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戌时初, 王吉站在后院枫悦长廊上等候自家公子。
按道理公子今日去翟老尚书府上,也该回来了的。第一批蹴鞠赛的押注赔付率最高,明儿一早便至截止日期, 王吉向来办事小心仔细,他须得到公子的确认。
谢侯府百年世族, 书香名门,每个院、每条廊子都给起了雅名。而通往倾烟苑和翡韵轩的这一回廊, 因秋季金枫飘逸怡情悦色,便叫作枫悦, 颇有温和情致。
王吉忽翘首一望, 谢敬彦月白晕锦玄纹袍摆携风而来,连忙迎上前去道:“公子可算回府,如何却比平日晚了许多……”
话未落, 看到后面的贾衡瞥着眼睛使劲在暗示, 倏地收了口。
近日近身伺候的都知道, 三公子心思越发叵测。
他似有凌清之气浮旋,但觉周遭气场莫名,哪怕他和容悦色, 也须得小心担着。
贾衡也窥不出根结, 一早就觉公子失眠了。先是出门见到魏家小姐后,疑似威吓自己嚼糖小心牙, 唬得侍卫一整天都不敢再掏芝麻酥。
这岂是谢三公子的作风,他怎为气量狭窄之人?又没抢他的糖。
……总而言之, 大概轮到命犯桃花吧。
魏小姐是一朵带刺的桃花, 竟然生生当着褚府外人的面, 与公子划开界限。从褚府出来去到翟府,又邂逅了陶家的小姐, 那陶家的小姐虽远不及魏家的艳美,大概却也是朵让人犯迷糊的桃花。
实在太温柔。和魏小姐孑然相反态度。“彦哥哥”听得贾衡快起鸡皮疙瘩,还不如魏小姐厉害就厉害了点。
告辞翟老尚书后,三公子让贾衡驾着马车,沿金乌大街的护城河岸漫走,到这会天黑了才回府上。
要么干脆直接与魏姑娘拜堂成亲算了,大家都得解脱!
唏……王吉收到暗示便小心收敛,免得被罚了抄书。
旁的多余话不再说,只禀报道:“鹤初先生说,已给公子下了十注梁王蹴鞠赛队的注,只又问公子这其间可有讲究。若有利可图,她自己也额外下上几注?”
京都开春之后的第一场球赛惯常格外热火,基本都由王公贵族领队,或在队中安排军营里的翘楚加入。男儿们个个骁勇健朗,英姿勃发,还可允许百姓在场外高台上适量围观。
一轮赛季,共有五个队参赛。
前些日把各队名额放出来后,大伙儿就开始第一轮押注了,越早押的赔付越多。其中押给宣王的居高,毕竟宣王是杜贵妃之子,贵妃娘家乃杜将军府,手握兵权,能人辈出,往年赢得次数最频的也是他。
而梁王,到底潇洒温润些。况且这次褚二郎将还没被抽中,估摸着押梁王注的人不多。
谢敬彦应道:“鹤初先生她在等我?且去琴房再说罢!”自往翡韵轩方向过去。
从枫悦廊上走,总会先经过倾烟苑。
从前这儿无谁住,如今来往间,却似浮了几许缱绻柔香。
正是月上梢头,准备放松休憩的晚间时刻,葵冬和映竹端着个小木盆子走出来。魏妆有入夜浸浴的习惯,每常泡上特制的兰花、牡丹、玫瑰等干花瓣,释以芳泽馥郁。
寝屋隔壁就是洗水的耳房了,但为避免把通水道堵塞,这些用过的花瓣便要单独掬出来。倒去前边拐角的泔桶里,会有专门的下仆运走。
不料才迈上长廊,低头就撞到了稳步而来的三公子,洒去了男子纤尘不染的锦袍上。
初初泡过的汤水还带着氤氲蒸汽,盆子里的花瓣晕开鲜灼色泽,溶有女子惯用的净肤皂露。
分明是寻常物,经她一涤,那瓣朵悬浮间,怎却述不出的旖旎柔娆。
热水本就渗透力强。
男子脸庞在半明半昧的灯笼下,愈显稀世俊颜,但见袍袖与袍摆上花花点点皆润湿了。
两丫鬟脸一烫,没想到三公子会在这时出现,还把魏小姐洗浴的水溅了一身。连忙退后几步道:“奴婢见过三公子,奴婢罪过,匆忙走路未曾看到!”
紧张着,隐隐将木盆子下压。
一缕莫名撩心的媚柔沁入衣帛,似一闻到她的香气便升起繁绪,且贪婪地渴望纯粹。
谢敬彦克制这种不可控的冲动,俯瞰一觑,平淡道:“手中端的做甚?”
他知魏女喜花,只当她无趣,用这花瓣浸水嬉耍打发。
葵冬老实,不比绿椒张开嘴就能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只得应道:“是…是魏小姐沐过的浴汤花瓣,奴婢们拿过去倒进泔桶里。不知公子走来,竟误撞上了,奴婢该死!”
各府上都这样,那泔桶有盖子,晨起与傍晚负责清洁的下仆就会定点来收走,并替换个空的。
王吉咋舌:完蛋了,这可怎生是好?他家公子清心静修,澈雅高洁,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牵过,有朝一日却先被这样“染指”了!毕竟浴水是件极私密之物,啧……脸颊上还有一片花瓣呢!
贾衡腹诽:肯定没事,他没发现就别提醒他,免得又挨威吓。
但凡只要与那位娇美厉害的未婚妻相干的,三公子只会用一句“下不为例”打发,早晚被吃得死死。贾衡又不是没经历过,所谓的“见色起意”,自家主子也逃不过。
两奴才——那就,娶了吧,娶了便皆大欢喜!
花息随着夜风袭来,谢敬彦当真不明,为何他见到与梦中样样契合的陶侍郎之女,却没这般纷乱。
而魏女既笃定要与自己退亲,便最好把持疏妨距离。他虽一向待人宽和,却也不允奴婢怠慢,到底魏家于谢府有恩,哪怕结不成婚他也当照应有责。
谢敬彦噙起薄唇,沉冷道:“冲撞主子,自去庆管家处领罚。之后记住教训,魏妆虽为客,却须视同为主家小姐,说话做事仔细拿捏!”
话中之意,今日泼水暧昧模糊,须得缄口不提。
少见三公子如此严厉,婢女连连点头:“奴婢晓得了,奴婢倒完盆子便去领罚!”
正此时,又从倾烟苑里出来个慵媚少女。
魏妆启口道:“等一下,她们的罚我替着出了。”
魏妆是出来拾手帕的,大概沐浴时她把手帕落进了水里,与花瓣一起被掬走了。想着两婢女未走远,便随意披件外衫出来,怎料看到了这一幕。
葵冬与映竹虽是罗老夫人安排的,时不时被叫去上房问话,但在魏妆的记忆中,皆是勤恳老实的。尤其映竹,家中分外拙促,若然去到庆管家处领罚,按着府上冲撞主子的规矩,起码一月两月的薪例要被扣除。
印象中谢敬彦君子有容,鲜少为难下仆,何故因袒护自己而惩罚婢从?
……大概是为了避嫌吧,毕竟三公子清绝,沾一身女子浴汤到底不雅。
那一二月的薪例于魏妆而言,并不多,正好也可用作收买人心。
魏妆慢步上前,伸出莹细手指,从小盆中将手帕捞了出来。
而后仰起下颌,看向谢敬彦精雕玉凿般的俊容:“葵冬和映竹的罚银我替她们给了。三哥崇雅黜浮,这身锦袍既已洒过水,便不如也交予我弃了,魏妆再去铺中裁一身新的偿还你?”
谢三洁癖,他既不欢喜她,只怕这衣裳也不会再要了。她可不想帮他处理,奴婢也不必白忙活,扔去再买便是。
女子出来匆匆,以为即刻捞了就能回去,梳妆便亦简单。那适才洗过的长发未干,湿漉的青丝上缠着棉帛吸水,肩披一件捻金青荷色罩衣,内里亦是单薄的丝绸斜襟裙裳。
连日里见她或鹅黄樱枝、或淡绿锦蝶,难得如此素净衣色。而才浸浴过的肤容,更加白皙中晕着粉嫩,竟是乌珠顾盼、冰莹脱俗般的我见犹怜。
廊下灯笼打照,依稀勾勒出那罩衣下的妩娜,柔腴美满,丝薄的裙裳竟似如无物,描摹酥痕。
谢敬彦没来由的,浮起梦境中的马车上,他满心酸怒地勾开女子丝衣。他见到那娇蛮的脱-兔,怎竟却联想起眼前的魏女……
但怎可能会是她。
显然她未知自己有多姝色,言止间从容淡定。沐水是她的,却并无尴尬,反而明眸直视着谢敬彦。
待嫁闺中女子,何能如此疏妨不忌?与恣肆的公主们也无甚差异。后日的进讲经学,必要将她带去听听。
魏妆自然忘了要局促。前世夫妻分房多年,记得有一次谢三郎忽闯进屋取东西,她才沐浴完从水中站起,白皙身姿仅半掩着一面长巾。她倒是慌忙,谢大人却只漠然凝神片刻,便若无视地寻了物件出去。
何况她此刻裹得周全,谁知他能浮想繁多?
