071
那时卫九思一只手犹自握捏异火, 火光映在他面颊之上,那张面孔透出了森森邪气,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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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卫九思并不是彼时杀人夺宝时的恶毒模样。
他身居高位, 哪怕是被人提及当初那些恶毒之事,卫九思那张冷漠的面孔也无太多的波动。
被舒慎之这般指责, 卫九思甚至嗤笑了一声。
他缓缓说道:“我原本对剑仙十分敬重, 并不愿意跟剑仙如何相争, 可我想不到剑仙咄咄逼人,重生之后居然还跟鬼月宗的魔头混迹一处。”
“舒慎之,你本来是仙盟掌门,可是却对那鬼月宗的质子十分恭顺。甚至连斩仙台上通身镜的资格,也让给别人了去。有了鬼月宗撑腰, 难怪你胡言乱语, 说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事。”
卫九思不急不缓, 张口便提及了这位雪川城城主之前跟鬼月宗的勾结。
而他目光甚至未在舒慎之身上多有停留, 而是落在了虞妍身上。
“至于眼前这位剑仙, 难道便当真是当年的虞剑仙?无非是闻蝉认了她,而她恰好手握凤凰之羽, 得了曾经剑仙的本命剑。这些事情, 难道不是非常之巧合?剑仙已经故去了多年, 引魂灯也已经没有了动静。可是那鬼月宗的孟雪殊一来,眼前这位剑仙便活了过来。”
“我知道了,无非是鬼月宗阴谋图我仙盟之手段。那晏悲道果真是好心机,知我仙盟上下一心, 恐难攻克, 于是便捏造出一个剑仙出来。如此,便可轻而易举毁我仙盟上下心气。”
说到了此处, 卫九思面颊不觉泛起了浓浓的厌恶之色。
卫九思的话亦是令人蓦然一惊,在场修士细细一思,竟不免有些细思恐极。
虞妍现身,这细细思来,仿佛确实极为巧合。
倘若烈心门门主名声扫地,那么云浮宫也颇有得益,有这样利益,闻蝉说谎仿佛也是极有可能。
更何况闻蝉素来便崇拜剑仙,一向恼恨卫九思移了虞妍之引魂灯。如此心存报复,也不无可能?
不错,眼前这位剑仙固然是半仙之境,可如若施展一些秘法,令一个人短时间内修为提升,也不是不能。
有人目光便不由自主的移到裴玄贞身上,只觉得今日既生出了许多事端,裴玄贞身为盟主,大约也应当说上几句。
只不过今日裴玄贞身影轻轻隐匿于轻纱之后,竟似窥不见半分端倪。
如今现场闹得个沸沸扬扬,裴玄贞身为仙盟盟主,原也应当说几句话,可他终究是一句话都没有。
于是别人亦不免猜测,裴玄贞此等举动究竟是有何用意?又或者于裴玄贞另有心思,似不愿意出声掺和如今之纷争。
这时焚天火地之中,那道火焰之中身影却蓦然生出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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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犹自带着面具,却伸出了手指,在这众人争执不休的纷乱之际,不觉打了个响指。
伴随他轻轻一声响指,焚天火地之中顿时异火流窜,炽气大涨,直冲云霄
火地之外的众修士亦有所感,纷纷提功抵御。
虽是如此,大家毕竟是在火地之外。寻常修士无非是心慌眼花,有些不自在。只是一些修火属性功法修士难挨些,要就地打坐,平息身躯之中奔腾窜动之内息。
一片慌乱之中,少有人留意到卫九思面色是越来越白。
舒慎之却冷冷盯着,看着卫九思双瞳渐渐好似升起了一层白霜,接着一滴滴鲜血从卫九思双眼之中流淌而出。
如此诡异之景,终于引得旁人关注。
亦有人不免惊呼出声:“卫门主这是为何——”
话语未落,卫九思身躯之上竟生生裂开一道伤口,旋即吐露出一缕火焰。
然后卫九思就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他一向素重仪容,若非是痛苦到了极致,也绝不会发出了这样声音。
卫九思伸手灭火,那异火熄灭,只是他身躯伤口犹自是血淋淋得。
舒慎之死死瞧着,嗓音也是不觉转冷:“卫九思,你私藏异火多年,以为无人能知。可今日焚天火地开启,你身躯之中异火受此躁动所引,于是便不受控制。你,实在是极之贪婪。”
他说卫九思贪婪,是因为卫九思若求稳妥,本应当将异火取出,不必将这罪证放在身上。
可就像鬼月宗宗主分析那样,卫九思是个十分贪图力量之人,越是危急凶险,他越是不肯舍弃自己力量之来源。
这世上有些鸟雀,你若喂它们谷子,它们会不知饱饥,会越吃越多,乃至于活活撑死。
卫九思分明亦是如此。
慕玉川还搞不清眼前状况,她奉承卫九思习惯,讨好更是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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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犹自帮衬卫九思说话:“刑主身子不适,刑主不必趁势攀咬,说出这样的话。”
她甚至向前一步,自认体贴,恭顺说道:“刑主可是身子不适,可要属下扶你,回去门中修行,不要理会这些攀咬。”
可这时候卫九思却忽而抓住了慕玉川的手臂,旋即那滔天火气顿时引入了慕玉川的身躯之中。
慕玉川顿时发出一声极凄厉痛楚惨叫,她又不是什么半仙之躯,顿时被烈火所炙,身躯被焚得点滴不剩。
刘子期惊恐得退后一步,眼见同伴惨死,他面颊也浮起了骇人的苍白。他与慕玉川平日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感情并不如何融洽,也谈不上有什么情分。可眼见慕玉川惨死,刘子期也想到自己险些也落到如此地步。
他下意识的惊恐握着一物,袖中手掌也是轻轻发抖。刘子期飞快退后之际,也想到自己等人如今处境之不妙。
他想到了虞妍的指责,而这雪川城的异火便可巧落在了卫九思的身上。
刘子期心里也顿时浮起了一层寒意,难道玉无双果真是刑主所杀?
