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富秦
这是一份来自蜀郡的拜帖。
落款名为……清。
姜珂好像知道嬴政的想法了。
收到拜帖后第十天, 拜帖的主人才来拜访姜珂,等待期间,姜珂一点也不急切, 因为她知道客人还在路上,帖子来的越早,便越证明了这人的越有诚意。
这日傍晚,姜珂从仓库归家, 刚一进门便有人过来和她禀报有客来访, 已经在堂室内等待一个半时辰了。
闻言,姜珂连衣裳都没换, 直接赶往堂室内部接见客人。
姜珂刚走到门口, 便开口道:“真是抱歉,姜珂公务繁忙, 此时才归,怠慢了客人, 还请勿怪。”
她的声音清脆大气,如金声玉振, 让人听了很有好感, 客人闻言,连忙放下手中茶盏, 起身走到姜珂面前,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内史尽瘁事国,不辞劳苦,实乃吾等黎民黔首之福, 清感激还来不及, 又岂会责怪。”
蜀郡偏僻,习俗, 信仰,语言,文化等都和中原不同,可她却能说出《诗经》中尽瘁事国这个词语,还能行中原地区标准的礼节,这些都足以看出她对姜珂的重视。
这人是个女子,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穿戴的是带有巴地特色的衣裳和饰品,她容貌清秀,眼睑很薄,身量不高,气质却很沉稳大气,言语之间不卑不亢,且让人听了后心生欢喜,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之人。
巴清道:“您辛苦了。”
没错,此人正是被司马迁评为“礼抗万乘,名显天下”的战国七大富豪之一,也是其中唯一的一名女性富豪巴清。名气之大,即使是不精通秦汉史的人都知道她是中国最早的女企业家,且就连秦始皇都对她礼遇有加,封她为“贞妇”,又修筑女怀清台来纪念她。
姜珂并未提及自己,反而将功劳全都推给老板道:“大王圣明图治,吾等群臣自然要尽忠尽智为秦国效力。”
巴清:“清虽区区一届商贾,人小力微,但也愿和内史一同为国效力。”
她大概是女子爵政策施行后,第一批得到爵位的女子了。当年秦国发生蝗灾,粮食颗粒无收,秦王下令捐粮万石即可升爵,虽然那时巴清才刚掌管家族,却还是捐了数十万石粮,这个政策实施后,官府第一时间就给她补了爵位。
“您莫要谦虚,巴清之名,明显天下,莫说秦国,就连山东六国中都有不少人知道您,您的远见与胆识,就连很多男子都望尘莫及。”
说完,她又说了一句:“大家都是秦人,自然是要一起为国效力的。”
姜珂表面淡定,内心却很开心。
巴清,战国第一大富婆,真正意义上的钱对于她来说只是个不断增长的数字。
战国时期,四川一带存在有巴国、蜀国和苴国三个大国和其它几个零零散散不成气候的小国。蜀国强大,所以巴国和苴国两个国家就经常联合起来一起对付蜀国,苴国国君见识短浅,当然也有可能是没读过假道伐虢,唇亡齿寒的故事,打不过蜀国就试图拉拢秦军一同攻蜀。
这种大好事秦国怎么能轻易错过?于是秦惠文王直接派张仪,司马错率军从石牛道灭蜀吞苴,买二赠一,顺便把巴国也一块灭了,将这么一大片土地纳入秦国版图,划为蜀郡。
秦国极其重视巴蜀地区的发展,李冰修建都江堰后,蜀郡沃野千里,土壤膏腴,又有鱼盐铜银之利,当年长平之战秦国和赵国硬刚三年不虚的底气就来自于蜀郡这个秦国后方坚实的大粮仓。
然而,作为秦国最有钱的商贾,巴清的利益来源却并非是蜀郡特产的鱼盐铜银,而是丹砂。
丹砂是“五毒”之一,能养精神安魂魄,甚至久服可通神明不老,很多帝王都将它看做是能长生不老的神药,甚至被派到燕国那几个方术士炼制的小药丸里面的丹砂都来自于巴地。而巴清的家族则拥有这里数不清的丹穴,丈夫死后,很多人都对她的砂矿垂涎欲滴,恨不得将她们孤儿寡母给生吞活剥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巴清居然很快从丧夫中清醒过来,她继承了这个庞大而又富裕的家族,一个人将担子扛在肩上,打理丹砂生意,付出无数血汗,成为家族的话事人,占据主导地位,等那些想要瓜分她家产的人反应过来时,丹砂矿的生意不仅没有衰败,反而与年俱进,更胜当初。
能在男权社会以一介女子之身建立一个如此庞大的商业帝国,作为一名商人,巴清有着商人最大的优点,眼光。她永远能在众多选项中迅速找到那条获利最多的道路,并当机立断出手,毫不犹豫。
所以这次入咸阳被大王接见后,巴清第一时间就来拜访姜珂了。
嬴政灭掉韩赵两国后,为了剥夺原地方豪强和高赀富户们的财富和势力,对他们采取迁徙政策,将其迁徙到咸阳附近,譬如赵国邯郸一位冶铁致富的富商卓氏,这些人家,虽然目前还没达到统一六国后的十二万户之多,但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当然,其中能榨出来的钱财也并非个小数目。
这些人不似巴清的家族那样富有,可见微而知著,丹砂又是对于历代君王必不可少东西,巴清敏锐地察觉到,等秦灭六国,处理完这些人后,很快就会将手伸到巴蜀地区,届时自己的家族也无法幸免。
咸阳城是一座充满着财富与权力的城市,单有财富,在这座城市里未免显得太单薄了些。
她有财富,姜珂有权势,她们之间若能合作,中原人常说同道相益,那自然是相得益彰了。
姜珂看向巴清,笑吟吟道:“实不相瞒,珂第一次见您便心生好感,与您交谈后更是一见如故。”
巴清道:“我亦是对您相逢恨晚。”
“既然如此,那就恕清斗胆,想要与您相交。”
姜珂:“民间常言人生贵知心,定交无暮早,珂何其有幸,得友如此,已为您备下筵席,还请移步堂室。”
说完姜珂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巴清顺着她的动作和她一起走到堂室,果然已经准备好了筵席。
巴清是蜀郡人,蜀郡的饭食和中原不大相同,这些差异她早有准备,但这次筵席里的饭食巴清却是第一次见过,既不是蜀菜,也非中原佳肴,除了一些麻辣味重的辣菜,还有诸如开水白菜,甜皮鸭等清淡菜肴,以及那些漂亮美丽,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甜品,这其中每一个细节都显示出了主人家的用心。
“我想你在蜀郡时常吃蜀郡饭食,来到咸阳后应该也常吃中原食物,所以便特地让庖人根据蜀郡特色改良了些菜肴,只图个稀奇,也不知道是否符合您的口味。”
姜珂自归家到现在,一共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准备这场筵席却要花费不少使劲,因此定是早就备好的,口味什么的倒是不重要,巴清能感受到姜珂对她的重视,这就足够了。
但你别说,还真的很对巴清胃口。
席间巴清说道:“听说您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开办女学?”
“不过是想给那些家贫没有前途的女孩子们一点出路罢了。”
这些年来女学的规模从一座学堂增加到三座学堂,学生数量也从几百提升到数千。
巴清:“同为女子,我很是敬佩您的高洁义气,因此,我想为您的女学捐一些钱财。”
虽然知道她不会反悔,但姜珂答应地很快:“那就多谢了。”
姜珂举杯敬她,二人对视,嘴边同时勾起一抹微笑。
这顿饭注定吃得宾主尽欢。
……
第二日,上午。
姜珂从嬴政殿内出来,走到门口恰好与尉缭擦肩而过,二人点头示意,算是打了个招呼,韩赵两国灭亡后,嬴政的公务也愈发多了起来。尉缭进殿时,手中还抱着一沓子文书,从份量上来看,如果没制造出纸张,换算成竹简,恐怕能将尉缭压成腰椎间盘突出。
她还没走多远,就听到一阵欢笑声,顺着声音一看,是楚国的那位芈夫人。
芈夫人手中牵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他身上穿着毛茸茸的狐裘斗篷,因为天气寒冷,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清澈灵动的大眼睛,天真可爱,看着就很招人喜欢。
因为各种影视小说的影响,扶苏这个名字在姜珂的印象里一直都是温润如玉成年版,但现在版本更新得有点慢,站在她面前的是幼稚可爱三岁小豆丁版本。
芈夫人牵着扶苏走到姜珂面前,二人相互彼此打了个招呼。
“芈夫人,扶苏公子。”
“姜内史。”
扶苏被教养的很好,不仅模样讨喜,举止礼仪更是没有丝毫差错。
姜珂:“许久不见,公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芈夫人回她:“是啊,再过几月就四岁了。”
“四岁,也到了该要启蒙的年纪,可有给他选好启蒙先生?”
“还未有人选。”
芈夫人说完后便用她那双秋水般温柔美丽的眼睛看着姜珂,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姜珂:……
带不了一点小孩。
“我明年就要去魏国了。”
芈夫人意识到她的拒绝:“是妾贪心了,内史莫怪。”
她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荀子先生……?”
“关于先生收徒之事,珂身为弟子,掺和进去有些不太好。”
芈夫人闻言,神情难免失落,但姜珂说得又是事实,以一个弟子身份指使先生收徒,的确于理不合。可随后姜珂又说了一句:“不过先生收徒不拘一格,以扶苏公子的姿质和才能,先生肯定会喜欢的。”
这时芈夫人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那就借长史您的吉言了。”
关于扶苏的启蒙先生这件事,姜珂帮不上什么忙,但公子伴读,姜珂倒是早就选好人选。
次日正午,李牧宅中。
秦彭生的医术很好,经过长时间的修养,不仅李牧的眼疾即将痊愈,可以模糊地看到一些东西,就连钩病也有好转迹象,四肢逐渐正常。
此刻他正坐着书房的靠椅上教李左车念兵法,多年的行军打仗,这些知识早已深深地印在他心里,所以即便眼睛有疾,仅凭记忆他也能完整流利地念出这些兵法。
姜珂:……
三岁,连数字都要数手指头的年纪,李左车却已经开始学习兵法了,真可谓是……家学渊源啊!
姜珂将带来的药材和补品放在李牧的桌子上:“李将军,我这次来是接左车走的。”
李牧没有理他,姜珂从褡裢里掏出几颗糖果给李左车,李左车却是先看向自己的大父,待得到他的允许后才将糖果拿在手里,和姜珂道谢。
“谢谢姜阿姊。”
这时有傅姆过来将李左车抱走,屋内只剩下李牧和姜珂二人,姜珂直接露出真实面目:“李将军,您莫要生气了,一定要每天按时吃药,及时复建,身体才能早日好起来,我是真心的盼望您身体健康啊。”
姜珂都这么关心他了,李牧也不是块石头,本想说一句“多谢”,可话刚到嘴边,就听到姜珂又说一句:“您要是无事可干那就再多看看兵法吧。”
“本来我是想将您接到咸阳养老来着,但又一想,秦国从来不养闲人,恕我冒昧地问一下,您今年贵庚啊!?”
是挺冒昧的。
“老夫今年五十有七。”
“五十七岁啊……”姜珂沉思道,“连青年老年人都算不上,那您应该是属于少年老年人,此时正是奋斗的大好年华,李牧将军,生命不止,奋斗不休,我支持您出山抢小李将军和小王将军的职位。”
小李将军和小王将军指的是李信和王贲。
李牧:……
这个秦国的治粟内史一定是疯了。
他从前在赵国时,赵王重用的臣子都是韩仓,郭开之流,把整个赵国朝堂弄得一团糟,恨不得直接上手抢走他的兵符好系在自己身上,秦国则恰好相反。
昨日李泊将左车送到自己宅中时还说暂时有些不太适应秦国的官场,一开始李牧以为秦国官场比赵国官场更加腐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李泊的顶头上司李斯给了他在赵国时需要处理八天的量的公务,让他在一天之内处理完。
然后李泊又发现,秦国用的是纸张而非竹简。
一天更比八天强。
不是,你们秦国……挺行。
所以这话如果是从郭开嘴里说出,李牧可能会认为郭开实在阴阳怪气,讽刺,威胁自己,但从姜珂嘴里说出来,只有一种可能,她是真的想要自己去打仗啊!
李牧高情商拒绝:“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姜珂低情商回答:“姜还是老得辣。”
李牧:……
“老夫不想和你说话。”
“那晚辈就先离开了。”出门后,姜珂又在门口补了一句,“别忘了继续学习兵法啊,李牧将军,学无止境!”
脚步声逐渐走远,等确定她完全离开后,李牧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的悲痛心酸回忆起这两年来的经历。
赵国,亡得不冤。
姜珂带着李左车去找嬴政:“大王。”
“何事?”
“扶苏公子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姜珂将李左车推到自己身前,“我给公子找了个伴读。”
嬴政看了一眼姜珂旁边的年幼小童,心中已有答案:“李牧孙子?”
“嗯。”姜珂点头,还特地强调了一句,“亲的。”
“你……”其实嬴政有时是真的觉得姜珂挺厉害的,韩非,荀子,荆轲,但凡她看上谁,无论这人是哪国人,都会想尽办法把人弄到秦国来,就连秦国曾经最大的敌人李牧都不例外,最后,嬴政夸出一句“汝之惠,甚矣。”
“臣欲为大王尽聚天下之贤士集于秦矣。”
哦,还有一点,那就是嬴政每次和姜珂说话都真的很舒服,无论是少年时,还是如今,无论是商讨政事,还是日常闲事。
这些大概都离不开姜珂的语言艺术吧。
李左车今年才刚三岁,思想还未成熟,把他放到宫中作为公子伴读,和扶苏一起长大,时间会潜移默化一个人的思想与眼界,日子一长,他的身份就会从李牧的孙子转变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秦人。
姜珂,你又怎么不算天才呢。
姜珂从章台宫归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她匆匆地用过飧食后便去了沣水旁找韩非。
姜珂手里拿着一个小食盒,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进,一进门就看到张良和韩非两个人坐在案前,同时转头将视线看向姜珂。
“哟,张君也在啊。”姜珂恐吓道,“你们俩个聚在一起干什么,不会是在聚众议论发动叛乱的事情吧。”
张良试图反驳:“并没……”
韩非却是直接一口答应:“对。”
“嗯?”听见韩非同意了,张良迅速将视线转移到韩非身上,瞪大眼睛,整个人身上都透露着不可思议。
他心里打出一万个感叹号,公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哦。”姜珂反应极其淡定,将手中食盒放到韩非的案上,“师兄,我特地亲手为你制作的宵夜,分量很足,张君也一起吧。”
韩非打开食盒,撇了一眼:“你亲手做的?”
虽然是疑问句,但里面却透露出坚定的不信,姜珂也没隐瞒:“亲自装盒也算是亲自制作的一部分。”
“你来……来找我,做什么?”
“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韩非:“说实话。”
“我要去攻打魏国了。”姜珂说出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师兄,战场太危险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有……有办法。”韩非很认真地对她说道,“你不去上战场就好了。”
自从上次从云阳狱里出来后,韩非就好像开启了另一人格,或者也可能是跟姜珂相处时间久了,怼人能力大幅度提升,往往能在三言两语间气死别人。
但姜珂不是别人。
所以她不会被气死。
“师兄你最近著书立说有没有遇到瓶颈期,如果有瓶颈期的话,不如顺手帮我写个伐魏攻略放松一下大脑?”
当时,韩非为了劝说秦国最先攻打赵国,最后攻打韩国,还特地为嬴政献上了攻赵攻略,譬如给魏国送去人质,先稳住魏国,花重金贿赂楚国重臣,让他们在楚国境内宣扬赵国的劣迹等。
有趣的是,嬴政虽然没接受韩非最后攻韩的建议,但攻打赵国时,这些攻略可全部都有仔细研究,用到了实战上。
韩非冷道:“我并未……未遇到瓶颈期。”然后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柜子,在里面翻找了一段时间,找出一本很薄的小册子,直接扔到姜珂面前。
姜珂粗略地翻看一遍里面内容。
韩非简直快要恨死秦国了,恨到见都不愿意见秦王,且一句话都不想和秦王说,还每天晚上点灯熬大夜地给秦国写伐魏攻略。
他超恨的。
姜珂感叹道:“师兄,你可真是……太好了!韩非子,没你我可怎么活啊!”
韩非没好气道:“没有你,我……”
他本想说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好,但突然想到云阳狱的事情,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没有姜珂,韩非还真就活不了。
目睹全程的张良:???
公子你清醒一点啊,对方是秦国人啊,秦国,灭咱们韩国的敌人,你为什么要给敌方写伐魏攻略啊?
姜珂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小张良,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家公子这是让我替他报仇呢。”
“报仇?”张良十分不解,自家公子和魏国似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韩国有难时,魏国不仅不派兵帮忙,还冷眼旁观,落井下石,这说明什么?”
张良:“魏国鼠目寸光,没有远见?”
韩非给了张良一个眼神,示意张良不要搭理姜珂。
但被张良忽略了
姜珂:“所以秦国这次要帮我师兄报仇。”
“最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魏国落井下石,魏国坏,秦国打坏国,秦国好。”
张良:……
这是什么强盗结论啊!
张良要被姜珂气死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刚才韩非给自己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气愤道:“秦国攻打韩国,赵国,现在还要去打魏国,秦国才是最坏的!”
“韩国也欺负秦国了啊,秦国充其量算是反击罢了。”
张良更加激动,辩解道:“韩国何时欺负秦国了?”
这简直就是子虚乌有的事,虽然张良忠心韩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从韩国建国开始,就没强大过,先是跟在魏国后面,后来又跟在秦国后面,即使是最强盛的韩昭侯时期,也最多是别国不敢侵犯,而不是敢去侵犯别国。
姜珂冲他挥了挥手,示意张良过来,反正韩非也不想听,干脆离她再远一些。
这并不是他在赌气什么的,而是真心地为自己身体着想,免得真被姜珂气死。
张良走到姜珂旁边,姜珂歪头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了四个字。
她说得是:“在……晋国时。”
贴脸开大,小张良都快碎掉了。
看见他这幅反应,韩非不由得庆幸,姜珂早已经不是当初邯郸时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师妹了,现在的她,恨不得一句话能气死两个人。
韩非拍了拍张良的肩膀,表示安慰。
“那我就不打扰师兄休息了,再见。”姜珂又嘱咐道,“记得把夜宵吃了哦。”
过了大概半月,秦国诸位官员聚在一起商讨伐魏事宜。
尉缭无意间看到姜珂塞到衣裳里一张纸,开口问她:“姜内史,你这是伐魏计划?”
“不。”姜珂回答地很干脆,脸上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这是我撰写的魏国版《死亡笔记》”
第82章 伐魏01
或者, 也可以叫做……入职名单?