魏妆抿唇唏嘘地笑了笑。
这一笑,唤回了男子的游思。
但见她帕子则是浅萱色的绢纱为底,刺绣两只肚子圆鼓鼓的金鹧鸪,鸟喙尖尖,花斑一样的黑白羽毛。绣工技艺精湛出挑,栩栩如生,却又憨态可掬。
谢敬彦记起来她要送给自己的那几条手帕,不知为何,开始好奇个中图样。
仿佛这手帕透出的情致,才是他记忆中她本该的模样。
然而谁知是否婆子胡诌!
昔年五月的筠州府,枇杷树下藏起的少女好笑又娇糯,看得少年楞一怔,忽而勾起薄薄唇角。
还有谢太傅牵过她纤盈手指,郑重站在自己身侧的怯语:“我会记住彦哥哥,藏好这块玉璧的。”
那一声“彦哥哥”,却好生印象深刻。
这五年来,先是她魏家丁忧,再则谢府丁忧,期间并无发生过什么。倘若她果真另有所爱,也不至于对自己这般冷漠隔阂。
便与他说清楚缘由为何不可?
谢敬彦下午出翟府后曾细想过,很明显便理出了一道头绪。
对于陶沁婉,他从初始并无触动。假使梦中女子便是她,而能让自己违心地迎娶,大概须有两重原因:
一则魏妆与他退亲在前;
二则,发生了某种非娶不可之事。
无论之后如何,那么魏女便没有嫁给他。而祖父临终前既叮嘱谢敬彦好生照拂,满足优渥,她便果真厌嫌他,他也须问个清楚,她为何执意退亲的理由。
只看魏妆此时娇盈,衣缕单薄,却不便久留。
谢敬彦眸色肃沉,应道:“不必了,我自送去浣衣房处理吧。既是魏妆开口,罚也免了,你二个婢子仔细记住我适才吩咐的!”
果然……又再次“下不为例”了。
旁边的贾衡呼了口气,叹道:“三公子对魏姑娘真体恤。魏姑娘怕是不知,咱们马车从未载过女子,你是头一个。公子还嘱我听你差遣,不允旁人为难你,可见多用心。”
竟然不扔掉衣袍?谢三郎不是格外静修律谨的么。前世在他马车里那般缱绻一次,整个儿车辕车座都换掉了,一件衣裳却不舍得?
魏妆琢磨着怪哉,谢府人多口杂的,传出去又该被如何编排了。
因想起白日在褚府上,谢敬彦那句态度不明的话:“退婚只稍一提……此时定论,却是尚早。”她攥了攥手心,须得明确划开界限。
魏妆抿唇笑道:“贾侍卫吃了我一盒芝麻糖,嘴也学着甜呢,我可记得当夜你说的是,‘我们公子清风霁月,不是随便把个人都往府里接,成何体统’。好在始终热心,要么我便须在河船上受冻一宿了,理应感激。”
飞了一眼谢敬彦清绝的脸庞,又对旁边道:“王吉,且将三哥脸上的拭去吧。今日原是婢女莽撞了,我代为陪个不是,此事权且无意,便做未曾发生。”
她发话自然而然,仿佛信手拈来般熟稔,叫王吉一愣神。
果然是个厉害的娇美人儿呐,使唤人都使唤得这般随意……公子逃不过被吃定了!
谢敬彦见她裙裳单薄,却已淡漠叮咛:“夜冷,魏妆小心着凉。”
揩起修劲手指,自己拭下凉透的花瓣,便侧身去了翡韵轩中。
待人走开,两名婢女后怕不已。尤其是映竹,每月都要给家里寄钱养活弟弟妹妹,若真被罚没,家里就要喝西北风了。
连忙对魏妆屈膝道:“多谢姑娘,奴婢听凭姑娘差遣。”
魏妆淡然一笑:“客气,须记得日常做事小心些才好。”
婢女们好生感动,觉得筠州府这位魏小姐是当真好。言辞深浅拿捏周到,却又叫人听得明白,记得审慎。
不像之前其他来府上的外客,总想多打听点儿什么,好能巴结这个那个。魏小姐却悠然怡然,活不多,也不打听盘问,十分轻省。心想之后定要好好伺候她,不能像绿椒,眼睛老往郎君们身上瞟。
然后映竹又小声说:“三公子平素温和,很少罚人,原是因着在乎魏姑娘,姑娘可能对他好一些?”
嗤,魏妆听得好好笑,他能在乎自己?
怎的重生回来一个个口风都变样了,巴着自己与谢敬彦亲昵。她当然知道他好,只他的好与她无关罢。
遂道:“所以我敬他是谢三哥呀。”
女子嗓音柔嫚,隐约掖藏笑讽。谢敬彦耳力好,听得不是滋味,拐角处回望过来。
夜风吹得魏妆薄薄的裙裳拂动,勾勒出腰际婀媚的曲线。谢三郎隐约觉得他似要疯。
第25章
翡韵轩。
鹤初先生端坐在琴台, 左手边的紫檀八宝纹小几上,摆着一盏精美的梅花糕。琴室内点一枝细长白芷香,独具清新高雅、温柔细致, 而又及冷静君子与沉稳的气息。
她隔着覆眼的黑绸,问谢敬彦解释押注的缘由。
这却是得从当今淳景皇帝与焦皇后说起来了。
淳景帝多年甚为爱重焦皇后, 可因焦皇后昔年曾与庆王定的亲事,以致纷言不断, 在后宫中须得忌着太后与德妃、贵妃及其身后的娘家杜将军府等等牵制。时间一久,淳景帝也学着圆润了, 不再宠得显山露水。
譬如焦皇后有一次提了一嘴:南方多产水果, 甚为美妙。等到果蔬上市之际,淳景帝便让亲信朝臣上了一道奏折,大约议题是“南果北输, 扩市益农”。花花绿绿的水果运来宫中, 都还带着冰镇的鲜气, 各宫主位娘娘皆有份,皇后中宫的分量尤其多,也就没人置喙了。
诸如此类例子繁几, 谢敬彦因职责为掌修实录, 记载帝王言行,以及草拟有关章则, 故而从中便可提取出轨迹。
去岁夏天,焦皇后中了暑。不到中秋, 谢敬彦便从太医署的相关记录上看到, 说淳景帝开始犯风湿了, 随后入冬以来,风湿更加反复。谢敬彦已经草拟过几次建殿草章, 而目前京都附近最为夏凉冬暖的一片地乃在太后名下,估摸着皇帝要开这个口,必然得巴结一番。
而建殿动工则要开支花钱……那么,有个两全之策便是让梁王赢了这场蹴鞠赛季。
一则讨好了太后;二则,出其不意地捞一拨下注盈利。
端看各队成员的名单里,某些不太清晰的禁卫军将,就觉似有意安排之。
谢敬彦据此推断,当押注梁王无异。
黑漆象牙雕瑞兽的四页屏风前,男子已在隔壁侧厢换上了肃净细莲花纹底长袍,墨发束冠,凤表龙姿,眉下的眸色似浓得化不开的墨。
适才王吉本来建议公子,是否将里面的中衣也换去,虽然没湿,但怕沾惹女子香露,公子似未能听见。
到底脸颊也被花瓣溅到,看过去神情平静,却无端添了一缕陌生的寂落。
谢敬彦把中间枝节大略一说,鹤初先生便了然矣。
她抬起素纤的手指,沏了一杯热烫乌龙,秀白静逸的脸上晕出笑弧。
她虽看不清男子此刻姿容,却能感知到他绝卓的气场。
谢敬彦骨魂高澈,修在其内,外可溶浊,不受其扰。自律勤严,却游刃从容,有目的使手段,亦不排斥谋变多端,凌厉狠辣。
这也就是鹤初先生当初愿随入幕的原因之一。
鹤初先生浅笑一叹道:“若确如此,那我也须加上几注了。” 此类押注,可不用真名,凭收据去领兑利即可。复问:“公子今夜听什么曲子?”
谢敬彦:“先生随意,我皆听之。”
鹤初先生身板端直,手抚琴弦,一曲空灵轻扬的琴音徐徐弹出。她抚琴流畅,如悠然泛乐,又似汇入波涛江海。
但凡用琴,她便习惯系上黑绸,这样五感能够更加清晰,辨音辨息更敏锐。只是她凝神细觉,却分明捕捉到对面男子神情不属,心不在焉。
……好几次了,有时听公子自己抚摁琴弦,也觉出少见的纠结克敛。
而谢三公子本是个倾耳注目,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鹤初先生不自禁微蹙了蹙眉,莫名想将黑绸拉下眼,手法收慢下来。
她想起身边婢从与王吉说的,府上新近来了个娇艳欲滴的魏小姐。魏家对谢家有恩,且魏小姐与公子之间已定亲,却突然提出了退婚。
鹤初先生也是头一回听说,才知道谢敬彦原已有婚约在身。
却不知是如何女子,竟然能牵住他的心事。适才进门时,鹤初先生便闻见一缕陌生媚润的香气,那种花香怎么说,是连一个女人嗅到了都容易被打动的。
她噙唇,便干脆问道:“公子近日莫非困于情乎?公子肩负之责,不堪为情所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感情强求不得,当断便断,断不了便去争取,不必拖延。”
谢敬彦敛神回还,他却非断不了。有句话叫“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他连情字都未起,何来去断?
