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随着马戏团的热度越来越高, 薄莉很快成为了新奥尔良人人谈论的人物。
男士们都断定,马戏团的演出必然会失败,薄莉会赔得血本无归。
原因一, 薄莉是个女人,男士们从来没有见过由女人带领的马戏团。
女人们想要投票权, 已经够骇人听闻了,现在居然穿着男装,满大街宣传自己的马戏团,简直是伤风败俗。
原因二,人人都知道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薄莉虽然剪短了头发,却改变不了她见识短的事实。
马戏团虽然是不入流的市井表演,但也要男人的见识才能支撑起来。
看看那些成功的剧团,无一不是男人在当家做主。
薄莉真的懂马戏吗?
不会以为, 只要穿个男装,再耍点儿小聪明, 就会吸引大把的观众前去观看演出吧?
在上流社会,男人其实是不能说女人闲话的。
但薄莉的行为实在太过离奇,再加上她总是以男装现身, 男士们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开始批评她的一举一动。
女士们则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薄莉的行为确实伤风败俗,但鉴于她并非一位淑女, 她们也不便评价什么, 只是默默关上大门, 拒绝薄莉的登门拜访。
另一派则觉得,薄莉长得好看, 穿上男装后,显得既清峻又柔美,可以请到家里来欣赏一番。
这时,薄莉再度放话——
观看演出前,每个人都必须签一份免责协议。
因为演出太恐怖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观看演出,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拿到那一百块钱。
患有心疾、哮喘、癫痫等病者,是绝对禁止入内的。
如果游客一定要进去,必须先跟薄莉去警局签生死文书。
——确定在观看演出过程中,即使被吓到疾病发作,也不会追究马戏团的责任。
警长听见这话,本来严厉反对,但薄莉表示,如果警长愿意给她的演出评级——让几位警员进去,体验一下演出,对恐怖程度打分,她愿意让警长成为股东,每月给他两成利润。
警长没想到自己随便反对一下,就拿到了两成利润,立即闭上了嘴巴。
警员们却不怎么乐意——拿钱的是警长,他们还要跑一趟,给马戏团的演出评级,简直费力不讨好。
“我就不去了吧,”一位警员撇了撇嘴,“每天巡街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看马戏。”
“我也不去了。”
“克莱蒙小姐,非常抱歉,我们都很期待您马戏团的演出,但您也知道,我们公务有多么繁忙……”
“没事,”薄莉惊讶地说,“我本来想说,警员们看完整场演出,也可以得到一百美元的奖励,既然你们都没空,那就算了。”
她微微笑着,脱帽鞠躬:“叨扰你们啦。”
警员们一听,又忽然有了空闲,纷纷围上去,想找薄莉定下看演出的时间。
有个警员比较急切,伸手抓住薄莉的胳膊——他是最开始那个撇嘴的警员,怕薄莉不理他,直接上手了。
谁知就在这时,警员忽然感到一种阴冷恐怖的被注视感。
有什么在盯着他。
警员顿时汗毛倒竖,猛地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然而,当他回头看向薄莉时,那种被注视感又出现了。
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办公室里烧着壁炉,警员居然被盯得出了一身冷汗。
薄莉没有注意到这一插曲。
她其实也有些忐忑——不是怕赔得血本无归,而是怕埃里克真的把人吓死。
她的计划很简单。
演出形式参考现代的“鬼屋”,但NPC除了畸形演员,最重要的一环,其实是埃里克。
原作写过,他最大的爱好是先让别人瞠目结舌,再证明自己有着名副其实超凡脱俗的聪明才智。⑴
这简直是天生的鬼屋NPC。
好巧不巧,他也确实是恐怖片主角。
唯一的问题是,让他惊吓游客,就好比把一群羔羊送入狼口。
薄莉有点担心,他遏制不住杀戮本性,恐吓到一半,直接绞死那群无知的羔羊。
她思来想去,决定每次演出时,都尾随游客一起进去,以防鬼屋血流成河。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礼拜以后,薄莉收到了埃里克的信件——她不明白说句话的事情,他为什么非要写信告诉她。
信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笔迹冷峻如刀锋:
“一切准备就绪。”
落款是E.
速度也太快了。
半个月的时间,他就把一座酒馆改造成了她设想中的鬼屋了?
不过,那座酒馆建造于本世纪初,又历经南北战争,本就有不少活板暗门用于避难。
再加上,薄莉也没有闲着,请了不少纺织女工缝制鬼屋道具,速度快也正常,只是没想到只要半个月。
但想到他每天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堆衣服鞋子,薄莉也就释然了。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超自然力量,估计就在他的身上。
薄莉先给警员们写了一封信,请他们今晚来观看演出,又给当初反对声最大的几位绅士,写了一封,请他们前来“测试胆量”。
薄莉承认,后面一封信多少带点儿私人恩怨。
谁让他们当初张口闭口就是“女人见识短”?
写完两封信,薄莉也没闲着,又写了一篇文章,打算让报社经理刊登在头版。
文章的标题更加缺德:
“‘克莱蒙小姐的马戏团’演出即将开始,已向A先生、B先生、C先生发起邀请,不知他们是否愿意前来测试胆量?”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新奥尔良就那么大,上流社会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圈子。
很少有绅士说女人的闲话,所以这篇文章一刊登出来,几乎所有市民都知道A先生、B先生、C先生指的是谁。
这时,更加怪诞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位警员竟公开宣布:“‘克莱蒙小姐的马戏团’的演出效果令人震惊,但心理承受能力差者,最好不要前往观看,否则后果自负。”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走在街上,男人、女人、小孩、游手好闲的混混,都在讨论即将开始的演出;吸烟室里,绅士们也在低声议论马戏团的胆量测试。
派对和舞会的间隙,女士们也在好奇,那三位绅士究竟能不能通过胆量测试。
最让人抓心挠肺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让一位警员说出那样的话?
·
那天傍晚,三位警员签了免责协议,互相对视一眼,插着兜,说说笑笑地走了进去。
薄莉披上黑斗篷,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以一种批评家的眼光,打量四周的陈设,并做出苛刻的点评:
“克莱蒙小姐,我觉得这个摆设,可以做得再吓人一些,你觉得呢?”
“我看过不少畸形秀,别人的布置要吓人多了,你的演出模式虽然新颖,但看久了还是会感到乏味。”
“请不要介意我们的心直口快,”一位警员说,“我们是希望你的演出成功,才会这么说。假如我们不希望你成功,拿了那一百块钱,就可以走人了。”
薄莉温和地笑笑:“我不介意。”
走到二楼时,其中一位警员开始感到无聊了:“演员呢?不会就是这样一直往前走吧?”
其实才过去两分钟。
薄莉记得他,这是那个撇嘴的警员,名叫亨利,性格粗鲁,像公鸡一样好斗。
“算了,”亨利说,“看在钱的分上,有记者问起这事,我还是会假装被吓到。”
薄莉没有说话。
她按照埃里克教的方法,隐入黑暗之中。
亨利没有得到回答,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薄莉,耸耸肩,继续往前走。
演出开始前,薄莉曾给他一张卡牌,据说是他要扮演的角色。
亨利瞥了一眼,就丢到了一边——他要扮演的,居然是个畸形女人。
这让他反感极了。
跟其他男的一样,亨利也看不起女人,听说女人要开马戏团,第一反应就是嗤笑。
要不是为了那一百块钱,谁会来看这个演出?
除了身份牌,每走到一个地方,还有详细的剧情引导。
亨利通通没看,仿佛阅读文字会削弱自己的男子气概似的。
另外两位警员,倒是看得很认真,还在低声讨论,亨利不由一阵嗤之以鼻。
十分钟后,另外两位警员,想按照剧情引导,去看玛尔贝的过去。
亨利找了个借口跟他们分开了——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耽搁时间,还不如继续往前走,尽快出去,拿到那一百块钱。
然而走着走着,他后背忽然蹿上一股寒意,那种被注视感再度来袭。
有人在跟踪他。
亨利站住脚,回过头。
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亨利平静地说,“你们想吓唬我,好让我中途退出,放弃那一百块钱,是吧?我猜你们的女经理是那么说的——只要把那个强壮的警察吓跑,那一百块钱就归你们了,对吧?”
没有回应。
被监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亨利强压下内心的不安,继续往前走。
下一刻,酒馆走廊的门锁忽然传出窸窣声响——像指甲挠门的动静,吱吱——呀呀——似乎有什么想从里面出来。
亨利皱着眉,转动门把手,猛地推开门。
然而,房间里空荡荡,仍然是什么都没有。
亨利非常清楚,这是市井把戏,上不了台面,心脏却咚咚乱跳起来,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同时,被注视的感觉再度传来。
有人站在他的身后!
亨利猛地回头。
这一次,他不再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一幕的恐怖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只见一个女人拖着四条畸形丑陋的腿,艰难地朝他爬来。她发丝凌乱,面容扭曲,指甲在地板上留下痛苦的抓痕。
在她的身后,是一个手持木工锯的高大巨人。
那个巨人应该有两米五那么高,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同时木工锯往下一压,对着女人的腿锯了起来。
锯刃摩擦血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鲜血与碎肉飞溅。
女人凄厉地惨叫着,从自己的头发上抓下碎肉。
亨利看得浑身发冷,胃部一阵发紧。
随着时间的流逝,木工锯的声音逐渐变得古怪,既像绞肉机,又像榨汁机,令人不寒而栗。
亨利终于听清女人在嘶喊什么。
“救救我……他要锯掉我的脚做标本,”她惨叫着,上气不接下气,“他要锯掉我的脚做标本,救救我!”
与此同时,巨人抬起头,看向亨利。
“你想救她?”他站起身,从女人的腿上拔出木工锯,“可以,让我锯下你的腿就行。”
这是假的。
亨利告诉自己。
然而,地板上的血是那么真实,温热,黏稠,带着浓重的腥味儿,蔓延到他的脚边,浸湿了他的鞋底。
女人头发上的碎肉也真实得可怕。
亨利看清楚的一瞬间,胃部一阵紧缩,差点干呕出声。
“你们吓不到我,”亨利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强作镇定地说,“那一百块钱我拿定了。随你们怎么演,我都不会中途退出。”
巨人却像聋了似的,面无表情,拖着鲜血淋漓的木工锯,一步一步朝亨利走去。
电光石火间,亨利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也许,这根本不是演出,薄莉也不是马戏团的经理,而是一个残忍的连环杀手。
这种案子并不罕见,连环杀手设下圈套,把无知无觉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然后开始屠杀取乐。
不然怎么解释血、肉那么真实?
那个女人的表情又为什么那么痛苦?
简直像真的经历过这种事一样。
还有那种古怪的被注视感……这群人肯定早就想杀了他。
亨利不想表现得太过慌乱。
他伸手探向枪套,想要拔出配枪,警告巨人停下脚步——但他的枪早在进酒馆前,就被卸下来了!
当时,他听说不能携带武器,也没有多想,随手解下配枪,搁在一边,让薄莉的跟班保管。
现在想想,如果这都不是早有预谋,那什么才是早有预谋?
眼看巨人高大笨重的身影越来越近,亨利再也无法维持镇定,拔腿就跑。
但这是个小酒馆,走廊窄而短,不到片刻,他就跑进了死路。
巨人高得可怕,站在走廊上,必须佝偻着身子,才能继续前进。
最恐怖的是,那种古怪的被注视感又出现了。
亨利惊疑不定。
他已经站在走廊尽头,后背是酒馆的墙壁,怎么可能还有被注视的感觉?
除非——
那个注视他的人,在墙里面。
同一时刻,墙里似乎伸出一双强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亨利的两胁。
亨利只觉得血液冻结,几乎无法呼吸,像一脚踩空,跌进了森寒刺骨的深潭里。
——墙里为什么会伸出一双手?
这时,巨人已走到他的面前,缓缓举起木工锯。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亨利的脸上。
那个女人的血。
不是假的。
锯子的锯刃上甚至有红白相间的骨头碎屑——
这么真实,怎么可能是假的。
亨利彻底被恐惧笼罩,瞪大眼睛,胸口急速痉挛,呼吸急促而尖噪,整个人一软,晕了过去。
薄莉见亨利快要晕倒时,就把另外两位警员拽了过来,让他们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完了整个过程。
从另一角度望去,这一幕其实有点儿“假”。
巨人的表情有些木讷,艾米莉的表演也略显浮夸,但亨利就像中了什么心理暗示似的,惊恐不安,步步后退,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两位警员面面相觑,没想到平时颐指气使、充满阳刚之气的亨利,这么容易受惊吓。
薄莉小声说:“这不管我们的事吧……您也看到了,我们的演员根本没碰到他。”
“确实,”一位警员说,“是亨利自己胆子太小,被吓晕了过去。”
“不过,你这个演出确实有一定的风险,”另一位警员说,“我们会在报纸上警告市民,心理承受能力差者,最好不要前往观看,否则后果自负……你能接受吗?”
薄莉听见这话,差点心花怒放,给这位警员一个热情的拥抱。
很明显,这位警员并不懂什么是逆反心理,也不懂还有一种广告语叫“胆小慎看”、“内有惊悚画面,请勿点击”、“心理承受能力差者,立刻关闭视频”等等。
薄莉已经猜到,等警员公开发表这句话,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但她只能一脸惋惜地说:“……我理解你们的顾虑,也只能这样了。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两位警员安慰了她几句,抬着昏死过去的亨利离开了。
酒店内,重新恢复光明。
薄莉把每个演员都夸了一通,尤其是艾米莉,夸她演技好,感染力强,简直是天生的演员。
艾米莉原本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但扮演鬼屋的演员,演出过去差点发生的经历,恐吓眼前的“正常人”,居然让她感到浑身一轻,仿佛卸下沉重的包袱。
她没有忘记,这一切都是薄莉给她的。
艾米莉只是不善言辞,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重重抱住薄莉,轻声说:“谢谢。”
西奥多也对薄莉点点头:“谢谢。”
薄莉始终没对他放下戒心,对他的表演也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他演出效果惊人,直接把警员吓晕了过去,也毫不吝啬地赞美了一番。
演员们离开后,费里曼大娘提着水桶上来,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
薄莉跟费里曼大娘闲聊了一会儿,互道了晚安,朝酒馆大门走去。
谁知,走到一半。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突然伸出来,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拽进活板暗门里。
——埃里克。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与最初相比,他身上的气息变了很多。
不再总是一身汗味和血腥味,也不是单调的肥皂味,衣领上甚至散发着极淡的香水味。
薄莉愣了愣,踮起脚,凑上去闻了一下。
居然真的是香水味。
不知是否他的气质的缘故,这香味闻上去如柏树一样干燥,如刀锋一样危险,燃烧着一线辛烈的苦味。
下一刻,他用力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庞转到一边,像抑制某种情绪般,呼吸变得急促不匀。
薄莉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把她拽进来,又不准她靠近。
身上洒了香水,又不允许她凑过去闻。
她琢磨片刻,忽然灵机一动。
……他不会是也想要她的夸奖吧?