了解魏国历史后,这个国家在姜珂心中一直都是一个很牛逼的国家。
当然,这个形容词是个贬义词。
牛逼到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任谁见了魏国历任国君的操作都会啧啧称奇,感叹世间少有,不, 是世间没有。
当年韩赵魏三家分晋后, 魏国分到的地盘最多最好,韩国地势险恶多山脉, 赵国临近北狄, 经常被匈奴侵犯。唯有魏国挨着秦国,进可攻, 退可守,还有豫西通道和豫北通道, 经济发达,号称天下中枢, 可四面出击。
魏国建国初期, 不光地理位置优越,国家内部更是君主贤能, 臣子优秀,魏武侯任用李悝,在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开始变法, 使魏国一跃成为当时最强大的国家, 魏武卒之名更是令人闻风丧胆,将秦国打得连函谷关都不敢出。
除此之外, 魏武侯还十分注重外交,他知道三晋这片土地的整体性,因此魏武侯在位时,一直采取联合韩赵两国的政策。
魏武侯死后,魏文侯继位,他倒是想要延续父王在位时魏国的荣光,只可惜自己才智有限,目光短浅,这时魏国的国力虽然有所衰退,但还能稳定自己霸主国家的地位。魏文侯之后的魏惠王才是真的牛逼,他就是那个历史上著名围魏救赵的君主,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两战几乎损失了魏国全部兵力,魏国自此一蹶不振,退出争霸圈。即使这样,还不死心,把商鞅给推到秦国去了。
从此以后的魏国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魏惠王时期的商鞅,孙膑,乐毅,后来的张仪,范雎,尉缭,姚贾,吕不韦等人,哦,还有现在的姜珂,截至目前为止,单单魏国就为秦国提供了四位丞相。
因此魏国人送外号:魏国人才批发市场。
魏国对待秦国,那是真掏心掏肺啊,有人才,他自己不留着,统统全部都给秦国送过来,而且为了避免这些人才不舍故国,送走时还会特地暴力对待一下子,对人家非打即骂,深深地结个仇。
所以魏国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他们国君咎由自取,自找的。
魏国如今既没有名将,也没有强军,和赵国相比,很好击破,秦国决定派王贲去进攻魏国。
王贲刚攻打楚国归来,一直打到楚国腹地淮北地区,连下数城,大破楚军,打得楚国王室草木皆兵的,满脑子只想自保,不敢再生出一点援助魏国之心。
以及,燕国。
按照历史发展,此时已经发生了荆轲刺秦事件,嬴政大怒,派王翦攻打燕国,兵临易水,都把燕王打到辽东去了,但现在,刺秦的荆轲在刺燕,软弱的燕王在炼丹,所有事情都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真的有必要攻打燕国吗?”姜珂发出灵魂提问。
秦军现在已经将主力军用在攻打魏国上了,即使燕国只是顺便一打,结果肯定能赢,但战争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富,粮草兵甲这些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二十位黔首才能供养一位士兵。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也。诸位,我有一个想法。”
众人看向姜珂,都想知道她有何办法能不发兵就震慑燕国。
“荆轲现在在北地假装神仙给燕国炼丹,估计燕王再吃两年就吃死了,咱们可以给燕王发书一封,让他上供给秦国万石丹砂。”
有人不解,燕国的特产是鱼盐枣栗,根本没有丹砂矿,找他们要丹砂做什么?
尉缭大致懂了姜珂的想法,于是和大家解释道:“秦国蜀郡就有世上最多的丹砂穴,却仍需要它国进贡,既能证明秦国人人痴迷丹药,又证明这些丹药效果的确很好,否则也不会连丹砂的原产地都供货不足,这样一来燕王就会更加痴迷炼丹。”
“而且有了丹砂这个名头,燕王会认为秦国需要燕国为咱们供货,战火不会燃烧到他们身上,就更不会意识到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此计甚妙。”
嬴政赞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政攻城。看来姜卿这些日子里兵法读得很熟练啊。”
这么多年来,嬴政已经发现姜珂是一个很会攻心的人,若是一般的君王,例如已逝的魏安釐王,定会对这样的臣子心生猜忌,但嬴政不同,他想的是如何能最大限度发挥姜珂攻心之利。
听到嬴政夸奖的姜珂内心:那是当然,我超厉害的!
姜珂表面:“多谢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
这么简单的计谋真的能成功吗?
包赢的。
燕王喜拿到秦国文书的第一反应有点害怕,然后才是生气,秦王让一个北地国家给他送丹砂,也太欺负人了吧!?
然后他聪明的大脑袋瓜一转,很快产生了和尉缭所言相同的想法,偏偏燕国还有几个内应在他旁边煽风点火,推波阻拦。
有一名炼丹的方术士知道秦国发来的文书后,当着燕王的面“嘁”了一声,满脸写着“不屑”二字,燕王见状,便询问这名术士为何作此姿态。
方术士神情高傲道:“我笑秦王愚钝。”
闻言,燕王大惊,连忙制止他的话,万一这句话被秦国间谍听到后,传到秦国,那自己可就又要挨打了。
却不知自己眼前这些人都是秦国间谍。
方术士仍旧不屑一顾:“大王莫要害怕,给秦王炼丹之人是个外强中干,徒有其表之辈。”
燕王好奇道:“您怎么知道?”
方术士:“因为那人的师傅和我家仙长的师傅是同门师兄弟,虽师出有门,但天赋资质和我们家仙长相比那可就差远了。”
荆轲:?
你说大话带上我干什么?
“这倒是事实,唉。”荆轲假装长叹一声,然后给燕王讲了当年师傅们彼此斗法的故事。
把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的故事掐头去尾,润色改编一番后安插在自己“师傅”身上,忽悠得燕王一愣一愣又一愣。
燕王始终坚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没人能幻想出这么神奇的事情。
荆轲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太颠了。
荆轲年少时精通击剑,熟读兵法,现在则不同了,现在他精通戏法,熟读《西游记》。
方术士在燕王面前狂得没边,可到了无人处却立刻“啪”地一下跪了下来,跪得很丝滑,三体投地,另外两只手用来抱着荆轲小腿嚎啕大哭,求他千万别把自己刚才的话告诉姜内史,告诉大王,自己还上有老,下有小巴拉巴拉的。
荆轲:……
燕王真的相信了秦国缺少丹砂这个消息,丹砂产地的除去秦国巴蜀地区,便是楚国黔中地区了,燕国只好掏重金向楚国购买。
楚国黔中地区正在打仗,可又不想放弃这个大好的赚钱机会,于是出大价钱找了巴清购买,又加了一笔钱倒卖给燕国。
然后燕国再免费上供给秦国。
对于这种套娃行为,方术士表示疑惑:“燕国朝堂上下真的没有人拦一下他们大王吗?”
荆轲回他:“大概……想拦的人都被燕相干掉了吧。”
……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天气逐渐回暖,万物复苏,灞桥边的柳树抽出新芽时,秦国正式出兵攻打魏国,此次出兵不像之前那样小打小闹,而是奔着灭亡魏国去的。
王翦之子王贲为主将,姜珂作为他的裨将一起出征,姜珂上次出征赵国是想为天下女子求一个女子爵,这次也有原因,魏国可是名副其实的人才市场,姜珂带着她从超市里各种学生绘本之类的书上面凑出的名单,趁着现在人才们还年轻好骗,立刻奔着魏国划拉人才去了。
在众人依依不舍地相送下,姜珂骑着马和大军一起离开了咸阳,除此之外,还带了女学里两位比较有军事才能的学生。
实习。
王翦性情沉默,精通谋算,王贲同样遗传了王翦的性格优点,他年纪虽轻,却已是一副老练达成之态,善于分析利害且稳健多思,很少急躁冒进。
秦国内另一位李信将军则恰好相反,李信作战勇猛,动作迅捷,可以称得上是剽疾轻悍。
如果说李信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那么王贲则很能给人安全感。
由于秦国多年的蚕食,魏国领土日益减小,如今只剩下都城大梁和附近一些稀稀疏疏的小城邑,从当年的天下要塞变成了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只能被风浪裹挟前行的孤岛。
姜珂没有选择和王贲大军一起去围困大梁,而是独自带了一队士兵去攻打安邑,陈留等郡县。
这些城县既没有大梁那么坚固的城池,也没有李牧那么厉害的守城将领,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城市,很好打。姜珂虽然不擅长带兵打仗,但那是和王翦李牧这种高端局相比,她肚子里是真的有点兵法,更何况还有火yao,火qiang等作弊神器,打打低端局不在话下。
她攻下来的第一个县城名为单父县,单父县地处于丹水和济水的交界处,在魏国的东边。单父县原本是鲁国的一个小邑,后来鲁国被灭,它就被划分成了魏国地盘,虽然已经过去数十年,但这里依旧还留有孔子的儒学思想。
姜珂对手下几名都尉强调:“挨个告诉你们手下的士兵,进城之后,不许烧杀抢掠,不许侮辱妇女,不许杀良冒功……”
当年五国攻齐,燕国都快把齐国打灭国了,原本齐国黔首们也没有太大的反抗想法,但骑劫代理乐毅为将后,不光虐待齐国俘虏,把他们的鼻子全都削掉了,还把齐国人的祖坟给刨了,一通操作下来彻底激起了齐国人的反抗精神,他们气势大增,硬生生地凭着即墨一座小城又打复国了。
因此秦军虽然战场上凶狠,但平时要做到秋毫无犯,一旦发现士兵们行为有失,要么斩首,要么鞭笞,要么夺爵,严格按照秦律定罪处罚。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战国时期人口也是很宝贵的资源,垦荒种田,傅籍徭役等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口。
姜珂收集了这座城市里的各种典籍,人口,地图等,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小县城,韩非所写的伐魏攻略她早已背熟,这座小县城从地理位置,人才,经济等各方面来看,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不值得停留。
姜珂手里拿着此地的豪绅名单,喃喃自语道:“唉,得快点把这边的事情解决掉,加快速度攻打外黄了。”
每座城内,都有一些豪绅望族,他们的家族在这里盘桓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家中弟子遍布基层各个位置,是最不好清除的阶级,姜珂选定几户人家,思量着最先对谁下手。
姜珂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将朱笔悬放在竹简上,停下了动作。
啧……
好像开出稀有等级了。
这家的户主名为吕文,家财万贯,很有钱,他有五个子女,其他子女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名为吕雉的二女儿。
吕雉,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性,在《史记》里和皇帝们一个系列,超级厉害的诶。
“来人!”姜珂在吕文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红圈,叫来门外的亲卫,将竹简扔在一位亲卫手中,吩咐道:“将他全家带来我的幕府,越快越好。”
“诺。”亲卫接过竹简离开这里,他的办事效率很高,才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吕文全家都带到了姜珂面前。
姜珂上下打量着这一家子,吕文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发须灰白,还蛮有精神的,看样子吕家受到战争的影响不大,吕媪低垂着头,浑身哆嗦,生怕姜珂一个不顺心将他们全家给生吞活剥了,至于吕文的那几个子女,在姜珂看来,都挺平平无奇的。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人,略过,略过,略过,到了其中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身上时,姜珂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主角旁边的人都开了模糊处理。
吕文共有三位女儿,但姜珂却能一眼认出吕雉,她身穿一件禅衣交领的暗色曲裾,发髻凌乱,脸上被抹了黑灰,看不出具体模样如何,但她的仪态很好,脊背很直,且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如何,身体不似吕媪那般颤抖。
无论是容貌,气质,还是胆识来看,和自己的其她兄弟姐妹们相比,她都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姜珂安慰道:“吕公莫要害怕,我们秦军只攻城,不杀人,只要您和您的家人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是绝对不会有杀身之祸的。”
吕公:……
你这到底是安慰还是威胁啊,为何老夫我听完更加害怕了。
姜珂照例询问了他几个问题,对话结束时,她问:“吕公,您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吕公:这个语气,为何更像审讯了?好似接下来不是要放他们归家,而是要把他们打入大牢似的。
吕文看向自己面前的姜珂,观察片刻,瞬间面色大变,言语更加恭敬:“:老夫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给人相面,给许多人都相过面,可是这世上再没有谁的面相比您还要尊贵了,老夫斗胆,我有一个亲生女儿,愿意送给您,希望她跟随您,做您的婢妾侍女,为您洒扫梳妆。”
姜珂:……啊!?
我这是拿的什么刘邦剧本吗?
吕雉:……
她悄悄抬头看向姜珂,虽然只是很快很粗略地看了一眼,但看这位将军阿姊的面相和气质…
也不是不行。
第83章 伐魏02
吕雉心知肚明吕公的那些小心思。
吕公有相面断前程的本领, 并以此起家,积累无数家财,但在这个世道光有钱财是没有用的, 所以吕公迫切地希望能找一棵树来庇护吕家,攀上关系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
当然就是姻亲了。
真正的世家贵胄不会瞧得上小县城内的豪绅之女,至于从底层爬上去的贵人,他们肯定年龄都特别大了, 如果还没开始爬, 那自己凭什么跟着他吃糠咽菜,吃苦受累?
比起嫁给一个年纪大的老男人, 吕雉倒宁愿去给姜珂当洒扫侍女, 至少她年轻,好看, 飒爽利落。
最重要的是,吕雉认为姜珂很厉害很有权势, 那些在他们面前仰着头,一副高傲姿态的秦兵们在姜珂面前都垂下了头, 不敢有丝毫放肆。
以及是自己那个平日里不可一世, 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清高,淡泊模样的父亲, 现在在姜珂面前同样如此卑微。
虽然这么想可能有点不孝,但吕雉觉得此时场景真的很可笑。
姜珂这边,她也被吕公这句话给弄蒙了,她原本还在纠结如何将吕雉给弄到手, 没想到吕公居然主动要将吕雉送给自己!?
对此, 姜珂除了高兴,还有另一想法, 那就是吕公他……
果然是个渣爹。
历史上可以为了出人头地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刘邦,现在又要为了前程把女儿送给敌方主将当婢女。
她都能想象到吕雉听到这话时的心碎场景了,姜珂将目光移向吕雉,然后惊讶地发现她的表情不仅没有半分失落难过,反而……还隐隐有些期待?
姜珂居高临下道:“既然如此,那本将军就收下吕公的美意了。”
吕公闻言大喜,连忙吕雉推到姜珂面前:“这是老夫的次女,她名叫雉儿,今年十三岁,自幼乖巧懂事,养蚕织布,洒扫杂事无一不精,还懂些诗文礼数,请您收下她吧。”
这话说得……,如果姜珂是个男子,收到一个这样有文采能持家的大美女,定然会很开心。但现在她站在吕雉的角度上,怎么听都感觉不对劲儿。
神经老登。
你都丝毫不考虑一下女儿感受的吗?
姜珂原本是想直接收下吕雉的,但现在却改变了注意,她冲一旁的近卫使了个眼色,近卫收到示意,“诺”了一声,离开幕府。
等待期间,姜珂并未回吕公,而是自顾自地翻开一卷竹简,处理自己的事情,账内气息仿佛凝固了一般,安静到只能听见竹简落在案上的敲击声和彼此的呼吸心跳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吕公的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他开始变得焦灼,难安,心里好像被烈火焚烧一般难受。
吕公偷偷瞥了一眼姜珂,揣摩着这位姜将军究竟是和用意,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为何一句话都没对自己说?最终将会怎样处置吕家?
就在各种担忧几乎要将吕公逼疯时,刚才离开的那位近卫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约三寸长,三寸宽的箱子,走到姜珂面前,唤了她一声“将军。”
“嗯。”姜珂点了点头,伸手打开箱子盖,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黄金白璧,奇珍异宝,姜珂伸手在里面抓了几把又重新放回去箱中,宝贝碰撞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接着近卫又将宝箱抱到吕公面前,在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前,姜珂轻描淡写问道,“这些,够吗?”
“将军,您这是……”
姜珂道:“本将军不爱占别人便宜,所以,打算用这些钱买下你的女儿。”
吕公闻言一怔,他本来是想用吕雉来为吕家换一个锦绣前程的,但现在这么一弄,收下和买下的意义可是天壤之别,姜珂用钱买下吕雉,那她的户籍,验传等信息都会从吕家移出。这样的话,即使吕雉日后再出人头地,那也和吕家没有任何关系。
“老夫并非是那种贪恋钱财之人,之所以愿意将女儿送给你,只不过是因为心里敬佩,推崇您罢了。”
老登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姜珂:“吕公,你这是在拒绝本将军吗?”
“做个识时务的人不好吗?”
这话一出,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可吕公却像走进冰窖似的,心里发寒,浑身颤抖。
他立刻跪了下来:“是,是,多谢将军。”
吕公拿着这一箱子宝贝,带着一家人离开了姜珂的幕府,直到走出很远,他的腿还是软的。一旁的吕媪终于反应过来,埋怨吕公道:“雉儿是咱们最美丽最聪慧的孩子,所以你平时对她最费心思,就盼望着她能出人头地,为什么却要将她送给那秦军的主将?”
吕公:“我相了一辈子的面,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显贵的面相,这位将军日后必定身居高位,贵不可言,雉儿跟着她,准没错的。”
吕公的长女吕长姁担忧道:“可是,秦人残暴之名堪比虎狼,那位将军能以女子之身身居秦军高位,岂不是要比秦人更加残暴?观她今日之言行,简直就是虎狼中的虎狼,肆意妄为到了极点,您让阿妹给如此残暴的人去当侍女,女儿担心阿妹……”
吕媪:“是啊,还不如将雉儿留下,日后为她筹谋一桩好的婚事,将她许配给个贵人,我观你那好友,楚国沛县县长之子就很不错。”
吕公不耐烦道:“你们这些妇人懂什么?即使是做侍女,那也要看去做谁的侍女,将军的侍女当然要比县长之子的夫人更有威严。”
被他一顿训斥,吕媪和两个女儿当即低头,不敢再张嘴说话,然而,有些事不仅妇人家不懂,男人也同样不懂,长子吕泽看向自己手中的宝箱,发出灵魂提问:“可是阿父,姜将军花钱买下阿妹,那她不就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吗?”
吕公:……
吕公都快被自己这一家子给气死了,只能安慰自己,雉儿是个孝顺孩子,虽然户籍不在一户上了,可彼此之间的血缘亲情却还存在,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账内,被吕家人认为“残暴不仁”的姜珂看向自己面前身形有些单薄,眼神彷徨的吕雉,组织了下语言,率先打破沉默:“那个……”
“你莫要害怕,我并非坏人。”
姜珂将手帕放在水中浸湿,拧成半干的状态,仔细擦拭干净吕雉脸上的灰,露出一张清秀美丽的脸,问她:“我可以叫你雉儿吗?”
