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下地府这种事, 一回生二回熟。当初王二妮第一次下地府,心中惊惶难安,去哪都不敢多问, 后来又去了两回,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虽说话本子里神仙下地府是件挺简单的事,但其实地府是一层单独的维度,别说话本子里那些修道而成的飞升仙人, 大部分的神魔都没有这个实力。上次王二妮被大昊天带去地府时本能记住了一些, 她以为那是下地府的路途,但其实是破开维度的过程。
照猫画虎试了两次,她就成功了, 地府维度一破开,立即有鬼差殷勤相迎,随后黑白无常前来询问,王二妮再一次见到了太山府主。
说实话,这种枉死的案子地府见得太多了, 枉死城每天要纳入不知多少枉死鬼, 有罪鬼也有无辜惨死的鬼,地府其实不管这些惨案,毕竟作恶之人最终也会魂归地府, 孽债缠身的鬼魂自有归处,但上面要管,就不同了。
太山初见王二妮时, 态度已经足够客气, 后来他……更客气了, 毕竟凡人张仁的妻子和大昊天亲自带来的夫人有着天壤之别,而今日, 这位夫人甚至是自己破开维度而来,算作地府的贵客,他立马就卖了判官,搭上两位无常,让他们随同王二妮去办案。
这是阳间案,王二妮要在阳间办,而不是勾来罪鬼判罚了事,让那恶人在阳间只得一个猝死的普通下场。
也和志怪故事不同,黑白无常这两位并不是常来往人间的鬼差,通俗点来说,黑白无常属于捕头,只有大案重案才能让这两位爷亲至。
真正来往阳间地府的鬼差是牛头马面,这是地府的土著种族,可以在阳间停留七日,专门抓捕一些逃散鬼魂。黑白无常只有两位,牛头马面有几百万那么多。
此时判官翻看生死簿,判定这害死玉娘的凶手人就在龙兴县,于是走走停停,正寻此人。
曹景植几步上前,原本是想像平时那样,几个家仆先围住了,他再过去搭话,以免惊跑了人,但不知怎么的,几个很熟络干这事的家仆刚要围上去,就感觉浑身发冷,最前头的那个打了个摆子,向后差点倒地。
……能不冷么,几个人冲上去的时候,打头第一个踩到黑无常的脚了,那些浑身发冷的,是贴上判官的背了。
一群不济事的东西!曹景植也懒得管,拦住了王二妮的去路,折扇一收,故作风流,笑道:“娘子一个人出来买胭脂吗?我与你夫君相识,这街面上人多手杂多危险,不若我送娘子回家吧!”
说完,就要去拉王二妮的手。
判官吓懵了,连忙伸手把这咸猪手拍开,黑白无常也吓了一大跳,忙拦住了曹景植的来路。
都说鬼迷心窍,鬼迷心窍,鬼是会把人心窍迷糊住的。曹景植被判官拍手,无常拦路,没觉得有一丝一毫不对,还感觉很美呢。在他眼里,这是他调戏美人被小小反抗了,他要不是就爱这调调,青楼里的姑娘那是随他挑的,可他就爱良家抵死不从的小模样。
王二妮没怎么经历过这种事,一般小界的天道也不会让大能者经历这破事,可她带了几只鬼上来,这叫瞒天过海,天道被瞒过去了。
她看了一眼曹景植,灵气青烟开始不住颤抖,这是玉娘鬼魂在惊惧,王二妮明白了,对判官道:“应该就是此人了吧?”
判官点点头,王二妮看了一眼街面上,见不远处就是自家绸缎庄,一抬手就把曹景植一行人收入袖中。
她要先审此人,审后判决。
鬼魂玉娘是从枉死城中被母血牵引而来,其实没走程序,不过考虑到枉死城里没什么是能瞒得过鬼佛他老人家的,判官也没吱声。这会儿在绸缎庄二楼草设官衙,黑白无常分列两侧,浓郁的地府阴气弥散开来,使得这一处地方无人能入。
曹景植只觉得晕晕乎乎跪在了大堂上,身侧同样跪了个人,打眼一看就吓了一跳,这女子他认得,是前几天路上无聊抓的一个村姑,他其实没想怎么样,一个村姑有什么好玩的?纯粹是毛病又犯了,想看良家女惊慌的样子。
后来他腻歪了,就让曹忠把人丢回去,也许是打量着他没碰,曹忠那趟出去了挺长时间的,他也懒得过问,然后大哥那边遣人来催他赶路,他就撂开手了。
可这会儿,这是什么情况?曹景植怕得缩成一团,也没敢抬头,寻思着这是见了鬼了,不住地磕头上告:“阴君在上,阎罗大王,小的不曾杀人啊!这女子是小人手下曹忠杀害,与我无关呐!”
王二妮坐在绸缎庄裁剪布料的长桌后面,盯着曹景植和堂下女鬼看,玉娘许是有些懵懂,她抬手打去一丝灵气,让她意识清明起来。
从濒死的迷茫到地府的轮转,一下子鬼脑清明,玉娘猛然惊醒,看着身侧曹景植磕头跪拜,咬牙切齿,流淌出两行血红鬼泪,哭泣道:“大人,大人!这人掳了我上马车,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就让人把我拖出去砍了手,几个恶仆,将我凌虐折磨死,曝尸荒山里……”
鬼声泣诉,哀哀戚戚,衬得曹景植的哭嚎犹如唱大戏,他努力想挤出几滴眼泪,但额头渗出的汗液比他的泪水掉得更多。
判官对王二妮低声道:“娘、娘娘,此男子身上血债累累,可传唤还未投胎之冤鬼一同前来对质。”
他也是生怕王二妮不懂判案,虽然再不懂判案,直接给曹景植弄死了也成,但这不显得娘娘不英明了嘛。
王二妮倒是一怔,娘娘?
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个,只道:“那有劳判官牵引冤鬼来此。”
判官翻开生死簿,挑出几个还没来得及投胎的鬼,一个个牵引而来。
一个女鬼刚一到来,就盯住了曹景植,上去就掐住他的脖子,满脸戾气叫骂道:“负心汉,你推我下水,我好不容易游到岸边,你让人用石头把我砸沉下去!你好狠的心啊!我今天要带你下地狱!”
王二妮没管,很快第二个女鬼也扑到曹景植那里撕咬他的血肉,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等到黑无常上前,喝令鬼魂们不得放肆时,曹景植已经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身上露在外面的没有一块好肉,鼻子也不知道被哪个鬼给咬掉了,他这会儿哭得可比先前真心实意多了。
接着判官就动用鬼力笼罩大堂,使得人鬼不可胡言,王二妮再问道:“玉娘,你说的都是实情吗?倘若是实话,我必定为你做主。”
玉娘哭着应道:“都是实话,求娘娘做主!”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堂上的王二妮,并没有听说过地府鬼君是女子啊,也就跟着判官胡叫起来。
其余的冤鬼也都开始诉说自己的惨案,王二妮听完,看了一眼嚎哭的曹景植,询问判官道:“这种案子,一般是要如何判罚呢?”
“回娘娘的话。”判官谨慎地道:“阳间法律一般都有很大漏洞,官宦权贵很容易脱身,所以不具备参考。按照我们地府的规矩,一般是罚入十八层地狱,奸害妇人者,先去势,再下油锅反复炸透,随后是剥皮拆骨,这些都是魂体的皮肉苦。除此之外还有寒风地狱,天雷地狱,以及深海地狱,其中深海地狱最苦,可以使得魂魄时时刻刻承受溺水之苦……”
王二妮点了点头,“他如今还活着,我想让他先经历阳间的判罚,死后再交给地府惩治。”
判官想了想,就说道:“常律是腰斩,这是阳间比较痛苦的刑罚之一,很多文明都在用,也有一些更凶狠的,例如凌迟一类,不过这些难免观感上不大好……娘娘是想如何判罚呢?”
王二妮沉默片刻,看着堂下七八个冤鬼,只道:“如果我说,想让这些鬼将他活活咬死,会不会太残忍?”
判官眉头都没动一下,黑白无常也没什么表情,仿佛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刑罚,王二妮觉得心头松快了一点,对判官道:“那就这么判。”
龙兴县是有刑场的,因为常年不用,刑场的地段又不错,不少人会占了那里的地方卖菜,正经的菜市是要收摊位钱的,刑场菜市则不用,王二妮当初,也常在那儿卖菜来着。
曹景植被黑白无常押上刑场,这会儿下午了,没什么卖菜的人,行人都不多。没一会儿,一众冤鬼一拥而上,把他给活拆成了一堆骨肉。
王二妮给浑身沾血的玉娘打理了一下,让她干净整洁犹如生前,和那位苦苦寻女的大娘见了一面。
然后送走了地府一行,这才返家。
当然,是张家别苑,她跟张仁传过讯,知道家里被县衙借用了招待上官,只是不知道她刚才宰了上官之一而已。
张仁有两天没见到王二妮了,拉着她的手问,“夫人,事情忙完了吗?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王二妮笑了笑,难得有些脆弱地把头埋进张仁的怀里,这两天一夜她寻了人,去了地府,审了冤案,现在懒得说话,懒得开口,只在心里回他。
忙完了,不饿,什么都不想吃,只想靠一靠你的胸膛。
第082章 第 82 章
张仁见状, 不再多问,拉着王二妮去了卧房里,虽然许久无人居住, 但这别苑被老仆人打理得很好,昨夜张仁又收拾了一下,卧房里看起来就和张府的陈设差不多。
一应被褥也都是张府带来的,即便还有一点陌生, 但王二妮还是很快熟悉了, 坐在床沿,很松快地向后一躺。
张仁就过去给她解开外衣,脱了鞋, 才把鞋放好,回头就见王二妮卷进了被褥里,这会儿天气挺热的,别苑又没有避暑的阵法,张仁给她把被褥拉开一些, 这才发现王二妮已经睡着了。
下一趟地府的消耗并不小。
张仁虽然不知道内情, 但大致知道王二妮是出去寻一位失踪女子的,见她疲惫成这样,想来走了很多地方, 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道玄这会儿也在,他坐在卧房里的小茶桌旁,整个魂都浑浑噩噩的, 时不时看向床榻上的王二妮。
准确点来说, 是她的肚腹, 此时肚腹之中,有一个浅蓝色的小光点, 有点灵气,但不多,一看就无法和前头几个女儿相比。
这是……他的孩子?
道玄给了自己一巴掌,不太疼,但人清醒了,再次看向那肚腹里的光点,他的,那是他的女儿。和霞儿星儿她们不一样,这是他参与了过程的孩子。
即便那点君子操守已经碎得只剩下一点渣了,但道玄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羞耻和愧疚,他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愧疚了一会儿,他无视掉忙前忙后的张仁,凑到床边蹲下,开始研究起来。
怎么他的女儿,会比其他孩子差那么多呢?
如今府里的几个孩子里,神通法力最强的自然是彩儿,她打从胎里就与众不同,吸收的是最精纯的天地灵气,其次是霞儿,她生得最早,得了一部分阎罗的妖力蕴养,剩下的朝儿夕儿星儿都差不多,而他的小六,差不多等于星儿一半的一半。
怎会如此啊!