若在往常,不过退亲,要退便退,他本亦能理解此意。
偏这些频频梦境与花息,扰得他辨识不清,他厌恶这类失去掌控的错觉。
男子掀眼,沉声道:“并非先生所言之事,婚约我自会处理。只是,先生可有曾困于梦境之中,迷离不得其解?”
原因为此么?
鹤初先生抚琴稍感松弛,答说:“并无。但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欲破开迷境,首先探知其根髓。既是那梦境困扰着你,公子不如放下隔阂,去感受它。待你看清了它,自能反客为主,从容应对。不再被动受制,而是擒回掌握权了。”
谢敬彦自幼通读兵法,字句皆烂熟于心,竟没想到这个。果然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遂拱手谢道:“先生所言,受教了。”他的语气中有自然的敬意,又说:“从天池山请来的隐士不日便将入京,对释化毒盅颇有造诣,届时先生与我同去瞧瞧。”
鹤初先生点头,叫上婢女回后院休息。
谢敬彦又坐了一会,随后便起身去了云麒院。
*
当夜回到云麒院——说真的,近日谢敬彦都有些抗拒入睡。这晚他熄灯前谨记目的,放任自己轻松失控,没想到,竟又浮现出了最初的一幕。
从女子在臂弯闭眼凉却,体会到如失爱人的断肠之痛后,他原以为再梦不回先前情境了。
入梦后他确是感到庆幸,因为在所有的场景中,唯最初的梦里女子与他正面相视。她的眼神最为清晰,脸容亦于床帐中近在迟尺。
靡靡薄香中,女子卧于他的宽肩下,蚕衣剔透姣娆。谢敬彦仔细觑了一眼,是她滑进了他的被褥中。因着气息有他熟悉的白茶木清醇,而那清醇中逐渐混淆了女子的媚柔。
他们似乎尚有生涩,他惊异自己的手掌竟托于她的腰涡之际。腰真柔蛮,仿佛用劲一握都身受无力。而她本是睡梦中半醒,恍悟滑入了他这边,想着要不要逃开的。却被他蓦然攥住了小腰,不慎间勾缠了相互的青丝。
不是她存心蛊惑。
此前,自去岁冬天起重复这幕的梦中,他一直以为她是卧于他枕旁,饱含着脉脉憧憬勾撩,谁料到竟是自己先行托着她!
而他,谢敬彦倾听着心底的隐匿,他竟是冲动的。
猜测彼此应该在一起才没多久,否则怎能有此种既生疏又克制的彷徨。
……烛火摇曳间,女子蚕衣浅系,娇怯而希冀地避着他眼目。即便看不清脸,然而实在美艳楚楚动人。谢敬彦决定放任不管了,卸下对困于乱梦的抵触,把眼神从女子雪白的颈子,开始移往别处。
他敛下鸦睫,看到了一幕绝媚。他竟是渴求的,心中有一种预谨,如果这个梦再错过,以后将不会有机会看清了!
须得攻破!
谢敬彦对自己说,便照你的心意去做。倘若你嫌恶这一幕,便自此起身离开。
然而他却舍不得,不忍得。
梦中男子清隽身躯本能地箍下去,轻启薄唇,贴住了女子颈涡嫣红的小痣。他爱护她,小心仔细地周全她。那一小点落在肌肤上,被他焦灼-熨过,她整个儿轻颤了起来,启口唤了一句“彦郎”。比起之后称呼的“夫君”,更要崇慕动听。
是他们的新婚之期么?
在其余的梦境中,并无类似生疏的试探,她亦渐显出拿乔娇作的小脾性来。
想起在琴弦之上飘荡的旖旎,谢敬彦不再有任何犹豫。既已那般经历过,反正如果确定了是谁,自己便会娶她!
不论如何,因着某种责任感,他也不会置她于不顾。在梦中,他索取她的心念竟那般地热切。
等到他有反应过来时,竟已经攥着了她沁润的双踝。
而让谢敬彦不解与挫败的一瞬是,在整个过程中,他心里想的浮现的,竟都是魏妆今夜廊下娇矜肆意的曼媚。
当谢敬彦想要试着代入陶沁婉的脸,却蓦然冷却下来了。
他疯魔了,白日里克谨,夜魅中缠迷。
一种难于宣泄的遗憾感再次汹涌而起!
他记起来自己的目的,既在虚假梦中,且只为问出结果。
男子阖起眼帘,隐忍着不适,抵在女子耳畔道:“我若现在与你和房,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莫非婉婉……或是阿……”
他下一个犹疑了几回的称呼,捻转间还没念出口。蓦地,只觉白光一闪,竟似半边脸颊火烫的,从梦中惊醒出来。
脊背汗湿凉透,枕榻下分明亦空落,仿佛被煽了一掌似的。
谢敬彦攥拳,那一瞬间感知,从此再不会入她之梦了。
是怪他不够坚定,叫出不同的人名?或是问出了界限?
看来以后,他只能靠自己掌控与分辨出来!
第26章
清早在琼阑院里请安, 魏妆便听罗老夫人说,让她明日与谢莹、谢蕊两姐妹一同去听讲经学。
罗鸿烁端坐上首的八仙椅,拨着茶盖道:“这次的经筵日讲开设在锦卉园内, 是由三郎敬彦主讲。去的皆是公主、后妃及王公贵爵等千金,人数精拣。你初来乍到, 亦未曾经历过此等场面,便见识见识也算难得。”
连日过来, 府上关于魏妆要退亲的消息不胫而走,可谓上下皆知, 都被罗氏生生摁住了。
对此魏妆却大方泰淡, 不藏着掖着,听说也已提前把心意对褚家说明了了。
多个褚家垫后,这可算把罗鸿烁将了一大军。没想到自己老骨头、金册钦封一品诰命夫人, 竟也有拿不定的小丫头。
这般被褚家一知晓, 罗鸿烁再想打模棱两可的算盘, 哪能再随意?也不好摆出那套根深蒂固的门第论来打压。到底排除婚约之外,魏家对谢府是有救命之恩的,谢府须重脸面。
叹息她这拨算盘原本打得精妙, 寻思把定亲风波散出去, 挡过了饴淳公主选婿。到时寻个台阶诱导退亲,魏家也能理解, 毕竟门第早已泾渭分明。
谁能料到啊?再看谢敬彦竟似很维护魏女,罗鸿烁不便施展, 说话遂收敛了许多。
但明日的场合确是个好时机, 总归先让魏氏女去露露脸儿, 再另做打算。
经老夫人提醒,魏妆才记起来进讲经学这一出。事情过去十多年, 她早有些忘记了。
只记得这次的日讲,乃是董妃怂恿杜贵妃,专门为了撮合饴淳公主与谢敬彦而筹办的。
少女时魏妆崇慕谢三郎,早在筠州府的庭院见过他,那少年矜雅华袍,玉色仙骨,便一直渴望瞻仰他的才学风貌。
她满怀憧憬地去听了课,却被罗氏恰好用来散布风声,做了推拒尚公主的挡箭牌。
豁达点儿说,谢敬彦做筵经的侍讲师,确然神采翩翩。魏妆从未见过有一个人,能坐在肃沉的桌案前,那般龙跃凤鸣、博古通今,课讲字句沁入心弦。
记得魏妆上课时,在后排的座位听得目不转睛,由衷钦佩。
下了课,她便惴惴地前去他休憩室里送手帕。
其实也可在谢府上送的,可谢府人多口杂,难能遇见他。彼时姑娘家羞怯避事,不敢相送。
手帕是魏妆根据四季十二月的不同景致情怀,譬如花朝、槐序、仲夏、荔月、肇秋……,先用纸笔仔细构作画儿,再针针线线地绣到绢帕上,足用了小姑娘半年光景。
敲开门进去后,但见谢敬彦倚坐在紫檀木的长条桌案旁。
他不知缘何未去用筵。男子发束肃谨,头戴墨乌纱,穿漆黑色的侍讲缁衣朝服,内衬洁白斜襟中衣,身躯挺括而修展。他为何竟把朝服解开,容色却莫名诡秘的冷冽,气息亦促沉。
发生了什么?
但或许是她过分在意他,多想了。
魏妆彼时还照着年少的称呼,柔糯唤道:“彦哥哥,这是阿妆为你绣的手帕。每幅画皆为我亲手构图,便作日常需用携在身上……若不喜弃之也无妨。”
将用四方锦囊装裹的十二月手帕送给他,指尖触着他修劲掌面,却似顿地被烫回来。
男子伸手接过,无言攥了攥。那丝帕顺滑的手感润进五指间,但见越攥越紧。
他的眼睛盯着她逐渐镀红了。
谢三年轻时甚凌冷高雅,亦喜怒不形于人,只漠然掀起睫帘:“平日不送,为何这时进来找我?出去。”
似再久一刻都难耐,蓦地拂袍而起。连一口水都未喝,便直接出园子回谢府去了。
魏妆现在后知后觉想来,就必定是不喜悦她,厌愠在人前与她表露亲近熟络吧。当真热饼子贴了冷锅台。
却也是个贪图好用的,既然不喜,且把手帕丢还她好嘛?还用在身边那许多年。
害得魏妆曾经何时,误会他与自己原有几分情意,多么傻呢。
手帕应当随同带至京城了,时间太久,魏妆这几天全忙忘。罢,找不出来就搁着吧,也莫送给那无心冷情的白眼狼!