吕雉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姜珂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刚刚用钱将你买下,并非是在侮辱或轻视你,只是觉得你的父亲举动太过薄情,所以才出此下策,买断你们之间的联系,你若不喜欢,也可以继续将户籍放到吕家,这一切都随着你的心意去办。”
姜珂心里恨不得噶了吕公,切断吕雉和他们之间的联系,表面却做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瞧瞧这是一位多么细心,多么善解仁义,多么善解人意的主君啊。
“我并非真的想要让你当我的侍女,和你的父兄姐妹相比,你的资质很好,只要稍加教导培养,将来必定大有作为,乃不世之材。”姜珂将吕雉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言语恳切道,“雉儿,我想成为教导你这块璞玉,为你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
她这一番话,即使是在她旁边待久了的嬴嘉荆轲之流,听了后也会不由自主为之动容,更何况是如今才刚十三岁的吕雉,姜珂直接说动了吕雉的心弦。
吕雉长这么大,父亲对她代价而沽,母亲嘱咐她要贤良淑德,邻居们夸赞她织布又快又好,从前她还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单父县其她成千上万的女子也过着她这样的生活,甚至因为吕公家中颇有私财,相比其他女子,吕雉还能读些书籍,这已经很不寻常了。
可是现在却有人那么坚定地告诉自己,你是璞玉,你是不世之材,你将来会大有作为,她还很温柔地要当自己的老师。
虽然相识时间还短,但吕雉认为,姜珂就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了。
“您……”吕雉缓缓开口,脸上带着愧意,“您太破费了。”
她也曾见过一些宝物,有些眼界,然而刚才姜珂给吕公的那箱子财宝,里面晶莹硕大的宝石和琉璃,每一块都是极品,只从其中拿出来一块琉璃便能堪比吕家全部家产。
姜珂道:“金玉财宝,皆是外物,和雉儿之才相比,不值一提。”
吕雉听到了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温柔的人啊!
她有预感,吕雉,你完了,你要跟在这位将军阿姊身边一辈子了。
但事实上姜珂也没有吕雉想象的那么大方,她随身携带的这些宝石……其实都是各种颜色的啤酒瓶,玻璃瓶切割出来的。
甚至某些瓶底宽厚的玻璃瓶还能切出来几条镯子。
不过即使是玻璃瓶,她都不想送给吕公,离开这里时,姜珂改了吕雉的户籍,又吩咐驻守在此地的士兵“关照”一下吕家,但也不用太关照,好歹留下一两件。
“关照”这个度,可不好把握,姜珂这次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上司一张嘴,下属跑断腿了,驻守在此地的二五百主是个糙汉子,没怎么读过书,能升到这个官衔全靠打仗勇猛,所以不太会揣摩上司的心意。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脑袋都快想破了,还是没想明白到底应该怎么关照吕家,但也不敢明着问姜珂“将军,您能解释得再详细一些吗,我没听懂?”
除非他这个二五百主不想干了。
最终他干脆也不纠结了,直接带上几个下属伪装成劫匪进到吕家院子里把这些财宝给抢了,带着财宝都快跑到院门口时,突然又想到了姜珂那句好歹留下一两件,于是手动在箱子里掏出来两件宝贝扔到苗圃中。
他心想,我还怪善良的,姜裨将让我留下一两件,我给他留多的,足足留了两件呢。
魏国游侠盛行,民风宽松,不像秦国那样律法严格,所以吕公丝毫没有意识到在秦吏的治理下大半夜有人闯进自己家门抢东西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
于是吕公就去报官了。
还挺巧,接待吕公的秦吏就是这位二五百主,他是蒙着面抢劫的,因此吕公的相面之术也发挥不了作用,认不出这人就是抢劫自己的罪魁祸首。
除非他的相面能力能升级到成扫描虹膜这个程度。
但是在自己治理的县城中发生抢劫悬案,好像对年终考核有些不妙,这可如何是好啊!
二五百主想了半天,最终决定不再纠结,反正他上司姜裨将厉害,应该能把这件事给自己平了吧。
应该……能吧?
……
单父县这座县城规模中等,也不是地理要塞,不太重要,所以攻下单父县后,姜珂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很短,留下一队士兵处理这里的后续,便带军继续出征。
和单父不同,陈留是魏国重要腹地,地理优势明显,且存有大量粮草,陈留郡内有一座凤凰台,相传古时曾有凤凰下落,栖息此台之上,故陈留又名凤凰城。
陈留郡内,有一处地方因为百年前黄河变道,留下一黄水大洼,故名内黄,为了区分内黄,潢水之外的那座县城被称为——外黄。
秦末时期,这座不起眼的小县中诞生过许多的历史名人。
韩非的小纸条上写着外黄县的县令张耳是一位很有名气之人,如果姜珂想要从魏国招揽些人才,那么张耳和他的好友陈馀都将是不错的人选。
韩非嘴上说懒得和姜珂讲话,实际上却又冷着脸替她写招揽别人的攻略,韩非,你又怎么不算是口是心非呢。
这些天吕雉一直跟在姜珂身边,原本在她心里,行军打仗是一件很需要谋划的事情,要根据不同舆图,精通各种山脉,河流走向,苦心积虑,认真谋划许久才会定下最终出兵方案。
“你想多了,那是李牧,王翦那种名将级别打的高端局,陈留这种低端局还不至于。”
吕雉问她:“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姜珂将她带出幕府,走到一处,指着仓库里那些被士兵们严加看守的huo药,说道:“王翦将军走战力穿插路线,咱们就走火力充足路线。”
“走到哪里炸到哪里。”
“不服就打到敌人服为止。”
单父县城破时,吕雉作为闺阁小姐躲在家里,如果不是姜珂特地将他们全家叫到面前,恐怕她现在还在家里织布呢,所以根本没见识过huo药的强大威力。
她不懂“火力充足”这四个字到底什么意思。
是表示秦军人数很多吗?还是补给充足的意思?
不过她很快就懂了,当火枪在外黄县的城墙上炸起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火花时,吕雉眼睛都看呆了。
不是,你们秦国现在都这么科技发达了吗?
和秦国相比,魏国的军队实力好似商周时期,像个易碎的陶器。
这样看来,魏国能在秦国的剧烈攻击下存活这么长时间,似乎……魏国也挺厉害的。
外黄城破后,外黄令张耳和他那一众门客们被当做俘虏,捆绑得严严实实,送到姜珂面前。
说实话,姜珂感觉韩非的眼光没有自己好,面前这些人,有一位模样俊俏的中年男人,一个身量很高,神色颓废的少年,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一对看起来性格挺落拓不羁的兄弟。
啧……
姜珂没一个看上眼的。
第84章 伐魏03
看来, 韩非内推质量一般啊。
这几个人面对姜珂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其中那名俊俏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此地县令, 曾经和外黄士兵们一起守城,先前他是这几人中反应最大,也是抵抗最激烈的人。
可被俘的这段时间里,不知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居然低眉下首起来, 动作间更是一意顺从,没有丝毫反抗的想法, 仿佛已经认命了。
姜珂翻了一遍此地户籍资料, 一旁县丞弓着腰,态度恭敬地站在姜珂旁边, 县丞是外黄县的原住民,今年将近五十的年纪了, 记忆力很好,对县里各处的资料都很熟悉, 姜珂有不太了解的地方, 他就负责在旁边答疑解惑。
那么问题来了,县丞品级低于县令, 为何县令浑身带伤,发冠歪斜,被人绑得严严实实扔在殿下,县丞却能完好无损地站在姜珂旁边为她解惑呢?
当然是因为县丞识时务者为俊杰, 投敌投得早啊!
“唉, 张耳啊,你可真是……”粗略地看了一遍外黄资料, 姜珂对这位贤名在外的外黄县令发出感叹,“牙口不太好。”
屋内众人闻言,皆心中好奇,县令一职虽无法和大梁城内那些达官显贵相比,但也是很多人望尘莫及的官宦阶级,更何况张耳此人牙齿白皙整齐,一颗烂牙都没有,为何秦国这位将军会断定他牙口不好?
“要不然为何吃软饭吃得这么得心应手?”
众人虽不明白“软饭”一词是何用意,但从姜珂的语气中也都依稀猜出这不是个什么好词。
张耳选择沉默,没有回答姜珂的问题,紧接着她又转移话题,明知故问道:“你曾经是信陵君手下的门客?”
张耳原本是大梁人,年轻的时候做过信陵君的门客,信陵君去世后,张耳便没了庇护,只能在大梁城内四处游荡,曾经无意间和几位游侠一起杀死一位草菅人命的贪吏,被本地消除名籍,官府派人抓捕他,张耳无奈只好离开大梁,逃亡到了外黄县。
外黄县内有一李氏富户,家财丰厚,李家家主有一个女儿,名为李潢,李潢不仅容貌美丽,性情更是果断利落,可惜她遇人不淑,嫁给了一个愚蠢且无能的男人,李潢无法忍受自己的良人,于是便离家出走去投奔了自己父亲的好友。
恰好此时张耳也来到外黄,这位好友就对李潢说,张耳是我见过的最有才能的人了,他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有大出息的。
李潢闻言便对张耳有了好感,再加上他的长相不错,于是就回家踹了自己原本的良人,又和张耳成了亲。
成亲之后,张耳逐渐走出困境,李家给了他丰厚的钱财,供给他广泛交友,招待宾客,从此以后张耳的名声更加显赫,称赞他的人也更多了,还因此当上了外黄县令,只可惜好久不长,他这个县令才当了不到三年,外黄县就被秦军给攻破了。
从张耳的经历来看,以后秦国官吏上任之前要加强政审。
“是。”张耳回她,“我少年时曾在信陵君府上当过门客。”
提到信陵君时,张耳的脊背崩得很直,眼神带着一丝落寞,言语间满是怀念,他是真的很崇拜信陵君,在张耳心中,魏国的信陵君便如同赵国的李牧,若是信陵君没死,那么魏国还能和秦国对峙一段时间。
“你在信陵君府中时,可曾为他成功筹谋过什么?”
张耳:……
你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冒昧。
张耳的大脑和语言系统一起宕机了,因为他好像真的没为信陵君提出过什么有用的计划。
但这也不能证明他没有用处啊,一来张耳当时年纪尚轻,未经历练,二来信陵君门客三千,出名的一共就侯嬴,朱亥等那么几个人。
那时候张耳才刚出生啊。
张耳不复刚才那副骄傲模样,低着头,仿佛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并未。”
姜珂喃喃自语:“哦,懂了,营销。”
她一开始也是这么营销自己鬼谷子徒弟的身份。
“魏国马上就要灭亡了,你愿意投降来当秦国的官吏吗?”
张耳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历史上魏国灭亡数年后,他和陈馀逃亡去陈地,改名换姓当了里正,受了陈地小吏很多的打骂屈辱,却能全部面不改色地隐忍下来,一只等到陈胜吴广起义才逐渐崭露头角。同样地,即使他如今再恨秦国,也要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恭顺表情,假装投降秦国。
“下吏愿意投降。”
“可是……”姜珂看向张耳,慢声细语道,“你对我的恨意已经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诶。”
她说这话时,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感到如坠寒冰。
张耳的心思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拆穿了。
趁他浑身难安时,姜珂又将话题转到了他旁边那位身量极高的少年,约么得有八尺五寸了,换算成现代身高大概就是一米九五左右。
“你叫……韩信?”
历史上……韩信有这么高吗?
过了很久,少年还是没回她,冷着一张脸,如果说张耳的恨意还只是藏在心里,那么韩信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体了,恨不得用眼刀子戳死他。
说实话,韩信这幅模样有点欠揍,姜珂想给他一巴掌,但他太高了,打他还得踮脚。
旁边近卫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走过来没好气道:“将军问你话呢?”
然后试图攻击韩信的小腿,将他踹倒在地。
姜珂阻止了他,毕竟淮阴侯也是要面子的,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军事才能厉害的人傲气点也能理解。
近卫瞬间明白,将军礼遇人才,她这是又准备招揽人家呢,万一招揽成功,说不听韩信的品级会比自己还高一些,于是这位职场老油条不仅没生气,反而还和韩信说了句“抱歉”这才后退。
不过韩信不是淮阴人吗?他来外黄干什么?
姜珂感到疑惑,她又翻了一遍户籍资料,县丞低声对她耳语几句,姜珂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于是她试探性地对韩信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这样我就不能保证会如何对待韩安和韩非了。”
果然,听到她的话韩信瞬间炸毛,怒发冲冠道:“你这个残暴的秦人,你要对我王兄和王叔做什么!?”
“你是韩国王室?”姜珂问他,语气却很笃定。
韩信言语中带了些新郑口音:“是又如何?”
姜珂:“那你之前有没有遇到一位漂洗衣物的老媪,看你实在可怜没有饭吃,便一连接济了你数十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信问道,“是看不起我吗?我还没有落魄到要去和一位漂洗老媪乞食。”
即使凭借姜珂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她也知道“胯下之辱”和“一饭千金”这两个成语和韩信有关,能推理出来韩信家境一般,而且淮阴是楚国的城市。
隐姓埋名隐藏自己?
这个猜测也不太可能,如果历史上的韩信真是韩国王室,他打仗都那么厉害了,张良不可能不撺掇他复国。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他只是恰好和淮阴侯韩信同名而已。
同名你嚣张个鬼啊!
既然只是同名,那我可就不忍你了。
她猜得没错,这位韩信并非淮阴侯韩信,而是韩襄王的庶出后代,历史上归顺匈奴的那位韩王信。
姜珂一脚踹向“韩信”的小腿,这一脚来得又快又有劲,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踹飞了半米有余。
韩信:?
众人:?
刚才那位近卫:原来将军是想要自己亲自来啊,看不出来将军脾气还挺暴躁的。
姜珂下令道:“来人,把他送到陈地去陪他王兄。”
众人都被她的光速变脸给看懵了,刚才还和声细语,态度温和,而现在这一脚,嘶……得挺疼啊。
韩信还没来得及缓和自己腿上的疼痛,就被进来的近卫给带走了。
姜珂白高兴一场,心情有些不爽,又将视线转移到那对模样看起来挺落拓不羁的兄弟身上。
他们并非外黄本地人,而是雍丘县高阳里人,原本是来拜访张耳的,没想到正好赶上秦军攻城,被困在了这里。
这对兄弟中哥哥名为郦食其,四十多岁了,他十分喜爱读书,但可惜家境清贫,穷困潦倒,没有足够的钱让自己读书,只好去当一名里间门吏来维持生活,虽然地位低微,但因为他能言善辩且性情狂放不羁,所以在高阳很有威望,普通的豪强都不敢随意得罪他。
他喜欢喝酒,自称“高阳酒徒”,也有人称他为“狂生”。
弟弟名为郦商,平时喜欢读些兵法书籍之类的。
姜珂:懂了,前有姚贾,后又郦食其,原来里间门吏才是真正出人才的地方。
从郦食其的资料上分析,应该是和姚贾顿弱相似的纵横家。
姜珂卷起手中资料,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郦食其。”
郦食其闻言,即使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是难免紧张,心跳加速,他回道:“诺。”
“你认为,我将你带到此处,所谓何事?”
“您是要像对待张君那样,招募在下吗?”
看他这幅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还挺期待的。
姜珂之名天下皆知,就连身处穷乡僻壤的郦食其也不例外,她年轻,聪明,精通百家学说,善于种田利民,有才能,又有权势。
最重要的是,她爱好招揽人才,郦食其刚及冠不久时,也曾满怀对官场的期待,可惜因为出身贫寒,他只能当一个卑贱的里门小吏。他抑郁不得志时,恰好传来姜珂建造琉璃台,卑身厚币以招贤者的消息,平时不受人尊重的农墨医学派,甚至最为卑贱的小说家她都能以诚待人。
郦食其:羡慕。
年轻时就一直想见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虽然她是攻破外黄的罪魁祸首,但那都不重要。
他的视线忍不住姜珂腰间看去,因为刚结束一场战争,姜珂穿着铠甲,身上没有配饰。但书案旁边放置的褡裢上挂了两条琉璃佩饰,一串淡紫色十字小花琉璃,中间花蕊处还点缀了金粉。另一串是透明串珠模样的,里面画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狸奴。
虽然幕屋内光线并不明亮,但郦食其还是能看出来这两串佩饰价格不菲。
他都能想象到那些农家学派的学者们被招募时的兴奋表情了。
他认为姜珂是一位有远大谋略的人。
姜珂:?
可是我没在历史书和语文书上见过他的名字啊,《史记》上可能有他的名字,但姜珂没读过《史记》。
不管了,反正她在《中国文学少年》系列丛书里见过这个人名,那应该也挺厉害的。
但和韩非张良不同,郦食其知名度一般,秦国公务员名额可是很紧张的,姜珂得先考考他。
“郦食其,本将问你,依你看来,想要成就大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大秦版boss直聘。
郦食其略微思考片刻,答道:“知道天为什么是天的人才会成就大业,能成就天下的君主,必将会把平民百姓视为天,而平民百姓的天便是粮食粟米……”
他说得滔滔不绝,姜珂表情闪过一丝惊喜,这郦食其,好像真的是个人才,看来无论知名度如何,只要能在历史上留有姓名的人,都不是什么水货。
姜珂又问了他几个问题,郦食其都回答的很好,她对郦食其很满意,此人是个可用之才。
秦国收了。
只是……姜珂有点看不明白,这郦食其回答问题的时候为什么眼神老往自己的背包上瞄。
他不会是想要偷我的兵符吧!?
意识到这一点的姜珂神色凝重,慢慢走到自己背包边上,郦食其见状神色愈发期待。
来了来了,他期盼许久的发琉璃环节!
我想要那串透明的。
然而姜珂却没有任何动作。
难道是我的见解还不够好?郦食其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于是言语间愈发精妙绝伦,恨不得拿出自己毕生所学。
一旁的郦商都看傻眼了,我阿兄有这么厉害吗?
姜珂:挖到宝了。
她决定以后每攻破魏国一个县城,就把这其中每个里的里监门全都召集在一起进行boss直聘。
姜珂对郦食其的表现很满意。
随后她将视线转移到屋室内的最后一人身上了,一般最后出场的,都是压轴的,即使姜珂情绪稳定,能做到在外人面前面不改色,但现在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家,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然后再转回身来。
这最后一人,是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鼻梁很高,长有一副漂亮浓密的胡须,沛县中阳里人,是一位追随张耳的宾客,在他家住了好几个月,也是不巧,正好赶上秦军攻城,就一起把他给困在外黄县了。
说是追随,但姜珂认为他实际就是来找张耳混吃混喝的。
这人不事生产,整日不学无术,无所事事,他最爱喝酒,但还没有足够的钱,因此经常赊账,原本像他这样的混混是不会被带到屋内的,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没啥用处,是姜珂偶然间看到了他的名字和户籍,才特地命人将他也一起带到这里的。
姜珂无奈道:“刘季啊。”
第85章 伐魏04
相比韩信张耳等人, 刘季就显得“识时务”多了。
一来他并非魏人,对外黄这个小县感情不深,能被抓到这里纯属意外。二来刘季是个擅长审时度势的, 守城这几天他已经看出来秦军势大,不可阻挡,攻打魏国就像砍瓜切菜那么简单,在这个节骨眼上和秦国作对可不是什么好主张。
当然, 说来说去,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他惜命。
刘季在家中排行第三,既非最大也非最小, 却是让父母最费心思的孩子。刘季出生农家, 却不喜欢农事生产,认为每天在田间地头里打转是没有前途的, 他上面有两个哥哥,早已娶妻生子, 分家单过,就连最小的弟弟也在前几年成了亲。只有刘季年近三十还未成立家业, 整日只知道带着他全身的家当, 一柄三尺青铜剑和一顶竹皮帽四处闲逛,无所事事。
虽然刘季目前事业上还一事无成, 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坚信自己自己总有一天会闯出一番大事业的。
他听说魏国的外黄令张耳曾经是信陵君的门客,且交友广泛,不看出身, 乃真豪杰之士也, 于是便在今年年初辞别了父母千里迢迢从沛县赶来外黄投奔张耳,寻思着能干上一番大事业, 可是在张耳家才刚呆上几个月,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呢,就被秦军给一锅端了。
早知道他还不如去燕齐之地碰碰运气呢,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别人的殿前俘虏,不光事业没成,连自己的小命都要没了。
秦军凶残,为了争军功最喜欢在战争后割下敌人的头颅,他也亲眼看过几次这样的画面,现在听到姜珂叫自己的名字,刘季脖子一寒,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生怕他的脖子和自己分开。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如果秦人真要砍自己的脖子,那也不会把自己拉到将军的屋里砍吧?砍完之后鲜血四溅既不美观,还难清洗。
刘季用眼神偷瞄对面这个秦军的主将,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姜珂?