王二妮一觉睡醒已经是次日凌晨了,张仁心里惦记着事,睡得也浅,她一醒也跟着醒,揉开眼皮,张仁打着哈欠披衣下床,从外间端了一盘糕点和茶水进来。
“昨晚怕你睡醒了肚子饿,让人蒸了些甜糕放着,茶水是一直温着的,夫人先吃点垫垫肚子,天很快亮了,要是厨房来不及,我就出去买点早饭来。”
王二妮咬了一口甜糕,是沙沙绵绵的绿豆糕,一口糕一口茶,吃了大半才擦了擦嘴,笑着说:“你不提,我都忘了要吃东西。”
张仁这才细问道:“伏先生说的那位姑娘,她……”
王二妮一般不把太血腥的事和孩子们说,但对着张仁就没什么隐瞒,简单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听得张仁眉头皱起,到最后听王二妮说让恶鬼咬死曹景植,眉头这才松下来。
王二妮有些惊奇地道:“我以为你会说我几句的。”
张仁可真不是什么狠人啊,他在王二妮看来是最良善的君子,宽厚温和,她本来都做好了和张仁论一论理的准备了。
张仁摇摇头,说道:“这样的恶人,活该被鬼咬死,夫人所为合情合理,这不是连地府鬼差都没说什么。”
王二妮抿唇笑了,笑完又收敛了回去,眉眼之中便透露出冷峻之色,她低声道:“只可惜被他害死的人回不来了,判官和我说过,像这等案子,阴曹里一天没有上千也有八百,恶人天不收,往往寿终到了地府才有追溯,那这不是在阳间又好好过了一生吗?”
张仁点头,王二妮说到天不收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上面,当然没见到天,而是自家的房梁ῳ*Ɩ 。
他若有所思地道:“莫非夫人觉得,恶人作恶之时,来个天打雷劈,比较好吗?”
王二妮忍不住笑了,“谁来管这天打雷劈?弄个人在云上,拿道雷等着?一有人作恶,就拿雷劈他?”
趴在床边的道玄一下子抬起了脑袋,这说的是雷部正神吗?这是他早已成型的设想,将大神通法力者收入麾下,归纳入各部各府,各归其类,其中雷部就是专职负责执法的部门。
张仁却又摇了摇头,“执法之权不可轻许,凡人无法作恶,那打雷的神仙又让谁来管?倘若不管,就是只许神仙作恶,不许凡人点灯了。”
王二妮还是觉得好笑,他们夫妻床头叙话,倒是开始点评上神仙来了。
不过夫妻关起门来说话,倒也愉悦,不多时天光大亮,王二妮又忙着去看孩子们了,两天不见她很想念的。
与此同时,张府大宅里,大国舅曹景休也起床洗漱了,上了桌吃早饭的时候发现曹景植不在,老管家立刻道:“昨夜二爷吃醉酒,还在睡。”
曹景休摇摇头,没说什么,独自吃起了早饭。
老管家松了口气,曹家是世族,可惜老爷去得早,门庭败落之际,府里小姐得了天恩,赐封皇后,两个没长成的少年一下子成了大国舅二国舅。老夫人疼幼子,有皇后撑起门楣,大国舅也很争气,越发把二爷纵得不成样子。
曹景休少时入宫伴读,三五个月回一趟家是常有的事,后来做了官,更是几乎住在官舍里不归家,小国舅又有些怕这个总是板着脸教训人的大哥,兄弟之间竟都不大熟络。这趟远出公差,老夫人便想着让幼子出来涨涨阅历,维系一下兄弟情谊,好说歹说让曹景休把弟弟给带上了。
老管家是一直看着老夫人如何在大爷面前替二爷遮掩的,昨夜二爷和他那些狗腿子都未归,老管家就想好了说辞,反正曹景休有公务要办,不会追根究底。
果然,吃过早饭,曹景休就要出门前往县衙了,老管家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见到自家大爷回过头来,几步走到一个家奴面前。
那家奴看起来脸白心虚,曹景休踱步过来,冷不丁喝问道:“交出来!”
家奴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眼神乱飘,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
曹景休再次呵斥,“你藏了什么东西,交出来!”
早起之时,他就看到这收拾床褥的家奴脸色不对,只是想先办公务要紧,临出门时又觉不对,倘若是偷盗一类,他一走就给了家奴藏匿的时机,于是折返回来。
老管家上去就踹了这家奴一脚,本意是想让他老实交代,没想到一脚下去,家奴倒地,从他袖间滚出一颗光华璀璨的宝珠来。
曹景休愣了一愣,老管家连忙把宝珠捡起来,先呆滞了一下,这才双手呈给他,又踹了家奴一脚,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盗爷的东西,来人,把他拖下去……报官处理。”
好险,面前的是大爷,他差点习惯性要说拖下去打死了。
曹景休把宝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被这贵重宝珠晃了晃神,然后皱眉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老管家顺口道:“那就是二爷的,总不可能是这刁奴自己的,这宝珠怕是宫里都没有几枚……”
不……宫里也没有过,曹景休忽然道:“你从哪里偷盗来的?老实说,我还能从轻发落。”
家奴惊惧地道:“就,就这府里,卧房里的一个抽屉里,抽屉没关紧,刚才我收拾被褥的时候,被这珠子的光晃了一下眼,不知怎么就揣起来了。爷,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求爷从轻发落吧!”
曹景休摆摆手,“算了,先关起来饿他两顿,这宝珠应该是府中主家之物,这样完美无瑕的珍贵品相,怕是传家宝之类,要是丢失在我这里,不定人家背后怎么骂呢。”
说完,袖起宝珠,匆匆出门。
老管家啐了家奴一口,想把人打死了事,但到底记着吩咐,只让人把这偷盗家奴关了起来。
曹景休去的是县衙,一到地方就叫来县丞,问道:“周县丞,我问你,昨夜所居之地,主家何在?”
周县丞吓了一跳,忙问道:“上官可是住得不顺心?”
曹景休摇摇头,没说家奴偷盗之事,只道:“捡到一枚宝珠,应是主家遗落下来的,正要还他。”
周县丞一听就放松下来了,也没当回事,笑道:“何必上官忙活,我去带给张老爷就行。”
曹景休微微摇头,他不想过第二道手,更何况……宝珠看起来实在贵重,连他在宫中见惯珍宝都有些目眩神迷,何况这小地县丞,他也不提这方面的顾虑,只道:“借住主家宅院,也该道谢一二的。”
周县丞拍不成马屁,便也不再多言,带着曹景休去张家别苑了。
张仁是主家,被请来客堂见面,见到张仁,曹景休才从袖中取出宝珠,慎重地道:“此宝珍贵,想是搬家匆忙才遗落下来,主家看看,可有损坏?”
说这话时,他还注意了一下张仁的脸色,见他没什么意外贪婪之色,才确认下来这真是他家之物。
张仁客客气气地接过宝珠,还看了一下,笑着道:“劳大人特意送来,这是我夫人的东西,她不常拿出来,我收拾的时候一时大意也给忘了……”
客套了几句,外间忽然传来惨嚎之声,曹景休一听就愣了,这不是他家的老管家吗?
第083章 第 83 章
昨日王二妮审理曹景植时, 并没有忘记他的那些狗腿子,还有他提及的打手曹忠,曹忠已死, 人死魂也逃不掉,案子追溯到地府,合判五百年地狱之罚。
地府的判罚看着骇人,但其实大部分魂体都撑不到刑期, 一个普通的新生之魂大约能轮回七世左右, 但在第五六世的时候魂体就会消磨至蒙昧状态,投胎为猪狗牛羊飞禽走兽也属正常,而一个魂体本身的七世轮回差不多也就三四百年的样子。
曹景植带在身边的狗腿子几乎都身负人命, 判了阳间的死刑还要地府再审,倒有个例外的,是这趟从京城出发时才托了关系跟着曹景植的一个叫曹志的小厮。
这人身上并没有人命官司,虽然也有些小罪小恶,但最多属于要关上一两年的轻罪, 曹忠带人欺辱玉娘时, 他心下不忍没有接近,还被狗腿子们嘲笑一通。王二妮没有一杆子顺带打死他的意思,便放了他走。
曹志是亲眼看着曹景植被鬼咬死的, 其他狗腿子也都行了阳间刑,那动手行刑的黑白两位爷,是个人都认得啊!
他吓破了胆, 也不敢回去, 在外头桥洞底下缩了一夜, 又悄悄溜回刑场去看,大太阳底下见不到昨日那些神神鬼鬼了, 他这才壮起胆子解了外衣,收拢了曹景植的散碎尸骨往回跑。
老管家在张府里正喝茶吃早饭呢,凭他的身份地位,也就在两位主子面前卑躬屈膝,下人面前他也是半个主子,二爷不在家,大爷出门办差事,老管家可舒坦了。
两个小厮伺候他用膳,一个小厮给他锤背捏肩,至于丫鬟,他是不敢使唤的。在他看来,丫鬟嘛,但凡有个平头正脸,爷们床上一爬就是主子,尤其他们府里的二爷荤素不忌的,老管家过了那个年纪了,也懒得招惹是非。
正美着呢,外头曹志灰头土脸抱着个包袱跑进来了,一进门就呜呜地哭,老管家奇怪,“你不是跟着二爷的曹志吗?二爷怎么了,派你回来哭?”
他第一反应是二爷在外头惹事了,找人回来搬救兵,这种事以前在国都也发生过,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小地方山高皇帝远,保不齐就有不长眼的傻大胆。
曹志哭得都快不行了,颤巍巍解开包袱一指,嚎道:“二爷全副身骨都在这儿了!”
老管家差点被这冲天血气给激一个跟头。
然后就是一大家子奴才哭嚎着来找大国舅了,他们是万万不敢担这个干系的,曹志说得神神鬼鬼,可曹家人信不信是两说啊!
老管家是真不信,你要说地府的阴君亲审了二爷也就罢了,怎么是冒出个娘娘来审?又是判官又是无常的,编都编不圆乎,这叫什么事!
曹景休没来得及和张仁告辞出去,老管家就冲进来跪倒在地,大声哭嚎着,也不妨碍口齿清晰,哭道:“大爷,你要为二爷做主啊!他被人给害死了!”
张仁刚被曹景休还了宝珠,对这位上官颇有几分好感,就听见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咯噔一跳。
好像,貌似,就是昨夜夫人回来,说的那件案子啊……
曹景休显然也是懵了,这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一下子死了?他二弟堂堂国舅爷,出门带着十几个膀大腰圆还带兵器的家奴,就是遭了土匪也能抵挡一阵,怎么在城里头遇害了?
老管家也不管这是不是别人家,只急着撇清自己的关系,把曹志拉过来,哭诉道:“也不知二爷是遭了什么贼人,旁人都死了,也把这小子吓破了胆,一直说是地府来办的案子,是鬼咬死的二爷……”
曹景休向后一个踉跄,坐在了椅子上,张仁捧着宝珠站着,其实有些不尴不尬的,这是他自家客堂,但这会儿有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意思。
而曹景休,显然也失去了万事周全的沉稳,问完管家问曹志,直到把事情都捋顺了,才如梦初醒一般,向着张仁告罪一句,踉跄着往外走,他要亲去刑场看一看。
曹家的家奴们也都一窝蜂跟上去了,客堂里再次恢复平静,张仁这才锤了锤站得发酸的腿脚,坐了会儿。
这一家两兄弟,长兄拾宝不昧匆匆送还,做弟弟的奸害良家,血债一身,这……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天差地别?
