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细想之下,李治又不得不承认,安定的这出表现,其实还挺像他们二人的。
人是今日走的,锅也已扣到了别人的头上。
若是换了旁人来看此事,恐怕还得说——
安定公主只是个孩子啊,没能做到讯息上的面面俱到怎么会是她的问题!她甚至还为大唐解决了个行军之中的天大难题。陛下心胸宽广,当然不能对公主有所苛责,将人给直接吓跑了。
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公主可怜。
毕竟,她逃去的可是一块位处于边境的封地。
“所以陛下打算如何?”
迎着李治的目光,武媚娘出声问道,也打断了李治那番好生郁闷的思量。
打算如何?
是要将人给直接找回来,还是要撤回给马长曦的九品官职敕封,又或者是要因为阿菟没能将该告知的消息尽数告知于陛下而降罪?
李治望着面前之人看似温和实则异常坚定的面色,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今日的这出偷跑离家,可不仅仅是阿菟自己的鬼主意,必定还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才让她最终做出了这个选择。
若是他对此持以否定意见,皇后这里总会有一套让他能够接受的说辞来将他说服的。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他便是真有什么反对想法,也还是别说了。
李治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总归给出去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官职。”
虽然女官跻身前朝,一如给阿菟封熊津大都督、对阿史那卓云给出这个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位置,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但除却阿菟的情况特殊,还有走上朝堂议会的资格外,其他的也还只能算是地方官员。
区区一个正九品的缮工监小官,放在大唐万余名官员之中,连一点风浪都掀不起来,至多就是在海州地界上会稍有几句传言。可在指南罗盘行将被配备于军伍之中的时候,若有人真为此而发起弹劾,反而是他没脑子。
李治他又何必因为这些事情,惹得皇后不快呢?
“不过,还是让人赶紧追上阿菟的队伍吧。”李治又接了一句。
他眉头一拧:“你看看她就带了几个人?好好一个公主,就算仗着自己箭术不差,又有那么几个护卫,沿途之中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李治说到这里,越发觉得女儿聪明得过头,很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底线到底在何处。
在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他现在不仅不会对她做出处罚,反而会给她再多准备一层保障,让眼下已发生的这一出,起码在外人看来,绝非是什么父女不睦的表现。
最多就是:公主为下属请求封官的小手段。
李治又将那封“请罪书”给看了一遍,见上头被女儿单独用红色的笔洋洋洒洒地写着,她必定将封地妥善经营,成为大唐在边境的一处据点,以便将功折罪,忍不住摇头笑了一声。
行吧,起码面子上过得去
了。
“让人去追,追到了就告诉她,即刻给我停下,等后面上任的安东都护府长史的队伍。”
在两个月前,李治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将高丽王高宝藏扣押在长安,遥领安东都护之余,令左武卫将军李谨行出任安东都护府长史。
但他并没有当场走马上任,而是滞留了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百济王扶余义慈在百济灭国后一直处在忧虑之中,高宝藏唯恐自己不听话会被大唐≈ldo;除掉?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一边向李治申请和大唐联姻,一边将高丽境内的种种情况陆续告知了李谨行。
就是因为这出交代,才让李谨行的启程甚至要比李清月更晚一些。
现在倒是正好让阿菟在路上等等后面的人。
“还有,让人转告她,想去封地看看情况就直说,少找这种怕被我揍的理由。”
李治真是服了。
他这个病号到底能打得了谁。
“可这难道不是阿菟在尊重您的天子威严吗?”武媚娘轻声说道。
李治苦笑:“……媚娘,睁着眼睛说瞎话就不太好了啊。”
武媚娘含笑劝慰道:“陛下莫要担心,等再过两年,她这跳脱的脾性总会稍微收敛一点的。”
但话是这样说不错,李治还是很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想想看,到时候她确实是没法用童言无忌的理由了,又觉得自己好像还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算了,往后如何就先不讨论了,先将人拦停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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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概,要将人拦住的话,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
李清月都偷跑过好几次了,上一次还是直接去的跨海战场,怎么会不知道这一次的偷跑到底会引发什么反应。
她都有经验了,阿耶肯定也已经适应了嘛!