姜珂是鬼谷子和荀子的弟子,大上造爵位,秦国最有名气的权臣之一,无论是权势还是名声,都要强过张耳百倍,且素有贤名。
刘季心想,她既然没杀我,还把我和张耳,郦食其一个待遇,带进堂室内,那肯定是要招揽我啊。
当然是同意了!能成为姜珂的门客,岂不是能吃香喝辣,衣食不愁了?
什么!?你说名士气节?
这是张耳这样高洁的人才拥有的东西,刘季能混到三十还没挨大揍,也是有自己一番原则的,那就是
死了彻底完蛋,活着才皆有可能。
无论如何他得活。
面对姜珂,刘季点头哈腰道:“将军,小人正是刘季。”
面对刘邦,姜珂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她记忆里刘季一直都是楚国沛县人,没想到这次却在魏国遇到他了,还是被绑在自己面前的。
根据姜珂多年看小说的经验,如果是男频文,应该直接把他给噶了,快准狠不留一丝余地,顺便灭个门,连着他家鸡蛋也一起摇散黄了。
如果是女频……好吧,女频里也没有给刘季送温暖送家产的。
一般都是抢他老婆抢他团队抢他手下。
“刘季,你可知道本将军将你叫到此处有何用意?”
“小人知道。”刘季连连点头,试图用飞快的语速让姜珂无法反应过来,“您是要给小人一个扶摇而上的机会。”
说完,他直接朝着姜珂行了个大礼,不给她任何反悔的机会。
“沛县小吏刘季多谢将军赏识,日后一定为您尽心竭力,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怠惰。”
一通丝滑小连招看呆在场所有人。
姜珂:啊……?
我说要招揽你了了吗!?
邦子你……,你这通操作可真是秀啊。
一旁的吕雉见状不由蹙了蹙眉,对他心生嫌恶,这人,也太泼皮无赖了吧?
刘季可不觉得自己无赖,在他心里这叫能认清时势,姜珂那么大个官,稍微从手指缝里露出个职位,那都是别人奋斗一生难以企及的,莫说是什么啬夫,游徼,亭长了,兴许她一高兴直接就把外黄令这个职位给自己了。
届时他倒要让父母好好看看,自己和刘伯,刘仲到底谁更有出息一些?
然而,姜珂没他所想得那么高兴,也没想过让他当官。
历史上刘季有什么优点来着?姜珂对他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有一堆很厉害的属下,和一个很牛逼的二十一世孙刘备,甚至她对刘备的了解比对刘季要多得多。
姜珂:嫌弃.JPG
能不能让刘季召唤一下他的二十一世孙刘备,顺便再把刘备的子龙和卧龙也一起带过来。
“你……”对于刘季,姜珂欲言又止,先暂时命人给他们送点饭食,用顿飧食,不至于饿死。
趁着他们用饭的功夫,姜珂一个人在屋内把超市里文具区里有关刘季的书籍全都拿出来分析了一遍,每当此时,她就格外盼望自己能有一本《史记》。
文具区的书大都是少儿书籍,写刘季打天下的经历很少,可能是出版方担心少儿们看不懂吧,大多数都是分析刘季性格,给少儿们的鸡汤,比如他驾驭手下,夸韩信的那句“战必胜,攻必取”和“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姜珂:好词,偷了,下次见到韩信就这么夸他。
屋内静悄悄的,唯有姜珂翻书的唰唰声,其中一本书中对刘季一通夸奖,首先说他仁厚爱人,豁达大度。
嗯,如果往儒生帽子里撒尿也算豁达的话……
然后是以德服人,关心属下。
现在他做不成皇帝了,只能当一个打工人。
勇于改革。
姜珂:改革这事我另有人选。
知人善用。
嗯,这一点可以!他们老刘家祖传的技能就是开局一个碗,人才全靠又挖又捡。
姜珂想到了一个最适合刘季的工作。
大秦HR舍他其谁?
姜珂命人将刘季叫过来,近卫去叫刘季时,他甚至都和分餐的士兵聊上天了。
近卫心想,这人……还真挺自来熟的,然后将他带到姜珂面前。
姜珂的确是要给刘季找个活干,但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亭长,啬夫之类,更不可能是客卿。
“人……人力资源管理?”刘季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他过去三十年里连听都没听过这个词。
“对,因为我们秦国的土地面积不断扩大,官吏人员的需求量也不断上升,所以需要有人能慧眼识珠,招聘新的人才资源来治理国家,同样……,这个职位需要你思维活跃……,关键是抗压能力强。”
姜珂说了一堆,然后问他:“懂了吗?”
懂了……吧?
刘季有点迷迷糊糊的,听姜珂的话好像是负责选拔官吏的,但后面那一堆什么营造建立大秦治理系统之类的,他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刘季“懂了。”
不管到底是干什么的,反正先把这个职位弄到手再说。
姜珂:“我们这个部门刚成立不久,我是你的直属上级,目前除我之外,你就是权力最大的人了。”
刘季面色一喜。
一刻钟前心血来潮刚成立的,整个部门一共就姜珂和刘季俩人,可不是除了姜珂,刘季权利最大吗,毕竟也再没别人了。
“看你的反应应该是对我们部门很满意了,那我再说一下我们的薪资和福利待遇,我们的年俸是二百石。”
二百石……这也太少了吧,一个部门的二把手怎么待遇和乡间小吏差不多呢?
然后姜珂又补了一句:“你给我。”
刘季:?
我得耳疾了?
姜珂:“你没听错,就是你每年给我二百石粟米,因为是我把你从县城内提拔起来的,所以你要报答我的知遇之恩。”
“那小的能得到多少俸禄呢?”
姜珂:“二百四十九石。”
刘季:……
行吧,最后加起来自己每年还能得到四十九石,省着点也够吃了。
刘季还未反应过来,姜珂又道:“我们的工作时间也很灵活,从子时到亥时,你要听我号令随叫随到。”
子时到亥时,那不就是一整天十二时辰?
姜珂又来了个转折:“但是绝大多数时间我都不会叫你。”
刘季:也行,至少有足够时间喝酒了。
“还有一点,因为你政审不及格,所以你不算是正式员工,只能算临时员工,没有爵位,没有品级,但你放心,秦国的晋升机会很多,而且如果你生病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会帮你照顾好你父母家人的……”
刘季简直不可置信。
这都是些什么荒谬的条件啊,就我生病了,你作为上级不应该帮我治病吗?都不抢救一下的吗?就直接到帮忙赡养老人这个步骤了?
秦国果然虎狼之国也。
也行吧,至少父母有人管了。
“敢问这位将军,小人得到这份差事,它有什么……”刘季努力缓和自己的情绪,他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半天才憋出来一个词,“意义吗?”
“能为大秦献出你的一份力量就是最大的意义,我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考虑,刘季。”姜珂提醒道“我们这个部门年终奖很丰富哦。”
刘季真的服了,到底是谁传出来姜珂以诚待人的名声啊!?
姜珂自己叫人传出去的吧!
他心里正骂着呢,突然听到姜珂又说了一句:“不同的高度能看到不同的风景,也有更多的机会,刘季,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话倒是事实,权臣身边的人,就算混得再差,也比那些乡间小吏要强得多,每年区区二百石粮,以他刘季的能力也能弄到。
“咱们这个组织还会不断发展的,到时候我像大王上一封文书,大王随便赏赐的一件宝物都够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奋斗许久了,不比那区区二百四十九石多……”
姜珂一个劲儿的忽悠刘季,给他画饼,画得又大又圆上面还撒葱花芝麻,说得刘季有些心动,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俸禄什么的可以忽略,官吏之中曲折弯绕颇多,随便一个环节便可以弄到不少钱财。
这又怎么不算是衣锦还乡呢?
他不知道的是,在秦国,收贿违法,是要受黥面之刑的!
姜珂却拼命抑制住自己嘴角的笑,让历史上著名知人善用的汉高祖给自己当HR。
姜珂,你又怎么不算是天才呢?
……
至于郦食其和郦商,纵横家还是带到咸阳再说吧。
“你通过了我的面试,但你也知道,秦国最尊贵的人是大王,所以还需要跟我到咸阳,我可以将你引荐给大王,至于结果具体如何,那就要看你的才能了。”
“但郦君之才,世间少有,我相信你一定会重用你的。”
郦食其闻言连忙向姜珂道谢,但他的视线依旧落在姜珂的褡裢和腰间,看得姜珂有点不适应。
她不会真得要偷我兵符吧?
然后姜珂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遍,终于察觉到了郦食其的目的。
哦,琉璃弹珠。
姜珂指着褡裢上的挂饰问他:“你想要这个?”
她都快忘记自己这个人设了。
郦食其不好意思直接点头,但又不想摇头,姜珂打开褡裢,从里面拿出两个盒子,放到郦食其手中,打开后里面是两颗碧绿色的玻璃弹珠,澄清透明,还挺好看的。
姜珂对郦食其和郦商说了一套招揽夸奖之词,说得这对兄弟一愣一愣的。
她却心想,下次不能再送弹珠了,到时候满咸阳城都是这玩意,那可就贬值了。
以及张耳,姜珂目前暂时还没发现他的才能。
也一起带走吧,实在没用还能把他送到沣水河畔种地去。
张耳被带走后,最伤心难过的人并非是他的手下门客,而是他的妻李潢。
姜珂离得老远就听到了门内的哭声,那叫一个凄惨啊,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才走过去敲门。
哭声停了,门开了,露出里面一张漂亮美丽的脸,李潢脸上妆容还是完整的,丝毫没有被眼泪洇散,眼睛也未红肿。
不是,姐,你干嚎啊?哭得这么大声却一点眼泪都不流?
见到姜珂,李潢表现得有些慌乱,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开始和姜珂求情,求她放过张耳。
“你……”姜珂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你就那么喜欢张耳吗?”
李潢:“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这是投资啊,姜将军,投资你懂吧。”她看向姜珂,急切道,“就相当于前文信侯和秦庄襄王,春申君和楚考烈王,当年魏叟信誓旦旦地说我家良人未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所以我才耗费家财供给他交际,好不容易得了个外黄令的职位,结果……唉,将军,您真的不能手下留情,放过我家良人吗?”
姜珂回答的很干脆:“不能。”
“所以,你就是因为张耳会有大作为才和他在一起的?”
“他模样也的确俊俏。”
姜珂歪头,不解道:“那你为什么非要投资他呢,你投资一下自己,兴许你也会有大作为?”
李潢一下子茅塞顿开:“你的意思是……?”
“与其扶他人凌云志,不如自己赚取钱权名。”
“可是,”李潢还要说些什么,姜珂明白她的忧虑,解释道,“外黄马上就会是秦国的土地了,秦国有女子爵政策,女子也可以……”
李潢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然后哭得更凶了。
“你……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看得出来,李潢这次是真的伤心,眼泪都流出来了,“我阿父为了帮助张郎结交宾客,拿出了好多钱财,那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布币和金饼啊。”
姜珂:……
姜珂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只好说一句:“抱歉,我来晚了。”
“下次打楚国的时候我尽量早点去。”
……
阳武县,是魏国陈留郡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右临渠水,左接官渡,姜珂对它唯一的了解就是这里有一个后世皆知的地点,博浪沙。
“有看得上眼的吗?”
姜珂喝了一口水,一边记录手里资料,一边询问刘季这个县城里有什么能招揽的人才。
刘季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头:“未有。”
“那就继续。”
刘季不想继续,他想睡觉,姜珂这个黑心老板让他面试了两天的小吏,他现在很困,于是刘季胡乱诌了一个他在张耳宅中时听到其他门客们说的名字。
“将军,我在这城镇里实在找不到有能力之人了,但却听说户牖乡有一贤人。”
姜珂眼都没抬,问了一句:“谁?”
“他名为陈平。”
陈平,这个名字好耳熟,姜珂好像是在书里见过这个名字:“好,我知道了。”
等她处理完手中事物就去见见这位陈平,试探一下他到底有何才能。
刘季: “将军,那我能睡觉了吗?”
姜珂:“可……”
她还没说完,就听“扑通”一声,刘季脑袋直接砸到桌案上,睡着了。
哟,看来还真挺困。
半个时辰后,姜珂看完手中资料,起身准备去往户牖乡,临走时看着睡得正香,毫无形象的刘季,叫旁边两位近卫把他摇晃醒。
“啊!”刘季一个应激,整个人处于发懵状态,“秦人打过来了?”
说完他才意识到,秦军早就打完了,甚至自己现在还在秦军阵营内当没名分的小吏呢,刘季心里发慌,连忙和姜珂道歉,确定姜珂并不在意后,他才问道:“将军将小人叫起,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哦,没有。”姜珂满眼真诚道,“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书案睡得不舒服,你可以换一个。”
刘季:……如果眼前人不是位高权重,他真的要骂娘了。
位高权重他也骂,心里偷着骂!
第86章 伐魏05
户牖乡隶属阳武县, 并非地势要塞,也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非要说有何不普通之处, 大概是这里偶尔会起雾,一旦起雾便昏雾四塞,视线不清,所以这附近的人私下又叫它东昏。
姜珂的运气还不错, 她到达户牖乡时恰好是正午时节, 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天气晴朗, 视线很清晰。
户籍资料上显示, 陈平家住在甲成里,这是外城城墙旁的一个偏僻小巷, 住在这里的黔首家里大都家境贫穷,不太富裕, 陈平也不例外。
马车行至巷口,姜珂下车, 带着吕雉步行往陈平家里走去。
魏国的县乡布局和秦国差不多, 各个里巷呈长条排列,四周被七尺左右的夯土垣墙围绕, 刚进入甲成里时,里面的街道很静,一个人都没有,姜珂也没太在意, 此时正值农忙时节, 黔首们应该都去地里除草耕种了。
走着走着,姜珂突然听到一阵争吵声, 这声音刚开始还很模糊,越往里走就越大越清晰,同时还夹杂几人的议论声,一直走到巷子里最后一户人家,也就是发出吵架声的人家,姜珂才停下脚步。
陈平家的院门大敞四开,但其实按照这门的破旧程度,关不关都没什么用处,姜珂看到院子里围了大概七八个人,这些人都身穿粗布褐衣,面有风霜,男女老少皆有,应该都是同一个巷子里的邻居,此时正对着门口指指点点,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说着闲话,看样子应该是没人有进去劝架的想法。
从房屋就能看出来,陈平家里很穷,用破瓮做窗户,稻草作为转轴,一张破席子挂在框上就算是门了。院子里的人吃瓜吃得太沉浸了,谁也没注意到进来的姜珂,讨论还在继续,“要不要去报官啊?”“官府都被秦人占据了,报官也不会理咱们的。”“陈嫂这次着实有些过分。”“还不都是陈平小子不去耕地她才生气”诸如此类的议论声。
姜珂绕过众人走到门口,刚掀开席子就感到一阵风声,一个煮饭用的陶瓮破空而起,直冲着姜珂脑门砸了过来,幸亏她反应快,躲闪得及时,否则破相倒还是其次,估计脑子都得砸成脑震荡。
然后就是各种锅碗瓢盆,物件摆设,一个个的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扔,看这架势,周围这些不劝架的人倒显得格外明智了。
近卫见状,马上就要拔刀,却被姜珂一个眼神阻止了,她默默放下席子,走到一位老叟旁边,询问道:“老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陈伯和陈嫂究竟为何吵架?”
那位老叟顺嘴说道:“还不都是因为陈平那小子。”
“说来听听。”
老叟倒还挺热心的,没有丝毫隐瞒地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姜珂。
原来陈平家只有三十亩地,陈伯和陈嫂每天辛苦劳作勉强能维持温饱,陈伯非常宠爱自己的弟弟,认为他日后必有大出路,于是省吃俭用,将节省下来的钱全都供给陈平外出求学,一来二去的,陈嫂就有怨言了,凭什么自己的小叔子每天不顾家庭,一点活儿都不干,却花了那么多的钱?
刚开始她还只是私下里和陈伯抱怨几句,直到今日有人抱着嘲讽的心态问陈平:“你家里那么穷,为什么还长得这么魁梧高大?”
陈嫂听了,便阴阳怪气道:“不过就是普通的糠麸罢了,有这样的小叔子,还不如没有呢。”
陈嫂这是在讽刺陈平只知道吃饭不会干活,也是巧了,这句话传来传去就传到了陈伯耳中,陈伯当即大怒,便要休掉陈嫂,陈嫂干脆也不忍了,数年的委屈倾泻而出,直接在屋内和陈伯吵了起来。
说着说着,屋内又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姜珂:“你们……不打算进去劝劝,或者去找游徼过来处理一下吗?”
“嗨,秦人刚占领了县城,官吏们现在都上赶着去奉承秦人呢,哪有时间来管咱们这些小民的琐事,你说对吧。”
姜珂扯了扯嘴角,无语道:“老丈,你说得对。”
“诶,我看你有些眼生。”那老叟此时才注意身旁的姜珂衣着考究,仪态不凡,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看起来都和他们这些乡下种田的人有着天壤之别,她身后还有一队护卫,一看就是哪个富豪大户家的女郎,便张嘴询问她的身份,“你是……?”
将军近卫和普通士兵的铠甲不同,这位老叟之前服徭役时遇到的都是些普通秦军,当然他更想不对秦军将领会纡尊降贵来到他们这个小乡里,态度还如此平和。
“我就是刚刚你口中所说的……”
秦人二字还未说出口,那老叟一拍手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就是张家的淑女吧。”
姜珂:?
谁?