薄莉试探性地说:“……对不起,忘了跟你说,你今天特别厉害,如果不是你,我们的演出不会如此成功。”
话音落下,她的眼睛就被他戴着黑手套的手捂住了。
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他白色面具下冷峻分明的下颚,以及红透的脖颈、耳根,简直像起了一片红疹。
一时间,薄莉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原来他上次不是过敏,是害羞。
第32章
薄莉眨了眨眼睫毛, 继续说道:“真的,要不是你催眠了亨利,别的演员也不会发挥得这么好。那个亨利那么嚣张, 要是首演失败,演员们肯定会大受打击……多亏了你, 才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说着,微微歪头,浓密的眼睫毛从他的黑手套上划过。
明明隔着一层皮革,埃里克却感到了她眼睫毛的触感。
像羽,像沙。
他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声音变得冰冷而生硬:“我不是来听你拍马屁的。”
薄莉没有察觉到异样。
但他察觉到了。
他对声音有着恐怖的控制力,可以不动口唇而发出声音,随心所欲地控制声音的大小、音色、位置,让人觉得声音无处不在。
这是他第一次发出这么古怪的声音。
薄莉:“……”
那你还听了那么久?
她嘴角微微抽搐, 脸上维持着甜美的微笑:“那你把我拽进来,是想对我说什么悄悄话吗?”
过了几十秒钟, 他低沉、冷冽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你设计的演出形式非常新颖,成功是必然的。”
原来是来夸她的。
薄莉心里一热,刚要抱住他说声“谢谢”, 就听他冷漠地继续说道:
“但眼光有待提高, 西奥多并没有表演上的天赋,如果不是碰到了你,他永远只配在马戏团卖艺为生。你没必要对他说那么多溢美之词。”
薄莉:“……”
她万万没想到, 埃里克第一次对她说那么多话, 居然是因为西奥多!
“……我, ”她想澄清自己的眼光没有问题,“看得出他的表演有些木讷, 夸他只是为了鼓励他,这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他顿了片刻,声音再度变得十分古怪:“你想笼络一个庸才?”
薄莉耐心地解释说:“这不是庸才不庸才的问题,西奥多是我的员工,不管他的表演是否出色,只要他认真演出了,我都会夸赞他。只有这样,别人才会觉得,在你手底下工作,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薄莉的话没有说完。
埃里克不知想到了什么,手猛地往下一压,扣住她的脖子,将她推到密室的墙上。
他眼神侵略,动作粗暴。
黑色皮手套的鞣皮微微开裂,摩擦过她的脖颈时,激起一阵微妙的痒意。
薄莉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腕。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猛地松开她,将头侧到一边,喉结上下滚动着,做了好几个吞咽的动作,呼吸比她还要粗重。
薄莉一头雾水:“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埃里克冷冷地看着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错。
但每一个字,都令他极为不适,怒火中烧。
也许,这才是症结所在。
密室内,逼仄窒闷。
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粗重,时断时续,为了压抑过于激烈的呼吸,下颚骨几乎有些颤抖。
薄莉怕他喘不过气,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冷静,别急。想说什么慢点儿说……没必要把自己气成这样……”
他盯着她,眼神冷得瘆人。
放在以前,薄莉毫不怀疑,他露出这个眼神是想杀了她。
然而现在,他却只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出了活板暗门。
薄莉:“???”
幸好,她的情绪十分稳定,埃里克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早已习惯他的阴晴不定,纳闷了两秒钟,就耸肩离开了。
相较于埃里克的态度,薄莉更想知道,那三位绅士有没有看到她刊登在报纸上的挑衅。
谁知,一天过去,两天过去,那三位绅士始终没有回应她发起的胆量测试。
似乎以为只要不回应,她就不会纠缠下去。
薄莉却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的宣传机会,继续在报纸上写道:
试问,绅士是什么?
只有诚实、勇敢、正直、尊重女性、乐于助人,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男士才称得上“绅士”。
那三位绅士在背后议论她,是“不尊重女性”;假装看不见她的文章,是“不诚实”;不敢接受她发起的胆量测试,是“不勇敢”。
假如这样的男士也能成为“绅士”的话,那南方真的是没落了。
薄莉是故意这么讲的。
美国的“南北”之争,由来已久。
南方人认为北方人粗鲁、野蛮、没有底蕴,为了打赢战争,连“解放黑奴”的口号都喊得出来,把美国弄得一团糟;
北方人则觉得南方人顽固、封闭、不知变通,但战争过后,不少北方人都想攀附南方贵族,成为名副其实的新贵。
薄莉专门查过,那三位绅士出身于南方的名门世家,其中有两位都娶了北方人当妻子,才勉强维持住如今的地位,不然早就下地种棉花去了。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那三位绅士再也坐不住,在报纸上抨击薄莉居心叵测、挑拨离间。
像她这样擅长诡辩的女人,绝对算不上正经女人,受到绅士的指责也是理所应当的。
作为绅士,他们只是不会批评上等女人。
薄莉每天穿男装,像男人一样做生意,抛头露面,招摇过市,还买通了警局,为自己的马戏团造势,简直是不知廉耻。
请问,他们为什么不能指责这样不知廉耻的下等女人?
这下,警局受到波及,也坐不住了。
警长严肃声明道:
“警局并没有接受克莱蒙小姐的贿赂,警员在报纸上发表的提示,纯属出于好心——毕竟,其中一位警员亨利·詹森因过度惊吓,至今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全城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规模如此之大、牵涉如此之广、连警局都惊动的骂战。
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私底下议论个不停。
要是有一天,那三位绅士没有在报纸上答复薄莉,还会有好事者上门询问,为什么不说话了,是因为打算接受薄莉发起的胆量测试吗?
那三位绅士气得肺都炸了,试图从薄莉的妇容妇德入手,批评她不守妇道⑴。
可惜,薄莉是真的不在乎自己有无妇德,即使看到了他们刊登在报纸上的犀利点评,还是身穿男装,骑着马,从他们的别墅前经过。
要知道,一个女人没有妇德,那可是非常严重的罪过,更何况被绅士登报批评。
若是一个恪守闺训的上等女人,得到这样的评价,估计已经投河自尽了。
薄莉却不痛不痒,依然跟周围人谈笑风生,仿佛四周有一道无形的防护墙。
这个女人简直没脸没皮,无懈可击。
最终,三位绅士败下阵来,同意参加薄莉的胆量测试。
薄莉的心理素质其实算不上强,演出时遭遇恶评,也会难过好几天。
但这是十九世纪,书信、报纸、驿站、工厂……甚至连谣言都显得慢悠悠的。
即使是骂架,也具有滞后性,不像互联网那样可以收到即时回复。
她在报纸上跟那三位绅士吵架,几天后才能收到对方怒气冲冲的答复,还不如刚联网那会儿的漂流瓶得劲。
只能说,那三位绅士输就输在没上过网。
不过,薄莉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她换上男装,通过几位对她有好感的女士,找到了那三位绅士的妻子。
她们正在一幢别墅参加读书会,会客室内大概有十多位女士,都是年轻漂亮的太太小姐,见薄莉进来,低低的谈话声顿时停住了。
女士们早就听说过薄莉的名字——她的行为简直骇人听闻,从来没有女人敢跟男人叫板,还是三个有名有姓的男人。
这场面既让她们感到恐惧,又有些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让她们没想到的是,薄莉居然长得这么……特别。
她五官清丽柔美,一身白色西装,戴着宽檐帽,两条腿纤长而笔直。
女士们不是没见过男装丽人,但跟那些男装丽人不同的是,薄莉并没有往男人的方向打扮,她甚至戴着一顶镶鸵羽的漂亮女帽。
男装配女帽,这一搭配堪称怪异。
可是,在薄莉的身上,却并不违和。
她脸上的微笑也毫无男孩子气,反而甜美又明媚,像口感清甜、汁水饱满的水果。
女士们不禁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有一位女士按捺不住,放下书,站了起来:“天啊,天啊!没想到你长成这样——真好看,我可以摸摸你的腿吗?”
薄莉觉得怪怪的,但还是微笑答道:“可以呀。”
那位女士轻轻摸了一下薄莉的腿,口中仍然惊喊道:“哎哟,真长,真直!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女人也有一双腿呢!”
一位年纪略长的女士呵斥道:“加西亚太太,你太无礼了。”
有女士发出窃笑:“克莱蒙小姐,你就原谅加西亚太太吧,她一直这样,一看到漂亮女孩就走不动道,你还穿成这样——”
会客室里泛起一阵窃笑。
薄莉温和地笑笑,宠辱不惊:“没事,我是来找戴维斯太太、米特太太和莱特太太的。”
“噢,我懂了!你是来给她们下马威的,对吗?”有女士问道。
“当然不是,”薄莉说,“我是来给她们提个醒,演出有一定危险性——想必她们也知道,有一位警察吓晕过去的事情,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为了安全起见,我希望她们能在旁边观看演出,这样有危险,也可以第一时间赶到……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她们可以亲眼见证自己的丈夫是如何通过胆量测试。”
女士们没想到薄莉上门,只是为了告诉那三位绅士的妻子可以旁观演出。
这种不计前嫌的举动,简直比那三位绅士的行为……还要绅士。
毕竟,这段时间,她们都亲眼看到了那三位绅士是如何对薄莉口诛笔伐——简直是要把她往死里逼的程度。
好半晌,戴维斯太太才开口说道:“谢谢您特地跑一趟,告知我们这件事。我们会去旁观演出的。”
“那我就放心了,”薄莉脱下帽子,按在胸口,礼貌地所有女士鞠了一躬,“非常抱歉打扰各位女士,再见。”
直到她彻底走出会客室,女士们才重新开始说话:
“上帝啊!她居然是活的……怎么会有女人敢穿成那样,把两条腿露出来,她不会害臊吗?”
“但她真好看,”另一位女士说,“早知道我也像加西亚太太那样,上去摸摸她的腿了。”
一位年轻女孩冷漠地表示:“我绝不会触碰这样的女人,太肮脏了。”
“琼斯小姐,”一位坐在壁炉旁边的女士笑了起来,“你年纪还小,不懂克莱蒙小姐的魅力,等你结了婚,整日对着倒胃口的丈夫,就知道克莱蒙小姐的好处了!”
“加西亚太太养了不少女孩,但没有一个像克莱蒙小姐那样漂亮,性子也没有那么倔……”
有女士问道:“加西亚太太,你刚刚怎么不让她给你行个吻手礼呢?她的唇看上去真软。”
所有女士都笑了起来。
琼斯小姐面色涨红,刚要斥责她们不知廉耻的话语,就在这时,会客室的吊灯突然摇晃了起来——
女士们顿时乱作一团,尖叫起来。
年纪稍大一些的太太则较为镇定,劝她们冷静下来,肯定是因为年久失修,吊灯才会晃动得如此厉害。
谁知下一刻,枝形吊灯上的装饰品如暴雨般瓢泼而下。
如果仅仅是这样,并不吓人。
真正让琼斯小姐感到恐怖的是,在场的女士们似乎都出现了严重的幻觉。
首先,是那位说薄莉“唇真软”的女士,她几乎是尖叫着说自己的嘴不见了,变成血水融化了,仿佛得了某种癔症。
加西亚太太的幻觉也很严重——她在自己的手上看到了一条毒虫,一边哭喊,一边挥舞双手,最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不知是否被这样可怕的氛围影响了,琼斯小姐也看到了无法解释的恐怖画面。
她颤抖着低下头,恐惧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睁睁看着手指变长,变软,化为污浊、黏稠的血水滴落而下。
简直就像是在惩罚她那一句——
“我绝不会触碰这样的女人,太肮脏了。”
第33章
薄莉请那三位绅士的妻子前来旁观演出, 一是为了撇清关系——谁知道,那三位绅士的胆子大不大,会不会被埃里克吓死。
二是, 让那三位绅士在妻子面前颜面尽失,再也没有勇气跟她叫板。
除此之外, 薄莉还请了之前的警员们过来。
警员们看到了绅士们在报纸上对他们的污蔑。
虽然确实收了贿赂,来看薄莉的演出,也是冲着那一百块钱。
问题是,收贿赂的是警长,因为亨利被吓晕, 那一百块钱也没有到手。
绅士们再发表那样的言论,就等同于污蔑了。
警员们一方面很乐意看到绅士们出丑,一方面又希望他们通过胆量测试,挽回一下亨利丢掉的男性尊严, 心情非常矛盾。
薄莉不知道警员们内心的挣扎,她在报纸上公开表示, 欢迎各路记者前来旁观演出,为三位绅士的表现打分。
这一举动,再度引起人们的热议。
有人说, 薄莉在打肿脸充胖子——胆大胆小, 谁说得清呢?
有的人认为,吃蛇虫鼠蚁,就是胆大的表现;有的人则认为, 必须跟一头熊搏斗, 才是真正的胆大。
又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位胆小的警员, 会被马戏团的演出吓晕过去。
薄莉为了彰显自己大度,邀请记者前去观看演出, 谁知道记者们会不会站在绅士那边?