身为卫九思的心腹,刘子期也知晓不少,掺和的不干净的事也多。但卫九思当然不会每一件事都向他坦诚——
耳边却响起了舒慎之这位雪川城城主厉声指责:“卫九思,倘若不是今日梵天火地现世,你必然是不肯承认,当初雪川城的九焚异火就在你的身上。”
就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然这天意也可以是刻意安排。
面对这样的指责,卫九思却恍若未闻。
如今异火反噬,他已经处于极痛苦的境地。那些明润的火光摇曳,却恶毒得好似毒蛇的信子。这样舔舐之间,卫九思的肌肤已经一块块溶解,竟似要融去他这一身为人的皮囊。
换做凡俗之地的寻常之人,经受这样的痛楚,只怕早已痛疯过去。
对于修士之人,那躯体之痛尚可忍耐。可九焚异火焚烧神魂,竟似要将其神魂炼化,令卫九思经历这万般折磨。
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卫九思额心一朵玄花也要渐渐溶解,他五识也渐渐蜕化。
这样万般痛苦之际,恍惚间,他却看到虞妍盈盈向自己掠来。
他竟不觉得透出了几分悦色,向着眼前的女郎伸出了手掌,似是要向虞妍求救。
剑仙就是如此,永远这般清圣高洁,点尘不染。
就好似从前,自己处于危难之际,瞧见那道清丽脱俗的身影,就知晓会得到拯救。
圣人般的女郎就是如此,无论你辜负她多少次,她总是会救人的。
他一直埋怨着虞妍,可心里深处却是知晓那个女郎总是会来救下自己。当然虞妍救下了他之后,他便开始埋怨、憎恨、恼怒。
然而这都是虞妍欠他的!
可下一刻,虞妍的凤凰之羽刺过他的胸口,摧毁他的神魂,了结他的性命。
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也并不是什么都是应该。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原本没有什么天生亏欠。
这一刻,仿佛伴随血铃轻响,
他似乎又瞧见自尽的卫清菡,然后就是被大卸八块的卫嫣然。
其实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卫嫣然的死,只是听到属下的回禀。后来卫嫣然肢体不全,也是别人去收尸,他都懒得去多看一眼。
可恍惚间,他却仿佛看到了卫嫣然死得血淋淋模样。
最后,却是当年尚在卫氏一族时,少年男女忧愁不多时情景。
满山都是花树,风一吹,那些个花瓣纷纷落下来,好似落了一场花雨。
“我以神魂起誓,我若负你,便一定不得好死,什么都落了个空。”
072
当虞妍的剑轻轻抽出来时, 卫九思的身躯也开始一寸寸的灰化。
卫九思那残缺不全的身躯开始灰化时,他那张面容竟似浮起了一缕扭曲,仿佛是无尽的恼恨以及不可置信。
他忘了剑仙虽然性情温, 终究是一件锋锐之物。
当年抗魔大战,虞妍的剑也是染上了鲜血的。
女郎眸似清辉, 有一种十分纯粹的锋锐, 温良与锋锐竟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
卫九思发出了几声尖锐之声, 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下一刻,烈火吞噬,卫九思整具身躯也已经灰飞烟灭。
在场之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方才种种当真是惊心动魄, 又令人万般惊悸。
如今卫九思已经化作齑粉, 众人也仿佛回不过神来, 现场顿时静了静。
虞妍一手执剑, 另一只手比起手指, 划过了眉心。
这是西疆修士特有的超度收视,当年虞妍每逢行此杀事, 便会如此举动。
一时之间, 竟也无人敢说些什么。
眼前女郎万般风华, 谁敢说她并不是剑仙?
这时舒慎之向前,手指一动,那朵失主的九焚异火顿时跳上了舒慎之的手指之间,顺势跟舒慎之结契。
或许是因为九焚异火侍奉舒氏血脉多年, 如今舒慎之的结契竟然是十分之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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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慎之眼眶微红, 面颊隐隐流淌了一缕激动。
舒氏没落多年,雪川城也已经久无生息, 如今这朵异火回归,这雪川城终于有了新的希望。
别人都说雪川城城主性子恬淡,淡薄名利,可说到底,无非是因为他并无实力,不得不诸多忍耐罢了。
可如今,舒慎之心头也不觉流淌一缕热意,心口之火热更似是蠢蠢欲动。
他忍不住想到了晏悲道,晏悲道当真是个极神奇的人。
凡俗之地有一个传说,说世间的仙人手指一点,就能点石成金。
晏悲道是一个奇妙之极的布局人,总是会让奇迹诞生。
这时候虞妍的目光也不觉投向了眼前的焚天火地。
本来躁动的焚天火地已经安静平复下来,却似犹自蕴含了无尽危险,可虞妍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能窥见一道绰约多姿的动人身上。那火光之中,仿佛有一双眸子凝视着自己,深深沉沉,无尽在意。
风拂过虞妍的面颊,在这一瞬间,虞妍心头忽而升起了一缕十分微妙的心思。
就好似有一颗种子,不知什么时候种在了心里,然后渐渐发芽。于是你这时候方才会发现,原来你的心里面有这么一颗种子。
于是虞妍顺理成章的想,倘若今日之事结束,自己便去和他说说话。
至于想要说什么,此刻虞妍心底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那些心思流淌间,虞妍只觉得自己心底仿佛开了花。
她随及暗啐,毕竟什么等战争结束后就XX的buff是颇为不吉利。
虞妍心里这般吐槽时,裴玄贞却透过薄纱冷冷凝视着她。
那些酸涩的,暗昧的心思,一直便藏在裴玄贞内心最深处。他是个善于提防别人,不愿意令人窥见他心中所想的一个人。
于是他那些动容的心情,是谁也不能知晓,就连虞妍也不知道,一如裴玄贞藏在住所的那双血淋淋的眼珠。
似裴玄贞这样的人,竟也是懂得男女之情的,他毕竟善于观察别人。可观察别人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就好似他总透过玉无双看着虞妍,于是心里渐渐生出了异样之情。
一开始他十分的得意,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无论虞妍怎样逃,也逃不出自己手掌心。虞妍对玉无双自然十分感激,她自然会顺理成章的爱上玉无双。
那样的爱慕,本便该是轻而易举便出现的。
可后来,事情却似乎跟他想的不一样。
虞妍虽是十分尊敬玉无双,可不知怎的,却并不爱他,仿佛当真只将玉无双当作师尊。这似乎不过是一桩消失,可是,他却是十分之在意。
那女郎虽被自己所欺,可仿佛也没有全然认输。
后来她结识了晏悲道了,那个鲁莽的一无所有的外道野修,却好似总能引起少女的注意。玉无双本就是他化身,他甚至能体会到玉无双心里传来的失落黯然——
少年男女的情愫十分清淡,也许他们自己还浑然不觉,可是一直盯着虞妍的裴玄贞却是瞧着清清楚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如今,这样的神色又出现在了虞妍的面颊之上,而这样的情愫如今观之,仿佛也是更为浓烈几分了。
裴玄贞的眼神流淌了几分冷漠和深邃。
瑶姬神魂消散,这些都是虞妍的错。因为他内心深处曾不由得觉得,虞妍坚韧的品行仿佛才是自己印象中小妹。也许妹妹察觉到了这点,终究以一种决绝方式消散。
裴玄贞自然并不愿反省自己是折磨太过了。
他手指比着轻纱上透过来的虞妍倩影,心尖儿流淌一缕兴奋。
——这些事情也该了结了。
倘若将虞妍制成血傀儡,似乎也不错。
这样想着时,裴玄贞的眼底也不觉泛起了几缕的热意。
旁人都惊讶今日自己这个裴盟主居然会一言不发,也会有损裴玄贞的权威,可裴玄贞也不在乎。
这个世界,也是时候应该毁灭了。
这时候刘子期却咚的跪下来,不觉悲声说道:“属下,属下并不知晓卫九思是这样的人,剑仙,是我等错了!”