这回魏妆可不想再去听讲。
她跟谢左相一世夫妻隔阂,对他的沉渊叵测、风采奕奕早就没了吸引力,这冤枉活她可不接。
她便等到斗妍会时,那会儿皆是京中喜花的官眷贵女们,再去施展拳脚好了。
魏妆便捂住帛绢,佯作咳嗽几声,蹙眉道:“昨夜沐后在院外吹了一阵风,今日头疼倦软,一会会的思呕。只怕是去不了了,多谢老夫人的美意,下回若有机会晚辈定然瞻仰。”
做弱不禁风的模样她却是颇有经验的。前世后来的魏妆惧冷又怯风,一个人住在谢三空出不回的云麒院主厢房,逢到了初秋就得抱个暖水袋捂着。
落了风寒的确容易泛呕,罗鸿烁瞧着不像在装的。况且这种机会,等闲寻常官家小姐求都求不来,她怎会拒绝?
老夫人便看向葵冬,这丫头敦实本分,说话靠谱。
葵冬睇了眼魏家小姐,想起近日的相处,还有魏小姐替自己代为受罚,使得三公子网开一面的画幕。
婢女谨慎点点头。——而且昨夜魏小姐在廊上,还与三公子对了几句话,风吹得时间是挺久。
沈嬷站在旁边,便有些欲言又止。这二天,妇人跟着鸽姐儿去过褚府,心思也有了些活络,晓得小姐原是有着独当一面的能力。
然而姑娘家身子骨好,乃是个体面的优势,何必装作病弱哉?
明明早上起来,鸽姐儿还吃了两块苹果月季饼糕、椰奶茶冻,一碗玉米燕麦粥,胃口倍儿香,手脚更是暖柔得让人握着都舍不得放。连院子里跳进来一只猫,都忍不住蜷在她脚脖子处的被褥外面。
自个小姐当真是个妙人儿呢,怎就突然着寒了?
魏妆悄默抬眼瞪去,明日去了锦卉园只有弊处没有利,暗示沈嬷别多嘴。沈嬷只好缄默。
却是把四小姐谢蕊听得万分遗憾,连忙摇着魏妆袖子道:“好姐姐,你怎的这时候就受凉了?三哥的经学讲得极好,能把深奥化作浅显易懂,严肃却不乏风趣,多少人听过称赞。你去看了,兴许就不舍退婚了的。祖母,快劝劝妆姐姐吧!”
谢莹也嘟嘴着急,明日去只怕又得碰上那几个惯找茬的,她还想叫上魏妆充一充底气来着。
罗老夫人心里也很焦灼,有一种“失控了”的感觉。怎的这魏女瞧着娇慵柔嫚,却全然出乎自己的算盘子之外,桩桩件件只叫人始料不及,却又明眸无辜,挑不了错处。
罗鸿烁琢磨了一下,只能搬出勤严律谨的老三来了。
便皱了皱眉,为难道:“这个……怕是也由不得我说了算。去听讲的名额有限,魏妆你是三郎他特意添加的,须得先报备内务太监,名单在太后、贵妃手中都有。若去不得了,顶好前去与三郎亲自做个解释。”
魏妆听得攥了攥手心,重生后许多事儿都有了微妙变化,并不能让她全部意料得到。
记得前世是,三小姐谢莹把名额让给了自己,考虑到谢莹将要与奚四公子成亲,讲学不去也无妨。
没想到,这回竟然是谢敬彦主动把她添上。他此举何意,分明只视她嫁给他,是为了谋高图贵,根本不想见到她么?
魏妆便轻咳着颔首道:“喏,我得空且寻三哥问仔细了。”
晨昏定省结束,她便带了婢女奶娘回倾烟院去。
第27章
巳时上, 后院花厅的门扇掩起,留了一束半朦半透的光。
罗老夫人端坐在旁侧的罗汉榻,由郭婆子按捏着臂膀, 启声慢问道:“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
“你是姑娘的奶娘,姑娘生母去得早, 继室再如何周全,也不及奶娘亲厚。还是你做为身边人了解得多。我鸿烁掌家多年, 诸事求个认真,这心中有些疑问, 盼你与我诉诉实话。”
话毕, 让婆妇给沈嬷看座。
沈嬷穿一袭织青淡纹对襟褙子,半恭着腰,发髻束得高而圆, 亦圆长脸庞, 瞧着是个工整麻利的人。
适才随魏妆回了院, 沈嬷本欲去灶房传些热水,半途被老夫人身边的近侍叫上,竟独自带到了花厅来。
罗鸿烁一品诰命, 体态宽阔, 一副沉稳苛严气派不语自威。沈嬷便再是精明,也难免被瞧得显露紧张, 忙恭敬道:“奴妇愚拙,但知便无不言, 老夫人且问则个。”
肩膀被郭婆子按得一晃一晃的, 罗老夫人抬眼一瞥——适才晨昏定省时, 便觉得这妇人似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听说二房祁氏也对她关照过几句,还和祈氏派去的绿椒挺有话头, 每一叽咕私话就眼睛发亮。想来应是个可攻破的。
罗鸿烁就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却也无须拘束。原是谢、魏两家的这桩亲事,退得让我好生突兀。当年魏老侍郎是曾提过退亲,理由我听管家述过,乃是两家的门第差异、距离遥远等等。可这些谢太傅都未曾计较,也直言过不必因此退亲。何故此番姑娘进京来,却态度如此笃定?”
她做出一缕类似被不识抬举所辜负的怨愠,又添补说:“你须知道,我们谢府簪缨显贵,门庭崇望,多少人踏破门槛也难能攀附。不说若然退了亲,传将出去,容易落人口舌非议。便是这府上公子,哪个不是龙姿凤表,何曾被动退过亲?再则说,姑娘之后若另外议亲,对方听说曾与我们谢府三郎有过婚约,难免也会踌躇。我瞅着魏妆是个聪颖讨喜的姐儿,到底年纪尚小,不及我们妇人思虑长远。遂便想了解清楚些,避免遗憾,并无其他意思,你且仔细道来。”
罗氏老道地又威又胁,一席话顿然勾起了沈嬷心中的弯绕计较。
原来是为这个。
说来自从住进盛安京里,见到奢贵精湛的高爵名门日常生息,沈嬷便总遗憾鸽姐儿退亲可惜了。何况连日来,谢府上下也算亲厚,尤其二夫人更是热切暗示小姐过门。
就单昨日在褚府上,谢三公子看小姐那副深濯的眸光,俨然对退亲迟疑,甚至还有点受伤的冷廖。就说以自家小姐的姿容美好,还有谁能不动心?
可也正因着去过了褚府,沈嬷又觉得那褚家老夫人、大夫人乃是更加好相处的,更和乐也更欢喜魏妆。
没准大鸿胪褚府也是条好出路呢!
却又怕过了这村没这店,到底谢府更为开罪不起,谢三公子亦凤毛麟角、前程似锦。
沈嬷便想含糊些,多给鸽姐儿留个余地。盼能嫁入显贵人家,对原配庄氏的托付也就能有交待了。自己后半生不用怕潦倒无依。
沈嬷便做着热切而愧疚地语气,应道:“老夫人所言极是,奴妇甚为理解。以谢府钟鸣鼎食,显赫世家,若能结亲是偌大的福分,鸽姐儿心底对府上长辈们也多为爱戴。只是姑娘谨遵老爷之意,我做奶娘的劝也不是,不劝也为难,也只有顺着姑娘的意思了。”
好个精明婆妇,话回应得圆润,关键的却只字不说。
那就别怪罗鸿烁来个狠的了,罗氏顿了顿嗓音道:“莫非她心已另有其人了吗?姑娘春心芳动是为人常,若有,便明言出来,亦都可理解。”
听得沈嬷脊背一渗,蓦然想起了筠州府那个穷追不舍的贺家小爷来。也难怪小姐,自十四岁葵水初来之后,身姿日比一日娇,肤容美媚灼艳,惹来多少关注。
谢府与魏府虽身家不同,可都是注重规矩门风的。尤其谢府,乃百年世族门阀陵州谢氏的嫡支宗主,小姐若在丁忧期间与外男传情,日后还怎么另嫁高门?
这罗老夫人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冷不丁给人掘了个大坑。
沈嬷不禁乱了些方寸,急忙维护道:“非也非也。不瞒老夫人笑话,我们鸽姐儿幼时险被继夫人柏氏谋算过,长大后性子娇怯懦弱,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就喜欢养养花、调调香露。并非老夫人不理解,奴妇也不甚理解。在奴妇看来,小姐该是颇为崇慕三公子的,她为给三公子绣一套四季十二月的手帕,生生坚持久坐了半年余,每一幅图案每一根针线都是她亲自斟酌的。为着进京来见三公子,她还悄悄学习厨艺,让丫鬟排了两日长队去给他买芝麻酥糖。”
“一路上更是坐卧不安,每日即便乘坐于船中,亦妆容仔细,唯怕三公子忽然出现……谁曾想呢,进京的前一夜落了大雪,小姐倚在舱中一觉打盹,忽做了个梦,醒来便决意要退婚了。奴妇字句是实话,老夫人若不信,可去问行船护送的曹伯二人。我们鸽姐儿对三公子多曾倾心,绝非那般花哨之人!”