要是那些记者一口咬定,绅士们的某些行为就是胆大表现,她该怎么为自己辩驳呢?
只能说,女人就是女人,不适合做生意。
哪怕跟绅士们的争论占据了上风,也很快会得意忘形,原形毕露。
薄莉对街头巷尾的热议毫不知情。
这里的人都有些腼腆,即使在背后议论她,见到她也会脱帽致意。
女士们也是表面上跟她势不两立——薄莉每天打开邮筒,都能看到大量信件,除去一些不堪入目的辱骂,基本上都是女士们暗中递来的邀请函,拐弯抹角地问她要不要来本地的读书会、舞蹈俱乐部等等。
此时此刻,薄莉最担心的,也不是能不能吓倒那三位绅士,而是要怎么提醒埃里克,别把那三个人玩死了。
这段时间,她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可她刊在报纸上的文章,他又会一一翻看,甚至会像之前一样留下几句简短的批注。
薄莉完全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脾气。
她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她对庸才过于宽容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反感。
他虽然对女性有一种诡异的绅士风度,但若是那位女性是个庸才,也会作出刻薄到近乎冷酷的点评。
记得有一次,他带她去看歌剧。
薄莉对歌剧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那位女高音扯着嗓子在唱什么,但感觉还行——音准,气息足,吐词清晰,可不就是还行。
所以,当他走到她的身后,问她有何感想时,她想也不想地答道:“挺好的。”
埃里克沉默片刻,冷淡地说:“早知如此,不如带你去动物园。听听野兽的嗥叫,或许能挽救一下你那岌岌可危的音乐品位。”
薄莉:“……”你再骂?
她非常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靠唱歌刷他的好感度。
不然以他的标准,她很可能第一天就命丧黄泉了。
薄莉决定永远不告诉他,她其实也会唱歌。
埃里克对才华的评判标准,是如此严厉。
她却当着他的面说,自己会夸赞每一位庸才,只是为了让他们更加心甘情愿地为她打工。
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可容忍的污点。
不过,他当时气成那个样子——呼吸粗重,下颚骨紧绷得几乎有些打颤,也太奇怪了。
算了。
薄莉想,他毕竟年纪不大,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正常。
虽然大多数时候,真的很难察觉到,他比她小那么多。
他太冷漠,太危险,又太沉默。
只有停止捕猎时,才能让人感到年龄上的差距。
薄莉准备给他道个歉。
回到卧室,她脱下男装,换上睡衣,从抽屉里翻出信笺,打算写一封真挚动人的道歉信。
——这段时间,他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跟他交流。
她刚在信笺上起了个头,书桌上的煤气灯就倏地熄灭了。
眼前陷入黑暗。
高大的阴影覆过她的头顶。
熟悉的气息逐渐包围她。
薄莉没有被吓到,只是有点儿纳闷。
经过上次的事情后,她就把蜡烛换成了煤气灯,没想到他还是能随心所欲地熄灭灯光。
怎么做到的?
能不能教教她。
这样她睡觉的时候,就不用专门起床关灯了。
这时,埃里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冽、动听。
薄莉头皮一紧,习惯性地揉了揉耳朵:“我想跟你解释一件事。”
“什么事。”
“我觉得,我们之前有点小误会,”薄莉诚恳地说,“我夸赞西奥多,并不是在肯定他的才能。事实上,见识过你的才能以后,任何人的才华都不能再惊艳到我。”
他突然问:“我有什么才能?”
薄莉愣了一下:“魔术、腹语、音乐、催眠……嬷嬷说,你是有名的活板暗门大师,但我觉得,你在建筑上的造诣远不止于此。”
她擦了擦冷汗,差点把他是建筑大师这一点也说出来了。
还好她脑子反应快,及时刹住了车——他并没有告诉她,他对建筑也有涉猎。
埃里克没有说话。
薄莉继续说道:“你可能会以为,我这么说,也是为了笼络你……但真的不是,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你会的那些东西,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精通一项,你却已经是那个领域的大师。”
为了哄他消气,她简直是搜肠刮肚地说好话:
“你几乎改变了我对天才的认知……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会真心夸赞西奥多呢?”
他不冷不热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别生气啦,”薄莉转过身,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对庸才的态度,不会再那样夸西奥多了。”
埃里克也想问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正如薄莉所说,西奥多是一位庸才,除了身高将近八英尺,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西奥多虽然比他高出一英尺七英寸,但他只需一只手就能绞死西奥多。
而西奥多毫无还手之力。
西奥多高大、笨重、反应迟钝,意志力低下,他甚至不需要心理暗示,就可以直接催眠西奥多吞枪自尽。
所以,他为什么要因为薄莉夸过西奥多而生气?
然而,他一想到任何人——不论庸才还是天才,她都一视同仁,毫不吝啬夸奖,就难以遏制胸中的怒火。
症结不在他。
而在于她。
只要杀死她,这种胸口胀痛的不适感就会消失。
一切又会恢复正常。
他不会再因为她的一字一句而心神紊乱。
埃里克盯着薄莉的脖子,手缓缓覆上去。
她对他毫无防备,反而微微歪头,把脸颊贴在他的黑色皮手套上。
埃里克没有注意到,她贴上来的那一刻,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她的咽喉。
只需一点点力气,她的呼吸、声音、体温、心跳、脉搏……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波莉·克莱蒙这个人。
下一刻,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黑手套:“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被她亲得从手指到脊椎都麻了,很想重重推开她的头。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她的唇——鲜红,濡湿,如此柔软,开合间可以看到整齐的牙齿。
——她的唇看上去真软。
他看着她的唇,着了魔似的生出一种冲动,想将什么抵进去,手指或舌头——
这一念头吓了他一跳。他猛地后退一步,将头侧到一边,呼吸时断时续。
她的唇却像是烙在了眼底,令他的太阳穴一阵胀痛,心脏剧烈跳动。
薄莉不明所以:“怎么了?”
几十秒钟过去,他略微沙哑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我没有生气。”
薄莉假装相信他的说辞:“这样最好了。”
埃里克转过身,似乎想要离开。
直到这时,薄莉才想起正事,连忙抓住他的手。
她没有注意,不小心与他十指交握。
薄莉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迅速抽出手,语气也有些不稳:“还有事?”
薄莉已经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气。
假如她直接提醒他,别把那三位绅士玩死了,他估计又会生气。
她也不懂他为什么那么能生气,总不可能是叛逆期到了吧。
她得像之前一样,用一点肢体接触,让他接受她的话。
想到这里,薄莉上前一步,抱住他。
她再度感到了那种强烈的男性吸引力——不是她的错觉,他肩背、腰腹的肌肉真的变紧实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像一具高大的骨架。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薄莉小声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也知道你愿意帮我主持演出,已经是帮我很大很大的忙了……但还是希望,明天演出时不要把人吓得太严重。”
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我希望,他们是清醒地看着自己的颜面尽失。像亨利那样至今昏迷不醒,有点太便宜他们了。”
“可以吗?”
说完,她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白色面具。
这不是她第一次亲吻他的面具。
但就像之前每次一样,他感到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耳根充血发烫,胸腔被什么涨满似的剧痛不已。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口。
薄莉一脸不解,但是非常配合,任由他掐住她自己的脸颊。
然而不知为什么,她越顺从,他越愤怒——最近他总是在愤怒,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激烈情绪,跟平时冷静克制的他判若两人。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唇,心想,如果按照那种冲动,把手指伸进去——是否能平息内心的愤怒呢?
但显然,他想要探进她口中的,并不是手指。
而是舌。
她的唇真软——
他比那些女人更加可耻。
因为这一刻,他的头脑里想的居然是,她的唇真软——
能否含住他的舌?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头亲了一下他的手指——隔着一层黑手套。
有那么一刻,他居然对一副手套生出了嫉妒心。
薄莉对他的异样毫无察觉,还在问:“那我们说好了?”
他的听力是如此敏锐,可以听见她说话时呼吸、吞咽,甚至是唾液在舌根蓄积的声响。
那些细微的声响似乎有着可怕的热度,令他的耳膜一阵刺痛,半晌才低声说道:“……知道了。”
第34章
第二天下午, 酒馆前被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前来看热闹的市民。
薄莉把报社的记者,安排在一个隐秘的位置——既可以观看演出, 又不会影响那三位绅士沉浸式体验鬼屋。
警员们得知消息后,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提醒一下那三位绅士。
薄莉现在风头太盛,如果三位绅士都被吓到的话,她可能会一跃成为全城最有名的女性。
这很可能会带坏城里的太太小姐,让她们跟她一样抛头露面。
这样的话,警察的工作量会剧增——太太小姐是那么娇弱, 必须由男士们陪同才能外出,否则会引来不三不四的人调笑或觊觎。
警员们可不想因为薄莉,每天在街上忙前忙后地照看一堆柔弱的妇女。
于是,警员们找到那三位绅士, 告诉他们,薄莉的演出非常新奇, 跟他们看过的任何一种演出都不一样。
他们进去后,会扮演不同的角色,找到线索, 破解谜题, 才能离开酒馆。
只有离开酒馆,才能算“看完整场演出”。
警员们还说,亨利之所以会被吓晕, 是因为抽到了“玛尔贝”的身份牌。
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抽到“玛尔贝”的身份牌, 要么让薄莉换牌, 要么着重保护,不要分散开来。
否则, 亨利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绅士们——米特、莱特和戴维斯,听完警员们的劝告,陷入了沉思。
米特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也是三位绅士里家世最好、最意气风发的一个。
莱特和戴维斯都不太想出风头,看到薄莉在报纸上说他们不像南方绅士,就有点打退堂鼓了,是米特强行把他们留了下来,声称一定要给薄莉一个教训。
在报纸上争论不休时,莱特和戴维斯都被薄莉的厚脸皮震惊了。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缠的女人。
如果薄莉要点儿脸的话,早在他们指责她抛头露面时,就已经羞愤自尽了。
不要小看这句指责的力量。
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名声。
在上流社会,无论女人还是男人,都将自己的名声看得极重。
没了名声,周围人就不会再跟你打招呼,也不会再邀请你上门做客,更不会邀请你参加各种社团与俱乐部。
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则就是如此,人人都怕落个坏名声,被街坊邻居拒之门外。
薄莉却对自己的名声毫不在乎。
在米特的授意下,莱特和戴维斯对她用上了这辈子对女性说过的最恶毒的词汇——不守妇道。
任何一位正派女人听到这一评价,都会大受打击,闭门不出。
薄莉却像没听到似的,每天照常穿着男装外出。
莱特和戴维斯都想放弃了,他们平时在女士面前不小心说了句脏话,都会连连道歉,跟薄莉争执成这样,真的太难看了。
米特却平淡地说:“这只说明她不是一个正派女人罢了。你说一个卖笑女不守妇道,她也很难有什么反应。”
莱特和戴维斯面面相觑,觉得薄莉虽然算不上什么正派女人,但也不至于到卖笑女郎的地步。
不过,他们并没有辩驳,没必要为了薄莉跟米特起争执。
“那我们该怎么办?”戴维斯问道,“我去医院探望过亨利·詹森,医生们都说,他确实是因为惊吓过度才被送进医院。”
“先生们,”米特漫不经心地说,“这种演出方式确实闻所未闻,但我们已经知道,演出过程中会有人过来吓我们。除非是胆小到极点的怂货,否则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因为这种方式而惊吓过度,甚至晕过去。”
“可是,警员们的劝告不像是假的。”莱特说。
“那些警察尸位素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米特淡淡地说,“他们大概是收了克莱蒙的钱,想过来恐吓我们。”
莱特和戴维斯被米特说服了。
谁知,就在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去酒馆观看演出时,却被妻子们忧心忡忡地拦住了。
“……那天,克莱蒙来找我们后,”戴维斯太太有些难以启齿,“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怪事。”
“让我来说吧,”莱特太太走上前,“那天,我们正在举行读书会,克莱蒙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请我们去旁观你们的胆量测试……她的举止非常正常,但她离开后……”
她深吸一口气,与另外两位太太对视一眼,脸色仍有些发白:“在场所有女士,都产生了十分严重的幻觉,简直像中邪了一样——”
“好了,女士们,”米特打断她们,看也没看一眼自己欲言又止的妻子,“多谢你们的劝告,我们一定会多加小心的。”
三人登上马车,莱特回想起自己妻子的表情,犹豫地说:“凯瑟琳从不撒谎,克莱蒙那女人说不定真的有点邪性……”
戴维斯刚要说话,米特却轻蔑地说:“行了,女流之辈的话,你们也信?”
于是,两人只能闭上嘴巴。
马车驶到薄莉租下的酒馆前,车夫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跳——街道人满为患,不说全城的人,至少一半的市民都跑来看热闹了。
米特看到以后,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觉得薄莉未免太过可笑。
他承认,她设计的演出形式非常新颖,但也仅此而已了。
作为女流之辈,她根本不知道男人的眼界有多么宽广,她在家里学习刺绣时,他早已去欧洲旅行,见过的风景比她见过的人还要多。
她拿什么吓倒他?
米特面沉如水地走下马车,随即看到了站在最前方的薄莉。
为了让这三位绅士没有挑刺的余地,薄莉特地换上了裙子——茶绿色的裙子,裙摆笼罩着一层烟雾似的轻纱。
她斜戴着一顶宽檐帽,帽檐如荷叶起伏,露出小半张清丽姣美的脸庞,一双褐色眼睛灵动无比,像是会伸爪子挠人。
米特立即怔住了。
他见过薄莉——当时,她身穿男装,从他的家门口路过,莱特叫他去看,他收起牌,随意瞥了一眼,感觉不过如此。
谁能想到,她穿上裙子以后,竟是如此——
动人。
莱特和戴维斯也看得一愣。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米特原本一脸不耐烦,此刻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走上前,彬彬有礼地对薄莉点了点头:“克莱蒙小姐,久闻不如一见。”
莱特和戴维斯都见过他私底下咒骂薄莉的样子,看到他这副模样,整个人都惊呆了。
薄莉“唔”了一声:“你是戴维斯先生?”