“我等也是被卫九思所欺,方才做下此等错事啊!”
刘子期如此尖声言语,颇为急切。
如今大势已去,加之卫九思又扯出九焚异火,众人心中有数,刘子期惊惧之余,也不免见风使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因为他这个烈心门大长老是卫九思一手提拔,如今刘子期更要与之划清界限,以免自己受其连累。
道及此处,刘子期面颊更不由得流淌几分惶急之色。
他奉承卫九思许久,有些反应更是十分机警,飞快说道:“当年烈心门是剑仙所创,只不过是剑仙早逝,方才令卫九思这个卑鄙小人窃取门主之位。至于这刑台之主,卫九思亦更是丝毫不配,哪里能沾边?”
“如今剑仙归来,正是烈心门上下之喜事,还请剑仙接任烈心门门主之位,以此拨乱反正,以正烈心门的风气。”
那正烈心门风气几个字从刘子期口中说出来,此刻也是显得颇为讽刺。
刘子期怎么说也是门中长老,可是却是如此谄媚。就好似淳于清曾经说过的那样,那就是烈心门上下在卫九思的调教之下已经是全无风骨。
而刘子期也是习以为常,不以为耻。
众人如何寻思,刘子期都是知晓的,不过刘子期也不以为意。
他知晓自己这副姿态十分可笑,可越是可笑,剑仙高高在上,亦是会越加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这高高在上的剑仙,又岂会将一个跳梁小丑如何的放在心上?
更何况,刘子期亦觉得自己种种言语,必定是正中虞妍下怀,十分合虞妍之心意。
谁人不爱权势?剑仙已令云浮宫上下依顺,如今又赚足了声望,自己又顺水推舟让虞妍成为了烈心门门主,那么仙盟盟主也不在话下,曾经打压虞妍的裴玄贞也要退避三分。
自己知情识趣,说不准还能保住地位,使得自己能在烈心门占据一席之地。
一瞬间,刘子期心中也转过了许多念头。
虞妍看着刘子期时,心底也是不□□转颇多复杂。
她许久未回烈心门了,如今的烈心门从曾经的慷慨豪迈化作这般样子,难怪闻蝉怒而出走,不愿意留在烈心门中磋磨消磨。
纵然没有别的事,她也并不喜欢刘子期,更何况刘子期尚有其他之事。
虞妍并未回答自己做烈心门门主之事,反倒缓缓说道:“刘长老,可还记得沈月之死?”
那个已经有几分陌生名字润入了刘子期的耳中,让刘子期打了个激灵。
沈月是宁玉瑶的好友,当初宁玉瑶就是为了替沈月讨回公道,因此闹出很大的动静。
彼时虞妍喜欢魏舟,别人都说虞妍嫉妒宁玉瑶,所以杀死宁玉瑶的好友。
可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宁玉瑶都已经被毁灭名声,如今又已经死了,那么宁玉瑶的好友又值什么呢?
可现在,剑仙却偏生提及这个死去的云浮宫女修,就好似这个女修生命当真有什么打紧。
然则刘子期却十分惊慌,因为沈月的死也许跟他还真有些关系。
卫九思身居高位之后,这许多事情自然不必脏了自己的手,于是有时他便会吩咐自己的心腹去做一些无关紧要但又见不得人的小事。
譬如斩杀区区一个云浮宫的女弟子。
那日他悄悄潜入了云浮宫,便窥见沈月急匆匆离开,手里捏着一枚紫玉镯。沈月面色隐隐有些犹豫,可能终究觉得对不住少主。可一想到宁玉瑶身子孱弱,而少主其实有许多的奇珍异宝,她面色又渐渐坚决起来。
她不知晓,暗处有一双眸子就这样冷冷盯着自己,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恶意。
杀鸡焉用牛刀,对于区区一个云浮宫外门弟子,于刘子期而言也是十分轻易了。
他将沈月一击击杀,沈月甚至来不及发出什么尖叫。少女几点鲜血飞溅在他衣襟之上,他伸手轻轻拂去。
他走近沈月尸首时,身影就映入了死去女修的双瞳之中,带着几分血腥冰凉的残忍。
073
若不是一位烈心门的大长老, 潜入云浮宫进行暗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杀人的是刘子期,可刘子期却觉得委屈。杀鸡焉用牛刀,自己堂堂一个烈心门长老, 却被安排去杀一个云浮宫的寻常弟子,这岂不是大材小用, 看轻了自己?
可后来, 这么一个云浮宫的普通弟子却能将整个灵域闹得沸沸扬扬, 令云浮宫狼狈不堪。宁玉瑶闹得十分热闹,刘子期也看得津津有味。
那时候刘子期还对卫九思生出了佩服之情,只觉得卫九思果真是善于布局,不过死了一个云浮宫弟子,就能令云浮宫声势大跌。
可是现在, 他内心称赞的卫九思却已经死了, 而这么一桩案子居然被翻出来。
是了, 这桩案子涉及云浮宫与烈心门相斗, 自也不再是一桩小事, 虞剑仙又怎么会不理会?
如今人家就要跟自己计较,然后将这件事情给翻出来。
刘子期心中惊悸, 可他口中却是半点不认。
他厉声说道:“莫非剑仙当真要对烈心门赶尽杀绝, 一点儿也不肯容?我不过是奉承了卫九思罢了, 也不过是为了留在烈心门。就如淳于清所说那般,我若不肯依从,则必定受其针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人都说剑仙十分宽容,可未曾想, 竟如此不能容人。若觉得我德不配位, 那便褫夺我烈心门大长老之位,为何要毁我名声, 讨我性命?”