“我不……”
意识到这件事,老叟瞬间变了脸色,脸上笑得极其灿烂,努力对着姜珂夸赞陈平:“你今日来得不巧了,其实陈平他平日里很好的……”
然后又对屋内吵得正凶的夫妻俩嚷道:“陈伯,陈嫂,不要再吵了,张氏淑女来了。”
闻言,里面的吵闹声立刻就停了,从里面走出一对中年夫妻。
姜珂:我就想吃个瓜,结果把自己给变成瓜本身了。
正在这时,今日的主人公陈平终于回来了。
“阿兄,丘嫂,我……”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己家里围了这么一堆人,当他注意到姜珂身后的近卫时,欢喜神情瞬间褪去,凝着一张脸,不知所措起来。
和皮肤粗糙,身材干瘦的陈伯不同,陈平尚未及冠,但却高大俊美,仪表堂堂,皮肤白净,面如冠玉,身上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一看就没怎么干过重活。
见到陈平归来,老叟热心肠地向他科普:“平小子,你终于回来了,这位是……”
这次轮到姜珂打断他了:“老丈,我不是张氏淑女。”
“啊?”那老叟有些发懵,“不是张氏淑女,那你是?”
“我就是刚刚你口中那位阳武县官吏们要去奉承的秦人。”姜珂答道,“看来管理这里的秦吏们有在偷懒耍滑,让黔首们连秦人的铠甲都看不出来。”
她说这话时,身上的气质瞬间变得威严起来,和刚才那个温和的富家女郎仿佛是两个人,听得在场众人心里发颤,连忙行了大礼,低着头不敢正视姜珂。
“小民参……参见将军,刚才多有得罪,请您原谅小的们有眼无珠。”他们身体颤颤巍巍的,说话也磕巴,姜珂倒是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示意他们赶快起来离开。
然后她转头看向陈平,嘴边噙着礼貌的微笑:“你好啊,久仰大名,陈平。”
陈平行了个揖礼:“ 阳武县户牖乡黔首陈平拜见将军。”
陈平的兄嫂听到陈平的话,好歹是多年夫妻,二人很有默契地相互对视一眼,然后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惊讶和恐惧。
张家女郎是本县首富张负的孙女,因为张负认为陈平气质不凡,肯定不会长久贫寒卑贱下去的,所以便决定将自己的孙女嫁给陈平,说好的张家女郎呢,怎么又变成将军了?
“陈平,你可真是让本将看了一场好戏啊。”
陈平看了看兄嫂的反应,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先道歉就对了:“兄嫂愚钝,不知将军驾临,多有冒犯,还请将军见谅。”
陈伯陈嫂闻言,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吵架时往外扔得那一堆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这位将军,这样一想,瞬间心里发寒,脖子发凉,很有默契地同步下跪磕头。
陈平:不对,看兄嫂这架势,不会吵架吵急了顺带着连姜将军都冒犯了吧!?
不会……吧?虽然心里不想也不敢相信,但看着兄嫂越来越快的磕头速度,他不得不信。
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自己也要跪下跟着……一起磕?
“啪”地一声,他也跪了,一家三口整整齐齐,正要求饶时,姜珂倒是先开口了:“都起来吧,本将军并未生气。”
三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站起来后将姜珂迎到屋内,屋里本来就空,经过刚才夫妻二人的一通打砸,现在更无立锥之地,连草席都被撕了。
“陈平,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民知道,您是秦国的内史,本次行动的主将。”
“我听说户牖乡中有一位叫做陈平的青年,虽家中清贫,但却素有才名,因此今日特地亲自前来,想要考量你一番。”
听到姜珂的话,陈平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和张良张耳等人不同,陈平是一个绝对的利益至上主义者,他不在乎统治这片土地的到底是秦人还是魏人,无论是谁,只要能让他出人头地就行。
虽然陈平现在还年轻,但目光却很敏锐,且思虑缜密,无论是那位嫁了五次人的张家女郎,还是眼前这位掌握权势的秦国将军,这些机会他统统要抓在手里,不会放过一丝一毫。
“若将军不嫌弃,平,愿入将军麾下,为您执鞭随镫,效犬马之劳。”
不愧是刘季看中的人才,这人还挺识时务。
“唉。”姜珂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平见状,问道:“将军为何担忧?”
“这天下已经动乱很久了,你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些动乱呢?”
陈平明白,这是姜珂为他出的考试题,如果自己的回答能让她满意,那可能真的会跨越阶级,直接从布衣白身成为官吏,于是他绞尽脑汁,耗费自己毕生所学,回道:“我闻秦王年富力强,礼贤下士,手下又有诸如将军,李斯,尉缭等能臣强将,荀子,韩非等学术大家,且秦军兵强马壮,粮仓富足,统一六国指日可待,皆时只需顺势推广君主的美德,并选拔正确的人才,无论是贤明公正,衷心乖巧,亦或是钝拙……”
陈平侃侃而谈,说出来自己的见解。
“陈君所言……”听完他的答案,在陈平期待的目光下,姜珂评价道,“可真是治世良作,堪称庙堂之伟器,经国之奇才啊。”
闻言,陈平的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整个人轻盈得仿佛踩在云上漂浮,姜珂不光认可了自己的能力,还说自己是庙堂伟器,这谁听谁不迷糊啊。
随后,姜珂又考了陈平几个问题,他都回答得很好很流畅,行云流水堪称满分,姜珂点了点头,对于陈平的才华表示肯定。
“陈平,你很有才华,日后必定身居朝堂,这是不可置否的事实。”在陈平高兴的目光下,姜珂又来了一个大转折,“但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陈平抬头,疑惑地看向姜珂。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只片刻功夫,陈平就懂了姜珂的意思,于是立刻和自己的丘嫂道歉,还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一处帮忙料理丧事的活计,可以挣些报酬一起补贴家用,日后兄嫂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陈平的丘嫂也只是嘴硬心软,否则不会坚持和自己的良人一起供养陈平这么些年,听到他的道歉后,眼眶瞬间就红了,又对陈平抱歉说自己只是一时生气才说出那话,实际并无怨恨之意,希望陈平能原谅自己。
于是二人就这么相互谅解,“和好如初”了,陈嫂也不再和陈平吵架了。
当然,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因为陈平被姜珂夸赞了,已经可以确定他日后必定会有大出息,陈嫂的日子有了盼头,对陈平的态度自然也就好了。
眼看太阳逐渐西斜,天色不早,姜珂便离开了陈平家,陈平根据她今日对自己的态度,以为姜珂第二日就会传唤自己,于是满心欢喜地在家中等待,然而第二日,第三日,一直过了三天,陈平都没有收到姜珂的传令。
他简直等得望眼欲穿,以为姜珂是被繁忙的公务耽误了,却不知是因为姜珂已经发现了新的,并且更有共同语言的大才,且“相谈甚欢”。
……
“我觉得可以把这个要算的答案设成两个未知数。”她写了一个X和Y“可以把这个未知数叫做埃克斯和歪,然后根据题意列出式子……”
姜珂在竹简上,根据方程的思路列出算式,很快就解出了答案。
张苍将姜珂解出的答案带到题目里验算一遍,发现果然正确,不由得感叹:“不愧是姜珂师姊,果然聪敏智慧。”
“在兰陵时,先生就经常和我们这些弟子提起你,当初我还在心里暗暗和您对比呢,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我管窥蠡测,见识浅薄了。”
没错,姜珂对面的大才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西汉丞相张苍,他也是阳武人,就住在陈平隔壁的高同乡。张苍身材略胖,皮肤很白,宛如一个白皙的葫芦籽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很有福气。他喜欢读书,律法,算学,年少四处游历时,曾在兰陵跟随荀子学习数年,因此,按照辈分来看,他还算是姜珂的师弟呢。
“师弟莫要谦虚。”姜珂敏锐地注意到张苍话里的信息,“你刚刚说先生他……经常提起我?”
“是啊。”张苍点头答道,“先生夸你才识过人,世间少有,还说你是一块璞玉,若加以雕琢,一定能成为这世间最好的琏器。”
姜珂:……
张苍越说,姜珂心里就越高兴,果然无论何时,这种好学生被当众表扬的戏码都很让人开心。
她问道:“师弟现在……身居何职?”
“不过是看管粮仓的斗食小吏罢了,勉强温饱,和师姊你相比,不值一提。”
张苍不比陈平,他家中有些薄产,衣食不愁,就像现在有钱人家子女都喜欢考公务员一样,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那每年二百石的俸禄,只是贪图一个稳定罢了。
“师弟乃是天才,当垂不朽矣。”姜珂道,“区区阳武小县,不足以施展出师弟的才华。”
一旁观看全程的吕雉:?
她眼睛瞪得像铜铃,达到此生最大最圆的程度,短短一个月,她在姜珂口中听到了各种不同的夸奖。
说自己是不世之材,郦食其是世间少有,陈平是经国奇才,现在又来了个被称为不朽之才的张苍……
吕雉一言不发,吕雉表示沉默,吕雉心里好奇,我倒要看看你还会再夸谁,夸什么!
姜珂没注意到吕雉的小心思,她继续对张苍说道:“我在咸阳时,常听人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有鸿鹄之志,立不世之功,这里对于你来说,真是太屈才了。”
张苍明白姜珂的意思,更何况姜珂这一番话的确把他说得热血沸腾起来了。
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立不世之功这几个字,张苍也不例外。
“若师姊不弃,张苍愿意跟随师姊共同去往咸阳,建立属于自己的不世功。”随后,他又迟疑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咸阳乃是秦国都城,是这世上最富贵最有权势之人居住的地方,张苍人微言轻,只在这偏僻小县才能说得上几句话,若是到了咸阳?”
“师弟莫要担心。”姜珂给他打了一击定心针,“先生和韩非师兄也在咸阳,咱们几个都是荀门之人,自然要相互提携。”
提到荀子和韩非,张苍心中有底,他总觉得自己二人好像忘记什么了,一时也想不起来,干脆就不想了,对姜珂做了个揖:“那就多谢师姊提携了。”
“师弟所言差异。”姜珂摇了摇头,“咱们四个师门一体,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谁也无法离间咱们,应该相互提携才对。”
“是苍浅见了。”
直到结束这场对话,二人都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倒是吕雉最先想起来,你们是不是忘记一个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李斯李长史似乎也是荀门弟子吧?
第87章 亡魏
看姜珂这反应, 吕雉猜想莫非她是把李斯给忘记了?
其实姜珂没忘。
好歹之前朝会上也每天都能见面,经常打个招呼叙个旧来维持社交。姜珂对李斯一直都是礼貌微笑,至少表面功夫做到位了, 但实际上暗地里却一直在防着他,细枝末节处都查得仔细。
没办法,谁让李斯在历史上有矫诏的前科呢。
这要是在现代,他连政审都过不了。
张苍对于算学绝对是真爱, 他和姜珂谈论数天后, 对于姜珂口中那些现代中学课上学到的数学知识和解题思路非常感兴趣。
他家中也有收集一些算学书籍,不过这些书籍要么就是因为年久只剩下不完整的残卷, 要么就是其中数字或文字处有错误, 当年咸阳藏室内蒙毅曾经学习那卷算学书籍的抄录本张苍也有收集。
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的忽略了这些错误,任由其世代相传下去, 顶多就是家中先生教导时提点几句,没有人意识到这些错误需要修改补充, 因为这是先人传承下来的知识。
这些书简堆叠在书案上,冗杂拥挤, 张苍因为心里着急, 甚至都没使唤隶臣,而是自己亲自动手搬来数张书案, 将它们拼接成一张巨大的案,书简四处散落,仍旧纷乱,但好歹不拥挤了。
恰好今日赶上张苍休沐,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 从日出到夜深,就连妻子送来的饭食都没来得及用, 只专注于眼前的书简。
张苍正前方是这几日和姜珂交谈时他记下的笔记,是用姜珂所赠炭笔和纸张记下的,旁边还有一沓子白纸用来推理演算。版牍沉重麻烦,布帛又太过昂贵,从前张苍算得急了,甚至会直接折下一根树枝在院中的土地上计算,但那样总是会打断他的思路。
这两样物件对于他这种喜欢算学和音律的人来说,简直不要太方便,甚至他手握住笔的那一刻,感觉自己的思路瞬间开阔敏捷起来。
“微分,积分,方程,勾股……”张苍一边翻阅家中收藏的书简,一边查看自己记下的笔记,逐渐若有所思起来,从前他还没在意,现在将这些仔细翻阅一遍,张苍发现这上面的缺点漏处居然如此之多。
刚开始他还只是在书简上修订改正,但渐渐地,书简上的空余处越来越小,张苍突然灵光一闪,拿出一张崭新洁白的白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
《九章算术》修订版。
张苍开始用他的思维对之前那些书简进行增补和整理。
多年之后,历史书上这一页将会印刷上“这标志着中国古代数学形成了完整的体系”这句话。
……
姜珂从外边赶回住处,恰好偶遇到了陈平。
准确地说,并非偶遇,而是陈平特地来她门口“求偶遇”的。
户牖乡距离这里有几十里路,陈平又没有车马,只好带上丘嫂为他准备好的糗粮,步行来找姜珂。
虽然路途遥远,但陈平却依旧有注意自己的形象,他头发整洁,衣物浆洗得很干净,就连山林中粘在草屡上的泥土灰尘,也在见姜珂之前仔细地用木片和帕巾擦拭干净了。
也不能怪他此举心急,实在是因为陈平从驻扎在乡里的秦吏那里得知,最迟不过五日,姜珂便要离开阳武县,赶往大梁和王贲会和了。
如果他之前从未有过希望还好,可以继续学习积累,沉淀下来,默默等待时机扶摇之上,可偏偏他现在已经见过这个希望了,所以一定不会放手,要努力抓住这次机会。
否则下次再见到姜珂,那可就难了。
二人相见时,距离姜珂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她并未乘车,而是步行。这个之前言语态度间还十分欣赏自己的女人,现在却手里牵着小吕雉,左边张苍,右边郦食其,三个人将她围绕在中间,彼此之间谈笑风生,姜珂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快乐。
看她这架势……似乎是把自己给忘了?
陈平立刻把自己代入成信陵君之流满腹才华,却不受君主重用的人。
“哟,陈君,许久不见。”看到陈平,姜珂停下脚步同他打了个招呼,“最近过得如何,与兄嫂之间的关系可有缓和?”
“多谢将军关心,平与兄嫂解除误会后,感情日益亲近,大有缓和。”
姜珂知道陈平此次前来的目的,这些天来,其实她有命人在一直观察陈平,对于陈平的反应也很满意,之所以一直拖着不去找他,是因为姜珂想要陈平主动来找自己。
就像夜晚阴森漆黑的小路上突然出现一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路过的人第一反应并非要将它捡起,而是用手按着剑警惕周围,无缘无故来到面前的,都会产生警觉。
陈平的名声再好,也只是在户牖乡内打转,远比不上韩非荆轲之流,偏他还有出人头地的野心,面对这样的人才,只需要先对他极致热情,再稍微冷遇一些,他自己就会主动想办法自荐的。
在战国,冷热交替,不会得热伤风,而是会得到一名陈平这样的人才。
见到陈平,张苍和郦食其很有眼力见儿地离开了,将这里交给姜珂和他交谈。
陈平话里话外之间,很有语言艺术,他并未直言是来给自己求前程的,而是先从最近小事入手,徐徐图之,最后再谈论家国大事,来和姜珂证明自己的能力。
“陈君,”姜珂道,“我十分相信你的能力才智,原本我是想将你带到咸阳,一同为我王效力,然而……”
听到其中的转折之意,陈平心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并未放弃,面上依旧是一副任尔自然的模样。
“陈留人心尚不安稳。”
陈平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姜珂话中之意,秦军刚攻下魏国,需要教化此地黔首,平定余孽叛乱等,姜珂的意思是让他留在魏国替她管理这些杂事。
知道这个结果,陈平并没有很失落,他原本就是个连饭都吃不起的贫穷黔首,现在能得到咸阳贵人的赏识,以白身之位得到吏职,已经很好了。
姜珂还随便给他画了个饼,告诉他在陈留历练几年后自己一定会将他捞到咸阳。
“多谢将军赏识。”陈平语气谦虚道,“无论陈留还是咸阳,都是大王的土地,为大王效力,平定当恪尽职守,必不辱命。”
谈完正事,就该开始走流程了。
姜珂:“听说你马上就要和张负家的女孙成亲了?”
“正是如此,已经定好了日子,就在三月后的甲日。”
“三月后我应该早就离开陈留了,无法参加你的婚礼,这可真是遗憾。”姜珂说完,从褡裢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递到陈平面前。
陈平见状,内心有些激动,难道这里面的就是传说中的琉璃珠?
然而他想错了,姜珂打开盒子,里面并非琉璃,而是一对配饰:“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祝汝与汝妻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我相信,陈君之能,堪比夜光之璧,无论在多么黑暗的环境里,你都会发光的。”
这配饰也是圆珠形的,触手生凉,看颜色有些像成色不太好的玉,和周围用来点缀的各色金玉相比,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多谢将军赠礼。”
一定是她还没看到我的价值,那我就要好好地向她证明我的价值,陈平接过配饰,心中暗暗发誓。
亭,乡,县,郡,我要一点点地向上努力,去往咸阳,平步青云,出人头地。
陈平归家之后,到了夜晚,听着屋外的昆虫鸣叫声,想到今日和姜珂的对话,他躺在草席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干脆起身,拿起姜珂赠予他的那个盒子出门,想要对着月光好好观摩一下这两条配饰。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盒盖刚一打开,里面就发出了莹莹的亮光,相比白日,周围的金玉在这些荧光的照射下格外精致,饶是陈平这个男子也会忍不住为它的美丽而感到惊讶。
此时此刻,陈平终于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劣质玉璜,而是异常珍贵的夜明珠。
这是陈平此生第一次有人如此赏识他,他瞬间感动不已,将珠子攥在手中,放到心口处,恨不得一辈子为姜珂卖命,
亢奋到根本睡不着觉,干脆又进屋将今日从姜珂那里带回来的一些典籍拿出,借着昏暗的月光,废寝忘食地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他打开一卷竹简后,又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内容是
晚上看书对眼睛不好,陈君请保重身体。
陈平:……
陈平,你完了,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姜珂对你的提拔咯。
……
姜珂这边,惩罚了户牖乡那几个渎职的小吏,又处理好阳武县一众事宜,留下数百名秦军后,便带军前往大梁了。
大梁城是魏国的都城,城墙非常坚固,即使使用huo药也无法炸开,且城内粮草充足,若只用普通的火力进攻,想要攻破大梁城简直难于登天。
好在大梁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地形不利,大梁地处黄河之滨,地势较低,城墙外面还残存着当年魏惠王修理黄河和淮河时的鸿沟,且大梁城墙并非石筑,乃是由黄土夯成的。
彻查完附近地形之后,王贲稍一思索,便决定采用水攻的方法,将秦军一分为二,一部分士兵继续围困大梁城,另一部分士兵和徭役一起去挖掘黄河大堤,引黄河之水,水淹大梁城。
王贲刚围大梁城时,恰好赶上春汛时节,不停地下雨,再加上河堤被破坏,淹入城中的河水越来越多,姜珂赶到时,城内低洼处已经是一片汪洋了,不仅如此,黔首们更是缺衣少食,连粟米豆菽都发霉了。
王公贵族们还好,普通黔首已经饿得眼睛都红了,好几天都吃不上饭。
姜珂站在高处,看向大梁城内的情景,夸赞道:“王将军真乃用兵奇才,能想出水淹大梁之法,不费秦军一兵一卒便能攻破魏都,您简直就是秦国的栋梁砥柱。”
吕雉:……你不许夸他!