“我是米特,”米特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沃尔特·米特。”
薄莉微笑点头:“好的,米特先生,这边请。”
她转过身,带他们进入酒馆,请他们签署免责协议,告诉他们观看演出时的注意事项。
整个过程,米特一直紧盯着薄莉的眼睛。
他对自己的外形极为自信,只要是见过他的女人,无一不折服于他俊美的外表。
只要薄莉仔细看看他的长相,他就把握把她攥在手里。
谁知,她就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始终没有正眼看向他们:
“先生们,请抽牌——这是演出的身份牌。”
米特随手抽了一张,翻开一看,是“玛尔贝”的身份牌。
莱特小声问道:“那些警察说,这张牌有问题……要换一张吗?”
薄莉眨了眨眼睫毛:“我们一般是不提供换牌服务的,抽到什么牌,就是什么牌,但若是米特先生比较胆小,容易受到惊吓,也不是不可以给他换牌……”
米特眉头微皱,瞥了一眼莱特,寒声说:
“你想换牌,可以去换,别扯上我。”
戴维斯扯了一下莱特的袖子,凑到他耳边说:“别去找不痛快了,他看上克莱蒙了。”
莱特震惊,压低声音:“他不是说克莱蒙还不如……卖笑女郎吗?”最后几个字压得极低。
戴维斯也有点嫌弃莱特的迟钝,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发现克莱蒙长成这样,后悔了呗。等下你不要再说话了,惹恼了米特,小心他给你好看。”
米特没有注意到戴维斯和莱特的动静,他有些烦躁,不知道怎么吸引薄莉的注意。
更让他烦躁的是,周围人也太多了。
不然他就直接捏住薄莉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了。
演出开始前,要经过一条秘密通道。
米特终于抓住时机,走到薄莉旁边,低声问道:
“克莱蒙小姐,如果我有幸通过测试,能否请你共进晚餐?”
薄莉这才注意到米特的异样——原来他一直紧盯着她,不时摸两下鼻子,是想跟她搭讪。
她还以为,这人想动手打她。
毕竟,报纸上那些言辞激烈的批判,多数都出自他之手。
“现在说这个,会不会太早了?”薄莉故作天真地望着他,“你都没有开始测试。”
米特离她更近了一些,呼出的气息几乎扑到她的脸上:“我只是想要一个保证。”
他应该是用科隆香水漱过口,呼吸有一股雅致的香味。
薄莉却由衷感到厌恶。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突兀的念头——如果是埃里克这样逼近她,她会感到厌恶吗?
完全不会。
她甚至会觉得刺激。
希望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呼吸与肌肉彻底压迫上来。
薄莉一直弄不清楚,面对埃里克时的那种悸动,到底是恐惧还是心动。
抑或是……两者皆有。
毕竟,谁能说清心动的界限呢?
薄莉并不抗拒恋爱,对恋爱的态度是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散。
要是埃里克也喜欢她,她不介意跟他谈一场恋爱。
问题是,埃里克会喜欢她吗?
这是《歌剧魅影》的世界,埃里克是这里的男主角,不管是原作还是恐怖片,他都会爱上女主角,为她大开杀戒。
薄莉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她知道自己有点儿艺术上的天赋,但跟埃里克比起来,这点儿天赋太不值一提了。
——他是虚构故事里的人物,没人能超越虚构人物的聪明才智。
她的唱功也平平无奇,还不如他那天讥嘲的女高音一半厉害。
这种情况下,他真的会喜欢上她吗?
他看向她的眼神,时而阴冷得吓人,时而压抑着一股躁动的情绪。
既像随时会爆发的怒火,又像晦暗难辨的渴欲。
薄莉没有读心术,完全分不清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抱住她,还是想掐死她。
她走神的时间太长,米特盯着她的表情,以为自己的攻势终于引起了她情绪上的起伏,便又问了一遍:“克莱蒙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薄莉抬眼看向米特。
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虚伪且自命不凡,明明有妻子,还对她大献殷勤。
而且,她也没有忘记,他在报纸上是如何侮蔑她的品格。
但如果她对他露出微笑,答应他的邀约——埃里克会有反应吗?
薄莉歪头,斜望向米特。
灯光昏暗,她浅褐色的眼睛几乎变成黑色,却比任何时刻都要像伸爪子的野猫:
“当然可以,只要你能通过测试。”
话音落下,一道冰冷的视线立刻直直朝她投来。
那视线是如此直白,如此强烈,几乎将她钉在原地。
就像第一次见面,被他用刀子敲牙齿一样。
薄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头到脚都被针刺般的寒意笼罩。
但很快,她就感到了熟悉的心悸感,脸颊发热,呼吸也急促起来。
直到现在,薄莉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埃里克,也不知道埃里克是否喜欢她。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她喜欢这种逼近危险的感觉。
第35章
米特看着薄莉的眼睛, 对她的感觉完全变了。
在此之前,他觉得女人要是失去了女人味,那就失去了被绅士欣赏的资格。
他对女性有一套严格的评判标准——必须美丽、亲切、温柔, 以男人马首是瞻。
既要博览群书,又不能反驳男人的见解;既要主持家庭, 又不能违抗男人的命令。
他的妻子完全符合这一连串要求,是一位再标准不过的上等女人。
然而看到薄莉以后,米特忽然觉得,像薄莉这样不守礼教的女人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愿意向她低头认错。
——前提是,她同意成为他的情妇。
米特完全不担心自己无法通过胆量测试。
他简单扫了一眼酒馆的布置, 感觉警员们太言过其实了。
就这?
还不如在沼泽地里过夜吓人。
他之前在沼泽地里打猎,就地露宿过一晚,正好撞见林子里火并。
同行的绅士都不敢过去查看,米特嗤笑一声, 提着灯走过去一看。
只见鲜血横流,残肢内脏涂地, 沼泽都被染成褐红色,林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十多个枪手居然都不是死于枪战, 而是被人切下了头颅。
米特当时看得面色惨白, 冷汗直流,竭尽全力才忍住强烈的呕吐欲。
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同行的绅士看到那一幕后, 都吐得昏天黑地, 有两个甚至当场晕了过去。
米特因为表现得最为镇定, 一度成为上流社会里最胆大的男人。
薄莉的演出再可怕,能有那天他在林子里看到的血腥场面可怕?
演出即将开始前, 米特最后看了一眼薄莉。
他对她势在必得。
莱特和戴维斯没有米特的自信,刚踏入演出场景,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猎奇展品。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光滑黏稠的胎儿标本,不到手掌大小,已经可以看到具体的五官,仿佛被谁用刀子割出来似的。
除此之外,还有灵异照片、驱魔道具、人鱼骨架……莱特和戴维斯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都被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
“这简直是……亵渎神明。”
莱特信奉天主教,从小被教育堕胎会下地狱,受孕就必须生下来,薄莉却将胎儿制成标本,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戴维斯发现胎儿标本的下方,贴着一张标签:
“此标本源于‘四足女’艾米莉的真实经历。为博人眼球,马戏团经理残忍杀害了她腹中的孩子,将其制成标本。”
“艾米莉……”莱特皱眉道,“这不是我的身份牌吗?我要扮演这个被堕胎的女子?有些晦气。”
他连妻子生产时,都未曾靠近产房,此刻却要扮演被堕胎的女子。
莱特感到一阵反胃,很想就此退出。
戴维斯说:“这就是克莱蒙的厉害之处了,她知道男子忌讳这些,所以专门在入口放置了这些展品,想让我们知难而退。这个女人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无知。”
莱特望向米特,希望他能像之前一样痛斥克莱蒙:“沃尔特,你怎么看?”
米特正在回味薄莉那双野猫似的眼睛,闻言心不在焉地说:
“我能怎么看?你别太胆小了,一个标本就把你吓成这样。”
莱特感觉米特有点两面三刀、见色忘义,但米特的家世比他好太多,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能谴责米特,便只好将视线转向戴维斯:“很好,你们都对克莱蒙改观了,那我们还参加什么胆量测试,不如直接举手投降算了。”
戴维斯觉得莱特十分没有眼力劲,米特明显倾心于薄莉,他非要在这时讲薄莉的坏话,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莱特先生,”戴维斯说,“克莱蒙好歹是一位女士,你作为绅士的美德都去哪儿了?稍微对她放尊重些吧!”
两位好友像变了个人似的,莱特无法接受,又不能跟他们撕破脸面,只能压抑着怒气,跟他们身后,继续向前。
米特自从进入演出场景后,就变得分外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戴维斯只好肩负起领头的责任,积极寻找线索。
“……我懂了,”戴维斯说,“米特是‘玛尔贝’,我是‘弗洛拉’,你是‘艾米莉’,我们现在在马戏团里,只要逃出这里就算成功。”
莱特讥讽说:“你进入角色真快,这就把自己当成女人了。”
戴维斯有些忍无可忍:“莱特先生,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你要是想尽快离开这里,那就跟我一起收集线索……”
两人互相怒目而视,气氛僵滞,一触即发。
戴维斯正要让米特评评理,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米特不见了。
米特满脑子都是薄莉,根本无心理会两人的辩论。
他连招呼都懒得打,就直接离开了——这两人无论家世还是学识都不如他,带在身边,只会拖慢他通过测试的速度。
米特径直走向二楼。
一楼的布置,不外乎是马戏团的背景故事。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马戏团的故事都大差不差。线索应该在二楼。
果不其然,米特在二楼的一个房间,看到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那尸体做得非常逼真,甚至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味。
米特胃部顿时一阵抽搐,眉头微皱,走近那具尸体。
只见尸体面孔肿胀,皮肤薄如蝉翼,似乎随时会爆裂开来,眼睛、鼻孔和嘴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蛆,蠕动不止。
这一幕太过恶心,以至于他对薄莉的好感都减淡了不少。
假如她成为他的情妇,必须提前说好,不能再碰这些恶心的东西了。
这幢酒馆也必须关闭。
太不成体统了。
他只允许她继续穿男装。
想到她穿着衬衫和裤子,在他的面前走动,米特的喉咙忽然有些发渴。
他越发想要通过测试,然而屋子里除了一具尸体,什么都没有。
——难道线索藏在尸体里?
米特不想伸手触碰尸体——即使这是马戏团制作的道具,然而他在屋子里翻找半天,也没有找到煤钳之类的东西。
他只能戴上手套,强忍着恶心,在尸体身上摸索。
不知是否米特的错觉,尸体的位置好像变了——离他更近了一些。
应该是错觉。
刚刚他翻找煤钳时,顺便也检查了一下尸体的四周,并没有看到钓线、平衡锤、活板暗门之类的机关。
但无论他在尸体上怎么翻找,都找不到半分线索。
意识到自己想岔以后,米特低咒一声,转身想去下一个房间。
这时,走廊里突然响起轮子轱辘滚过的响声,压得木地板嘎吱作响。
米特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后脑勺。
他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
是演员在滑动轮子。
但米特低估了人性对未知的恐惧——走廊一片漆黑,屋内也一片漆黑,一切都笼罩在未知里。
演员为什么要滑动轮子,是想传递什么信息吗?
这是否意味着,等下会有人来追他?
还是说,只要轮子滑动,身后的尸体就会突然坐起来?
不知不觉间,米特已是一身冷汗。
他忽然想到自己扮演的“玛尔贝”,似乎就是坐在轮椅上的。
空气的温度似乎在飞速下降,阴冷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抵在他的后颈上。
那感觉就像一整块冰塞进了他的后脑勺里,寒意瞬间渗入骨髓。
米特从头到脚的肌肉都紧缩起来,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有人站在他的身后。
米特不停在心里重复,都是假的,都是演员,都是假的,没必要害怕。
什么人才能当马戏团的演员?
——下等人。
下等人一般是工人、苦力、矿工、小贩、外国移民……这些人平时见到他,恨不得跪下来给他擦皮鞋,他为什么要对下等人感到恐惧?
该恐惧的是他们。
米特迅速恢复从容,冷笑一声,转过身:“你就这点儿本事?”
·
莱特和戴维斯均已出局——两人发现米特不见以后,也顾不上找线索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起来。
然后,他们就撞见了西奥多和艾米莉。
这两人的胆子比亨利还要小,发现西奥多正在锯艾米莉的腿后,吓得浑身不敢动弹。
直到鲜血和碎肉飞溅到他们的头上,才反应过来,痉挛着吐了一地。
记者早已架好相机,在他们呕吐的那一刻,就点燃镁光灯,拉下了快门。
伴随着嘶嘶声响,刺眼白光乍亮。
莱特和戴维斯狼狈呕吐的模样,永远定格在了胶卷上。
薄莉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米特的动静,内心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吧?
埃里克真的对她有好感?
以至于她只是答应米特的邀约,他就反应激烈到让米特原地失踪?
薄莉以为,即使埃里克对她有好感,听见她要跟米特约会,最多也只是拐弯抹角阻拦一下她。
他看上去不是一个冲动、易怒、情绪外露的人。
薄莉刚要披上黑斗篷,去二楼看看米特在干什么,就听见一声极度恐惧的惨叫响了起来。
记者们立刻站了起来。
只见米特连滚带爬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他头发凌乱,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牙齿打颤,已经无力维持绅士风度,仿佛一条被追赶的丧家之犬:
“楼上——楼上——”
人们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
“楼上怎么了?”
“不要着急,慢点儿说……”
“你看到了什么?”
好半天,米特才声音干涩地继续说道:“……我看到了幽灵,真的幽灵……他简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我怎么也抓不住他。”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演员,直到发现他想杀死我,他想用绳子勒住我的脖子……”
“我完全无法反抗,甚至无法呼救……我只要开口说话,就会看到自己的嘴在融化,像喝了酸一样,舌头、牙齿全融化了!”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
众人默然无语,还以为听到怎样惊悚的场面。
这不就是他自己出现幻觉了吗?
