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近在咫尺
以普遍理性而论,阿娜尔并不陌生面前这位的名字。
但她同时听着身边来自璃月普通人有关“帝君之死”满怀感慨和失落的讨论声,再抬头看看面前这位停下脚步和自己非常好脾气打招呼的钟离先生……
阿娜尔欲言又止。
阿娜尔止言又欲。
……你要这么玩的话我可就要开始思考大慈树王是不是也没死而是藏在某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待机的可能性了。
“……又见面了,姑娘。”
显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才算合适的不止阿娜尔一个,钟离并不是会无视他人的性子,何况从某种角度来说,面前的少女的确让他印象深刻——
出于成熟长辈特有的宽容心理,他在注意到少女明明认出自己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刻,主动开口打了招呼。
少女抬眼看了过来,在钟离主动打了招呼后依旧有些奇异的沉默,考虑到先前他们的确只有一面之缘,更不算是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类型,仅仅只是因为某个共同话题多聊了几句的萍水相逢,所以她此时的沉默似乎可以扩散理解为很多种内容。
但是钟离打量了一会面前小姑娘的表情,觉得她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的似曾相识。
……大概就是,类似于胡堂主私下面对明明相当陌生又不得不打交道的对象时,无自觉露出的那种稍显不甘不愿但还要耐着性子挂上笑脸继续往上凑的样子。
所以他这个招呼……可能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
当年长者陷入沉思的时候,女孩已经若无其事地仰起头露出一抹温和疏离的笑容,客客气气的回了一声: “钟离先生。”
……嗯。
钟离点点头,顺着面前看起来虽然讨厌社交但还是非常懂礼貌的小姑娘的话尾站稳脚步,很自然地忽略那么一点微弱的愧疚和小孩子特有的宽容心态,坦然地接着问道: “上次有关漩涡魔神的讨论,姑娘的说法令人印象深刻。”
“……”
阿娜尔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笑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僵硬。
“?”
女孩浅青色的眼睛好像浮现出了无法理解现状的茫然问号。
非要解释起来的话,那么就是“已经乖乖打了招呼也没什么好聊的才对为什么这祖宗还没走”的意思。
但是不得不说,女孩的眼神很老实,态度也很老实,唇角笑弧的上扬角度更是堪称完美无缺,没有露出目光游移吞吞吐吐的小家子气,一看就是那种小时候会被家长拽出来一天见客三遍叫叔叔阿姨顺便做个才艺展示早就已经麻木的类型。
来自须弥的少女理所当然地和这片土地的沉默悲伤格格不入,但是此时站在她面前,神色自若顺着不久之前甚至不曾认真讨论的话题说下去的钟离先生,好像也不是那么地合群。
“……因为某些原因,往生堂如今正在准备筹备一场送别岩神的仪式,”钟离的声线沉稳厚重,他耐心解释着自己的行为, “我委托了一位朋友帮忙,他也和我说了另外一件事情,今日恰好看到你在这儿想起之前在田铁嘴那里的问题,便想着问问,小友‘是否委托了金发的旅者找人询问漩涡魔神的故事’?”
他语调温和,一双玄金凤瞳温润如玉,并无半点强迫之意: “若是真的是你,我可以帮忙解答一些问题。”
璃月失去了一位庇护的神明,阳光却依旧灿烂又温暖,钟离这一路走来见多了悲伤和哀恸的气氛,他可以理解璃月人此时的无措和慌张,但也不希望他们沉溺在“神明之死”的故事结尾里,沉浸在与神同行的繁荣过往之中,永远不知如何迈出下一步。
一场同所有人郑重强调神明已经离去的仪式,自然是有必要的。
钟离从不介意在这种地方多用一些时间,正如他不会吝啬在这个过程中抽出些空余来回答另外一位小朋友的疑惑,但少女张了张嘴,注意力却落在了其他的地方。
“你们璃月的送仙仪式……”她先前只是听过,但是研究内容本身不是这方面所以也不曾放现在心上,此刻由面前这位亲口提出,她的表情不由得变得有些微妙了: “还真是认真啊。”
她的神色有些奇怪,但考虑到璃月现在的氛围,她露出这种表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凡人定期用仪式请下来岩王帝君,然后等神明降下神谕后,就再用仪式送走……
“……”
原来神明下来了还可以这么轻松的就送走的吗?
不用卡时间,不用准备活祭,不用考虑请神之后的代价也不用赌概率成不成功……
阿娜尔用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视线固定在面前钟离先生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上,好在多年养成的好习惯让她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再多说点有的没的,虽说他开口提起金发的旅者时女孩就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但是她想也不想地否认了面前钟离先生的好心询问——
她可以从时不时混沌无状的感知中找到维持理性和伪装正常的方法,但是这不代表她可以花费大量时间和面前的,呃……这位祖宗,待在一起。
“多谢先生的好心邀请,我之前的确委托过旅者帮忙,但是现在论文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写了。”
阿娜尔站在这里,脸上的微笑没有任何的破绽。
她还是能听到,能闻到,能感受到,那些海风一般的气息,从临水而立的璃月港的大街小巷里传来,被打磨成饰品的星螺依旧残存着海浪的味道,柔风掠过耳畔,带起它们最后残存的意识——便如土地上属于元素力的古老残留,人类灵魂的执念不散,诞生于海下的生物,即使被海浪冲上陆地,被人类的双手无数次摆弄后只剩下美丽的空壳,也还残留着对深海的眷恋。
……她和深海的链接正在加深,便如这体内蓬勃而强悍的生命力一样,存在感已经强烈到完全无法忽略。
考虑到岩王帝君和漩涡魔神之前不死不休的关系,阿娜尔不觉得和面前这位太过靠近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更何况在她指尖流连的海风同样带来了一份情报。
祂们对金发的人类少女表达纯粹直白的喜爱和关怀。
祂们也会指着庇护璃月三千七百余年的慈悲岩神,用带着寡淡如无的海洋气味的微风缠绕住她,包裹着她,然后对她说,小心。
选择听哪一边,选择依靠哪一边,阿娜尔没有多做考虑。
但是至少现在,她不可能选择岩神的庇护——阿娜尔相信哪怕对方不去暴露身份也可以帮助她很多,但是现在不行;而当她拒绝了这个开头之后,大概也就不会再有之后的故事了。
契约之神,贵金之神,商业之神……
属于面前这位的名头如此多,流通大陆的摩拉和迄今为止不曾变化的契约权柄证明了这位神明的稳定性,如果不是发生在这种场合下,那么阿娜尔大概会很高兴结交一位名为钟离的朋友。
……可是,还是不行。
——她现在有一个不得不拒绝的理由了。
阿娜尔不是会被本能驱使行动的孩子,所以她很清楚,那是她的理性判断的结果。
是在认出岩神脚步的那一刻就已经得出的最终答案。
女孩背着双手,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刚刚在砖石碎片上用力划开的位置已经痊愈如初,只剩下蹭下的一片灰尘和细碎的砂砾,不知何时,她经年累月书写时留下的指尖薄茧也已经消失不见,她捻掉指尖沾染的一点灰砂,再度仰起头,客客气气的和钟离先生最后一次道谢。
钟离看着她,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也的确不需要有什么变化,面前的女孩不过偶尔会说出些奇怪发言的孩子,他见惯了一意孤行背离历史偏执坚信扭曲事实的普通凡人,只是一两句脱口而出的感慨,并不足以让拥有漫长时光的神明驻足太久。
所以他也只是很客气的点头,说了些长者鼓励的贴心话,然后便彬彬有礼的与她告辞。
……阿娜尔注视着那道身影离开的方向,神色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冷汗浸透后背的紧张,也没有长舒一口气的松弛感,她整理了自己的袖口,像是真的只是和一位还算谈得来的相识对象结束了一场临时谈话,女孩低下头擦干净自己的手指,然后循着声音的方向买下来了那个很漂亮的星螺挂件——适合挂在腰上的大小,摊主热情地介绍着,是刚刚从海上捞上来不久的新鲜货呢。
阿娜尔点了点头,这才转身重新走向那被所有人——包括路过的那位钟离先生在内——集体忽略的小巷,当她终于解开了咒文,藏匿在阴影中的魔物也感觉到那种阴冷且黏腻的微弱窒息感如潮水般自他身侧退散,与那些微笑般的弧度一起,与那些诡谲的笑音一起,彻底的离开了。
名为渊上之物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落入小巷的刺眼阳光,而是少女垂在身前的金发。
柔如流金,近在咫尺。
像是恍惚的错觉,又像是潮水退去后过分敏感的五感,他好像闻到了海风混杂草木般清澈又湿润的奇异气味。
那一缕柔软的浅金流光随着俯身的动作进一步靠近,阿娜尔伸出手递到他面前,声音平稳,与过往无异。
“还真的要我拉你起来吗?”
渊上维持着先前那副清俊儒雅的斯文皮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在少女准备收回手的时候,抓住了她细白伶仃的手腕。
“……稍稍,帮个忙。”
他微微低着头,声音透出一种落魄又柔软的低沉嘶哑。
第62章
她站我这边诶
阿娜尔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
她并未说什么,只是用了些力气站稳脚跟,好在渊上同时也跟着扶住墙壁顺势转移了身体的重心,并未恶趣味地把女孩一同拽进这一堆空箱杂物之间。
拟态为人类的魔物有些踉跄地站稳身子,若无其事地收手藏入阴影之中,他感觉到掌心内的肌肉正在神经质的痉挛,缩紧。
那并非是虚假的幻象带来的错觉,即使是那副生在扭曲漆黑骨甲之下的真实肉身也产生了同样的反应——只是在马上就要顺从本能收紧手指之前,他有些刻意地遏制住痉挛的肌肉。
“……你刚刚用了什么东西,能避开‘那位’的注意力?”渊上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声音状似已经恢复如初,但还有些难以忽略的奇怪紧绷感。
阿娜尔并未把这点变化放在心上,只当他先前认出了钟离的身份后还有些心有余悸,她在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上迟疑了一会,还是顺势给出了一个答案: “只是隐蔽用的咒文,你可能在这里呆的不太舒服,凑合用用还是可以的。”
……
渊上感觉自己和阿娜尔之间可能需要进一步交流了——毕竟就现在来看,他们对这个“不太舒服”和“凑合用用”的定义,可能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认知差异。
至于要聊什么……他想,除了禁忌知识之外的故事应该也是可以聊聊看的?比如说是更喜欢须弥的蔷薇奶糊还是蒙德的庄园烤饼之类的。立场之类的内容太枯燥无聊了,但是女孩子应该不会拒绝这种话题吧?
“事急从权,你要学会理解。”
阿娜尔读懂了他的沉默,只是那张白皙的脸上仍然只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冷静。
许是大脑目前还处于混沌的放空状态,渊上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脑子现在可以腾出很多的空余,去储放那些原来无暇或是懒得思考的细节。
他忽然发现女孩很多表情都可以用“恰到好处”来形容,她将与人交流的距离和情绪投入的部分像是实验刻度一样拿捏得堪称精准到分毫不差,可什么都是“刚刚好”的程度,就会让她很多行为多出一种讽刺般的戏剧性。
比如现在。
如果换做之前,那么渊上大概率不会想什么,或是单纯只是觉得,哇,她还会这种玩意。
……但是现在嘛,他感觉对方可能在从另一种意义上嫌弃自己的脑子。
然后他腾空大脑扔掉这点多余的感觉,回归事情本身,他想了想,想了又想,就只是觉得,哇,她居然站我这边诶。
——在释放善意的岩神和即将到来的普通平凡的安稳生活之间,她选择站我这边诶。
渊上没觉得她选择自己就是选择深渊,就像他也不觉得他喜欢阿娜尔就是喜欢人类。
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打滚,自诩与人类并不相通,与深渊教团的其他同僚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傲慢魔物只感觉某种枫糖浆一样甜腻又粘稠的东西正在膨胀,在他的大脑,在他的血肉之间,在他骨骼的缝隙里,黏糊糊得膨胀着。
只是因为暴露了我对她本身也没什么好处而已。
自认冷血立场分明的魔物陷入沉思,尚未被黏糊糊的东西包裹进去的脑子抓住最后一点清醒的地方正在疯狂尖叫着。
……可是她划破手指画下那种咒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我这边诶。
他又想。
他已经很克制了,小心翼翼又带着十二分的矜持和试探,甚至还有点因为自觉太过内敛,又平白在他自个儿的脑子里生出了几分莫名代她委屈的意思。
这么想不太好吧。
对面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啊……她都愿意那么做了,那么阴暗的想她,不就连个道谢都不好说了嘛。
随着渊上自顾自转移了注意力,那些黏糊糊的,甜腻腻的东西,也顺着他不可遏止的扩散的思绪,像是吸收了所有的理智一样疯狂的膨胀,直至胀满了整个大脑。
先前咒文带来的冰冷的窒息感已经褪去,可渊上轻轻晃晃脑袋,感觉自己的呼吸并没有就此恢复正常。
他想要做个深呼吸冷静一下,但是四周的空气并不是想象中属于堆砌杂务的陈旧木质特有的沉闷气味,而五感敏锐的深渊咏者越想去注意那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东西,他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海风与草木混合的特殊气味。
……他空空咽了口唾沫,伸出干涩的舌尖舔了舔嘴唇。
这地方,不能呆。
“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
阿娜尔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她左右看看,冲着渊上招了招手, “无论是换个话题还是什么的,我们都还是早些离开吧。”
渊上点点头,几近温顺地说了声好。
阿娜尔只当这家伙是被数米之外的岩神本尊吓得不会思考了,便又耐心摆了摆手,看着渊上像是慢半拍终于反应过来一样,慢慢地扶墙站稳,抬脚跟上了自己。
他并未和少女拉开太远的距离,影子交迭间是放慢速度的亦步亦趋。
……思考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吗?
还是说那咒文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传说中的吊桥效应?
无论渊上如何思考,魔物的大脑神经都像是被那些饱胀的自负挤压去了其他的位置,颅腔内部晕眩而饱胀,连带着经流过大脑的血液都具备思考能力一样,生出类似飘浮灵般不可控的奇异的轻盈感。
——那些轻盈的,变化过的血液又流过他的四肢,手足,他想要顺势抬起双手迈开双脚,却又觉得这像是个手舞足蹈行动荒谬的疯子,于是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力气,转移更多的注意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他想要去关注那些请仙典仪期间可能存在于璃月港的强大存在,比如仙人,比如璃月七星,比如拥有神之眼或是能看透他伪装的其他人什么的,但是渊上目光游移始终落不到某一个点上,中途还要抽空想想步子迈得太大容易踩到她,或者是她长得真的好小啊感觉走两步才合得上自己的一步……
于是他的眼神最后落在女孩背在身后白皙完好的纤长手指上,又一次发了呆。
阿娜尔好像说了点什么,她重新站定脚步,手指点着下颌,嘴唇张张合合,海风吹动她浅金色的长发,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又被手指随意勾着掠到耳后。
渊上自顾自地发着呆,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大抵连他自己都没有理性来清醒分辨,他只觉得那种枫糖浆一样甜腻过头又黏糊糊的东西已经把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类似奶糊一样的东西。
他能从那里面拎出来两个零星的念头和连自己都分不清楚的含糊句子,但是却连一个完整的想法都组不出来。
“……阿娜尔?”
渊上确定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在叫她,因为他反射性闭紧了嘴巴——并在下一秒感觉到自己的嘴巴之前就是紧紧闭着的。
而且阿娜尔也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顺势转过身,显而易见,不是冲着他这边。
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更加开阔的海港,这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七国海船汇聚于此,无数人忙忙碌碌,自然无人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和两个淹没在人群中的影子,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里,或者说,注意到了阿娜尔。
“啊,真的是你。”
那是个温柔俊秀的少年,衣摆缀绣红枫,他径自走到了少女面前,他带了点久别重逢的笑意,暖红色的眼睛微微弯着,看着温柔又真诚: “徐六哥眼睛好用,说好像看到你了,我过来碰碰运气。”
这种类型应当很讨人类喜欢。
来自深渊的魔物神态端庄,并未露出半点不屑或是忽略一类的负面情绪。
我不是人,所以我不喜欢很正常。
“你还在研究漩涡魔神的事情吗?”枫原万叶柔声问道, “你要是不害怕,我可以和大姐头商量一下带你上船看看,我们最近还在研究龙蜥的问题,玉京台那边送了不少帮助,说不定里面有的东西你可以用的上。”
阿娜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啊,当然了。
比起岩神落不到关键的随手帮忙,她总是拒绝不了这种东西嘛。
渊上注意到少女眼神的变化,依旧很矜持也很礼貌的闭着嘴,但是这不耽误他煞有其事地在心里感慨起来,他在内心感慨的声音大得震得他自己的耳膜都有些胀痛。
那些裹满字符的黏糊糊甜腻腻的玩意终于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只感觉到被强行填满的地方空荡荡的,被压制的神经在恢复正常的时候,总是难免会生出一些类似生长痛一样糟糕的酸涩疼痛感。
虽然他也不知道深渊魔物是否还具备生长痛这种东西……但是管它呢,反正也没人愿意研究深渊,更不会有人愿意认真和一只深渊魔物交流,更不用提和他讨论选择甜品的时候究竟是须弥的蔷薇奶糊还是蒙德的庄园烤饼。
“……还是不了。”
女孩的眼睫微微一颤,有些苦恼的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这和我的论文无关……嗯,你姑且理解为是我的直觉吧,和龙蜥有点关系,如果我上了死兆星号,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是个好事情。”
枫原万叶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很温和的看着女孩那双浅青色的眼睛,然后很安静的点了点头,并从腰间取下自己身为南十字船队的水手信物递了过去,温声道: “如果这是你的判断,我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未来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会尽力帮忙。”
在这短暂的谈话期间,渊上全程保持着一种端庄且傲慢的沉默,他看着少年的背影重新消失在人群之中,好一会才干巴巴的开口说道: “……他说船上有你想要的数据诶。”
阿娜尔揉了揉额头,有些难以遮掩的疲惫。
“且不说龙蜥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也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能干出来为了把我弄进海里直接掀翻死兆星这种事……”少女幽幽回头,看着渊上又是一声叹息: “你本身也是个麻烦,渊上先生。”
哦。
……哦。
渊上呆了一会,然后他感觉可能是自己已经适应了,脑子里那种令他无限烦躁的酸涩胀痛感已经消散了不少。
于是他又开始想,啊,她还是选择站在我这边诶。
第63章
你别走啊
如非必要,阿娜尔其实并不是很想把太多注意力分给这位拟态为人类的深渊魔物。
但是他知道的太多了,这可和之前雪山上那种会被列为禁忌,但本质仍然是提瓦特本地知识的情况不同,阿娜尔需要确定渊上究竟看到了多少,而这来自深渊的魔物,又能接受多少。
那道咒文并未动用提瓦特的元素力,也不曾牵扯半分有关深渊的力量,她来源于昔日的慷慨馈赠,是数百年猎巫行动的血泪苦恨积累沉淀而成的庇护的咒文;如今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在很久之前曾认识许多位女巫,无论是兴趣使然的,还是拥有正统血脉传承的——而无论哪一种女巫,她们都无比擅长隐蔽和躲藏。
记忆中的女巫与提瓦特的神之眼持有者截然不同,哪怕是庇佑同族的保护也带着满怀恶意的诅咒,阿娜尔能猜到那道咒文不会给被庇护者带来多么美好的体验,但是毕竟是与所谓的正统对立自身也被称为污染的深渊造物——
所以……应该问题不大?
她没有尝试过,所以也不大确定。
这会阿娜尔终于腾出大脑和实际时间上的空余,想着要如何解释先前的咒文力求把影响压到最小,结果一回头就看到渊上无意识摆出了那个深渊咏者平日最习惯的姿势,双手指尖交迭置于身前。
这本来没什么的。
问题就在于渊上的表情。
身为还算得上自傲的深渊读经士,渊上放空思考后的表情本该是与其相对应的一种冰冷又傲慢的冷淡,但是此时此刻,阿娜尔却莫名从对方那张拟态为人类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温顺的,柔软的,像是被驯服的兽类一样安静的顺从感。
“……”
阿娜尔一下子就忘了之前所有想好的措辞,只剩下了太过微妙的沉默。
……他在结界里到底看到什么了啊。
廷达罗斯之猎犬?黑山羊的幼崽?还是什么不可名状不可理解之物?
“你在想什么?还是说你在结界里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思考一件毫无线索的事情是很浪费时间的,阿娜尔干脆利落的问道,而渊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点奇怪的羞赧和局促,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试探看了过来: “我看到什么这很重要吗?”
当然了。
阿娜尔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想。
要为了提瓦特的世界和平负责嘛。
“没什么的,”渊上却好像理解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他脸上那点奇怪的局促散去了,换成了另一种仿佛被安抚之后从骨子里透出的松弛。
是在关心,对吧。
在拒绝了岩神和人类的帮助后,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自己之前的情况啊。
他露出一个大概可以被称为满足的愉快微笑,连带着眉眼弧度都变得轻松许多: “……刚刚想起高兴的事情。”
阿娜尔: “?”
对不起,但是她不能理解的东西好像增加了。
“但是比起担心我,我反而有点担心你的情况呀,阿娜尔小姐,”渊上微微笑起来,他摸着下巴,换了更加熟悉的轻佻口吻,表情看起来是有些夸张的苦恼: “比如说你接连拒绝了两位的帮助,哎呀……你的论文可怎么办啊?”
刚刚还一副游刃有余态度的女孩瞬间就阴了脸,非常响亮地啧一声。
“没有关系,”她的声音有些压不住的烦躁,表情也有些阴沉的扭曲: “总归奥赛尔就在那里压着,好歹也是岩神摩拉克斯的镇压,总不可能和生论派的那些实验用果子一样被人随手摘掉……”
少女话音未落,海上倏然传来了震荡。
那与她先前在海下感受到的颤动截然不同,女孩脚下一个趔趄被身边人顺手扶住,渊上的表情已经不见先前的游刃有余,他抬眼看向海面的方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好端端的大晴天,怎么忽然下雨了……”
不见风暴,不见雷鸣,只有翻滚的海浪和呼啸而至的阴云密雨,有经验的老水手已经开始呼和着其他还在发呆的年轻人加快速度收起船帆,在海的另一端,似乎传来了远古巨兽的悠长怒吼。
……那是孤云阁的方向。
阿娜尔: “……”
阿娜尔: “???”