王贲可不知道姜珂一路上夸过许多人,听到姜珂的夸奖,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暗自高兴。
当然,他不是因为自己受到夸赞而高兴,毕竟他从小就是在别人的赞美中长大的,从身体素质到才能智慧,上到大王,下到傅姆见到他时都会习惯性夸两句。
关键是,姜珂是阿父经常在自己耳边提起的“别人家的孩子”。
自从上次攻赵后,王翦看姜珂的眼神里无时无刻不带着欣赏。
随后,王贲又听到姜珂叹气道:“大梁水满,黔首们已经挨了好几天的饿,真是太可怜了。”
王贲心想,她下一句不会是要为魏人求情吧?或者说我这个法子残忍?
这可是战场啊,善良也要有个度吧?
结果姜珂来了一句:“吃不到饭闻闻味也行,每日朝食和飧食时,让士兵们用薄木板将咱们的饭食香气往大梁城内扇,给他们解解馋。”
王贲:……
善良之人竟是我自己。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招听起来似乎……还挺有用的。
王贲:“粟米的味道不太浓烈,传进城内时可能都散开了,近日咸阳送来一批牛羊,不如我们……”
“欸,小王将军,你肯定没挨过饿。”姜珂总结道,“人在饿急眼时,味觉和嗅觉会特别的灵敏,别说是粟米了,就是草根树皮的味道都能闻得出来。”
“熬几瓮羊肉汤,正好现在是夏季,味道会传得快,还不把大梁城里的黔首给香迷糊了。”
王贲:“上次在咸阳时,你说做一个“锥形”的物件放在瓮上,气味会集中里面,我们做一个很长的囱筒,是不是能减少气味扩散。”
“不知道啊。”姜珂摇头,“要不,试试?”
说试就试,下午飧食,秦军宰杀了十数头羊,在大梁城外围绕一圈,无死角地熬煮羊汤,霎时间大梁城城墙处满城飘香。
魏人们见到秦军的囱筒,以为又是和火药一样的武器,于是都躲在墙后,隐蔽起来。
不过这次不是杀伤力巨大的武器,而是令人如梦似幻的香气。
一位魏人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不舍得浪费这股味道,周围“好香啊”“什么味道?”“是羊肉。”“好饿啊”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
如果只是饥饿,尚且还能忍受,可现在这股子钻到他们鼻子里的香气,像是钩子一样将他们勾住,不舍得放开。
胃部又开始咕噜噜地响了,有人大着胆子。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秦人们正在分热乎乎,香喷喷地羊肉汤,他实在难受,无奈只好用牙齿咬住自己手掌,假装是在吮吸肉食。
魏都大梁,曾经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因为其便捷的地理条件,这里有佩剑的豪爽游侠,数不清的各色财物,学宫酒肆,车马珍宝,美酒美姬数不胜数,当然,还有最具魏国特色的……魏武卒。
如今这些早已衰败,大梁城内一片汪洋,变成一个泽国,洪水淹没了田地和村庄,存储的粮食和尸体一起飘散在水中,腐烂发霉,黔首们不断往高处迁徙,他们身体浮肿,脸色姜黄,眼睛里没有光泽,每个人看起来都疲惫不堪。
悬釜而炊,析骸以炊,财食将尽,士卒病羸。
洪水还在继续翻腾,此时城内唯一的一点净土便是高处的王族宗庙了,固若金汤的大梁城墙开始变软,化成一滩泥泞融入水中。
姜珂看着城内的凄惨景象,不由感叹,当年魏国和韩赵一起围攻智伯的时候,能否预测到二百年后自己也会被别人用同样的方法围困住。
她本想用饭食香味刺激魏人投降,这样还能减少些伤亡,不过看来这个主意失败了,不到最后一刻,只要城墙不坍塌,魏王是不会投降的。
水淹大梁的第二个月,大梁城北面墙壁坍塌了一块,随后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城墙坍塌的速度日益加快起来,还没到五天,坚硬的大梁城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城破了。
魏国,生于水,而亡于水。
在众人一片欢喜中,姜珂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历史上王贲水淹大梁不是用了三个月时间吗,怎么这次只用了两个月?
难道羊肉汤里有能使土质变软的成分?
直到姜珂在秦军中看到一个身影后才明白事情真相。
卞寿,啊不,是郑国,你小子在咸阳挖渠还没挖过瘾,现在又出差跑大梁来挖了。
城破之后,魏王假携王子,王孙出城投降,递上降书。
大梁被水淹了两个月,里面早已一片狼藉,水灾过后易生大疫,因此这座城市的后续治理也不容易。
姜珂带人巡逻时还顺便抓了一个意外之喜。
陈馀。
外黄县令张耳的刎颈之交。
陈馀是大梁人,他很喜欢儒家学说,他比张耳小很多岁,因为仰慕张耳的名气,便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他,赵国还未灭亡时,陈馀曾经多次去赵国的苦陉县游历,苦陉有一位很有钱的公乘氏,他认为陈馀的气质绝非俗人,日后定能成大事,于是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陈馀。
姜珂:……
这年头凤凰男这个赛道都这么大众了吗?
这算什么,软饭父子吗?
姜珂发出灵魂提问:“为什么当年没有人投资投资我呢?”
自己小时候穷得叮当响,要不是带着超市一起穿越,估计现在坟头草都两尺高了。
吕雉:“我阿父投资你了。”
姜珂:……
她继续画饼:“我比他们俩可厉害多了,你等我再给你打点产业下来。”
原来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投资。
不管别人结果如何,反正姜珂是投资得很成功。
魏国还有一仅存小城,安陵君是魏安嫠王时册封的封君,封地不大,也就几十里的土地,大梁城都破了,安陵自然也无法单独存在,所以安陵君很快就投降了。
至于那个课本里很有名的唐雎……
历史上的确有此人,他也是个纵横家,不过早在齐楚攻魏,唐雎西去游说秦昭襄王时,那时的唐雎就已经九十多岁了,之后在秦庄襄王时期去世。
《唐雎不辱使命》,编的。
至此,存在一百七十二年的魏国,彻底灭亡。
归秦时,在众人的赞叹欢呼声中,姜珂见到嬴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这东西体积不大,通体光滑,上面刻有文字,嬴政只在手中摩挲不到两秒,就猜到这是什么东西了。
别人归国第一件事,报告,庆功等。
姜珂回来第一件事,交还兵符。
君臣猜忌这种戏码,发生不了一点。
第88章 归秦
嬴政撇了一眼手中兵符, 随后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姜珂身上,她眉眼之间神气飞扬,看样子是对自己在伐魏之战的表现很满意, 但却没有任何骄矜自满之意。
姜珂又对嬴政说道:“大王,臣去魏国时,还顺便给您带回来了几个人才,您日后若是有时间了, 召见一下他们呗?”
这句话……
还真就在嬴政的意料之中。
甚至早在姜珂出发去魏国之前, 嬴政便有预感她这次定不会空手而归,怎么也能带几个人才回来。
她去楚国带回来了韩非和荀子, 去赵国带回来了李牧一家, 这些都是世间少有的人才。而魏国,自打信陵君死后, 魏国本土资源便青黄不接起来,再没有什么亮眼的人才了。
不过嬴政相信姜珂的眼光。
“能被姜卿称为人才, 想必一定有非常特别杰出的才智和谋略。”嬴政道,“寡人可真是迫不及待啊。”
姜珂笑道:“那臣便先祝贺大王喜得贤臣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嬴政也并非厚此薄彼之人, 他和姜珂说了几句话后,又将话题转移到王贲身上, 虎父无犬子,作为老将王翦的儿子,王贲这几次带兵出征,战绩都很彪悍, 颇有子承父业的架势。
此次得胜归来, 嬴政给几位主将的赏赐十分丰厚。
这些赏赐,有的是从魏国宝库里的珍奇宝贝, 还有的,是当年李斯向嬴政献出离间计后,从秦国宝库中取出用来离间,贿买六国官员的宝贝。
那些曾经从秦国走出去黄金,宝马,玉璧,明珠……,如今又回到了咸阳,唯有那几匹曾经剽悍强壮的宝马良驹,牙齿松动,老了一些,其它什么也没有改变,这些宝物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
只是……
嬴政远远看着宝盒里的那件水晶杯,一时无言以对。
阿珂说得没错,这东西是有点晦气在身上的。
但神奇的是,它每次祸害完别的国家,又总会很神奇地再回到秦国。
“孟羊。”嬴政叫来一旁伺候的寺人,命令道,“让使者将这只杯子送给齐王。”
寺人恭敬道:“喏。”
他拿起这只杯子,按照嬴政的吩咐去办了。
魏国被灭后,秦国尽取其地,置三川郡,再加上对于魏国王族的迁移,嬴政要处理的政务一下子多了起来,直到三天之后才派人召见姜珂推荐给他的人才。
这些人都是在《史记》上留名的人物,张苍更是直接干到了西汉丞相的位置,虽然现在还处于初出茅庐的新手期,但才华却是实打实有的,因此嬴政对他们都很满意。
面试结束后,几人离去,姜珂进入殿中,问道:“这几人,大王以为如何?”
嬴政:“甚善。”
姜珂:“此次伐魏,臣意识到了一件事,秦国官吏人手不够,因此各个乡县还是由原来的豪绅富户,门阀阶级掌管。”
“这也正是寡人所忧虑的。”嬴政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为了加强秦国对三晋原故地和边远地区的控制,寡人打算等六国统一后便废除分封制,全部改为施行秦国的郡县制。由郡守治理一郡,负责管理郡内的政治,经济……”
另设有郡丞,郡尉监御史等辅助郡守处理政务。郡下有县,县下设乡,乡下为里。
十里一亭,十亭一乡,这样从上到下能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大大加强了对地方的统治。
“可是大王,光是咸阳附近就有三十多个县,下面的乡里数不胜数,更别说是整个六国了,若只是郡守或重要县城的县令,秦国可以派出人手去接管,但再往下,人才不够,那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最后的结果还是被那些地方豪绅家的子弟占领职位。”
姜珂这话是真的说到他心里了,因为商君变法,秦国是七国中最不看出身的国家,无论是谁,想身居要职,都必须靠军功和贡献来拼,这个原则,在咸阳是行得通的,可对于那些偏僻之地,乡长,县长等这些职位,表面上是要经过官吏考核,虽然其中有喜这样纯靠自身实力立身的,但实际很多乡吏豪绅都有暗箱操作。
小吏的儿子是小吏,啬夫的儿子是啬夫,其中人情世故必不可少。
“那,依卿所言……?”
“大王,我最近在研究一件事。”她将身前抱着的一沓子文书放到嬴政面前,文书最上面的字体相比平时大了数倍,且颜色还是显眼的丹黄。
科举制(初稿版)
“科举制也是一种用考试选拔官吏的方式,只是相比从前更加正式了些,是从咸阳到地方统一进行的考试。”
其实,姜珂对于科举制的了解一知半解,并不精通,所有信息都来源于影视剧和小说,翻遍了整个文具区,书里有关科举制的内容也大多都在描写它的意义,所以这份手稿,正如其名,真的……很粗糙。
嬴政同样看出来了,这份手稿并不像姜珂以前写得那样精细,就像还未开始锻造的砖瓦之坯,很简陋,甚至有的字迹杂乱到都连在一起了,但里面的内容却是别有天地,很耐人寻味。
嬴政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一页之后,忍不住再伸手翻开下一页,结果映入眼帘的不是关于科举制的内容,而是咸阳上一季度的财政报告。
他抬眸,问道:“这之后的部分,你忘在宅里了?”
“没有啊。”姜珂一脸清澈的表情,“这些就是全部了。”
“所以我才在这上面写了初稿二字啊,因为后面的内容我还没想好怎么写。”
科举这个制度,按理来说应该等到统一六国之后在执行,然而如果那时候拿出来,受到的阻力就太大了。
譬如韩非,他就是科举制头号反对者。
虽然姜珂从来不听他的反对。
还有秦庭内的一众贵族世家,姜珂都能想象到他们弹劾,反对自己时的那副丑恶嘴脸,所以,她要现在先潜移默化地在嬴政耳边唠叨几年,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嬴政无语道:“那你快些写。”
这种看得正有兴致时却忽然戛然而止的感觉,可真糟糕。
嗯,不对。
嬴政突然想起来,按理来说咸阳上一季度的财务文书上交时间应该是两天后:“你这财务文书送来的这么早?”
“嗯。”姜珂伸手比了个三,自豪道,“太仓令他们送来的数据,我熬了三个通宵才核对出来的,对了好几遍呢,不仅快,而且还绝对准确。”
其实她是和嬴嘉,张辞一起核对的,但是这种找外援的事情就没必要让嬴政知道了。
“为了抽出时间写科举文书?”
“不是。”姜珂摇了摇头,“最近有约。”
“荀门团建。”
嬴政:……
看得出来姜珂最近心情很好了。
“哦,对了,我最近收到来信,荆轲要从燕国回来了,他还带了他最好的朋友一起来秦国,是一位很厉害的乐师,我想他弹奏出的音乐一定很好听。”
姜珂临走时,又从褡裢里掏出一盒东西放到嬴政面前,然后趋步快速离开,好像生怕嬴政不收似的。
是一盒茶叶。
提神醒脑。
那上面画着的露笑脸小人仿佛在和嬴政说:“大王,加油,努力处理政务哦!”
姜珂;除了我,还有谁能这么关心你啊,大王!怕你犯困,特地给你送来好茶。
大王夙兴夜寐处理政务,臣子优哉游哉团建听曲。
倒反天罡。
然而,姜珂归家之后,比起荀门团建,麻烦却来得更早一些。
她看着眼前的使者陷入沉思。
邦子啊,咸阳普通黔首禁酒啊,你怎么能在咸阳肆无忌惮地喝酒呢,喝酒也就罢了,你也不知道躲着点人,还被李斯给抓住了。
得,又得去捞人。
第89章 关切
刘季好享受, 平时喜欢喝点烈酒,看看美女,带着自己的三尺剑和竹皮帽四处游历寻找能建功立业的机会, 偶尔喝醉了还会戏耍捉弄一下别人。
反正不管别人怎么想,他自己觉得自己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直到来了咸阳,刘季身为人力资源部门的二把手,没钱没爵位没人听他的, 每年还得倒搭给姜珂二百石粮食, 自己两天没睡觉好不容易从众多庸才里挖掘出来一个陈平,以为他能顾念自己的知遇之恩, 没想到却被姜珂给留在阳武县了。
白忙活一场。
他在沛县时就经常去县里武妇, 王媪的酒肆中赊酒喝,做张耳的门客后更不缺少酒水, 本以为姜珂那么大一个官,在她手下当差没有年俸怎么也得有点酒喝吧?
结果还真就没有。
姜珂告诉他秦国禁酒, 不让刘季喝。
刘季就问姜珂:“那为何别人都能喝酒,就我不能喝?”
姜珂宅中那些什么农家医家墨家各种老媪老叟都能喝, 凭啥他刘季就不能喝?
姜珂言简意赅:“别人有爵位, 你没有。”
刘季:“那我什么时候能有爵位?”
姜珂:“等你为秦国立功之时。”
“那我什么时候能为秦国立功?”
“等你为秦国立功的时候你就会为秦国立功了。”
废话文学。
刘季气得心里直骂娘,姜珂说得这些和废话有什么区别?
他在咸阳游荡了两天, 也幸亏有姜珂给他办的户籍才不至于被巡逻官吏以将阳罪抓起来,这天路过牛首池时,他突然闻到一股酒香。
作为一个老酒虫,刘季虽没喝过邯郸酒, 但他喝过楚国的兰陵酒和魏国的大梁酒, 兰陵多清泉,故酒水颜色澄澈且清冽柔曼, 大梁酒味道馥郁醇厚,和当地盛行的游侠之气相得益彰,这两种也都是天下闻名的美酒,可和他此时闻到的这股酒香相比,总觉得寡淡了些。
刘季已经整整五日没有饮酒了,他本就想念,这股酒香更是直接将他藏在心里的酒虫给勾了起来,弄得他抓心挠肝的,连路过的美人都没心思看了,满脑子只想喝酒。
这时,他恰好发现姜珂府中的一位管家从酒坊离开,从衣着打扮来看,送他的人在酒坊中定然身居高位,且态度和气,蔼然可亲。
刘季见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有了主意,他走到二人面前,趾高气昂,做出一副自信得意状,谎称自己是姜珂手下门客,特地奉她命令来酒坊带些美酒当做礼物送给灞桥旁边的王家贵人。
这王家贵人是刘季瞎编的,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反正咸阳城内氏王的贵人多了去了,让他们自己瞎猜吧。
闻言,管家和酒坊主互相看了一眼,管家对于刘季并不熟悉,但依稀记得她是自家主君手下的门客,于是把刘季的身份告诉给酒坊主,巧的是,姜珂同王绾有些交情,从前就经常送酒到他宅中,所以酒坊主自动将这位王家贵人代入成了王绾。
只是……之前都是另一位和他相熟的人前来拿酒,怎么这次变成了眼前这人,酒坊主询问刘季,却被他那副理直气壮,阵阵有词的模样给唬住了。于是只好把刘季带入酒坊,将单独存放,用来送人的酒水送到刘季手中。
这和亲手把鸡腿送到黄鼠狼手里有什么区别?
刘季拿到酒水后,假模假样地离开酒坊,走到偏僻处,才露出真实目的,肆无忌惮地喝下这些美酒。
刘季常年饮酒,对是否会喝醉这个度把握的很准确,他打开酒瓶浅喝了两口,准备先解解馋,回到家里再尽情畅饮,本来这几口对他是没有丝毫影响的,可万万没想到秦酒的滋味居然如此烈。
几天没喝酒的刘季瞬间解开封印,就像长久干旱的土地降下甘露,这酒刚入嘴时辛辣,凛冽,可滑入喉中却又逐渐变得绵柔芬芳起来,只感觉到满口余香。
你们秦人喝得可真好。
刘季还是有些分寸的,只饮了四五口便停下动作,往家的方向走。
现在的李斯还没有后来那么大的排场,也是赶巧,刘季恰好和李斯的辎车擦肩而过。他想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斯看他面色潮红,眼神涣散,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一看就是喝大了的模样,于是就叫人把他给抓了。
人若是倒霉,喝口酒都能被李斯给逮到。
被抓之后,刘季心里慌啊,他现在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就是姜珂了,于是他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就把姜珂给供出去了。
姜珂感觉自己像极了孩子在学校惹祸后,被迫去平事的那位家长。
“呵,呵呵,李兄。”姜珂看着府衙中酒气还没褪去的刘季,恨不得给他两脚,然后将视线看向李斯,承认道,“他叫刘季,的确是我的门客。”
“是这样的,他在楚国时饮过很多美酒,口味刁钻,所以我特地将他作为品酒师带来咸阳,设计贡酒的味道和口感,没想到这小子今天居然如此大胆,酒还没醒就敢出门游荡。”姜珂冲刘季使了个眼色,问道,“刘季,你可知错?”