刘子期言语愈发尖锐,可却不过是色厉内荏。他心中十分惊惧,暗暗也将拳头越握越紧。
闻蝉却蓦然冷笑:“可惜,今日之指证,并非是剑仙缘故。就在昨日,刑台的灵师方敛之也上了云浮宫,说是他费心拼魂,从沈月残魂之中寻出几分端倪。”
沈月已死,本也不能活转过来,而那拼魂之术又颇费灵力,会损耗修为,也极少有人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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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想当日审案的灵师方敛之对之也是十分上心。
刘子期厉声:“胡言乱语,什么人能从残魂之中寻出什么杀人真相?是了,无非是云浮宫为了洗清罪名,所以故意栽赃。”
他大大的瞪着眼睛,一双谋子在之中透出了浓浓的惊惧。
只观其神色,就知晓刘子期其实颇多惊惧。
方敛之沉声:“那便去斩仙台,通身镜前,众目睽睽之下,谁又能待你如何?此等刑台审判,必定是公平公正,令人心折。”
刘子期面颊却泛起了一缕讥讽之色,喃喃说道:“刑台审判?倘若刑台审判当真是十分公平,卫九思又为什么能成为刑台之主多年?如今卫九思已经没了,为了应顺上意,你们自然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拿我做个踏脚石岂不是轻而易举?”
方敛之身为灵师,面上神色也不觉有些古怪。
卫九思名声扫地,进而殒身,那确实是意想不到之事,更是令刑台蒙羞。
这最不信刑台公平的,反倒是刘子期这个卫九思的心腹下属。
他面颊流淌了一缕恼意,甚为愤恨。
再然后,刘子期面颊之上凝结几许怒色,竟似有几分决绝。
他蓦然往后退去,手中一物伸了出来,竟是一枚鲜艳欲滴的血铃。
年轻一些的弟子尚不觉得,一些年长修士却是脸色忽变。
当年月蝶族作乱,便是以此血色殷红之血铃为法器,引动万千血傀儡,进而引来场场血祸。
接着,便是那诡异之极血铃声起,伴随一连串细碎铃声,这梵天火地周围竟似多了一层浓雾!
这梵天火地原本因地火浓炽,周遭要比旁处要炎热,可如今却透来缕缕寒雾,令周遭为之一寒。
与此同时,似有若干身影向着焚天火地而来,于血雾之中一片朦胧。
刘子期趁着众人不备,则正急急向着浓雾之中掠去。
他不得不跑,他也禁不起要查,特别是方敛之来查。方敛之必定是投靠了云浮宫,并且依顺于虞妍,所以得了好处,便处处加以为难。
而他对卫九思溜须拍马,私底下自是做了许多的脏事。
除了杀害沈月,他还为卫九思做了许多其他事。在烈心门做一位大长老,则必定是卫九思的心腹,是要绝对能为卫九思所用。
故而血傀儡的事情,他也是知晓的,甚至还是他为卫九思来打理。
若他只是杀了沈月,可能尚罪不至死,哪怕送去寒冰之狱受苦,大约也还能苟住一条性命。
可倘若其他的事情一并被扯出来,又岂能容他活命?
这时他手臂却是一亮,旋即就传来了一缕灼热的锐痛,自己手臂竟被人齐齐而断。
虞妍的凤凰之羽飞剑而来,就此斩断了刘子期的一条手臂,那手指上竟还缠着一枚血铃。
刘子期心中惊骇,挣扎欲走,可忽而觉得眼前之雾有些奇怪。
血傀儡是阴晦之物,但凡现身,则必定生雾。可刘子期只有一枚血铃,本来也只能招惹一只血傀儡。
方才仓促之间,刘子期不急细想,可如今却方才发现,这浓雾之中竟有身影若干。
更何况,此时此刻,血铃之声也犹未断绝,仍叮叮咚咚响着。
刘子期面颊煞白一片,甚是恐惧。
可他已来不及多想,浓雾之中一道身影浮现,对方肌肤苍白,双瞳猩红,赫然一副神智全失模。
那血傀儡分明也是并非是刘子期所控。
轻纱之后,裴玄贞似是浅浅笑了一笑,微微有些恶劣的得意之色。
再之后,入耳便是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那叫声短促,也是戛然而止。
不过一瞬间,刘子期已被大卸八块,就此惨死。
这样的鲜血淋漓,入目却不免触目惊心。
不过众人已经无暇分辨刘子期下场,已经被现场触目惊心一幕所震惊!
那浓雾之中挂着一枚血幡,上面密密麻麻,不知晓挂了多少血铃。这每一枚血铃自然迎合着一只血傀儡,如此缔结血雾,凝结无尽肃杀可怖之气。
其中一人肩头,托着一个彩衣少女。
那少女唇角微微含笑,如春花般鲜妍,实是动人之极。可那女郎虽笑容动人,却莫名好似没有魂魄一般,令人观之生寒。
与此同时,众人足下地面之上竟泛起一道巨大的血阵,幅围极为广阔,也不知晓是谁人布下,令人不觉为之而心悸。
须臾间,那些殷红的阵纹竟似活物一般,向着修士的足踝缠去。众人用玄气一逼,能镇压下去,却发觉不能彻底摆脱,竟似要不断运功抗衡。
在场仙门修士皆生出了古怪,更是惊骇之极!
众人心底也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究竟发生了何事,竟是如此之光景?