当然了,张仁一点都没有心虚的意思,曹景休是个好人不妨碍他弟弟伤天害理,死就死了吧。
这两天搬家,别苑里也没有收拾出学堂来,加上孩子们(主要是霞儿)哀求,张仁给伏先生放了几天假,让他布置了些作业,暂时就停了课程。
虽然前头还有作业要写,但这假期还是很有氛围的,张仁才从前院客堂回来,就看到霞儿和星儿绕着脸上蒙布的杨戬戏弄他,小白狗在边上欢喜蹦跳。
这躲猫猫的游戏轮到杨戬时总有些好笑,因为他要连额头上的第三只眼也一起蒙住,所以他一般不是系蒙眼布,而是套个头巾向下一直盖到鼻子尖,而且脚边总有个狗绊他。
张仁驻足看了一会儿,看得心情都愉快了不少。
那边刑场上,早被县衙的衙役们围上了,有早起卖菜的老农嘟囔着不满,干脆在门口摆上了摊,买菜的一边看热闹,一边挑挑拣拣,老百姓们窃窃私语着,都在传那刑场里头死了不少人。
曹景休赶来的时候,看到有衙役驱赶刑场门口的小贩,即便心中神伤,还是喝止道:“小民一家生计,你们推搡作甚?有条路好走就行了!”
小摊贩们也确实没挡道,刑场门口本就有条大路可走的。
衙役们不再推搡驱赶摊贩,曹景休不等别人谢他,匆匆进了刑场,一进去就看到十几具尸骨齐齐整整,那曹志收拢的只有曹景植的尸骨,狗腿子们都横尸在这儿呢。
县官早都到了,周县丞也在,见到曹景休不复之前的巴结讨好,满脸都是愁苦之色,上前行礼,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曹景休亲自去查验了尸骨,县官在一旁也不敢嫌血腥,只踌躇说道:“这些人都是动了极刑死的,没有一刀多余,一般的山匪或是富户护院之类没有这样精湛的手艺,这……”
这要不是发生在咱们县里,我都要怀疑是上头抓了小国舅,官府来动的手了!
曹景休很莫名地想起了那日城外小村,被鸡群打死的曹忠,自打来了龙兴县,离奇的事一件跟着一件来,他心下百感交集,最终只艰难叹息道:“验看过尸体,填了尸格,就把这些人安葬了吧。”
县官连连应是。
这一日忙乱,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曹景休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猛然间眼前一派黑白之色,周身阴气环绕,有无常伸手,召他入梦。
梦境迷离,他见到已死的弟弟抱着他的腿哭嚎哀求,要他借一缕气运。
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曹景休几乎下意识地开口就要应许,却有一牛头恶鬼冲上来抓起曹景植,哭丧棒打在他脊背上,斥骂道:“仙家气运,你这下贱罪鬼也敢来张口骗?”
曹景植魂体本就破破烂烂,被打得更是哭嚎连天,曹景休想要上前,却被判官按住,判官和颜悦色,请他看了一份供词。
这份大约是供词的玩意儿,和曹景休在阳间见过的有些格式上的差异,但还没来得及细思,他就被内容惊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曹景植十二岁那年,他十五岁,在宫中行走,那几天姐姐让他伴驾在侧,他一直没回家,这供词上说,曹景植那几日奸害了一个小丫鬟,事后将人闷死在床上,但他不会收尾被母亲发现,然后……母亲帮着掩盖过去,说那丫鬟偷盗御赐宝物,用刑时失手打死。
这一段只占了两句话,而供词足有六页。
曹景休白着脸向下看,曹景植杀了丫鬟后消停了大半年,那日府中夜宴,他看上了一位官家小姐,花言巧语将人骗至花园行奸,事后嫌她家境弱,翻脸不认,带着两个家奴将人溺杀在荷花池里。
他还记得母亲气愤地和他说,那女子明明是和人私奔跑了,那家人却来纠缠他们家,他那时深信此事是家里开宴遭了无妄之灾。
然后是十四岁家中为弟弟说了一房世家出身的妻室,他又嫌女方容貌平平,管束他纳妾,过门不到三个月,下毒将人害死。
家中的丫鬟,府外的良家,乃至宫中的侍女,大部分的案子都是母亲扫尾,也有几回被姐姐发觉,姐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舍不得让曹景植被国法审判,便也帮着遮掩。
曹景休只觉天晕地转,他眼中母仪天下的姐姐,他心里慈爱温柔的母亲,只是有些顽劣贪色的弟弟……骨肉至亲啊!一个个宛如恶鬼撕裂人皮,血淋淋站在他面前。
而他手里的供词,才不过翻了两页纸。
判官拍了拍曹景休的肩膀,低声道:“曹国舅,曹国舅?”
曹景休拿着六页供词,猛然从阳间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再看手中供词,哭哭笑笑,最终念起了桃源村胖仙人说过的话。
“莫念亲情,莫念红尘……不如归去。”
第084章 第 84 章
七月流火, 夏秋之交。
来时是两位国舅,走时却是大国舅捧着一盒骨灰,气候到底还有些余热, 血骨无法存放,要带回国都安葬,只得焚烧成骨灰装盒带走。
曹景休对弟弟的恶行深恶痛绝,对待这盒骨灰也很复杂, 有时端出来细细擦拭盒身, 有时又厌恨得不愿再看,让人收到另外的马车上,如此走了十几天路程, 一日到达终南山下。
他自然没有忘记桃源村仙人对他说过的终南山仙缘,只是此时无心去想这个,一心想着回到国都该如何母亲和姐姐,他决意将事情向陛下坦白,曹景植已死, 他愿意承担余下的罪孽, 而非抛下一切去寻什么仙缘。
曹景休在马车里,又让人端来了弟弟的骨灰盒,本是想再看一看, 但盒子入手,他就又想起那些血淋淋的供词,一只手伸手按住眉心, 另一只手原本端得也很稳当, 但正巧山路颠簸, 马车晃荡,扑通一声, 骨灰盒从他手里跌落,摔在马车木棱上磕破,又重重坠地。
盒中骨灰倾倒出去大半,曹景休连忙让人停车,正要收拢骨灰,却不知从哪起了一阵狂风,将曹景植的骨灰吹散,原地只剩下一些骨块,家奴们都吓得不敢作声,还是老管家急忙道:“大爷,咱们赶快把骨头收敛……”
曹景休呆立原地,好半晌,只喃喃道:“挫骨扬灰,挫骨扬灰啊!”
这是天意如此,也是,这样的恶人,让他好好安葬乃至厚葬到家族祖坟之中,再叫他地府里享曹家香火吗?
曹景休没有去捡骨头,只在原地浇了一坛酒,就命人上路,他这趟回国都,是准备好了以死谢罪的。
这一行车马刚过,同时终南山脉之中,吕洞宾挑完一缸水,锤锤老腰,对看着比他还年轻些的钟离权道:“师父,咱们真不能再收个师弟什么的吗?两个人哪像一个门派,您说是吧?”
钟离真人淡淡地道:“我本没有师徒缘,遇见你才有,你要收,可以自己去收一个。”
三、三代同堂?
吕洞宾琢磨了一下,他其实没啥能教徒弟的,就算是骗、嗯,收来了个小徒弟,大约也是师徒俩一起等师父教,但这样,他也有了个可以使唤的人啊!至少有了徒弟,总不能再让师父每天挑水砍柴烧火煮饭吧?
这一桩心事到底落在了吕洞宾心头。
不提国都事,只说龙兴县中,贵人离去,县衙里派遣人手把张府上下打扫干净,周县丞亲自又来上门向张仁道谢。
虽然这次没拍成马屁,反而让小国舅死在县城里,但这是县令老爷要发愁的事,对县丞这种微末小官来说没多大影响。周县丞本身没什么官架子,再三向张仁道了谢,又陪着他回去看了看,确认没有缺少陈设之类。
挑了个凉爽的日子,一大家子又搬回了张府里,一来一去十几日,王二妮也发觉到了腹中有胎儿着床,她没发觉胎儿有些弱态。
好吧,孩子们之中,霞儿是王二妮以人身孕育出来的,那会儿纯粹是怀胎难受,彩儿不提,剩下三个胎儿也算是三胞胎,只是分娩时有个先后,对于这单独的新胎,她实在无从比较。
道玄已经愁了好些天了,他也请仙人兄弟们之中长于医术的几位来看过,但医仙们纷纷判断胎儿没有问题,母体也非常健康,只是资质稍弱一些,往后修炼起来不如同母姐姐们而已。
道玄愁得要命,他也不比前几尊弱啊,倒不如说这前面五个加起来还不到他寿元的一半,他能把神魔双子捏在手里锤扁,可朝儿夕儿很强大,他的孩子却胎里弱,怎么会如此啊!
有个医仙忍不住,犹豫着和道玄传音道:“大哥,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就是因为你年纪太大的缘故呢?凡人生子,人家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生下的孩子,和七老八十老来得子,那资质肯定不同啊。”
道玄一瞬间只觉得天晕地转,什、什么?因为他太、太老了?
医仙沉痛地看着他大哥,这宇宙之中,后天生灵都是有寿元大限的,唯有先天神魔不死不灭与宇宙同源,这对仙人们来说一般只是个常识概念,还真没什么人像道玄这样踏踏实实活到这么大的年岁。
换句话说,道玄当初战死也不是因为他比那些神魔弱,而是他大哥从好几百万年前开始,修为就在逐步下滑中,最终衰弱到一定境界,才被神魔们给打死了啊!不然人家神魔吃饱了撑的让他横行无忌那么多纪元?
道玄啊……他主要是心态太年轻了,宇宙之中能活这么久的也很少见,除鬼佛之外没什么别的特例了,也就给人一种他不会老的错觉。
可人家鬼佛,可是年纪轻轻几百万岁的时候就死了,然后一直在地府修持啊!