“你们不信我?”米特愤怒质问,“克莱蒙呢?你们让她过来——让她来解释,如果这都不是幽灵,那什么才是幽灵?!”
薄莉起先吓了一跳,还以为埃里克反应过激,直接让米特失踪了。
发现米特只是惊吓过度后,她一颗心顿时落回了原位。
埃里克还挺靠谱,没有把米特吓晕过去。
要是连续两个人被吓晕过去,估计就没什么人来观看演出了。
不过,埃里克是怎么让米特产生幻觉的呢?
薄莉走过去,为难地说:“米特先生,虽然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连我都知道,要相信科学。如果大家都把无法解释的东西当成幽灵……那就没有火车、电灯、电话和相机了。”
她说着,后退一步,露出记者架好的相机:“假如我能指使幽灵的话,为什么要请记者帮我拍照片,直接让幽灵做这件事不就完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虽然他们仍然信仰上帝,尊重圣经里的教义,但也意识到,若不是科学,恐怕他们这辈子都享受不到电车、电报、电话和火车的便利。
米特可是欧洲游学归来的绅士,居然将自己胆量不足归咎于幽灵,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不过,仍有一些人对薄莉的话持怀疑态度。
“可是,克莱蒙小姐,”有人问道,“上帝的存在也无法解释。那你的意思是,相信科学,就等于相信上帝不存在啰!”
一阵躁动不安的低语声迅速泛滥开来。
上帝是不能被否认的。
就连达尔文,都没有彻底否认上帝的存在。
薄莉一脸惊愕:“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正是因为上帝的允许,科学家们才能发明电车、电报、电话、火车和轮船。”
“上帝全知全能,一切都被祂安排妥当了。既然祂有心引导我们相信科学,又怎会让我们陷入迷信的恐慌之中呢?还是说,你认为科学不是上帝安排的?”
那人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大部分人都被薄莉说服了,少部分人感觉她的逻辑有问题,但暂时找不到驳斥的证据——反驳她,就等于反驳“上帝安排一切”的说法。
于是,人们只能将质疑的眼神投向米特。
如果不是米特提到“幽灵”,他们也不会陷入哑口无言的境地。
薄莉趁机走到米特的面前,惋惜地握住他的手:“非常抱歉,米特先生,你没有通过胆量测试。但没关系,莱特先生和戴维斯先生,比你更早出局。”
十多分钟过去,米特总算勉强冷静下来。
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后背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知道自己当众出大丑了。
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将劣势转为优势。
虽然他当众出丑,但仍然是上流社会的绅士,对薄莉仍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他可以先将她追到手,再抛弃她。
这样,就能挽回失去的颜面了。
想到这里,米特抬眼看向薄莉,压低声音说道:
“……很抱歉,我没能通过胆量测试,那我还能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这句话说完,他又出现了那种强烈的幻觉。
酒馆二楼走廊。
那个幽灵正站在那里,不带感情地注视着他。
他的身材高大得可怕,脸上戴着白色面具,眼洞后视线阴冷、空洞,穿着垂至膝盖的黑色大衣,手上攥着一条绳索。
米特光是看到那条绳索,就全身发抖,心脏猛烈撞击肋骨。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林子里看到的无头尸身,头颈处血肉模糊的断口,似乎并不是用刀子切下的。
而是用绳子猛地绞扯下来的。
第36章
薄莉嘴角微抽, 没想到米特都被吓成这样了,还惦记着请她吃饭。
不过,就算米特不提, 她也会想办法找人共进晚餐,试探埃里克的态度。
送上门的工具人, 不要白不要。
薄莉握住米特的手更加用力了。
她一脸感动和惊讶:“没想到米特先生这么不计前嫌,甚至不计较我请记者拍下您的照片用于宣传马戏团……当然可以!”
米特听见这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内心憋屈极了。
他只说要请薄莉共进晚餐,并没有说不介意被拍照, 更没有说不介意用于马戏团宣传。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说出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硬着头皮认了。
送走米特后, 薄莉不顾人们的议论,找到记者, 让他抓紧时间把照片洗出来,刊登在报纸的头版上。
不然,等米特缓过劲儿来, 很可能当场反悔。
记者也明白这个道理——这是一个大新闻, 要是真的赶在米特反悔前,把照片印刷在报纸上,当天报纸的销量绝对会激增。
运气好的话, 说不定还能引起通讯社的注意, 将这一新闻稿件分发到全国各地的报社去。
只是, 洗照片需要时间,洗完还要用网筛曝光底版, 将半色调负片转印到铜版上去,然后才能安装在印刷机上,在报纸上印出相片。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最短也要两三天。
薄莉必须拖住米特两三天,在他反悔之前,让报纸顺利发行。
刚好,她也需要米特当工具人,帮她试探埃里克。
到时候,报纸发行了,埃里克也试探完了,简直是双赢的局面——她双赢,米特能赢到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薄莉心情大好,客客气气地把围观的人群请了出去。
不少人问她,马戏团什么时候正式开业,他们也想来测一下胆量。
毕竟,新奥尔良最有名的三位绅士,都没能通过薄莉的胆量测试。
要是他们能顺利通过,岂不是被盖章比那三位绅士还要胆大吗?
薄莉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微笑说:“各位稍安勿躁,如果正式营业,肯定会在报纸上通知大家……到那时,我们的招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简陋,会为各位提供免费的酒水。”
人群立马蠢动了起来。
免费的酒水!
这比胆量测试还要吸引人。
在场的警察干咳了一声。
薄莉马上改口说:“为了安全起见,每位游客只可小酌一杯。”
她也不可能让一群酒蒙子来砸场子。薄莉准备等下就去研究怎么给酒兑水。
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对马戏团的演出充满了期待之情。
直到周围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还能听见他们低声议论的嗡嗡声。
两次试演,虽然给马戏团带去了空前的热度,但也让薄莉意识到一个问题——必须缩短演出时间,才能接待更多游客。
一开始,她定的演出时间是三个小时,谁知这些人不到十分钟就被吓出来了。
薄莉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特别像奸商。
她非常认真地思考,要不要把演出时间改成十分钟——顶天二十分钟,留点时间让他们缓缓,免得吐得到处都是。
成功吓倒那三位绅士,演员们都非常高兴,就连艾米莉脸上都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密道里,她听见莱特嫌弃堕胎女子的身份,本来还有些惶惶不安,仿佛一直被遮掩的苦痛,忽然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评头论足。
谁知下一刻,莱特就被吓得浑身哆嗦,呕吐不止。
而他所看到的,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假象,她从前经历的冰山一角。
血、肉、锯子、惨叫都是假的。
她这畸形的四条腿,却是真的差点被锯掉。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绅士?
言行举止粗俗不堪,胆子比她小拇指的指甲还要小。
她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人的评价?
薄莉发现,艾米莉的精神面貌完全变了。
以前的她神情愁苦,似乎随时会自尽,现在的她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却多了一丝坚毅之色。
她像是从那三位绅士的恐惧中,汲取到了某种力量,变得强硬了起来。
薄莉看完艾米莉,又看向玛尔贝和弗洛拉——玛尔贝一直十分坚强,从未自暴自弃。
弗洛拉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既没有被善待,也没有遭遇苦难,始终维持着天真烂漫的本性。
薄莉组建马戏团,一开始只是为了在埃里克的手底下活下去。
她招募艾米莉、玛尔贝和弗洛拉,也没有要拯救她们的意思,只是顺手的事情——她需要畸形演员,而她们刚好在这里而已。
然而,她们却因她的举动,而渐渐变得更好。
薄莉忽然感到一种古怪的感觉。
很难形容。
仿佛后脑勺在一瞬间变得通透。
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实感。
以前没有感到的实感——空气是真实的,地板是真实的,眼前高兴的人也是真实的。
艾米莉、玛尔贝和弗洛拉注意到她的眼神,围上来握住她的手。
手与手相贴。
她们的体温也是真实的,比之前感到的更加真实。
薄莉垂下头,感到手掌一阵发热,发烫。
她罕见地害羞了。
薄莉的羞涩没有持续多久——费里曼大娘提着拖把和水桶,走上楼,麻利地打扫起来。
“这都是那些绅士吐的?”费里曼大娘啧啧不已,“克莱蒙小姐,我不是嫌这活儿脏,但那些绅士下次来时,能否请他们少吃点儿东西,吃的什么都让人瞧见了,多丢人呀!”
话音落下,原本就十分欢乐的氛围变得更加欢乐了。
这时,索恩找了过来,告诉他们,晚餐快好了,可以回去用餐了。
薄莉这才想起,埃里克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似乎吓完米特就离开了。
她想了想,让他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上楼去找埃里克。
楼上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面对埃里克,米特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吓得痛哭流涕。
薄莉在走廊的尽头捡到了两枚滑轮。
催眠需要心理暗示——声音、气味、画面、音乐,均可成为催眠工具。
埃里克应该就是靠这两枚滑轮,引导米特进入了催眠状态。
薄莉走进米特待过的房间。
屋内的尸体当然是假的,埃里克不知用什么材料制作出近似人皮的质感,还调配出类似尸臭的气味,使其与真正的尸体别无二致。
薄莉在屋内逛了一圈,看到天花板有水滴落下来,那是冰块融化的迹象。
酒馆本来就有冰窖,制冰非常容易。
埃里克在天花板设计了几个通风孔,在上面放置了一些冰块,利用冷空气下沉、热空气上升的原理,使室温迅速下降。
假如没有这个降温机关,米特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被吓倒。
薄莉算了算制冰的成本,感觉除非是特别难缠的游客,否则还是不要用冰块了。
能省则省。
她想得入神,没注意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已走到门口。
等她回过神时,埃里克的身影已压迫在她的头上。
他看着她,上前一步,眼中流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攻击性。
薄莉不由后退一步,后背抵在桌子上:“你来啦。”
他没有说话,仍在前进,膝盖顶到她的膝盖。
再近一些,就会直接顶入她两膝之间。
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这一面。
薄莉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身体也一阵发软。
……太刺激了。
答应米特共进晚餐,真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埃里克注视着薄莉,视线寸寸下移,最后定在她的唇上,停顿一两秒后,又迅速移开。
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其实是大获全胜。
这是他想象已久的画面——他不必出现在人前,仅需动动手指,即可审判徒有虚名之人,让世人目睹他的才华。
他不喜欢出现在人前,只想隐栖于黑暗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薄莉满足了他所有欲望。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感到愤怒与不满足?
他看着薄莉,又向前逼近一寸。
她面色发红,呼吸急促,看似十分期待他的靠近,其实是在恐惧。
她非常害怕他接近她。
因为他不止一次扼住她的喉咙,要置她于死地。
几乎是立刻,他就想到了米特,那个英俊得令人厌恶的绅士——她会害怕米特的接近吗?
当时,米特离她那么近,呼出的气息污浊了她的面庞。
她却没有半分后退,反而抬眼露出一个微笑。
陌生男性的气息侵入她的肺部,在她的体内回旋流转,再由她的口中排出——
呼吸是无形的。
他却像真的看见那一幕似的,全身血液逐渐发烫,胸口剧烈起伏,心脏跳得像是要爆裂开来。
——是愤怒,是杀意,还是嫉妒?
他大脑一阵眩晕,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把扣住薄莉的下颌。
她没有丝毫抗拒,顺势抬起头。
他看到了她的唇与舌。
只需俯身,覆上去,即可将气息灌入她的口中。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响起:
你想要的,真的是让她吞吐你的气息那么简单吗?
还是说,你想要的其实是——
让她吞吐你的舌。
这一念头烫伤了他。
他迅速松开她的下颌,喉结重重滚动着,猛地后退一步。
然而,开了头就无法收回了。
无论他看向什么方向,都能听见她唇舌的响动,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的胸口也传来强烈的悸痛,那是一种几近焦渴的钝痛,似乎只有与她唇舌相触,摩擦,才能彻底缓解。他不禁又后退了一步。
想象却没有就此停下,反而变得越发阴暗疯狂。
她要跟米特共进晚餐,那他为什么不先将她的唇摩擦得发红发肿,让她无法张口,也无法吞咽,只能呼入他的气息——
仅仅是想象,他全身就一阵发热,仿佛她的呼吸已钻入他的鼻腔,浸入他的皮肤,侵蚀他的骨髓。
但很快,一个念头就像冷水浇灭了他滚热的头脑。
她不可能跟他接吻。
现在,她之所以愿意靠近他,是因为还没有看到他的长相。
等她看到他的长相,她就会像他的母亲一样,再也不愿接近他一分一毫。
——仿佛回避魔鬼与幽灵。
第37章
埃里克一直不说话, 视线却在她的脸上反复徘徊。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她的唇看了又看,只是每过几秒钟, 就会迅速移开,然后又控制不住地滑落到她的唇上。
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 他的眼神冷静,视线轨迹却近乎露骨。
薄莉心脏狂跳,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想吻我”。
但很明显,这话一出口,他绝对会转身离开。
然后, 主导权又会回到他的手上——什么时候跟她见面,是否跟她说话,全由他说了算。
尽管他一字未说,薄莉却能感到, 他不喜欢她穿着男装出门。
跟其他男人不同的是,他不会从道德规范上禁止她那么做, 甚至不会告诉她这是不合礼教的。
然而,仔细看过她双腿或跟她勾肩搭背的男人,却会一个接一个的倒霉——要么突发眼疾, 要么平地摔倒。
在此之前, 薄莉从来没有往别的方向想过,还真以为是雾霾太浓或路不平的缘故。
他占据主导的位置太久,早已习惯控制她的一切。
就像不久前, 他不希望她跟米特说话, 就用一种冰冷可怖的眼神盯着她。
似乎这样, 就能像操纵提线木偶似的,操纵她的一举一动。
薄莉并不反感他的控制欲。
他试图控制她时, 会流露出平时更强的攻击性,眼神、行为,也比平时更具侵略性。
这种随时会越界的感觉,比生死一线更让人兴奋。
她不喜欢的是,他一言不发,就想让她满足他的想法。
凭什么?
他没有长嘴吗?
