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明很多年前便已放下七情六欲了, 爱恨痴缠, 人间天伦,于他而言,实则是一件陌生的事。
“我不懂她说的喜欢是什么, 只是觉得,她离开之后, 这里。”他指了指心口,语调缓慢道, “会很疼。”
对佛者而言, 生死是一个过程,他本该看得开。
南颜不禁问道“你已是举世难逢敌手了,为什么后来没有去找她呢”
“守狱人若离开黄泉川, 万鬼便无以镇压, 随后便是凡洲同沦。”寂明“我很想去找她,可我不能离开,只能放出七佛造业书, 它们能感应到带有佛骨禅心之人。”
只是没想到,佛骨禅心传给了孩子。
“同我说说你们
南颜此刻不想提那些恨事, 她能感觉得到, 寂明身上渐渐开始有了凡人的气息, 神态也越
“听人说, 她有了我之后, 起初学不会养孩子,半夜翻墙找了一家乳母求教,差点没被人打出去。”
“我大了点之后,说好的要教我书习字,教了半日她就自己睡着了。”
“她做的饭是真的难吃,若不是修士,真不知是怎么活下去的。”
“可我想她了”
南颜低着头,眼眶泛红,正试图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便感到头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了揉。
“对不起。”霜白的长
一声愧歉,南颜恍然忽觉,她竟已久候了这么多年。
“你会跟我回家吗”南颜拢起眼底几乎无法抑制的情绪,扭过头道,“我不想修什么大道成仙成神,只想一切结束后,回到娘和我
寂明感到女儿的
“我许你一诺,我会把她带回来,无论要用多久”
南颜鬼使神差地学着她所见的那些人间天伦的画面一般,朝着寂明伸出尾指道“说定了。”
寂明顿了顿,勾住她的尾指,凭着依稀的印象,轻轻晃了晃。
“嗯,说定了。”
寂明此刻尚无法脱离秽谷,他尚需衡量狱主是否足以担当得住黄泉之重,就
可寂明是个话不多的人,七情迟钝,南颜说什么他都会温温和和地说“好”、“可以”、“阿颜厉害”。
一个不晓得怎么做父亲,另一个也不晓得怎么做女儿。等到南颜一肚子热火劲儿过了,便忽然觉得有点冷场。
互相凝视了半晌,南颜忽然听寂明主动开口道“你修七佛造业书,有何瓶颈”
对,她还是七佛造业书的传人。
南颜有点不好意思,道“七佛造业书不同于佛门传统,无人可寻教,是以一直自行揣摩,经年来疑问确是累计了不少,请禅请父亲指教。”
于是等到嵇炀启动完苍穹断界,将秽谷内那些利用完毕的修士都送走后,来寻南颜时,便只见两个佛修聊得气氛正烈。
小九色鹿从嵇炀怀里拱出个头,道“你们人族的父女重逢难道不会抱头痛哭三天三夜吗”
嵇炀亦窃以为此,然未意佛者放达通明至斯,竟然
他遥望了半晌,总觉得天有不测风云,把小九色鹿放下来,放了只小阴祝
然后他果然
“父亲。”经过和寂明的长叹授业,南颜自觉境界更上一层楼,说话时不自觉地双手合十,背后佛光宛然,“我心中有世情困惑。”
寂明道“但讲无妨。”
南颜“我有凡心不可弃,眼前虽有众生万千,每每却只愿渡一人。”
寂明看得通达,阖目道“修行
“那”南颜此时被颠颠跑来的小九色鹿拱了一下膝,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灰败的残红头,嵇炀正凝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转身,轻扶着下颌的手抬起来朝她幅度极小地挥了挥。
这就是她不可弃的凡心了。
南颜顿时有些话卡
寂明抬眸顺着南颜的目光看了一眼,凝视了嵇炀片刻,直至盯得后者开始不自
南颜“父亲,你刚刚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嵇炀慢悠悠穿过曼殊花海,自然而然地站到南颜身边,同她对视了一眼,方对寂明颔首一礼“禅师,久疏问候。”
寂明漆黑的瞳仁里映出这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神情平静地晾了对方十几息后,答道“狱主多礼了,我已将佛道交托阿颜,往后普度众生,非吾肩上之任,再不必称我禅师。”
“”
嵇炀何等聪明,马上察觉到寂明说的有两层意思,一是真的对南颜传道授业了,二是告诉他,想让南颜还俗,不可能。
但是南颜一心向佛,忽承佛道大任,背后宛如浮现释迦光环,心情亢奋“我定不负父亲所托”
此事着实不妥,他好不容易使手段,动摇南颜凡心至此,岂能让她佛心二度坚定。
嵇炀斟酌再三,顺着寂明的话接道“阿颜自入道以来,肩负救世大愿,筚路蓝缕,日夜不倦,嵇炀亦因一度入邪道而心性迷失,幸得阿颜度化,已悬崖勒马,今后相互扶持,前辈自可放心。”
“我本以为黄泉三千丈,此生等不到一个熬得过万鬼劫的人,你能尚存理智,非全是度化之功,于你自身亦算是功德。”寂明前面说得好好的,转头就对南颜道,“阿颜,欲度黄泉,道阻且长。”
南颜对此心中有结,闻言一脸凝重道“我知晓。”
寂明目光诚挚道“实
南颜“”
寂明“需要为父示范一下吗”
南颜“”