道玄一时很难接受这个,有好几天都消沉得一句话不说,但张仁得知王二妮又怀了孕,却很是喜悦,给全府上下的仆役发了喜钱,约莫是两个月的月钱。
伏林放了十几天假了,一来就有喜钱拿,也很高兴,坐在学堂里就要检查这十几天布置的作业。
霞儿的脸垮了下来,别人多多少少都做了些,只有她,虽然作业堆积如山,却很从容不迫,一个字都没有写。
杨戬很同情表姐,但当先生问起他的作业时,他第一时间从小书包里翻出整整齐齐的字帖本,他白天没少玩,晚上没少写,算得上学堂里第一学贼。
然后是星儿,星儿也贪玩了,但写了一大半,伏林只是敲了敲她的小脑袋。
彩儿昂起头交上作业,她的作业都是昊天出品,而且现在造假出了新境界,不再完美得像复刻,而是和她本人的字迹一模一样,伏林赞赏地点点头。
霞儿看见伏先生的视线朝着她这边飘过来,犹如一个被恶鬼逼到墙角的小可怜,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书包,眼里都含上了一包泪。
伏林顿时懂了,他没有明知故问折磨学生的爱好,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绕开霞儿身边,开始上课了。
这一日课程到傍晚,伏林假装忘记布置作业,就这么放了学,看着孩子们强忍欢喜故作自然地往外走,不禁笑了一声。
还没出学堂,又有丫鬟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过来,细声细气地道:“先生,我们老爷说暑热未散,请先生饮了汤再走,路上舒坦些。”
伏林道谢,接了碗,绿豆被压成了沙状,碧绿的汤里还浮着几块冰,一口下去冰凉清爽,沁人心脾,这一天的燥热就这么散去了。
懒洋洋收了教案,伏林舒舒服服往外走,回头瞧见几个小孩子因为没有作业,欢喜蹦跳着做起游戏,忍不住又笑了。
他在私塾里教过课,也寻过一些其他教书营生,只是还没有像在张府教课这样舒心安逸的。
大约是因家风纯正,才有这样和睦的景象吧。
天气转凉,秋闱一日日接近了,杨天佑一向在张府比较低调,他是上门来的女婿,很乖觉的,平时不怎么使唤仆役,极少给自己添置东西,从来不反驳别人的意见,一般有事都是云华做主。但这些天来,家里肉眼可见地给了他重视,每天桌上都多了几盘他爱吃的菜肴,仆役几乎都绕着他的书房走。
家有考生是这样的,张仁甚至还私底下询问了同样要考秋闱的伏林,抄了一份考试期间的饮食单子。上上下下都记着不敢给杨天佑喝酒,不敢让他食大荤,饮食清淡养生为主,不要动气之类,弄得小秀才更加无措,他哪里受过这样精细的对待。
临近考试前一个月,张仁都不让伏林来了,资助了他一些盘缠,因为秋闱不是在龙兴县这边考,而是要去府城那边,穷一点的会在考试前几天抵达,有钱的则会早早过去租个院子或是住在客栈里,避免水土不服一类。
杨天佑便和伏林结伴去府城,张仁安排了马车和几个机灵的伙计送他们去的,杨天佑刚成婚那会儿王二妮就送了他护身的符箓,这次也给伏林写了一张,让他带着。
许是好事成双,杨天佑出门后不到两日,王二妮就看到云华腹中也有了一个小小胎珠着了床,家里又要来一双小宝宝了。
张仁这天晚上做了梦,梦见父母刚过世那会儿,和云华兄妹两个过日子的时候,明明就这么过了十多年的,他在梦里却是越过越怕,最后一下子惊醒过来。
身侧是熟睡的王二妮,外间的小床上是还离不得父母的朝儿夕儿,值夜的丫鬟偷懒已经睡着了,还打着呼,他知道,再往外间去,是霞儿和星儿的房间,她们姐妹俩有时打闹就会分床睡,玩得好了就睡一张床,很任性的。
从前总是爱哭黏着他的妹妹,她有了夫郎,有了孩子,做了母亲。
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将他心中的一点彷徨彻底驱散了,张仁凑近了王二妮,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安心地熟睡了过去。
第085章 第 85 章
送走两个考生, 张府又恢复了平静,王二妮这几日去重秋星频繁了些,因为最近重秋星上有个什么百大宗门比试, 她对这些低级修士的术法颇感兴趣,有意思的就会学一学。
张仁基本上不关心修仙界的事,他是彻头彻尾没资质的凡人,关心得多了反倒伤心, 只见别人长生永寿, 自己却一天天变老,这谁受得了?他也怕王二妮多想,索性假装不在意, 何况他还不到四十呢。
张仁有时候也会想,倘若他到了七老八十那天,会不会在王二妮面前露出软弱丑态,哀求她为自己延寿?
这是只要他想一想,就会惊出一身冷汗的事, 他早已想过很多次, 即便到了死去的时候,他也要从容闭目,安详死去。否则他早晚要死, 往后夫人漫长余生却都会想起他丑陋的姿态……
这辈子除去父母早逝,这大约是张仁心头最大的忧虑了。
不过延寿之物,哪怕张仁从来不提, 王二妮也是记在心头的, 凡人大限, 但肉身保养得宜,服用许多天材地宝, 确实可以延寿至二百多岁左右,重秋星就有专门的医师制作这样的延寿药物,价格不菲。
只是延寿药物用多了效果冲突,所以她还在慢慢寻找手艺最好的医师,等待药效最好的灵药生成,这不是一两年能完成的事,便暂且不和张仁说。
说到炼丹,王二妮本能就想起王追月……虽然现在家里的孩子大约都快不认识这个舅舅了,咳。
桃源村里,大昊天心头略有所动,抬头看向晴昼,双目看透月宫,见王追月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犹如野人,不复先前仙风道骨模样,不由微微点点头,对他的形象感到满意。
感受到他对月宫的掌控已经有了近八成,而夫人近一年来想念了他有足足五十次那么多,大昊天犹豫片刻,还是准备把他给放下来。
在夫人的文明里,血亲并不会近血繁衍,这让他对王追月的敌意减轻了大半。至于还剩下的那么一些,这倒没什么紧要的,他对除去自己之外的所有接近夫人的人形生物都抱有一点警惕敌意。
月宫之上,王追月尚且不知自己要被刑满释放,他还在犹豫晚上是啃点玉砖还是掰两块月壤,也没别的了,月宫里本来还有些乐器座椅等物,能啃得动的都被他给吃掉了,就连那株大桂树,他也习惯了蹲在树杈上,然后吃点桂皮树枝什么的。
刚撬下来一块玉砖,王追月忽有所觉,抬头看天,只见一只巨手朝他抓来,先将他捏在掌中,随后又将偌大月宫收拢为一颗小珠子打入他心口,王追月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后天地翻转,柳暗花明之中,得见国都盛景。
距离龙兴县几百里路的国都……
王追月腿一软,向后坐倒在地,呆呆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景象。
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会说话会动弹的人啊!
也许是他呆滞的模样太可怜了,路过的行人纷纷朝他看来,有不忍心的小娘子还大着胆子扔了几文钱落在他面前,王追月第一反应就是这玩意儿能吃。
不不不!他现在可以吃点好的了!
王追月顿时风卷残云离开原地,将手里准备当成晚饭的玉砖塞进小娘子手里,冲着远处的胡饼摊冲杀过去,双眼猩红染血,比山里饿了一冬的土匪凶残不知几百倍。
与此同时,同样胡子拉碴的青年人走出国都,正是前段时间回来请罪的大国舅曹景休,他将地府带来的供词呈给皇帝,等待判决,他已经决心要为这些惨死之人赔命,血脉亲情也顾不得了……可陛下看完,却烧毁了供词。
这位他眼中的圣明天子拧着眉斥他愚钝,叫他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继续做他的国舅爷好了,天子不需要一个残暴的妻族,而皇后为罪人遮掩,说出去就好听了?至于这些血案,曹景植不是都死了嘛,事情该过去就过去,难道要为这些个人ῳ*Ɩ 翻案,搭上皇家名声?做外戚还这么天真,可笑!
曹景休呆呆地离了宫,走出了皇城,走出了国都,也不知怎么地坐在了王追月身边,看着这乞丐胡吃海塞着。
胡饼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王追月三口一张饼,已经吃了有十几张那么多,卖胡饼的女摊主起初是看他可怜,才二话不说端来一盘胡饼,只当是打发乞丐。这会儿见他越吃越多,看着都有些害怕了,又怕他活活撑死,又心疼钱财,站在边上欲言又止。
王追月太久没见人,整个人钝钝的,只知道往嘴里塞饼,曹景休虽然也遭受了极大打击,但比他知晓人情世故多了,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来递给女摊主,哑声道:“劳烦娘子给这乞丐倒些水来润润,别叫他噎死了。”
女摊主收了钱,连忙去提了个热茶壶来,刚往王追月面前一放,他就掀开茶壶盖咕嘟嘟喝了起来。
月宫上连条河都没有的!也就是他修为越来越高,可以吸收一些水汽,不然人就算没死,也已经干巴成骷髅了。
放在平时,曹景休也不会去关心一个乞丐,最多善心发作打赏些银钱,可这会儿并肩坐着,他情绪低落,身边有个人吃得欢实,仿佛这几口干巴巴的胡饼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美食,也难免叫他感受到一些安慰。
曹景休轻轻拍拍王追月的肩膀,叹道:“小兄弟,我看你眉眼周正,高高大大,不像是乞丐出身,可是家里遭了难?不妨与我说说,我……倒也能济你。”
这国都官员,天家外戚,他是不准备当了,就此进山修道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可即便落到这样的境地,曹景休身上也有钱,接济个乞丐不是什么大事。
王追月把手里的胡饼吃完,茶水喝干,就在曹景休以为他要开口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就又端起了木制的盘子,咔嚓咔嚓像吃什么美味佳肴一样吃了半个盘子。
曹景休反应过来,劈手夺下半张木盘,见这乞丐嘴里还在嚼,吓了一跳,怕他噎死,也顾不得干不干净,伸手就要给他把木屑抠出来。
王追月咽下木屑,眼神这才有些清明了,曹景休见他当真无事,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叹道:“劳娘子再来几张胡饼。”
女摊主见了鬼一样端来一盘五六张胡饼,这回几乎是丢过来的,都不大敢靠近。
王追月于是不吃盘子了,继续撕咬着暄软的胡饼。
直到天色将黑,吃完了胡饼摊所有的存货,他才满足地打了个嗝,很生疏嘶哑地向曹景休道谢。
说实话,要不是已经地府走过一遭,遇到这样的饿死鬼,曹景休也要害怕的,不过经历了阳间难以想象的玄奇诡异,曹景休感觉自己的胆子大了很多。他也隐约感觉王追月是个奇人,给女摊主多付了些银钱,请王追月同行上路了。
王追月连带着月宫落回凡尘后,原本的两个月亮也就少了一个,就跟前几年突然多了个月亮一样,引起了很大一部分……谈资。
好吧,又没人能飞上天去看一看,何况也没有影响到气候暖热这些,可不就只剩下一点谈资了嘛。
张仁对天上多一个月亮少一个月亮没什么想法,他可不是晚上闲得无聊只能赏月观星的单身人,今夜难得气候宜人,白天下了雨,晚上风停霁月少蚊虫,又正逢夫人定好的三日之期,他要忙的事可多了呢!
张府自打云华招婿之后就大修了一次,主卧这边只要关上两面小门,就是个私密之所,为此张仁闹了两个夜里离不得人的小娃一个白天,就为了让她们晚上睡得踏踏实实的,再把隔外音不隔里音的阵法笼罩过去,给值夜的丫鬟放了假,万事俱备。
王二妮都懒得说他,成婚这么多年了,怎么弄得总像新婚小夫妻,这急色的狗东西。
当然,这属实有些冤枉张仁了,和道玄比起来,张仁已经算得上从容,他还提前沐浴,还准备了新衣裳,而且花前月下的情话也背记了一些,为了让自己显得更风雅,给夫人一场美好的体验。
而道玄呢?他只会拉着个脸,仗着张仁听不见,在那边酸话一箩筐地催催催。
不仅张仁要把朝儿夕儿哄睡,王二妮也提前把肚子里的小胎儿给哄好了,胎儿刚刚诞灵不久,正是对外界敏感的时候,可不能让她学了这些去。
等张仁沐浴完出来,他手里还拿了一根竹节,穿的竟是一身文士服,王二妮一看就愣了,这……能不眼熟吗?伏先生每天就这式样的文士服几件颜色不一样的来回换,他也经常拿个竹节点点画画,偶尔敲打学生。
王二妮忍不住笑着问他,“老张,今晚要出门教课?”