凤凰之羽已经回到了虞妍掌间,此刻虞妍人在阵中,也是面沉若水。
她身负凤凰之力,那些阵丝一靠近虞妍,就被炙烤退缩,并不能将虞妍缠绕。
可除了虞妍之外,在场其他修士皆不能幸免,就连闻蝉也并不意外,故而虞妍亦不敢轻举妄动。
那血幡是彩衣少女驱使的一件法器,她走得越近,那铃声也就越响。这索魂的铃声叮叮当当的响着,不免令人不寒而栗。
裴玄贞一直不作声,有人已经发觉这其中不对。
只不过裴玄贞接下来之举动,则更证明众人之猜测罢了。只见其手指轻轻一弹,面前纱幕亦是四分五裂,露出其真容。
然后裴玄贞方才对虞妍微微一笑,说道:“小妍,许久不见。”
别人都十分狼狈之际,裴玄贞倒是风轻云淡,点尘不染。
如今虞妍袒露身份,裴玄贞方才以故旧身份跟虞妍打招呼。众人方才想起裴玄贞跟虞妍之旧事。
虞妍不知为何,只觉得颇为别扭,亦不觉轻轻一皱眉。
她仿佛许久没见过裴玄贞了,于是不免有一些生疏之意,因为就算是从前,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打招呼。
裴玄贞这样凝视着她时,让虞妍隐隐生出了些不舒服,仿佛有一些说不出的恶意。
就像是一件被裴玄贞盯上的猎物,令人很不舒畅。
那仿佛又与记忆里的裴玄贞有些不同,她印象里的裴玄贞是很少关注自己的。
那些血傀儡齐齐站定,独那彩衣少女轻轻从托她之人肩膀上跳下来,一步步的靠近裴玄贞。
彩衣少女面颊之上浮起了明媚的笑容,容光也颇为动人。虞妍并不认识她,却又隐隐觉得眼熟。
少女赤着双足,一步步走至裴玄贞跟前。她足踝上套着金环,上面镶嵌几颗小铃铛,显得颇为动人。
然后她轻轻偎依在裴玄贞的膝头,这样抬起头来,眼中尽数是倾慕之色,分明也是对裴玄贞颇为依赖。
裴玄贞似也喜欢她,仿佛逗猫一样抚摸上了少女面颊,微微一笑。
他缓缓说道:“这孩子名叫阿雅,是月蝶族人,被我收养,一向对我十分恭顺,实在是可爱。这些年里,我也十分喜欢她。不过卫九思并不知晓这些,还以为阿雅为他所控,是替他训练这些血傀儡。”
“他永远也猜不到这背后有我。不过,如若不是他这般有用,就凭他这勃勃野心,我也不会令他做仙盟刑主。九思总是不够聪明,总是一次一次的做我的棋子。就像本来是我想要玉无双去死,他却以为是自己杀了玉无双,倒也有趣。”
他刻意提及了玉无双,本就是为了故意刺激虞妍。
眼见虞妍轻轻皱了一下眉,裴玄贞就像是打了一个激灵,蓦然觉得一缕快意涌上了身躯,令他不由得通体舒畅。
这一瞬,他忽而觉得,倘若将虞妍制成了血傀儡,仿佛是有些可惜了。
阿妍这般可人,倘若这般浪费,岂不是十分可惜?
这样鲜活的表情,就再也不能够看到。血傀儡制成之后,周身又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其实他并不喜欢。
可虽不喜欢,也要制造。
其实他跟卫九思有许多相似之处,那就是两人并不怎么相信活人。与其多笼络一些活生生的人做下属,倒不如多制作几个血傀儡进行玩耍,说不得那样还还更为有趣。
那些心思涌上了裴玄贞心头时,裴玄贞也不觉笑了笑。
“这些血傀儡都是阿雅一手炼制,操纵他们的法器就在阿雅头颅之中,只要取出那颗血珠,就能操纵此物。可惜,却是要牺牲阿雅一条性命了。不过你既然回来,那便没什么所谓了。”
他明明说着要取阿雅性命,谁想阿雅面颊之上竟并无半点惧色。
阿雅竟十分欢喜,眼珠更亮。
下一刻,裴玄贞便手指探入了阿雅的头颅之中,取出了一枚血淋淋的珠子。
他拿着这枚珠子,也不觉微微一笑,眼中似有异辉流转。
接着阿雅残损的身躯就这样缓缓倒下,就此气绝身亡。
虞妍忽而发现自己为何会觉得眼熟,大约是因为阿雅容貌竟有几分像自己。也不知晓天生如此,还是裴玄贞后天所缔造。可无论哪一种,虞妍都隐隐想要作呕,当然也绝不愿意去问一问。
她只问道:“裴玄贞,你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在场的修士面颊之上都流淌了惊恐愤怒之色,也对裴玄贞如今一副大魔王的样子困惑不解。
在这桩事情发生之初,甚至有许多人觉得乃是鬼月宗闹出来的勾当。可此时此刻,裴玄贞之种种所为,终于令众人万般迷惑,不明所以。
眼前之场景阴森诡艳,不免令人心惧。故而在场修士心生恐惧,故而一时之间,竟并不好就此问出口。仿佛若谁要先开口,不免会成为裴玄贞之目标。
如今虞妍问出口里的话,正是现场修士们心底之声。
事已至此,裴玄贞也并不打算隐瞒:“自然是炼化众修,以此阵祝我修成仙人之境,使我仙盟从此不再受制于鬼月宗。”
说到了此处,他眼底顿时流淌了一缕狂热,竟不免灼灼而生辉。
是了,这个念头蓄于他心头已经颇久了,从他看见晏悲道一刀斩便三千修士开始,那个念头就在裴玄贞的心里蠢蠢欲动!
他早便恨透了这一切,心底只有无尽羞辱和愤怒。
那一年他成为仙盟盟主,便对晏悲道生出了一缕仇恨之情。那一年攻打鬼月宗,亦是属于裴玄贞的手笔。
虞妍是死在晏悲道面前的,倘若未死,必然也是会跟晏悲道在一道。
这些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一个外道修士却成长太快,快得不可思议。
于是为了自己是这个世界最有权势之人,裴玄贞便生出除掉晏悲道的心思。
可那么一个外道出身的修士,一个裴玄贞根本看不起的后辈,居然先他一步踏足了仙人之境,甚至将裴玄贞的那些算计狠狠碾压碎了,不留丝毫余地。
这一切的一切,终究是极之可笑,裴玄贞到底也是将这些尽数忍耐下来。
晏悲道因为虞妍之死,而备受打击,故而裹足不出。仿佛因为这样,自己方才有喘息之机。
故而裴玄贞心中愈恨,心底亦是十分恼恨。
所以他暗蓄傀儡,搜罗秘法,积累力量。
只待天长日久,自己必定是要赢过晏悲道的。
直到那一日虞妍归来,而晏悲道又夸张的驱动红月大阵,自己又宛如蝼蚁般身受重创。
这一切的一切,都将裴玄贞尊严碾压粉碎。
裴玄贞也已经不想再等了。
这些修士死了后,还会有新的宗门,新的弟子,缔结成新的门派。
到时候,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之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只要这一带的修士们死个干净,谁又会知晓发生了什么了呢?
