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薛颖走进教室的时候盛罗正被一群女生围着, 面前摆了一堆的芦柑、薯片、妙脆角,她一会儿跟左边儿倚着她桌子的女生说两句,视线又被人用牛肉干引到了右边……身为一名人民教师, 虽然很不恰当, 但是薛颖看着这一幕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四个字——“酒池肉林”。
如果盛罗是个男生,就看她的这个女生缘,薛颖觉得自己得天天担惊受怕少活十年。
教室里的氛围十分轻松,这次摸底考试九班的成绩整体都不错, 牢牢地把十一班摁在了理科班第四的位置上, 仅排在两个尖子班的后面。
薛颖本来应该是高兴的——要是没有那封举报信就好了。
那封匿名的举报信被放在了校长室, 校长让陈主任在一天内查清这件事,仅靠之前惹是生非的盛罗当然不会让校长这么重视,可是这件事还牵累了陆序——凌城一中学生会主席, 理科班第一名。
陈主任找了她和七班班主任过去的时候, 薛颖眼睁睁看着七班班主任的头发竖了起来。
“怒发冲冠”这四个字原来是真的会发生的。
当着陈主任的面,七班的班主任就差对薛颖动手了,陆序是一中的门面, 更是他的宝贝疙瘩, 且不说这事儿真假,被人一封举报信送到校长的桌面上给“陆序”这个宝贝上抹了一道灰七班的班主任就忍不了。
陈主任拦住了七班的班主任, 让薛颖把盛罗叫过来, 薛颖很冷静地答应了。
她相信她的学生。
走进教室,她敲了下盛罗的桌子:“盛罗,你和尹韶雪两个人, 过来帮我干点儿活儿。”
黑色的短发过了一个寒假又长了点儿, 有一点不驯地支棱出了一撮,女孩儿大概是知道的, 随手拧了下力图让它服帖,跟在老师身后溜溜达达地走出了教室。
“有人给校长写了匿名举报信,说陆序帮你考试作弊,陈主任那边会准备几份卷子,你做一下……”
小声又快速地说完了目前的情况,薛颖对路过去上课的老师点头致意,又再次看向盛罗:
“这段时间你的努力我和各科老师都看在眼里了……你放心,老师都相信你。”
眼睛的余光看见尹韶雪急了,薛颖笑了笑,拍了拍盛罗的肩膀,她对尹韶雪说:“你回教室,把盛罗之前做的各科的练习册都拿出来,马上就要上课了估计也没人问你,表情正常一点儿。”
尹韶雪都快气死了,不光脸颊,连额头上都冒出了青筋:“老师我可以写保证书担保,盛罗……”
“我知道我知道。”薛颖摆了摆手,对尹韶雪笑了笑:“‘诽谤是唯一能够无中生有攻击荣誉的武器,反击此种攻击的唯一方法便是用适当的舆论批驳此种诽谤,并且恰到好处地去揭开诽谤者的假面具。’*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面对和战胜,不是愤怒。”
尹韶雪终于稍微平复了情绪,快步走回教室,薛颖带着盛罗继续往陈主任的办公室走。
“盛罗,你知道左宗棠吧?在晚清那种覆巢乱世,他收复了新疆,又在广西打败了法国人,他有过一句诗,‘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你的成绩一直进步,自然会有人嫉妒你、猜疑你,可这些都不能阻挡你,你要明白这一点。”
到了楼梯的拐角,薛颖看了一眼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
她……在吃牛肉干,刚刚同学递给她的那块儿到底被她给藏在手里拿出来了。
跟在班主任身后啃牛肉干的盛罗察觉到了班主任的眼神,她看看手里的牛肉干:
“老师,我就一根儿,我这儿有班长上午给我的牛轧糖,您要么?”
薛颖又想笑了,这次是气的。
“不是……盛罗,是我让你别紧张,可你也太不紧张了吧?”
“你不是说了么,那啥……庸才……”
“我……”薛颖气得用手指关节敲了下楼梯的扶手。
“老师您别着急了,您不是说了么,陈主任要拿题考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没事儿,放宽心。”
女孩儿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
薛颖深吸了一口气,装出来的那点儿大人的镇定被她一把抹了扔在地上: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个事儿也未必是只针对你,今年省里评选省级优秀学生,咱们学校想推荐陆序……”
话只说了一半儿,薛颖再看盛罗,她已经把最后一口牛肉干扔进了嘴里。
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带着午后特有的华彩,照在了盛罗的身上。
盛罗低垂着眼睛,从窗边走了过去。
她的手插在裤兜里,脊背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直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薛颖觉得刚刚还懒懒散散的女孩儿突然气势十足。
办公室里很安静,盛罗推门进去,就看见陈主任和七班的班主任都看着自己。
她笑了下:“老师好。”
陈主任的表情有些严肃,还是对她点了点头:“盛罗,你们班主任跟你说了现在的情况了吧?我找了几份题……”
盛罗接过了那些卷子看了一眼,一看就是办公室打印机刚跑出来的,跟他们平时做的卷子不太一样,上面有各科的题目,还都是要写步骤的大题。
盛罗眨了下眼睛,眨得很慢。
越过这几张薄薄的纸,她的目光看向陈主任。
陈主任叹了口气,如果是个普通的学生,学校也不至于因为一封匿名的举报信就要盛罗做题自证。但是盛罗真的进步太快了。
快到让人惊讶,也让人嫉妒。
会有今天这一遭,说实话,陈主任一点都不意外。
“盛罗,我作为老师绝对没有怀疑你的意思,薛老师也一直在强调你这半年来非常努力,但是有些人他看不见这些,他们……这次只要你能够证明自己,剩下的问题学校都会帮你解决。”
盛罗“嗯”了一声,她的语气慢悠悠的,一点都没有陈主任以为的因为被冤枉而产生的急迫和愤怒。
“老师,我自证完了之后,你们也不会为难别人了吧?”
