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并不确定,李清月是否在进攻渊盖苏文的后军之时就已经攻破了平壤,但当他看到唐军旗帜和渊盖苏文军势大乱的时候,他还是毅然以这样的一句话鼓动军心,而后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起了队伍。
李清月其实也不确定,在渊盖苏文重兵压在蛇水之上的时候,当她发兵而来时,苏定方能否尽快促成唐军的渡河,但她依然兵分四路发起了进攻——
刘仁轨与孙仁师率领水师兵马留守平壤,以防后方生乱。
金庾信率领新罗兵马,突袭蛇水之后的高丽山城营寨。
黑齿常之、阿史那卓云等将领,领兵直取渊盖苏文的后军与侧翼。
李清月则和刘仁愿一并缓缓殿后。
“我还以为公主会再一次选择身先士卒。”刘仁愿说道。
他赶上队伍要晚一些。
沿途不断攻城赶路造成的疲惫,让绝大多数唐军很难再以完全充沛的精力对阵强敌,偏偏渊盖苏文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将领,所以必须要有一路后军稳住局势。
在百济境内基本处于平定的情况下,刘仁愿的大军调拨也出不了问题。
李清月望着前方已经展开的激战,答道:“身先士卒也是要看场合的,之前是要让我军的强弩之末,仍能克敌制胜,现在却是要活到胜利的终点。高丽宝藏王都已在我们手中了,我也相信,我们的大军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达成善始善终的结局。”
他们已不需要再有什么激励的言行,便会奋力达成这最后一战。
苏定方那一头也当如此!
在抵达平壤之时她就已经从城中获知,渊盖苏文大肆调度兵马,是因唐军在北路先后折损了两位行军大总管,以至于苏定方及其麾下兵马奋力鏖战,在意图强行渡河中,给渊盖苏文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也完全可以猜到,苏定方那一路如此疯狂的举动,还是为了缓解南路的压力。
这样的一方战友!
这样的一位将军啊!
那么当机会到来之时,就算北路将士疲惫,他们同样不会延缓渡河的脚步。
想必,这份胜利也是苏将军希望能让他的老友看到的。
虽然还相隔甚远,她好像也能隐约听到在风雪之中传来了“渡河”的高呼。
这些战场上沸腾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朵,让她只觉握紧缰绳的那一只手上都有着一阵潮湿的汗意。
唯独她的头脑还在尽力保持着冷静,让她牢牢记得——
她所要做的,就是作为南路主将调拨兵马,全力促成这场南北会师!
当她将目光朝着渊盖苏文的侧翼看去的时候,就见卓云已未曾辜负她期待的那样,率领着此前一起进攻任存山的队伍突破了那一线的防守。
“拦住他们!”
渊盖苏文的神情凝重,心中更是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半个时辰之前,他所担心的还是对岸的唐军会拿出强势进攻。
大唐将士的韧性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就好像他的不断增兵,在对面唐军的眼中,也仅仅是多出了几根柴火棍一样。
远征的疲惫和严寒困苦丝毫没让他们有退兵之意。
以至于他们极有可能要死咬着拉锯局势不放,直到他这边露出破绽来。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敌人会从自己的后方袭来。
还是这样规模的兵马!
平壤以南在他的安排下建立起了三道防线,其中最为要紧的一路更是交到了他的次子手中。
同时负责海岸线巡防的还有他安排在平壤以西的三儿子。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人起码不会在高丽处在劣势的情况下投降敌方!
所以当唐军到来的那一刻,渊盖苏文很难让自己相信,他并没有经历丧子之痛。
然而他现在更需要应变的还是眼前。
为了拦截意图渡河的北路唐军,避免再出现被契苾何力杀入营中带走将领性命的情况,沿河的戍守军队本就是最为精锐的。
后军要么是必要的轮换,要么是他的军资后勤人员。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如何能够做出及时的应变?
更何况,这一个从后方打来,一个从侧面杀入的将领,还都有着少见的悍勇。
后军顿时大乱!