张仁斯斯文文地行了个文士礼,温和地一笑,“非也非也,学生是来给夫人上课的,要是夫人不听话,这竹节也有用处。”
他往前几步,用竹节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书房的门,挑眉。
王二妮笑了一声,然后一脚把他踹进书房里。
第086章 第 86 章
书房一向是阿黄的地盘, 它不过是出去拉了一趟夜屎,回来的时候书房的门窗就关严实了,猫耳朵抿了抿, 听见里头有一点暧昧的动静。
准备挠门的阿黄收回了爪爪,它这样的老猫很通人性的,弓起脊背伸了个懒腰,同时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秋高气爽时节, 在外头睡一睡也没什么。
书房里头偶尔有说话的声响, 阿黄侧耳听了听,很奇怪,说的竟是些教书的事, 可这动静并不对。阿黄又打了个哈欠,算了,反正它时常弄不懂人类的东西。
到了后半夜,书房的门打开了,王二妮身上披着一件张仁的外袍走出来, 张仁在后头。他没走几步就看到睡在廊檐下的阿黄, 忍不住笑了笑,过去几步把它抱了起来,仍旧放回书房里。阿黄懒洋洋地半睡半醒着, 只是稍有些疑惑,它一贯睡在书桌上的,怎么张仁把它安置到榻上了?
不过榻上有被褥, 比书桌软和, 老猫也没动弹, 舒舒服服地续起美梦来。
秋夜漫漫,去看了一趟朝儿和夕儿, 她们睡得也正香,张仁有些意犹未尽,磨缠道:“夫人,花园里开了些新花,不如趁着夜色去观赏观赏?”
王二妮懒得理他,他什么心思她还不清楚?说是赏花,等到了地方,赏什么就说不定了。
张仁拉着她的衣袖,刚想再劝,忽然顿了顿,放开了手。
他的神情也有一些奇怪,道玄其实正等着他劝服王二妮呢,这会儿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两人面面相觑,正对了一个眼神。
道玄心头咯噔一跳,不过魂体状态的他一般情况下不主动显露身形,连王二妮这样力量日渐强大的仙人都察觉不到,张仁一个凡人怎么会看到他呢?
道玄一边和张仁对视,一边安慰着自己……可他试探着挪了挪身形,张仁的视线也跟着他动啊!
王二妮看不见道玄,自然有些纳闷,轻声询问不知在看什么的张仁,“老张,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有些小飞虫。”张仁语气放缓,但还是有些难掩的燥郁,隐隐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秋夜飞虫,恼人得很!”
王二妮也就信了,她学的术法之中有专门驱蚊的法阵,但没有驱别的,毕竟许多虫蚁对生活无碍,她试着改动了一下法阵,果然将府中飞虫驱赶一空。
张仁于是也不再看满脸心虚的道玄了,按了按王二妮的后背,哄她进房安睡。
道玄没像平时那样跟着去,他习惯性地坐到了门槛上,唉声叹气,被发现……诶,不对,他从来没坐过门槛,为什么是习惯性坐门槛?
桃源村里,坐在门槛上编筐的大昊天从玄光镜中收回视线,对于道玄的翻车,他也没多大反应。
按照宇宙常识,分出去的神识也属于他自身的一部分,张仁是本体,但他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只是至强者神识的大多组成部分,他是个聚合体。
而道玄呢?他起初只是分出去的一道普通神识,是他自己经历无数血雨考验从众多神识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神魔级的强大存在,但总而言之,他肥了,还是大昊天的一部分神识。
至于张仁理解的前世今生,不存在的!哪有今生还在,前世未死的,他是神识的聚合体,而道玄这些,是神识,他们本为一体,就是要在这一世聚合起来,重炼合一。
就像他不可能和自己的手脚计较谁多碰了夫人一下一样,他当然也不会计较张仁和道玄谁占的便宜更多。
次日天高气爽,偶尔有些凉风中带着新稻的气息,龙兴县位于大湖之畔,种的自然不是粟麦,而是更偏向南地的水稻。稻米的清香,是龙兴县的秋日气息。
也就这几天,到了秋闱的日子,因为府里的姑爷和西席都在考生之列,早早去了大府城应考,所以最近几天张府上下……没什么人担心。
连云华都吃好喝好的,对杨天佑能不能中举保持观望,她又不是奔着找个读书人盼他去做官的,纯是看中了杨天佑温柔美貌,哪怕他不是秀才,这小郎君也得让她弄进府里来。
中举只是锦上添花,倒不如说他要是一朝考了进士做了大官,再有些什么别的想头,要纳妾什么的,才是让她头疼的问题。
云华吧,她就时常觉得杨天佑好得都不真了,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小姐,可这富贵也就仅限于小县城里头,要说美貌吧,她也不算多美,县城里比她漂亮的女子不是一个两个,可婚事像她这么合意的,世上都难寻几个,这里头很难说没有杨天佑事事顺服的缘故。
肚子里还揣着孩子,云华只是略微想了想就放下了,管他的,她又不是什么皇女公主的,哪有人会特意派个男子来勾她。
龙兴县所属的大府名为天南府,天南府城也是北地大府,吃住花销都大。杨天佑带着钱,伏林带着经验,两人早早地租住了距离考场不远的小院,每日温书待考,终于到了这一日开考。
一坐进考场,伏林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考场历来就有臭号厕号之分,好的考舍通风顺畅采光通透,不好的考舍毗邻厕坑,臭气熏天,厕号就在厕坑边上,臭号则是厕坑附近的几个考舍。
伏林运气不错,他是臭号,虽然不在厕坑旁边,但只要在考舍里深呼吸,就能闻见考生们努力奋斗的成果。
杨天佑和他隔了十几个考舍,属于通风比较好,采光不咋地的一般考舍。
大考三天,伏林就在臭号里熏烤了三天,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打飘,杨天佑关心询问他考得如何,伏林都没张嘴,离这浑身干净整洁的小秀才远了点。毕竟他不知道自己考得如何,但知道自己烤得如何。
秋闱结束,不差钱的考生会留在府城等结果,但大多数考生还是得回乡的。杨天佑有钱,伏林也有张仁资助的盘缠,但两人终究不是那些富家考生,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先回龙兴县吧,要是中举自有人来报成绩,县衙也会给他们发文书,没考中那也白等。
说实话,秋闱这些天对伏林来说好似一场臭梦,他都不记得考了些啥,而一踏上回程的路,他就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一别一个多月,他有些想念学堂里那些小学生们了,尤其是最叫他操心的霞儿,这些天她一定没怎么写作业,玩得心都散了,等回去还得慢慢给她调整。
这就纯属污蔑啊,霞儿才不是没怎么写作业,她是一个字都没有写,并且非常从容,已经看淡生死。
没有人比她更希望伏林中举了,哪有举人还给人家做西席的嘛。
府城距离龙兴县还是有些路程,伏林和杨天佑两人风尘仆仆,赶了四五天路。
回城的前夜,伏林在借宿的农家小院里一觉睡醒,发现杨天佑不见了,他起初以为是上茅房去了,没多久听见院子里有水声,迷迷瞪瞪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去看,竟然见是杨天佑在洗冷水澡。
他吓了一跳,连忙道:“杨兄,再怎么说也入了秋,这可是井水啊!你别把自己洗风寒了啊!”
杨天佑不好意思地笑道:“明日回家,我不想让夫人见到我灰头土脸浑身臭汗的样子,也不好占用主人家的柴火烧热水,将就着洗一洗吧。”
他口中的夫人自然是云华,他用冷水洗了身上还不够,又擦拭了头发,在井水边很认真很仔细地打理自己。
秋夜寒风扑面,伏林冷得打了个哆嗦,杨天佑都要洗完了,再劝也只是废话,他只好叹息几声。
次日天明,杨天佑整洁干净地换上了文士服,好在这一路上没沾太多尘土,但就是如此,伏林还是看到他在入城前向茶摊买了碗清水,用自带的巾帕擦了擦脸。
伏林咂嘴,这富贵人家的姑爷,好像当得也挺辛苦,毕竟他跟杨天佑也相处了有段时间,知道他不是有洁癖,纯粹是要回家见妻子了才这样仔细。
云华没见到杨天佑费心打理自己的过程,只是听门房说姑爷回来了,急匆匆出来,就见到俊秀少年一身整洁站在门外,笑颜如花地看着她。
云华高高兴兴地扑了过去,抱住杨天佑,啾啾地直亲他的脸。倘若先前没洗脸,就会叫她亲到一脸尘土,而这时只有清新水汽的味道。
杨天佑正是抽条的时候,一段时间没见,好像又长高了些,他单手就抱起了云华,看着带着小狗跑过来的杨戬,向下半蹲,朝他张开另一只手。
杨戬也冲了过去。
杨天佑抿着唇,猛然发力,将一大一小抱离地面,惹得云华和杨戬都是惊叫一声,一家三口顿时欢声笑语起来。
小细狗也察觉到主人的开心,绕着杨天佑的脚面蹦跳起来。
杨天佑低头垂眼,轻轻吻了吻云华落在他脸上的发丝,微微笑着,温柔得宛如一副精心绘制的画卷。
第087章 第 87 章
这几日就到中秋, 离秋闱放榜还有些日子,张仁也怕杨天佑放榜前紧张,让府里少提这事, 专心准备起中秋家宴来。
从前兄妹二人度日的时候,中秋也就是过个意头,自打张仁和王二妮成婚,家里一年年添了孩子, 这中秋的宴会忽然变得无比重要, 仅次春节,是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日子。
不包括道玄。
他其实没那么不要脸,打从踏上仙途起, 他几乎没干过什么亏心事,先前也就是没被任何人发觉,渐渐大了胆子,一朝和张仁对视上了……他好几天都没敢出现在张府。
郁闷之下,凑些兄弟饮酒聚会, 派遣郁气也就很合理。
吕洞宾比他还要郁闷, 自打前段时间准备收个小徒弟干干杂活,把他自己解救出来,吕洞宾就一直盘算着, 可山中少人烟,他那一心修道的师父又不许他离山,没奈何只能打起过路人的主意, 一连等了十几日, 才等到两人结伴进山。
这一双行人自然是曹景休和王追月。
王追月没那么急着回家, 他本来就是被大能者从家里扔出去的,这会儿回去再被扔出来怎么办?至于妹妹二妮, 同处一方小界,两人又都拥有极强的法力,已经引动一些血脉感应,他察觉得到她的情况,也知道她能感受到自己安好,便也不那么急着见一面。
这些天王追月带着曹景休这个钱包,一路走一路吃,终于把曹景休吃到一穷二白,两人进山,原本是为了打猎。
吕洞宾远远地迎了出来,身上穿着仙风道骨的宽袍道衣,为了收徒方便(唬人),他刮了胡子束了道冠,脚下勉强运气灵力,稍稍离地飞行一小段,落在二人面前,还没来得及装一下,就听见王追月开口道:“吕兄?”
