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章
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萧吟静静听着杨煜近乎从齿缝里挤出的言词,竟有一种仿佛解脱的松弛感。
她终于回应了这个拥抱,侧脸贴在杨煜心口, 道:“三郎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杨煜埋首在足够令他眷恋的温软颈窝里, 薄唇贴着萧吟柔腻的肌肤,双眼紧紧闭着,道:“是,朕知道了, 卿卿呢?”
“我也知道了。”萧吟往杨煜怀里钻。
像他们曾经温存的模样。
杨煜却一口咬在萧吟软肉上,听得她一声抑制不住的□□从口中漏了出来,他却抵抗着心底的不舍更用力地咬着。
唇齿间满是血液的腥甜,杨煜就像是咬中了猎物的狮子,不将对方置于死地绝不放手。
他忽然想听萧吟像从前一样不吃痛的哭声, 他便会知道她到底还是怕他的。
可今时今日,除了起初那毫无防备的一声, 余下因为颈间疼痛而发出的声响都被萧吟压制住。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对抗他的强势, 虽然还是将将破土重生的灵魂, 但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顺从。
她甚至, 都没有唤他一声“三郎”以求得些微逃脱的可能。
有些事仿佛就此尘埃落定, 有些决定就此落入现实, 翻涌交织在杨煜眼底的种种情绪终于平息, 他松了口。
萧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将他唇上的血迹拭去。
杨煜任她施为, 淡淡问道:“还有什么心愿?”
“我想想见一见阿六。”萧吟同样心平气和,抬头回应杨煜的注视, 道,“与他道个别, 也请三郎放过他。”
“还有呢?”
“不要为难怀章,让他自己决定往后的路。”
“还有。”
“公主还小,三郎多谅解她一些。”
“还有。”他逼问着,说得更慢,声音更沉。
“三郎能先答应我的请求吗?”
杨煜看着她颈间的齿痕伤口,拿了帕子替她拭去血迹,道:“若当真是你的遗愿,朕可以答应。”
平复了那一阵上涌难抑的情绪,此时杨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轻轻擦去了那些血痕,他将帕子叠好,握在掌心里,神情冷冽地看着萧吟。
这样的杨煜和当初在金阳的样子有了五六分的重叠,像是在告诉她,这些年的郎情妾意走到此时此刻便都成了云烟过往,而还能证明那些时光曾存在过的证据,便是他最后这一点对她的仁慈。
萧吟将那一句“我不想死”压在了舌尖,点头肯定,作为得以去看望阿六的交换。
她记得怀章告诉她的话,如今愿意赴死不再是因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一了百了,而是愿意以自己这一条命换得所有人安宁,她是清醒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萧吟的从容教她的神情看来更加温和,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汇入杨煜冷淡的眸光里,渗入他的心底,滋润着那颗重新开始坚冷残酷的心。
杨煜讨厌这种过于温暖的安抚,眉心拧紧,道:“只有这些?”
总有一个声音蛊惑着从不曾消失的某种思绪,教他不停地试探,企图找到一丁点儿能够说服他放过自己也放过萧吟的理由。
但他又一次失败了,萧吟的心愿里事事与他有关,又事事不关于他。
她真的不在乎他。
萧吟点头道:“嗯,只有这些。”
杨煜转身去一旁正烧着的炭盆边,将那块沾了萧吟血迹帕子丢去炭火上。
看着帕子被一点点烧毁,将上头的血迹都烧成了灰,他紧紧握着扳指,努力克制着才能维持最后的体面,道:“好,朕答应你。”
这一句首肯抚平了萧吟最后的顾虑,看着杨煜在病中依旧颀长挺拔的背影,她最终听到了一个坚定的声音——
他在她心上,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翌日,萧吟跟杨煜启程回建安,不似来时匆忙隐秘,回程走得不算快,她也不和杨煜同车,两人之间没有多少交流。
待回至建安城,萧吟的马车有一队护卫护送直接离开了原本的队伍,最后停在城北一处普通的院落前。
护卫只请萧吟独自进入,并提醒道:“大夫说阿六还需多静养。”
是要她别留得太久。
萧吟点头,一人进了院子,走去挂了保暖帘子的屋子前,稍作修整才推门进去。
屋里烧着炭还算暖和,统共隔了两间,萧吟只走了几步便到了卧房外,唤了一声,道:“阿六。”
“别进来!”阿六情急得控制不住声音,但中气不足,说出的话总像飘着一样。
萧吟站在隔帘外,道:“我不进去,就这样与你说话。”
房中窸窣的声音就此停止,安静得只剩下从屋外透进来的风声。
“对不起,教你白忙一场。”萧吟满是愧疚。
几声压抑的闷咳传入萧吟耳畔,她关心道:“你怎么样?我……我能进来吗?”