在渊盖苏文来得及转头作战之前,那些意图避开唐军锋芒的高丽士卒刚被聚拢在一起,就已经开始了无序的逃亡,让后方的队型变得混乱异常。
也让渊盖苏文陡然意识到,其中不少原本隶属于平壤守卫军的成员其实甚少经历战事。
大难临头,他们也要更容易陷入恐慌情绪的影响之中。
“回头迎敌!”渊盖苏文一把拉住了副将吩咐道。
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远处山城坞堡之上同样发生的交战,这让他被迫明白,这出意外来客的进攻堪称面面俱到。
在此刻,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副将下达了另外一条指令,“再有后退之人,力斩不赦!”
可也就是在这条指令下达的同时,对岸的战鼓敲出了越发急促的声音,唐军的渡河攻势以越发凌厉的方式袭来。
在河上的渡船之中还有数十艘格外简陋的,好像是在这几日间才临时伐木打造的。
但当这些船只被混在其余渡船之中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它们的存在有多可笑。
渊盖苏文三步登上巢车,就见契苾何力依然像是他此前所做的那样,身被盾甲抢先一步登岸。
他拧眉怒道:“怎么又是他!”
一度追杀高丽兵马三万人的战绩,早在他近来的反复进攻中传入了高丽的营地,也让他这一次率领更多人来袭的时候,让正面对他做出抗衡的高丽人不由为之胆寒。
也就是这少许退让,便叫他抓住了进攻的机会。
与此同时,黑齿常之也留意到了这方的突围
之势(),当即调拨马头朝着这个方向统兵而来。
卓云与唐军士卒在侧翼快速挺进所造成的破坏力(),大大减弱了黑齿常之从后方杀入的压力。
他彼时是以何等悍不畏死的方式冲击泗沘山城,如今也是以何种方式意图杀穿高丽的队伍。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在臂展之上也格外有优势,让与之短兵相接的高丽士卒感到苦不堪言。
他要去接应契苾何力!
协助这两面会合的,也并不只是在侧翼拼杀的卓云。
李清月朝着刘仁愿吩咐道:“让营中的神射手出列。”
她伸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朝那个方向射。”
这些士卒策马出列,挽弓而射,在面对敌方箭矢打击的危险之中,也将这一轮箭矢砸进了既定之地。
箭矢如雨,还有着惊人的精准。
渊盖苏文本还要派遣的拦截队伍,当即被这些凌空砸下的箭矢给拦截在了当场。
而在高丽人来得及射杀这些骑兵弓手之前,他们早已退回了队伍,只等着下一次的进攻机会和来自主帅的号令。
“你们怕什么!冲过去就是。”渊盖苏文扬声下令。
可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他们和唐军隔河对峙的时候或许好用,放在唐军直接从三面袭来的时候,却很难让人还能有这样的奋勇。
就算这些人没将话说出口,渊盖苏文也完全可以猜到他们到底有着何种担忧。
他们担心的只是那些箭矢造成的杀伤吗?不是的。
他们是怕后方袭来的唐军已经将平壤城给夺取,将他们的家人都拿捏成了人质。
怕他们在此地的殊死一搏,也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之事。
以至于那“后退者死”四个字,变成了一出不够分量的威胁。
反而是此刻,当阿史那卓云一把掀开了战马之前的盖布,将前头挂着的头颅显露出来的那一刻,在侧翼造成的动乱更为显著得多。
那是——渊男产的头颅!
这消息被快速传到渊盖苏文耳中的那一刻,他甚至想要亲自提剑冲到侧翼去与此人交战。
只是身为主帅的本能压制住了他的这个冲动,让他仅仅再多分派出了一路兵马拦截住此人的攻势。
可卓云又不是只靠着这个大都督给她的人头“贺礼”才能突破敌营的。
如果说早前的任存山之战是让她真正意识到,她已有了正面应战、评判战局的能力,沿途的交战是让她以骑兵作战的手感日益娴熟,那么此刻,便无疑是她建功立业之心攀升到顶峰!
牵制住高丽偏师不难,只需要比他们的气势更强、杀敌更多就行了!