娇怯懦弱,瞧着不像,分明通慧大方,颇有主意……罗鸿烁心里诧异,未免这奶娘说谎,始终一眨不眨盯着她说完。
这种盯视乃罗鸿烁千锤百炼的战术,倘若是假的,奶娘只怕说着说着便前言不搭后语了。
见沈嬷说得发自肺腑,罗老夫人听完心里顿然一松,仍追问道:“却是何梦?说来听听。”
沈嬷也不是个糊涂的,怎能坦白,小姐说嫁入谢府过得不幸福这等话?心里暗忖,总算没被老夫人套话。
然那贺家小爷被鸽姐儿迷得堕云雾中,不能自拔,但愿别听晓了风声,在这当口搞事儿。
沈嬷就含蓄道:“小姐未明述,只提到了门第悬殊……这般一说,奴妇却想起来一桩事儿来。小姐是个软和脾气,从前很喜欢金鱼,有一次给买回了一缸,不慎死了几只,她便决意不再养了,送给家奴,弃无留恋。之后偶然问她才知道,原是喜欢得紧,只怕养得不好,徒添伤心,便干脆拒养起来。兴许是觉着谢府崇望,三公子矜贵俊雅,心中忐忑,便临到跟前退怯了。”
喜欢得紧——所以说,娇怯糯弱原来仍是她本性?
为着避免受挫,而决意冷漠……
呼~,院外隐约风声拂过,而后清气似格外凛澈。这会儿府上各司其职,都在忙碌着,花厅本是清净,理该不会有甚么人。
沈嬷往门缝瞥了一瞥,未作多想,收回眼神。自己说着,也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竟然因怕配不上而决意退婚,这却让罗鸿烁通身筋骨苏爽了。且只管按照计划行事便好,姑娘既有此觉悟,到时退亲却不必自己费神了。
况且瞧着颇讨喜,今后既唤敬彦为“三哥”,那便认作义妹也成。
罗老夫人乜斜一眼,让人给沈嬷打赏了两片金叶子,露出宽和地笑意来:“果真如此的话,姑娘却是个柔软堪疼的,且放宽心,该是谢老太傅嘱咐的,便按照他的意思办。若过些时候姑娘仍心意坚决,到时再依了她吧。”
先且利用一段时日。
两片,沈嬷看着金光闪闪的金叶子,眼睛亦闪闪发光。
被这番话提起来,也想到了那一沓手帕……便是不论如何,要送就先送吧。
褚、谢两边都搭着些,总有个备选。当下便谢过离开了。
*
茗羡院里,二夫人祁氏才刚从前院库房回来,累得腰酸腿疼的。
想到又错过了敷面膏的时间,心情好生怨懑。
过几天就是老夫人的寿辰大宴了,摆席用的红木大桌今日刚运到库房。说来谢府刚丁忧三年结束,这些喜庆的颜色都得重新张罗。那一张张桌子椅子的运进来,都要统算数目,伙计算完,管事点查,完了还须家主再亲自复点一遍。
办寿辰是件大事,对外须讲规格体面,不能有一丝纰漏。
奈何谢府内宅人少,大房虽有个妾室乔氏,却不懂算账。汤氏就把跑腿记账的事儿都交给祁氏了。
在祁氏看来,大房汤氏妥妥就是故意的,瞧不得自己过得清闲细致,保养得肤容白润,比旁她妇人都要美。
人也是的,贪心不足。许多人家后宅,妯娌之间抢着掌中馈,互相斗得鸡飞狗跳。而自己呢,拱手让了不抢不闹,那汤氏还不乐意了。
这个时候多么想有个儿媳妇,一推出去了事,养个儿子莫不图的就是这样么?
祁氏靠在软椅上,喝了口蜂蜜甘泉汁,听耳边绿椒禀报着。昨晚在院门里,看见三公子被魏小姐浴过的汤水,溅到衣裳溅到脸了。公子竟未动怒,还嘱咐下奴不许把事儿透露出去,须得将魏小姐当主子看待。
话听得祁氏杯子都拿得一颤哆。
一则,她这儿子清修寡洁,不沾女色,从前给派去陪侍的女子,但凡碰过的床褥全都给扔了。如今一件袍服却舍不得掷下?
二则,又叹这魏氏女确是有把刷子,若能把她拿下,就不怕老三再与那琴师靠近了。
又听绿椒说,在褚府里,褚家老夫人、大夫人对魏小姐好不喜欢,还要认作干女儿。
祁氏便越发地想,褚府结交挑剔,何以一见到魏女便这般爱重。看来这个儿媳一定要捞到自己手上,肥水不流外人田,捞到就解脱了!
瞧那娇坠的胸襟,纤盈的细腰曲线,怕也是个能生养的。娶回来两全其美,粉嫩囡囡、俊俏小崽不愁,一步到位。
祁氏便对着绿椒耳朵这般那般一番嘀咕,末了再度叮咛道:“明日听完课,你可记着了。那婆子我瞧着贪财爱钱物,你给说点好听的,把这两颗银元宝塞过去,定能配合。去吧!”
“……对了,给找个大夫过去瞧瞧。也未必寒凉了才呕吐,还须得是个不水性杨花的。”
绿椒听得二夫人安排,觉着绝妙主意,连忙抿嘴应了是。
第28章
锦卉园地处宫城外的一矗别院, 正是春暖花开时,园子里桃花、梨花、樱花绽得蔟满枝头,风一吹落樱缤纷, 好不浪漫。
日讲的堂室就位于院内湖边,被花树环拥着的琉璃瓦大屋顶亭殿里。红木的橼柱, 雕花镂窗,光线明亮而宽敞。
辰时初, 魏妆便与谢莹、谢蕊乘坐马车出发了。
她昨儿本想推脱受寒的借口不去,奈何等了谢敬彦一日也没见到他。甚至还派绿椒守在去翡韵轩必经的廊上等, 也未瞧见他回府。
左右不过听一堂课罢, 魏妆去就去。
到得不早不晚,太后与宫妃尚未入场,官贵千金们先已聚了大半。
但见亭殿内, 上方摆着侍讲师的长案与屏风。下侧两旁则是娘娘们的座椅、茶几。中间放置四排檀木小桌, 两人共用一桌, 算下来该有三十余人了。
魏妆瞧着诧异,记忆里约莫只二十人左右。今日的讲学,目的在给饴淳公主制造机会, 就连安排她的座位, 都在正当中对着谢敬彦的讲台,其余再凑上些人撑一撑场面。
不仅是魏妆, 前边的饴淳公主也在诧异,犀利地问太监道:“怎的突然多出这些个人来?”
参加日讲, 须得着装端重恭谨, 姑娘们多穿荷白、浅藕、青堇等斜襟裙裳, 束指宽的实布腰带,中衣内衬皆把领口都掩紧, 首饰亦素雅。
唯有饴淳公主,虽亦是一袭斜襟宫裙,裁剪差不多,面料却软绸鲜颖。她圆润脸庞,高颧骨,细柳眉目,挑起眼尾露出不快。
饴淳公主是董妃带进宫的外姓女,董妃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在皇帝跟前颇得脸面。是以,饴淳公主随母荣耀,日常行事与其余公主无异,甚至更要张扬些。
若没算错,此时她该十九岁了,一心巴望着谢敬彦。但谢侯府丁忧,也并没妨碍到她不断地更换俊俏侍卫。
前世魏妆与谢敬彦成亲后,饴淳公主只得另择了驸马。并视他们的婚姻而眼红,多曾盼望过他们两散。
奈何谢敬彦此人难测,便与魏妆分房多年,却绝口不提和离二字。
后来宣王倒台,杜贵妃失势,董妃自请离宫。谢敬彦不为难女眷,饴淳公主保得了周全,之后收敛起跋扈,只能隔着老远崇望谢左相了。
此刻她质问太监说:“不是拟好了二十人,如何又多出十来个位置?”
学士院使邱公公,连忙躬腰解释道:“回公主,原是这样的。昨日谢大人在御前听旨,皇上问起对日讲一事有何看法。谢大人答说此举有益宣讲女子荣德,提议扩充人数,便从四品至六品官员家中再各择一二闺秀,一同参加听课。圣上颇为赞允,奴才们也都是临时筹备了这些座位则个!”
说着眨了眨眼皮,露出一副熬夜忙碌的样子。
原来是谢三公子安排的……饴淳公主这才心里舒坦一点。
原还怕谢敬彦不应邀侍讲,他能来就算很好了。再则添加的座位都在后排,不妨碍饴淳公主与他坐对面,当下也就没了意见。
“罢,既是谢大人所言,便依了他!”
魏妆听得好不蹊跷,她深知谢三郎凌厉秉性。他心里装的皆为权谋算计,城府如渊,前来进讲经学不过只为应付,何来闲情关注女子荣德之事?
重生后,她真是越发看不透这个男人。
然而,等到陶沁婉一袭浅紫间白纱裙,裙幅褶褶地从廊上过来,她便瞬时晓得了。
呵……原来是为了给个借口,好让心上的青梅得以冠冕堂皇出现嘛?