想要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吗?
薄莉清了清喉咙:“今天演出非常成功,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唇:“……恭喜。”
“就这个吗?”
“你还想我说什么。”
他语气冷漠而粗暴,薄莉却并不动怒,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我该去跟米特先生用餐吗?”
“那是你的事情。”他顿了顿,视线始终看向别处,“如果你偏好跟虚有其表的人用餐,我能说什么?”
要是之前,薄莉肯定会想办法把话题进行下去,引导他说出真实的想法。
但现在,她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他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就该是他主动跟她说话。
于是,薄莉后退一步,轻飘飘地说:“好吧,那我先走了。本来想请你回别墅参加庆功宴,但想到你一次也没有在别墅用过餐……就算了。”
埃里克回头看向她,喉咙微微起伏,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开口。
薄莉的表情无害极了:“晚安,再见。”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直到她走出酒馆,仍能感到他如影随形的视线。
然而,他没有叫住她,一次也没有。
他的态度是如此模糊不清,以至于薄莉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万一他只是看看她的唇,根本不想吻她呢?
薄莉坐在马车上,跟费里曼大娘一起回到了别墅。
玛尔贝他们一直在等她,丝毫未动面前的晚餐。
薄莉立刻将埃里克抛到脑后,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用餐。
在吊灯的照射下,桌上的烧鹅、火腿、煎牛排显得色香而味美,小型烤架上还有烤得滋滋作响的牛羊肉串。
回想起马戏团里寡淡无味的带皮土豆,简直恍若隔世。
玛尔贝他们虽然很好,但她现在最想分享喜悦的,其实还是埃里克。
他就像一匹不易驯服的烈性公马,虽然速度极快,但也可能会让她摔断脖子,或是冲撞其他骑手,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
可说到底,他才是她抵达终点的最大助力。
没有他,这个庆功宴有些索然无味。
不过,周围人并不知道埃里克的存在——埃里克指点他们时,从不露面,倒是吃得很开心。
薄莉吃到七分饱,就从餐桌上退下了。
她特地带了一瓶香槟和两个酒杯,回到卧室。
如果埃里克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介意跟他喝上一杯。
今天她心情不错,从登山包里翻出备用机,开机,奖励自己拍了两张照片——可惜这不是诺基亚,不然她还能玩会儿贪吃蛇。
屏幕上,她一头短发,穿着茶绿色的裙子,除了周围装修略显古典,似乎跟现代没什么两样——国外不少别墅,都是历经几代人的老房子。
但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不少差别。
最大的差别就是,十九世纪的光线太暗了。
现代总是显得灯火通明。
薄莉还没来得及伤感一番,就发现照片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放大一看。
黑暗中,站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薄莉:“…………”
她已经很久没被吓到了,这一画面还是让她的心脏狠狠蹦跶了两下,不亚于恐怖游戏里忽然蹦出一个惨白的鬼脸。
……算了,他确实算鬼。
英文名甚至叫“phantom”。
薄莉不无恶劣地想,要不要告诉他,中文网上很多人叫他“饭桶”?
她假装没有看到他,镇定地放下手机,转而拔出香槟的瓶塞,倒了两杯酒。
然后,她举着香槟杯,径直看向埃里克的方向,微笑说:“喝一杯?”
他看着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薄莉舒服了。
总算有他不懂的东西了。
埃里克接过香槟杯,看了一眼她的手机,仍然是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薄莉并不意外。
他一直这样。
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来历,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有开鬼屋的想法。
薄莉不是那种会把现代歌曲当自己作品发表的人,只要他问,她就会告诉他,这不是她的创意,只是她家乡一个常见玩法。
可是,他一次也没有问过。
他甚至没有问过,为什么她对克莱蒙这个姓氏反应慢一拍。
他的种种反应,似乎都像是在说——我对你不在意,不关心,不感兴趣。
然而,他的视线却又在她的唇上流连忘返。
简直像在引诱她向前,去越过那条无形的界线。
可是,只要前进,他就会后退,甚至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她后退,他才会逼近她。
薄莉难得感到一股躁动的兴奋劲儿。
想让他好奇。
想让他开口说话。
想让他压迫到她的身前。
从现在开始,她所面临的,似乎不再是一个恐怖游戏,更像是一个微妙的平衡游戏。
于是,她说完那句话以后,就忍住继续说话的冲动,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再开口。
谁知,他根本不忍,喝了一口香槟就离开了。
连道别都没有。
薄莉:“……”
她深吸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想要让他低头并主动开口的冲动愈发强烈。
直到喝了两杯香槟,她才勉强有了睡意,换上睡衣,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体,爬上床睡觉了。
整个晚上,她都睡得不太好,总觉得有人站在旁边盯着她。
视线如此强烈,简直像要捏断她的骨头。
期间,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扣住她的下颚,大拇指撬开她的唇齿,按了进去。
薄莉闻到了埃里克的气味。他可能忘了自己最近开始涂香水,气味变得极容易辨认。
那是一种清淡却辛烈的柏树气味,燃烧着她的嗅觉,震颤着她的神经。
他似乎想用手指触碰她的舌尖。
好几次,他都是险些触及,又迅速松手。
要不是薄莉闭着眼睛,鬼压床似的无法动弹,几乎要以为,是她强迫他半夜来到床前,做出这样诡异的举动。
最终,他的大拇指还是没有触碰她的舌尖,但擦掉了她不小心溢出的唾液。
怕她被口水呛到,他还调整了她的睡姿。
但薄莉一想到,埃里克看了许久她流口水的样子,就心情抑郁。
第二天起床,薄莉看也没看他准备的裙子,换上男装,走下楼。
费里曼大娘早已准备好早餐,两片面包夹煎蛋和烤牛肉,中间是一层烤化的芝士。
薄莉吃得很满足。
用过早餐,索恩告诉她,米特家差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薄莉拆开。
信笺上喷了很多香水,散发着浓烈的薰衣草香味,令人不适。
米特以一种近乎谦卑的口吻,请她今晚六点钟于花园餐厅与他见面。
薄莉说:“去告诉米特家的小厮,我会去的。”
索恩有些奇怪,但他从不质疑薄莉的命令,转身出去了。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米特、莱特和戴维斯胆量测试失败的新闻,已传遍全城。
人们——尤其是上流社会的人们,对薄莉又好奇又痛恨。
虽说米特他们是咎由自取,但他们毕竟是上等人,薄莉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还有什么比后者驳了前者的面子更加可怕呢?
于是,全新奥尔良的上等人家都仿佛被薄莉当面扇了一耳光,还不能谴责她——这事确实赖不到她的头上,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是米特他们先挑衅的。
普通市民却不觉得上等人被驳面子了,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稳居富丽堂皇的别墅,享用美餐,这事不会对他们的地位造成任何影响。
但确实非常好笑,不少市民早上都拿此事下饭。
在各种蜂起的谣传和新闻里,薄莉马戏团的名声越来越大了。
人人都盼望着她的马戏团开业,然后去测试胆量,或看别人的热闹。
晚上五点半,薄莉前去赴米特的晚餐之约。
她戴着宽檐硬草帽,穿着白色西装。别墅里两位男性——索恩和西奥多,都不敢看她的腿。
薄莉却坦然地坐进轻便马车,跷起二郎腿,翻看手上的杂志。
一路上,她感到不少好奇的目光。
虽然她大胜了那三位绅士,但还是没多少人跟她打招呼,大家都默认她是声名狼藉的坏女人,只有她低头看书时,才会飞快瞄她一眼。
薄莉没有注意到那些眼神。
她在想别的事情。
这个时间点,纽约应该爆发了著名的“电流之战”——主角是爱迪生和特斯拉,“直流电和交流电究竟谁更安全”。
最终,特斯拉的交流电取得了胜利。
但手机用的是5V直流电。
问题是,这个时代的发电机,无论是直流电还是交流电,电压都高得吓人,一般用于大型工业机器,远远超过手机所能承受的范围。
她必须找到合适的整流器和变压器,才能给手机充电。
不知道特斯拉现在有没有名气,能不能找他定制一个发电机。
印象里,特斯拉之所以不如爱迪生有名气,就是因为对商业不感兴趣,只想埋头搞新发明。
而爱迪生更像是一位成功的商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商业嗅觉,更擅长推广自己公司的产品。
比如,爱迪生不惜宣传电椅,不留余力地推动交流电成为“死刑电流”,只为了打赢“电流之战”。
而且,作为商人,爱迪生肯定不会对她的定制需求感兴趣。
但特斯拉是个科学家,说不定会细看她寄过去的信件。
马车在花园餐厅前停下。
米特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西装,头上抹了发油,脸庞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显得英俊无比。
平心而论,米特的五官非常好看,如同复古的电影明星,眼眶深陷,鼻梁高挺,轮廓分明。
但不知为什么,薄莉感觉他毫无男性魅力。
难道智力高低,还会影响一个人的外在形象吗?
她至今还没有看过埃里克的长相,但每次看向他,都能感到强烈的异性吸引力。
那种智力上的魅力,完全不是“英俊”二字可以概括的。
用餐时,米特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家族多么有钱,多么有地位,多么有人脉。
薄莉顺口问了一句:“那你知道尼古拉·特斯拉吗?”
“这是谁?”米特一句话把她堵得哑口无言。
“……那你知道爱迪生先生吗?”
“当然知道。”米特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知道爱迪生先生,我以为女人都以为电是一种魔法。我跟爱迪生先生本人没什么交集,但买了他电气公司的股票。”
薄莉立即称赞他的眼光,劝他多买点儿爱迪生的股票,买得越多越好,以后不管听见什么传闻,都不要抛售。
米特以为她对爱迪生感兴趣,朝她输出了一堆跟电力有关的知识——也许在十九世纪的人听起来很有智慧,但对她来说,还不如初中的物理课有深度。
薄莉开始反思,为了埃里克,跟米特吃饭到底值不值。
这一顿饭吃下来,埃里克会不会有反应,还是个未知数。
她先实打实遭受了精神伤害。
第38章
薄莉一边用餐, 一边听米特吹牛,直到他开始说电流是爱迪生发明的,才温柔地提醒道:
“米特先生, 电流并不是发明出来的。爱迪生也没有发明发电机,第一台手摇式发电机是迈克尔·法拉第制造的。”
空气凝固了。
米特的话音戛然而止, 脸色猛地涨红,似乎在紧急思考她说得对不对。
薄莉迅速吃完餐盘里剩下的食物。
米特也想到了挽回颜面的句子:“我承认你说得对,但爱迪生毕竟发明了灯泡,大家认为他发明了电流也无可厚非……”
薄莉忍了忍,没忍住:“事实上, 灯泡也不是爱迪生发明的。但确实是他的团队改进了灯泡,才让电灯开始普及。非常感谢您的晚餐,这顿饭我吃得很愉快。”
米特像被当场打了一记耳光似的,脸色由红转绿。
他怀疑, 薄莉是在故意引起他的注意。不然她一个女人,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电气知识?
连他都知之甚少。
想到薄莉为了勾引他, 私底下翻看了不少晦涩难懂的电气杂志,米特胸中郁结顿消,微微一笑:“那明天晚上, 我们还能共进晚餐吗?”
薄莉陷入沉思。
整个晚上, 她都没有感到埃里克的视线。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跟米特用餐。
幸好跟米特用餐,并不是完全为了试探埃里克,也有拖住米特, 让他无力关心报纸印刷进度的意图。
不然她就亏大了。
薄莉想了想, 说:“当然可以。”
但就像钓线抛入深潭, 周围仍然毫无动静。
薄莉有些困惑。
难道那天她的感觉错了,他那么盯着她的唇, 并不是想要吻她?
那他半夜又为什么到她的床前,用大拇指抚摩她的唇,甚至按进她的口中?
薄莉环顾四周,试图找到埃里克的身影。
这是一个金碧辉煌的餐厅,用的都是银制餐具,上面有“蒂芙尼”的标志;瓷器则是产自匈牙利的“赫伦”品牌,盘底绘有鲜艳灵动的知更鸟图案。
周围只有两三桌客人,都是新奥尔良的有钱人,尽管对薄莉的传闻感到好奇,但几乎没人看向她,也没人议论她。
埃里克不在这里。
是他真的不在,还是她抛下的钓饵不够刺激性?
薄莉大概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钓鱼了。
这次钓线空了,确实会激起她再度抛下钓饵的冲动。
米特看着薄莉,忽然低声问道:“克莱蒙小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下次约会,你能否穿着裙子赴约?”
薄莉微微歪头:“为什么要我穿裙子?”
米特看看她的手背,又看看她的唇,别有深意地说:“因为我还没有对你行过吻手礼。”
话音落下,薄莉终于感到了久违的被注视感。
她仍然不知道埃里克在哪里。
但能感到他的视线钉在她的身上,如芒刺在背。
薄莉精神一振,浑身疲乏顿时一扫而空。
从米特的角度看去,薄莉听到“吻手礼”三个字,脸就变红了。
看来她期待这个吻很久了。
米特朝她凑近了一些,说:“还是说,你希望我为你亲自挑选衣裙?也不是不行,你喜欢什么款式的衣服,我叫人送到你的府上。”
被注视感越发森冷。
他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存在感,视线冷得像是要杀了她。
薄莉知道原因。
——她已经好几天没穿他准备的裙子。
昨天的绿裙子,也不是他准备的,而是她找人定制的。
现在的绿色染料都含有一点点砷,被称为“有毒的裙子”。
不少女士穿上这样的绿裙子,一开始没什么,时间一长,皮肤却会开始生疮、溃烂。
然而,那绿色是如此美丽,以至于明知是有毒的,人们也趋之若鹜。
薄莉一开始穿绿裙子,只是图个新鲜。
相较于其他颜色,绿色也更为吸睛,能引发更加广泛的讨论度。
当然,她并没有蠢到贴身穿,叫人缝了厚厚的内衬,裙摆也缝上轻纱,戴着长及手肘的真丝手套,才敢穿在身上。
她和埃里克的关系,也像绿裙子一样,是危险的,有毒的。
但又令人着迷的。
不过,今天早上,她起床一看,那条绿裙子已经不见了,估计被埃里克销毁了。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薄莉感受着他的视线,想象着他的心情,手心一阵汗津津的,手指也因兴奋而微微震颤起来。
“都行,”她说,“只要是正确的人送的,什么款式我都无所谓。”
这句话是真的。
埃里克送的裙子,并不是完全符合她的审美。
有的太素净,太寡淡,像把一匹白缎披在了身上。
但她从来没有说什么。
埃里克却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
视线越发强烈,简直像是在咬啮她的皮肤,要在她的背上钻出两个窟窿。
有那么几秒钟,她甚至感到肩上一沉,被什么警告性地撞了一下。
薄莉猛地回头。
只有一位侍者推着餐车,从她的背后经过。
她的肩膀,应该是不小心被餐车撞到了。
米特立刻站起来,探过身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他撞伤你了吗?”