图穷见匕,裴玄贞露出自己真面目时,在场修士也纷纷怒斥咒骂,可似乎已经不是裴玄贞关心之事了。
这时节,裴玄贞亦不免轻轻呵了一声,那血珠顿时化雾,使得原本薄薄的淡雾化作一片猩红血色。
虞妍立足其中,哪怕是凝目而视,仿佛也无法穿透。
法阵外血气凝聚,竟似形成了一枚血色的巨茧将裴玄贞包裹,而裴玄贞则正在这阵法之心。
他自然也考虑到了孟雪殊,故而以此防护。
千万血红细丝凝结于裴玄贞的身躯之上,使其额头浮出了三朵玄花,那三花催动,隐隐有聚合之态。倘若成功,裴玄贞无疑是能踏足仙人之境。
而如今那血茧周遭竟也凝集运气,渐生宝光。
裴玄贞虽使的是外道,竟也颇有功效。
他眼底流转一缕异芒,原本墨色的发丝渐渐生出了殷红,一缕缕如被鲜血浸染,通身更似染上了血腥气。
可这样的血腥气是可以清洗干净的,只要他有足够力量。
虞妍身负凤凰之力,自然不会被眼前法阵吸纳殆尽,可若是旁人,那显然并不好说了。
这时虞妍耳边也听到了一声轻笑,那笑声属于裴玄贞,好似透出了说不尽的贪婪。
浓稠的血雾之中隐藏了血傀儡,便是有修士欲图杀出,却皆被血傀儡所阻止。
此时此刻,众人也无非将希望寄托在虞妍身上,只盼虞妍能缔造奇迹,再增光彩辉煌。
虞妍倒是有另一番盘算,估摸着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就好似心意相通一般,这时候焚天火地的鬼月宗宗主手指轻轻拂去了面具。
这一刻他真容露出,其样貌和孟雪殊差不多,可又与孟雪殊不同。
孟雪殊是他特意给虞妍看的,少年郎的样子。
然而作为枯坐百载的鬼月宗宗主,他虽保持青年模样,眉宇间却已经有着深不可测的沉郁。
虞妍还有几分少女气时,他已经变成一个极深沉的人。仿佛因为如此,他总是在虞妍面前露出从前的样子。
所谓近乡情怯,大约便是如此。
不过今日之布局,似也到了结束之时。就像他刻意招摇,一则为了寻觅虞妍,心中急切,再来就是刺激那位仙盟盟主。
其实一开始,他盯上之人就是裴玄贞。甚至后来查出卫九思,他还隐隐有些奇怪。
但无论如何,今日裴玄贞终究是图穷见匕。
晏悲道并没有现身,但伴随他足尖一点,焚天火地之火气更为炽盛几分!
虞妍身在法阵之中,手执凤凰之羽,此剑也顿有所感。
那焚天火地受异火滋润,如此招展,生出万千清啸!
众人眼前一亮,眼前居然滋生出一巨大凤凰法相。
以凤凰之羽为引,虞妍修为虽并未尽数修复,可亦是能引出焚天火地之力,化出了这巨大法相。
法相冲击之下,那包裹裴玄贞之血茧竟也生生裂开了一道裂痕。
得此巨力冲击,血茧中之裴玄贞蓦然面色一变!
缕缕火气逼入,竟似使他苦不堪言,修行也是生生被断。
如此力量反噬,裴玄贞先是出汗,然后生生渗出了血,那血汗如雨,乃是因为裴玄贞精元尽化。
此时此刻,裴玄贞通身剧痛,十分难受。
他五脏六腑如焚,这一刻竟又生出了诸般幻象。
那冰雪一般的过去就此浮起,于是他便又想到了瑶姬。
瑶姬她生来有不足之症,若是生于民间,必定早夭。
可谁让她是陵国公主,于是生来就拥有最美好的东西,伴随着最璀璨的年华,带来无边之美好。
那些可以御剑飞升的修士不但收了裴玄贞为徒,还恩赐灵药,给瑶姬延命。
那青灵派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西疆一处小宗门,可是对于陵国而言,却已是极神秘强大。
一个人若抬头只能看到井口,便只能看到那样的天。
那时裴玄贞的渴望也不过如此,无非是得享陵国国主之位,在青灵派立足,然后趁势开疆拓土,侵占几个周边小国。
他有野心,可野心也止步于此。
然而也不知幸或不幸,裴玄贞的人生终究遇到了莫大的挫折。彼时陵国与安国开战,安国有青灵派另一支长老支持,竟令陵国大败。
裴玄贞因是青灵派弟子而幸免,而师门却也警告他不必理会这些“凡俗之争”。他亲族尽灭,因而动怒,故不愿回归青灵派。师门也担心他心存怨怼,怕成为祸患,也有忌惮之心。
那时候陪着裴玄贞的,也只有一个瑶姬。
瑶姬被他轻轻的背在背上,踏过了那山山水水。
瑶姬身子是残缺的,从前风光时尚能支持,可如今他们兄妹却落魄了。
他不想要瑶姬去死,因为瑶姬是他最后的亲人,也是他最后的尊严,他苦苦支持,不想承认自己一事无成。
他这个少年天才,惊才绝艳的兄长,竟似是一点用都没有。
青灵派有属于自己的资源,在灵脉之上,生有一种紫灵菇,能润人肺腑,修固身体。
从前裴玄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瑶姬带来一片。
那么这孩子服下,就能延下性命。
可如今他已离开青灵派,自然再没这个紫灵菇。
于是他杀了人,暗暗除了一个对自己冷嘲热讽同门,夺了一片紫灵菇,送至病重的妹妹跟前。
可瑶姬摇头,她瞧出这片紫灵菇是裴玄贞抢来的。
她紧紧握着裴玄贞手掌,小手在发颤,说母亲生前,教导她作为一个小公主不应该这样的。
瑶姬才十岁,可是她已经很聪明的。
她瞥见了裴玄贞衣角上的一点血污,大约也猜到发生了更可怕的事。当然瑶姬绝不敢问出来,不能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不会吃下裴玄贞寻来的药的。
后来裴玄贞将她背在背上,女孩儿将脸颊轻轻贴着哥哥脸颊,一直一直咳嗽。她快要死时候,细细说:“哥哥,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你了。”
她觉得若是没有自己,裴玄贞就不会如此。
也许女孩儿心里觉得,自己是应该死去的,所以全无求生之念。
她面颊上的泪水沾染在裴玄贞身上,却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裴玄贞这样站在原地,呆呆站了很久。
后来他潜入了深山,潜心修行,又恶夺了一些机缘。待他修为大进,踏足半仙之境,他便归来青云派,要与这前尘往事做了了断。
那一日,他戴着一张面具,屠尽青云派满门,连个奴仆都没有剩下。
有几滴鲜血飞溅在他衣摆之上,他也不在意。
再后来,他又将安国满国上下进行了血祭,将安国皇族之人的头颅一颗颗砍下来,悬挂城墙之上。
这些事情他做得十分干净,从此青灵派跟安国好似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
那些凡俗之地得百姓,也觉得这是一种神迹,虽然骇人听闻,却又大约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这世间本就有修士存在,那自然是不足为奇。
后来岁月荏苒,如此过去多年,他身边有时也会有旁人,却也不过是来来去去。他精心布局,无非是渴望权势以及力量。
少年时的恐惧涌入他的心头,他似再不愿品尝那种无依无靠,没办法挣扎的滋味。
那时他已经是九玄宗的长老了,可当然还远远不够。
再后来,他便收了虞妍为徒。
这样子时候,裴玄贞便又想起了一桩往事。那时候自己曾经带着虞妍,去过陵国旧址。
那里如今也是一片荒地。
安国虽已覆灭,可当年陵国那位惊才绝艳的太子却再不会回来了。他已经走得很远,也不会再眷念过去。再加之陵国旧地水源日渐枯竭,不能滋养人畜,故而此地也渐渐荒芜。