——呆站在璃月港的学者小姐看着那已经冒头的漩涡魔神,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可直视丘丘人诅咒后的真容,直面星空之外的祂者面不改色,当着岩神的面藏匿深渊的魔物回头继续谈笑风生——天性冷静而理性的少女此时看着那自孤云阁方向卷起的巨大漩涡,却是当场惨白了一张脸,抬脚就想要冲到最前面去看看情况。
只是她步子还没迈开却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已经被面沉如水的渊上拎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踏入了另一道扭曲的空间通道之中。
在慌乱嘈杂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少了两个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
此时的璃月港最安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已经无法确定了;对于普通人来说,至少不会是临海的位置,而对于渊上来说,临靠主城附近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最安全的,但是对他不是。
他恢复了深渊咏者的姿态,而这期间被他抓住的小金毛扑腾着腿开始疯狂挣扎起来,无奈之下渊上只能挑选了一个能够让她看清情况,自己也能随时随地抓着她第一时间逃跑的临海位置,此时的小金毛脸色惨白手脚冰冷,她目光颤颤地盯着海上张牙舞爪的奥赛尔,好一会才哆哆嗦嗦地说了第一句话。
“……我的论文主题,是研究镇压了魔神的孤云阁生态环境对璃月传说演变过程的相关影响。”
有关传说和璃月历史基本上都快被教令院前辈们写烂了,孤云阁附近定期翻滚的诅咒和邪祟也对附近的生态圈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从这里开始写一来是能避开论文重复,二来也是可以蹭一下生论派那边的好处——她这次论文如果按期完整送回去,那么答辩会上她有很大可能可以扯上会定期回教令院开讲座的提纳里给她刷个脸。
如果,可以,按期,送过去。
渊上: “……”
渊上轻咳一声,带了些心虚的安慰道: “……也还是可以写的。”
“写什么!!!”连嘴唇都已经变得毫无血色的小金毛抓着头发尖叫起来: “奥赛尔都出来了!你告诉我生态圈在哪里!在哪里!!!是那群已经翻肚皮的鱼还是那些只会在深海里吐泡泡的龙蜥!?”
渊上好声好气地哄着阿娜尔,但是小金毛明显已经陷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狂乱之中,她抓乱了自己一头漂亮的金发,絮絮叨叨的念叨着什么,她忽然停了下来,也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一双浅青色的眼睛在这样黯淡的阴郁环境中透出一种诡异的幽绿,阿娜尔张了张嘴,幽幽道: “我有一个想法……”
渊上心里反射性就是咯噔一声。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提瓦特本身就是个无限循环的轮回?”她以一种无比神经质的声音慢慢念叨着,目光慢慢转向了海上的魔神,一字一顿的说道: “只要我找到那个重启世界线的关键,把一切退回到奥赛尔还没被叫起来之前,然后把论文早一步送回教令院……呜呜呜呜呜——!!!”
在她说出更多恐怖发言之前,渊上已经用力捂住了口不择言的小金毛的嘴巴。
都能重启世界了,就别琢磨你那个论文吧……
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疯狂乱跳的心脏终于随着手臂间的重量回归原位,不再随时随地都可能从他喉咙眼里蹦出来。
*
群玉阁的影子掠过天空,深渊的魔物立刻躲回林间隐蔽的阴影,避开了上方群聚的璃月仙众。
他手臂间还拎着阿娜尔,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捂着她的嘴,人类的少女比起深渊的魔物实在是太过娇小又纤细,那一只手轻松可以挡住她的大半张脸还绰绰有余,先前发疯的时候人类的少女张牙舞爪,现在也许是因为力气耗尽希望全无,此时就像是毫无抵抗力的脆弱幼崽,软绵绵的耷拉在深渊咏者的胳膊上。
总不能还有什么是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的吧?
渊上琢磨着安慰女孩的合适发言,就看着群玉阁停驻在奥赛尔的上方不动了。
——而事实告诉他,能的。
当群玉阁裹挟璃月群仙之力,毫不犹豫地压着奥赛尔的脑袋砸下去的那一刻,渊上也听到了此生最凄惨绝望的悲鸣声。
“不要啊——!!!”
小金毛再度绝望地挣扎扑腾起来,其声绝望凄凉,空谷回响,哀转久绝:
“你别走啊!!!奥赛尔——离开你我怎么活啊!!!你要走你带我一起走啊!!!”
太悲伤了,真的。
太悲伤了。
渊上在心里干巴巴地感慨了一句,并毫不犹豫地重新捂住了阿娜尔的嘴。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指缝之间好像多了一点奇怪的濡湿感。
“……”
渊上绷着脸和手臂肌肉把阿娜尔慢慢放在地上,就看到刚刚还在他胳膊上扑腾的小金毛这会慢慢蹲下去缩成一团,她也不说话,就只是用浅金色的发旋对着他,没过一会,她肩膀动了动,发出一声软绵绵的抽泣声。
渊上: “……”
深渊的魔物默不作声,只吶吶跟着在她旁边蹲成了一大团。
“……你现在想干嘛?”他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补了一句: “能帮的我都能帮你。”
阿娜尔盯着海上的方向,又是一声压抑的抽噎。
她转过头,眼睛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哽咽着问道: “提瓦特的时间……”
渊上毫不犹豫: “不可以。”
第64章
吞没
魔神镇压,云开雾散,雨过天晴。
海上余波仍在,像是魔神诅咒的遗恨怨念试图重新翻搅海浪,却已经是不足以令人恐惧的程度;当浓云散开已经有了胆子大些的船工和水手陆陆续续跑出来开始收拾东西,整理一地狼藉,天权星凝光以群玉阁坠落镇压漩涡魔神,眼下解决的只是最紧急的一部分,之后还有许多的问题等着马上处理。
至于被镇压的漩涡魔神还有多少不甘和愤怒,这便不是人类会在意的事情了。
百无禁忌箓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漩涡魔神借机逃离,而非孤云阁的镇压之力自此就彻底消失,奥赛尔的躯体在群玉阁的碎片中挣扎着嘶吼,不得不感受着那令人恼恨的岩神之力一点点重新覆盖上了他刚刚才重获自由的躯体。
痛苦。
憎恨。
以及那再度被剥离了珍贵自由的,眼睁睁目睹自己即将被再度镇压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魔神不停挣扎的躯体将周遭的海水染成了浑浊的色泽,被卷起的砂石和扯碎的海草模糊了最后一缕自海上折射下来的余光,奥赛尔最后卷起深海之下的漩涡,却没能看到卷起的海水自然散去。
某种外力悄无声息地介入其中,以逆向流动的水流卷碎了魔神的漩涡。
……那是什么?
一条龙蜥的尾巴掠过阴影的边缘,卷起一点海底的砂石。
奥赛尔发出威胁的低吼。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本该是理所当然,可魔神却感觉到了某种更加陌生的东西。
海水永远是静默的,包容的,包裹在魔神身边的海水仿佛仍是被魔神的怨念污染过后的姿态,透出痛苦与憎恨的诅咒,一条龙蜥的尾巴掠过奥赛尔的面前,瞬间便消失在了影子里。
像是畏怯,又像是躲闪。
海下是没有光的。
而龙蜥长久生活在无光之处,眼睛早已退化成了畏光的状态,为此,他们选择其他进化的方向,比如说更适合在海中生活的躯体,更加迅捷的速度,和几乎与深海本身同化的气息。
魔神终于停止了愤怒的吼音,当被他翻搅的浑浊海水重新沉淀回清澈的姿态,他也终于看清了那盘踞在自己身侧的影子。
那些他以为只是深海的阴影,以为只是暗礁的轮廓,一直存在在那里,奥赛尔自始至终都不曾在意的部分,随着魔神终于愿意转头关注的那一刻,也在他的眼中渐渐展露出了其真实的本质——
一只龙蜥匍匐在阴影处,轻轻摇了摇尾巴。
两只龙蜥匍匐在阴影处,轻轻摇了摇尾巴。
……无数的龙蜥匍匐在阴影处,以一种诡异的同调感,轻轻摇了摇尾巴。
它们卷起新的漩涡,包裹住了奥赛尔仍未被岩枪的镇压之力撕扯回去的部分躯体。
她喜爱你。
借着海的凭依,漩涡的魔神听见深海族群之中原本只在血亲中流通的诡谲呓语。
她要你与她一同。
那便来吧。
龙蜥的族群以那无光的眼眸望向魔神所在的方向,太过诡异,也太过安静,它们仿佛早已成为了海的一部分,只有魔神那双仍然保持冷静的眼睛能证明它们仍然存在。
海仍然被愤怒和痛苦的气息所浸染,只是那气息已经不再来源魔神诅咒的恶意,而是来源于比深渊更深处,比黑暗更暗处,那一剎那间漩涡的魔神心中掠过无数的念头:比如说眼下的情况,比如说龙蜥为什么会出现,再比如说, “她”是谁?
凭什么她说喜欢,就要与她一同?
可若是能借此机会重得自由……
他应当是说了好,或是流露出类似于同意一类的想法。
龙蜥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但是它们又奇异地可以清晰让魔神感受到名为欢喜的情绪——
真好。
真好呀。
它们的喜悦如此纯粹又生动,正当魔神沾沾自喜,认为自己马上就要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他却又听到了某个更加清晰地,满怀期待的询问声:
“那么,可以吃掉了吗?”
它们殷殷期待,迫不及待地问道。
奥赛尔倏然怔住,随即陷入暴怒。
可他无法张口,无法发声,忽然只能像是最温驯的祭品一般被按住七寸,他被龙蜥压制,牵扯,哪怕他是被压制的魔神,但本质也仍为魔神——除非,对方的力量已经在自己之上。
……可是这可能么?
无论如何,奥赛尔都已经得不到那个最后的答案了。
他只能看到群聚的龙蜥卷起堪比魔神威压的深海漩涡,压得自己动弹不得,这古老的族群并非简单的群聚,而是通过血亲的链接和延续替代并强化某种早已被剥夺的古老权能,只是这力量便和这漆黑的深海一般,不可理解,不可形容,不可名状。
他们放弃鲜活的自我,归入原初的大群,借此换取堪比魔神的伟力——
想要让奥赛尔归入他们之中是真的。
想要吞掉魔神的血肉与力量也是真的。
在这须臾的怔愣之间,所有的龙蜥已经无声上前,盘踞身侧的阴影蠕动着,靠近着,最终淹没了魔神的意识,吞下他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的咆哮,也跟着吞没了最后那一点海上落下的余光。
你当欢喜,因为你可与她一同。
你当庆幸,因为僭越的原罪自此被血亲的骨肉重塑洗清。
——自此,汝将归还深海滋养的血肉。
——自此,汝将归还名为漩涡的权柄。
【归于同族,归于群中】
奥赛尔已经不能再动了。
——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想法,先前所有只针对摩拉克斯的愤怒和厌恨,都全部终止在那一缕被吞没的光上。
黯淡的血色自海底散开,直至扩散成一片沉默而庞大的污浊血海,无数龙蜥的影子穿掠其间,不曾让魔神最后的污血进一步扩散污染深海的气息。
漩涡的权柄仍在,只是镇压的魔神再也不会出现了。
孤云阁附近的海面仍有着仿佛魔神余威震颤后的余波,巡逻的海船行驶至此,只当做是被二度镇压的魔神最后不甘的挣扎;只是那海,那风,那融散入海水更深处的故事并不曾被人所知晓,一滴水落入海中经不起半点的变化,当海船行过海面卷起新的流动,那最后一点的残存的不甘与遗恨也不得不一同散去了。
*
瑶光滩上,奋笔疾书的少女忽然停下了笔尖,抬头望向孤云阁的方向。
海风掠过她的耳畔,组合成某种诡谲空洞的音调。
——你要来吗?
——你会来的。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自顾自地肯定。
阿娜尔的怔愣太过突兀,以至于渊上不得不转头盯着点她,以防万一: “怎么回事?”
“……在叫我了。”
她张了张嘴,愣愣说道。
咏者声音一沉,干脆直接转了过来。
“什么?”
“……在叫我了,”阿娜尔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目光有些诡异的放空,正当渊上以为她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一不小心自己给自己添了点精神刺激的时候,阿娜尔却已经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清明,若有所思: “不过我刚刚的确喊了让奥赛尔带我走的话……你说是不是神明大人听到了我的祈祷所以特意响应我一声?”
渊上: “……”
这还不如受刺激发疯呢。
只是让深渊教团的咏者来吐槽魔神立场是正是邪什么的,多少有点太荒谬了,渊上干脆掠过了这个话题,见阿娜尔仍然恋恋不舍看着海面,很是有种一眼盯不到就跳海去和奥赛尔相亲相爱的感觉,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开口劝她看开点感觉更容易刺激敏感的神经,转移话题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去扯的话总觉得理由不够充分,魔物一双爪子在半空犹犹豫豫悬了一会,又忽然看阿娜尔抬脚想要靠近海水那边,鬼使神差般伸手就拎住了她的衣服后领,很顺手地摸了摸阿娜尔的额头。
阿娜尔: “?”
她没挣扎也没拒绝,比起之前看起来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但是渊上并不是很敢赌这擅长冷静发疯的小金毛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好在他借着摸额头的动作能确保阿娜尔就待在自己手里,渊上不动声色摸摸小金毛的头顶,这才一脸从容地收回手: “我说……”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渊下宫?
这句话停在舌尖,又被渊上自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别发疯了。
渊下宫的秘密和雪山可不是一个量级的。
他就算再怎么喜欢这个还算讨喜的人类,也不应该拿这种事情哄她高兴。
于是渊上绞尽脑汁疯狂思考,把先前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里内容折了又折,最后才慢吞吞地问道: “需要我帮忙提供一点有关龙蜥的额外资料吗?”
来自渊下宫的那种,绝对真实可靠还有理论依据。
阿娜尔眼睛先是一亮,随即无比沉重地叹了口气。
“应该是用不上了。”她怏怏道,她在教令院也只是个普通学生,类似璃月这种魔神复生又被镇压的大场面影响的不止是她的论文,教令院内不少课题估计都要强行中止,阿娜尔的导师再怎么愿意放水,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继续给她开绿灯。
但是和渊上说这种话没什么必要,而且有关龙蜥的问题,她还有些自己的顾虑。
少女想了想,换了个角度回答道: “你之前不就和我回避过这个话题吗?既然如此,还是请继续坚持你之前的立场和规则吧,渊上先生——你毕竟和我从本质上就并不相同,不是么。”
……哦。
渊上心口轻轻一跳,却又和之前的紧绷感截然不同。
他抿着嘴唇,双手交迭放在心口,好一会都没说出话来。
……拒绝自己从渊下宫带出来资料给她,还特意提醒了他的立场和身份。
这是在担心我吗?
他忽然扭捏起来,有点局促的补充道: “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啦……”
阿娜尔: “?”
第65章
你根本不了解她
坏消息是阿娜尔感觉渊上有点不正常。
好消息是渊上自己也知道自己可能有点不正常,可能是因为最初那点同为异类的单独偏爱,也可能是因为深渊的魔物在相处的过程中对脆弱的人类生出了几分傲慢的怜悯心,人类与魔物,深渊的咏者与七神的子民,无论哪一重身份在提瓦特这个大背景下都是相当强烈的对比——
而且雪山旅行加深了一些刻板印象。
渊上指正道。
但是就在这样的对比之下,他们却有了一次出乎预料的经历,比如说先前那次结界里发生的故事……
渊上声音停顿,露出了阿娜尔十分熟悉的表情。
所以说,应该不是错觉。
渊上这种黏糊糊的亲近感和自我说服的样子,很难不让她想到某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通常来说, “他喜欢我”会被列为人生三大错觉之一,但是影响所谓的“喜欢”的因素却有很多,正常的不正常的,通过下药下咒搅乱人的感知产生不自然的迷恋情感,阿娜尔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
少女神情庄重,她拿出了一种令自诩传统的深渊读经士无法理解的从容冷静,和他从头到尾开始盘点了一边两人的相处过程。
“——吊桥效应。”
阿娜尔言简意赅,飞快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人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会产生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生理反应,源自本能的恐惧与不安,通常不以个人意志作为转移,”出于某种道德上的考虑,阿娜尔多加了一句用作安抚的话,避免刺激到深渊咏者那可能会有些敏感的自尊心:
“考虑到你身为深渊魔物的身份在惯常认知中是带给人恐惧的掌控方,所以你在这种情况下立场忽然被强制调换,可能感受到的情绪会更加强烈一点。”
好吧,不得不说这很有道理。
渊上摸摸心口的位置,那里很安静,很稳定,心脏没有生出,他感觉情绪仍在掌控之中,所以对于阿娜尔的解答仍然有些不以为意: “但是在此之前我也是很喜欢你的呀?”
“谢谢,”面对突如其来类似告白的话阿娜尔很淡定,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少女很礼貌的点点头,看上去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硬生生把话题扯了回来: “所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渊上没得到一个期待中的反应,无论是羞恼还是不知所措的都比现在这个好玩的多——他觉得好玩所以期待一下,这样的逻辑总没问题了吧?
于是他坦然接受那点还不足以影响他思维方式的委屈和不满,用稍显冷淡的语气说道: “简单来说,是‘笑容’一样的东西。”
很难用某种明确的东西去圈定定义那种感觉,无法理解,也无法思考,只有那种纯粹直白毫不虚伪的欢喜透过自然的空气,通过深渊的力量,透过一切可以感知和未知的媒介传递到他的意志之中。
听到这里的时候,阿娜尔的眼睫很轻地眨了一下。
笑容。
啊……那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预期之外的冷淡,这种冷淡让她看起来褪去了那份刻板印象中属于人类少女特有的柔软和脆弱感。
她扬起嘴角,弯起的浅青色眼睛带着某种相当不符合气氛的松弛笑意,像是听到的不是什么令深渊魔物也为之惊惧的恐怖经历,而是什么令人苦恼的恶劣玩笑。
“下次如果再看到那样的东西,你可以试试在祂的面具上刻旧印。”
“这样有用?”
“想什么呢?那大概率是一位神明,这种东西当然没用了,我开玩笑的嘛。”阿娜尔很干脆地回答道, “至于为什么要刻这玩意,因为我觉得这样很好玩……但是你可能没什么机会动手,所以我打算自己找机会试试。”
“至于旧印嘛,那是一种驱逐异生种用的咒文,不过应该是在提瓦特用不上的东西,”阿娜尔很干脆地回答道, “你想知道吗?等下我画给你看。”
“……多谢你的好意,”渊上干巴巴的说道, “但我感觉我应该是用不上的。”
“而且你说下次……”魔物有些拘谨地双手交迭,就像是那些游走在七国大陆上的深渊咏者平日里满怀虔诚咏唱秘典时候的样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所以我们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还会有下一次吗?”
“嗯?”阿娜尔一转头看见深渊咏者双手交迭俯视着自己,看上去像是轻描淡写的随口一句,可态度却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自己要不要对这句话做个简单的心理学检定,但又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大惊小怪。
深渊的魔物天然带着俯视一切的傲慢,渊上再怎么说也是个习惯于钻研文字的文人,有些话说的太过直白,便没了意思。
她之前把话说到那个地步,按着深渊对人类一贯的轻视态度,若是再多问一句,也不保证对方会不会当场恼羞成怒,或是干脆不可思议的瞥上一眼,再轻飘飘的补一句她是否太过喜欢高看自己。
于是阿娜尔思索片刻,挑了个折中的答案: “如果未来还有合作的可能,那我会尽量不让你碰到之前的情况的。”
“……”
渊上一愣。
“做什么这个反应?”
人类的少女蹙眉道, “这种事情没办法打包票的,我可没办法保证祂永远不出现,我只能说祂现阶段的目标大概率只有我,所以只能说到这个地步,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你现在忽然要说未来会有合作的可能?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我马上走吗?”
渊上的注意点明显不是阿娜尔解释的部分。
“我还没走呢阿娜尔小姐,就这么单方面划开距离,当着我的面准备和我分道扬镳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阿娜尔: “……”
女孩的脸上露出一点货真价实的茫然之色。
她不理解。
她真的不理解。
“可是,”她左思右想,神情冷静,人类女孩以一种诚恳过头的眼神回望着渊上,慢吞吞地问道: “我还要琢磨我的论文,你还有你自己的任务要做,而且,渊上先生你已经提过好几次渊下宫了,很明显我们接下来不同路……?所以就算我不介意被你带着到处走啦,但是渊下宫这地方……你总不能真的把我带过去吧?”
渊上: “……”
***
阿娜尔说的没有道理吗?
不,很有道理,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意义上来说。
“……可我觉得这是强词夺理,转移话题,试图模糊我的注意力借以达成她的真实目的。”
被阿娜尔客客气气请走的深渊咏火者是深渊教团的边缘人物,但是边缘人物也是要汇报近期工作的,特别是璃月这种看似失去了神明庇护的地方,不少家伙都在蠢蠢欲动,渊上的报告时间刚刚好填补了信息上的空洞,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为此,与他沟通的法师们觉得可以多花费一点时间去听名为渊上的咏火术士嘀咕一点大概可以称之为跑题的废话。
——很明显,这是他加入深渊教团以来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在接受了长达半小时对先前的报告内容没有任何补充效果的滔滔不绝后,深渊法师不由得这样想道。
“我觉得她只是想撵我走了。”
渊上又说了一遍。
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个错误,再说一遍。
“……她只是个人类,术士。”
法师疲惫且沉重的补充强调着。
“你如果真的觉得她蔑视你,把她处理掉就可以了,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渊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愕之色: “天哪你怎么会这么想,你难道不知道她是公主殿下曾经点名说过可以留着观察的人类吗?”
深渊法师哽一下了: “那你就把她带着,随时随地盯着点!”
“所以我说啊,你们这群平日里只会围着殿下团团转的家伙,偶尔也和我一样补充点额外知识如何?”渊上手指一摊,无奈道,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人类可以随便前往的地方——如果她已经决定加入深渊教团也就算了,这不是还没成功么?”
“……”
深渊法师长吸一口气。
“你说那个人类先前说的是强词夺理,你自己又挑不出什么理由解释差别,”深渊法师忽然冷笑一声,无比恶意的嘲讽道: “怎么,你该不会要说那个人类是单纯因为担心你,怕你卷进什么危险之中所以才会对你说这种话吧?——区区人类居然会担心深渊的完美造物,也真亏你对着她不会觉得恶心。”
“……”
不知为何,渊上倏然沉默下来。
他的手指缠在一起,吞吞吐吐,结结巴巴: “也不能这么说吧……”
读经士忽然以一种令深渊法师头皮发麻的语调慢慢说道,那双可自如使用火元素的修长手掌指尖交迭,本该是咏者常见的从容自信的手势,可此刻配合他游移的目光和缓慢的音调,连带着这双迭放的双手也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你不了解她,你也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了解什么样的情况下还在坚持担心我,要我离她远一些,也远离那些未知的危险……”
渊上沉沉叹息一声,越说下去声音也就变得愈发沉重,不知不觉再度陷入自己情绪中的读经士忽然扭头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同僚,不悦道: “你都不了解她,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深渊法师: “?”
深渊法师: “你有病吧?”
深渊法师: “不是……你有病吧!?”