嵇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南颜道“我同前辈有事商谈,你
南颜还没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便忽然凭空消失了。
“哈”
黄泉川上游,原本漫天漂浮的阴祝被无形重力从天空扯下来,重重按
“前辈,道家有语,道法自然,于前辈而言,人间已属憾恨,儿女因缘,又何必相扰”
霜白的长
全天下的老丈人里,佛忏主永远是最难搞的那个。
嵇炀不怕他七佛造业书伺候,怕的是他给南颜洗脑,从此一心向佛,不食人间烟火。若是如此,莫说他了,芸芸众生一点机会都没有。
何况他也瞧见了,南颜现
“还请前辈明示吧,前辈不放心,是因为我是道生天宗主的弟子”
寂明轻轻摇头,道“是因为我不知这条黄泉路,你能走多久。那年我从黄泉川畔救起你,彼时你虽受过一次阴祝吞噬,但三魂未散,我问你,可愿受我聚魂敛魄,入黄泉转世重生。”
彼时他本是可以得救的,本是可以和这辈子一切失去的、仇恨着的一刀两断,他却没有答应,他请寂明将他投入黄泉川,承万鬼罪业,最终奴役幽冥。
“那时撑着你活下去的,分明是一腔仇恨。”寂明
同命锁,一切的相遇、一切的起因都源于同命锁。
“赤帝南决云曾为妖后所创此术,可惜未得完成,妖后便已殒灭。”
寂明轻喃道“她给你种下的,并不是为了保护女儿要奴役你性命的禁制,它是下
嵇炀微微垂眸,道“
“同命锁可代人一命,我可杀他,但若破不了赤帝妖心,最终死的只会是你,你可想好了”
“最好的指望,最坏的结果,我心中已有计量。”
等到最后一朵曼殊花枯败,整个秽谷一声剧震,上方经年未变的禁制轰然崩毁,无数的光影
“我欠你一个人情。”寂明知晓道生天的制裁来了,眉间未曾有半分变化,对嵇炀道,“且让我先还一些吧,有劳。”
守狱人渡不黄泉,永世不得出,然,他即黄泉,他就是应则唯算不到的变数。
黄泉水逆流而上,同之前的投影不一样,嵇炀阖目间,乾坤间所有的幽冥恶鬼同时俯首。
“妖、鬼、人师者,终章将至了。”
卯洲,愁山院。
殷琊的影子
越至塔顶,殷琊的动作越缓慢,好
一块巨大的红冰悬浮
“掌院师兄,南芳主魂魄有一半碎片流散于苦泉川中,再继续召唤下去,苦泉川封印恐怕将破。”
宝气如来嘴角溢血,看上去气息奄奄,道“南芳主三魂日久,浮屠塔是世上唯一可为她聚魂之所
一提到赤帝妖心,众高僧纵然修为深,也不禁面露愠色“应则唯已是修界第一人了,本就罕有人能与之对敌,若杀之不死,道生天祸患何日能终结掌院师兄,我们拼全力也要为南芳主聚魂”
愁山梵海的高僧们把心一定,磅礴佛力朝着苦泉川井口一指,立时一片片带着黑气的魂魄碎片被徐徐带出。
殷琊躲
他察觉的瞬间,宝气如来忽然喝道“何方妖孽,胆敢夺舍”
一声宛如来自炼狱的轻笑传出,那些本来安分的魂魄碎片蓦然爆开凝成一个人形鬼影,这鬼影右手化出一口剑,朝着封印苦泉川的井口一斩,刹那间整个浮屠塔巨震。
一时间,佛灯摇晃,大片大片地熄灭,那鬼影瞬间钻入红冰之中,随后红冰碎裂,本该长眠的人徐徐睁开眼,苍白的皮肤上,眉心有一道魔纹蔓延开来。
宝气如来首感压力,被她附身刹那的魔气一冲,暴退数丈,认出对方的来历。
“你是应则唯的心魔化影”
此魔得偿所愿后,面上露出极其满足的神色,轻点红唇,嘲弄地看着苦苦镇压苦泉川不断涌出的恶鬼的众僧,足尖一点正欲离开,却忽然撞
“谁”
疑惑间,心魔女抬头望见上方一杆古拙的大旗猎猎悬浮,旗上威压,对她夺舍的这具空壳内的妖血形成了压制。
下一刻,一头巨大的白狐从暗处冲出,长啸一声直接撞开宝气如来等人“吃苦老头,再不放手你们想死吗”
连日镇压,众僧已然油灯枯,殷琊猛然出手,那苦泉川封印受到狱主召唤,竟尔直接爆
万鬼呼啸中,那心魔女看出殷琊的身份,一边试图挣脱万傩旗的束缚,一边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妖族的王脉。等应则唯一统轮回后,我自会吞噬他的神魂,成就魔尊之身,到时你们妖族也算大仇得报,何必苦苦相阻呢”
殷琊瞪着心魔女,眼中紫光闪烁“丑女滚出去”
心魔女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瞎了吗”
殷琊“老子没瞎,说你丑你就丑我奶奶可是妲己,我妹的美人妈就是我的妈妈,别瞎画我妈的脸,滚出去”
心魔女恼怒不已,冷笑道“妖物口出狂言,你可看清楚,万鬼同出,我看看接下来是谁死得惨”
殷琊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尖牙一咬,道“万鬼同出,你确定死的是我们”
周围众僧本想上前,却被宝气如来拦住。
“魇狐一觉,十年黄泉无渡客。”宝气如来喃喃道。
苦泉川主师巫逆鬼,其鬼性最是凶恶,冲出封印后,本想以人为食,却不料当头撞上一双晶紫的狐眼。
殷琊闭眼一吸,刹那间无数鬼物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入体内,同时妖气节节攀升。
“原来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