若记得没错,此次参加经筵日讲的贵女,最低也是从二品上的出身。前世魏妆并没在此处见到陶沁婉,陶父乃四品的礼部侍郎,不在受邀之列。
没想到啊,她这次出现得甚早。还未守寡,一字眉,眼如柳,清丽秀致,应当属谢三郎喜欢的那一类。
前世的魏妆起初并不识陶沁婉,初见、复见谢三公子,他皆给人以清修寡欲,从容矜绝。便是成亲后他时冷时热,可每每魏妆滑进他被褥,他也长臂环过她,就那么顺势依偎,使得她从未怀疑过男人心中另有记挂。
她是在与谢敬彦分房没多久后,忽地看到他把陶沁婉领回府来,才得知丈夫原来竟有个白月光。
——说来话长,让魏妆不由得又记起了,与梁王高绰的那出说不明的误会。
起初与梁王私下相遇,是在罗老夫人刚把两岁多的谢睿抱走之后,魏妆同谢敬彦闹了冷战。男人端坐在书房里无视她,一枝雪松香燃得仿若断情绝爱,气得魏妆跑去皇寺踏青游览。
怎料下山时,马车却在官道上斜翻了。春雨淅沥,恰好唯有一辆锦篷车经过,她便坐了上去,上去后才发现车内的主人乃是梁王高绰。
听闻过高绰的倜傥传言,魏妆亦持守距离,向他致谢后便寡有言语。
谁曾想到,谢敬彦竟会亲自出城来接她。那般雅傲的男人也会有主动下台阶之时,他英姿挺括站在车外,看到女人坐在里面的瞬间,浮起一道震惊的破碎感。
后来回去路上,还箍着她低语:“若要和离请直说,我并不会桎梏于你!”
彼时魏妆仍是对他爱眷的,看着男子疑似吃醋的冷颜,央他把睿儿抱回来。却只得到轻描淡写地宽慰,魏妆心里有气,存心未对此解释透彻。
谢敬彦则将那所见一幕,收进了心里。
等到沈嬷背地里,在茶、盐、陶瓷上捞钱的事儿揭发出来,又是梁王的主导,魏妆便再解释不清了。
那段时间,谢敬彦吃住都在书房,夫妻每日冷漠相对。他已是大晋朝最年轻的吏部尚书,备受瞩目,府上非议纷纷。
分居一个月余,魏妆主动推开他门扇,对他道:“我与梁王一清二白,夫君若不信,便掷下休书算了。原本这桩亲,你就不甚欢喜,如今我已不似初时少女,早也晓得世故,强求不来,我无可置喙。”
她那时还会对着人哭,颗颗晶透的泪珠沿脸颊滚落,看得谢敬彦掀抬眼帘,很是噙起了薄唇。
大约五日后,谢敬彦便主动回了卧房。
夫妻二人再度行了房-事。已经许久没有融和过了,从前也要的少,忽然再在一起,便有着今夕何夕的天坍地陷万籁俱消。谢敬彦虽清执,然而在行事上自有他一套灼狠拿捏,旖旎间魏妆每每缴械无数。她到底觉得连累他跪在殿前请罪了一昼夜,亦有心和好,便捧着他肩柔媚迎合。
谢敬彦沉语:“阿妆,过去皆莫提。除非我死了,休议和离!”
两人言辞寡淡,然而却情浓-似-漆,竟一夜里须得要水三次。而白日对着仆人们的眼神闪烁,谢敬彦亦泰然扣紧魏妆的手指,好似明白地呈示自己态度。
魏妆甚至想,不若再生个小囡囡吧,睿儿便有得伙伴了。
谁知道不多久,谢敬彦竟把陶沁婉领了回来。新守寡的少妇脸庞挂惨,抬眼睨了睨魏妆,卑怯揖礼:“姐姐在上,多有打扰。”
呵,科举舞弊案主首官陶尚书的独女,此案闹得甚大,涉资巨额,多有人不断鸣冤。
魏妆看到谢敬彦桌案上堆砌的案卷,顿地明白了过来。他开蒙之师托付的小青梅。
她涌出一股上当的堵闷感,怕不是那种种蚀骨的交-缠,皆是为了这一日而存心补偿吧?
等到谢敬彦再来,魏妆就命人彻底挡住卧房门了。
谢敬彦吃过几次闭门羹,那段时间朝局忙碌不已,他就不再过来。自此夫妻正式长期分了房。间或有过几次差点释嫌,却又莫名冷场。
只听说他时常去上房那边,或用饭,或请安,谁晓得是否去看白月光呢,又或是老夫人与儿子。
魏妆的心也就凉得差不多了。
没想到重活一世,他这时就迫不及待地为陶沁婉安排起来。
把四品至六品官家小姐都择请一二,再叫上白月光,也就不显得突兀。如此做法,确符合谢三郎的缜密作风。
好贴心的保护呀。
此刻对面的陶沁婉似也看到了魏妆,应该尚且陌生,她目光悄然热烫地在魏妆身上扫过,又不经意地敛神错开。
但见陶沁婉穿着微妙出挑,别家的个个都规矩,唯独她裙子带了褶皱。而那袖上的金鱼草花纹刺绣,行针走线让魏妆看得几分眼熟。
记得魏妆的裙裳常在衣袖刺绣,因着谢敬彦说好看。
在见到陶沁婉的那一日,她本欢欣地出门迎谢敬彦,彼时魏妆身上裙衫正是如此绣样。但她那一次穿过后,就自此弃掉了。
却是巧合么,莫非谢敬彦的喜欢,是因着那陶氏之故?
想起前世吐血一幕,魏妆淡漠略过,皱了皱眉冷笑。
陶氏仗着苦命守寡,魏妆曾多有容忍。却收买她婢女,模仿她字迹,设计圈套,讨哄她儿子……
这回她不拦他们百年好合,但最好别犯到她手上,否则别怪不留情!
她按着座位的标签,与谢蕊一起走到了第三排右侧的小桌。心下觉得课堂无趣,原还想找个靠窗的位置,时而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花枝。谁料却是个挡风的墙边,宫仆在桌案上放了热饮,一壶是鲜榨的甜橙汁,一壶是热姜茶。
谢蕊在旁殷切道:“必然是三哥吩咐安排过的!昨儿我见到他,告诉他你在廊上吹夜风受凉了,他给记在了心里。你瞧,旁人桌上都仅有梨汁与白茶水呢!”
魏妆默默腹诽:谢敬彦怎可能有此闲心?她昨日为了告假,派上绿椒与映竹分别在翡韵轩与云麒院的廊前蹲守,连个人影子都未捕见。
可往陶沁婉末排的小桌上一瞥,确如谢蕊所言,仅有梨汁与白茶水。
……怕不是放错了位置,该是那白月光的?
她偏大言不惭地喝给他瞧着,叫他心疼。
第29章
一时, 各家的千金们都陆陆续续到齐了。
陶沁婉站在人群中好生诧异,怎的竟来了这许多女子?
她大概七八日以前,从翟老尚书口中听闻, 太后与娘娘们要在锦卉园设宴,给公主和大臣之女进讲经学, 再又听说是谢侯府三公子谢敬彦主讲。
在陶沁婉的印象里,这种讲学通常多为公侯贵女才得有资格。可她也动了心念想来参与, 即便传闻是专门为饴淳公主安排的,那又怎么样?从她梦中所知道的, 饴淳公主后来并未与谢三公子尚成驸马。
自大前日听说, 褚家公子与谢公子正在翟府上议事,陶沁婉便佯作前去送汤,瞅准机会问他求请了一个听讲的名额。
而她, 便是想抓紧利用这些机会, 得以快点打进谢敬彦的心底。
半个多月前, 陶沁婉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忽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而变得有些不同。
在那个梦中,她起先偶然邂逅了谢侯府三公子, 并且一见倾心。然而谢公子乃京都第一才俊, 出类拔萃,谁人难攀, 不久后他便与未婚妻成亲了。
陶沁婉只得藏起悸动,一年多以后, 终于在她父亲的精挑细拣中, 入赘了一个榜眼做女婿。
谁知道过了许久, 官至礼部尚书的父亲,却卷入一场科考舞弊案中。案子很大, 她因对朝局不甚了解,梦中也并未清晰,只见父亲被罢黜流放,母亲跟随之,家产查封。
而一向温厚的榜眼丈夫,眼看着被连累,前途无望,开始沉溺酒色,不久便死于宿醉之后。
陶沁婉守了寡,孤苦无靠。她忽想起翟老夫妇告老辞官、去云游之前,曾照应过一句,说让谢敬彦多为照拂。
陶沁婉便去主动求助了谢敬彦。
六部的衙房庭院里,男子着一袭正三品紫袍挺括修身,历练过刑部的苛严,他的清凛中比之从前,更多了令人崇仰的深邃。她苍白着脸,拿出翟老尚书当年送给她的一副砚台做信物。
谢敬彦已是仪表堂堂、威风凌冽的吏部尚书了,他本亦在关注此案。见到了翟老尚书之物,便记起陶家原还有个独女,把她接回了谢府里。
然后,在某个花香潆绕的午后,陶沁婉便见到了传说中,谢敬彦用情之深、笃定不移的少夫人,小魏氏。
她真美,莹润的肤色好似桃花一样,胸腴腰细,娇艳欲滴。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很恩爱,互相对视的眼眸里,好像都有情丝牵缠。分明成婚已多年了,如何竟有着小别胜新婚的鲜颖。
而陶沁婉进门时,拂面而来的那抹浅淡媚柔花香,竟就是小魏氏的。
她也好香呐。难怪丈夫喜欢!
