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天在浴室里乱来的结果就是,一觉睡醒,两位当事人双双患上感冒。
留意到这个细节,林汉城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活像一位外出觅食期间被意外偷家且顺走后院小白菜的老父亲,心情异常复杂。
另一边,岛上可用设施回收完毕,弃用设备按流程摧毁。傍晚五点,绿洲号在一片人为操控的西南风向下,开启返程。
秋冬夜色降得快。
不到六点,一轮月亮升上海平线。
祁越来时光顾着晕船,窝在房间里一动懒得动,连饭都不肯吃。返航不清楚哪根筋搭错,也可能单纯吃饱了,睡够了,反而精神起来,非拉着林秋葵在甲板上看海。
一望无际的海上,豪华游轮全速前进,浪花层层翻涌,波纹涟漪扩散。
只不过随便低着眼皮瞄了一会儿而已,谁能想到,前几分钟还哔哔叭叭炫耀自己从不晕船的祁越,立马从一脸不屑,大放厥词,沦为耳朵尾巴全部垂下来的萎靡小狗。
他双手挂在栏杆外,好歹知道自己重,没往人身上靠,老老实实抵着铁杆。
一头卷毛被吹得七零八落,薄薄加绒卫衣向后鼓起一个大包,显出一截雪白的腰腹。
就跟暴风雨里一只塑料袋差不多,从头到脚写着‘虎落平阳,任人宰割’八个大字。
就这,他还死咬着不肯回房间。
整个人不停往林秋葵身边挨,头往手上拱,示意要她摸,觉得不舒服就非要摸摸。
远远见证这一幕,叶依娜停下脚步,“他们……是不是已经和好了?”
包嘉乐:“小狗哥哥好像真的小狗哦。”
小黄:“汪。”
狗也这样觉得。
“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可能会好一点。”
叶丽娜笑着上前,递出一包葡萄干,随即眺望海道:“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什么孩子?”祁越对这个词敏感,倏地抬头:“谁的孩子?”
而后被林秋葵塞了两颗葡萄干进嘴,一把按下脑袋:“不是你的。”
哦。
不是就不是,反正他们也有。
虽然那猫丑了吧唧又软趴趴,一天到晚光知道吃饭睡觉,一副‘没错我就是个废物,有本事你打死我,没本事就忍着,别妨碍我摆烂’的欠揍样儿,还挺像林秋葵的。
孩子随妈。
看在这层原因上,他很少骂它,也没揍它。
要是猫会说话,祁越觉着它也该跪下来感恩戴德居然能做他和脆皮企鹅的小孩了。
以上心理路程,祁越没往外说,不过私底下跨种族养小孩的自信心+10086,自己给自己颁发了一个十佳好爸爸黄金奖项。
不为人知的伟大父亲成就+1
“只要它照书上说得做,应该不至于出问题。”林秋葵这么说了一句,话音刚落,咻咻咻,几片莹白碎片击破水面,甩落甲板。
叶丽娜俯身捡起一片,发现是贝壳。
巴掌大的一块贝壳,莹白如玉,背面放射状的条纹,被扭转成新世纪背景下最常见的螺旋纹,发出淡淡荧光。
内面光滑坚硬,刻着一些似字似画的灰黑色细纹,在人类的瞳孔注视下,慢慢转化为人类文字的样式。
「祂不喜欢一直潜在海里,表达不喜欢的方式是,拔鳞片。」
她缓声念出字句,脚边摆放更多。
「一个发现:祂以远胜普通人类的速度生长着。」
「第二个发现(应该是负面的):祂的思维无法与我们共通。」
「人类告诉我们的方法并不管用,我们不清楚祂想要什么。」
「吃饱会哭,没有吃饱也会哭,暂时无法分辨两种哭泣的区别。
也许本质上没有区别。」
「我们试图讲述祂与种族同胞的差异,告诉祂精准的标准,及克服身体缺陷所带来的人类不稳定情绪后遗症的重要性。
祂看起来并不想听,再次拔下两张鳞片,令我感受到一种微妙的疼痛与烦恼。——一种无法在种族间流通的私有体验。」
「我们开始明白为何人类歌颂母亲,尽管依然不明白为何人类倾向于牺牲母亲。」
……林林总总几十个壳,少说一两句,多则一整段。
“这该不会是——”
“洛厄斯的育儿日记。”
或者也可以称为烦恼日记?