更何况,在她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于阿娘后,阿娘也早协助她做出了个判断。
所以当她的这支队伍抵达洛阳地界后,她就自觉主动地停了下来。
“我们不继续跑了吗?”姚元崇好奇问道。
李清月朝着这个少年人看去,便瞧见了这张脸上的跃跃欲试。
他显然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感到惧怕,甚至觉得这种有违常理的出行很是有趣。
起码比起他早年间和同乡围猎有趣得多。
因父亲病逝于西南边疆,姚元崇也格外希望自己能尽快成长起来,成为家庭的支柱。
所以在他看来,既然他兄长已走了文官路线,想来他是可以做个武将的。
跟着安定公主这个手握战功开府的上司,又行将前往边境,便是一种新奇而必要的行动了。
除了需要接受杨炯、王勃的文化教导,还要去教那个靺鞨小孩让人有点心烦之外,姚元崇觉得,自己已走上了一个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起点。
公主这个有些叛逆的性情,和不吝给下属封赏请官的大方,更是让人对她的
好感油然而生。
起码以姚元崇到公主门下报道到如今所见种种,都让他觉得公主会是个好上司。
以至于当船在穿过了三门峡段水道继续东行,停留在了洛阳之时,姚元崇还觉有几分失落,生怕这是公主又暂时打消了出行计划,又要重新打道回府呢。
李清月看穿了他的想法,心中有一瞬的好笑,还是稳住了心神,开口作答:“还有些东西要在洛阳取,暂时停一阵。”
站在她面前的姚元崇,要不是因为此前守孝的缘故,偶尔会有些因伤怀而出现的走神,简直活脱脱一个中一的活泼少年。
真是很难想象,在历史上他会秉持着“法行自近”这样的克己奉公原则,从字里行间都透露出端正严肃之气。
但没关系,反正李清月也权当他就是个伴读来安排差事。
她朝着姚元崇说道:“你和澄心一起去办件事,往我在洛阳的别院走一趟,去将那里的人和东西都给带过来。”
早在一月末,李清月让人送往蜀中的信就已得到了回音。
段宝元说,他其实没有真的嫌弃公主那个炸药团队,所以没必要让公主破费,在把军功奖励的绢布换成银钱之后,还要分出一部分来,作为给他的补偿。
这些钱财也都被他用在了招募矿工的相关事宜上。
合计约有个一百多人愿意离开蜀中,随同公主一起前往辽东。
别看人数不多,按照段宝元所说,这些都是当地挖矿的熟练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是能带出学徒来一起办事的。
只要公主没打算将整块封地都用挖矿的铲子翻腾一遍,那这个人数应该是够了。
这些人和刘神威一起,在三月初抵达了洛阳,随时等着公主的召唤。
至于为何是来洛阳而非长安——
长安物价更贵好不好!
住宿此地的钱还是李清月出的。
再说了,这样一批人出现在天子脚下,其中的某些人还带着一批危险物品,也过于明目张胆了一点。
她可不想被人发现彼时龙朔吉兆的真相,自然还是谨慎小心一点为好。
相比之下,洛阳就更像是她和阿娘的地盘了,也让她安心一些。
她接着安排道:“常之,你带着祚荣留守船上,帮我照看好此地的东西。”
黑齿常之旋即应了声好。
在长安的数月之间,若说谁的收获最大,很可能就是他了。
他一如此前随同李清月一起学习时候的态度,在获封折冲都尉,又被准允进入弘文馆借阅藏书后,便将自己的时间全放在了读书上。
当然,更准确一点说,是在习武之外的其他时间。
以至于在经历了三个月的长安生活后,他虽然从表面上看还是那个身量过高的傻大个形象,在气质上却已比之前沉稳得多。
祚荣除了听卓云的话外,倒也对黑齿常之有些发憷,能被他管住。
李清月招了招手:“飞
鸢,你陪我去个地方。”
庞飞鸢还在看着船只停泊进码头,忽然听到这一句,连忙回头朝着李清月看来,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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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老实交代了她确实不会,或者说她们白州之地确实没有那等奇幻的蛊毒之物后,安定公主也没再问那等难为人的问题,而是向她学起了格斗术的技巧,让庞飞鸢已日渐习惯于做这个亲随了。
但在她随同公主下船后,又忽听船头冒出来了个声音,“公主,那我一人做什么?”