在后方骑兵的箭术呼应之中,卓云像是有着一种本能,径直从高丽兵马的拦阻薄弱处杀奔入内。
她能看得清楚对敌的每一张面孔,看得清其上的战意几何。
她也能看得清敌方试图阻拦住她的动作,看到它们被招架在她多年间未曾忽
()
视的武技之下。
像是有一种作战的本能,让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长刀掼出,将前方的骑兵给击下马去,又继续毫无停滞地从马背侧面抓起了长弓,三箭上弓扣弦发出,直穿三人夺命。
“将军接刀!”后方的士卒一边欢呼,一边不忘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抛出了另外一把武器。
让她得以在这近距离交手中重新抢回主动权。
她一把将其接了过去。
……
“让一匹马出来!”
战场之上的另一方也在同时进行了一出交接。
不过这时黑齿常之和契苾何力的两方兵马,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这两路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像是从泥潭之中艰难地跋涉而过,却终于还是凭借着一腔热血杀出了一条路。
黑齿常之一眼便看出,契苾何力此人必定出自马上民族,虽是步战不差,但应当更长于骑乘厮杀。
可惜在第一批渡河之中没能有这个机会将战马给一并运送过来。
那就由他这边来给好了!
契苾何力并不认识黑齿常之,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看到了对方给出的好意之后,全不犹豫地接了过来,也径直将人马并入了这边的队伍。
“谢了兄弟!”
马上的视野何止是让他更适合作战,也让他更为清楚地看到了此刻的局势,尤其是援兵给高丽守军带来的麻烦。
他看到了后方压阵的兵马已在此时被推进到了更近的位置,成为了接替黑齿常之袭扰后营的力量。
当转回头去的时候,他还看到了下一批渡河的人员之中,有着一个令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
那是苏老将军不打算留在后方压阵,在周道务的保护之下意图站稳在对岸。
他目光之中的战意愈发炽烈,当即将手一指,朝着黑齿常之说道:“往那边去,与我方主帅会合。现在可以在河岸边开辟落脚点了。”
“好!”黑齿常之朗声应道,“我等护卫在你左右。”
大都督说过,驻扎在蛇水沿岸的唐军对于渊盖苏文的了解必然比她更多。
在必要的时候,直接遵照对方的指令办事。
现如今便是这样的情况。
“多谢你!”
契苾何力憋屈了许久,终于感到了在敌营中冲杀的来去自如。
他一槊刀劈开了前方的阻碍,只以余光朝着黑齿常之和其部从看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并非唐军府兵,而更像是被临时训练出来的百济兵卒。
可这份配合,在他们一路杀奔回到河岸边上的时候,都没让人感到任何一点滞涩。
他也理所当然地在这一段路程中,对于真能达成南北会师局面的安定公主再多一份敬佩之心。
好像只是须臾的时间而已,他便已到了苏定方的面前。
在他站定的时候,倘若有人能自更高的上空看去,就会发觉,高丽兵马已经被切割成了四块。
他和黑齿常之南北相会(),将西面的队伍驱逐了出去。
东边的侧翼意图拦截住阿史那卓云?,却被她和部将的几轮冲杀,单独划分在外。
后军在“后退者死”的强行勒令下与唐军中军交手,奈何一方是疲敝之师,一方却是精力充沛——
就算是完全不懂军事的人都能看出,这出交手,已经让高丽一方处在了异常紧绷的状态,随时都会出现崩盘的情况。
而唯独剩下的一块,就是渊盖苏文和其中军。
这些人对上的,便是渡河而来的唐军!
渡河之前的誓师雄心还未在真跨过了蛇水之时消散,当契苾何力和黑齿常之也与之会合的时候,便成了指向那渊盖苏文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更别说,随着高丽兵马的逐渐倒下,唐军的两面中军大旗也已越发鲜明地在一南一北呼应飘荡。
纵然两方统帅都没有发出能够让所有人听到的呐喊之声,却以这种方式让人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威势。
那应该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让两面旗帜在这一刻都有刹那的前倾,而是他们在以一种谁都能看得到的方式做出了同一个方向的指示,作为全军推进的信号。
那正是——
渊盖苏文的所在。
数万高丽士卒没能成为这位高丽莫离支身侧的铜墙铁壁,反而成为了他难以在此时脱逃的一座特殊“囚笼”。
而那些进攻呼喝的声音以及随即抵达的刀兵,就是这囚笼之外扎进来的武器。
谁能抗衡住这样的攻势呢?