要知道,现在距离双方交流完育儿知识还不到20小时,洛厄斯的‘贝壳日记’数量却直逼五十。
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证明脾气再好的生物,都经不住一个精力旺盛的幼崽折腾。
洛厄斯要么是无聊到家,闲着爱写分记——平均每24分钟一篇;要么确实没经验,第一次养育混基因婴儿,抱着新奇或费解的情绪,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感受。
不管怎样,它的的确确在尽力养小孩。说不清究竟是一桩好事抑或坏事,叶丽娜拾起贝壳们,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林——秋——葵,洛厄斯谁?什么日记,它跟谁有孩子,为什么我不知道?”
发觉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十万个为什么·祁小狗版速速上线,臭脸问个不停。
“异种,海妖。”林秋葵简单解释:“我们碰到它的时候,你在睡觉。”
你自己要睡觉,才错过了。
她的底层逻辑是这个,祁越不认。
“是你不跟我说。”
他眯起眼睛,抬手掐住她的脸,像猎人审视不老实的猎物,随后又皱鼻子。
通常情况下,林秋葵把眯眼睛理解为一种动物性的示威,祁越惯常爱用的表达生气和认真的方式即是如此,动用眼部肌肉,使狭长的眼眸聚焦,仿佛利刃瞬间插穿皮肤。
皱鼻子是另一种含义截然相反的动作。
锐利的眉目间浮现一点褶皱,打破阴戾,意味着不满意,不服气,不过没动真格。
简单来说就是,撒娇,嗔怪。
加上晕船效应,这一刻的祁越相当于又生气又脸色苍白又撒娇地反驳:
明明是你嫌麻烦,不想告诉我。
他对应的底层逻辑是:你明知道,只要有关你的事,只要你说,我就会听。
唔。
仗着小狗好糊弄就老是糊弄他,确实是个坏习惯。林秋葵难得良心发现,揉揉祁越的头,刚许诺回头跟他细说。
一转头,林汉城正朝甲板上走来。
视野内出现情敌(?)祁某人一秒复活,转身,非常刻意地拉下衣摆。
他今天特地穿了件米白色的加绒卫衣,前片用黑色加粗记号笔写着‘林秋葵的’四个大字,后背写‘男朋友’。
连起来就是林秋葵亲手写的‘林秋葵的男朋友’,堪称全世界最高调最张扬的恋爱信物,为的就是这一刻。
林汉城不瞎,看清这七个潦草大字,周围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温。
——活该。
气死你拉倒。
祁越恶劣地扬起唇角,眉梢眼角俱是得意。
叶丽娜看得忍俊不禁:“这就是他要的‘新的恋爱礼物’?”
林秋葵:“……算吧。”
织围巾嫌慢,换个新戒指又觉着小,不够显眼。
本来想等联系上系统再说,可谁让祁越好胜心强,念念不忘自己摆出男友身份、被林汉城轻松否决那回事,在花洒下又亲又咬缠好一阵子,逼得林秋葵松口答应,一睡醒就给他换一个更好更大更亮眼的男友凭证。
然而,太精细的东西她一时半会儿做不了,祁越又不接受别人代劳。
思来想去,一方面也没有其他选择,另一方面觉得以祁越的好面子程度,应该也不至于穿这样一件衣服出门——请问,这跟挂小狗牌子有什么区别?而且是加大版狗牌。
林秋葵试探性提出这个主意。
祁越答应了。
事实摆明她想岔了。
在小狗的认知里,好像,可能,也许,宣示主权比脸面重要一万倍?
多少有点幼稚丢脸,林秋葵扶额,耳边落下一句:“小葵,大哥找你有事。”
“……”
得知林汉城想和妹妹单独聊聊,叶丽娜识趣退场,留下一个祁越不肯轻易走开。
“小葵。”林汉城再一次强调,话语中流露出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我要说的事很重要,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谁才是外人啊?笑死人了。
祁越往后靠着栏杆,嗤笑一声:“我们有孩子,你有?”
林汉城:?!
“孩子?什么孩子,你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他语速飞快,紧紧盯着林秋葵,一向沉稳得当的神情好似快要裂开。
祁越支着下巴,不紧不慢、火上浇油:“叫小白,你见过。”
——他见过?什么时候?在哪?
难道是那个抱着猫的小孩?