阿六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不必,没什么好看的。”
他顿了顿,道:“是我低估了陛下的心思,自作聪明,连累你了。”
“三郎没有为难我,他以后应该也不会寻你的不痛快了。”
阿六直觉他们之间一定做了交易,忙问道:“你答应了陛下什么?”
“无非就是再也不走了。”萧吟道,心想这样说也算不上欺骗吧。
阿六听得出萧吟语调里的强颜欢笑,知道她的妥协里必定有自己的原因,不禁暗恨自己筹谋得不够周密才致使萧吟没能成功离开。
“对不起。”阿六悔道。
他这一声说得不大声,萧吟没有听清,问道:“阿六,你说什么?”
阿六立即收拾好情绪,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你还需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当真觉得对不住你。”
“不一样了。”萧吟道,“这趟路上我想通了一些事,如今就算回去,也不和从前一样了。”
阿六不太明白萧吟的意思,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一些,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我不应该总是困守过去,就像我离开建安一样,我也应该从往事里走出来,重新认识自己,重新想以后的路。”萧吟道。
她努力不教阿六察觉她的遗憾,不让他知道她将要面对的结局,虽然还来不及教新的自己变得成熟,也还没有完全想好新的路该往哪里去就要离开,但她如今想起这些已没有怨恨,没有悲伤。
坦然地接受命运,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萧吟的安慰并不能教阿六完全放心她如今的处境,但他如今也只是剩下半条命,实在无力顾及萧吟。
杨煜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必然另有打算,等他恢复了也不可能还有从前的身手,应该会被调去其他地方,这一次应该是和萧吟今生最后的见面了。
阿六看着垂下的帘子,知道萧吟就在后头,只要他一句话,便能教萧吟进来。
只是,不必了,不必教她看见他的惨状,不必加深她的愧疚,他们原本就是命运里意外的相遇。
他紧扣着床头的柱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教自己坐起来,这样说话能中气足一些,道:“那就祝萧娘子前路顺遂,平安无虞。”
帘子隔开了阿六的逞强,也没教他看见萧吟嘴角惨淡的笑容。
“你多保重,一定要平平安安。”言毕,萧吟转身离开。
走出屋子时,萧吟被吹过的北风刮得脸疼,才发现自己又不争气地落了泪,泪痕眨眼间被寒风吹干,这才疼得格外明显。
她吸了吸鼻子,戴上兜帽,抬头看了一眼今日晴好的阳光,终究离开了这座朴素的小院。
再次回到皇宫,萧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她只与身边的侍女交代道:“去寻王总管,若陛下闲了,请他派人通知我。”
侍女领了命即刻往养心殿去了。
萧吟自行梳洗更衣,洗了一身的风霜,在住处等了多时,才听侍女进来道,杨煜亲自过来了。
杨煜知道王喜先派人给萧吟递了消息,并未责备,只是没想到萧吟亲自在门外等候。
冬日午后的阳光明朗且带着些微暖意,照在那一身藕荷色裙装上更是婉约温柔,可萧吟到底消瘦了太多,即便严妆精致,也看得出病中憔悴。
杨煜踩着人凳从马车上下来,经过萧吟身边,顺势牵住她的手,跟过去一样冷,还沁着虚汗。
周围众人看着,都见杨煜在不顾旁人眼光拿了帕子替萧吟将掌心的细汗擦去,微微皱起的眉像是对她这样不懂照顾自己的无声责备。
晴光柔情,笼着他们二人,好似这世上只有他们。
杨煜将帕子攥在左手,右手重新牵着萧吟,提步时见她站着不动,他开口唤她:“卿卿?”
萧吟跟上,才发现杨煜有意放缓了脚步适应她的步速。
“朕找过顷盈和怀章。”杨煜面色沉静,教人看不出他此时情绪,语调亦是平缓,淡淡叙述着,“顷盈教怀章自行决定去留,怀章想回到你身边,朕没允。”
杨煜不算违背约定,因为他只答应教怀章自行决定去留,并未说一定同意怀章的想法。
萧吟不意外于杨煜的决定,又想起怀章曾经于自己说过的话,道:“所以,他还是留在公主身边,是吗?”