那时裴玄贞足尖轻轻点立于一处残楼之上,听着虞妍轻轻的吹笛。
那少女不知何时,学会了吹笛,幸喜笛声还能入耳,不至于十分难听。
于是他便将且听着。
四处却再无别的人声,仿佛有些荒凉。
那不过是两人游历时的一桩小事,可是如今,裴玄贞却不由得想起了这桩小事。
如今想来,那么多年里,他也只去过陵国一次。
那样荒寂的岁月里,那个明润少女仿佛也带来了一抹亮色,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也许,比他想的还要早之前,他都有些在意虞妍的。
然后他便见到了自己当年收的徒儿。
虞妍一剑划破四周游离四散的玄气,终于轻轻落至了裴玄贞跟前。
四周纷纷扰扰,那双眼睛却清晰的烙印在裴玄贞的识海之中。
那双眼清润、坚定,果然跟匣子里血淋淋的死物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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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有这样的神魂,方才能有这样的一双眼。
否则那双挖出来的眼珠子终究不过是一见死物,其实并不能有什么光彩。
他忽而想起玉无双也曾隐晦的嫉妒过的。
那年玉无双带着虞妍下山,然后虞妍就见到了晏悲道。一开始两人相见,并不是很熟,那时候玉无双还心存惋惜。
可渐渐的,两人却是熟稔起来。
虞妍总会在玉无双面前提及对方,她其实对晏悲道十分好奇。
有时,她还会轻轻哼歌,因为她第二天要跟晏悲道一起出任务。
虞妍在玉无双面前变得很平静,就像是经历太多,于是化作一潭静水。可她在晏悲道面前,却不自禁变得很活泼。
晏悲道没有察觉,虞妍似乎也是如此。
可玉无双却看得很清楚,有时也会微微有些嫉妒,就好像许多事情,本就是命中注定。
那女孩儿在别处很沉静,跟着裴玄贞时很是安顺。他从未曾想过,虞妍会流转如她年龄一般的活泼。
就好似自己很沧桑,模样虽然俊美如昔,可却从神魂透出了死气沉沉的暮气。
那些心思玉无双只是想一想,也并未流出半点。就好似许多人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心里也会生出了一丝恶念。可那些念头大抵也是一闪即逝,并不会持续多久。
玉无双也并没有做什么,他也将自己那一点心思掩饰得极好。
可他不知晓有人总是能暗暗窥探他,将他之心思尽收眼底,了解得清清楚楚。
所以一直以来,裴玄贞都有一种优越感。
他总是知晓一些旁人不能知晓的事。
如今虞妍破阵而出,额心玄花受灼热火气所滋养,似越发开得十分鲜润。
那凤凰之羽凝于虞妍之手,层层殷红流汇一处,形成巨大的凤凰法相。不过如今冲撞之下,那凤凰法相也一寸寸的消散,流淌化作千万红羽,如此轻飘飘的托起了虞妍身躯。
那赤红的流羽宛如活物一般,托着虞妍到了裴玄贞的近前。
裴玄贞静静瞧着,他想起了虞妍小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小女孩儿通身干瘦脏污,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自己向她伸出手时,她眼睛发亮,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仿佛不肯相信这样好运会落在了他身上。
也是,那时他于西月国而言,本就宛如仙人下凡。就连沐华辰那样的出挑皇子,也只盼能拜自己为师。
女孩儿手掌微微发亮,小心翼翼握着自己手指头。
她面颊之上流淌惊喜之色,脸孔上满满都是憧憬崇拜之色。
从始至终,虞妍的喜怒哀乐都在自己的手里!
小时候他便让虞妍受宠若惊,再然后他便又让虞妍让出了一双眼睛。后来虞妍死心塌地感激着的人,也不过是另外一个自己。
裴玄贞沙哑的,喃喃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便是玉无双。”
这时候虞妍已经将万千红羽凝于凤凰之羽上,使得自己本命之剑凝结绯色风华。
裴玄贞身躯之上却生出一道道猩红纹理,蜿蜒而上,眼底透出了一滴滴殷红血水。
法阵已破,裴玄贞身躯之上也是受了莫大的损伤,此刻竟片片龟裂,生出了殷红血痕。
他人虽未死,但是四肢却不由得升起了一股腐败的恶臭。
这是因为他身躯受损,眉心三花渐凋,故而五脏六腑散发出异样之臭。
虞妍话不多,人狠,一剑将裴玄贞心口刺了个通透。
剑气纵横,将裴玄贞残存神魂尽数震碎。
直到这时,虞妍方才回答了裴玄贞的话:“我知道,但你不是。”
玉宗主就是玉宗主。
哪怕玉无双是裴玄贞裂魂所制,哪怕裴玄贞能窥探玉无双之种种,可是玉无双终究是有自己意识的一个人。
至少在虞妍心里不是。
裴玄贞唇角泛起了一丝奇异的笑容,他似是想要说什么话,可似乎也没有这个机会。
眼前女郎鲜艳明媚,无论经历多少事,似乎都不会失去她的这份纯粹耀眼。
可虞妍纵然不愿意认,有些事情本就是存在的。
裴玄贞曾经也去过千魂阵,于是他便窥见了玉无双的残缺,知晓玉无双是没有杀念的。
玉无双本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虞妍自欺欺人,终究是会惦念记挂自己。
那个死去的玉宗主,就好似他年轻时的惦念,是渴盼着成为的样子。如若他没经历那些事,也许他也愿意成为玉无双那样的好人。
想到了这儿,裴玄贞面颊之上竟生出了几分喜色,虞妍也不知晓他为何会浮起这样喜悦之色。
若她知晓裴玄贞的想法,一定会加以反驳。
因为虞妍也踏足了千魂古阵,却并不觉得如何。
而玉无双究竟算不算裴玄贞,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本不过是各有各的看法。
如今裴玄贞却怔怔看着虞妍。
他此生做了许多恶事,却并不觉得抱歉,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反省之处。只不过对着虞妍时,他却禁不住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旧事,想到那时候,自己让虞妍将一双眼睛挖给沐华辰。
裴玄贞唇边动动,似也想要说些什么,但让他道歉,却似乎是万万不能。
他殷红的发丝轻轻发抖,衬得肌肤更无血色。
这具身躯亦有兵解之像,裴玄贞嗓音还是那般古怪:“你去青陵殿,便能瞧见一件好东西,我把你当年那双眼睛给挖出来,放在那里呀——”
说到此处时,裴玄贞面颊上似还染着浓浓异色,下一刻,他便开始碎裂。
那话音也戛然而止。
虞妍犹自手中执剑,立足于玄风漩涡之中。裴玄贞兵解之后化作片片碎片,形成巨大的漩涡,可虞妍却犹自静静而立,仿佛不沾半点尘埃。
虞妍也并没有落泪,更没有什么伤感,只不过微微有些惆怅。
就像她跟裴玄贞所说那样,玉无双跟裴玄贞并不是同一个人。
血解之阵已破,裴玄贞就像是一直隐匿于仙盟暗处的幽灵,如今烟消云散。
蓦然间,虞妍心里也生出一个念头,裴玄贞大约也并不是那人真名?