盛罗说的别人,当然就是被说成是她“同伙”的陆序。
陈主任点点头:“那是肯定的。”
把手里的题放在桌子上,盛罗拿过了陈主任递给自己的笔。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轰轰烈烈的声音,好像有千军万马杀了过来,接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陈主任皱了下眉头,听见门外有人很响亮地说:“报告老师,我是高二(九)班的学生,我来证明盛罗没有作弊!”
年轻的声音回响在走廊里,像是一阵午后的风,吹开了办公室里遮蔽了许久的窗帘。
薛颖连忙去开门,却发现门外不止站了一个人。
是很多人。
带头的女孩儿怀里抱着盛罗最近几次测验的卷子,头仰得高高的。
是尹韶雪。
在她身旁是高二(九)班的学生们。
另一个女生也大声说:“老师,我们都是盛罗的同学,我们都可以当人证,盛罗一直好好学习的,她没有作弊!”
薛颖从这些年轻到稚嫩的脸庞上看过去,却几乎要被一种明亮的光给灼伤眼睛。
她想笑,又有点想落泪。
“你们不用这么紧张,盛罗的成绩老师也知道,她做几个题,向陈老师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这种诽谤就不攻自破了。”
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的陈主任清了清嗓子,他知道薛颖也在生气,“诽谤”两个字是说给他听的。
“老师,为什么盛罗要证明自己呢?”说话的人换成了高二(九)班戴着眼镜的班长,“如果被举报作弊的人是我,我也需要来做题证明自己吗?”
薛颖愣了下。
“对呀老师,我之前考试考了语文一百分,是不是也要自己证明自己一下?难道就因为别人没有举报我我就可以不需要自证了吗?”尹韶雪说话的时候后脑勺的高马尾辫子轻轻晃动。
像是一条愤怒的小尾巴。
“薛老师,据我所知,这次盛罗的考试成绩是理科普通班第42名,如果学校需要她自己证明自己的成绩,是不是排在前面的同学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是说要以进步多少名作为自证清白的标准呢?”
薛颖的视线下移了几厘米,看向了站在角落里的女孩儿。
和其他人比,她很瘦小像是一颗没有发育完全的小苗苗,可全校都知道她,今年已经升入高三打算冲刺清北的楚上青。
也许她刚听到消息就从高三的教学楼冲来了这里。
楚上青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举起手里的笔:“老师,如果还需要一场额外的考试来证明自己上一场考试的成绩,那就请从我开始吧。”
“还有我!”尹韶雪也举起了手。
“还有我!”班长也举起了手。
“老师,还有我!我这次也进步了十几名呢!”
一只只手举起来,像是一个过于年轻的丛林。
那些枝杈柔软,那些叶子青嫩,那些小树,像是刚刚在这个春天里醒来,和着春风与这个世界打招呼。
它们没有给世界以妥协,也没有给以沉默,它们招展着,说:
“还有我!”
“还有我!”
走廊里的门一扇扇打开,高一的小孩子们探出头看着自己的学哥学姐。
尹韶雪大声说:“老师,您说我们面对诽谤应该面对和战胜,我们就是来和盛罗一起来面对和战胜的!”
面对自己的学生,薛颖沉默了。
陈学正站在办公室门口,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知道这些学生们在向他、向学校索要什么——他们要公平。
要求他们公平地对待盛罗,而一个普通的学生的成绩不应该因为一封匿名举报信就受到质疑。
凶名在外的盛罗,被她的同学们很小心地保护着。
站在办公室里,手里还拿着那张纸,越过薛老师看着自己的那帮小动物同学,某只狮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距离学校并不遥远的凌河上,一块冰发出轰然的声响。
在柔软的春风里,冰块裂开了。
河边摆摊的老人探头看了一眼,笑了:“今年咱凌城的春风可起得真早啊。”
几只喜鹊被化冰的声音惊动,扑棱着翅膀从树上飞了起来。
它们飞过仿佛永远洗不净的红砖墙,飞过冷灰色的厂房,飞过上个冬天最后的残雪,飞过越来越温暖的阳光,飞过了操场和成排的杨树,隔着窗玻璃它们探头看了看挤着很多年轻人类的走廊,又挥动翅膀继续向上,飞到了另一边的树枝上。
“校长,我已经向您展示过了我和盛罗同学在答题思路上的不同,我相信这足以证明我们两个人在考试中都没有任何的作弊行为。”
凌城一中的校长点点头,笑着说:“哎呀,我也是很多年没被人这么详细地讲高中数学题了,比我上学那时候难多了,你能讲得这么细致,难怪盛罗的成绩提升这么快。陆序啊,你放心,学校这边是绝对信任你的,不管是你的学习成绩还是在学生会的工作都是有目共睹的。”
被校长热情夸奖,陆序的脸上只有很淡的笑:“是我应该感谢学校一直信任我。”
校长摆了摆手:“咱们不说这些,这次送省里的推优,你家里……”
“校长,我觉得这种推选还是应该给更有需要的同学。”
“那你……”
“我一直都在做出国留学的准备。”
少年的语气很坚决。
好像有胜利的欢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陆序听见了,在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真切的笑意。
然后,笑意又从他的眼睛里渐渐消失。
距离盛罗救他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距离他离开盛罗的那一天,也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