吕洞宾没认出王追月,这野人络腮胡子遮盖半张脸,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他仔细观望了一下,还是纳闷道:“这位是……”
王追月这些天已经恢复了些语言能力,回想了一下,只道:“桃源村,王大壮。”
吕洞宾挺直如青竹的腰杆一下子就软嫩多汁起来,点头哈腰地上前再次仔细辨认,果然能从这野人的眉目里依稀看出一些昔日仙人的轮廓。
他能不记得王追月吗?那一回,仙人抚我顶啊!要不是王追月忽然失踪,他现在的师父就不是里头那个坏脾气老道了!
曹景休有些疑惑,但刚才吕洞宾的出场太过仙气,他还是谨慎地跟在王追月身后没有多言,对这仙家之事,他懵懵懂懂,只是跟着吕洞宾踏入那山间小院时,猛然间想起不久前胖仙人说过的话。
终南山,有我的仙缘?
因存了这份心思,曹景休看吕洞宾的眼神逐渐有了些变化,至于王追月嘛……他深知这是位厉害人物,可明月高悬不可攀,他与这位仙人相处十几日,却直到今天才知道他姓名,一看就是苦求也无缘的那种。
钟离权今日在家,倒不如说他一般时候都在山里,偶尔才会出去访亲拜友,见到吕洞宾领着两个人进门,第一眼看的不是卖相更好的曹景休,而是野人似的王追月。
吕洞宾惊奇地发现自家坏脾气老道今天会说人话办人事了,只见他从打坐蒲团上下来,几步迎接过来,平常总是皱着的眉心舒展开,竟然露出一个十分开朗的笑容来,对着王追月施礼。
“这位道兄五气应和天地,隐有飞仙之姿,想来修炼有大成,小可钟离权,在这终南山修道,不知道兄如何称呼?”
看看!坏脾气老道一般都叫别人道友的,到这儿都变成道兄了!
吕洞宾腹诽着,见王追月迟疑不曾开口,他连忙代为作答道:“师父,这位是王大壮仙长,曾为我摸骨探仙缘,要不是仙长忽然离去不见踪迹,我差点就拜入王仙长们下了……”
钟离权瞅了吕洞宾一眼,合着他才是备用的那个?
王追月受了钟离权一礼,渐渐想起该如何回应,也还了一礼,声音干涩,点头道:“钟离道友。”
隐居之所没什么好招待的,仍旧是清茶淡饭,干活的事自然不能让客人来,坏脾气老道也不会亲自动手,吕洞宾还是忙前忙后挑水砍柴,就在淘米时,有人试探着接过了舀水的葫芦瓢。
正干得满腹怨气的吕洞宾惊诧抬头,正是曹景休。
紫袍玉带身上解,一朝弃官山中来,接过葫芦瓢,仙缘由此生。
几日后,王追月打理得像个人了,向钟离权和吕洞宾告辞,把干瘪的人形钱包曹景休留在了这里。临行前,王追月想着吃喝了曹景休许久,于是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好物件,又从月宫里又掏了掏,掏出一块云阳板送给他,作为临别赠礼。
曹景休拿惯了笏板,接过这对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云阳板,一时没辨认出来,还以为是两块系在一起的笏板呢,正待询问,王追月已经离开了。
嗯……云阳板是乐器的一种,月宫里最多的就是乐器,比砖头瓦片好吃许多,这块云阳板是王追月想吃很久没舍得吃的,打起来声音清脆悦耳,也是一件极好的法宝。
中秋当日,王追月给王二妮传讯,他已经到了龙兴县,准备先回老屋看看,晚上倘若妹妹一家愿意,他就上门来看看。
王二妮都不用问过张仁,只道:“大哥你能来就太好了,霞儿有很久都没见你了,上次还说想你……”
虽然这上次,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王追月想起霞儿,也觉得感慨万千,又听王二妮说起其他小侄女们,连老屋都不准备回了,只道:“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到。”
王二妮传着讯走到了外院府门前,果然见一道光华瞬时而至,王追月穿着从终南山顺来的素朴道袍,眉目如玉人一般,整个人翩然如仙……好吧,他本就已经成仙。
兄妹两人实在许久未见,之前相处又很好,王二妮一下子也学云华模样扑进了王追月怀里。当然,学的是云华撒娇的模样,云华可不会和张仁这样抱抱,她可嫌弃和自家大哥亲近了。
王追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比起刚回来那会儿,他现在实在是人模人样,和王二妮记忆里的没多大差别。
“霞儿如今上学了吗?我听到她的声音了。”王追月松开王二妮,温声笑道。
因是在妹妹家中,他也没有展开神识探查的意思,但仙人耳聪目明,他已经听到学堂那处传来的孩童读书声,连有几个孩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二妮点点头,有些头疼地道:“只有霞儿读书最差,还不肯认真。”
王追月跟她往府里走,却不赞同她的话,“来日漫长,霞儿还小呢,读书识字只是人生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慢慢来,明了事理最重要。”
府里从来没有全然溺爱孩子的长辈,所以小孩子们都挺听话的,王二妮有些警惕地看了王追月一眼,“大哥,你不许插手孩子们学习的事,根子要从小打正。”
王追月没有反驳这个,他不过是心疼孩子而已,但总不会和孩子父母争怎么教育的事。
没去客堂,直接去了内院花厅,王追月坐着喝了几口茶,忽然笑了笑,道:“妹妹肚子里的孩子,看起来很喜欢我这个舅舅。”
王二妮也意外,腹中的胎儿极少有反应,刚才却起了一点涟漪,灵气犹如一个小孩子朝着王追月朝手。
她脸色古怪的摸了摸肚子,“该不会是个和霞儿一样不爱学习的,所以听了你的话很高兴?”
王追月失笑。
正说着话,张仁赶了过来,他本来也没有离家,在自家书房里会着帐呢,听说一别数年的大舅哥来了,立刻过来。
张仁和王追月的关系是很近的,近到从前经常讨论医学问题,虽然一别数年,但聊了几句话就开始熟稔,最后王二妮都插不上话,忍不住笑了笑,开口道:“大哥,今天中秋,你留下来吧……老屋那边,你可能没法住。”
王追月心里有数,他是被那位昊天前辈关进月宫的,说拿这稀世法宝月宫换他的老屋,而他无法离开月宫,不得已将里面大量天材地宝吃空,虽然情非得已,但毕竟用了别人东西。
他坦然地道:“我知道,等过了中秋,我准备回去重秋星了,我想潜心修习一些炼丹的手艺,除此之外,师父待我恩重,我也该孝顺他老人家,隐居而已,不必拘泥于在何处。”
经历了月宫的孤寂,王追月已经不想在村里种地了,要是可以,他甚至想住到闹市门口,就在人来人往之处搭个屋子算了,比起这个,重秋星都算得上宜居。
张仁等王二妮出去安排晚宴的事,看她身影消失,迫不及待拉住了王追月,“舅兄,我们有些事要好好谈谈了。”
自打去看了重秋星男科圣手,御兽宗宗主真人,说他服药过量,回来之后,他珍藏的那些舅兄手制的丹丸,被夫人全都没收掉了哇!
第088章 第 88 章
王追月是很同情张仁的, 不过他这会儿身上一穷二白,月宫的土长不出东西来,自被屠灭一空后, 能算得上活物的竟然只剩下那棵逢春枯木的桂树,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他现在变强了,去了重秋星之后一定会记着这事,为妹夫收购一些好药材炼制丹丸的。
张仁悄悄地问:“舅兄, 那没什么灵气的普通药材可以炼制一些救急吗?我在城里也有两家生药铺子。”
王追月一噎, 但……确实可以,他最先给张仁炼制的温阳丹就是以大量普通药材为主,加了几样珍贵药引使得激发出来的药力更温补而已, 倒不如说凡人之体其实无法承受太多灵气,药材本身的药力就够用了。
见王追月点头,张仁实在是大喜过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王追月说:“人到中年,不似从前, 难免有些叫夫人失望, 还好有舅兄救苦救难。”
王追月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
不过听见那边小孩子们的声响由远及近,他的眼神又转为柔和,甚至拍了拍张仁的肩膀, 微微叹气。
这世上哪来十全十美的好事呢?张仁虽然那方面不行,但至少给妹妹带来了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嘶!又或者是本末倒置了,是因生了这么多孩子, 才导致了张仁的问题?
王追月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伤妹夫心的事了, 他露出和蔼的舅舅脸, 看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小孩童进门,是的, 朝儿夕儿会走路也会说话了,现在每天都很有精神地溜达,咿咿呀呀地吵闹。霞儿曾经烦得悄悄去问云华姑姑要不要小孩,她可以把这两个烦人精妹妹借给她,等长大一些不烦人再拿回来。
这全然损人利己的小筹谋最终没能成功,云华笑得直捂着肚子,王二妮揪着霞儿的耳朵把她拎回去了。
这些小侄女中,王追月最熟悉的是霞儿,也认识彩儿,其他的孩子出生成长,他全都缺席,这会儿朝着霞儿招招手,又看向王二妮,期盼她给自己介绍。
王追月对孩子们一直默认为小侄女,而不是外甥女,这是有讲究的,同姓兄弟的子嗣儿女称为侄子侄女,姐妹出嫁,所生子女随夫姓,乃外生之小辈,称外甥外甥女,总有个外字。
当初王二妮是在百般艰难之下嫁入张家,张仁对她从未有过半点为难,珍之重之,所以即便王二妮后来得到莫大奇遇,成为仙人境界,也没有想过抛下他,夫妻二人感情很深,所生下的孩子们按照外嫁习俗跟着张仁姓,王追月自然没有不满。
可……仙生漫长啊!张仁最多百二十年寿元,待他离世,孩子们是会一直跟着王二妮的,对他这个舅舅而言,不管改不改姓,也谈不上“外生之小辈”了。不过这一点上,顾及妹夫的心情,王追月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
到底是娘亲舅大,王追月这样卖相极佳又血脉亲近的舅舅,对于小侄女们又是把她们从学堂解放出来的大好人,又见霞儿姐姐撒娇腻歪的样子,一个一个一个就慢慢都凑了过去,把张仁这个亲爹都挤到一边去了。
“好,霞儿长大了些,也重了,彩儿,这是彩儿……哦,你叫朝儿呀?我猜猜这是夕儿,星儿也好乖。”
王追月摸了这个小脑袋摸那个小脸蛋,眉眼弯弯的,习惯性掏身上,没能掏出什么体面的见面礼,想了想,化灵气为符箓,一人脖子上给挂一道,虽然知道此界都在王二妮的灵气辐射范围内,但护身符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意头。
连站在边上的杨戬都被王追月拉过来系上了护身符,杨戬脸颊红红的,很崇敬地看了一眼王追月,又看了一眼。
他还是个小童子的年纪,但喜爱的已经不再是扮公主这样的幼稚的游戏了!他最近一直在扮神仙来着,王追月的出现实在弥补了他认知上的空白。
是的,是的!神仙就是要像这样出尘脱俗,气势不凡,仙姿动人……额,最后一个形容应该不太对,都怪娘亲的话本子!