说着,他就要去叫那位侍者。
米特凑过来的那一刻,薄莉一个激灵,从头到脚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埃里克似乎真的动怒了。
恐怖的危机感从背后袭来,令她的心脏一阵麻痹,手背也渗出冷汗来。
刺激过头,就不好玩了。
薄莉见好就收,避开了米特的手:“没有,米特先生。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累了,想回去了。”
米特以为她被那位侍者扫了兴,一定要去给她伸张正义。
薄莉懒得阻拦他,只见米特气愤起身,径直走向那位侍者,趾高气扬地命令他给薄莉道歉。
那位侍者果然不是埃里克,听见自己不小心撞到薄莉后,一脸愧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刚刚我总觉得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不小心走神了。这位女士,我没有撞伤您吧?”
薄莉摆摆手:“没事,你别放在心上。”
她强调了好几次自己没事,才勉强摆脱米特,坐上马车,离开了花园餐厅。
米特回味着薄莉的表情,开始幻想给她买怎样的裙子——她肤色苍白,仿佛轻度贫血一般,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非常适合浓绿色的裙子。
确实,绿色有毒。但他又不打算跟薄莉长相厮守,只要能满足一时的欲念就行了。
米特喝了一杯酒,带着对薄莉的幻想,走上马车。
一路上,他只要想到薄莉穿上绿裙子,倒在他怀里的样子,四肢百骸就像燃烧似的燥热。
直到一个小时过去,米特才发现,车窗外似乎并不是回家的路。
他叫了一声马车夫的名字,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车门:“查尔斯,你老糊涂了吗?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没有回应。
米特推开车窗,探头朝驾驶座望去,才发现马车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两匹马自顾自地向前跑着。
天色渐暗,雾气越来越浓,水汽也越来越重,街道上的灯光反而衬得黑暗越发浓厚。
米特打了个寒战,莫名觉得自己在朝死路前进。
他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酒劲顿时清醒了一半,推开前面的小门,就要登上驾驶座。
谁知,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米特一愣,随即感到一股可怕的力量接管了自己的四肢,不由自主跌坐在车厢的座位上。
黑暗中,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伸出来,铁箍般扣住他的颈骨。
米特的喉骨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响。
对方的手劲大得恐怖,似乎随时可以把他的脖子扭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最可怕的是,米特发不出声音,连惊恐的喊叫都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从阴影里探出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车厢光线昏暗。
米特看不清这人的长相,只能看到他空洞、冰冷的金色眼睛,如同两团燃烧的金火,令人毛骨悚然。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可是完全想不起来。
这时,对方注视着他,缓缓开口:“你对波莉·克莱蒙有何打算。”
米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这人跳上车,不劫财,也不劫车,居然只是为了问他对波莉·克莱蒙有何打算?
让米特惊恐不安的是,他居然把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想占有她。”
对方静了片刻:“为什么。”
“她长得漂亮,任何男人看到她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想得到她,再抛弃她。这样人们就不会在意我没有通过胆量测试的事情了。”
“她知道你的想法么。”
“不知道,”米特深吸一口气,想要紧紧闭上嘴巴,却控制不住地继续说道,“我伪装得很好,年轻又英俊,家世还好,她明显对我心动了,甚至让我给她买裙子。”
对方顿了顿:“买裙子?”
“是的,绿色的裙子。”米特说,“绿色很衬她的肤色。最重要的是,绿染料里有砷。她太美丽,太聪明,又太难把握。即使我抛弃她,她也很可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扭转舆论。但要是她的皮肤被砷毒害,开始溃烂,就完全不同了。到那时,人人都会记得她是个丑陋的荡妇,而不会记得我没有通过胆量测试。”
“米特先生,”对方的声音几分讥讽,“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表里如一的人。”
这时,米特忽然夺回了对喉咙的控制权,连忙说道:“……你也听到了,我心里想的最坏的事情,也不过是谋害一个女人而已!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总归是为了钱……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过我!”
对方却不为所动,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米特:
“现在,你觉得很热。”
米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感到锥心的热意,从四肢百骸传来,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像沸腾了似的发热。
与此同时,对方继续在他的耳边说道:“热气穿不透皮肤,只能在你的血管里奔流,就像千万只蚂蚁在你的皮肤底下爬动。”
这人的声音低沉冷冽,一字一句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控制力。
米特立刻感到了致命的瘙痒,不由自主抓挠起来。
“告诉我,”对方说,“你下一步的打算。”
米特喃喃说:“我要抓破自己的皮肤……让血流出来……”
对方允许了他这一做法。
米特马上抓起脸来,指甲在脸上反复摩擦——抓挠——刺灼的剧痛从脸上传来,他尖叫,哭嚎,可是无法停止,只能惊恐地看着指甲里全是肉泥似的皮肤,鲜血汩汩而下,浸湿了他十根手指。
对方一直冷眼注视着他,似乎要监视他,将伪善的外表一寸一寸抓扯下来。
头晕目眩的剧痛里,米特喘着气,眼眶通红,已经有些恍惚。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我破相了,我完了。
第39章
薄莉做好了半夜会被叫醒的准备, 没想到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她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是埃里克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还是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根本没有那么重?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薄莉心脏一跳:“进来。”
令她失望的是, 进来的是费里曼大娘。
费里曼大娘见她一直没起床,用托盘把早餐端到了她的床上。
薄莉不太喜欢这么吃早餐, 总感觉会掉一床的面包碎屑,但现在反正不是她换洗床单,就坦然吃了起来。
费里曼大娘说:“克莱蒙小姐,有人把一个礼盒放在了门口,写的是您的名字, 要留下吗?”
薄莉想到昨晚米特说要送她衣服,估计就是这个了,有些恹恹地说:“放这里吧。”
感觉以米特的审美,也送不出什么好衣服。
早餐是煎蛋、火腿和芝士吐司。
薄莉特地让费里曼大娘买了墨西哥辣酱回来。费里曼大娘从来没有见过早餐要涂辣酱的, 嘟嘟囔囔地给她拿来了。
吃完早餐,薄莉拆开米特送来的礼盒。
令她惊讶的是, 里面居然是一条绿色裙子。
不是巴黎绿那种幽深晦暗、一看就带毒的绿色,而是一种清新温暖的淡绿色。
裙子的款式十分简约,领口、袖子和裙摆镶着珍珠白的天鹅绒, 腰间是一条白色腰带。
裙子上方, 有一张卡片。
上面是一行陌生的字迹:
“此绿由黄栀子和靛蓝染成,无毒。”
薄莉仔细辨认了一下这行字,确定不是埃里克的笔迹。
但这条裙子, 又特别像……埃里克的风格。
他以前都是直接把裙子摆在床上。
现在为什么变成礼盒了?
薄莉脑中灵光一闪。
难道他想让她误以为这是米特送的裙子, 试探她是否会穿上吗?
既然如此, 他又为什么要保留自己的风格?
保留一点自己的风格,好让她看出来?
薄莉感觉他的心简直是海底针。
她对着裙子沉思片刻, 心想管他的,穿就完事了。
薄莉脱下睡衣,换上胸衣、衬裙,穿上那条裙子。
她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发现头发已长及耳朵,就不再戴假发,只戴上手套和帽子,就走出卧室。
原以为米特会像之前那样约她出去,谁知她等了一上午,也没有等到米特的人送信过来。
这下,不仅埃里克,她连米特的想法都弄不清了。
薄莉有点担心,米特忽然清醒过来去给报社施压,让报社撤下相关报道。
她立即动身去报社——这段时间,她已经学会骑马,可以骑一些性情温和、体型较小的马上街。
但因为她穿着裙子,直接跨骑在马背上,又招来了一连串风言风语。
薄莉看也没看那些人一眼,勒住缰绳,停在报社门口,翻身下马。
报社记者正要找她,见她本人来了,惊喜地迎上来:
“克莱蒙小姐,明天就能制出照片的铜版了!印刷没问题的话,马上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对了。”
他掏出一叠稿纸递给她:“这是写好的稿子,您要不要过目一下?”
薄莉边看边问:“米特先生没有找你吗?”
“没有。”记者犹豫了一下,“有个消息,我不知是真是假,但花园那边的人都在说……”
“什么消息?”
“米特中邪了。”
薄莉一愣:“中邪?”
“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记者说,“听别人说,米特的车夫不知跑哪儿去了,把他丢在路中间,刚好晚上雾特别大,把他吓破了胆。他说自己碰到了幽灵,对方命令他把脸抓烂,他照做了,痛得哭嚎不止,可是——”
薄莉尽量冷静地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脸根本毫发无伤!”记者咂着舌头,啧啧称奇,“大家都说,他被马戏团的演出吓傻了——克莱蒙小姐,我们要把这事写进报纸里吗?”
薄莉听到这里,已经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她始终不确定这世界有没有鬼,就是因为埃里克的种种表现,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在现代,催眠其实只是一种心理治疗手段,最多用来治疗失眠或放松精神。
远远没有这样神乎其神的效果。
只有电影或小说,才会把催眠刻画得如此神奇。
薄莉不知道,这世界是否还有别的超自然力量……如果有的话,她是不是可以回到现代?
各种混乱的念头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片刻,她才说:“唔,当然要写到报纸上。”
那天想到特斯拉和爱迪生的“电流之战”,让她意识到一件事,不管在什么时代,炒作都是必不可少的。
假如炒作没用的话,也不会一百多年以后,人们仍以为是爱迪生发明的电灯。
“你准备一下,”薄莉说,“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指责我的演出存在安全问题,想用‘米特中邪’的事情,让市政府禁止我的演出。”
记者没想到薄莉一下子想出那么远:“那我们该怎么办?”
“准备好稿子,告诉大众,第一,我们的演出绝对安全,演员绝不会触碰观众,欢迎观众上门检验,若是有演员触碰观众,触碰一次,给十美元作为赔偿,道具不在此赔付范围内。”
记者有些犯嘀咕,心想,薄莉是不是太自信了,既然演出是以吓人为主,演员不碰观众,又怎么能吓到人呢?
不过,薄莉给他开了一笔不菲的工资,让他在报社长期帮忙撰稿。老板的说辞再离谱,他也不会反驳。
“第二,演出时间将缩短至二十分钟,”薄莉说,“八分钟以内通关的观众,可获得五百美元的奖励。”
“什么——”记者几乎失声喊起来。
五百美元!
那他还写什么稿子,埋头钻研马戏团的演出算了!
“第三,每个礼拜,酒馆外都会公示观众的通关时间。”薄莉说,“每位观众都能看到自己或他人的通关时间。”
记者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现在不少人对演出感兴趣,就是因为米特、莱特和戴维斯都挑战失败。
有了排行榜以后,不管后面的人有没有通关,只要在酒馆待的时间比那三位绅士长,就说明他们比那三位绅士更有胆量。
记者听得热血沸腾。
这三点一出,有谁还会关注薄莉演出的“安全问题”?
甚至提出演出有安全问题的稿子,都会成为给她造势的存在。
记者看薄莉的眼神都变了,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能如此娴熟地操纵舆论。
薄莉也有些诧异,自己居然能在一瞬间想出这么多损招。
演员不能碰观众,碰一次十美元——吸引人们进鬼屋的噱头;
八分钟内通关——激起人们反复尝试的欲望;
排行榜——激发人们攀比、消费的冲动。
这些都是游戏策划的常用把戏。
只能怪现代游戏策划的心机太重了,薄莉耸耸肩,跟她没什么关系。
既然米特已经中邪,那她就不用再跟他吃饭了,也不用再听他高谈阔论,吹嘘自己的家世。
只是,米特没了,她还能用什么诱饵钓埃里克呢?
薄莉琢磨着,翻身上马,在新奥尔良城内闲逛。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贫民街区——街道一下变得泥泞不堪,男人们蹲坐在阶梯上,耳后夹着半根烟;狗吠猪叫,孩童们嬉戏打闹;女人们提着菜篓和牛奶桶,往家里走去。
因为贫民区邻近工厂,无处排放的污水都流到了附近的水坑,人和牲畜都患上了疥癣,看上去有些可怕。
薄莉正要调转马头离开这里,忽然感到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埃里克在她的身后。
她心里一动,轻夹马腹,继续向前走。
地面全是污浊的泥浆,马一脚泥一脚水,走得有些烦躁,打了两个响鼻。
空气中是煤烟、驴粪,以及腐物和垃圾发酵的臭味。
薄莉也打了个喷嚏。
身后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她打喷嚏时,那种被注视感却陡然变强了。
薄莉好奇极了,他的视线为什么那么有存在感。
像发丝,像丝线,像某种有形之物,又细又韧,钩住她的肺腑,每次呼吸都能感到轻微的痛感。
简直跟视,奸没什么区别。
薄莉不打算在贫民街区久呆——不是歧视这里的人,而是气味太难闻了。
她正要从巷子里出去,前面忽然被几个流氓无赖堵住了。
“太太,”为首一个小混混嬉笑着说道,“你在这里转了这么久,找到想找的人了吗?要不这样,你给我们点儿钱花花,我们帮你找,怎么样?”