第66章
分不清
有关名为渊上的深渊咏火者,深渊教团的其他人其实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刻板印象的。
比如说对复国大业毫无兴趣,像是一般社会的普通工作人员一样敷衍地完成规定工作的讨厌家伙;再比如说会浪费大量时间去钻研一些已经几乎无人能看懂的古老记录,孤身一人去钻入某些荒僻的遗迹,为此不惜放弃可以在上层和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
但是这是刻板印象,大家毕竟还是同僚,是同一阵营的伙伴,为了大局考虑,最好还是不要这么想人家比较好。
在不曾亲自解渊上之前,深渊法师的确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嘛——
很有必要保留的刻板印象增加了。
“总而言之——”
渊上已经做出了最后总结,他指尖交迭成尖塔状,放松的手臂肌肉让他看起来又是那个从容且自信的深渊咏者了,在深渊法师稍显复杂的注视中,他很矜持的点了点头,说道:
“我在璃月需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我会继续我之前的研究——至于有关阿娜尔的问题,还请公主殿下不必担心,我会继续盯着她,直至那位小姐愿意加入深渊教团,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深渊法师喃喃道: “虽然同情人类很没有必要,但是该说不说的我觉得那个人类加入教团从她个人角度来说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怎么能这么说呢,”渊上流露出一种宽容的不满,有些嗔怪的评价道,但他很快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忽然严肃了表情,警惕问道: “还是说你们现在就开始准备想做点什么了?”
“……”
深渊法师无比疲惫的闭上了嘴,已经不想说话了。
但渊上却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深渊教团敌视七神,也轻视人类,阿娜尔日后加入深渊教团大概是不会变成法师或是咏者一样的怪物的,如此一来她被歧视仿佛也成了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实说他有点不愿意想象那样的画面,就算公主殿下的确提过深渊也应当拥有属于自己的学者也一样。
阿娜尔就应该一直都是阿娜尔。
那个拥有顺滑金发和一双绿眼睛的人类少女,就应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柔软的,娇小的,有着细白纤长的手脚和漂亮的手指,比起深渊的神秘和强大,女孩拥有的只是在人类之中也称得上孱弱的身躯,无论是人类的拟态还是魔物的本体他都需要低头和她说话,阿娜尔又是个会遵守社交礼仪的礼貌孩子,所以她会很认真的仰起头看着渊上的眼睛说话,也总会为此暴露出自己脆弱又单薄的白皙颈项。
渊上不曾拥有这样的烦恼,但是也不耽误他仍然擅长欣赏这样的画面。
单薄的女孩,可怜的女孩,也是聪明的女孩。
……以及,是个好像做什么都不会令人讨厌的人类。
阿娜尔能读懂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危险,可以理解的,不可以理解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她对于深渊的态度——这不正常,连她自己都清楚。
她在名为提瓦特的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突兀又小心,就像在错误的冰天雪地中上破土而出的幼嫩叶芽,爬不出,走不掉,唯一拥有的自救方式就只有尽量抖掉身上那点冷冰冰的落雪,继续孤零零,颤巍巍地哆嗦着,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挣扎出来的那点土壤中安静地活着。
深渊的造物习惯了傲慢的姿态和睥睨一切的态度,弱小本身便是原罪,但是阿娜尔似乎没有剥离这份脆弱性的必要。
何况,他还是很喜欢她被冷风吹过以后颧骨和手指上透出的颜色,和拧碎花苞时指缝里散开的花瓣似的,浅淡又脆弱的红。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渊上顶不愿意看到深渊的污染和坚硬的骨甲覆盖人类少女的身躯,取代她现在的样子——那些他曾不带着任何负面和恶意的情绪认真粹欣赏过的美好细节,以及一切能够证明她身为人类的痕迹,可人类在深渊又要如何存活呢?就算可以用些奇奇怪怪的法子让她得以完整的活下来,深渊教团的其他存在也定然是会看不起她的。
渊上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去问问她。
至于要问什么,要怎么开口,要如何去询问她对深渊教团的意思和对未来的态度……他好像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在这件事上,他只是提问者,不能成为代人回答者。
*
阿娜尔还待在那里,瑶光滩上一处可以看到孤云阁的空地上。
比起可以通过某些特殊通道在这片大地上来去自如的深渊咏者,只具备双脚的人类少女显然不能这么快的离开这里回到璃月港,被人客客气气请走的渊上二度不请自来,此时黄昏最后一缕的光亮从海平在线渐渐消失。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被海风吹起的金色,她站在海水之中,海浪没过她的脚踝位置,水面之下的肌肤显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只有浅青色的血管纹路。
女孩没有回头看向渊上,她眺望着远方的某个位置,不知道是深渊魔物的出现打断了双方安静的对视,还是单纯已经到了等待的最后时间——总而言之,渊上看到平静的水面被水下无声游来的生物划开柔软的涟漪,女孩的目光专注地黏在上面,侧脸呈现出一种幼崽般温顺又柔软的期待,并在对方马上靠近的那一刻,毫无防备之心地迈开脚步,主动靠近了一点距离。
“……”
渊上没说话,只是在无知无觉的小金毛的脚边海水马上就要没过膝盖位置的时候,伸手把她捞了起来。
“啊,”阿娜尔终于仰起头很淡定的打了个招呼,与其说她才注意到渊上,不如说她现在才腾出功夫愿意搭理他一下: “您又回来呢,渊上先生。”
渊上没有顺着这个太过客套疏离的开场白继续聊下去,而是难得用了堪称冰冷的语气反问她。
“我是不是少看你一眼你都能把自己玩死,阿娜尔小姐?……你甚至不知道海下到底是什么就这么靠近,是觉得海下的窒息式死法比海上更容易接受吗?”
“怎么会呢。”
阿娜尔仰着脑袋反驳道, “她只是想要看看我,请不要这样无理地评价一位年长又温柔的慈爱女士——她对我没有任何恶意。”
女士?
渊上表情微妙,抬眼看向女孩先前目光注视的方向。
一只身形庞大的龙蜥匍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静静地看着少女所在的方向。
……女士。
渊上看着这只在他眼中和其他龙蜥完全分不出任何区别的“女士”,很淡定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形容。
“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阿娜尔小姐。”
不知不觉间已经很习惯被摆来拎去的阿娜尔无比温顺地被渊上在手上转了个圈,不会挣扎的人类女孩在深渊魔物的手里显得格外地软绵绵轻飘飘,像是在摆弄着什么没骨头一样温暖又柔软的小动物,渊上把阿娜尔换了个面对着他的姿势,女孩也很熟练地摆出聆听的架势,然后听着深渊咏者无比严肃的问道: “如果把我和十个深渊咏火者放在一起,你能认出哪个是我吗?”
阿娜尔: “……”
阿娜尔: “……啊?”
脑内过了无数种疑问,唯独没想到这一种可能性的学者小姐脸上露出了一种纯粹的空白。
……不是,逻辑呢?
但是她只是眨了眨那双写满了无辜懵懂的绿眼睛,在渊上沉默的注视中,还是乖乖顺着这个问题思考下去。
嗯,十个深渊咏火者站在一起,分出来哪个是渊上……
……
…………
小金毛用力闭住了嘴巴。
“你分不出来。”
渊上用一种无比压抑的,几乎可以用幽怨来形容的调子轻声说道, “我们明明都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你看一眼就分得出龙蜥是公是母,分不出来哪个是我。”
不,其实她还是没搞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生气的……阿娜尔睁着一双写满茫然的眼睛看着他,出于礼貌性的考虑和她现在还没有重新踩回地面的残酷现实,她张了张嘴,脸上还残留着对上一个问题的不解,然后软绵绵地喊了一句: “对不起?”
渊上没有马上说话。
他的双手依然扣在人类少女脆弱且纤细的腰肢上,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只能看着自己,也顺势禁锢了她的视线范围,所以她看不到那只匍匐在礁石上的龙蜥盯着自己这个深渊魔物的样子,也看不到那片被月光伪装过后的海域,藏住了多少深海龙蜥的影子。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渊上若无其事地扯回了话题,慢悠悠地说道。
“您对我的轻视和敷衍多少有些超出了最低预期,不得不说令人难过——不如这样吧阿娜尔小姐,考虑到您在璃月准备的论文课题已经彻底作废了,要不要顺便听听我的建议,换一个内容?”
“……比如?”
“比如说,这里有一个可以让您进一步了解我,也可以说是解深渊的机会——请不用担心,我有认真考虑您身为人类的立场,这件事不会让你触碰禁忌,它古老,正统,可惜无人知晓,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甚至很契合当初您选择雪山之国芬德尼尔的初衷。”
阿娜尔的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于是渊上重新微笑起来,满怀耐心,且无比愉悦。
“——你听说过,神樱大祓么?”
第67章
心跳声
——这是为了让阿娜尔进一步了解深渊,解这个世界的本质,也是为了契合公主殿下的拉拢计划的必要一步。
至少渊上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要阿娜尔无视自己须弥子民的立场直接去理解深渊教团自然是不可能的,让她直面公主殿下解深渊教团的本质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换成是自己作为这个转换的媒介,一切都好像就变得理所当然。
她应当解我。
渊上这样想。
“你需要解我。”
他也这么对她说。
稻妻的神樱大祓,说的直白一些,便是当年的某位神明眷属为了清理稻妻的漆黑灾厄带来的污染留存下来的某种仪式,从渊上的角度来说,没有人类会比他们更理解漆黑灾厄的本质和背后的真相;而对于阿娜尔来说,她只是需要一个新的论文立题。
好巧不巧地是,所谓的“神樱大祓”的仪式和记录并没有完整流传下来,便如同雪山古国芬德尼尔一般,未曾留下完整的记录;只是比起因为某些不可控的外来因素被迫灭国的雪山古国,稻妻的情况却要显得格外朴素且常见:因为保管者的轻视和不专业,这些记录古老秘法的典籍已经因为虫蛀和受潮一类的原因而被迫失传了。
阿娜尔: “……”
这什么天赐的神级论文,命定诃般荼的伟大未来。
很好,她的迦毗鸠师奖又他妈的回来了——!!!
“要去吗?”渊上笑眯眯的问她。
“去!!!”阿娜尔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去!为什么不去!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雇船去稻妻!!!”
“——慢着。”
咏者故作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他轻飘飘地压住女孩的肩膀,笑吟吟的俯下身来,在女孩不解的注视中,他冲阿娜尔勾勾手指,又引着她的目光,指了指自己。
“你宁可浪费那么多的摩拉,用人类的方法多花上半个多月的时间去稻妻,也不愿意看看你面前这个最好用的快捷方式是吧?”
阿娜尔眨巴眨巴眼睛,当机立断的转过身,无比自然的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臂。
脆弱又柔软的人类女孩,对着魔物张开手臂,扬起头颅,坦然露出自己胸腔和喉颈的位置,脸上的笑容乖巧又明亮。
“那就拜托啦。”
而渊上也很自然的点了点头。
“乐意效劳,女士。”
直到少女细弱的手臂熟练勾上魔物的颈项,如丝绸般顺滑的金色长发丝丝缕缕绕上他手臂的骨甲,渊上才慢半拍地发现——
无论是他还是阿娜尔,好像都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了。
毫无预兆地,渊上忽然有些奇怪的愣神。
……砰咚。
深渊的魔物忽然感觉耳蜗深处传来陌生的震动声。
砰咚,砰咚,砰咚。
——那颗异变之后便在胸腔里沉寂黯淡,早已变得和深渊暗色腐烂的肮脏淤泥一样的枯萎心脏,忽然又轻轻跳了起来。
*
其实同时契合深渊的秘密又不会违逆教令院规则的内容有很多,五百年前的漆黑灾厄蔓延七国,而因为某些原因,须弥迄今为止仍然保留着将坎瑞亚人称作荼诃人的古老传统;如果从须弥的某些传说入手的话,以须弥部分学者对荼诃人的尊重态度,能够操作的地方可真的就太多了——
但那可不是只想看看文献的柔弱文学士需要考虑的内容了。
渊上理直气壮地想着。
难道真的要指望他这个完全没什么上进心的读经士,或者说靠着眼前这个一眼盯不住就容易把自己弄到生死边缘的小金毛去做点什么吗?
别开玩笑了吧。
……而且阿娜尔现在回去须弥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渊上感觉到人类少女的温度顺着脖颈处挨蹭的位置传递过来,他曾一度不喜感受过多的温度变化,若是太冷,骤然遇到温暖会令骨肉麻木;若是始终太热,冰冷就会让他生出难耐的刺痛。
但是现在,属于人类少女的温度留在他的身上,顺着那一点点相触的位置流淌入被漆黑的骨甲覆盖了数百年的躯体上,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穿越深渊开启的异空间渠道时她老老实实地在魔物的怀里呆了很久,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似乎也只是起到了一点令血液流速变快的效果而已。
这样就很好。
他想。
不强烈,不讨厌,不反感。
但如果把阿娜尔还回去的话,深渊的魔物还是会感受到胸口处会有一点空旷又陌生的细微寒意。
可以忍受,完全不会影响身体机能的程度。
只是会很讨厌那种感觉而已。
渊上慢吞吞地解释着,却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解释。
他们来到了稻妻的土地上,女孩第一时间从他怀里跳了出去,可以说是礼貌,可以说是不舒服,也可以说是对新论文的迫不及待——
渊上站在她的身后,拢起手臂,双手交迭。
果然,他有点讨厌那种感觉。
空荡荡的,冷冰冰的。
……什么也摸不到的感觉。
“……神樱大祓的传承已经断了,在没有神社巫女的帮助下,单靠你自己捡起来需要费些力气,好在本质是地脉净化漆黑灾厄带来的污染和邪祟,换句话说,那也是我——也就是深渊的同源。”
阿娜尔四处观察的停下脚步,有点好奇的转过头看着他。
“渊下宫本来也算是在稻妻的范围之中,”渊上温声细语的补充道, “所以这段时间里,我会陪着你走完被稻妻神樱根系附着的所有关键位置……放心吧,就算是已经断绝的传承,总能从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找到有用的记录的,我也算是个文士,这方面也能帮得上忙。”
“那可真不错。”
阿娜尔轻轻笑起来,她是很喜欢笑的,也是很擅长用笑容伪装情绪的女孩,但这一次的笑容真心实意,看着乖顺又柔软:
“总而言之,先谢谢啦……”她长长叹口气,眉眼间透出一种倦怠的松弛。 “不过我也知道你的避讳啦,而且这边不是还有你自己的工作要做?放心吧,这次我肯定不会再浪费时间去研究其他问题了……总之,尽快写完尽快回去须弥,肯定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渊上没有回答,只是很慢的摩挲了一下手指。
“……渊下宫并非在人类之中毫无记录。”
他慢慢开口,声音平静地可怕。
“如今的海只岛正是昔年渊下宫的正统传承,你若是有兴趣,我也可以给你透露一部分可以被允许知道的部分……”
“……渊上先生。”
阿娜尔轻飘飘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脸上带了点恰到好处的苦恼。
渊上便停下了自己的发言。
“这一次我想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比较好吧?”她挠挠脸颊,小声说道: “毕竟您看,我之前研究雪山的时候在龙心那里耽误了一点时间,然后雪山大剑没了;我在璃月的时候抽空和龙蜥玩了一会,奥赛尔就出来了……稻妻这一次,还是速战速决吧?”
“非常合理的请求,阿娜尔小姐。”
渊上心平气和地回答说。
——要把阿娜尔还回去吗?
深渊的魔物注视着人类少女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要就这样,在一切结束后把她送回须弥去,就此亲手终止这一场纯粹由意外开启的愉快旅途吗?
他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的专注和严肃思考着这个问题。
但是这不是他的突发奇想,她的反应,她的态度,她迄今为止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在和渊上证明,这是就是既定的未来。
这个他格外喜欢的人类女孩,并没有像他喜欢她一样,那么喜欢自己。
换句话说,她会走,不怀遗憾,毫不犹豫地走,离开自己的身边。
她迟早会回去那些普通人类的身边,她会回去所谓正常人类应有的生活之中,放弃野外的学术考察,放弃那些胆大妄为的猜想和试探,放弃和深渊的魔物交流,她会因为之前的挫折和失败随随便便找点什么糊弄一篇论文交上去,并为她之前的人生画上一个轻描淡写的句号。
阿娜尔会和提瓦特所有的“正常人”一样,回归一个最普通的学生的身份,从教令院毕业,找一份靠谱又清闲的工作,远离世界的秘密和那些潜在的危险,过上平稳又平淡的生活,然后安静走完属于人类的一生。
说白了,让她离开须弥,心甘情愿和深渊的魔物合作到处乱跑的核心动力,其实就只是她的论文而已。
她在乎世界的真实么,好奇世界的真相吗?
渴望那些被归类为禁忌的知识和历史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可这些虽然重要,却也没有那么重要。
教令院学生的毕业论文固然给了她一个重新认识世界的理由;但反过来说,她只是看似走在这条危险又禁忌的路上,并始终保持着那份名为自我的清醒。
渊上的十指交迭,交握,捏紧。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公主殿下之前的那句话。
“深渊也可以拥有一位‘学者’。”
他们……他,也可以拥有一位“学者”。
独一无二的。
……
令他看着便可以心生喜悦与满足的少女就站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毫无防备地用单薄的后背对着自己,她的喉颈,她的胸腔,她的心跳,她的能力,她细弱又柔软的手足,她的目光和思考的方向,都是可以用言语和这双手轻而易举掌控住的。
来自深渊的魔物长久沉默地凝视着少女的背影,慢慢合拢了掌心。
第68章
脑子要坏掉了
稻妻的神樱树会吸收地脉深处的污染,而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再由神社的巫女以名为“神樱大祓”的仪式对身影进行驱逐和净化。
“我们可以简单一点,直接从字面意义上理解。”
渊上的手指停留在阿娜尔的面前,在确定女孩有在认真看着他的时候,他才重新做了个手势,比划着底下的一圈范围。
“我们要去寻找神樱树的树根。”
阿娜尔没有说话,只是顺着手指的方向一路目光上移,最后定在魔物的脸上,许久没有动。
“有什么问题吗?”
渊上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他的记忆力很好,确信少女的目光与过往无异,但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想要做点什么,本来早该习惯的眼神,此刻却看得他骨甲之下的肉身有种诡异的紧绷感。
“毕竟稻妻的神樱树是真实存在的,又不是什么世界树那种更像是概念体一样的东西。”
他欲盖弥彰的补充了一句,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
阿娜尔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起眼睛。
神樱大祓的原理,面前的这位深渊出身的学士其实已经和她解释的差不多了,因为典籍损毁严重,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是要深入稻妻的地下和山体之中,摸清地脉污秽的吸收方向以及具体的吸收方式——
重新整理一下这段话里的关键点。
让深渊的漆黑造物深入地下,去研究正在努力吸收深渊污染的神樱树的根脉走向。
……稍微有点思考能力的都会觉得这家伙准备趁机干点什么吧。
要说他是不是真心想要帮自己搞研究,阿娜尔还是相信的——但是顺手帮她完成她的论文课题,他出于深渊立场搞坏吸收污秽的神樱树树根,这两者放在一起好像也没有很矛盾。
她所能想到的这家伙会施与她的最大宽容,就是等她的论文送回须弥各项手续全部通过完美毕业以后,他再动手开始他的本职工作。
渊上却有些不满的啧一声。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擅长骗人的类型吗?……好吧我不否认我的确干过这种事情,但是被你这么想我还是很难过的——至少相信我会配合你真正意义上完成论文?”
“……那我谢谢你?”
“不客气,”渊上彬彬有礼的回答,他似是无意拉长了尾音,便多出了点软绵的嗔怪抱怨的意味: “虽然我还是更希望你能给我更多一点信任啦,比如说因为靠近神樱树根系附近的空气污浊地脉污染严重,你一个普通女孩子根本不能随便靠近,我只是单纯出于保护的心态想要陪着你呢?我不想你受伤啊,这很难理解吗?”
阿娜尔转过头,这一次看着渊上的眼神多了几分诡异的悚然和警惕。
“不管你的本意如何,这种说法有点恶心,”她用一种格外谨慎的语气评价道, “这是可以说的吗?”
“不可以。”渊上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首先这样很没有礼貌,其次这样很没有必要,阿娜尔小姐……唔,我现在开始感觉这么称呼你有点太客气了,我可以直接叫得亲昵一点嘛?比如说娜娜,或者小娜?”
阿娜尔: “……?”
少女敛起脸上最后一点放松的神态,窸窸窣窣地和他稍微多拉开了一步左右的距离。
他自顾自开启了某个阿娜尔完全无法理解的话题,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兴致勃勃之中: “说起来我没问过你小时候的事情,你的爸爸妈妈呢?怎么称呼你的,你小时候怎么长大的,可爱吗,听话吗?有留存画册之类的东西吗?”
少女盯着他,随即当机立断转身扯了一把柔韧的草茎简单处理之后摆弄起来,她难得神情庄重满眼严肃,连带着自己嘀咕着什么的深渊咏者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跟着在阿娜尔的身边蹲了下来,饶有兴致的打量她细长柔软的手指……还有她手指捏着的草茎。
“你在干什么,小娜?”
少女手上动作一僵,于是渊上第一次看到了阿娜尔瞳孔地震的样子。
“……只是卜筮而已。”女孩喃喃道, “但是也许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所以算不出来什么……”
以及,比起算算自己的命运和渊上现在的状态是不是很危险,她现在更想把手里这把草扔到他脸上,借此表达自己内心的真正感慨。
“啊,真可惜。”
渊上以一种无比敷衍的语气感慨起来,忽然又换成了某种矜持又喜悦的语气,小心问道: “为什么忽然这么认真,因为我吗?”
……阿娜尔惊恐地盯着他。
显而易见,能面不改色在龙心洞穴走一圈的学者小姐现在却快被他奇奇怪怪的态度吓到炸毛。
这应该是好事情吧?
看起来她终于对自己这个怪物提起了警惕性,可惜没什么用。
渊上单手托腮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想着。
她现在看起来像是试图通过把自己团起来的方式保护自己的什么金灿灿又软绵绵的小动物,只是太过弱小了,所以所有威慑看起来都只适合用可爱来形容……话说他是不是用了个很神奇的形容词?算了那不重要,反正放在她身上也没什么违和感。
渊上手指交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和空荡荡的掌心,若有所思的问道: “不过说真的,我可以抱抱你吗?不得不说人类抱起来的手感真好啊……啊不过不用担心,我没有抱过其他人类啦,估计以后也不会有小娜之外的对象,我可以保证。”
阿娜尔: “……?”
阿娜尔: “???”
虽然近距离接触的确已经很习惯了她也没什么反感抵触的理由……但是他们是不是就在不久之前还在讨论神樱大祓的根脉问题?
“啊,对哦。”渊上点点头,恹恹道: “我们是在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你不是在怀疑我吗?让人伤心啊,相处了这么久后你依然还会怀疑我,到现在也不愿意多信任我一点——”
阿娜尔: “……”
阿娜尔: “听起来真委屈啊,渊上先生。”
“你甚至不愿意直接称呼我,”渊上脑袋一抬,幽幽道, “你甚至到了现在都还要客客气气的在后面加上一个‘先生’的称呼……我陪你来到稻妻,我放着渊下宫那么多有兴趣的东西不管在这儿陪你看干巴巴的草叶子,我甚至做好准备陪你去研究神樱大祓,天知道那玩意吸收污染的时候会不会把我吸收掉……你现在居然还要称呼我为‘渊上先生’?”