那一瞬间,陶沁婉无名地升起了汩汩的嫉妒。
仿佛嫉她好命,叹自己的凄惨。
她记住了那香味。
陶沁婉借说害怕孤独,想去三少夫人身边做个陪伴,也就是梦里谢敬彦的妻子小魏氏。
小魏氏昂着下颌,蓦然冷却了笑颜。
——
一看便知,她素来被宠得很娇矜。
谢敬彦果真没答应,只是把陶沁婉暂时安置在了老夫人的上院,以表对开蒙之师翟老尚书的敬重,另外再寻住处安排之。
谢府声势显赫,亮堂碧瓦,钟鸣鼎食,名门世族的气息坐落在点点处处。看得已是没落的陶沁婉好不动心,生怕再出去过贫酸的日子。
她在罗老夫人的身边,竟发现谢敬彦的儿子正好养在上院。她便拿捏着老夫人严苛门第的喜好说话,夸她尊崇,理当每个孙儿媳都出自高门贵爵,以此戳老夫人对小魏氏的不满。
又在哭诉自己孤苦的同时,欣慰能有福气陪伴老夫人。再存心煽动说,幼子被老夫人养得极好,然而虽体谅老夫人喜爱曾孙,但怕孩子的生母记恨等等,把个罗氏哄得团团转。
即便谢敬彦已安置了别的院子,老夫人都舍不得放她去了。
住在谢府中,陶沁婉从下人非议里知晓,那三少夫人乃是使计挟恩高嫁给谢敬彦的。可谢敬彦不仅不恼愠,反而对妻子多有依从。锦衣玉食,珠宝美饰,香闺独宠,全都依她足渥她,而且身边清净,绝不寻欢纳妾。
他身上的体己之物,譬如手帕、锦袜等等,也多只穿小魏氏绣裁的。成亲后,书房更是都搬到了他们卧房的对面,只为了一开窗,便能够看到对面女人端坐记账的画面。
甚至就连去他清修的琴室,为使她便利,都专门在湖上修了一道小桥。
陶沁婉眼看着、耳听着谢敬彦对小魏氏的情愫,暗地好不眼红。
偏那小魏氏却不懂珍惜,还在外面与梁王传出流言蜚语。二房夫人是个闲来嘴碎的,许多的话陶沁婉都能从二房下人那边打听得到。
更听说梁王捞钱的事情揭发出来后,谢敬彦袭着朝服在太极殿外跪请一昼夜,为给夫人开脱谢罪。并且舍不得休妻,甚至怒气一过,仍与夫人如-胶-似-漆。
在陶沁婉未入谢府之前的那些天里,下人们每日夜晚都能听见云麒院中,三公子宠溺小魏氏的声息,动静晃得奴婢们都羞赧。那般冷澈凌厉的男人,因着紧张妻子,而变得沉溺情-事,直叫人好不啧叹。
小魏氏却不知感恩,反倒拿乔起来。自从陶沁婉进府后,竟不让谢敬彦入卧房睡了。
当真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那些没有的人,是多么的抓心挠肝渴切么?
而夫妻分房后,阖府那般多的院子,男人却不腾挪去别处住。仍旧吃住皆在书房,每晚必然等到对面的寝屋熄灭烛火,他这边方才歇下。
小魏氏怕永远不会知道,入冬后的雪夜里,天寒地冻,他惦念起她秋冬畏寒,多次站在那扇卧房的门外。他以为她心另有别人,并不接纳自己。那修挺的身躯拂风簌簌,许久后,在女人暗下的烛火中才又蓦然离开。
谢敬彦官途一路扶摇直上,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左相,却连那小魏氏随手搁在一边、弃掉不喝的汤,他都以为是特意褒给自己的,皱着眉头给喝了下去。
他却不知,那碗汤乃是陶沁婉让婢女绿椒下了料后,才端过去。
她原谋算约莫一刻钟后过去找他。谁曾想,谢敬彦喝过汤起了难受,只想着拉下身段,苟着脸回去见小魏氏。
却也好,虽然陶沁婉算盘打了个空。但让谢敬彦误会是小魏氏设计,把他推去给一个婢女。
眼见着男人自尊受挫,拂袖愤然离去,独自在冷水中浸泡了半宿。那被宠惯而未知满足的女子,娇矜不服软。夫妻感情更加寡淡了。
长长久久在旁观望着,陶沁婉心里好生发酸呐。
凭什么如此温醇卓秀的男人,却是别人的?
而联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榜眼上门夫婿,当她父亲还是尚书时,平日顺服听从,等到她父亲被罢黜流放,却立时变了副贪酒好-色的嘴脸。
陶沁婉便忍捺不住地贪婪。
她想尽办法,要让谢敬彦休妻或者和离,哪怕得了她做个平妻也可以。
为了在谢府住得更长久,她不顾为父亲查案平-反,而收买婢女故意制造误会。让小魏氏吃怒之下,将谢敬彦好容易收集到的案卷,当做画册烧掉了。使得夫妻反目,谢敬彦手面被烫伤,才刚有一点和好的念头顿又烟消云散。
偏偏谢敬彦除却去上房请安,或与陶沁婉谈及调查案件之事,其余皆客气隔礼,甚至对视都鲜少。
陶沁婉去讨哄小魏氏的儿子,那谢睿却不似老太太的墙头草,表面上谦逊礼貌,实际整颗心都向着亲娘。
好一对忠诚的父子!
幸在那个叫绿椒的婢女心术不正,早早奢想着能上位,给小魏氏的汤药里掺冰石,借以消凉女子的中气,以使不孕。被陶沁婉发现后,她就要挟利用了来,让绿椒往里面融了一味燥血的药材。
好容易总算熬到了一日,那小魏氏被她堵在自己精心布置的,与外男“私通”的现场,吐血倒下了。
眼见着男人蹙起墨眉,痛心疾首地质问。陶沁婉以为终于机会到手,却蓦地一阵紧张,从梦中醒了过来。
第30章
陶沁婉醒过来时, 心口怦怦地跳,梦里的经过实在太逼真了。甚至还有一股强烈的威胁感,生怕再继续把梦做下去。
她联想起现实中, 翟老尚书正要年老告退,有意推助父亲陶邴钧接任, 那么父亲便有可能成为礼部尚书了。
而陶家的确想给她找一名年轻有为的状元夫婿,但难能抢到两厢合意的, 她的婚事便仍拖着。梦中的她是在父亲升了尚书,才在一年多以后找到个愿意入赘的短命榜眼。
虽然尚未与谢三公子谋面, 但却晓得谢府老夫人在筹备寿辰。
陶沁婉谴人去打听过小魏氏, 那魏家小姐已在进京的路途中。
一一都能与梦里对应!
几经思量之下,她不由得着急起来。于是存心按着记忆,开始学起了魏小姐的行止用度, 譬如煲汤风格、衣香, 还专门点了一颗与她位置一样的朱砂。
那日听说谢敬彦正在翟老尚书府议事, 她就精细准备了一番过来。
谢三公子既能对一个算计上位的魏小姐,都那般的倾心周全。
陶沁婉遂觉得,自己一样也可以做到。
等到在翟府的亭子下, 暖阳沐柳, 茶香沁脾,她蓦然见到了一袭衣袂带风的谢敬彦, 男子俊美无俦的气度,比传言中的更要高绝。陶沁婉一下子就心花乱颤了。
怎知道, 她将准备的汤碗端出去, 谢敬彦反应却冷淡——莫非他不习惯汤中用香叶?只因为那是小魏氏给褒的, 他才喝那许多年?
但又如何,他这时应该尚未见到魏小姐吧?
陶沁婉这么猜测, 就故意将扯开的衣襟呈现,露出了朱砂。还冒昧求了一个听讲的资格。
他竟是答应了,甚至几许迷茫地与她对视一瞬。她果然有机会!
只是,本以为增设的名额应当十分独特。然而进到锦卉园后,却看到这么多的人,连六品的官女都有,一时把她衬托得平平无奇起来。
而更惊讶的是,那魏家小姐竟也在场,桌位还优越。陶沁婉原以为,魏小姐大抵在寿宴前才入京来。
女子比梦中更要燕妒莺惭,稍稍一望去,眉眸红唇、窈窕姿色,确与龙潜凤采的谢敬彦,仿若天生就该是对夫妻。
看得陶沁婉眼烫。好在自己从梦里所知更多,必然有优势!她定要掳掠这位日后只手遮天的权臣!
一名五品给事中的千金,过来打招呼道:“沁婉也来了?你今日的衣裳却是好看,这里就唯有你的裙裾带着褶皱呢。”
经筵日讲乃圣上阁臣都庄重的肃穆场合,着装的礼数丝毫不可怠慢。
除了饴淳公主向来胆大恣肆惯了,其余的大伙儿、包括公主与宗亲,个个都是按规矩的实布斜襟裁制,因此陶沁婉那裙上的小褶分外显眼。
陶沁婉抿了下唇,得意从心间起,便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颇有娇羞道:“是彦哥哥特意给我留了张笔墨,嘱我拿着这个进园子来的。难得来听彦哥哥讲课,自然须更为郑重些呀。”
啧,她竟可以这样称呼谢大人……
一时听得旁边的姐妹们哗然,好不惊羡。
饴淳公主耳朵一紧,顿也注意到了。她视后排的官女并不以为意,没想到啊,谢大人能对一个清丽尔尔的女子特殊关照。
饴淳就咬了咬牙,站起来吩咐:“去,拿来我瞧瞧!”