不对,那孩子看上去至少六岁,六年前他小妹才十六岁,绝不可能。
林汉城大脑轰隆,纵是被困海岛,得知军舰被炸毁的那刻,都没有这么震惊无措过。
短短两秒,一门心思从‘他娇生惯养的小妹晕血怕疼怎么可能背着全家人偷偷生孩子’,到‘小葵的孩子,如果是女孩,肯定和她一样漂亮可爱’,再到‘不用说了,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姓祁的小男生的错’。
他沉下脸,一股飓风掠过头顶,打碎窗户,夹杂着一块块尖利的碎片,直冲祁越而来!
就这水平也想杀他?
祁越眸光一锐,犹如沥血剑刃,紧跟放出一个个骇人的吞噬旋涡。
浪花扑上船身,白沫飞溅。
一边是乱吃飞醋的暴躁小狗,一边是为人刻板经不起戏弄的大哥。
空气里充满激烈浓厚的火i药味,眼看两人就要旁若无人地大打出手,林秋葵总算忍无可忍地往前走了一步,挤进两人中间。
她随口说道:“就算要为我打架,不看时间地点,是不是也该问一下我的意见?”
“万一,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
……
有孩子什么的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太可能。
小白是猫,就天天趴人头上睡大觉的那只狂妄懒猫。
林汉城是她哥——至少明面上法律上都是,怎么说也不能当着她的面乱来。
林秋葵花整整20分钟同两位当事人分别解释清楚。
面对不以为然的祁越,和余怒未消的林汉城,她不好太厚此薄彼,又费了点心思,说服祁越主动往后退个五六七八米。
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来能给兄妹谈话腾出空间,二来也不妨碍祁越作为一个异能者,听力良好,时不时偷听一耳朵。
免得这位被抛弃妄想症重度患者,没有安全感,又一个人患得患失、胡思乱想,总怀疑林秋葵找到家人就不再想要他。
祁越一退,冷凝的氛围明显缓和下来。
可算是消停了。
林秋葵松一口气:“他就那个脾气,不是故——好吧,可能有一点故意针对你的意思,和小孩找茬差不多,别接他的话就行。你说有事想和我单独说,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你说吧……哥。”
叫出哥哥的刹那,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
当年初来乍到的堂皇;窝在寝室大床上回复微讯、接电话时尴尬的处境;包括在系统的大力教唆下,一次次模仿原主,任性又矫情地提出各种过分要求,以为会被训斥,结果无数次被无条件满足的惊讶和感慨……
时过经年,那些情绪宛若一片倾斜的瀑布,在提醒她,眼前的人就是那个大哥。
性格沉着,严肃,稍微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嫌疑,管得多问得多。却也是当初背着爸妈,暗地里给她发最多红包的人。
她不止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温暖。
只可惜那些东西本不该属于她,事到如今,也很难再昧着良心欺瞒下去。
“我听他们说了不死军团的事。”
斟酌片刻,林汉城决定从更易危及性命的事着手,俊朗的眉眼不禁染上几分忧色:“小葵,你怎么会和政府扯上关系?”
“不知不觉就。”
林秋葵耸肩,表示自己也说不清。
政治是吃人的东西,普通人们望而生畏。林汉城也不例外,不想让妹妹牵扯进去。
“武装队不是玩具,也不是好看的钻石。”他说:“这是一把双刃剑,小葵,你年纪太小,不该把这种东西握在手里。”
“你想让我把它交出去?”
林秋葵的语气接近肯定。
他没有否认:“它会伤害到你。”
“哪怕这是杜衡硬塞给我的权利?”
“我不清楚杜部长出于什么目的去做这种安排,不过十八万人,加上那些武器,只要你下决心,现在的你应该可以攻打下任意一座基地。但那是有代价的,小葵。”
站在哥哥的立场上,一个军人的立场上,林汉城以过来人的经验推心置腹:“我只是一个营长,在异种降临前甚至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争。可我入伍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
“并且你站得越高,需要看到的局面越大,必须承担的责任也越大。”
打仗并非儿戏,一个不恰当的决策能瞬间决定好几万人的生死。哪怕武装成员背后没有家庭,可他们也是鲜活的生命。
鲜血是最沉重的责任,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这种压力,做到步步为营,万无一失。
林汉城眸光暗沉,语重心长,企图让天真的妹妹及时止损。
林秋葵反问:“那哥你觉得,我应该把军团交给谁?”