“……”
人类的少女面对这样突如其来且无比莫名其妙的控诉和对方言语间显而易见的愤懑委屈,不由得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这是我们之间应该开展的话题吗?”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正常的发展,难道不应该是就之前她怀疑渊上是不是会趁机对神樱树的根脉做点什么然后阴阳怪气的讨论一番,最后选择一个双方都满意的折中方案继续维持成年人的虚伪和平,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若无其事地继续友好相处下去吗?
“难道不是吗?”
渊上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阿娜尔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你难道真的不会对着神樱树的树根做点什么吗?这么好的机会,你可是个深渊使徒……而我是个人类,我担心这个应该很正常吧?”
人类少女自诩自己的回答很诚恳,很认真,也很符合现实情况,但渊上却因为这番话睁大了眼睛,非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所以你是真的不在乎我是不是可能真的被神樱树树根吸收掉,完全不在意我会遇到什么危险,对吧?”
阿娜尔: “……”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才是那个更容易陷入危险之中的对象。
“哦。”
渊上硬邦邦的补充了一句,语气也变得冷淡了许多。
“所以你不会。”
……开始感觉自己的思路也有点被微妙拐偏的阿娜尔用力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的额头青筋正在突突直跳。
“所以你会作为污秽被神樱树的树根吸收吗?”她有些疲惫的问道,而渊上只是阴阴瞥她一眼,冷冰冰地回答, “大概率不会,但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居然想都没有想,这难道不是问题所在吗。”
阿娜尔慢慢嘶了一口冷气。
啊……
头疼。
感觉继续理解下去的话某种非常可怕的思维方式就要钻进脑子里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选择来稻妻来着……”
少女双手摁头,喃喃自语。
“……啊,”渊上露出个轻飘飘又冷森森的微笑挂在了脸上,像是个僵硬又敷衍的面具,若无其事地说道: “所以你现在甚至开始后悔听从我的选择了,当然可以呀,完全没有问题的阿娜尔小姐,请您现在就动身吧,去请您自己去稻妻主城那边随便找一艘船返回须弥吧!不过请恕我无法随同了,毕竟您不是已经在后悔听我的话了嘛!”
阿娜尔看着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背对自己的渊上,再度陷入了沉默。
感觉她现在回去在大风纪官的办公室抄全本教令都比这个情况省脑子,这是可以说的吗。
她发誓自己只是想想,充其量可能只是自言自语的感慨了一句,但说要离开却半天都还没迈开第二步的渊上已经倏地转过头,深渊的造物重新走回她面前,阴沉沉地俯视着少女的头顶,好一会才慢吞吞地问道。
“首先我没有别的意思,其次须弥那边我没什么兴趣,最后我只是没有几乎没有听你着重提起过除了论文对象之外的名字,所以……赛诺是谁?”
阿娜尔:……
再说一遍。
这好像不是他们之间应该开展的话题。
第69章
跟我来
太亲近了。
无论是此时的态度,他理所当然的措辞,还是他有意无意站着的位置,都太亲近了。
……有些,逾越了。
少女的眼睛忽然有些陌生的干涩感,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两人的影子不知何时重迭在一起,渊上站得很近,垂落的衣摆正好悬在女孩裙子的上方。
很近,非常近。
她怔愣了大约有几秒的时间,故作若无其事地并拢膝盖扯回裙摆,而那正踩在自己影子上的属于深渊咏者的精巧长靴也像是不经意间换了个角度,衣摆轻轻一荡,便又落回来先前的位置。
……砰咚,砰咚,砰咚。
心脏在瞬间痉挛收缩,又舒张展开恢复一贯平稳的频率,只有肋骨之下残留的疼痛印刻在脑海深处,同她证明,那一瞬间堪称荒谬的猜测并不是她的幻觉。
——他喜欢我。
她的脑子里,冷不丁跳出来这样一个结论。
金发的少女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这荒谬的猜想,而是开始飞速思考这一路上的互动和深渊咏者有意无意展现出的那些试图亲近的小动作——他的态度其实太直白了,隐藏的手段也显得太拙劣了,如果换做心理学的课外实习那他一定拿不到课堂测验的及格分。
好消息是,阿娜尔在这门课上曾经拿过很高的测验分数。
而坏消息是……她的成绩和曾经的经历足以证明,她的判断有很大概率是正确的。
因为这个猜测,阿娜尔的嘴唇随之褪去了一点柔软的血色,她能听到渊上仍在絮絮叨叨的念叨着什么,没什么重点,只是在欲盖弥彰的掩饰自己之前的疑问背后的真正意图;所以她也没有回答,只是很乖顺地垂着眼,并借着在篝火旁烤火的动作,挤压自己有些僵冷的手指。
她用了三到五秒的时间,恢复了自己手指的柔软和心跳的频率。
……然后她开始思考一件事。
她开始思考,心不在焉的想,神樱树如果擅长会吸收地脉污染污秽的树根,是不是真的能把他吸收掉。
“……你在想什么,娜娜?”
渊上又叫了她一次,带着些试探的熟稔语气,是先前装饰随口一提的亲昵称呼。
女孩看着自己的手背绷起筋骨的轮廓又在瞬间恢复如常,她张张嘴,是心不在焉的咕哝声。
听上去就像是无奈之后的妥协,带着点人类女孩一贯软绵又温顺的腔调。
“没什么。”
她微笑起来, “……只是你打算怎么做?既然话都这么说了,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哎呀。”
渊上啧一声,干巴巴地反问道: “你不担心我要做什么了?”
“我只是个柔弱无力的学者,我出于什么立场担心呢?”阿娜尔半真半假的感慨着, “比起担心你作为深渊的一方要做点什么,不如担心我这一次的论文能不能顺利完成。”
“……也不用这么说啦。”
渊上手指交迭,扭捏道: “树根的污染肯定是很严重的,就算我没事情,你肯定也扛不住污染……不过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
阿娜尔依然在微笑。
*
渊上没有说谎。
神樱木的树根遍布稻妻全境,想要找一处无人看守的镇守之地简直轻而易举,被人遗忘多年的古老镇物早已无法压制吸收的污染,树根盘绕的洞窟已经不见最初的神圣庄重,魔物遍地杂草丛生,就连内部的空气都早已浸透令人窒息的粘稠污秽。
深渊的读经士始终站在人类少女的身侧,并不曾掩饰自己在这种环境之下的惬意和从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提示,只是在阿娜尔毫无防备准备伸手去触碰那些古老镇物的时候,自她身后俯身靠近,轻描淡写地捏住了她细白的手腕。
“不要乱动。”
他轻声提醒着。
……啊。
阿娜尔抿平嘴唇,不动声色。
……所以,他可能是真的喜欢我。
女孩看着始终没有松开的手指,慢慢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结论。
可原因是什么,相处太久?特别的人类?还是先前璃月帮他一次之后生出的吊桥效应……
……不。
她又迅速否定起来自己飞速发散的思维,将其收拢回最初的位置。
这理由没那么重要,至少对现在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对于深渊的造物来说,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其实根本不需要考虑原因,就算是真的喜欢上了这小小的人类,也完全没有必要去自我否认。
——因为她太弱了。
弱得完全没有必要去思考,喜欢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甚至可能说,他都没有必要去认真分辨,这份喜欢到底是哪一种类型。
她天然的弱小和对立的立场让这份喜欢变得无需那么纯粹坚定,就像是他可以这么轻轻松松就掐住她的手腕一样,这份单薄的喜爱对于深渊的强悍魔物来说,无论是她还是和她有关的一切,本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阿娜尔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也看着深渊的咏者仍然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用对方最熟悉的口吻感慨起来: “但是这样我根本没有办法观察细节,也不能去看镇物分布的具体走向。”
“很简单的,我帮你就是。”
渊上回答的很快,预料之中。
他现在对人类的喜爱还很新鲜,至少这种算是最初的预期范围内的请求,他不会拒绝。
女孩留在原地,看着渊上的背影终于和自己拉开了一段不远不近地距离。
他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她的时候,不紧不慢的补充了一句。
“你不要乱动哦。”
阿娜尔乖巧的回以微笑。
不能待在这儿了。
或者说,不能待在渊上旁边了……她不能赌这份喜爱的深浅,也不能赌他的新鲜能维持到几时。
当然,眼下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她老老实实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跟在渊上的身边由他陪同完成自己的论文,然后在论文结束以后转头就跑……但是那是之前的事情了,强者的喜爱总是伴随着掠夺和侵占的本质,阿娜尔熟悉的是那个愿意和她开虚伪玩笑维持现状的渊上,而不是这个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展现自我的深渊魔物。
……说起来,她与魔物之间的相处状态,并不是一直都是处于弱势的。
——她曾赢过,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阿娜尔沉思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靠这双窥探真实的眼睛,以及建立在对方绝对自信之下形成的信息差。
她短暂的赢过,可惜随着后来交流的深入和对双方的理解,这一点小小的胜利也就变得没什么价值了。
她能利用的筹码不多,却也不算没有。
女孩垂下眼睫,她抬起手腕放在身侧的一处枯木裂口之上,腕上肌肤细腻白皙,很快就能划破皮肉。
她想起自己两度窥探真实与星空时都是濒死的状态,想起自己愈合的伤口和被吞下的鲜血,想起不卜庐中小僵尸那份毫无来由的奇异亲昵与喜爱……
试试吧。
她对自己说道。
试试反正也不犯法。
于是她安静地看着血液流出身体,这个过程缓慢且无声,阿娜尔终于感觉到了一点久违的冰冷和失血过多的晕眩——以及,在晕眩过后,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无处不在的愉悦嬉笑。
在扭曲的异相之中,唯独那声音始终不变,透着纯粹的快活与欢喜,女孩确信祂在观察着自己,祂大笑着,笑声透出毫不虚伪的快乐。
——你又看到我啦。
——开心吗?
开心不开心姑且是其次,您的好奇心如此坚定,坚定到让我连沮丧和失望的机会都没有,这一点我倒是很高兴的。
至于她是否在恐惧见到祂的存在……这一点其实反而还好。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自己更喜欢的死法。
她微笑着回答。
同时面对已知的恐惧和未知的谜题,那么她会倾向于死在探索路上的结局。
……啊但是她现在没什么功夫来满足自己多余的好奇心,她的血流得很多了,如果再不走的话,就要晕在这儿了。
女孩仰起头,那些异变之后的血液从她指尖滴落,她看见树根迫不及待地吸收掉那些鲜红的血色,猩红的纹路顺着盘踞此处的树干蜿蜒上升,她认认真真地记着,那是她之后逃离的方向——
神樱木的核心所在,也是深渊的魔物绝对无法踏足之处。
“……阿娜尔,娜娜。”
在她将腕间血珠涂画成屏蔽的结界咒文的时候,女孩再度听见了渊上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女孩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她就这样消失在镇物附近混杂着雷元素的混沌浓雾之中,她的气息,她的轮廓,和她存在有关的一切一切,突兀的消失在了渊上的面前。
渊上沉默的注视着,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出了脚步。
少女勒紧腕间的伤口,想也不想地扭头就跑,感谢她不知何时异变的身体素质,这样大量失血之后的身体居然也能支持她跑得足够快——她没有多少时间浪费,结界只是模糊了视觉和气息的感知,只要对方走过来伸出手就能抓住自己。只是这怪石嶙峋地表凹凸的地下洞窟并不适合快速逃离,女孩脚下一个猝不及防地趔趄,险些就要从一处暗崖旁边掉了下去。
在心跳骤停的惶然惊惧之中,一只冰凉柔软的手牢牢握住了她。
“——嘘。”
白衣红绔的巫女带着精巧的狐狸面具,竖起一指立在唇边。
在深渊魔物缓慢靠近的脚步声中,陌生的巫女牢牢抓着阿娜尔的手腕,声音温柔而坚定。
“别怕。”
她低声道。
“跟我来。”
第70章
花散里
在很久之前,某位前辈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这样的:你的前方是刚刚召唤成功的黑山羊幼崽,后面是即将出现上岸的大群深潜者,左右是悬崖峭壁,只有前后两种选择的情况下,你准备往哪边跑?
被巫女握住手腕的时候,阿娜尔的脑海中冷不丁就蹦出来了这个问题。
把好心前来救她的温柔巫女比作黑山羊幼崽很不礼貌,但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身后不远处那缓慢靠近的脚步声带来的压迫感倒是和印斯茅斯的夜晚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要相信么?
面前这位忽然出现的神秘巫女,是可以短暂交付信任的相信对象么?
被握住手腕的那一刻,脑中自然浮现的并不是感激和松了口气的庆幸,阿娜尔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再度绷紧,她注视着巫女那张遮掩真容的面具,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的眼睛看见的不止是巫女的形貌,白衣红绔的巫女,在其他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至少在少女的眼中,这位拥有温柔声线的陌生巫女,入眼的形态却是诡异如漩涡般扭曲的混沌色块拼凑成类人的形态。
她的颜色如此浑浊又深沉,一如那些凝聚在神樱树根之上的猩红污染。
……很好,神樱树吸收污染时在根系沉淀诞生而出的造物,与纯粹纯黑的深渊魔物,究竟哪个更可怕一些。
阿娜尔深吸一口气,选择屏住呼吸,小心跟上了巫女的脚步。
神樱木在稻妻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贯通全境的树根盘根错节肆意生长,比起稍显畏手畏脚的深渊咏者,戴着狐狸面具的巫女就要显得从容的多;她对地形极为了解,小心扯着金发的少女在地下七拐八拐,不一会就把那缓慢地脚步声甩在了身后。
凭着阿娜尔此刻的特殊视觉居然也没看懂她是如何绕的路,只知道一片绛紫的浑浊迷雾中那只手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直到她们走出了一处被树藤和灌木掩盖的洞窟,看见远方月色明亮,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是已经出来了。
“能容人进入的神樱树根所在处大多布有结界和阵法,”巫女温声说道, “无需担心,那位黑漆漆的‘朋友’就算再怎么聪明,大抵也需要费些功夫才能出来……当然,他若是气急败坏想要动手烧树直接强行破阵出来,那么也就只能说声遗憾了。”
“我名花散里。”
见少女目光懵懂像是还没有从先前的气氛中走出来,巫女主动开口做了自我介绍,这才又问道: “你这孩子……先是和漆黑魔物同行,又跑进邪祟未除的神樱树根之下,是来找谁的吗?”
阿娜尔愣了愣,然后才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
女孩规规矩矩做了自我介绍,所说不过就是教令院学生和毕业论文的那一套,至于深渊魔物相关她并未说太多细节,好在巫女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她应当是久居深山远避开人世的类型,比起少女和魔物同行的契机,明显对她口中的“教令院” “毕业论文”一类的常见词更加好奇。
“原来如此,为了神樱大祓而来的吗……”花散里点点头,声音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按着要略记载: ‘雷樱之祓,甲子为期。另论大小,祭仪相异。凡数轮小祓,须继一大祓。’算算时间,应当是到了进行大祓的日子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花散里声音变轻,带了些温柔笑意慢慢问道: “你想要记录的应该是神樱大祓?”
阿娜尔迅速点头。
名为花散里的巫女站在她的面前,她分明戴着面具完全看不到任何的神色变化,可也许是少女的眼睛正在恢复正常,也许是因为此时落在巫女身上的月色太美,也许是因为她衣袖间的樱花香气太过清澈柔和……
当花散里抬手抚摸阿娜尔头顶的时候,少女并没有半点挣扎或是闪避的意思。
“……有些可惜,你非‘命定之人’。”巫女有些遗憾地感慨起来,她伸手慢慢拢起女孩先前奔跑时的凌乱发丝,手指在她耳畔一停,又扯了衣袖细细擦了擦她脸颊上的灰尘痕迹,这才继续温声哄道: “但你别着急,应该不用等很久的。”
阿娜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始终不曾说话。
我们之前认识吗?
还是说这是巫女天然的好心肠,对谁都是一样的?
但到了最后,阿娜尔也只是安安静静抿着有些苍白的嘴唇,乖顺的任由她摆弄着。
巫女的手很软,也很暖和。
好像自雪山之后她的生活就开始变得乱七八糟,身体的变化,亲近的魔物,越来越多不可理解的存在——
属于花散里的那双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女孩的头顶,带来一些陌生又怀念的温柔暖意。
少女垂着眼一言不发,任由巫女的那双手耐心顺好自己的头发。
花散里大致把稍显狼狈的小金毛打理一遍后,这才准备去握她的手腕,只是巫女的指尖在碰到女孩肌肤之前忽然碰到了一点微凉的濡湿感,她明显愣了一下,终于借着月色看清了先前逃跑过程中被匆匆包裹起来的伤口。
她轻轻呀一声。
“你这孩子……”巫女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是年长者叮嘱小辈时最常见的亲昵与嗔怪,花散里小心翼翼解开了绷带露出下面依旧血肉模糊的伤口,她试探着点了点周围完好的皮肤,很自然地抬起头对阿娜尔嘱咐道: “我去附近找些治疗外伤的草药,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乱动哦?”
阿娜尔乖乖点头,很快就等到匆匆返回的巫女,她捧着一些药草和新鲜的果子,熟练地将草药处理后敷在了阿娜尔手腕的伤口处,见她安安静静毫不挣扎,正准备抬手摸摸女孩的脑袋夸夸她足够乖巧,这一抬头便对上了那双浅青色的眼睛。
“……啊。”
花散里终于注意到了女孩望着自己的目光,清亮亮的,像是折射月光的一泓水,微凉,清澈,却也幽幽地瞧不见底,她想要抬手的动作因此微微一顿,声音里也多了些微妙的局促: “我的动作是不是有些冒犯了……?”
“……您是个好人呢。”
阿娜尔只是微笑着说,笑容弧度恰到好处,挑不出半点的错处。
“多谢您愿意帮我。”她低头看着自己重新处理好的手腕,彬彬有礼的和巫女道谢,阿娜尔认真思考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才是合适的,脑子里却是满脑子的“仙人跳” “我们有一个新的计划” “这位亲爱的外乡朋友,我们想占用您的一点时间请您解一下我们伟大的天父与救主克苏鲁”……
她的表情管理自诩控制的还算不错,至少不会在这种时候暴露出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可花散里歪歪头看着她,忽然抬袖掩面,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怕我是骗子呢。”
花散里笑着说道。
听到这种话的阿娜尔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是很自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您在说什么?”
小金毛眼神澄澈,满脸无辜。
“……嗯,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好歹也算是个狐狸?虽然不是那么纯粹,但是这方面我的确比你更擅长一些。”花散里只是笑着,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吧,我在神樱树根之下向鸣神起誓,保证对你没有任何敌意,这样你可愿意放心了?”
“……”
小金毛向后挪了挪,巫女小姐的承诺无比真诚,可惜被承诺的对象看起来完全没有因此放心,反而因为对方给的太多警惕心更重了。
花散里看着她这个样子,依旧只是无奈失笑。
警惕性高些总归不是坏事……要不然先前怕是没这么容易的会想到从那只漆黑魔物的身边逃跑呢。
“好吧。”
花散里抬手拢起耳畔滑落的一缕碎发,柔声道: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 ‘在鸣神的土地上,我身负守护鸣神岛,祓除瘴晦之责,出于此等目的,我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说,不能让你的血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流淌——”
“神樱庇佑这片土地,吸收污染数百年,也不应当承受更多的责难和惩罚。”
花散里小心翼翼捧起少女不再流血的手腕,声音沉重,且满怀怜惜。
“你应当更加看重自己。”
她郑重说道。
“任由你在这片土地上流血,深海的族群会为此发狂的……你应当知道,祂们看重你,喜爱你,而稻妻是被海环绕的群岛之国,不应因为这样的理由而与祂们产生太多的罅隙。”
少女没有说话。
“深海的族群” ——毋庸置疑,应当就是那些深海龙蜥。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人提起这个词,但是这却是她第一次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他们提起自己和深海龙蜥的联系——不是食欲,也不是与食欲混淆的生物本能的喜爱,而是一种比她想象中更高规格的重视。
至少从面前巫女描述中,她之于龙蜥的意义看起来远比她自己想象得深切许多。
哎呀……
阿娜尔神色微妙。
她还以为就只是因为自己异变之后的身体口感还不错,所以一直是被祂们当做移动可再生的人形储备粮对待呢。
原来不是吗?
花散里看着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你应该更看重自己一些。”
她声音柔和,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第71章
答案近在咫尺
又是一句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不应属于眼下场合的亲近叮嘱。
狐狸面具挡住了巫女的神色变化,阿娜尔张了张嘴,还是吞回了那句疑惑的询问。
……我们有这么熟吗?
而且,她对于深海龙蜥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面前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巫女看起来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这背后的因果关系?
阿娜尔很清楚自己的来历,所谓的前世今生的前世经历和结局姑且不提,至少这辈子——或者说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真的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须弥的社会福利体系已经颇为完善了,也许在须弥的偏远地区或是更加荒芜的沙漠地带,一个成年人想要收养孩子需要的只是收留某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荒野上奄奄一息的弃婴,带走养活就行了,完全不需要什么流程手续;
但是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须弥的教令院中,更何况她的养父纳菲斯作为生论派的贤者,本身就是万众瞩目被无数人盯着的对象,领养一个孩子需要审批的手续堆栈起来绝对是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数量,而反过来说,能被教令院贤者挑中收养的孩子,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来路不明的类型。
而有关她的来历,她的养父也从来都没有刻意遮掩过。
一次普通的意外,一对野外考察时不幸遇难的普通父母,充其量只是在工作过程中和生论派的贤者有过几次愉快的合作,她的父母是须弥地区那种典型为了学术结合而组构的学术家庭,亲情寡淡,血缘单薄,日常社交范围的只有学术相关的合作对象,也许正因如此,出事以后,这个孩子也像是那些被迫搁置的课题一样,自此无人问津。
阿娜尔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收养的。
属于名为“阿娜尔”的须弥少女,出生到成长,都只是一个相当平平无奇的故事。
本人如此评价。
除了贤者温柔慈悲的善心和宽广又深沉的父爱以外,这个故事里没什么需要格外强调的细节,不过这个故事本身倒是在阿娜尔小时候经常会被她拿出来当做作文素材交上去故意蹭高分。
——《我的贤者父亲》,多么简单明了又容易得分的完美题目啊。
直到赛诺成为了教令院的大风纪官并开始过问她的课业情况,阿娜尔才不情不愿地终止了自己狐假虎威的蹭分行为。
但是无论怎么看,怎么整理,她的过去和出身都翻不出来她和深海龙蜥相关的部分。
花散里不是那个适合解答疑惑的对象,而巫女小姐本人看起来也有些奇怪的为难,像是不知道要如何帮忙回答似的。
“……我很抱歉。”
巫女小姐非常愧疚的低下头,声音满是失落: “但是这个问题……牵扯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想哪怕是她在这里也无法很好的回答这个问题。”
好极了。
在现有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又出现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新的第三人。
女孩略显疲惫的叹了口气,不想再问“她”是谁,反正大概率也不会得到一个准确答案的。
“还是不要考虑太多了吧。”
花散里温温柔柔的提醒着,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先前失血过多又跑了这么久,至少今晚还请不用思索太多……你若是担心我会在睡梦中伤害你,我现在也可以陪你去往绀田村,那里临近稻妻的主城,无需担心会有魔物追上来,村中也有许多性子良善的好人家,等你安排妥当,我就在附近守着,若有问题,你出村便可马上找到我。”
阿娜尔摸摸自己的手腕,选择暂时压下那些多余的疑惑。
然后她对着花散里摇摇头,平静道: “不用那么麻烦的,我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花散里忧心忡忡: “可你的身体……”
“您说的绀田村感觉有些远呢,我在这里休息就好了。”
花散里即使隔着面具女孩也能感觉到对方不赞同的目光,不知过了多久,终归还是巫女松下肩膀,轻轻叹息一声: “那我去附近找找冒险家留存的器皿吧,野外可以收集的材料虽然简陋,准备一份补血养气的简单晚餐还是可以的。”
好吧。
至少单纯从现在来看,她的血的确不适合流得太多,不止是对她自己的身体有影响,之前在龙心洞穴的经历还没有研究明白会有什么后遗症呢,若是给本地神樱增加了不必要的工作量就不好了……
阿娜尔想到这里,慢半拍地啊一声。
亏她先前还因为这件事特意和璃月的白术大夫达成了共识,但是后面又是奥赛尔又是深渊魔物又是论文作废的……一连串事情砸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心思继续留在璃月了。
也没来得及问问人家研究结果和自己还需要做什么就匆匆忙忙的走掉了呢。
女孩在心里轻轻道了歉,小声补充道,下次有机会去璃月再和人家详细解释吧。
希望自己在此之前留下来的东西能足够支撑白术大夫的私人研究。
而且我现在需要重新整理一下各类事情的先后处理次序了。
阿娜尔有些无奈地想。
论文——或者说,神樱大祓相关的事情,非常可惜,不能成为现在的首要任务。
没办法,她暂时还不能见渊上,鬼知道他和他身后的深渊教团打的什么主意……她没办法彻底相信对方,区区一个深渊咏者,喜欢什么东西也就喜欢了,如此小心对待反复示好,固然可以包括渊上的个人意愿,但如果说这里面没有更高层的默许,那阿娜尔第一个不相信。
也许可以顺着机会研究一下龙蜥的问题了……
女孩陷入沉思的时候,花散里已经取来了需要的东西,她对这一片实在是过于解,连着两次速度都比预期快上许多;只是食物不多仅有一人份,阿娜尔看了一会,抬头看了看正专注处理食材的花散里,疑惑问道: “你不吃吗?”