宫女过去取来,饴淳公主抖开,却嘁地一笑。只见那张纸上确为谢敬彦亲笔,苍劲游龙,但只写着:“可凭此笺入园听课。”
她心里酸起涩涌的,口中偏作不屑道:“本宫以为什么呢?原来如此。今日亭殿之下的每个人,皆是谢大人与父皇从官眷女子中,一个个挑择出来的卓越闺秀。倒是你,私下求请,有何可光荣的?”
撕拉几下,手指扯成碎片就给丢湖里去了。
“几斤几两,自己掂量。”
饴淳公主历来仗着母亲董妃得势,骄纵恣肆,这句话分明含着不识抬举的威吓之意。听得陶沁婉心虚,没料到被如此奚落,适得其反了。
旁的姑娘们也默默低头,心下觉得陶小姐不该在这种时候显眼。毕竟谁都清楚今日进讲的目的,是专为饴淳公主安排,怎容许抢风头呢?
但又想到,这些名额竟是谢三公子择选出来的,那么他必然有听说过她们的姓名与品格吧,未免颇感荣幸。难得看这位饴淳公主,竟也耿直可爱了几分。
谢莹不晓得去哪儿了,进园子之后,到了这会还没瞧见人。
谢蕊站在魏妆旁边,不解道:“三哥向来不与女子亲近,何曾结识那陶侍郎家的千金?还叫得骨头发麻,也是莫名其妙。”
魏妆本以为谢敬彦既那般挂念白月光,该是早已相熟的小青梅吧,不料这时两家竟无交道么?既不熟识,前世尚且还叫“敬彦兄”,这一回却更近乎了,叫起来哥哥?
魏妆淡漠一哂道:“你管他,他怕是多少红颜知己,算不过来。”
她今日着一抹烟白栀子暗花底的斜襟缎裙,规规矩矩,然而身姿婀娜,腰肢轻盈,容貌更是灼妍娇色。
扰得饴淳公主也不由关注了一眼,问道:“这位是?”
谢蕊忙抢答:“回公主,是筠州府魏家的妆姐姐,进京给我祖母贺寿的。”冲魏妆眨眨眼,我才不会让你被三哥的烂桃花连累呢。
本来就是,既把谢三丢去一边,则不必逃避。
魏妆回之泰然,搭腕谦恭一拘:“臣女见过公主万福。”
不过是外州府来的,怎么瞧着仪礼从容,比那侍郎家的贱人都要悦目!
饴淳公主正惦着陶沁婉一声“彦哥哥”,翻江倒海无心计较,略了过去。
一会儿,谢莹从外面走了进来,不晓得去过何处,面色显惊异苍白。少顷,三品光禄大夫家的小姐林梓瑶也回来了,但见生得高挑眉梢、粉白肤色,双颊不觉染着点桃晕。瞥了瞥谢莹的坐处,袅袅拂裙坐下。
谢莹瞪着她,眼睛似喷火,按捺着攥起了袖边。她旁边乃是奚家的五小姐,好似安慰般地拍了拍手,被谢莹缄默拂开。
魏妆瞥见这一幕,蓦地想起前世的某件事来。
那是谢莹成亲之后了,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有一天谢府大房的两个公子谢宸、谢宜,领了家奴冲去林府撕扯。后来竟还把林梓瑶的夫家、一岁的幼子,青-楼的老-鸨和花-魁都惹了出来,打打闹闹,把府门板都砸凹了坑。
因汤氏酷爱脸面,几家亦极重门脸,此事被生生压了下去,青-楼亦被关营了。
哪个婢子奴才敢提起,撕烂嘴发卖。再且牵扯到与太后同辈的老长公主,各家亦只在私下里才敢叨叨几字。
那段时日魏妆恰在月子中,没有出门。府上不允议论,便只听了个皮毛,隐约甚至浮着些花-柳、妇道、私生子、便宜奚家、不敢惹郡主母子之类的字样。
彼时她满心满眼里都是粉嫩糯团的奶娃儿,还有对夫君及今后生活的憧憬,并未曾去打听过。
然而此刻,忽想起悦悠堂里寄养的花,林梓瑶存心用长寿花的孢子摧毁香玉牡丹,是为叫谢莹出丑。
而这次的斗妍会,恰在谢莹成亲之前,奚四公子必然也会参加。那奚四公子乃汉阳郡主之子,老长公主之孙,生得长身隽朗,似与倜傥的梁王亦是格外交好的。
魏妆心下悄然冒出了个猜测,莫非奚四竟与林梓瑶有些瓜葛么?
但也仅只猜测,并未表露出来。——前世的经筵日讲,谢莹把机会让给了自己,因而并无这一幕。
很快,宫中娘娘们就到场了。打头的是绥太后,也就是当今皇上淳景帝的生母,六十多岁年纪,保养得雍容光面,随在其后的是杜贵妃、德妃、董妃,还有另两个宫妃。
贵女们连忙在座位上端重站好,搭袖施礼。绥太后照本宣科地讲了几句开场白,而后命群人礼坐。
红木橼柱的亭廊上,谢敬彦修挺身躯信步而来。他是今日经学的侍讲师。
还与魏妆记忆中的那次一样,男子发束齐整,头戴墨黑纱帽,一袭漆亮的缁衣朝服。他本肤色玉白,窄腰宽肩,这般端肃好贤的正装,愈发衬出那清凛高澈、克己复礼的矜贵。
不怪魏妆记得深刻,只因彼时的自己,的确痴心爱慕过。
难得谢府三公子应邀侍讲。
在座的千金们屏息凝神,瞧得目不转睛,暗自地思量瞻仰。
谢敬彦甫一坐下,越过人群往魏妆这处凝了一凝。他凤眼艳熠,两人的视线竟然处在斜对角,莫名似觉他温柔动容了瞬间。
魏妆默然:请问这桌位怎么设计的,抬抬眼就能对视到彼此了?
男子前二日卸下的火凤玉璧,竟又隆重挂到腰上,还加配了宫绦。
……一边听人唤着“彦哥哥”,一边却装作对亲事重视?
魏妆瞧得刺眼,心下琢磨着,回去就得把她那半块青鸾找出来,尽快还了自在。
怕不是排错座了,陶侍郎之女被置去后桌,而她出身区区从六品屯监而已,坐到这样靠前。今日虽阳光明朗,风却晰晰,而她的座位刚好是隔着风、又能看风景的。
不管了。女子轻咬樱唇,揩起手边的甜橙汁抿了一口,绝意错开他处。
谢敬彦掀了掀眉梢,昨晚似乎睡得不错,他容色轻润雅致。
魏女眼中的冷漠忽视,竟不似先前那样让他钝刺煎熬。
眼瞧她转脸,去望对面窗口的樱花。他不由探了探衣襟。
他衣襟处溢出几缕浅淡的花息,那是早上沈婆子瞒着魏妆送来的绣帕。
仅只六张,绣了前六个月的景致。
呵,好个精打细算,还余了一半准备送去何处?
只谢敬彦清晨在翻看手帕间,看到一幅五月的图案。乃是个华袍公子立于庭院,金色枇杷遮挡住少年灼然而视的目光。
——原来她在那个时候,也发现他注视向她的目光了。
莫名得了奇妙的安慰,他想起昨日在花厅外听见的对话,便先把酸意忍捺下去,暂作不予计较。
此刻,谢敬彦瞳孔微沉,复了一贯的叵测,启声道:“今日探究经史中的微言与大义,烦请公公发放卷册。”
如精心雕塑的手指,翻开桌案上准备好的课讲。
贾衡站在殿室外,不太甘愿地瞥了瞥魏姑娘桌上的两满壶茶,又被当了跑腿差使!
这是三公子适才让安排的。
昨儿公子先去了一趟后院花厅,没多久出来,心情好似晴转。不知道为何,又专程去了城外找曹伯那二个庄户,总之,回来周身清气松弛更多。
晨间他没去鹤初先生琴室,只在大门外备车时,问了句贾衡:“那芝麻糖还剩下几盒?”
大有剩多少全部收缴之意。
幸在贾衡嘴快:“只收过一盒,早吃完了。”
谢敬彦勾了下薄唇,意有所指道:“……之后识相点。”
什么意思嘛这话?贾衡琢磨不明白。总之,几颗糖是吃得他胆战心惊,决计不敢收魏小姐东西了。
再来这甜橙汁与热姜茶。原本经筵日讲的食物茶水,都由鸿胪寺提前就准备好,临时更换是为麻烦。
早上三公子见太监忙不过来,便让贾衡跑去京都最好的一家果饮子店,加高价让鲜榨现煮,买了送过来。
贾衡为保守起见,各买了两份。
问公子道:“可要两家小姐各备一份?”
大有公子不鸣则已、一鸣花心惊人之意味。
谢敬彦冷冽睨他,沉了声道:“各并至一壶,给魏妆。”
好嘛,提都不提那麻骨头的陶家女,看来那朵让人犯迷糊的桃花该凋了。
怎么说,贾衡就发自内心觉得,还得魏姑娘厉害。驯公子不露痕迹,悄然无觉,吃得透透儿的。
这可是禁欲寡绝的谢侯府三郎,头一次将女子挂在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