这是一个好问题,他稍作思索:“姜苗是杜部长的学生,吕副部长可以接任,给她们都很适合。”
都比放在你的手里更安全,更适用。
他想。
他的妹妹却摇头说:“不。”
“杜衡也好,吕长虹也好,可能是我比较小人,所以才会想着,第一次倒计时清零前吴部长和我通过电话,电话里提到你。”
“她死前向杜衡几次三番提过我,杜衡是这样说的。那么谁知道他们有没有顺带说过你?杜衡派你们去运输武器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边防营?他是无意间撞上,还是故意安排你走这一趟任务?”
“我没法控制自己停止去想这些,也不想再被谁当成棋子一样摆弄。”
“倒计时开启了新的时代,只有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这里生存。我要活下去,大哥。而不死军团是现阶段我最好的依仗。”
“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既然它已经到了我的手里,那就是我的。”
“谁都别想再轻易拿走。”
林秋葵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那张侧脸经月光照出一小片阴影,错眼间,竟凌冽得叫人不敢直视。
可她哪里来的锋芒?哪来的魄力?
这还是他那个从小到大即便鞋带松开,都只会气鼓鼓地停在原地,等着家人回头替她处理好所有麻烦事的小葵吗?
林汉城想不明白,搭在她肩上的手不由得用力:“小葵,你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人欺负我。”
一抹歉意划过眼角,一闪而逝。
林秋葵的态度冷下来:“只是我经历很多,也变了很多。其实你也感觉到了吧,哥,我和以前完全两个样子。只是你不想承认,或者说,你更习惯于把我想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随时随地需要你的保护。”
你保护欲过盛了,令人厌烦。
他许久未见的妹妹似乎想说这个。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妹妹。”
“对,所以我破例把想法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妨碍我,哥。”
“……”
这一声哥叫得有些伤人。
不过弟弟妹妹们经常如此,长到一定年纪,迫切地渴望挣脱牢笼。
也许是他管太多了,才惹小葵不耐烦。
林汉城握着肩的手紧了又紧,缓缓松下来,应了一声:“好。”
“我不干预你的决定,可你要以安全为先,做事前想清楚,多和队友们商量。”
“还有。”他话题一转,“那个祁越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谈恋爱?他逼你的?”
一股风吹来,刚好听到这句话的祁越:?
林秋葵:“……是在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有把柄在他手里?”
“没有。”
“那,”林汉城努力思索第三种可能:“他救过你,要挟你交往?”
“?”
跟第一种假设没有区别吧?
“我是自愿的。”
祁越不乱发脾气的话,脾气还挺好的。
当林秋葵说出这句话时,她能感觉到,林汉城好似露出了非常不可思议的表情,类似于,看到一个外星人披着小猪皮用复杂的俄罗斯卷舌语探讨高深的哲学问题。
而祁越同步投来凉飕飕的眼神,就相当于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外星人看上同一张小猪皮,磨刀霍霍,准备杀人越货。
这俩人大概天生气场不合。
再说下去保不准又要打起来。
想到这点,林秋葵:“有点渴了,哥你说完了吗,说完我就去餐厅了。”
她抬起嘴角,露出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容,让林汉城忽然想起两年前,小葵刚上大学的那段时间,每次家庭通话超过十分钟,她便显得有点儿坐立不安。
超过二十分钟,她就是顶着这种笑脸四处搜刮理由,想把电话挂掉。
“好消息,葵葵上大学了,翅膀硬了,都懒得跟我们这些无聊的家人聊天咯。”
结束视频后,二弟林柏城总是向后枕着手臂,用说笑的方式掩饰情绪。
爸半信半疑,开始考虑要不要减少电话次数,以免被女儿烦。
每到这时,妈总是抱着那个狐狸石像反驳:“女大十八变没听过啊?真是,三个大男人,活像臭皮匠,一个比一个笨。”
“再说了,葵葵怎么变都是我和你爸的女儿,你俩当哥的只管有点儿哥哥的样子,没事多给妹妹发点零花钱,打打电话,别偷懒,不然有你俩鸡毛掸子吃。”
——没错,女大十八变。
妹妹到年纪想谈恋爱很正常,林汉城有这种程度的心理准备。
尽管内心深处认为祁越玩世不恭,杀心太重,还有股情绪冲动爱家暴的糟糕气质。
可作为刚被批评掌控欲过强的哥哥,也许他应该试着信赖成长后的妹妹,最好能从这件事开始,学着放手让她处理自己的事。
她有挑选的自由,也有负责的权利。
毕竟,没有人能把妹妹永远锁在温室里。哪怕他是出于好意,不想叫她受伤。
“听说爸妈在狄索基地。”
跳过恋爱话题,林汉城低声道:“政府没了,我不用归队报告,准备直接回家。你呢?要跟大哥一起回家吗?”