“嗯,我不需要吃东西的,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里面掺杂了一些药材,味道上可能没有你在城里吃过的那些精致料理那么好,但是味道也不错,你可以放心。”
花散里耐心回答道,她将稻妻特产的堇瓜用树枝穿好放在旁边慢慢烤着,又架起铁锅往里面扔了些东西,随着锅中温暖的香气四散飘出,巫女熟练地将先前收集的野果挑拣了些捏碎了扔进去调味,并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你还是不爱吃蛋吗?”
阿娜尔一怔。
“……我没有不爱吃蛋。”
花散里手上动作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如常。
“是吗。”
她的声音有些微妙的滞涩,轻声道: “……那可能是我一不小心记错了吧,抱歉。”
篝火噼啪声,夜晚的蝉鸣声,以及锅中熬煮的汤汁翻滚的声响,阿娜尔并拢膝盖坐在地上看着巫女端庄的侧影,许久没有说话。
“……你认识我,是吗,花散里小姐。”
对于阿娜尔来说,这几乎已经算不上是个疑问句了。
她是认识自己的。
不止是认识,应该说是熟知,亲近,甚至在她所不知道的背景故事里,称得上亲密无间。
只是原因不明,过程不明……
时间不明。
花散里维持着一个动作没有动,她微微低了头,并没有转过来看着金发的少女。
“此时此刻,你我的确只是初次见面,”她低声说着,好一会才慢慢问道: “‘我们过去曾经见过’……这样荒谬的事情,你也相信?”
“我愿意提前支付信任去相信很多东西,花散里小姐。”
阿娜尔慢声回答。
大概率就是时间旅行嘛,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
庭达罗斯的猎犬她又不是没见过……好吧那玩意她的确没见过,但是的确有不少前辈记录过这种顺着时间乱流追杀猎物不死不休的恐怖造物,换个角度足以说明类似的经历也不是绝无仅有。
这个世界都已经出现了疑似克图格亚的存在痕迹,再多点别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位愿意出手救助路人的好心巫女,那么之前帮我离开深渊咏者的追踪就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让我相信你就向鸣神起誓。”
阿娜尔看着花散里佩戴面具的侧脸,巫女在她的询问中始终保持着某种压抑的沉默,在薪柴燃烧的细碎噼啪声中,原本只是坐在她不远处的少女忽然俯下身去,像是只试探着匍匐靠近的乖顺幼崽,小心且安静地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她轻轻碰了碰花散里冰凉的苍白手背。
“你看到我的情况了,我被深渊的咏者带到这里,除了人类社会应知的常识,你希望我知道的那些,我偏偏什么都不知道,”女孩微微曲起手肘的弧度,将自己的视线落在巫女目光的下方,她放缓自己的语速,带了点茫然又顺从的柔软。
“……你难道不想我知道那些吗?”她轻声问道,在花散里愈发漫长的沉默中,少女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愈发轻缓了: “我可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不爱吃蛋’呢。”
巫女的手指微微一颤,下意识蜷缩起来。
“你觉得……”
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有些小心翼翼的问着: “……这是可以的?”
这是被允许的么?
巫女有些茫然地想着。
那些东西,我是想要你知道的么……?
阿娜尔静静地瞧着她,半晌后,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又平静的微笑,如月色般冰冷纯净,又如深海般静谧而包容。
“当然啦。”
人类的少女凝视着她,以一种无比柔顺又轻快的语调回答道。
最神秘,最有趣的答案已经近在咫尺。
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呢?”
第72章
锁国令
月光之下,稻妻风格的狐面具表现出了一种木质特有的内敛温润的质感。
女孩看不见巫女的表情,她的面具并不如同戏剧面具那样带着夸张滑稽的弧度,阿娜尔耐心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而花散里也的确一直看着她——
然后,巫女歪歪头,面具之下似乎发出了一声稍显无奈的温和叹息,她忽然抬起手,指尖捏在一起,又单独翘起食指和尾指,做出了一个奇妙的手势。
“叩。”
巫女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拟声,像是某种狡猾灵动的动物。
阿娜尔眨了眨眼睛,她仍维持着那个类似仰视的姿势,目光顺着巫女的指尖微微摇晃着,月光落在她头顶被风卷乱的发丝上,看上去蓬松松,毛茸茸。
花散里看着她,仿佛是在笑。
“叩。”
她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她将指尖抵在女孩的额头上,看着她的脑袋被自己轻轻一推拉开了先前的距离,女孩的眼神中褪去了原本那种被温顺和期待包裹的从容感,阿娜尔眨了眨浅青色的眼睛,她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阿娜尔摇了摇头。
她直觉觉得花散里在面具下扬起嘴角,她没有听见笑声,只是一种直觉。
“……在稻妻,这是狐狸的意思。”
花散里轻声说道。
“以及,我想要你知道什么呢,嗯……好问题。”
花散里抵在她额间的手指,只是做着狐狸手势的手又若无其事地戳了戳女孩的脸颊,配合她脸上的狐狸面具,当真像是什么灵动狡黠的动物亲昵的蹭过她的脸颊,巫女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惬意而放松的笑意。
“首先是知道这个。”
女孩眨眨眼,为这预期之外的展开微微皱起眉。
对方转移了话题,并没有打算详细多说的样子。
她难道不希望自己知道些什么嘛?
阿娜尔有些疑惑。
沉溺于某段记忆中的存在总是希望找到可以共鸣的对象,这就像是本能中的趋旋光性,需要共鸣,需要认同,花散里不是具有归属感的巫女,她的身上带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气质,几乎可以确定是的,花散里在自己身上看到的,是她所不知道的某段遥远过去的影子……
“我的确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花散里坦然承认道, “但我不知道现在的‘阿娜尔’究竟需要知道些什么——就像我不了解你口中的‘教令院’和‘毕业论文’一般。”
“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些过去呢?”
巫女柔声询问着, “是单纯想要一个答案,还是真心想要回溯一段历史,寻找一些东西——你看呀,你在描述那段过去的时候,甚至只是在说, ‘这是我希望你知道的’。”
“如果我告诉你答案,”花散里思忖着,慢慢问道: “你会为了这段记忆做出什么实质性改变吗?”
阿娜尔几乎是本能地摇了摇头。
花散里歪歪头,低低笑起来: “既然如此,那么我不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娜尔: “……”
这个逻辑好像没毛病。
女孩拧起眉头,表情立刻变得纠结又困扰。
巫女终于收回了戳动女孩脸颊的手,她冰凉苍白的手掌端庄的迭放在膝盖上,女孩皱着眉看着她的动作,确信巫女的确不会再做出任何改动,只得悻悻向后拉开了一点距离,换了更加舒适放松的姿势,顺势坐在地上。
“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和巫女‘花散里’在稻妻的神樱树根下初次相逢,这才是最真实的现实,”花散里笑眯眯的揉了揉女孩的头顶,微笑着补充道: “所以,即使我会说一些看起来像是认识你一样的话,你也无须在意太多——毕竟我们的确是‘初次见面,萍水相逢’,不是么?”
金发的少女眨了眨眼。
“……如果花散里小姐认为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这样吧。”
她的好奇心未曾收敛,只是对方既然避开了自己的询问,那么她也不会继续死缠烂打下去。
“那么我们先回到先前的问题上来吧。”
花散里清了清嗓子,在面前话术失败的小金毛刚刚拧过身子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微笑着问道: “比如说……你先前在神樱树根下割开手腕才能使用的邪术,是谁教你的?”
背影刚刚还显得优哉游哉的小金毛倏然一僵。
花散里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拍拍自己的膝盖。
“过来吧,”她有些无奈的说道, “我看看除了失血过多和手腕上的伤口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问题需要检查的……就当是尊重巫女的守护之责,不要用那种东西了,你若是不介意,我来教你阴阳术。”
“……好。”
*
——名为花散里的巫女对她很好,毋庸置疑。
至少目前来说,诚惶诚恐且还谈及不上,阿娜尔只能猜测这种掺杂了年长者照顾后辈一般的善意和亲近是来自那段她不曾解到的记忆和过往,她不否认自己依旧好奇,却不得不暂时压住自己的好奇心。
可是……究竟为什么呢?
她不是稻妻人,父母也只是土生土长的须弥普通的学者,祖上不曾具有稻妻的血统,对于这个国家和这片土地的解仅限于书本上的知识和人们口中的描述,她搞不懂花散里的态度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某种意义上比深渊咏者莫名其妙的好感和亲近还要让她无法理解。
阿娜尔摸了摸自己已经愈合的手腕,有些神经质地抓挠起那片白皙脆弱的皮肤。
她想要将思绪归到神樱大祓上,归回到她的论文上,像是她重新写完这篇论文她就可以一切恢复如常一般——可当她提起笔落下第一个字,却又不得不再次想起在那片绛紫色的混沌迷雾中隐去身形的深渊咏者……而花散里以一种无比愧疚的态度告诉她,因为她身体的特殊情况,她无法解决那些与污染同源的深渊魔物。
“……没关系。”
女孩迟疑着,思考着,一贯思维敏捷的大脑罕见只有一片沉默的空白,她看着花散里脸上的狐狸面具,好一会才给出自己的回答。
没有关系的。
她只是因为一贯坚持的节奏和计划不知不觉间被强行打乱,所以有些混乱罢了。
——阿娜尔是须弥教令院的学生,是个普普通通的须弥人,她被一位学者抚养长大,她的身份血统来历都是被须弥教令院无数次筛选确定后记录在册的正常,她的未来平凡且普通,她正在完成自己最后的毕业论文,这期间有些挫折,有些问题,但本质上没有逾越应有的界限,就像是所有处于这个时期的教令院学生一样,只是一些预料之外但是仍属于正常范围的小问题……
……阿娜尔看着被自己不知不觉间写满混乱符文的草纸,倏然停下了思考。
她仿佛一瞬间变得不能正常思考。
她不能思考巫女避而不提的那个答案,因为最后的答案仿佛可以影响她对现有一切的认知;
她好像也不能继续去思考自己的论文,深渊的影子藏匿其中,已经不再是她所熟知且可掌控的对象;
女孩有些恍惚,有些发愣。
花散里长久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覆上了女孩冰冷的手背。
“我带你去城里看看吧?”
阿娜尔转过头看着她, “须弥和稻妻离得好远呢……”她轻声道, “我写信的话,多久能收到回信?”
花散里面具下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巫女有些局促的摇了摇头,若说神樱大祓和稻妻的古老传承,那么花散里倒是可以侃侃而谈,但要说起人类社会的相关细节,她一无所知。
这本身没什么问题。
*
“——给须弥送信?”
阿娜尔之前被深渊咏者带上稻妻,之后又和花散里待在一起,对于现在的稻妻情况可谓一问三不知,作为一个还没来得及补上手续的偷渡黑户,只能是花散里代为前往绀田村找了平日里常常进城的村人打听情况,只是她的这个问题却换来了对方一脸狐疑的注视: “……锁国令这么大的事情都提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有人不知道?”
村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花散里的样子,见她巫女装扮,不仅对锁国令一问三不知,对如今的稻妻情况更是仿佛停留在几百年前似的,想着应当是哪里隐居避世的巫女,勉强耐着性子帮着解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听着花散里形容的少女看起来茫然极了。
“锁国令?”
这他妈又是个什么玩意?
巫女有些紧张的点点头。
“你的信应该是出不去了……”花散里吶吶道,又小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你也出不去了。”
阿娜尔: “……”
少女一脸呆滞。
阿娜尔: “我记得龙蜥好像一直都想要我和它们多亲近亲近,你说我是不是可以试试和它们处好关系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游回……”
花散里手忙脚乱地捂住了她的嘴。
“总而言之——”
勉强安抚好失魂落魄的小金毛,巫女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
“你得换个样子。”
巫女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套簇新的巫女服和一张稍显粗糙的狐狸面具,摆在了少女的面前。
第73章
龙蜥蛋
无人知晓来历和姓名,也从未见过本尊真容的金发巫女,会佩戴着稍显粗糙的狐狸面具,在静谧的夜色和海浪的涌动声中出现,往往是跟在另一位更加沉默端庄的年长者的身侧,她们并不亲近人类,只是如同那些过往古老传说的幽影一般,徘徊于白狐之野。
有人说,见过她行走间野狐相伴,亲密无间;
有人说,见过她剪纸施咒,纸人与萤火同舞,不似凡人手段;
也有人说,见过她在无月的夜晚孤身靠近海滩,俯身靠近海下姿态诡谲的生灵。
非常符合稻妻风格的新式传说……不过也分不清究竟是新的传说还是八重堂的新人小说家为了营造氛围制造出来的新话题啦。
名为墨田的某位新人小说家小姐如是评价道。
狐狸啊,巫女啊,来历不明的神秘人啊……这类角色倒是很适合用作小说里开启新话题和全新剧情支线的特殊人物啦,但是在稻妻的小说里有关巫女和狐狸之类的设定会不会使用频率太高了一些?
啊不不不,我倒不是有意见啦……但是啊,你看啊,狐狸也就算了,但是一提起神秘就说巫女不会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打个比方的话,嗯,嗯嗯……想要成为鸣神大社的巫女都是有专门编制的,那换种角度来解释,稻妻的巫女是不是也就是一种另类的国家公务员?
所以说稻妻人对巫女奇奇怪怪的执念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衣服样式不一样吗?唔,那样的话小说要不要换一种写法,比如说和狐狸同行的神秘国家公务员……怎么说呢,有一种看起来很符合提瓦特的基础常识但微妙气氛不对的感觉呢……
“如果按着这种写法的话,难道后面扯出来的不应该是谍战之类的剧情吗?”
“怎么会呢!”墨田迅速反驳道, “是说那种两个国家或者几个势力里面的主角人物彼此勾心斗角的故事吗,这可不是我想写的东西啊!”
“我大致可以理解您的意思了,但是请恕我直言——”
传说中不曾见过真容的金发巫女,佩戴着花散里赠送的狐狸面具的阿娜尔,此时正站在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地年轻女性面前,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您拽着我,在没有任何铺垫和解释的情况下直接絮絮叨叨和我说了这么多,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呢?”
“呃……”
墨田眨眨眼,表情很是无辜。
“我能说我就是在这儿特意蹲着你,就是为你而来么?”
阿娜尔: “……”
少女垮下肩膀,长长叹了口气。
*
——她在这儿的确有些日子了。
深渊的威胁,锁国令的影响,还有花散里的特殊身份……如今的阿娜尔也只能像是一缕幽魂一样,在白狐之野四周徘徊。
就这么几天功夫也能被当地人编出来一堆煞有其事地传闻故事,这倒是阿娜尔没想到的:白狐的陪伴是花散里的影响,所谓的纸人是还在学习过程中的阴阳术,至于最后提及的龙蜥,那是花散里在检查其他尚未净化的树根地脉时,她闲来无事靠近海滩,被藏在暗处的龙蜥抓了个正着。
只是这一次它们并不是要拉她进入海下,亦或是对她的血肉有着本能般的贪求——阿娜尔认出那是不久之前在璃月看到的那位年长又温柔的女士,她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指爪不再锋利,鳞片也不再光洁明亮,连眼神都已经褪去了兽类天然的野性,只沉淀留下一份年长者沉稳内敛的从容不迫。
母龙蜥在人烟稀少的偏僻海滩上露出自己的样子,并借着水流和海草的帮助,送给岸上的女孩一点小小的礼物。
几片边缘打磨锋利的厚实蚌壳,以及一颗和她脑袋一样大的龙蜥蛋。
阿娜尔: “……”
阿娜尔: “?”
女孩坐在岸边,那颗龙蜥蛋被她双手抱着放在膝上,她的手指上还捏着蚌壳,她罕见有些无法理解现状的不知所措,只能很是茫然的看着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母龙蜥。
那位年长的女士摇了摇尾巴,很配合地抬起前爪,做了个敲击的姿势。
阿娜尔沉默半晌,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和龙蜥女士面面相觑,好一会后确定了自己大概是没办法拒绝对方的指导,只能乖乖低着头,捏着蚌壳开始啪啪啪地敲起了那枚和她脑袋差不多大的龙蜥蛋。
那不是阿娜尔第一次用蛋类当晚饭。
但那绝对是她第一次用龙蜥蛋当晚饭。
而那位女士仿佛从此后仿佛找到了什么新的乐趣,她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给阿娜尔送一颗龙蛋,时不时还会送上一些类似于珊瑚真珠和漂亮贝壳一样的小玩意——不得不说,配合她满含赞许的眼神,倒是真的和奖励小孩子乖乖吃饭一样了。
花散里没办法时时刻刻管着她。
于是阿娜尔非常理直气壮地定时定点跑到这里找那位年长的龙蜥女士蹭饭……虽然绝大部分时间她只会给龙蜥蛋。
……稻妻城里那个奇奇怪怪的传闻大概就是在这期间传出去的吧。
阿娜尔有些心虚的想着。
老实说,她不讨厌龙蜥,也不讨厌海洋。
她只是稍微有点讨厌现在这个无所事事的自己……她的时间,经历,思考的方向都好像被这一张薄薄的锁国令强行砍断了,就算想要顺应情况随波直流,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才是最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名为墨田的小说家来到了她的面前。
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你的面具隐藏着什么古老的秘密吗?比如说看起来只是平平无奇路边摊买来的道具,实际上是某位古老而神秘的神只赐予的有着特殊象征含义的奇特道具……”
阿娜尔沉默片刻,也很镇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那种设定啦。”
*
“……这样的话,不就又回归到了‘神秘的巫女’这种传统套路上了吗?感觉创新力度不够,如果后面设定没有准备完整的话,这样的角色大概率在开场用完之后就很难再拿出来引出后续剧情吧?”
阿娜尔: “其实我还是没有搞懂您冷不丁叫住我又说了这么一堆的重点究竟是什么……”
“嗯?嗯……您毕竟不是冒险家,也不是接了委托才出现的,所以严格来说是我的个人好奇心?”墨田挠挠脑袋,有些苦恼的样子。
“我只是很好奇这样的神秘巫女究竟是什么样子,和深海龙蜥亲近的巫女可不是稻妻常见的设定,毕竟这里再怎么说也是稻妻嘛,巫女会喜欢亲近狐狸才是常态,和鸣神大社里的那一位一样。”
墨田小姐看起来有些失望的垮下肩膀,稍显遗憾的做出了总结。
“而且我也没有预料到你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啊……怎么说呢,这个结局是完全预期之外的干脆利落,反而没什么期待中的惊奇感。”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重点啊……”
“诶诶?抱歉抱歉,我好像又跑题了是吧?”
墨田的表情终于多了点局促,她清清嗓子,看了看此时平静无波的海面,又看了看只是安然端坐在岸边的金发巫女,试探着拉近了一点距离,小心说道: “其实我是在收集有关鹤观的相关素材,那里是被迷雾遮掩的古文明失落之地,又是最初发现深海龙蜥的位置……但是有关龙蜥的描述比鹤观还要少,璃月的岩龙蜥是完全不同的品种描写起来根本不是一回事,啊……这样一来的话无论是用龙蜥还是木簧笛作为小说开头都完全做不到啦——”
……龙蜥。
又是龙蜥。
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预期之外?
而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走一步路,每做一件事,似乎都在和这种古老且陌生的族群产生新的联系?
在颁布了锁国令的稻妻土地上,阿娜尔无法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自由的行走。
花散里没有阻止她靠近龙蜥,说明在她的眼中,阿娜尔天然就该是与龙蜥归于一处的。
她没有其他选择了。
她好像也不被允许拥有其他的选择了。
——仿佛命定于此,她注定要在这里停下脚步走向另一种可能,无法更改。
墨田小姐还在发散思维,滔滔不绝讲述着她的灵感和小说,阿娜尔的目光却已经随之放空,脑海中也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荒芜。
她摸着自己的面具,轻轻叹了口气。
“您说鹤观是最初发现龙蜥的地方,是吧。”
她忽然轻声说道。
墨田被倏然打断了思路,但还是点点头, “是的,怎么了?”
金发的巫女摘下脸上的面具放在手中看了一会,这才转头看着身边的姑娘,耐心问道: “您找我,是想要问什么?”
“哦……”
墨田有些结结巴巴,好一会才答道: “只是想问问您有关龙蜥的事情?”
“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但是很可惜,我也不知道。”
阿娜尔站起身的时候,墨田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我现在知道的东西嘛,嗯,龙蜥蛋不是很好吃。”
她有些苦恼的回答道。
龙蜥蛋是什么味道的?