渊盖苏文是人而不是神,也便理所当然的没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莫离支,我等逃吧。”戍卫在渊盖苏文身边的一名靺鞨将领说道。
不错,他们现在确实还有不少士卒在侧,但当颓败之势已现的时候,这些人是没什么用的!
唐军一步步朝前而来的脚步,已让越来越多的高丽士卒被推向了崩溃的临界点,随时都会造成队伍的崩盘。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够吃得消这样的损失。
可他话都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便被渊盖苏文给砍了下去。
渊盖苏文的双目中已带上了一层偏执之色,“逃什么逃!此战若胜,我等才有机会。若是败了,便再没有国了。”
他难道不想逃吗?
凭借他的本事,就算逃去了那白山黑水靺鞨之地也能混得很好,在契丹、突厥等地也能够受到礼遇。
他当然可以逃!
但他只要后退,也就意味着平壤再无一支队伍能够阻拦住唐军的汹汹来袭。
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不诚心的投降,所以高丽唯有灭国而已。
他又怎么甘心呢?
即便他曾经被高丽的国王针对,试图夺取他的性命,他所想的也只是杀国王另立,而不是直接叛逃往大唐去,这本就意味着,在他的心中,绝不愿意接受被吞并的结局。
“可将士们不想打了……”另
()
一名亲兵的声音随即传来。
渊盖苏文心中一震,就看到对方的目光不是在看他那染血的长刀,而是在看向他的眼睛。
当他重新将目光转向周遭的时候,他也必须承认,现在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苏定方在河的这一头站稳脚跟的时候,哪怕他领兵先行有意气用事的成分,现在的收尾之战里,他也只会让理智主导他的头脑。
一条条令旗颁布的军事诏令,让渡河而来的士卒以最为标准的两军对垒之法聚集在一起,而后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稳健地袭来,和早已慌乱的高丽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他也看到了唐军的南路队伍。
那冲杀入侧翼啃掉了他偏师的队伍,已在不知道何时回到了她原本的队伍之中,然后,随同南路中军一起,用更为势不可挡的方式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推进。
无论是哪一路,都没有留给他以突围的破绽。
只是在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姿态将他彻底蚕食。
在眼见这样场景的时候,就连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悬吊在了半空中,甚至闪过了一缕恐慌,何况是他的部下!
倘若他并未看错的话,他还在其中看到了想要通过将他拿下以换取生存的目光。
这些人或许还在畏缩于他执掌高丽二十年的强权手腕,畏缩于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却已再无力对唐军动刀了。
……
他明明只是差了一点点而已啊。
明明他可以将唐军拦截在蛇水之北,一直坚持到他们退兵的时候,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的结果,还是他满盘皆输。
就好像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在他被一支弩箭洞穿咽喉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着。
但他听到的余音,却已是唐军大胜的山呼海啸。
他也无缘见到此地的残兵被扣押起来,让这里恢复平静的样子了。
……
还看不到,这两路中军的旗帜慢慢地交汇在了一处。
直到两方的主帅各自策马向前,碰面在了一处。
……
战争突发,持续的时间却不短,因今日细雪漫天的缘故,在两人的铠甲上都落了一层雪花。
一想到这场战事固然尘埃落定,却也让唐军付出了极大的损耗,苏定方便还觉心头还有几分沉重。
但在这两方会面的时候,他又忽然看到安定公主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先说道:“苏将军,幸会了。”
这好像本不该是一句在此时说出的话。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在此前献俘于则天门的时候,苏定方就曾经见过这位小公主。当时的她站在距离陛下和皇后不远的地方,用一种或许该当叫做跃跃欲试的眼光朝着他看过来,让人很难忽略掉这种打量,也让苏定方下意识地朝着她做出过颔首致意。
这也算是一场在正式场合之下的见面。
可又或许,她的这句幸会并没有说错。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跟他碰面。
这一句幸会,也可以说是两个彼此陌生的将领在配合默契地完成一场灭国之战后,做出的第一句问候。
这很难不让人感到庆幸,在大唐的地界上,已经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将领如同旭日冉冉升起。
升起在这一片高丽的雪原之上。
苏定方不由随之展颜,朗声回道:“李将军,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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