此时刘季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接收到姜珂的眼神,当即连连点头,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知错,知错,小人知错。”
他当然知错了,按照秦律,拿别人超过六百六十钱的东西是要被黥面,罚为城旦的,这几瓶酒的价值不知道高出六百六十钱多少,他要是不知罪,那结果可能就是直接拖出去斩了。
李斯心想,抓了姜珂一个路上喝酒的门客,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算她的重要把柄,不如就这样算了,还能让姜珂欠他一个人情。
“既然如此,那就请姜内史将此人带回吧。”
“欸,李兄说得哪里的话?”姜珂拒绝道,“你我身为秦臣,更要以身作则,严格遵守秦律。”
“刘季既然来到咸阳,那便也是秦人,自然要遵守秦律的,他犯了将阳罪,自然应当命人笞他三十下。”
这次真不是姜珂心黑,李斯的一个人情可不好还,相比之下还是让刘季被笞三十下更好解决问题。
刘季你忍耐一些吧,大不了回去之后我多给你加一些年终奖。
刘季:……
行吧,笞三十下至少要黥面比强。
李斯点头,算是默认了。
有人进入殿内将刘季拖了出去,外面很快传来他的惨叫声,鬼哭狼嚎,凄惨至极。
姜珂却是表情淡然,邀请李斯道:“李兄最近可有空?”
其实,说实话姜珂每次叫李斯“李兄”时,李斯都很不适应,明明比自己的长子还小一岁,但却一口一个“兄”,听得李斯很别扭。
但也只能受着了,不然呢,难道让姜珂叫自己“师弟”吗?
那辈分岂不是又降一级?
“还是和从前一样。”他将话说得很模糊,问道,“有什么事吗?”
姜珂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然后回他:“是这样的,张苍师弟从阳武来到咸阳,正好这几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便想着两日后咱们师门去城外黔阳河旁小聚一下,曲水流觞,尽兴游玩,李兄可有时间?”
一个师门,别人都在,唯有李斯不在,这简直就是将“排挤”二字光明正大贴脑门上了,所以姜珂同样也邀请了李斯。
来不来,那就都随他了。
但估计李斯会答应的,别人都去了,他不去,那也太格格不入了吧?
果然,李斯听到姜珂的邀请后,只思索片刻功夫,便点头同意了。
姜珂对他说了具体的时间地点:“那就恭候李兄前来了。”
随后,她便将被打得满腚流血的刘季给带走了,李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些年来,他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询问姜珂,但情景却又维持在一个很微妙的平衡中,李斯又不敢轻易打破这个平衡,只能就这样继续维持现状。
姜珂将刘季捞走后,为了给他个教训,命人给他上药时顺便撒点酒精消消毒,以免伤口感染。
于是,刘季上药时比挨打时嚎得更凄惨,声音也更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房间里杀猪了呢。
处理完伤口,穿好衣裳,刘季行走不便,只能躺在塌上,姜珂走到她面前:“刘季啊。”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该说不说,刘季心理素质的确行,把酒坊主那个老油条都给唬住了。
只可惜他这点能力就不用在正道上。
刘季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先来一通道歉求情了。
然后对于自己的待遇表达不满。
大家都是姜珂看好的人,凭什么陈平能当县吏,郦氏兄弟和张苍能见到大王,就连那个韩信都被送到和韩王安团聚去了,自己却沦落到这幅田地,实在是太过分了。
凭!什!么!
姜珂:“你还不满,你有什么可表达不满的,咱们部门除了我,你就是老大。”
姜珂绝口不提待遇如何,只是继续转移话题画大饼。
“刘季,你今年才不到三十岁,你还年轻,年轻人就应该吃点苦,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只要克服掉这些苦难就一定会破开云雾,更上一层的。”
刘季试图反PUA:“您既不给我俸禄,也不给我爵位,我根本就克服不了苦难,只能苦难是克服我。”
“但是你在这里也得到了很多东西啊。”
刘季疑惑道:“我得到了什么?”
“你得到了知识和经验。”姜珂无情道,“你不要总把钱财放在第一位,你得到的知识才最重要。”
刘季:“知识是那些狗屁儒生才喜欢的东西,我就喜欢钱财。”
“行,既然你想要,那我就给你钱财。”姜珂突然转变语气,“上次在阳武县,你挖掘出了陈平,我可以给你一千五百钱的提成。”
刘季虽然不知道“提成”二字是什么意思,但他精准定位到了一千五百钱这几个字。
可惜,还没等他来得及高兴,姜珂就掰着手指头和他计算上了,“你今天从酒坊里拿走的那瓶酒,价值一万钱,咸阳成内房屋价格很贵的,这些日子你吃我的住我的,再加上……”
姜珂一通分析,最后算出来刨去陈平那一千五百钱,他还倒欠姜珂一万五,算来算去需要再给她去寻找十个人才。
刘季:……
毁灭吧。
他正绝望之时,姜珂又道:“但我也不是什么黑心肠的人。”
刘季:你就是。
“你在咸阳好好给我干活,我免费供给你衣食住处,每五日还会再赠你一些美酒,如果你能力强,银钱自然也不在话下,历练几年后,我就在咸阳附近的县城内给你找个亭长当当,你觉得如何?”
刘季有些不敢相信姜珂突然变得这么好,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你看,我是一位多么善良的主君啊。”姜珂说完,顺便把手里刘季还没喝完的那瓶酒又放到他的塌前,“喝吧,全都给你喝。”
然后又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刘季面前,他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是一些下酒菜,报复性地吃了几口。
刘季:真香。
姜珂刚一出门,便看到站在不远处面色不爽的吕雉,吕雉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又很快将不爽神色压了下去,她走到姜珂面前,疑问道:“那刘季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混混,您为何要对他这么好?”
姜珂:……
是她PUA的太成功了吗,居然连吕雉都觉得自己对刘季好?
她将吕雉带到自己的书房,给她上了一节课:“雉儿啊,我且问你,如果你去帮一个人处理些活计,可那人却只供给你吃穿,不给你年禄,你会如何看待那人?”
“当然是不继续帮他了。”吕雉说完,很快反应过来,她看向姜珂,目光灼灼,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芒,“我明白了。”
“如果一开始就对刘季提出这些条件,他未必会专心为我办事,可若我一开始给了他很多苛刻,无法完成的待遇,打压他一段时间后再突然放松,那他就会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认为这样是合理的。”
“您的意思是,要用木棒和甜枣一起吊着他们,不听话了就打一棒子,挤压得久了,再给一个甜枣,如此反复……?”
“正是如此,不过对于刘季这样的人采取这个政策,对于张苍,郦食其这样的贤人,就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诚心……”
姜珂说了很多,吕雉也很认真地听着,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室内点上膏烛获取光亮,章台宫内同样如此。
见嬴政依旧在埋头处理政务,寺人大着胆子上前询问:“大王,时间已经很晚了,您看是否要传膳?”
这一提醒,嬴政也觉得自己有些饥饿,于是点头默许,寺人得了命令,吩咐一声,很快便有宫婢们捧着托盘进入殿内,将嬴政的晚膳按照惯例摆放整齐。
嬴政注意到今日的食案上除了那些平常的饭食,还摆放着几份他从未见过的食物,又一位须发全白,身形清瘦,年纪很大,但看起来却很有精神的老叟和宫婢们一起进入殿内。
“大王,臣是姜内史府上的医家学者。”
“姜珂府上?”嬴政不解,问道,“他让你来,所谓何事?”
“回大王,姜内史说您最近忙于政务,经常熬夜损耗身体,所以特地命臣进宫为您献上一些养生饭食,强身健体。”
嬴政:……
还挺贴心。
秦彭生挨个对他介绍:“这是党参瘦肉汤,能够健脾益肺……,这是……,能……”
“姜内史说,大王您夙兴夜寐,忧国忧民,她作为臣子看着很是心疼,只能用这些潦草法子,为您献上些饭食来对您表达自己的关心。”
嬴政看着桌案上尚且温热的茶水,想起今天下午姜珂离开时脸色掩藏不住的快乐表情,一针见血道:“既然姜卿如此挂念寡人,那就将她叫来同寡人一同处理政务吧。”
秦彭生:?
此时,正在家中开心吃火锅的姜珂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第90章 流觞
姜珂吸吸鼻子, 喃喃自语道:“最近也没降温啊,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打喷嚏了呢?”
“可能是谁又在念叨我了吧。”姜珂也没太在意,用帨巾擦拭一遍后, 继续吃饭。
嗯,火锅,真好吃。
“大……大王。”秦彭生说话说得支支吾吾,一个“喏”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作为秦国的治粟内史, 最高经济大臣, 姜珂的辛苦他们这些门客是看在眼里的,刚从危险的战场上归来, 只歇息了一天就开始处理公务, 说上一句夙兴夜寐也不为过,好不容易才有个假期, 现在又要被大王叫来协助他处理政务。
这……不太好吧。
主君会很失落的。
好在嬴政并非是真心想要姜珂来帮他处理政务,只不过刚才突然想到姜珂那狡黠的表情, 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又不是黑心大王,还是非常担心姜珂身心健康的。
不过君无戏言, 嬴政说出口的话不可更改。
更改不了, 但可以补充。
“姜卿近日身体可好?”
作为医家学派的领头人,秦彭生不光医术高超, 着手成春,人情世故方面更是通达,秦彭生接下这个台阶,回道:“姜内史她最近……经常通宵, 彻夜不眠。”
自家主君最近精力充沛, 吃嘛嘛香,身体健康的能打死一头牛,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姜珂究竟哪里身体不好,最终只憋出来了熬夜这个理由。
“姜卿忙于政务,也是辛苦了,既然如此,便让她好好休息些时日,再来帮助寡人处理政务吧。”
“喏。”
这次秦彭生答应地很快。
用完晚膳后,秦彭生又大着胆子提出为嬴政检查身体。即使嬴政殿内已经更换了更符合人体力学的桌椅书案,但坐得时间久了,腰背和脖颈这些地方总会出现些小毛病。
年幼在邯郸时,姜珂就经常对嬴政说要每年定时体检,不要讳疾忌医之类的话,所以嬴政很自然地同意了。
秦彭生和太医夏无且两个小老头给嬴政来了个仔仔细细地全方面检查,从腰背肩颈到五脏六腑,甚至还逐渐融入了一些心理,情绪状态分析,花费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才检查完。
然后二人又花费了半个时辰对嬴政的体检报告单精心研究,深入思考,一同分析,最后得出结论。
俩人相互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夏无且站出来,弓着腰,如实回答:“大王您的身体并无大碍,非常健康。”
何止是没有大碍,连小碍都没有,如果说姜珂壮得能打死一头牛,那么凭借大王这个体型和身体素质,一点不夸张地说,大王能打死一只老虎。
虽然没有人敢将老虎放在大王面前。
年轻人,就是身体好哦。
对于这个结果,嬴政很满意,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是将会统一六国的天命之人,自然要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
姜珂吃完火锅,沐浴之后,“砰”地一声跳到床上,在上面滚来滚去,尽情享受自己来之不易的假期生活,第二日又休息一天,终于来到了姜珂期盼许久的团建时刻。
原本今日应该是荀门团建,但姜珂想带上嬴嘉她们,张苍想带着郦食其兄弟,就连韩非,都想带上张良一起。
韩非和张良这两个韩国人特别有共同话题,他俩自从相互认识后,韩非不再四处上书抨击人,张良也没什么闲心搞刺杀,总之……可以用风平浪静来形容。
李斯不知道带谁,就把自己的长子李由给带来了。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有才能,李由但凡能和谁学到几分,那都算他赚到了。
于是就这样逐渐变成了……秦庭官吏们的大团建。
黔阳河是咸阳城外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背靠黔阳山,这里景色甚美,所以经常会有许多贤士来此处或是吟诗作赋,或是琴棋清谈。
虽然已经到了九月末期,可那些杂树草木,树叶枝条仍是一片碧绿,蒙络摇曳,谭清水净,蜿蜒不尽,清冽到可以照见人的光影,水流撞到小石上叮咚作响,有数不尽的风流景色。
也是巧了,今日来这里游玩的人不多,偌大的美景全部都被姜珂一行人给占据了,简直美哉。
众人各自寻了属意的地方,和自己好友三三两两坐到一处。
战国时期的娱乐方式不比现代少,管弦雅乐,六博,弹棋,射覆,投壶,击壤等,既雅致,又有趣,往往令人流连忘返,乐在其中。
姜珂接连输给荀子六把六博。
她输第一把,第二把的时候,荀子认为是自己的六博水平高超,赢了很正常,第三把,第四把,荀子对自己的六博水平有些迟疑了,一直到第六把,在见识到姜珂那一塌糊涂的棋技之后,荀子意识到姜珂似乎是在“彩衣娱亲”。
第七把之后,饶是好脾气的荀子也有些不开心了,敛起面容,告诉姜珂不要再玩这些一眼就能被看穿的把戏了。
姜珂闻言,并未失落,反而大受感动,激动道:“先生,您对我真的是太好了。”
此话一出,莫说是荀子,就连一旁的其他弟子都面有好奇,他们想不明白先生明明是在批评姜珂,怎么到了她嘴里反而变成对她好了?
姜珂:“唉,您宁愿认为我是在彩衣娱亲,故意输给您,都不相信我的真实水平的确如此,就是这样差。”
荀子:……
众人:这声绝望的叹息……
荀子试图安慰:“昔年屈原曾在《卜居》中言明: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占卜时有难以理解的卦象,就连神明都有并不通晓的地方。这些都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阿珂,你莫要为此忧虑,只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意志去做便好。”
姜珂:其实也没太忧虑,她又不是输不起。
“弟子谨遵先生教诲。”
连输七把六博,姜珂索性不玩了,拉着吕雉坐在河边玩了一会儿井字棋。战国时期虽然大多数人都只吃朝食,飧食两顿饭,但一些不差钱的士卿也会一日三餐,有日中食这餐饭,更何况他们今日本就是来这里游玩的,当然要好好享受了。
转眼间日头高升,众人开始准备中食,这个年代吃饭讲究节气,所谓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并以滑,甘调味。此时正值初秋,理当多食辛味。从前没有辣椒,多用芥调味,而现在,没有被辣椒规训过的人们也不太敢多食辣椒,大多还是选择芥。
将肥美的舒凫,黄鹂放进鼎中烹煮,炖到软烂,提粱方炉上炙烤着滋滋冒油的羔羊,再加上一把嫩绿的葵菜,荇菜相伴点缀,更添颜色。庖人在一旁用刀背击晕洞庭鳙鱼,将其脍成薄片,还有桃,栗,李,杏各色瓜果和石蜜酥酪,蜜饵等甜点,各色美食,应有尽有。
一众弟子晚辈们侍奉荀子用餐完毕,便开始自助模式。
“从前在民间时,我常听人说食物的第一口最美味,这是我今天烤熟的第一串肉串,给你吃。”姜珂将肉串递给嬴嘉,然后又将第一碗羹汤送给姬萍,主打一个端水大师模式。
二人笑眯眯地接了姜珂的食物。
随后,姜珂又将一碗羹汤递到韩非面前,问道:“师兄,近来称意否?”
韩非瞥了一眼姜珂,接过汤碗,答道:“称意。”
姜珂补充道:“这次这碗羹汤真的是我亲手所做。”
韩非:“看到了。”
从洗菜到下锅,的确每一个步骤都是她亲自完成的。
看得出来她今天心情很好。
洗菜,切菜,一股脑地全部都扔到镬中,搅拌一下,撇除浮沫,汤成。
师妹烹饪一直都是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韩非喝了一口姜珂送给他的汤。
是清炖萝卜排骨汤,鲜美清甜,很好喝。
姜珂:“味道如何?”
韩非:“甚善。”
这么多年来,韩非一直有一个未解之谜,当年在邯郸时,姜珂到底是如何熬煮出那碗鲜美异常的海味汤?他曾无数试图复刻,东海的鲕鱼,澧水的朱鳖,萑水的鳐鱼,这些《吕氏春秋·本味篇》中所记载世上最鲜美的食物,他都有品尝,可却再也没有吃到过和那天相同的味道。
“什么味道如何?”如同葫芦般白胖的张苍从远处而来,手里提着两只鸽翅,一人一只分给姜珂和韩非,融入他们的谈话。
“清炖排骨汤。”姜珂指向大镬,“在那里,味道还不错。”
张苍闻言,拿起漆木餐匕,正要动手盛汤,见到镬中食材,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动作,问道:“这里面可是猪骨?”
不愧于这个肥硕白胖的体型,张苍亦是喜爱美食,猪肉腥臊骚臭,味道不美,大多只有贫穷人家才会食用猪肉,或者用来祭祀,张苍口味挑剔,对于猪肉,平日里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更别说吃了。
张苍感到不解,你们秦国吃得这么差吗,居然连猪骨都觉得美味?
“秦国猪肉的味道和魏地并不相同。”姜珂微笑道,“师弟可以尝尝看。”
张苍的好奇心瞬间被吊起,即使品种不相同,说来说去不也还是猪吗?秦国的猪骨头里还能长花不能?
带着这份好奇,他盛了一些汤水放入碗中,喜欢美食的人大都不喜浪费,即使这里面的是他所厌恶的猪肉,因此张苍只盛了不到半匕的汤用来品尝。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味道……
也太好喝了吧?
张苍眯着的眼睛都大了几分,更加有光了。
这真的是猪肉吗?芦菔的清甜和排骨的肉香融为一体,又鲜又美,味道比他之前吃到的牛羊都更要甚一筹。
秦国的气脉这么好吗?居然连猪肉味道都如此美味。
他再次发出疑问。
郦食其和郦商兄弟闻言,各自盛了一碗仔细品味,反应也都是和张苍相差无几。
实际上今天的汤,姜珂还真就没加任何科技,唯一不同大概就是她加的是现代的盐,主要是食材新鲜,上午现杀的猪,现拔的芦菔,简简单单炖个汤,喝食物的本味。对于经常吃诸如蚂蚁卵酱,蜗牛酱,去掉牛肉筋膜后直接捣熟的捣珍等在现在看来是黑暗料理的张苍等人来讲,已经是很降维打击了。
张苍忍不住问道:“师姊,这是什么品种的猪肉?”