她最初尝到是的普通的蛋羹。
而当她吃的多了,舌尖便能尝到属于海水的味道。
最后,是血的味道。
——我在饮下“同族”的血肉。
阿娜尔的舌尖第一次尝到这样的味道时,她的脑海中突兀出现了这样想法。
正如先前的龙蜥在海下饮下她四散的血液,而她也在此一次次吞下早夭的“同族”最初形态的血肉,感受它们的生命在自己的血脉中得以重生。
但那并非诅咒,也非什么单纯针对她的手段。
“族中”本来就有这样的风俗。
阿娜尔捏住自己的手臂,仿佛可以听到那些潮涌的浪涛声混合成人类所无法理解的歌谣,如潮汐般反复洗刷她的骨骼,血肉,以及那更深处的意志。
最初的血在她的体内流淌,如上行的水汇聚一处。
于是依旧保留形体的便因此知晓,他们始终不曾离去。
来吧。
那声音与海潮声一同,如同早已习惯了环绕身侧的温柔海风,时时刻刻对她轻吟低语。
归于同族。
归于群中。
第74章
预期之中的发展
想要前往鹤观去那里看看这件事,阿娜尔没有特意和花散里商量过。
倒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没有因为渊上的关系从此变成惊弓之鸟会避讳所有对她施与善意的对象,仅仅是因为她现在少见的没有一种“自己应该需要去做什么”的确切实感。
像是一根牵着她行动,并引着她前进方向的一条线,忽然就断掉了。
轻飘飘地,无声无息地,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她的手指之间,她像是站在一个混乱的路口,失去了姓名,身份,立场,客观环境可以赋予一个人类的一切定义,于是她茫茫然想要回头看向自己的过往和来时的路,却只觉得那像是被隐藏在茫茫浓雾中一般,连一点大致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但这又不是一种纯粹的遗忘。
她没有遗忘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忘记自己应该想要做什么,无论是那一段记忆都是清晰且完整,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完全可以凭着记忆完整复刻出她走过的所有痕迹——
她就是……忽然变得无法理解很多事情。
我还是教令院的学生吗?
至少现在,我不可以是。
她听见心中清晰且明确的回音,第一时间给出了最完整的响应。
因为我违反了某种秩序和规则,只能维持现状才能保证自己的自由和安全。
那么,我还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生吗?
……不再是了。
从很久之前就不再是了。
那么,我是谁。
——我可以是谁?
阿娜尔好像无法依靠自己得出一个令她满足的答案,于是她重新带回面具,金发的巫女在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始终保持着某种奇异的沉默,靠着墨田小姐的推荐,名为阿釜的青年的小船上能够带她前往鹤观,本来在临行之前那位墨田小姐吞吞吐吐的像是想要和她说点什么,但是当她转过头看过去的时候,墨田又打了个寒噤,下意识闭上了嘴。
而青年看了一眼金发的巫女,自始至终默不作声。
“鹤观的雾并不是寻常的雾。”
他说, “从鹤观的大门处走,不会迷失在雾里。”
“这是窍门?”
金发的巫女问道。
阿釜却摇了摇头。
“不,这是鹤观的传统。”
*
——传统。
阿娜尔漫无目的的走在孤岛荒芜的土地上,漫不经心地想,若是传统,那么便说明这浓雾不是刚刚才有的……倒是忘了问问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这所谓的传统是后来来到鹤观的稻妻人总结出来的规矩,还是本地人更久之前留下来的风俗?
大致走了一圈后,阿娜尔终于确定这的确是无人的荒岛,若说蒙德的雪山山脚下还有冒险家的营地,山上多多少少还有盗宝团和冒险家行动的痕迹,那么鹤观就是彻彻底底被隔离开的孤独世界。
索性她现在脑子里空空荡荡抓不住所谓的重点,阿娜尔随心所欲地到处乱走,岛上的植被不算茂盛,但也比蒙德雪山彻底的生机隔绝的情况来得好,她注意到这里生长着某种幽蓝的蕈类,让她想起蒙德的小灯草,只是比起蒙德夜晚为行人照亮路途的可爱植物,这种生长于无边无际雾海中的奇异蕈类,看起来就远远没有小灯草那样来得惹人怜爱。
阿娜尔摘了几朵幽灯蕈放在手中观察,蕈类的生长形状本就千奇百怪,哪怕是生论派的贤者也不敢保证说自己认识所有的品种,她看了一会还是没敢尝试这玩意毒性如何,好在附近虽然荒芜又冷清,但这一路走来并不是完全没有人类文明残留的痕迹。
路边能看到石雕的机关和以紫色涂料勾画轮廓的古老鸟类雕塑,文明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那么生活用的器皿应该也是可以找到的。
少女在一处避风的地方石块拼凑出了一个临时的炉灶放下手中的蕈子,想着在附近找些甜甜花和薄荷之类的常见植物用做调味,若是运气好一些,说不定还能找到保存完整还能继续使用的陶罐或是石碗一类的东西。
她对鹤观文明一无所知,现在也没有什么探索未知的兴趣,这种真正意义上与世隔绝的地方反而方便了阿娜尔清理自己思绪杂乱的大脑,她在附近晃荡了一大圈带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返回自己临时的落脚处,却在篝火堆旁边看到了某个正盯着火堆发呆的小家伙。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彼此相顾无言。
“啊。”
那是个穿着短褂的小男孩,见到带着狐狸面具的巫女,下意识喊了一声。
“……啊!”
小孩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反射性跳起来却险些跳进火堆里,阿娜尔眼疾手快拎着他的胳膊往旁边一拽,避免了他踩进火里的可能,却也让刚刚拿回来的陶罐摔碎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小孩很失落的低下头,小小声地道歉, “我很久没看到外面来的人了,好像不小心就害得你弄坏了东西……”
“弄不弄坏的,先等等再说吧。”
阿娜尔低头看着面前的男孩,或者说,在看着她握在手中属于男孩的手臂,像是一团雾气,又像是一截空荡的枯木。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轻轻松开手指,在男孩面前慢慢蹲下来,温声问道: “……你是哪里的孩子?一直在这里么?”
“我是阿瑠。”
小孩很乖巧的回答道,他的眼中满是天真的好奇,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阿娜尔脸上的面具,露出孩子所能拥有的最灿烂的笑容: “我一直在这里哦!姐姐呢?是来参加祭典的吗?”
祭典。
阿娜尔握过少年手腕的手指微微一颤,并没有说话。
这座岛上的状态,哪怕排除这诡谲的浓雾,也绝对并不是适合人类正常生存的。
更何况还是这么个小小的孩子。
想起一些更加古老的糟糕往事的巫女没有马上回答,面具之下的阿娜尔有些茫然,有些迟疑,她过往的经验正在疯狂警告她:不能留在这里了。
这座岛比她想象的还要不适合她。
龙蜥也好,秘密也好,还是什么换个地方清清脑子的行为也好……
看看你又碰到了什么鬼东西吧。
无法理解的迷雾,不知用处的祭典,来历不明的小男孩,荒芜无人的孤岛,失落千年的古老文明——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些词组合起来的背后含义,但是她总不可能也毫无自觉吧?
巫女保持着沉默,而阿瑠也像是已经很习惯这样没有响应的对话,在这片刻的沉默中,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阿娜尔胸前垂落的金发上,眼中流露出几分向往的光彩。
巫女姐姐有着很漂亮的头发,是他在此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温柔又明亮的色彩。
……这是大人们所说的太阳的颜色么?
男孩的手指在裤缝旁边反复摩挲着,偷偷打量着对方的表情,只是巫女姐姐带着狐狸面具,完全看不清她的样子,孩子有些局促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只留着一点眼角的余光反复打量着对方的头发,一只手忽然抬起拢拢自己的头发,让阿瑠吓了一跳。
“……阿瑠。”
巫女姐姐轻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强硬。
“我可以不参加祭典吗?”
“……诶?”
男孩像是没听过这样的回答一样,但是比起预期中神经质地摇头否认的画面,阿瑠只是露出一点孩子在没有满足期待时的失望表情,然后他振奋精神,很乖巧的点点头。
“可以哦。”
这孩子仰起头,露出十分善解人意的笑容。
“巫女姐姐应该只是不小心进来了对吧?之前也有类似情况的大哥哥大姐姐呢……没事没事!我只是想着如果有客人的话卡帕奇莉会更高兴一些,但是没有也完全没问题的,”阿瑠拍拍胸脯,很灿烂的笑起来: “毕竟祭典的主角是我嘛!”
“……”
阿娜尔说不清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生出了几分多余的愧疚心。
在她不得不咬着嘴唇保持沉默的时候,阿瑠已经很贴心的开口了: “姐姐是想要找离开的路吗?距离祭典还有一点时间,我可以帮你。”
“那就多谢你了。”
她有些干巴巴的说道。
“你们这的蕈子蛮多的……下次有机会见面,我教你如何做蘑菇汤。”
“好呀。”阿瑠眉眼弯弯笑着应下了,阿娜尔提起最后的一点警惕心,可男孩领着她走的路的确是来时的方向,眼见着海滩处七天神像的轮廓愈发清晰,阿瑠也不知不觉间停留在了浓雾的后面,对她摆摆手。
“有机会再见吧,巫女姐姐。”
……
阿娜尔站在浓雾的尽头处,没有动。
她只需要再走几步就行了,不远处便是不被浓雾笼罩的海滩,是稻妻的七天神像,还有等在那里的青年阿釜。
……但是,她莫名地就是迈不开腿。
学者小姐的脑子里又一次开始无限翻滚起刚刚听见的所有关键词,浓雾,失落的文明,祭典,作为主角的孩子……
阿娜尔站定脚步,忽然就翻了个白眼。
……啊。
真的是——
少女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阴着脸啧一声。
她恨密大考古系出身的天然职业病。
阿娜尔站在那里,摘下自己脸上的狐狸面具,犹豫一会后还是选择埋在了七天神像的旁边,她盯着那个被贝壳围起来标记的小土堆慢慢做了个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她终于起身走回了浓雾深处。
就这一次。
她想。
她就试这一次。
她就只是单纯想要看看那个孩子,不会出问题的,很简单的。
——等到一切结束,她会来取回这个狐狸面具的。
这一次,少女的脚步轻盈而迅捷,并未用多少时间就追上了离开的男孩,阿瑠并未走远,很快就听到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小家伙很快地转过头,脸上也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巫女姐姐!”
他很高兴地跑过来,并在阿娜尔开口之前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满眼欢喜地喊起来: “你改了主意,要来参加祭典吗?”
阿娜尔盯着男孩抓着他的手,然后她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嗯。”
她扬起嘴角,握住阿瑠温暖柔软的手掌,从容回答道: “我来看看情况。”
在男孩兴高采烈地欢呼声中,阿娜尔忽然回头望向了来时的方向。
不见了。
——视线的尽头只有空茫茫雾沉沉的一片,本该属于七天神像的永恒不变的光柱,不见了。
“……”
阿娜尔垂下目光,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看着她此刻的前方。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发展呢。
她漫不经心地想。
第75章
去他妈的神
其实在准备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阿娜尔大致可以猜到自己会遇到什么情况。
有些东西对于提瓦特的本地人来说大概是难以想象,难以形容的,但是她不是,在这里耸人听闻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对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生来说却是从来都不陌生。
提瓦特的历史记录是断代的,残缺的,不完全的——阿娜尔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一点,人类所能追溯到的最早的历史是“诸神行走于大地之上”,那便是现在人人皆知的魔神战争,事实上,无论是须弥的赤王文明还是璃月的漩涡魔神,他们虽然古老,但都应该划分在这个时期里,迄今为止她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例外,就是蒙德的高塔孤王时期就已经覆灭的雪山文明。
如今又出现了新的地点。
——鹤观。
鹤观的文明在魔神战争之前,换句话说,也就是现在的尘世七执政之前的古老文明——但是有关更早之前的神明和信仰体系无论哪里都找不到相关记录,当然,这不是现在的阿娜尔需要关注的重点,她倾向于相信在魔神战争开始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原本统治着提瓦特的神明不得不退居幕后,甚至是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至于他们曾经的信徒……想来如果哪怕有一丝生机留存都不会毫无痕迹吧。
大概率是被遗弃了……也有可能是被摧毁了。
雪山的芬德尼尔是一种可能。
被浓雾笼罩的鹤观也是一种可能。
提瓦特的地脉有着记录过往的能力,从某种角度来说,阿娜尔并不意外自己能看到阿瑠这样的孩子——虽然他能如此自如流畅的和自己对话并做出最合理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属于鹤观的秘密还有很多,倒也不必太过计较这一点小细节。
阿瑠是个乖巧又活泼的孩子。
他大概是真的太久没有见过其他人了,叽叽喳喳地在金发的巫女姐姐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她只需要用技巧就能轻轻松松地从他嘴里套出来那些关键情报:正如她之前猜测的那样,在很久很久以前,陌生的浓雾笼罩了鹤观,雷霆的大鹫飞过,掉落的羽毛和雷鸣一起为绝望的人类带来的小小的生机,于是他们聚集起来,向头顶的雷电之鸢倾注单向的信仰。
这是很常见的发展,学者很清楚。
失落的文明,被遗弃的孤岛,大概率从魔神战争开始的很久之前就徘徊不散的诡异浓雾……在这样的地方存活的人类,不难想象会产生如何疯狂又愚昧的想法。
阿娜尔只是感觉自己可能猜到了阿瑠的“用处”。
提瓦特是有神的。
神明统治,庇护,这是最合理的常识,信仰神明的行为绝不会是从魔神战争才开始的——学者不愿相信神明的慈悲永恒如一,但她永远悲观的信任人类的愚蠢,无知,和那份基于愚昧而诞生的血腥疯狂。
于是金发的巫女俯身靠近那眼神清澈的孩子,看着他以一颗孩子的心欢喜期待着祭典的开始,慢声问道: “你是这场祭典的主角吗,阿瑠?”
“是的呀。”
阿瑠弯起眼睛。
阿娜尔看着他,然后又问道: “你是执行仪式的主角,还是作为仪式最重要那一部分的主角?”
阿瑠挠了挠脑袋,笑容有些羞赧,也有些奇异的骄傲: “负责主持祭典是的又爷爷啦,但我的确是最重要的,这我倒是没有错。”
这一次,阿娜尔没有再说话了。
她还没有傲慢到觉得自己可以凭借几句话就修正一位古老部落的住民最纯粹的那份信仰——即使它只能用荒谬来形容,她的认知告诉她这是错的,可对于阿瑠来说,这就是他唯一想做的最正确的事情。
不要评价,不要否认,不要拒绝。
在很久以前,某位导师曾经这样教过她。
无论我们看到了什么样的东西,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我们身临其境时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唯一要做的就只是保持自我——我们是属于历史的一部分,我们也是在见证历史的一部分。
身为学者,身为记录者,身为调查员。
保持清醒,孩子。
记录我们所能记录的一切。
阿娜尔安静地看着被浓雾笼罩的祭场的方向,远方似乎传来了奇异的脚步声,她微微蹙起眉,却没有动,阿瑠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喜和激动: “有人来了,巫女姐姐!”
“……我听得到。”
她慢慢说道,眉头却皱得愈发地紧了。
从浓雾中走出的是高瘦的老人,他的眼神落在了阿瑠的身上,本就严肃冷漠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不满的神色,有些严厉地呵斥起来: “阿瑠!你难道忘了我之前和你说了什么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乱跑——还不快点过来!”
“我知道错了,又爷爷……”
孩子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很快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被叫做又的老人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了孩子的手腕,一眼也没有望向那边的金发巫女,倒是被拉扯着的阿瑠脚步趔趄踉踉跄跄,他有些不舍地转过头,对着阿娜尔摆了摆手: “再见,巫女姐姐。”
那位老人全程都没有看向巫女的位置,甚至像是没有听到阿瑠最后的道别一样,只是拉扯着他走向了迷雾的深处。
“……”
阿娜尔勉强舒展开紧绷的眉头,也点了点头。
她还没有疯狂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进一步闯入到人家的祭典现场上去——即使阿瑠给出了邀请,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孩子说话,一般都不能算数的。
阿娜尔思索片刻,她看着远方雾蒙蒙的一片,隐隐闪烁着不详的绛紫雷光,犹豫了一会后,还是选择先去自己之前采摘幽灯蕈和收集陶罐的地方再看看。
她有些新的东西需要确定。
*
鹤观的雾很浓,但也不至于到了一步都走不出去的程度,阿娜尔循着记忆的大致方向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了自己之前的位置,摘下来的蕈子和甜甜花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新鲜度,就像是她刚刚采摘下来放在这里一样。
……可距离她摘完东西放在这里又离开了这段时间,少说也应该有好几个小时了。
阿娜尔盯着这一堆东西皱紧眉头,她俯身捡起一株蕈子,还没等她仔细观察,身后便传来了慌张的脚步声。
“……啊!”
小孩慌张的惊呼声自身后响起,阿娜尔转过头,看见不知所措背着双手站在那儿的阿瑠,小男孩仰着头看着她,眼中是一片懵懂纯净的疑惑和孩子小心翼翼的歉意。
“对不起,巫女姐姐……”在阿娜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阿瑠满眼不安地绞着手指,怯生生的和她道歉: “我很久没看到外面来的人了,好像不小心弄坏了你的东西……”
“……”
阿娜尔瞬间就不说话了。
她敛起脸上所有的表情,默不作声地转过身,俯下身子盯着孩子所有的表情变化。
这动作让阿瑠吓了一跳,但是老老实实的抓着手腕,乖乖任由巫女姐姐打量着。
——他是真的不认识自己。
阿娜尔很惊奇的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是谎言,也不是遮掩,孩子所有的肢体语言和眼神变化同她证明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初次见面;当她确定这条信息后,阿娜尔立刻毫不犹豫地转头向着门的方向走去——
阿瑠被她扔在身后,迟疑片刻后,还是小跑步跟上了金发的巫女姐姐的脚步。
阿娜尔的脚步很快,她像是无比清楚自己该走那条路一样一直走了下去,直到她按着记忆中的位置终于在孤岛尽头的一处海滩上停了下来,她看着面前空茫茫的一片,只有海水和浪涛声,没有人类的痕迹,没有阿釜和他的小船,没有稻妻的七天神像,也没有被她埋在神像下面的狐狸面具。
所以,她之前摸到的阿瑠不是错觉。
那样鲜活温暖的触感并不是地脉唤醒的一段记忆轮廓应该会有的感觉,那就是阿瑠,活生生的阿瑠。
……啊哈
阿娜尔站在那里,忽然就轻声笑起来了。
——和她这么玩是吧?
巫女突兀的笑音听着愉快又冰冷,听得跟在不远处的阿瑠有些陌生的不安,他怯怯的看着不远处金发的巫女姐姐,她生得好看极了,是那种令人完全生不出警惕之心的好看,只是可能她因为并不是侍奉雷鸟大人的巫女,所以她的一些行为,自己也完全无法理解。
是因为什么误入岛上的吗?
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希望又爷爷看到了身为外人的巫女姐姐,不要太生气就是……
“小弟弟,能麻烦帮帮忙吗?”
阿娜尔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眉眼弯弯地看着满脸乖巧的阿瑠, “我不过是个误入此地的外乡人,暂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才好,说起来你们这儿是不是要举办祭典?真抱歉吶……我这副样子前去打扰怕是不太合适,我在这附近寻个落脚处,不知道行不行?”
“可以哦。”
如她想象的那般,阿瑠很干脆的点了点头,同意了面前巫女姐姐的请求。
“不过巫女姐姐信仰的是什么神啊?是和我们一样,信奉雷电的大鹫吗?”
“神?”
阿娜尔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地回答道: “我不信神,去他妈的神。”
第76章
如雷的盛怒
提瓦特本地人怎么想的,阿娜尔不知道。
但是单纯从她个人来讲,被所谓的神明耍着玩其实也不能说是头一回了。
心态平和,非常稳定。
阿娜尔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男孩的脸上挂了几分不解,阿瑠没见过外人,鹤观与世隔绝多年,家中又看管极为严苛,但是他大致也能听懂这句话大概不是什么尊敬崇拜的意思,阿瑠眨眨眼,看着金发的巫女笑容明媚坦坦荡荡,想了想后,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扬起一抹笑来。
“老实说,姐姐你毕竟是岛外来的外地人,我没有和外面的人接触过,所以岛外人在侍奉神明的时候会怎么做我不太懂啦,”男孩显然有些不理解她的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说道, “不过这样的说法又爷爷肯定是不会接受的,算得上对雷鸟大人不恭敬了。”
“我想也是。”阿娜尔袖手而立,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懒洋洋地,有种奇异的松弛感: “我的名字是阿娜尔,也不用叫我巫女姐姐,我不算是巫女啦。”
“不是巫女……但是穿着巫女服吗?”阿瑠有些奇怪,阿娜尔很镇定地点点头,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就是这样,”她没有丝毫迟疑地回答道, “稻妻人的特殊爱好,我也不过就是个入乡随俗顺便换了身衣服的普通调查员,请不用在意这点小细节。”
“调查员——”
阿瑠挠挠脑袋,表情有些苦恼。
“……没有听过的说法,那姐姐是来做什么的?”
“这是个好问题。”
阿娜尔慢悠悠地说。
“如果在此之前,那么我会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出于学者的立场和调查员的义务,在此记录一个属于鹤观的故事,但是现在嘛,不知道,这里看不到星星也无法观测星象,不过也许我可以找个地方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聆听神谕?”
“可是姐姐你不是刚刚才说过自己不信神?”
阿娜尔啧一声: “这和信不信关系不大,选修课虽然没有用但是期末的时候也是要算考勤率和课堂分的。”
阿瑠一脸茫然。
他听不懂这位巫女姐姐的话,但是好歹能面前理解她说自己会观测星象。
“外面是有星星的,对吧?”男孩的脸上露出了羡慕和向往的表情, “真好啊……我也想看看,又爷爷说鹤观在很久之前也是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的,只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浓雾笼罩了鹤观,是雷鸟大人的庇护让大家可以在浓雾之中找到彼此,所以我们信仰雷鸟,并且要认真准备最为重要的祭典,为她献上最好的祭品。”
“可以换一样吗?”
男孩听见面前的巫女轻声问道。
他有些疑惑,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可以,”阿瑠板起脸,很严肃的说道: “因为我就是最好的,要让她开心的话,就绝对不能换!”
阿娜尔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天真且满怀期待的孩子,想起自己不久之前见过的那道绛紫的雷光以及日后覆灭的鹤观文明。
她想,她大概能猜到后续的故事了。
但是自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看到一个会说会笑的活生生的阿瑠,然后呢?在此之后,难道就只是要她亲眼目睹这场一群愚昧无知的狂信徒主导的血腥生祭吗?
……总应该是要做点什么,才是正确的,是“被期待”的。
少女抬起手,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说起来,她现在这样子其实应该也能算是在进行时空旅行了吧?