今年的中秋宴,仍然请了大昊天在席,毕竟一家团圆的日子,彩儿怎么也得在,而彩儿在家里过中秋的话,又不好把大昊天撇在外头,今年多了个王追月,仍然其乐融融的。
张仁对大昊天主要是感激,人家前辈治好了他的亏损毛病呢,虽然总是扣着彩儿不放让他有些芥蒂,但张仁宽厚,对这个他眼中的孤寡老人还是很照顾。
这在王追月看来,难免有些……嗯,诡异。毕竟大昊天在他眼里没有伪装,就是那副张仁的模样,最多比他高壮冷酷一些,妹妹坐席在张仁右侧大昊天左侧,虽然是圆桌宴席,大昊天只是刚好坐在主家边上而已,王二妮和张ῳ*Ɩ 仁坐得很近,距离他有一臂之距。
但王追月是坐在张仁这一侧的,要微微勾头看,这点距离就很不显眼。从视角上实在很像是王二妮在左拥右那啥,而大昊天安之若素,张仁竟然也是一副笑颜,时不时还招呼大昊天喝酒吃菜。
王追月艰难保持了脸色不变化,眼神却在三人之间扫来扫去,试图寻求一个真相。
真相。
王追月惊觉白天张仁找他说小话时,就已经交代了真相,“人到中年,不似从前,难免叫夫人失望”,这是张仁对他解释需要小药丸的原因,但这也极有可能是他争宠的手段!
饶是王追月心硬如铁,都被妹夫的委曲求全给震住了,这引狼入室,自己还争不过,还要这样故作贤惠,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这位昊天前辈。
这一顿宴席,王追月竟然吃得不知滋味,只浅浅地吃了半张席面的菜肴。
大昊天是常来往的,他每天接送彩儿上下学,逢年过节彩儿留宿,他也留宿在客院,今日中秋,他都懒得走流程,直接往客院走。在王追月看来,这又是登堂入室的铁证。
王二妮把王追月往准备好的客房带,路上,王追月犹豫再三,还是舍不得用多严厉的语气询问她这几年怎么发生了如此多改变,只委婉地询问道:“妹妹,你和那位昊天前辈一直这样、常相往来吗?”
王二妮是走在前面的,没看见王追月的脸色,只当是他见到大昊天后有些心情难明,缓着语气说道:“昊天前辈其实是个很和善温柔的人,他之前虽然说过一些不当言语,但这几年他很老实的,也经常来往这里……”
王追月明白了,他沉重地点点头,为了向他讨药的卑微妹夫,他再次委婉说道:“妹夫看着清减了许多,他对昊天前辈就没什么话说?”
“老张很通情达理,他说昊天前辈一个人过得不易,让彩儿陪伴他也是件好事。”王二妮正说着,到了客房门口,她打开门,柔声笑道,“好啦,大哥你好好休息,我去看一下昊天前辈安置下来了没有。”
王追月心里想着这事,彩儿两个字都没注意,听到开头那句重点的“通情达理”,就开始头脑风暴起来,他一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稳地点点头。
和妹妹告别,进了房间,就开始掏他那穷得叮当响的月宫,刮地三尺寻宝物。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要为妹夫炼制药丸,助他重获妹妹的心。可怜妹夫他一介凡人啊!他能活多少年,妹妹和昊天前辈仙生漫长,等个百年都等不及,要让他受此折磨,唉!
大昊天老老实实地在客院里住下,不过他没立即睡下,按照以往经验,王二妮是会来看看他的,于是他就在客院的屋门前,坐在门槛上等。
这习惯其实是桃源村村民的习惯,坐在门槛上捧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张望外间。这经典动作既可以说是村屋采光不好,人们习惯坐在门槛上借着天光吃饭,也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妖魔横行,人类聚居进食时,保持警戒用以放哨的动作。
总之大昊天是学得有模有样。
王二妮看习惯了,见到大昊天坐在门槛上,笑了笑道:“昊天前辈,天色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刚才多喝了几杯酒,不要醉在外头了。”
“好,我马上去休息,你也早点休息。”
大昊天乖巧地点点头,和彩儿待久了,他和彩儿都有些相似了,不知为何,王二妮竟然从这将近两米的躯体上看出一丝丝可爱来。
回去的路上,王二妮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颊,以便让自己保持清醒。
卧房里,张仁正在叠被铺床,这是丫鬟的工作,但中秋丫鬟也放假,他很贤惠地铺好了床,忐忑中带着一点期待,因为今天,也是夫人规定的三日之期啊!
虽然没有舅兄的小药丸为他保驾护航,但他还是期待极了,一直在张望门口,时不时就去察看夫人回来了没有。
然后……和同样期待忐忑的道玄撞了个对脸。
张仁的脸色顿时冰冷如铁,冷冷地看着道玄,看起来完全没有了小富即安的悠闲富户气派,反倒是一身冷峻寒芒,如渊如海,隐隐带上了昔年大昊天捕食神魔的残酷威严。
第089章 第 89 章
阎罗、荡魔、羿与神魔双子, 皆为神级智慧宿体,已经将他们融合入神识的张仁,其实早已悄悄产生了一些变化, 他能保持如今的情况,还是因为本身是无数神识凝聚的聚合体的缘故。
终究他为主,七尊为辅,所以张仁潜意识中抵抗改变, 沉迷于他的凡人安乐, 他压下五尊的不凡神通之处,言行举止看起来就还是从前的张仁。
可此刻夜色之下,针锋相对, 即便道玄长生久视,纵横宇内,也感受到了一丝丝心悸。他惊觉张仁能窥见他不是什么意外,也没有出了什么纰漏,而是这聚合之体此时神识强大到了一定境界, 胜过了他这亡仙残魂、而已。
道玄稍稍稳定心神, 试探笑道:“张兄,张兄,你如今这气势可真是……我不过是回来看看, 并没有他意、再者说,你我同源同生,本为一体, 你爱重夫人, 故而我这分魂同样深爱, 总不能说你爱一人,而我又出去另寻佳人吧?”
“张兄, 你这眼神是要剐了我不成?你想想,这分魂总有重归的一日,你也知晓我将融入你,我要是真干出这种事来,他日夫人问起,你又该如何应答?所以我们都爱夫人,这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也不想最后让夫人知道,你在外头有分魂,而分魂有别的女人吧?”
道玄一贯多话,但今晚的多话带着一种心悸的辩白,而张仁眯眼,一言不发听他放屁。
在所有的老张里,张仁得到的信息量是最少的,但不妨碍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些所谓分魂或前世,全都是老光棍。还另寻佳人,不是在下张仁,岂有这些一二三四五不知到底还有多少的老张,他们在夫人面前卖弄风骚的份。
道玄已经感觉到了自身魂体的急剧消耗,他脸色微白看向张仁,终于确定,这平日温吞宽厚的凡人,确实是在以一种近乎熟稔的吞噬方式在吸收消磨他的力量,原本他能支撑几十年上百年的魂力顷刻间消散大半。
张仁靠近道玄,面容相似的两个人看起来很像是兄弟之间的一个拥抱,张仁淡淡地说道:“我能容你,是因为不知接下来会否来一个更为无耻狡诈的存在,如阎罗那等事,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
“可现在,你已经多次触犯我的底线,而我也做好了和下一个分魂博弈的准备。道玄,念在你我同源,今夜八月十五,到九月十五,是我给你最后的时间。”
张仁脸上表情糅杂,有时带着人皇的爽朗,有时是阎罗的阴寒,一闪而过荡魔的天真残忍,神子的悲悯,魔子的冷酷,最终却都化为凡人张仁的淡淡一笑。
道玄魂体苍白惨淡,在张仁的逼视下离开了。
张仁冷冷关上了房门,他对自己的分魂没有半点儿怜悯,刚刚动用了神识压迫,强行吞噬了大量道玄的意志,让他有些撑得慌,重新恢复成凡人姿态,他正想坐回床上歇息,忽然门被敲响,王追月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妹夫,开门,是我。”
张仁的腰杆子顿时软了下来,几步过去开门,王追月在门口和张仁接上了头,递给他一个小玉盒,很欣喜地道:“月宫之大,终究还是有些残余材料,这里五颗月华丹,你先用着,每隔一个月一颗,这药力足够了。”
王追月蹙眉,又低声愧疚道:“妹夫,我知你委屈,不过身为男人,你要坚强起来,妹妹并非铁石心肠,她心里头有你,愿意为你停留在凡间小界,而非追求强者伴侣……”
他心眼子还是偏,但张仁听得连连点头,夫人心里自然只有他一个人,夫人喜爱的不是强者伴侣,而是他张仁。
王二妮快回来了,王追月来的匆匆走也匆匆,张仁却很从容地喝茶服药。王二妮从来不用神通法力来覆盖他,获取他的一举一动,这是她温柔细致的一个小处,夫妻二人能以这样悬殊的差距温馨相处,也都是因为两人小心翼翼维系的缘故。
嗯,这很方便张仁偷偷吃药。
王二妮回来的时候,张仁正在窗前对月临风,他今晚换了一身文武袍,风吹起来衣袍猎猎,而袖口紧窄,一般有闲心的富贵人家会在游玩打猎时这样穿戴。既有文人的飘逸,也有武者的利落,这是一身卖相极佳的装扮。
当然卖相好,自家绸缎庄四个最好的裁缝,连半件外活都不接,专为他忙活了小半个月,才出了这身正衬他的漂亮衣装。要知道男装一般没有大面积绣花,不是那等权贵才用得上的缂丝技艺,也不像女子裙裳那样精工细作,做这么久已经是非常用心的了。
王二妮总是忍不住要为张仁的花样笑出声来,撇去先前对大昊天的那一点细微动摇,她拉起了张仁的手,长出了一口气,问他,“老张,今天又是什么玩法?我看这衣裳真是衬人啊。”
张仁常年练武,并不白,但也不算黑,平时穿衣裳极少有衬他肤色的,都是平平常常那么穿,而这文武袍内袍黑色紧窄,外袍白衣飘然,领口处有颜色低调的绣图,这般衔接起来,使得张仁的脸色不必和直接的黑白二色撞在一起,而是被绣图衬托出彩,很是用心。
张仁眨了眨眼睛,故意露出一些自矜,道:“人要是不好,衣裳也衬不出样子。”
他拉着王二妮进了卧房里间,窗户前的桌案上已经摆了些时令供果,中秋拜月是这小界习俗,并不单拜某个仙佛,不过今晚供桌上摆了个白瓷佛像,佛像手中举火,原来却是个烛台。
张仁也不信这玩意儿,是看样子新奇才顺手买来的,王二妮也没注意,知道今晚在度过美好夫妻时间之前,要先拜拜月,她也不抗拒这旧有的习俗,和张仁一起走到供桌蒲团前,膝盖一弯,双双跪在蒲团上。
佛像烛台本不是被跪拜的对象,只是刚巧放在供桌上当照明之用,却不偏不倚正受此礼。
无数时空之外,宇宙最边缘的西极大世界中,一尊年轻的野心勃勃的佛正在自身所开辟的佛国之中度化信众。
和年轻佛不一样,大多数的佛是真的很佛,佛比较依赖信仰,旧有的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佛,他们的信众一般也都有了不弱的实力,成为佛界的一方方大势力,而新生的佛要扩大信仰,四处散播佛法,以招揽信众,扩充势力的。
这一尊年轻的佛不择手段,实力强劲,以一种席卷八方的姿态四处传播信仰。他佛号燃灯,佛像便是一尊举火之佛,只是传到小界之后出了点纰漏,因没有信众专门来这偏僻之星球弘扬佛法,因此佛像来了,佛法却没来,小界里也没人知道这举火佛像的来历,好像是市面上突然出现了这种款式的佛像。
张仁更是直接当成款式新奇的烛台买了一尊回来,这夜中秋,夫妻二人双双拜月,恰好跪了佛像。
遥远西极中,燃灯佛不知为何感到一股强烈危机向自己涌来,心血如潮无法压抑,全身的灵性都在尖叫着危险危险危险,可他身处佛家大世界,与诸佛比邻,又无外敌,怎会有致命危机?