“爸妈好久没见你,上次联系,还是前年冬天,你说要带朋友回来玩。”
“要是你坚持,把男朋友带上也行。”
意识到对话进入尾声,他一再退让,低冷的音色尽可能放软,希望说服妹妹回家。
但很遗憾。
“我暂时没空回去,以后再说吧。”
说完,林秋葵肩膀一低,挣脱了林汉城的手掌。
恍若一只长出新羽毛的小鸟,张开翅膀,无声飞出了哥哥能够保护的范畴。
她越飞越高,越走越远。
背对着林汉城,一直走到祁越身边。
“他说我逼你?”
祁越很自然地牵她的手,十指相扣。
林秋葵也自然地握回去:“没那回事。”
“你有把柄?”
“胡说。”
“我听到了。”
“听错了。”
“……”
行吧。听错就听错。
反正驴输了,企鹅果然比较爱他。
什么爸妈哥哥都没用,他们才是一起的。
勉强再加进一只傻猫,其他人都不行。
祁越如是想着,扭过头,朝站在原地的林汉城挑起眉梢,发送挑衅。
黑压压的天幕下,林汉城骤然出声:“小葵。”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妹妹,是爸妈最记挂的小女儿。”
这话他说过一遍,因为不善言辞,想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话语,于是又说第二遍。
“你说没空,我们可以在家等你。”
“要是你一直没空,一直不回家,我们就去找你。”
隔着一段有形又无形的距离,海风捎来他的话语,似一片雪,轻盈地掉落肩头。
家,家人。
两个象征美好的词汇,那些真实的阴暗的、虚假却令人贪恋的画面一一闪过眼前。
就像自我评估的那样。
林秋葵并不擅长处理亲情纠纷。
分明摆出了最刻薄的姿态,却还是十分意外地,得到哥哥无限的谅解和包容。
面对这种亲情,她该怎么回答呢?
她想,她没法替原来那个林秋葵作答。
而她自己刚刚摆脱一个困境不久,似乎仍逃避着另一个难题,短期内没法找到答案,不清楚该如何面对林家爸妈。
因而她什么都没说,仅仅逆着风,回头看一眼林汉城,便沉默地离开了。
好像风筝越飞越高,在危险的高空中遨游。可始终有一根线,将她与地面联系。
月光投下夜的影子。
林汉城停在原地,莫名有股信念。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家。大家经历了许多事,或哭或笑,最终都要回家。
世人皆是如此,他想,他的妹妹也不会例外。
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她新交的男朋友,还有她们的孩子——那只白猫,敲响房门,回到他们期盼已久的家。
到时候,爸妈惊喜地落下眼泪,二弟柏城笑眯眯地说些调侃话。
她们会说:“我回来了。”
而他会抱起那只猫说:“欢迎回家。”
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知道,那一定会是一个晴天。
……
凌晨两点,绿洲号完好归来,港口灯火通明。
姜苗裹着一层厚厚的绿绒军大衣,指尖冻得发白,看样子等了许久。
她身旁停着一辆车,柳折意带人里里外外把控着整个港口,防止无关人等接近。
再远一些,在微弱的灯光和黑暗交界处,那里依稀有几道人影,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声交叠,像极了一窝老鼠伺机而动。
“几个基地小队,不清楚从哪里得到消息,打算随机埋伏或者接收体力不支的」对话者」,刚好碰上就帮你们解决了。”
柳折意上下打量两眼,抬手抹了一下鼻子,侧过身,有点别扭地扔下一句:“这次算你运气好,一个队员都没少。”
然而运气有限,只有绝对的实力,才能真正保障生命。下次别乱接任务了。
这话柳折意没往下说,顾虑到周围人多,眼杂,不好表现得太热络。
好在林秋葵大致能感受到,昔日的小柳警官无论身份上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那股堪称热血的正义感一点都没有减少。
“外面冷,上车说吧。”
姜苗拉开后排车门。
林秋葵屈身进去,视野中影影绰绰浮现一抹白色,好像是什么人银白的头发。
对方坐在车垫上,身板笔挺,只穿一件灰色打底衫,下巴同胸脯形成标准九十度角,端正的坐姿中依稀可见当年带兵征战的风范。
但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皮肤张力下降,变得松弛,乍一看去难免臃肿。
褶皱和岁月淡化了她的威严,却抹不去她的光辉。这样的人,林秋葵记忆里只接触过一个。
果不其然,祁越一把推开姜苗。
跟着挤进来,砰一声甩上车门。
下一刻,吕长虹开口:“林秋葵,你是不是以为我故意设置陷阱,想抢走军权?”