没有遇到廷达罗斯之猎犬呢……她漫不经心地想。
无论是一时侥幸没有被发现,还是单纯这也是“正常历史”的一部分,结论尚且模糊,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她至少没遇到猎犬。
那么就是好事情。
阿娜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和头发开始往祭场的方向走去,按着上一次的大致时间推算,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是鹤观祭典的正在进行时,她想要在那暴怒的雷霆开始之前过去,金发的巫女仰头望向那道闪烁在雾海深处的绛紫雷光,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于是阿娜尔毫不犹豫地走入了迷雾的深处,走入了被雷霆笼罩的祭场之中。
——在暴怒的雷鸟和惶惶战栗跪倒了一片的人群中,金发的巫女看见了预料之中的景象。
高高的祭台,血染的金杯,祭台旁边的瓦罐按着某种特定的规律摆放着,散发着浓郁而新鲜的血腥气,迭放在一旁的小褂整整齐齐,就在不久之前它还穿在某个孩子的身上。
……啊。
果然如此。
阿娜尔像是完全没有看到那降临的雷鸟和满眼惊愕想要冲上来抓住她的萨满一般,自顾自地拎起裙摆,走向了祭台的高处。
雷鸟大概是怒到极致反而显出了某种压抑的冷静,祂落在祭台的最高处,俯视着这不知为何靠近的小小人类。
“能请您不要乱动吗?”
这金色的人类彬彬有礼,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向面前的雷鸟。
她在对方阴冷的注视中和周围压抑的雷鸣中慢慢捧起金杯,无限轻柔的从瓦罐中取出依旧温暖的骨与肉,按着正确的位置拼凑成原来的形态,白衣染血的巫女拎起孩子的小褂,仔仔细细的重新套在了他的“身上”。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雷鸟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不曾打扰,不曾阻止,却也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
也许正因如此,鹤观的信徒没有人敢打扰那干扰祭台的疯子。
不会恐惧吗?
面对暴怒的雷霆,面对无比愤怒想要阻止她干扰祭典的信徒,面对这满眼猩红的血水和温热的骨肉,难道不会恐惧吗?
当然会啊。
阿娜尔露出了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当然害怕,会怕死,会怕痛,会因为可以猜测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手指都吓得发冷——
可她现在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欸……时间意义上的。
这种情况下讨论这些情绪活动会不会有点太奢侈了?
恐惧固然是人之常情,可也总不能觉得自己在这荒岛的一角躲藏着,在这场血色祭典中活下来就万事大吉了吧?
她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人能活几年都是个问题,要指望她靠自己熬过几千年,然后再回须弥吗?
而换一种角度解释,少女也不觉得自己到了那个时候还能记得点什么有用的东西——特别是自己目前只是靠脑子记住的论文大纲。
此刻的阿娜尔仰头看着沉默的雷鸟,感觉自己在此之前的猜测大概八九不离十。
雷鸟爱着的只有这一个孩子。
至于鹤观和这里的人类……大抵与她飞行时掠过的一草一木没有任何区别吧。
所以才会有之后的雷霆,所以会有此时暴怒的雷鸟,还有那千年后依旧徘徊不散的鹤观雾海和地脉的记忆轮回。
阿瑠当然是主角,是被他们的雷鸟大人看中,令她满心欢喜的孩子。
但是为什么知晓自己被爱的孩子,却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角度被对方喜爱着的呢。
明明是说过话的,明明是被得到认可的。
但人类回应给雷鸟的,却只有高高的祭台和染血的金杯。
雷鸟敛起羽翼,在那金发的少女仰头看过来时,魔兽亦回以沉默的注视。
你是能理解的对么?
他们的愚蠢,他们的无知,他们居然把阿瑠……
在那双浅青色的眼睛里,雷霆的大鹫找到了她所期待的答案,于是她再次看向血染的祭台,发出低哑愤怒的悲鸣,巫女知道这是在哀悼她喜爱的孩子,可鹤观人的目光却为此落在了外乡人的背影上,生出了扭曲又愤怒的怨毒。
——在他们看来,这反而是触怒了雷鸟的证据。
你当死去。
他们的眼神这么说。
“冒犯了雷鸟,打扰了祭典,你应该马上去死!”
他们怒吼着这样说。
阿娜尔听见了脚步声和哭泣的低语,雷鸟自然不会为了她这么一个外乡人开口说话,少女眨了眨眼睛,她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得不沉默的闭上了嘴,只是看着那些鹤观的本地人手执利刃慢慢靠近自己,然后很沉重的叹了口气。
她动也不动,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说真的,她不是很想留下“见面捅脖子是稻妻传统”这样的印象。
但在她血溅当场之前,头顶的雷鸟先一步动了。
……你既然理解我此时的愤怒,那么我便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在人群扑过来之前,她忽然听见雷鸟的低语,随即眼前倏然降落的雷霆,血色的风暴吞噬了一切,金发的巫女站在唯一完好的祭台旁边,露出了有些头痛的表情。
其他的姑且先不说啦……
但有一件事倒是她一直都很想问来着。
哪怕是提瓦特这样的世界,人所信仰的神,人所为其献祭一切的神,真的爱着他们吗?
“——当然啦。”
在响彻天空的雷霆怒吼之中,那轻快又愉悦的音调便显得如此突兀,令人平白生出某种悚然的惊惶。
阿娜尔循声转过头去,看见站在不远处平平无奇的青年,和他脸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笑脸。
“不是早就说了嘛,这是神爱世人的世界,所以肯定也会让你亲身体会神爱世人的证据。”
“当然,这个体验的过程可能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愉快,”
他歪歪头,对着阿娜尔露出了很体贴的表情。
“话说,你怕疼么?”
第77章
循环的开始
怎么可能不怕呢。
怕死了。
阿娜尔默不作声地想。
但是她的害怕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是能阻止这些鹤观人一意孤行的疯狂献祭,还是拦住暴怒的雷鸟不要把她这无辜可怜的路过外乡人与本地人一视同仁;她是能拦住乖乖躺上祭台的阿瑠,还是能说服这位面带微笑的无名人?
想都知道根本没可能啦。
当血色雷霆穿透血肉夺走意识的那一刻,阿娜尔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淡定——
虽然她的确有在想雷鸟先前和她说的那句要她帮个忙是要做什么,当然,那句神爱世人的提醒好像也很有用,但是理论上就这么死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阿娜尔的情绪很稳定。
心有不甘和满心怨怒什么的太夸张了,无论是神明还是雷鸟都没有和她约定过任何东西,何况就算真的说好了最后说话不算话又能怎么样呢?
少女做好了对方单方面毁约的准备,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所以当她在海滩上重新睁开眼的时候,躺在细沙上的阿娜尔听着潮涨潮落的海水声,忽然觉得情况可能没有她最初想象的那么糟糕。
……当然,也可以是比想象得更加糟糕。
——她明明应该已经在雷鸟的怒吼中死去,却在这里被迫再次苏醒。
是重生,还是轮回?
阿娜尔躺在沙滩上,她想起自己先前坠海的经历,想起被龙蜥吞咽的血,想起海洋深处的呼唤,想起那些诡异的亲近。
说起来,她是不是到这儿这么久都没听到那些熟悉的呓语声?
这本来该是个正常的事情,但是放在她身上和这个时间段,便又显得没那么正常了。
她想了想,爬了起来。
身后没有稻妻的七天神像——意料之中的事情——阿娜尔在附近转了一圈,用石头和贝壳在身边摆了个极具标志性的图案,然后她拍拍自己的衣服做了个深呼吸,抬脚走了大海。
海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她没有听到风中的呓语。
海水没过了她的腰间,她没有听到雷鸟的雷霆。
海水终于吞没了她的头顶,顺着呼吸涌入肺腔,她开始感受到了久违的溺水窒息的痛苦,没有声音,没有海浪,没有龙蜥——
有的只是和被血色雷霆贯穿那一刻一模一样的空白。
但是这一次的过程足够漫长,漫长到她可以听清体内那些最细微的声响。
海水顺着口鼻涌入体内,她的肺腔被一遍又一遍地裹入窒息的地狱,又在无尽的海水中反复痉挛收缩,像是被剥离出母体胞宫的胎儿,尚未来得及迎接第一口新鲜的空气,便再度被迫溺毙在冰冷的黑暗之中。
阿娜尔终于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黑暗与窒息的地狱,她感到熟悉的空白和失去掌控的意识——她应当死了,可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却又已经回到了那片海滩上。
——神爱世人。
她想起那句煞有其事地提醒。
本该摆放着贝壳和石块的位置空无一物,她慢慢抚摸过自己的喉颈,仿佛呼吸间还带着海水的腥气。
神爱世人。
爱你妈个头。
少女维持着那个躺在海滩上的姿势,心平气和地想。
大概又过了一会,她终于从沙滩上慢慢起身,被海水反复打磨冲刷的雪白细沙沾满了头发,有种粗糙又沉重的垂坠感,阿娜尔随意抓了抓就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摸到先前被雷电洞穿的痕迹。
然后她爬起来,往回走,走向之前鹤观人准备祭祀的方向,雷鸟对她说你既然理解我的愤怒就要去做一件事——显而易见的答案,抚平雷鸟的愤怒,阻止一场惨案的发生。
雷鸟不在乎善恶,不在乎鹤观,不在乎人类,她只在乎死去的阿瑠,动物的思考一向简单直白,哪怕是魔兽也不例外。
如果只是要报复鹤观人就足够发泄怒火的话,那么雷鸟已经完成了这个步骤。
*
她这一次没有和先前两次一样,等到阿瑠出现后才来到祭场,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唯独阿瑠不在,其余人的脸上带着悲伤和压抑,他们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直到她这陌生的外乡人的突然出现,纷纷露出了惊愕不解的表情。
阿娜尔简单扫视一圈,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之前那个笑容格外爽朗又愉快的年轻人。
“你是谁?”
鹤观的祭祀,那位先前被阿瑠唤作又爷爷的高瘦老人此时的态度勉强称得上客气,但仍十分谨慎地看着陌生的巫女。
阿娜尔歪歪头,想了想,露出一抹笑容。
“我追随雷鸟的踪迹来到这里,”她双手迭放身前,学着先前在稻妻看过的巫女一般,冲着鹤观的祭祀俯身行了一礼才开口说道,少女举止端庄,笑容和善,很好脾气的说道: “是这样的,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某种意义上也没什么和你们处好关系的必要,所以我们干脆直接一点,直接说重点吧。”
“你们如果要将名为阿瑠的孩子当做祭品献给雷鸟大人,不可以。”
阿娜尔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不少人已经皱起眉,但她恍若未觉,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
“如果不想要雷鸟大人生气,请尽快停下这样荒谬的做法。”
她的话说完了,周围却只有一片尴尬的沉默。
所有人看着她,从彼此的脸上读到了相同的不解。
……这是谁?
她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比起愤怒和吵闹,这些人感觉到的更多是无法理解和莫名其妙,他们看着面前神色温和举止端庄的金发少女,也许是她的态度太过煞有其事,作为祭祀的老人只是沉默了一会,便摇了摇头: “且不说我们从未见过你,也没有理由要相信你,祭祀的仪式已经开始准备了,就算我个人愿意相信你不使用阿瑠,但缺少了祭品这件事本身便是大不敬——”
“怎么会没有呢?”
巫女微笑着回答说,她浅青色的眼睛写满了纯粹的真诚,像是在说今天晚上不要吃鱼改吃树莓换换口味一样,轻描淡写的开口了。
“你们可以用我呀。”
“……”
祭祀的脸色倏然一变。
片刻僵硬死寂的沉默后,在场其他人轻轻抽着气向后退了几步,看着她的表情活像是在看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老人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说道: “……巫女大人,您可能不知道祭祀的方式,当然了,您既然知晓阿瑠的名字,我姑且相信您的确是雷鸟的使者,但是这场仪式本身便是在阿瑠本人认可的情况下才举办的——”
他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如果祭品本身的心不够真诚,达不到献给雷鸟的资格,那么他是不会改主意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心不够真诚呢?”
阿娜尔好声好气地反问道,在她看来,如果这是既定的循环,那么雷鸟一定会出现,她要做的就只是让对方看到这场祭祀的主角换了对象就行了: “我和雷鸟有约定的,祭祀大人,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做完才行,那只鸟现在是我的临时甲方,无论如何我总要让甲方亲眼看到我成功完成了委托吧?这个过程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的,实在不行您可以把这次当彩排嘛,不要那么小气。”
祭祀满脸呆滞。
对方的情绪和语气都太过平稳,她真诚又柔软的微笑让这里所有恐惧和慌张的气氛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连带着他本该为此生出的所有可以名为恐惧的感觉,也都被硬生生地压成了某种理性所无法理解的恍惚。
……小气。
他从未听闻这样的说法。
特别是配合着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发言,给予他这样的评价。
面前金发的巫女言谈举止太过耸人听闻,她看起来真的太过正常了,无论是思想,判断,言谈举止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可这些所谓的正常拼凑在一起,却让她看起来像是个与常理格格不入的怪物。
老人咽了口唾沫,他的嗓音干涩嘶哑,僵着嗓子问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阿娜尔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扬起嘴角。
“当然。”
她很仔细地用衣袖擦掉那些颈侧和头发上让她不舒服的细沙,然后才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慢慢走到了祭台旁边。
“请您动手稍微利索一些,”她彬彬有礼的说道, “因为我还是有一点怕痛的。”
话音未落,她看见祭祀的手打了个哆嗦。
金发的少女在所有人呆愣的注视中在祭台上平躺下来,她本来想找找先前那面带微笑地青年人,眼尾却扫见了姗姗来迟的阿瑠。
阿娜尔轻轻松了口气。
至少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那孩子在看清祭台上躺着的巫女后瞬间白了脸,看起来像是想要跑过来把她替下去,却被身边的族人下意识抓住了手臂,强硬无比地把满眼祈求的孩子藏在了身后。
鹤观的人看着她,包括那位手执利刃的祭祀在内,满眼都是惊惶不安的恐惧。
多有意思呀。
明明举办让雷鸟为之发狂的残酷血祭的就是他们,可现在看起来反而像是她是那个无法理解的疯子了。
祭祀舔了舔嘴唇,颤抖着慢慢上前,举起了手中的刀刃。
“巫女大人……”
他最后一次哆嗦着开口。
“请您快一些,”阿娜尔看着雾茫茫的天空,脑子里过了一遍环境适合的召唤咒文,最后还是放弃了借由这场仪式顺便做点什么打算。
“我并不是很想在这种地方浪费太多时间。”
如果一次成功自然是最好的,但如果这次失败的话,她还需要重新琢磨一下自己的方法在哪里出了问题。
这有点费脑子,而且太过复杂的疼痛也会打扰思考进度,好在名为阿娜尔的少女一向很骄傲于自己稳定的精神状态,所以问题不大。
第78章
初次见面
不应该是这样的。
被族人拦在身后的孩子怔怔地看温暖的红色染透了巫女雪白的衣襟,血珠绵连滴落,顺着冰冷的祭台一点点染红了脚下那片枯黄的土地。
……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瑠抓着自己的衣袖,动弹不得。
为卡帕奇莉举办了很多次的祭典,可在此之前献给她的祭品她全都不屑一顾,所以大家就想着,献上她最喜欢的孩子吧,献上雷鸟大人也为之偏爱的阿瑠吧。
阿瑠是知道自己应该要去做什么的。
如果这样大家能够得到幸福,如果这样卡帕奇莉就能庇护他的族人,那么少年不会有任何的怨言。
但是——
“祭典献上的礼物,不应该是只有我们才有资格的吗……?”他怯怯的抓着某位同族兄长的衣袖,抓着他晃了又晃。
为什么巫女姐姐可以参加?
为什么又爷爷可以允许这样的发展?
“因——因为,因为这是雷鸟大人同意的!阿瑠,对,就是这样!”对方绞尽脑汁想着合理的解释,最后也只是结结巴巴地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难说服的理由,但正当此时,响彻天空的雷鸣打断了所有人的沉默,雷鸟在高处徘徊发出清越的啼鸣,却始终不曾落下。
祭祀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狂喜的笑容,他高举手臂,看着那血染的祭台和在此徘徊的雷鸟,无比喜悦地念叨起来: “这是对的,这次是对的!太好了,太好了,巫女大人没有骗我们……雷鸟果真为此而来了!”
但很快的,他脸上的狂喜就转化成了某种神经质地不安, “但是不够,她不曾落下,是不满意吗,还是献上的东西不够多?如果雷鸟大人这次也没有看清我们的虔诚之心的话就只能等到下一次,可距离下一次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祭祀倏然转过头,老人浑浊的瞳孔缩成细细一点,死死盯着站在不远处的阿瑠。
他手上还拎着那把染血的刀,然后,他对着阿瑠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
——阿娜尔又一次在沙滩上睁开了眼睛。
她不理解。
她维持着那个双手迭放胸前的只是认真思考了好一会,然后她宣布自己选择放弃:没办法,用人类的脑子思考神明的愚戏实在是太过挑战她的理性了,就像是蚂蚁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幼崽为什么能一边慷慨地分给他们蜂蜜和方糖,一边还会还热衷于用热水绕着圈浇蚂蚁窝。
总而言之,她第一次的尝试是失败的。
目前已知的情报是,阿瑠不能死,最直接的线索就是雷鸟和祭典,以及这个时期的龙蜥大概率还不认识她,至少她没办法通过和龙蜥的共感同调获取更多的信息了。
但还是有问题。
比如说她究竟是真的得到了死而复生的能力,还是陷在了这场被暴怒的魔兽诅咒过后的祭典轮回,亦或是两者兼顾?
不过她现在死了就会刷新复活点倒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了……至于究竟是哪一种可能,最坏的结果就是要等到这诅咒的轮回结束才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是那时候自己就好容易真的真的死掉了诶……
想到这里的阿娜尔还是很不想动,她歪过头看着祭场的方向,非常沉重的叹了口气。
说真的,为什么不能让她重生的位置稍微离得近一点呢。
不能同情一下柔弱的学者的体力值吗,每复活一次都要走那么远的一段距离也是很讨厌的诶。
说归说,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阿娜尔认命地重新爬起来,只是这一次还没等她磨蹭过大致估算时间的最后五分钟,不远处已经有人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阿瑠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并在与阿娜尔对视的第一眼,非常准确地喊出了她的称呼: “巫女姐姐!”
哦呼,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阿娜尔扬起眉毛,轻轻吹了个口哨。
被保留记忆进入循环的人又加了一位……只是不知道这是因为雷鸟的偏爱,还是因为他本身边不是被诅咒的对象?
“你好呀,阿瑠。”阿娜尔笑眯眯的和他打了个招呼,男孩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他的几步几乎是挪到了阿娜尔面前,阿瑠脚尖磨蹭着海滩的细沙地,他低着头背着双手,抿着嘴唇看着她。
“……你好,巫女姐姐。”
最后,男孩也只是乖乖点点头,回一声她的招呼。
“你既然来了,我既然在这儿醒了,那么就说明雷鸟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阿娜尔慢慢站起来,她看着男孩的发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顶。
“我姑且再问你一次,阿瑠:献祭自己,你是自愿的吗?”
男孩看着她,又一次点了点头。
“啊,真是好孩子。”金发的巫女微笑起来,她满怀温情地用双手捧起对方的脸颊,露出最温柔不过的微笑,阿瑠怔怔地看着她,看见对方浅青色的眼睛带着赞许的神色看着自己,那金色的长发沾染着海滩上雪白的细沙,当她俯身的那一刻,那柔顺的金发便像是流金的瀑布,阻隔了他所有的视线。
“我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阿瑠是那个想要保护所有人的最勇敢的好孩子,”阿娜尔的声音变得格外的轻缓又温和,像是徘徊在耳畔的轻柔海风,她似乎没有强求对方去听自己的话,可被这双手捧住脸颊,被她的长发拘束了视野,好难不去听她的声音,好难不去看她的眼睛。
阿瑠听见巫女姐姐微笑着对他说: “想要保护所有人吗,阿瑠?”
男孩愣愣的点头,在她手中毫不反抗,乖顺无比。
“你看到了对吧,雷鸟很生气,非常生气。”阿娜尔循循善诱,她垂下眼睫,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悲伤之色: “鹤观举办这么多的祭典,包括这一次在内,没有人能够让雷鸟满意。”
“那是因为我们的祭典不成功……”
阿瑠下意识地拿出了父亲之前反复说过的解释,但阿娜尔却飞快地摇了摇头,皱起眉看着他: “问题早就不在祭典上啦,阿瑠,”她一字一顿的,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看,这一次的祭典同时献上了我和你两件礼物,雷鸟依旧暴怒发狂,换成鹤观自己,难道还能做的比这更好吗?”
“……”
阿瑠吶吶闭上了嘴。
阿娜尔不打算和面前的孩子直接扯清楚这里面到底谁对谁错,雷鸟的态度,鹤观的态度,她就算说清了雷鸟只是单纯喜爱这孩子又能如何呢?
鹤观人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可以允许外来的巫女主动与他们的信仰同化,也可以接受对方献祭自己作为雷鸟的祭品,但是绝对无法容忍外来人对他们的信仰说三道四。
和类似的狂信徒打交道的频率多了,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何况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一个问题。
比起鹤观的人类,雷鸟明显只看中阿瑠;而比起作为信仰对象的雷鸟,阿瑠更重视自己的族人。
没有办法解释的。
在鹤观的族人和雷鸟卡帕奇莉同时存在的情况下,这个最为关键的孩子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如此一来,这血色雷霆的轮回也只会无限的开启,并永远停留在这最绝望的一天。
代替阿瑠成为祭品的方法既然不能成功,那么她也只能尽量选择一些……她并不是很想用,但是也许只能凑合试试的法子。
阿娜尔垂下眸子,慢慢扬起了嘴角。
“你们祭祀的方法是错误的。”
她轻声说道。
“如果想要成功,就不能用你们的仪式——不过有关这部分,我需要你来帮帮我,阿瑠。”
“你是个好孩子,而且你是唯一一个能理解我的好孩子了,你知道雷鸟何时会来,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去说服你的族人上面啦……你得帮帮我,阿瑠。”
“姐姐……需要我做什么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
“——首先,我们需要画一个新的印记。”
*
老实说,这不是个容易完成的工作。
和之前看过的一样,鹤观人守候在祭祀的现场,看守着所有的东西,唯一能够站在阿娜尔身边的就只有一个小小的阿瑠,第一次的失败后阿娜尔就已经做好了反复测试的准备,她现在拥有的馈赠相比起之前已经足够慷慨,何况她耐心一向很好,那些曾经完全无法理解的问题,她可以一个一个的慢慢来。
于是阿娜尔再一次躺在了祭台之上。
希望她曾经的学长学姐们不要嫉妒她现在的能力,阿娜尔的脑子里冷不防蹦出来这样一句感慨。
毕竟那些古老的魔典的确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可破译出来的咒文和阵法所需代价绝非和学术实验一样可以随随便便反复尝试。
哦,不过现在她可以了。
她倏然握住了祭祀颤抖的刀锋,在自己胸前一点点刻下了维瑞之印。
划破肌肤的疼痛令她生出无法遏制的颤抖,但金发的少女瞳孔震颤,她只是更进一步握住了持刀的手,引他划下了每一道至关重要的痕迹。
我将看见,我将理解——
永恒不散的迷雾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淡薄起来,她看见古老的遗民虔诚叩拜,她看见通往高天的巨木从繁荣走向凋零,她看见祭祀头顶的礼冠坠落在地,银白的枯枝蜷曲堆砌,最终终于没过古木的树根……
疼痛与窒息让她难以看清更深处的秘密,随着她的理性回归躯体,鹤观的浓雾再次汇聚在她的眼前,此时另外一只手慢慢握上了她的手背,配合着她画下了最后一笔。
少女似乎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她转过头,看见的并非鹤观的祭祀那苍老枯瘦的脸,而是另一张平平无奇,却面带微笑的脸。
啊……
果然是你。
祂从容俯视着祭台上这即将死去的金色羔羊,始终带着某种惬意且包含怜悯的微笑,那双浅青色的眸子也怔怔地看着祂,像是凝视着什么无法理解的存在,而就在这只有几秒的对视之间,祂看见某种满足而欣慰的笑容,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那只先前握住刀锋,此时满是猩红血色的手,忽然就抓住了祂的手腕。
祂没有动,无比耐心地配合着她的姿势,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少女胸口起伏的弧度此时已经极为微弱,但她仍然笑着,几乎是畅快而愉悦的笑着,她的眼睛泛起明媚而欢喜的光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看着眼前的存在,微笑着感慨起来:
“……您性子还怪好的呢,神明大人。”
————————
维瑞之印(Voorish Sign):…… “它们会从外面的世界来帮我的,但没有人类的血液,它们就无法拥有肉体。二楼的那个家伙看起来也一样。只要划出维瑞之印,我就能稍微看见它的样子。” ——H。P。
洛夫克拉夫特, 《敦威治的恶灵》。
克苏鲁神话的法术,简单来说就是能看到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不过克系法术一般没有明确描写,所以这里能直视神明也可以理解为私设
第79章
你饿不饿呀
——【观众】的互动有时也是增加戏剧性的一环,可以增添一些额外的新奇乐趣。
“如你所愿,我来了。”
阿娜尔感觉到对方无比耐心地俯下身拉进了距离,这感觉很微妙,很奇怪,且不说那些鹤观的本地人没有一个愿意上来阻止它们的谈话,单单是面前的这张脸带给他的感觉就相当诡异了。
祂的脸很普通,是那种最不起眼的平凡,如果放在人群中的话大概无论与这样容貌的家伙擦肩而过多少次都不会有印象的;可此时的阿娜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她那双足以看清世界本质和深渊隐藏的眼睛,她那双得到了维瑞之印加持的眼睛,此时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脑海中却勾画不出半点属于他的轮廓。
我真的抓住祂吗?