然而想法只是一瞬,无形无质的大恐怖悄然降临,霎时间佛国破碎,燃灯咳血,多年修佛才攒出的一身金身顿时四分五裂。
与燃灯佛国比邻的几个佛国之中,有数尊佛瞬时而至。一尊名为如来的大佛上前仔细探看燃灯,随后请诸佛一起动用大法力稳固还在碎裂的燃灯金身。
诸佛一起,好不容易才挽回燃灯一条性命,然而佛身破碎,这不知多少万年修出来的佛,又得重头再来。
如来看着咳出金血的燃灯,微微叹息,询问道:“汝乃金身佛,是何人远隔无数时空,一击就将你打废?你得罪了何等大能,速速坦白,否则我等也无法救你。”
当然,说是这么说嘛,如来等几尊佛主要还是想问出原委,要是对方太强……真以为诸佛聚在这偏僻西极,是因为这儿风景好啊?
他们是神魔势力的手下败将,在此抱团生存而已,对于中低等乃至大部分高等文明,他们是不可匹敌的波若诸佛,对神魔来说,佛就是一群落水狗。
但燃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会是自己一个信众弘扬佛法的时候,把佛像传播到了小界里,被穷星僻球的小界当成烛台制作贩卖,令至强无形受辱,这甚至不是大昊天动手,而是宇宙天道遵循法则的自然一击。当然他不仅是想破了头,他现在脑袋确实是破碎着的。
那边夫妻拜完月,佛像烛台忽然从供桌上落地,和燃灯本佛一样四分五裂了,张仁还哀叹呢,“街面地摊上的烛台实在不稳当,可惜我刚灌满的二两灯油了。”
王二妮挺喜欢他这点抠门,很有烟火气,屋里还有别的灯,她抬手收拢那些碎瓷放好,把张仁往床上带。
二两灯油,好生心疼呢,可得好好安慰我家老张。
第090章 第 90 章
王二妮不大交朋友, 认识的女眷大都是云华介绍的,也都很符合云华的脾气性格,而王二妮本身并不是个热络的人, 她在云华的一些朋友看来,有种很难亲近的疏离感。
但对她认定的人,她是很内热的,温柔体贴, 关怀备至……嗯, 还有强势占据主动权。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刚来到张府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为难之处, 加上对张仁越来越满意,所以一直很温柔依从,直到彻底安下心来,才慢慢地展露性格。张仁对这份变化也越来越迷恋,不得不说, 他真的真的很喜爱这种“凶性”, 每一个他都喜爱。
可真不代表他也很喜欢被动,王二妮每回压制他,除了很少的时候他傻掉了,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试图反客为主,王二妮会凶狠压制他,他也绝不怜香惜玉, 也会猛烈反击。这份博弈的乐趣犹如阴阳, 也如黑白, 在攻杀进退之间两下得宜。
今夜月华如水,浸润温柔, 加上王二妮有意安抚,张仁起初受宠若惊,却也不免遗憾今夜进程之中少了厮杀的快乐,然后渐入佳境,他就慢慢忘记什么狗屁厮杀博弈。
娘嘞,最是胭脂虎的温柔才动人,利爪无情摁住他咽喉,却俯身为他细细吻去额上的汗。
张仁现在一点都不心疼那二两灯油了,卧房里还有一点油灯照亮,此刻他却恨不得点满灯烛,叫他看个清清楚楚。
王二妮只是耐着性子哄他,原本想着差不多已经足够,可也许是今夜气氛太好,张仁精力不见消磨,反而逐渐过分,大着胆子开始要求一些平时她压根不会理睬的荒唐事。
脸上温柔表情渐渐收敛,王二妮坐正身形,也不说话,就那么靠着床头看着张仁,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笑容。如一只餍足母虎,虽然知道虎类吃饱就不会猎食,可凶性逼人,等闲不敢冒犯。
张仁先前服用过某位知名不具狠心舅兄的药丸,此时精力充沛能搏虎,脑门却见了汗,满脸堆笑道:“夫人,夫人……瑶儿,是我的错,我不该得寸进尺,得陇望蜀,肖想一些下流事,夫人连日辛苦,不如换作我来服侍,保管叫夫人欢喜。”
王二妮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张仁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覆身而去。
夜空中,轻云悄悄蔽月,卧房灯烛通明,云华的楼苑里点了许多灯烛,她不是抠门的张仁,也有自己的分红,乐得过稍稍奢侈但顺心的生活,此时灯下正在观赏一件杨天佑从府城带回来的石榴裙。
石榴裙深深浅浅染色如画,一看就很贵重,杨天佑出门带了不少钱,自己花销却很有限,回来之后大部分银钱还回账上,云华看他花销对得上数目也没有多问,不料今晚却有惊喜。
“还是府城的款式漂亮,大哥总说自家有绸缎庄不要出去买布买衣裳,可人家的款式明明比家里的时新得多了。”云华捧着石榴裙,高高兴兴地说。
杨天佑温柔看她,低声道:“我一见这裙子,就知道配你,夫人富贵乡里养得肤白如雪,正该红裙相配。”
其实云华远不到肤白如雪的地步,她只是比较白,可听了这话还是吃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推了推杨天佑,“过来帮我换上!”
不多时石榴裙上身,这种款式的衣裙窄而紧贴,只有合身穿才能舒适。杨天佑虽然知道云华的尺寸,但她有时候胡吃海喝,有时候苦夏少食,尺寸总有些变动,幅度还上下不定,但这裙子却贴身合适极了。云华惊奇地问他怎么回事,总不至于出门还外还晓得她身形变化。
杨天佑微笑解释道:“夫人在我温书之时苦夏,身量比平时瘦了一点,而我出门正逢秋日,夫人一夏苦熬过来,又有最爱的秋蟹当季,应该会放肆饮食。所以稍稍换算,再挑选本就可以拉伸的布料制裙,多一点少一点都适宜,实在算不得什么。”
云华听得都觉花心思,而这份花在实处的心思又哪里是三言两语能描绘清楚的,她不由纳闷地摇摇头。
杨天佑问道:“夫人不开心么?”
云华提着裙摆,一头扎进他的胸膛,声音从他衣裳里闷闷传来,“夫君,你好像是谁发给我的一样,什么地方都符合我的喜好,温柔体贴,细致入微,我有时候很任性,你从来不嫌我吵闹,我的一些想法连姐妹们都觉得震撼,你从来都是配合到底……”
已经嫁为人妇的年轻女子,不再是无忧无虑的闺阁少女了,可声音里难掩一丝孩子般的惊惶。
“你这样好,好得像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人,当真、当真不是谁发来给我的?”
杨天佑失笑,抱紧了怀里的妻子,百般温柔地安抚,哄道:“杨某不过一落魄秀才,得蒙夫人眷顾,有了安身之所,有了一个家,夫人在我眼里并不任性,是很活泼可爱的,至于配合夫人,夫人又怎么知道我不爱这些刺激的?好了,莫要多想,这前半夜二郎熟睡,夫人还能好好安歇,后半夜他可是会来找爹娘的。”
云华被哄好了,伸手锤他一下,不过轻轻抚摸身上的石榴裙,她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换了身衣裳背对着杨天佑睡下,任由他温柔地从后面抱住她,哄她安睡。
云华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被搭在屏风上的石榴裙,闭上了眼睛。
她又怀孕的事,杨天佑是回来之后才知道的,小腹处预留的一点空间,是怕她吃胖穿不上,还是知道她会慢慢显怀呢?
云华希望自己是怀孕多思,无理取闹了,恍然成婚数年了,杨天佑仍然是她梦中情郎一样的存在,没有老夫老妻的那种感觉,她每日都像活在一场美梦里。
次日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不比十六圆,送走留宿的客人,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早饭,嗯,留宿的客人指的是大昊天,王追月还是在家人行列的,云华就总是一眼一眼看向王二妮和张仁,吃饭都比之前少了些。
王追月对云华有很深的印象,他上次离开月宫还是参加她的婚宴,不由笑着关心道:“一别几年,云华姑娘也成熟许多了,但怎么愁眉紧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云华看到所有人都朝着自己看来,包括杨天佑,他温柔关切地拉住她的手,问道:“夫人怎么了?”
云华不着痕迹抽回了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近来胃口不大好,想起王大哥医术了得,所以走神想着如何求药呢。”
王追月点点头,他正学过这类丹药的制作方式,使用凡间的一些上好药材也能炼制,在凡人身上使用的话,效果相差不大,他立刻点头应允下来,还多承诺了两种能让孕妇舒适的丹种。
吃完早饭,王二妮拍了拍云华的肩膀,笑道:“今日好天气,咱们姑嫂出去散散心,这样肚子里的孩子也好过一些。”
云华闷闷不乐地点头,跟着王二妮出门。
离了家门,王二妮按着云华,严肃地问她,“云华,你不是有心事会藏着掖着的人,告诉嫂嫂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担心的,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你怀着孩子,这样会很影响身体。”
一大早上,街面上人不多,两人身边也没什么行人,云华抿了抿唇,把自己这些日子的顾虑说了出来,末了,低声道:“嫂子,我知道我可能想得有些多了,可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从前没有过,自从、自从怀了腹中的这第二胎……渐渐感觉他不对头。”
作为云华第一个倾诉的对象,王二妮并没有马上下判断,也没有认为云华脑子不清醒,她和云华相处比杨天佑久得多,知道她是个很聪明有很多想法的小姑娘。
王二妮沉吟许久,开口道:“你觉得杨公子不够真实,怀疑他是被什么人派来完成任务的,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是怀了这一胎后才有,除此之外呢?还有其他疑点吗?”
云华抿唇,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今早看大哥和嫂嫂你在一处,举手投足都有默契,眼神相对时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是那种一看就是夫妻的……而我和天佑,从来没有过,他没有变化,嫂子你懂吗?他这几年没有变化,我从来没见过他失态的样子,一次都没有。”
少年如初见,美则美矣,可当作一世的夫君来相处,有种难以言说的冰冷感。
王二妮握紧了云华的手,发现她的手都是失血冰凉的,立刻说道:“好了,我清楚了,云华,嫂子相信你,也会为你去查清楚这件事,你不要怕,如果真的害怕杨公子,你这几日就来我们这儿,或者把杨公子指派出去,你不要怕。”
连说两个不要怕,王二妮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她拢住了云华的手,沉声保证道:“云华,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云华的眼泪都憋了回去,重重地点头,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