“这只是普通的猪。”姜珂解释道,“十数年前,大王刚刚继位时,上天降下了两种名为玉米和棉花的种子,经过数年培育,勉强能达到孟子口中的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但是后面那句"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就让我们犯了很大的难,琢磨了很长时间才研究出这个法子。”
其实并没有很长时间。
“我们发现劁过的猪,也就是给猪去势之后,便不会有有腥臊味,吃起来肉质鲜美。最重要的是,劁过的猪会长得很快,只需要六个月就可以出栏宰杀,既能节省草料糠壳,也能让黔首们多吃一些猪肉,裨补身体。”
张苍他们刚开始听到这些,还只是感到□□一凉,但后来,见微而知著,逐渐意识到秦国和魏国的不同。
秦军被称为虎狼之师,可秦官们却在筹谋如何能自上而下让黔首有肉吃,魏武卒威风不再,同样的魏王也没有想过如何能让国家并无冻绥之忧。
秦魏之间,宛如一颗正在长出新芽的树木和一副垂垂老矣的躯壳,很轻易就能区分出胜负。
几人突然意识到,如果秦国能继续这样发展,他们前程可期啊。
就比如找到一份薪资高,待遇好,自己喜欢的工作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每天努力工作,祈祷着公司千万不要倒闭了。
唯有一人是个例外,张良转身,不想继续听姜珂说话。
他刚到秦国时,盼望着赵国能击败秦国,因为赵国是山东六国里唯一有能力正面对战秦国的国家,结果赵国灭亡了。
于是又盼望有人能去刺杀秦王,他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这世上就应该有人在此时刺杀秦王的,结果没人刺杀秦王,倒是燕国那个太子被人给刺杀了。
最后,张良只能将希望寄于秦王身体不好,早死,毕竟秦庄襄王和秦孝文王全部都早死,可没想到秦王政继承的居然是他高祖秦昭襄王的身体素质。
张良体弱,他估计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都得死到秦王前面。
绝对不行。
他绝对不能死到秦王前面,他还要亲眼看着秦国灭亡呢,至少也得活到去云梦泽找那天那位老叟的时候。
于是他去找了秦彭生,向他询问强身健体,延长寿命的方法,最后得到一堆草药和一句医嘱。
少年人啊,每天心里不要压那么多的事情,少忧思,少郁愤,看开点,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也好了。
首先,张良认为秦彭生的医术的确很好,能诊断出来自己忧思过重,郁结于心。
其次,我国都亡了,你让我怎么心情变好,怎么能看开?
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十年,张良只能按时喝药,努力看开,就比如今天,姜珂在说秦国有多好时,他就不想听,越听越郁闷,干脆转身不听。
可是姜珂偏不如张良所愿,叫住了他:“张良!”
张良假装没有听见。
嬴嘉来了一句:“张良,主君叫你。”
姬萍:“张良,阿珂叫你。”
张良:……
我怎么还没聋啊!?
他停下脚步,转身:“何事?”
姜珂不知从哪拿出来一个盒子,扔给张良,语气随意道:“燕国慎肃进贡的不咸山百年山参,拿去让秦彭生给你补补身子。”
又嘱咐道:“这东西大补,注意用量。”
张良:不对劲儿。
真的不对劲儿。
平时姜珂每次和他见面时都会吵上两句嘴,现在怎么突然转变性子,对自己这么好了?
他试探性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目的吗?”
“作为主君,我关心一下自己手下门客怎么了?”姜珂道,“不要还我,我自己吃。”
张良把盒子抱在怀里:“要,我当然要了。”
秦人的东西,多吃一口就赚一口。
他愤恨地想。
一阵热闹过后,众人则皆列坐于弯溪之次,进行下一个环节。
曲水流觞一词,闻名于唐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但实际上早在周朝,便有这个习俗了,昔年周公卜城洛邑,以流水泛酒,故逸《诗》曰:羽觞随流波。
姜珂:“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她强忍着刹住闸没继续将兰亭集序全部背完:“这杯酒飘到何处,便由谁做出一篇文章词赋,题目由上一轮作文章之人拟定,半刻钟之内成文,不许拖延,违者,重重罚酒,众位贤人以为……如何啊?”
曲水流觞,大都是这么个流程,众人没什么异议,都点头同意了。
于是姜珂便将酒觞置于弯溪之上,令其顺流而下,也是巧了,这第一觞酒恰好停在荀子面前。
大家都相互谦虚,最后这第一位出题之人的重任落在了此次筵席的发起者姜珂身上。
徒弟考师父。
姜珂,你真牛。
她思考片刻,清了清嗓子,问道:“先生,怎么才能让国库能有钱?”
众人:……
姜珂:……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个逆徒。
荀子轻抚胡须,神色自若,这个题目对他而言看起来并不困难,只片刻的功夫便开口道:“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
你先生永远是你先生,荀子所做文章精炼有力且内容渊博,在众人一篇惊叹声中,荀子微笑道:“看来老夫是注定喝不到这杯酒了。”
就算荀子写出来个狗屁不通的文章也没人敢让他喝啊!虽然荀子的文章一直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第二轮,酒觞流啊流,流到了韩非面前。
荀子丝毫没有心软,题目凌厉:“韩非,今时,古人,如何看待?”
众所周知,韩非患有口疾,但没关系,他写文章很厉害。
韩非文思泉涌,写起文章来,如有神力:“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
一篇文章如同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又词锋锐利,点明主旨。
果然名师出高徒,韩非子真的也很厉害!
这时,大家突然意识到,正常的曲水流觞不是应该写花写草,写树写水的吗?咱们这都是在写什么啊!放个假比上朝会都累。
但是既然前人累到了,那就不可能让后人歇息。
第三杯酒,张良。
“张良,学……学之一字,作何解释?”
张良年纪尚轻,和前面两位相比还很稚嫩,但也有些知识:“吝则不学,毋过其师,学在一人,当御千万人哉……”
谁听了不说一句英雄出少年呢?
李由,吕雉二人手里的笔都快写冒火星子了。
李由终于明白父亲将自己带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听君一篇文章,胜读十年书。
误入高端局。
他直接多读一百年书,学识更加渊博。
赚翻了。
当然,李由他父亲也挺厉害,李斯,张苍,嬴嘉……这些人谁肚子里还没点子文采了,哦,姬萍没有,但她有“墨水”,她的墨经学得很精通,现场推理出一篇物理小论文对她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就连年纪最小的吕雉都能做出几句赋。
作为这场游戏的发起者,姜珂感到压力山大。
热闹还是看的时候好玩,一旦到了自己身上那就没意思了。
小吕雉还是很贴心的,让姜珂即兴发挥。
其实姜珂的诗词储备量挺丰富的,否则也不敢提议曲水流觞,她会背《醉翁亭记》《兰亭集序》《小石潭记》……等,但这些好像都没啥用,关键是她的思想道德水平最多允许自己剽窃两句古人的诗,多了会有点负罪感。
比如哀吾生之须臾,叹民生之多艰。这两句还是拼接的。
但剽窃老外不会。
“遇到问题,我们应该坚持辩证思维,用联系的,辩证的,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大学思修,没你我不行。
众人:这个真的,没太听懂……
但听起来又很高深的样子。
领先版本两千多年,能听懂就有鬼了,反正让他们认为我很高深就行了。
姜珂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听懂,反正两千年后考古学家挖到我今天的话,他们肯定能听懂,到时自会轰动整个考古界。
最终,直到宴会结束,谁也没喝到这杯酒,没办法,大家的学识都很渊博。
姜珂将这些文章仔细整理出来,装订成册,在场一人送了一本,又给嬴政送去一本。
嬴政第一次见到韩非的文章时,曾经感叹: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结果他今天看到了这么一厚本文章,荀子先生算是一个半韩非,阿珂算一个半韩非,韩非算一个韩非,这个名叫张良的少年,文章还太过青涩,最多算半个韩非……
第91章 上计
如今在咸阳之外, 都流传着一句话,那就是:咸阳大舞台,有才你就来。
这原本是姜珂当年筑琉璃台招贤时随口玩梗说得一句话, 结果被旁人了听去,听了也就罢了,偏生这人还真就对这句话拍案叫绝,且深信不疑, 一来二去的就传扬了出去, 刚开始只是在秦国内部流传,直到后来荀子入秦, 这句话就像是雨后的春笋瞬间蔓延到整个六国。
在秦国, 你根本不用担心自己太过有才华功高震主,相反最好担心一下自己才华不够年末上计考核不合格, 得了个“殿”级,到时可是会被扣工资罚皮甲的。
没办法, 老祖宗们的生活也没现代人想得那样悠闲,秦国人也是一辈子都在考核。
即使姜珂给嬴政交上来了一沓子“才”务报告, 他也依旧没忘记自己曾经说过要让姜珂来帮他处理政务的话。
于是就这样, 朝会一结束,姜珂就被嬴政带到了殿中帮他处理政务。
说是处理政务, 但就凭嬴政这个工作狂性格,其实大部分政务都还是他自己处理的,姜珂手中的都是一些她分内之事。
嬴政身旁伺候的寺人名为孟羊,四十来岁, 面目和善, 自当年嬴政被立为太子时就一直跟在身旁伺候,相当于接替了历史上赵高的活计, 二人之间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例如孟羊虽然字写得没有赵高好看,但精神和心理这两方面要比赵高正常的多。
面对姜珂时,孟羊总是笑容可掬,恭敬有礼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谄媚,此次见到姜珂,孟羊只觉得她身上有数不尽的飞扬之气,步伐轻快,朝气蓬勃,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亮晶晶的,里面流转着漂亮璀璨的光华。
孟羊心想,年轻人可真有活力啊。
然而这份活力只停留在走到书桌前,坐到座椅上的那一刻,姜珂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过了才不到半个时辰,姜珂从文书中抬头摸鱼,偶然间和孟羊撞了视线,孟羊立刻低头躲避。
姜内史她……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憔悴?
朝气蓬勃爆改生无可恋,孟羊却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世上除了大王,谁处理政务时会真正开心快乐啊!?
这样想着,孟羊又重新为嬴政和姜珂添上热茶。
姜珂喝了一口茶,有点烫,但挺好喝。
再看一眼大王,高鼻梁,长眉深目,挺帅的。
角落里那枚雀柄烛台,一只栩栩如生的雀鸟正在琢着台盘边缘,金闪闪的,可真精致啊。
除了政务,其它的都有趣。
姜珂还没从那天曲水流觞的快乐里走出来,人在殿中,心却飞向远方,胡乱想这件烛台放到现代,战国时期的古董,那不得卖个一千来万?
“你在看什么?”嬴政看她对着个烛台愣神发呆,于是问道。
姜珂如实回答:“看烛台。”
烛台有什么好看的?
“看出来什么感触了吗?”
姜珂:“只是单纯的认为烛台好看。”
随后她又问道:“大王你的宫殿建造如何了?”
嬴政有点收集癖,自他开始攻打六国后,每灭一个国家,除了将这个国家的奇珍异宝收到咸阳库中,还会在咸阳各处建造等比例的六国宫殿,例如韩国的鸿台宫,桑林苑,赵国的龙台,魏国的漳宫等。
有几个博士上书认为建宫殿耗费钱财,对此,姜珂倒是没劝,她感觉作为嬴政的爱好之一,要是不建宫殿那才不符合人设,反正劝也劝不动,有那劝的功夫,她这个经济大臣还不如再琢磨琢磨如何多赚点钱,多产点粮,努力做到让徭役们建造宫殿时能吃饱穿暖,增加就业岗位。
开源不节流。
“你指哪座?”
姜珂:“魏国那座。”
嬴政:“还未动工。”
姜珂:“大王。”
“何事?”
“那几朵天竺牡丹最近如何?”
“在御花园里,已经开花了,你离开时可以自己去看。”
姜珂又问了一堆问题,嬴政意识到她这是在没话找话,非要尬聊,消磨时间,于是吩咐道:“孟羊。”
“喏。”
“给姜卿送来两碟糕点。”
闻言,姜珂只好讪讪闭嘴,不再摸鱼,认真工作起来。
年末,正是秦国朝堂一年中最忙的时间,除了定期的考核,秦国官吏每到年末还要进行一次大考,名为“计考”。
所谓计考,就是各里,乡,县中的官吏将所管辖名下这一年的人口,税收,田亩,牲畜等数据资料汇编成册,层层上报,递交给郡里的“上计吏”核验,郡中核验无误后,再将这些上计簿送往咸阳,交给治粟内史统一整理,做工作报告,姜珂做完的工作报告还要再交给御使大夫审核,确定这一切全部没有问题后,才会由嬴政亲自到现场进行“受计”,对各处的资料数据进行评说,指点,或批评。
刚上任时还好,她每年只用负责查看秦国的上计报告,后面随着韩赵魏三国的陆续灭亡,她的工作任务也一点点加大了起来,不过姜珂比较擅长自我安慰,这才哪到哪啊,以后楚燕齐三国的报告,兴许秦国还能再继续努力,打下个百越,匈奴,直接打到西伯利亚去,这些报告加在一起,相比起来,他现在这点工作量不算什么。
看了一会儿后,姜珂的眉头皱得能拧死两只苍蝇。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南郡,原是楚国都城郢都,后来白起率兵攻到了那里,大破楚军,这里就成了秦国的土地,被划分为秦国南郡。
南郡今年未经天灾,也没有人祸,可有几个乡的政绩实在是辣眼睛,原因更是说得含糊其辞,不清不楚,都不用和别的县乡比,单说今年夏天刚并入秦国版图的陈留政绩都比他们好。
姜珂:头疼。
越看她越觉得,有时候嬴政突然想杀人不是没有理由的,她真想拿把加特林,有一个算一个,把这些报告上有名的乡长们全部都给突突了。
突然,她看到了一份画风十分清奇的上计簿,在这些朝政垃圾里显得格外瞩目,不仅条理清晰,数据完整,即便有的数据比不上其它乡县,也都会仔细分析原因。
她的高血压好像突然降下来一点。
再一看署名,姜珂恍然大悟。
原来此地官吏居然是喜啊。
姜珂毫不犹豫用朱笔给他批了个“最”,然后默默记在一旁的小本本上,等到上计大会哪天,自己要禀告嬴政,给喜升官,而那个给她气出高血压的沮县,则批了个“殿”。
在秦国,“最”表示政绩优秀,“殿”表示不合格。
喜真是个好官啊,姜珂感叹,他对秦律是真的虔诚热爱,将其奉为圭臬。
如此看了几个乡县的上计薄,再次打开一卷新的竹简,因为魏地并入秦国时间还不到四个月,所以那里上交的还是传统的版牍书简,姜珂按例先看开头的地理位置,阳武县户牖乡。
陈平的老家。
姜珂看了一遍内容,不愧是她的大才陈平,政绩十分优秀亮眼。
升官,这个也升官!
这些上计簿都是今晨刚送来的,也不知道陈平有没有跟着一起来咸阳?
很快,姜珂就有了答案,当她归家时,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等待的陈平。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但依旧很注意自己的仪态,这并非是他过于修饰边幅,而是代表一种礼节。
他见到姜珂,脸上瞬间扬起笑意:“姜内史。”
“陈君。”姜珂问道,“为何不进入府中等待?”
陈平手中有姜珂送他的夜明珠作为信物,即使是陌生面孔,管家也不会随便将他放到外面等待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他自己不想进去。
果然,陈平说道:“平十分感激姜内史对我的提携之恩,见您之心如飞似箭,便想着还不如在门口等待,不仅不会麻烦到您家中仆婢,还能早些见到您。”
姜珂:原来陈平才是真正的语言大师。
这一通话说得她心花怒放,将陈平代入堂室内,同他交谈:“我看了你送来的上计簿,陈君才兼文武,智识高远,你利用自己的才智,短短四个月便协助县令将阳武县治理得没有巧诈之恶,黎民艾安,牲畜肥壮,这是多么辉煌的政绩啊,就连许多有经验的官吏都无法做到。”
工作做得好,得到了老板的夸奖,陈平自然很高兴:“多谢内史夸赞。”
随后,姜珂又问了陈平一些陈留郡的问题,他也都一一回答了,对答如流,没有卡壳,一看就是做过很多功课的。
……
第二日朝会过后,姜珂追上嬴政,喊道:“大王!”
嬴政以为她又要和昨天一样开始废话文学,便有些不耐烦道:“又有何事?”
姜珂走到他旁边,将一个食盒递给他:“臣昨日看完那些上计后,眼睛有些酸涩,想到您每日处理的政务要比臣多上许多,用眼过度,难免疲劳,这里面是胡萝卜菠菜汁和小番茄,有缓解眼部疲劳,保护视力的作用。”
嬴政:……
他收回刚才的不耐烦。
“多谢阿珂。”
嬴政对姜珂的称呼随场景而转变,工作时叫姜卿,闲暇时叫阿珂,生气时叫全名。
姜珂则恰好相反,无论什么场景,统一叫他大王,有时候直接把“大王”这俩字当标点符号用。
等姜珂处理完来自各郡县的上记簿后,一年一度的上计会终于开始了,“受计”时,对于那些来自各乡县的官吏代表,嬴政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不出所料,喜和陈平都入了嬴政的眼,喜属于勤奋型官吏,勤勤恳恳,不辞辛劳,陈平属于天赋型官吏,富有智慧,善于谋划。
无论何种类型,只要是有利于秦国发展,那就是好的官吏。
上计会后,秦庭众人从上到下能暂时歇息些时日,嬴政这个工作狂也不例外,他有闲暇时间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
再看一遍《黔阳文集》。
从前嬴政一直不喜欢儒家那些博士们,认为他们酸涩迂腐,固执己见,表面上仁义道德,实际上不堪大用,但如今看来,有一人确实例外。
作为一个儒家大师,荀子一生最出名的四个弟子。
两个法家先锋韩非,李斯、一个审计大师张苍、还有一个集百家之所长的姜珂。
都是国之栋梁。
如今荀子又作为公子傅教导嬴政的长子扶苏和李牧的孙子李左车。
嬴政认为自己不是很鸡娃的父亲,他只要求扶苏学会这些栋梁每人三分能力即可。
……
姜珂刚刚归家,刘季便过来找她了,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想回沛县去见见父母兄弟。
姜珂估摸着,想念父母兄弟是假,去他们面前炫耀倒是真。
毕竟这可是历史上都当上皇帝了,还在刘太公面前问我和我哥谁更厉害这种幼稚问题的刘季。
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也,刘季那点strong的小心思她都懂,虽然姜珂平时库库压榨刘季,但表面工作却做得很好,年终奖一点不少。于是姜珂给了刘季半金,几瓶美酒(并嘱咐他不要还没到家就全部喝完),一身上好布料的衣裳,一把亮闪闪的锋利青铜剑,又借了他一匹强装矫健的马,让他能在归家后到各处乡县好好显摆一番。
看吧,我刘季入了咸阳贵人的眼,如今也是发达了。
然后再顺便让别人看看姜珂对待门客们的贤德仁善之心。
你说对吧,萧何?
你说对吧,樊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