“你能吗?”
她四两拨千斤地问回去。
“别人或许不能,我能。”
“怎么做?”
据她所知,眼下这个时间点,即便杜衡本人跳出来,也不可能使唤得动军团。
“你猜不到,说明没看透政治的本质。”
吕长虹斜眼睨她,神情颇为冷淡想佛看着一个不争气的学生:“政治是为国家而生的东西,落实下来,成了人和人之间的把戏。”
“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性格,经历,缺点,遇到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事就会失控。只要领会这条规律,你就不可能把整个国家的未来轻易交托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林秋葵:“所以?杜衡对我留了后手?”
“错了,不是杜衡对你。”
“是吴澄心对杜衡。”
吴澄心与杜衡曾是最好的搭档,最志同道合的上下属,时时关在书房彻夜长谈,以至连杜衡的妻女都怀疑他们有私情。
彼此熟络到这个程度,要说这世上最清除杜衡行事风格的人,最能预料他上台后所采取一系列措施的人,非吴澄心莫属。
杜衡是能用少数交换多数的那种人。
也是趋于不惜代价用现在换取将来的人。
他爱国,爱民,却又相对极端,认定一件事即便被全世界反对还要毅然前往。
这样的人一旦陷入误区,注定如困兽穷斗至死。过高的职位、过大的权利,反倒会成为他葬送一切最好的催化剂。
因而在灾难降临、诸多单位失去机能的大背景下,吴澄心临死前共留下两句遗言。
第一句是由杜衡接任国防部部长一职。
第二句是给予吕长虹相应的权利,一条秘密口令,只要判断杜衡行为不当,就能立即撤销他的职务和名下所有权利。
这事知情的人并不多,恰好,杜衡这个当事人再清楚不过。
所以一直以来,杜吕两派表面针锋相对,实质上根本没人明白他们真正的关系。
不是敌人,也算不上朋友。
顶多是志同道不合、两看两相嫌却又依靠彼此保持平衡的两股势力罢了。
如此说来,吕长虹虽不赞同杜衡上台后的诸多决策,然而在客观角度上,她往往愿意认同那个使他做出决策的初衷。
他在为这个国家燃烧自己。
以有限的生命,压上所有,竭尽所能地压缩即将到来的混乱期。
单这方面,他兴许做得不够好,不够全面,可你不能否认他的付出。
唯独在把军队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孩这件事上,吕长虹怎么都看不破他的用意。她怀疑这是他一时糊涂做下的错误决定,这才决定设下一点小陷阱,试试对方究竟有没有本事吃下这份大礼。
“如果你失败了,我会对外宣布杜衡早在去年大会上,因失职被撤职。”
那么此后他所做的安排通通失去效力。
那批组成军团的部队不再隶属于他,自然也不该服从他的命令,转至林秋葵名下。
吕长虹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毫不避讳林秋葵的面,更无惧于祁越散发着厌恶、阴鸷得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
“可我活着回来了。”林秋葵握着祁越的手,用尾指勾着他,叫他冷静。
同时抬起眼眸,开门见山:“你打算怎么办,还要抢我的军团吗?”
“……你的军团,我喜欢这个说法。”
吕长虹提了提唇,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微笑,赞许或者讥讽。
说实话,此时此刻她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能顺理成章地掌控军团的。
那些兵力,那些储藏好的兵器,包括海岛行的成果,将在一瞬间化为她的囊中之物。
倘若时间再倒退几十年,吕长虹年轻力壮,多半要选择抢回军权,亲力亲为,尽力拯救这个国家于重重危难之中。
奈何岁月不饶人。
她老了。
一到阴天就疼痛难忍的膝盖,和难以弯曲的后背,都不再能承受战争。
连握枪都止不住手抖、瞄准靶心两眼发花的人,更没有资格再走上战场。
所以是时候放权给年轻人了。
姑且再信你一次吧,杜衡。
相信你没有看错人。
封闭低矮的车厢内,吕长虹眼皮松落,云淡风轻道:“又错了,林秋葵。”
“能回来是你的本事,你过关了。所以我非但不抢你的军团,还会为你锦上添花。”
“——再给你五万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