薄莉在衬裙底下藏了手枪。
她微微歪头,还没来得及拔枪,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
回头一看,是埃里克。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在日光下看到他了。
相较于最初,他的扮相变了许多,几乎有些考究。
头上戴着黑色礼帽,身穿黑色大衣,里面是白色衬衫和黑色背心,腹部垂挂着一条银色表链。
脚上一双黑色长靴,脚后跟是沉重锃亮的银色马刺。
他扯着缰绳,策马走过来时,银马刺在脚蹬上叮当作响。
薄莉听得耳根发烫。
人的性癖,有时候就那么奇怪。
面对英俊的长相没什么感觉,可是看到陡然绷紧的黑手套、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断晃动的表链,甚至听到银马刺的声响,都会心跳加速。
埃里克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的膝盖似乎顶了她一下,男性气息无孔不入地包围过来。
不是体味,也不是香水,是一种说不清的气息,微热,无形,极具存在感。
明明没有明显的味道,但充满刺激性,一闻就知道属于异性。
薄莉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荷尔蒙。
这时,埃里克看了她一眼。
他的视线似乎也带着浓烈的荷尔蒙。
薄莉像被他的气息围堵拦截,一阵呼吸困难。
那几个流氓无赖见埃里克的身材高大无比,气场强势而充满压迫性,其实有些退缩了。
但为首那个小混混,觉得埃里克可能只是路过,跟薄莉并不认识,便问道:“怎么,你想给这娘们儿出头?”
薄莉以为埃里克会让他们滚。
谁知下一刻,他突然抛出绳索,一把套住那小混混的脖颈。
——这不是荒郊野岭,而是城里。
薄莉连忙抓住他的手臂。
他手臂的肌肉已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如果不是薄莉按住他,让他顿了一下,恐怕那小混混已身首异处。
“亲爱的,这里是城市!”她凑过去,压低声音,“忍忍吧,反正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
她对他的称呼,差点让他一个手抖直接勒死面前的小混混。
埃里克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收回绳索。
那几个流氓无赖忙不迭地跑了。
埃里克没有说话,一扯缰绳,似乎也要离开。
薄莉骑马跟了上去。
走出贫民街区,他才微微侧头看向她,冷声说:“跟着我干什么。”
“我听说……”薄莉催马走到他的身边,“米特中邪了。”
“所以?”
“是你干的吗?”她问。
他的语气很冷很冲:“与你无关。”
自从他发现自己想要吻她,整个人就被一种暴怒似的冲动席卷了。
他从来不是冲动易怒的人。
可能因为年岁渐长,他开始频繁做梦,梦见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她濡湿鲜红的口舌。
但每次醒来,他都能将那种冲动强压下去。
最近,似乎压抑不住了。
——她无论做什么,都会让他的胸腔掠过无法解释的震颤。
那种震颤,会让他突然生出一种粗暴的冲动。
想要扣住她的脖颈,咬伤她的皮肤,用力抱住她,直到骨骼发出被挤压的声响。
她跟米特幽会的那天,他只觉得头脑微微眩晕,差点就被这冲动控制了。
惩罚完米特,他闭上眼睛,仍然能感到血管里暴怒的震颤。
他在郊外租了一幢公寓,四周没有邻居,内部家具极为简单,除了日常所需,只有一架三角钢琴。
他听见自己呼吸粗重,试图用音乐宣泄出这冲动。
然而不行,血里的燥热似乎融入了乐曲里,连音乐都变得凌乱疯狂起来,如同疾风骤雨,每一个音符都变得尖锐至极,蕴藏着恐怖的爆发力。
只听一声锐响。
他触键的力道太过猛烈,琴弦断裂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内心才稍稍冷静下来。
但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他感到无法形容的罪恶感与羞耻感。
血已冷却,只剩下一手黏凉。
像玷污或打破了什么。
更让人不安的是,冷静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
他洗完澡,正要入睡,那种暴怒似的冲动又卷土重来。
它并不餍足于虚幻的妄想。
想要一一实施。
他也不想如此轻易地饶过米特。
但考虑到她的马戏团刚刚起步,还是让米特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家中。
不然,他会将米特碎尸万段,将其头颅悬挂于闹市之中。
埃里克神情冷静,心里却带着几分讥讽。
要是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敢和他一起走吗?
第40章
薄莉仔细观察埃里克的眼神。
他任由她打量, 白色面具后目光毫无波澜,似乎真的认为米特的事情与她无关。
要不是那天,他的视线在她的唇上反复徘徊, 不小心泄露出想要吻她的冲动。
薄莉可能永远也猜不到,眼前的人对她有好感。
他也太会伪装了。
“好吧,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薄莉故作遗憾,“我只是好奇,既然米特中邪了,那这条裙子是谁送的。”
埃里克的声音更冷了:“你不知道是谁送的, 就敢穿在身上?”
“当然不是!”她有些委屈地提高声音,“我不是说了,我以为是米特送的。但现在米特中邪了,应该没时间送我裙子。那是谁送的呢?”
她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如果他稍微懂点儿男女之情,就会顺势说出答案。
谁知, 他只是嘲她一句:“很多绿染料都有毒。关心裙子是谁送的之前,还是先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吧。”
薄莉:“……”
要不是他对裙子的审美几乎没有变过,都是纯色丝缎配一条腰带, 她就被他的说辞骗过去了。
她只好略过这个话题, 对他今天的行为表示感谢:“埃里克,不管米特的事情是否与我有关,也不管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都非常感谢你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刻, 向我伸出援手。”
“如果有一天, ”她仰头看向他, “你也需要我的帮助,请一定要开口告诉我, 我会竭尽全力地帮助你。”
她的眼睛是极为漂亮的浅褐色,眼睫毛很长,专注看向他时,像是在抓挠他的心脏。
黑手套下,他的手指有些轻微发抖。
埃里克垂下视线,避开了她的眼睛。
他不认为她能帮他什么。
他想要的,她给不了。
他不想要的,她给了也没用。
“不了,”他说,“不需要。”
然而,他说这句话时,视线却又在她的唇上流转了一圈。
被她捕捉,径直撞进她的眼里后,又迅速抽离。
要不是他年纪不大,也没有接触过女性,薄莉几乎要以为,他才是那个垂下钓丝的人。
想要引她上钩。
薄莉眨了眨眼睫毛,试探性地说:“你现在年纪还小,觉得我帮不上你的忙,但万一以后你碰到喜欢的女孩,需要我帮忙出谋划策——”
“够了,”他打断她,语气粗鲁,胸腔也一阵激烈起伏,“我说了,不需要。”
薄莉不再作声。
埃里克重重闭了一下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薄莉每一个字都能激起他的怒火,令他的理智濒临崩溃。
愤怒到极点,他厌恶地发现,自己居然起反应了。
有那么一刻,他对自身的厌弃感攀升至顶峰。
他一向厌恶自己的身体——脸、手、声音,也厌恶自己的呼吸、体温和身高。
然而,就像是要跟他作对一般。
他只需正常进食,身高就会不断增长,变得像怪物一样高大强壮。
如果没有碰见薄莉,他更希望自己长得骨瘦如柴,没有任何存在感。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想让自己的身影笼罩她,让自己的手触碰她,让自己的声音环绕她。
到后来,甚至想让她感知自己的呼吸与体温。
昨天晚上,他想法最为极端时,甚至想让她感受那种黏凉的触感,用那种咸涩的气息标记她。
他被这些想法搅得心神不宁,呼吸粗重,感觉自己实在令人恶心。
于是,当薄莉再度靠近他时,他几乎是应激似的呵斥道:“离我远点。”
薄莉离开后,他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迫使他去逼近她。
……占有她。
这是米特的用词。
如此肮脏,如此龌龊。
埃里克没想到这词会钻入他的脑中,形成一片混沌的阴影。
薄莉见他的眼眶不正常地泛红,似乎因她的话产生了极大的情绪波动。
她正要让他别放在心上,他却迅速调转马头,用靴子踹了一脚马腹,离开了。
薄莉的表情几分无辜。
她确实是想气气他,但没想到他这么禁不住气。
她抖了抖缰绳,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回到了别墅。
艾米莉、玛尔贝和弗洛拉正在打扑克牌,弗洛拉性格活泼,声音尖利,整幢别墅都是她的笑声,艾米莉跟她们待在一起,脸上笑意都多了不少。
索恩则在跟西奥多学认字。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薄莉发现,西奥多的本性不坏,只是长得太高,又不善言辞,看上去让人敬而远之。
薄莉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刚要上楼洗澡,西奥多叫住了她。
他走到她的面前,两米四的身高极具压迫感。她必须完全仰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
“克莱蒙小姐,这个……”西奥多蹲下来,拿出一个礼盒,“送给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薄莉惊讶:“怎么了,你要离开吗?”
“不,不是。”西奥多低声说道,脸庞微红,“就是想要送给你。一开始,我对你态度不好,是因为我以为你和特里基、博伊德是一类人……但这段时间,你为大家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很抱歉,之前误会了你。”
薄莉想到西方的习俗是当面拆开礼物,于是说:“没关系,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荣幸。”西奥多说。
打开礼盒一看,里面是一顶宽檐帽子,上面镶着洁白美丽的白鹭羽毛。
薄莉微怔,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白鹭羽毛非常名贵。
只有少部分贵妇,才戴得起鹭羽帽子。
西奥多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在沼泽地里捡的,猎人可能被鳄鱼吓跑了,或是看到了更加名贵的鸟儿,就把白鹭丢在了那里。我很幸运,在鸟尸腐烂前,割下了它的尾羽。本来想拿到市场上去卖,但想到你对我……我们那么好,就送到裁缝那儿做了一顶帽子。”
薄莉怕他以为自己不喜欢,摘下头上的帽子,戴上这顶鹭羽帽,在下巴系上绸缎帽带,朝他一笑:
“谢谢你,我很喜欢。”
鹭羽薄而轻柔,如同白色的轻纱,衬得她的眼睛灵动而高贵。
西奥多不敢多看,站起身来:“你喜欢就好。”
然后,他对她点点头,继续去教索恩认字了。
薄莉没有多想——艾米莉、玛尔贝和弗洛拉看到她的鹭羽帽子后,围上来对她一顿夸奖。
薄莉立即把西奥多的异样撇到脑后,沉浸在夸赞声里,有些飘飘然。
回到卧室,她揽镜自照,感觉自己确实很漂亮。
于是,把那顶鹭羽帽子锁在了衣柜的最上层,准备重大场合再拿出来戴在头上。
洗完澡,薄莉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就睡了。
还记得刚穿越那会儿,她最害怕的就是半夜听见脚步声——不知道埃里克是否会用匕首把她叫醒。
谁知,渐渐地,她居然开始期待埃里克半夜来到她的房间。
不知是白天受刺激太大还是什么,一连两个晚上,他都没有到她的房间里来。
倒是她预测的报道出现在了报纸上。
那天早上,她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漱口,费里曼大娘的嗓门就响了起来:
“——克莱蒙小姐,报社的记者找上门来了,说有要事要跟你商量!”
薄莉披上一条围巾,坐起来:“让他进来吧。”
记者就这样闯入她的卧室,手上拿着一张报纸:“克莱蒙小姐,您说的报道出现了!”
薄莉示意他冷静,接过报纸一看。
那是本地报纸的头版,标题用的是大写黑体,十分引人瞩目——“使绅士疯狂的马戏团演出”。
副标题是“——揭秘‘波莉·克莱蒙的马戏团’,蛇蝎女人的生财之道”。
笔者先是称赞了一番米特的人品、家世和相貌,几乎要将他说成世界上最完美的绅士,只字不提他对薄莉的侮辱。
接着,话锋一转,“当时,没人想到一场演出,居然会让一位完美的绅士陷入歇斯底里,不敢相信米特先生的家人会有多么难过。”
最后,呼吁市政府禁止这样危险的演出。
记者说:“幸好我按照您说的,早就写好了回应的稿子,也通过了编辑部的审核。明天就能发布在另一家报纸上,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薄莉看完,平静地合上报纸:“不要着急,局势仍在掌控之中。这份稿子,只是看上去有些可怕,实际上对我们是有利的。”
“有利的?”
当然是有利的。
鬼屋最缺的是什么?
噱头。
不然在现代,为什么会有人买下真正的凶宅当鬼屋?
更何况,米特只是被吓得胡言乱语,又不是死了。
在他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前,一切言论都是有利于她的。
就算米特死了,只要查出来与她无关,也赖不到她的头上。
这些天,薄莉一直在研究美国的法律文献,发现虽然关于名誉权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是法官会根据约定俗成及历史案例进行判决。
这说明,只要她起诉米特、莱特和戴维斯之前发表在报纸上的言论,就会胜诉。
尽管十九世纪,对于女性的限制数不胜数,不能穿裤子,不能跨骑马匹,不能独自一人上街,不能未婚先孕等等。
但相应的,男性——尤其是绅士,也要承担一些责任。
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诋毁女性。
薄莉的确做了许多有违妇道的事情,但只要她是女人,就意味着她是温室里的花朵,围栏里的羔羊。
男人作为比女人更高一等的生物,无论是智慧、体力还是地位,都更胜女人一筹,所以必须承担起保护女人的职责,无论如何也不能诋毁女性。
男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会做生意的女人,因此也没有想到,一向对他们有利的社会规则,竟会成为刺向他们的利刃。
等她将胜诉的证明,刊登在报纸上,再结合之前想好的种种噱头,鬼屋的关注度不可能不高。
这时,薄莉忽然发现,自己为什么会对埃里克有好感了。
他危险、沉默、冷漠,仿佛未经驯化的野兽一样充满攻击性,想法和行为都不可预测。
他身上的男性气息是如此强烈,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容忽视的荷尔蒙。
但因为他被人们驱逐和排斥,从未接受过世俗教育,所以身上也没有大多数男性的劣根性。
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没有想过用所谓的社会准则约束她。
他自认为是怪胎,从不视自己为人类,实际上却是她从现代到十九世纪,见过的最正常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