李清月循声朝着说话之人看去,正见那里站着杨炯和王勃。
她扬声调侃道:“你们俩继续针尖对麦芒吧,等分出个高低再来办事也不迟。”
李清月是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现在还没有初唐四杰之说,没有那个“王杨卢骆”的排名,那也该当理所当然地没有杨炯那句“耻居王后”之说,可这两个人就是谁都看谁不顺眼。
王勃因那篇《顺天门班师颂》而得到了当今天子的赞誉,杨炯却觉得他文辞浮躁,华美过甚,并非由心而发。
而对于杨炯这个就为了“神童”之名故意卡在整十岁参加考核的行为,王勃也觉得实在是沽名钓誉。
总之,这可能就是两个天才少年的初次较量了。
但李清月才不惯着他们两个的恃才傲物,
喜欢吵就先吵出个高下来,别等到为她办事的时候再来折腾事情。
总得弄明白什么是良性竞争,什么是互扯后腿,才能在官场上混。
她也没管后头那两人在面面相觑之中到底得出了何种结论,直接跨上了从船上牵下来的马,领着庞飞鸢直奔东都尚药局而去。
她此行所携带的物资被分作了三份。
一份在长安,包括了日常吃穿所用之物,送往封地的兵器,良种,以及积攒在手的金银。
一份在青州,包括了她让人在南方收集的稻米种子,还有部分采办的农具。
最后一份就在洛阳。
除却刘神威所带的炸药研发物资以及矿工的家私与工具之外,剩下的东西就在孙思邈这边了。
东都尚药局这地方她向来可以刷脸入内,今日也不例外。
但在孙思邈将她迎进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来这一趟,我看是要把尚药局的积攒都给搬空了。”
李清月揣着手跟在他后头,笑道:“您说归这么说,脸上也没点心疼的意思,明摆着最近是不缺药的,显然我买走的这些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东都尚药局在洛阳经营日久,洛阳的百姓中不乏将多余采摘得到的药材送来此地,甚至专门成立了个采药队,为您收集当地药材,就为了能让您定期为洛州百姓看诊。”
要说这“贿赂”举动其实没必要。
孙思邈的医者仁心,洛州百姓早已该当看明白。
所以这更像是用一种能被孙思邈接受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感谢。
李清月继续说道:“而且,除了
益州送来的药材外,此地栽培出的医者定期在外巡游问诊,也能从各地州府采购吧。”
孙思邈佯装将脸一板:“那分拣药材不要人啊?”
李清月从容应答:“您这儿最不缺的恐怕就是人了吧,我看都快赶上长安的太医署了!还单独开设了妇科与儿科,招到了不少女医。上次我收到您来信的时候,您还夸女学徒大多更加细心,也珍惜这个学习医术的机会,今天我来拿东西,您又开始胡扯人数不够了。”
她轻啧了一声:“再说了,这两年间悲田坊也步入了正轨,加上洛阳佛寺也加入后,收容的孤老不在少数。这些老者又大多不愿真只在悲田坊中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不少人都在帮着处理药材。”
她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人不是都在那儿吗?”
在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确实有不少老者正在晾晒药材。
这些人大多腿脚不灵便,若是放在外头,大约找不到太合适的活,但帮着翻捡药材却并不难做到。
再者说来,悲田坊和疠人坊不同,其中所住的孤老并无传染疾病。
正因为如此,洛阳民众也乐得看到在老有所养之余,这些老者花着各家缴纳上去的赋税,在为百姓的安泰做出一份贡献。
都被揭穿了,孙思邈也没法装下去了,他低声嘀咕道:“还不是因为你次次都从我这里借医术高超的弟子,又不将人还回来。”
孙思邈自己也很清楚,若非李清月的邀请,加上皇后的鼎力支持,他在此地著书立说、教授弟子、救治百姓的事业绝无可能像今日这般蒸蒸日上。
但也正因为他跟安定公主时常往来,姑且可以算是混熟了,在将人当做晚辈的情况下,有些话也说得更不拘束一些。
他这句吐槽也该算有理有据。
他的嫡传弟子轮换着在益州坐镇看诊,这个也就算了。
他原本很是看好的弟子刘神威已从学医彻底转向搞炸药,这个算是发挥他的天分,勉强也能忍。
上次熊津大都督府成立,皇后找他这里要了一批人渡海前往,至今也就因为军队撤退回来了一半,剩下的都被分散到大都督府境内各州了。
这个……姑且算是给皇后殿下的报酬。
然后就是两个月前,李清月居然说希望他派出数名弟子协助回纥商人酿酒,参与到酒水提纯的项目之中。
这怎么看都是又走歪了一批人。
结果现在李清月意图前往封地,不仅要从他这里采买走一批药材,还打算再带几个医者与采药人走!