只是这些终究是无人得知了。
至始至终,晏悲道并未出现。虞妍大约也猜得到对方的心思,那就是倘若让鬼月宗的宗主真正出面收拾大局,仙盟弟子大约会很惊恐,会觉得如今仙盟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鬼月宗宗主的一盘棋。
当然事实上这确实是晏悲道的一盘棋。
但晏悲道是个十分傲慢之人,虽喜爱世界依照他的方向前进,却并不愿意让人知晓这个世界是为他所驱策。
仔细想想,晏悲道仿佛有点儿可怕就是。
但若熟悉起来,晏悲道也并不很难相处就是。
更何况——
她一直觉得,当年能从西月国的杀戮武士命运里挣扎出来的少年郎,一定是个心存光明的人。
更何况等她剑仙身份揭露,她也有些理解晏悲道私底下开个小号的行为。
成为万众瞩目的剑仙,再加上一些揭破阴谋的救世行为,亦使得虞妍身上个人光环越来越重。
那终究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自己的一举一动,不无受到他人的评判。如此种种,自不免会生出了几分小心翼翼。
比起重新活过来的剑仙,似乎成为一个虞少主还更为快乐。
卫九思已死,虞妍成为新一任的的刑台之主,只不过并不掺和刑台日常运营就是。她本对成为刑台之主并无什么兴趣,可卫九思闹腾许久,连累刑台之名声,使得刑台威严大失。
若非如此,虞妍亦不会接手这刑主之位。
依她看来,仙门有一个刑台,终究是利大于弊,终究是一桩好事。她虽不掺和俗务,却愿意进行督察之责。
但再多一些,那便没有了。
从前抗魔大战时,她也想过这一切血腥杀伐结束后样子,大约也是闲云野鹤,四处游历。虞妍心里已有去意,不过她告诉的人不多,只悄悄告知了闻蝉。
她也应了晏悲道,若是有暇,便去陪他几日,想来也是时候出发。
这些虞妍也都告诉给了闻蝉,在虞妍看来,晏悲道并无进犯之心,仙盟与鬼月宗之间也不必再起什么战事。
至于自己和晏悲道的这些私交,她也略略跟闻蝉提了提,好让闻蝉有个准备,以后不至于太过于吃惊。
闻蝉反应倒也出乎虞妍意料之外。只见闻蝉轻轻嗯了一声,面颊之上倒也并无太多惊讶。
仿佛鬼月宗跟仙盟关系有多好似的,自己去找鬼月宗宗主喝喝茶,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只觉闻蝉做了这云浮宫宫主,倒也确实气度不凡,处变不惊。
闻蝉心里却叹了口气,心忖有些事情大约是阻止不了的。
那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她与剑仙一道,困与血海之渊。
彼时二人战至力竭,又受伤颇重。
血海里没有太阳,没有风,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危险。
加之两人重伤,于是心境难免被暗黑的环境所影响。
至少对于闻蝉就是如此。
那期间,是虞妍一直温柔的安慰她,劝诫她。两人牵着彼此的手,虞妍会说一些外边快乐的事,以此在黑暗中汲取力量,获得安慰。
她提及自己快乐的岁月,当然就是和玉无双在一起的日子,说那是多么温柔的一段岁月。
于是回忆曾经的美好,那么现在的痛苦仿佛就没那般难挨。
提及了亲人的温暖,于是黑暗之中就具有了力量。
那时两人也是轮流休息的。
血海之渊有颇多异兽,会择人而噬,故而一个人歇息时,总要另一个人清醒加以警戒。
那日虞妍昏睡休息时,闻蝉就在她的身边。
也许是太过于疲惫,虞妍居然会说梦话。
梦里虞妍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仿佛依依不舍。她以为虞妍唤的是玉无双,但居然不是。
虞妍梦里喃喃轻语:“小晏,晏悲道,你在吗——”
她醒时讲的是玉无双,睡着时候却唤的是另外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前,也许便是在意了。
如今闻蝉凝视着虞妍,剑仙决意跑路前,其面颊之上流淌一缕轻快之色。
闻蝉觉得自己若此刻再提及当年旧事,也不知剑仙会不会尴尬。
那话到了唇边,闻蝉终于生生咽下去。
这时间有些事情,本便是顺其自然才好,某人再如何迟钝,过去了百载光阴,终究是会反应过来。
忽而间,她竟有些佩服晏悲道的。
这一年又一年,过去许多年,晏悲道竟一直有这个耐心。
回归轩辕塔的晏悲道,也正比起了手指在轩辕塔的墙壁之上轻轻划了一道。
孟雪殊那个质子已经在仙盟消失,如今他就在等待,等待着自己的客人。
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待,等着那个人的归来。
那轩辕塔四壁之上,竟不知被他划下多少指甲印。
就好似那些无望等待岁月里,自己独自品尝的酸楚和绝望,因而显得他仿佛有些厌世。
可再厌世的魔头,如今也等着属于自己的希望。
他归来鬼月宗有三天了,忽而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么有耐心,竟有几分不自在。
既然佳人已归,又何必再等呢?
宅了许多年的鬼月宗宗主忽而觉得自己应该多些运动,多出去走一走。
这时,他目光微微一颤,似有所触。
一道身影已经翻入了轩辕塔,虞妍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来,而是悄悄闯了鬼月宗的空门,仿佛这样有别样之情趣。
甚至翻窗之时,重生的剑仙还压坏了头发,有几缕发丝有些乱糟糟。
她嗓音还是温柔的:“晏宗主,我来了。”
就好似一抹阳光,润入了幽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