少女有些恍惚的想着。
“当然,女士,正如您满心期待的那样。”
祂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开口说话时的语调和口吻几乎都堪称温情,此时正与祭台上的少女握着同一把刀,刀锋悬在她心脏的上方,即使如此,祂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这种时候总不能说些扫兴或是要退场的话呀——”
少女感觉到对方正在注视着自己,正如孩童时期每次仰望星空却只能看到笑脸弧度一样的细微战栗感正在吞噬她的意识,她听见对方稍显遗憾的叹息声,以及那只仿佛想要松开持刀之手的手掌: “……老实说,我以为您会选择一些其他的法子,像是您曾经做过的那样。”
我曾经……做过的?
阿娜尔感觉到对方仿佛俯身靠近自己,微笑着,轻声提醒着。
“是呀,曾经做过的。”
“——在很久之前,您不是已经成功打开了那扇通往一切已知答案的‘门’吗?”
当然了,那并不是提瓦特已知的神明,更不是提瓦特能够理解的“门”。
“所有一切皆在它之中,而他也存在于所有一切之中” ——其为位在门扉者,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
区别于名为提瓦特世界的人对神灵的敬畏与信仰,另一个世界的人类生来拥有的疯狂令人惊叹,在无法企及的神明伟力之前清晰的认知自己渺小卑微犹如蝼蚁,可即使如此也要保持为人的理性和所谓的尊严。
他们无数次试图将手伸向象征广袤与真实的星空,却往往只能被神明的力量碾成无人理解的疯子。
他们明知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他们明知这样的挣扎没有任何价值,可仍有那么多的人愿意为了所谓的答案和世界的真相不管不顾地走下去……
多讽刺呀。
多有趣呀。
让人忍不住去想,这些人类的坚定究竟来自哪里呢?
——是这个昏暗的世界里极少数那群志同道合者的理解,还是他们那份天然诞生自灵魂深处的独属于智慧生灵的傲慢?
所以执掌欢愉的神只抓走了最灵巧的那一个——把她从志同道合者的庇护中拎出来,放入信仰神明追随神迹的世界,看着年轻的学者重新变成了名为阿娜尔的少女,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变成如今的神色自若,她凝望星空的眼神始终如一,这让祂欢喜,愉快,并兴致勃勃的观察她身上的所有变化。
祂是真的蛮喜欢那个世界的人类的,真的。
所以也可以说,祂是真的很期待她会做出什么样子的选择。
会再度打开那扇门吗?
还是会抓住祂,反驳祂,甚至是杀了祂?
——想想看,一位可以杀死星神的人类,她甚至不是个令使!
这样的天才喜剧如果让其他家伙知道了不知道会露出多么滑稽的表情……
祂无比兴奋地想象着那个最为期待的结局,却不得不在最后垮下嘴角,露出无比惆怅的遗憾神色。
不知不觉间,少女浅青色的瞳眸已经不再鲜活明亮,她早就被疼痛搅乱了意识,只能轻飘飘地回答道: “还没有那么个必要。”
她轻声说着,已经需要费不少力气才能说完一句话。
“……因为我现在,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
……哦,一个答案。
祂有些遗憾地稍稍撇下一点嘴角。
中规中矩的答案,完全是预期之中属于“调查员”的结局。
“想来也是,”阿娜尔听见对方故作叹息的感慨,那只握着刀的手渐渐挪开了,祂似乎很怜惜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故作感慨地低声说道: “毕竟不这么做的话,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吧?”
“你究竟是谁呢,女士?”
“如果你不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生,如果你不是教令院的学者,如果你不是稻妻的巫女,如果你甚至不能是名为阿娜尔的须弥少女……那你还能是谁呢?”
不过那就和祂完全没有关系啦。
祂兴趣缺缺的想着。
最后一点明亮鲜活的光彩也从那双眼睛中褪去了,但那双眼睛始终安静而温顺的看着祂,像是已知结局的羔羊,甚至没有一点反抗和抵触的意思。
……啊,这就有些无聊了。
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提及过的神爱世人的说法,她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么?无所谓了,反正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是蛮无聊的,被药师的永生折磨发狂的家伙太多了,没有什么意思。
于是,祂毫不犹豫地松开了那只持刀的手。
***
阿瑠一直在看着。
他看着巫女姐姐再度躺上祭台,他看见又爷爷握刀的手被对方抓住刺入自己的胸口,他看见那把刀僵持在一个无比危险的位置,祭祀的动作停住了,而巫女胸口起伏的弧度却也越来越轻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族人再次变得不认识巫女姐姐……但是他估算着时间,卡帕奇莉没有来,巫女姐姐的动作极大地拉长了祭典的过程,而在此之前,卡帕奇莉已经要来了。
应该要打雷了才对。
阿瑠的心怦怦跳着,有些僵硬地吞了一口唾沫。
但是没有打雷,一直都没有打雷……大家都还好好的,又爷爷不知在发什么呆,其他人是不敢过去的,男孩轻轻擦了擦满手的冷汗,忽然就想起巫女姐姐之前说的那句话。
“祭祀的方法是错误的”。
对不起,爸爸……他不该怀疑自古流传下来的祭祀方式,可他知道雷鸟的愤怒,他看过了出现在鹤观每个角落的雷暴,祭典已经举办过了,献上两件礼物的祭典也举办过了,可一切还是会发生,而唯一让这个画面延迟甚至是还没有出现的目前就只有巫女姐姐,所以生气也好,失望的表情也好,要骂他不懂事也好——
在那把刀高高抬起准备刺穿巫女心脏的那一刻,萨满的胳膊被人用力扯住了。
“阿瑠!”
有人惊叫起来。
“你在做什么阿瑠,还不快点回来……!”
男孩苍白着脸,怯怯看着父亲的脸色,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哑着嗓子试探着开口: “不能继续了……又爷爷。”
他绞尽脑汁,思考着之前听过的所有的话,想着之前的雷鸟,那已经接连失败的祭典,至少这一次大家都还在,巫女姐姐没有撒谎,而他想要知道自己在此之后需要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
“我见过卡帕奇莉……我见过雷鸟了,”阿瑠结结巴巴地,小心翼翼的说着, “我们这一次已经献上了珍贵的巫女,不能给她太多,否则那位大人也会因为浪费而生气的!”
老人垂下眸子,慢慢深吸一口气: “阿瑠……”
“相信我,就相信这一次好吗又爷爷!”孩子倏然抬高声音,近乎慌乱的请求道, “不能再让雷鸟生气了!我是唯一见过她的,我的话是可以听的,就请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老实说,阿瑠不知道自己这次的请求算不算成功。
祭典已经称得上是被打乱了,记忆中的卡帕奇莉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大家露出了失望而落寞的神色,但总比被雷暴贯穿死去的结局来得好的多,阿瑠注意到自己身上多了许多令他不安恐惧的目光,但被扯着离开的孩子不敢多说什么,他只是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祭台的方向,看见几位族兄匆匆用粗麻布包裹了巫女狼狈的身体,将她扔到了祭场另一侧的沿海悬崖下面。
他打了个寒噤,怯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
——老实说,这么干真的很痛。
大半个身体都浸泡在海水中的阿娜尔面无表情地想着。
神明大人终于对她失去了兴趣……虽然不知道是暂时性的还是真的完全懒得再看了,不得不说因为不好玩所以就跑掉反而有种令人欣慰的单纯……至少从现在来看,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她总不能真的那么倒霉,连在提瓦特这种地方也能遇到一个堪比奈亚拉托提普的家伙吧。
现在的情况是,她确定自己的身上的骨头少说断了一多半,但是很有趣,很惊奇,她能够听到海风和浪潮涌动的声音,也能听到自己体内断裂的骨骼被肌肉挤压回原来的位置的细微声响,以及……
她这个被扔下悬崖半死不活的可怜倒霉蛋被叼着肩膀慢吞吞地往岸上拉扯时,身下传来的缓慢且不规律的摩擦声。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了一双冰冷且疏离的眼睛。
——那是一只龙蜥。
更加确切一点的来说,是一只肚子明显鼓起的,并且明显对她带有天然敌意的母龙蜥。
……啊。
她都要忘了还有这一茬了。
不好意思,细算起来也算死了好几次,本来是为了研究龙蜥到底和自己怎么回事才跑过来的,结果莫名其妙就跟着鹤观跑题呢……
看起来这个时期的龙蜥还没有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和自己处好关系,但是不得不说,看见这些性格纯粹的生物,可比看见喜欢找乐子的神明和完全无法交流的信徒们舒服多了。
龙蜥的身上带着斑驳交错的伤痕,阿娜尔没有挣扎的力气,注意到这位孤身独处的母亲在崖下避风的角落堆起了一个简易的巢穴作为临时落脚之处,大概也是日后产卵的地方,只是被好心拽上岸边的伤痕累累的人类被她很嫌弃的扔在了一边,再也没有多看一眼。
阿娜尔歪着头看着那只盘卧打盹的龙蜥,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之前从渊上那里听来的有关他们的故事。
无光的深海,被世界遗弃的角落,为了生存不得不畸形进化的种族……
她看着面前这位孤零零的母亲,忽然有一种奇异且深切的感慨。
某种意义上,和自己也算是同病相怜?
这位母亲虽然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她显然是带了伤,又被鹤观的浓雾遮住了回家的路,她的身躯体型极大,看鹤观人的生活方式几乎可以用清贫来形容,也不难猜测附近的生物和浅海的小鱼无法满足她身体所需的营养,以至于龙蜥本该健壮有力的身躯此刻瘦弱又单薄,唯有腹部畸形隆起,被她用尾巴小心翼翼的护了起来。
本来已经习惯了被龙蜥环绕的阿娜尔感觉到了一点久违的无视的冷漠态度。
显而易见的,她讨厌人类,讨厌岸上的生物,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在人类少女长久注视后有些不耐烦的甩了甩尾巴,然后从角落的缝隙里抠出来一条还没人类手掌大的小鱼干,很嫌弃地扔了过去。
阿娜尔沉默着看着那条干巴巴的鱼干,忽然发出了一声奇异的轻笑。
“细说起来,你们也算帮了我不少忙呢……”
只是比起你们做过的,我这样狼狈又无用的家伙,好像没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不,也不能这么说。
少女抚摸着自己的颈侧,忽然撑着地面,向着龙蜥所在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龙蜥看着面前绿眼睛的人类靠近自己,撩起衣袖,露出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
那些饱含鲜活生命力的新鲜的血液滴落在地上,激起已经饥饿太久的龙蜥烦躁不安的低吼声。
可她仍然在笑,甚至笑容里多了几分赞许和鼓励的意味。
阿娜尔不想割喉,不想溺海,也不想要鹤观人的刀子贯穿自己的心脏,如果非要挑选适合的结局,那么她想要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方式。
一位可靠且可爱的母亲,没有什么答案比这个更好了。
她凑过来,将掌心递到了龙蜥的面前,在对方警惕的注视中无比耐心地问道:
“你饿不饿呀?”
真抱歉啊,女士。
少女有些歉疚的想着。
明明你们曾经帮了我那么多,但我现在能称得上可以帮忙的部分,好像就只有这一身称得上可用的血肉了。
第80章
怪物
阿娜尔又一次在沙滩上睁开了眼睛。
她听着耳畔吹过的海风,感受着海浪反复冲刷沙滩时带起的那种轻缓且规律的浪潮声,鹤观是常年被浓雾笼罩的与世隔绝的孤岛,她无从感知时间与世界的变化,只有海浪的声音,永恒不变。
她有些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习惯这个了。
比起那些无法理解的,无法以她的常识认知判定的事情,那些预期之外的发展和完全无法顺从心意发展的故事,似乎只有这海浪的声音能让她感受到一点久违的松弛感。
……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有些怀念化为龙蜥养分的那个过程了。
至少她是清晰的,明确的,心甘情愿地,能够明明白白地清楚自己变成了对方血肉的一部分,她滋养了那具干涸枯瘦的身体,她拯救了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这要比成为祭台上一团浑浊的烂肉来得好多了。
打断了阿娜尔思考过程是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只是比起之前的匆匆忙忙,这一次的脚步明显要显得犹豫许多,阿娜尔坐在沙滩上看着被浓雾遮掩的远方,在脚步声停下来的时候,她才回头看向来者的位置。
少女歪歪头,在对方闪避的目光中坦然地再度露出微笑。
“你好呀,阿瑠。”
她笑着说。
男孩张了张嘴,声音细弱蚊吶: “……你好,巫女姐姐。”
“我们又见面啦,”阿娜尔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重新看向远方的位置, “让我猜猜看吧,我们之所以会又一次在这里见面,是因为祭典又一次开始了,而你又一次成为了献给雷鸟的礼物了吗?”
阿瑠沉默着,迟疑着,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正如所说。
祭典已经重复很多次了,似乎从第一次的失败开始这一切就有些不对劲了:所有人都困在了祭典的这一天,无论是他还是大家,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多么认真地配合祭典的流程,大家都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复现着祭典当天的故事。
——变故是从巫女姐姐出现开始的。
又爷爷谈话的对象多了另外一个人,大家开始讨论外来的巫女,卡帕奇莉会对祭坛上的巫女做出反应,好像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是的,这只是好像。
事实上,大家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他还是会回到这一天的早上,他还是会在海滩上看到坐在这里发呆的巫女姐姐,之后的故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已经到了连回忆也没有必要的地步。
阿瑠的脸上写满了困顿和茫然,他想了想,没有急着再次跑到祭场的方向,而是学着巫女的样子,抱着膝盖坐在了她的旁边。
大家都变了。
男孩默默想着。
他有些不是很想面对这个时期的大家,他们不会理会自己,也不会看着自己,像是集中等待着某个时刻到来的,可巫女姐姐就不会这样,她的反应永远鲜活又热烈,只有靠在她的身边,自己才能找到一点真实存在的感觉。
无论是自己,还是他所知晓的一切。
“是像姐姐说的一样,我们的祭典是错误的吗?”
男孩低声询问着。
“我以为,上次就算是成功了的。”
因为大家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反应,虽然雷鸟没有来,也没有达成阿瑠在此之前的期待,但是所有人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热烈讨论着祭典上突兀出现的金发巫女并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那个时候的阿瑠,是真的满心欢喜,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多可怜啊,这个孩子甚至近乎卑微的去想,他不去祈求那些更多的东西,他放弃像雷鸟祈祷,日子辛苦一些也可以忍耐,大家的愿望总能找到其他实现的方法,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大家都在就好了,不活着怎么能得到幸福呢?至少要先活着才能谈说未来的故事啊!
但是事实却是,他带着这样天真美好的期待睡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听见了父亲在房门外的讨论声。
——和先前无数次一模一样的,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措辞,一样的迟疑和沉重,男孩怔怔地站在门后,他甚至可以清晰记得每一个词后面的停顿和叹息声的幅度长短,这像是又一次的噩梦重现,只是没有了金发的巫女代他成为那个祭品。
这一次,阿瑠无比茫然但也无比温顺地配合完成了记忆中所有的流程,并被推上了祭坛。
又是一样的。
男孩在心里重复道。
就像是金色的巫女推动了永恒不变的一天,像是一缕照入鹤观的朦胧暖光,可鹤观的雾太浓了,真的太浓了,浓得连光也无法驻足太久,于是当她离去,这个世界又像是弹簧一样瞬间回归了原来的位置。
清晨的讨论,沉默,叹息声,准备祭典,大家欲言又止的眼神,祭祀的过程,席卷了整个孤岛的血色雷暴——
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的。
男孩垂下脑袋,他原本只是靠着阿娜尔安静地坐着,但也许是海浪反复冲刷的声音太温柔了,也许是因为阿娜尔身上的气息让他久违的找回了一点可以呼吸的感觉,像是一滩静默的死水被打开了小小的一角得以再度流淌,又像是凝滞的时间重新推动,他将自己藏在对方的气息之下,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对方的手臂上,在对方放松抬起的手臂中得到了一份无声的许可,然后男孩撇撇嘴,将自己的脑袋挤进了对方的怀里。
阿娜尔没说话,她安静听完了阿瑠想要和自己说的东西,最后也只是将抬起的胳膊落在了对方的后背上,缓慢且轻柔的拍动起来。
“姐姐……”男孩不知不觉间省去了那个疏离的前缀称呼,他在对方柔软的臂弯中蜷起自己冰冷的身体,颤抖的声音终于透出了几分孩子应有的无助与怯懦: “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们……要一直陷在这样的一天里面吗?
阿娜尔沉默着,摸了摸阿瑠的头顶。
“会有方法的。”
她温声说道。
“这一次,你先不要去祭场那里。”她温声叮嘱着,目光却已经不知不觉得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有一件事情需要先确定一下。”
阿瑠看着她,乖乖点了点头。
他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问如果有人把他带回了祭典要怎么办,好像有些事情已经没有必要再多问了。
只是再一次的开始,再一次的尝试,他从来都是可以接受的……而阿娜尔,她可能比鹤观本地人还要善于理解现状。
于是阿瑠乖乖帮忙带了路,在浓雾笼罩的鹤观,路并不是那么好找的,阿娜尔循着阿瑠指出的方向顺着悬崖和海滩的方向一路向前走着,并有些惊奇的发现,她好像可以听得清不同位置的海水波动的声音变化了。
这是好事情吗?
也许是的吧。
阿娜尔找到了那处熟悉的位置,阿瑠没有过来,因为这里很容易就会被正在准备仪式的鹤观人发现,金发的少女抚摸着嶙峋的礁石,慢慢走向了记忆中的角落——
然后,她看见了那位母亲。
那只母龙蜥安静地盘卧在简易巢穴的深处,粗壮的尾巴环绕着凸起的腹部,原本枯瘦的躯体已经重新变得饱满了许多,就连身上斑驳的旧伤也生出了簇新的鳞片,她还活着,还存在,原本以为凝滞的时间自然地在她身上继续流淌,并留下了相应的痕迹——也许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她会生下自己的孩子,并在养好身体之后毫不犹豫地离开这片人类掌控的土地。
阿娜尔是想要说点什么的。
可她扶着石壁,怔怔地向前走了一步,却只觉双脚软弱无力,瞬间跌坐在了地上。
她看着那位母亲,忽然就笑了起来。
……啊。
果然,只有我才是那个怪物。
始终没有完全放松的母龙蜥在声音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抬起了头,她看见了面前的少女,并随之露出了惊愕与不解的目光。
阿娜尔低下头,她的脸颊埋在掌心之中,原本只是压抑的轻笑,可不知为何,她渐渐变成了大笑出声。
她没有改变任何故事——鹤观的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无法逆转的,血色祭典是存在的,雷暴是存在,被毁灭的整个鹤观文明也是存在的。
至于在此之前的鹤观人,更像是一段写好的程序一样,他们被雷鸟的诅咒拘束在这片土地上,在阿瑠必死的结局之前,他们也会根据不同情况做出相应的反应,因为阿娜尔尝试的范围始终都在祭典之上,所以即使尝试了这么多次,也依旧没有看出破绽。
当日那只暴怒的雷鸟和她所说的帮忙不过是一个解脱的答案,所以阿瑠的记忆得以保存,他仍然保留着一份自我的意识,于是将他放在这样的环境里就像是被带入轮回一样,唯一活着的就只有阿娜尔,因为她死不了。
——她不是纳入了轮回被一次次的重置开始,她是根本死不了。
哎呀,我是个怪物了。
她这样想着,感觉全身都是轻飘飘地,唯有嘴角遏制不住的想要上扬,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此时的感觉和情绪。
像是只有笑声才能缓解此时荒谬的灵魂和浑浊的情绪一般,余下的感情,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是个怪物啦,女士。”
少女靠在墙壁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唯一的听众。
龙蜥原本只是盘卧在角落静静看着她,但是当少女忽然开始笑起来的时候,她犹豫着,还是缓缓起了身。
阿娜尔看着那位母亲无声地靠近了过来,比起初见时的冷漠疏离满怀警惕,这一次的她虽然犹豫且完全无法理解现状,但是她还是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龙蜥靠近了这绿眼睛的小小人类,抬头舔了舔少女的脸颊。
那里亮晶晶的,湿漉漉的,像是海水的味道。
别哭啦。
龙蜥用那双眼睛对她说道。
那条长长的尾巴压住了女孩单薄的后背,将她向自己的位置扯过来了一点。
她露出自己凸起的腹部,并示意女孩可以摸一摸他们。
少女怔愣着,犹豫不决。
你不是怪物,你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龙蜥蹭着女孩的脸颊,发出一点温柔的安抚声。
所以,别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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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就是鹤观人早就死透了,从娜娜第一次轮回开始其实就是全员死鬼。
她以为自己是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内反复刷新轮回,只要达成某个条件就能结束这一切,完全不是那么麻烦的事情啦她就是单纯在这里无限次的死而复生啦(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