他都担心哪天他睡过去,一觉醒来,人就已经不在洛阳而在辽东了。
以李清月当年来益州坑蒙拐骗的表现,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这么想的,也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那哪儿能啊!我还指望您长留洛阳,帮忙多看着点玄奘法师的,好让他继续管束着下头的那些弟子。”李清月一脸坦荡地答道:“再说了,我阿耶的头风病又没法根
治,万一突发变故,还是得劳烦您尽快赶往长安。若我将您带走却耽误了陛下的病情,岂不是不孝至极?”
“您多分我点人手也不是坏事。”她朝着孙思邈解释道,“您别看这些人留在洛州或者是中原能够医治到更多的人,但您得考虑到将来。如今的辽东已是大唐国土,陛下必定不会让此地继续是这等地广人稀的样子,等到来日人口增多,总是需要有看医问诊之地的。”
“我记得您老说过,您还没去过那么往北的地方,那么也应该少有收集到那头的药物信息和病例,比如说,原本为白山部靺鞨所占据的地方,就盛产不少珍稀药物……”
那可是长白山啊!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还有,您也知道的,高丽、百济和新罗这些地方的人虽然说话用的是扶余体系,但书写的文字却大多是中原文字,所以大唐的《新编本草》和您所编纂的《千金要方》,我这次都是要一并带上的。如今正是镇抚边境的必要时候,大唐该当给他们示以生存之道,我也总得让人能配合这些医书讲解。”
“非要说的话还有个理由嘛,我多带点人走,正好在此地多空出点位置,让民间隐藏的医学天才能够被顺利挖掘出来,岂不是正好?”
孙思邈:“……”
如果说李清月前面说的还都是正经理由,最后那句就是纯属胡扯!
洛州但凡是有点学医天分,自己又对此有兴趣的,应该都已经在他这里了。
偏偏前面的几条理由已经足够安抚住他郁闷的情绪了。
孙思邈无奈答道:“那你按各项专科去挑人,别一口气把我的人全给挑完了。”
虽然知道李清月那边的需求也不少,但也不能影响到东都尚药局的运转。
“还有,之前皇后殿下还有意让我这边派遣出弟子,去上州开医学培训,并且协助当地办理悲田坊呢……”
“知道啦知道啦!”李清月答应得很痛快。
反正熊津那边还有部分可以调拨的,这次就算带过去的是学徒也无妨。
“对了,这样一来,您在药材上可得多让着我点。”
李清月转头就跟孙思邈卖起了惨,“我那封地又偏远,又刚经历过战事,土地未开垦,百姓没驯化,听说就连那泊汋城中都是府库空空——”
孙思邈都活到这个年纪了,之前能被李清月骗,那是真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小孩能如此有套路,现在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他给出了一句灵魂发问:“要真有这么惨的话,你选那儿干嘛?”
做慈善吗?
李清月眉头一挑:“我这叫看中了这里的发展潜力。”
……
这话吧,孙思邈是真不信。
但是在洛阳和李清月会合的李谨行,却信了这个说法。
他要前往安东都护府上任,安定公主的封地在安东都护境内,又看好此地的发展,显然是对他有利的。
当他眼看着他们一行人在抵达青州后,会合到此地的物资越来越多,越发肯定,安定公主所说的话并非作伪,而是当真要在自己的封地大展拳脚。
三四月间的海面少有风暴,于是当各方物资都校验完毕后,数艘大船便并未有所停顿地朝着辽东行去。
“我还以为公主会想先见一见那位马匠师。”澄心为站在船头眺望的李清月披上了一件风氅,顺口说道。
能被公主专门向天子请官,足可见这位马姑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青州与海州虽然相隔着有一点距离,但要在出海之前往海州往返一趟,应当也并不会耽搁多少时间。
说不定还能将人给带到辽东一并参与到此地的建设。
李清月却摇了摇头,“她现在是看在工钱的份上,而不是看在我这个人的份上,所以还是先给彼此一点想象的空间吧。”
“等她适应了那个缮工监的官职,她才会知道,上头有人是多么必要。”
她唇角微扬,任凭海风掠过她的面颊,“再说了,泊汋城的初步建设,还犯不着这样的大才动手。”
她得先让此地,被打上她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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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之后,这一行船只停在了鸭绿江的入海口。
李清月望着面前越发清晰的海边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领地,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