他总要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留着一口气,在需要的时候带她回家。
杨煜“嗯”了一声,和萧吟回到房里,关上门,将她箍在他与门扇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逐渐浓烈的压迫感和杨煜眼中滚涌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桎梏住萧吟的视线,她抬头看着他冷冽的眉眼,知道终于将要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
他微眯的双眼透着冰冷彻骨的光,方才还牵着她的手顺着衣袖扶上她的肩,掌心贴上她的颈。
他俯下身凑去萧吟耳边,看见她颈间留下的齿印,眸光更暗,道:“朕信守了承诺,如今该卿卿了。”
第八二章
萧吟被杨煜高俊的身影完全覆压, 困在充斥着杨煜气息的促狭空间里,颈间皆是他灼热的鼻息,连同那渐渐加重的呼吸声不断侵袭着她的神志。
她抵在杨煜心口的双手因为加重的压迫感不禁握紧, 攥着他的衣襟像是在无声地求助, 尤其在感觉到颈项上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后,她想要推开杨煜的想法越发强烈。
掐在颈上的虎口突然松动,随后传来杨煜剧烈的咳嗽声,高大的身子几乎整个倒向萧吟, 仿佛要将她压垮一般。
“三郎!”萧吟双臂环去杨煜背后试图抱住他,但她和杨煜之间过大的身形差距教她根本无力支撑。
他们一起顺着门扇滑去地上,还是外头的王喜听见声音,亟亟问道:“陛下,萧娘子, 怎么了?”
萧吟任由杨煜伏在自己身上继续猛咳,隔着门扇喊道:“教人去传太医。”
她再抱着杨煜努力往旁边挪, 给王喜空出推门的位置, 道:“快进来。”
王喜进门时, 只见萧吟几乎被杨煜完全盖住了身子, 两个人抱在一起仿佛同生共体。
王喜忙唤人进来将杨煜扶进去, 萧吟始终跟着。
稍后太医过来查看, 神情颇为凝重, 原只与王喜借一步说话,但萧吟执意探问, 太医方才说杨煜情志失调,气血有亏却心火冲涌伤了元气, 千万不可再教他情绪激烈,否则真伤了元气就动了身子根基, 落成顽疾。
王喜将太医送走,回来时见萧吟忧心忡忡,他道:“萧娘子听见太医所言,还望萧娘子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先教陛下养好了身子吧。”
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淑妃已闻讯赶来。
眼下淑妃代理六宫,王喜自不敢得罪,出去迎人前,已请萧吟暂做回避,只是两人依旧在房门口遇上了。
萧吟发现淑妃这趟没带着大公主,想是事发突然未赶得及,她对杨煜后宫中的其他女眷说不上亲善,便只是垂眼给淑妃让了道。
淑妃原先疾行,经过萧吟身前时脚步慢了一些。
萧吟感受到那宫妆美妇投来的目光,说不上厌恶,更多的是顾虑,心事重重。
王喜安慰萧吟道:“萧娘子莫放在心上。”
萧吟摇头,她感觉淑妃的目光里不见得有敌意,但必然不似曾经的姜氏对她怀有几分善意。
她与王喜道:“有人这样在意三郎,是好事。”
王喜哑然,纵观现今的萧吟和从前有了太大变化,莫说杨煜,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由自主地猜想,萧吟现在究竟如何看待和杨煜之间的感情。
王喜一直陪在杨煜身边,除开年幼时对周皇后的依恋,萧吟是真正意义上牵动了杨煜所有情绪的存在,这对身为九五至尊的赵国国君而言或许不是幸事,但对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杨煜来说却是命运中的一场可遇不可求。
于是他试着解释道:“陛下或许有更想见的人,萧娘子不妨等会儿再来看陛下。”
杨煜那如山倾一般压向自己的感受还在萧吟心中盘桓,那一刻的害怕不是因为恐惧他会做威胁她生命的举动,而是担心他出事。
抱住杨煜却无力给他支撑的当时,她差点儿就急得哭出来。
此时依旧心有余悸,且萧吟还记着太医的话,于是对王喜道:“三郎若传召,王总管去找我便是。”
听萧吟还愿意见杨煜,王喜才有些欣慰,连声道:“好好,奴婢一定记得。”
杨煜在此处休养,又有淑妃作陪,萧吟只得另寻住处。
她心事本就重,夜里难寐,忽然听见外头依稀有女孩儿的哭闹声,便彻底没了睡意。
萧吟唤来侍女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侍女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晓得是大公主哭着来找陛下。”
萧吟意识到事态或许在自己未知的境地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立即赶去见杨煜,还未进门,便又听见女孩的哭声,再走几步见是王喜抱着大公主出来。
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不知何故哭得如此凄凉可怜,听得萧吟生了恻隐,正想上前询问,却见王喜示意她先去见杨煜。
萧吟进了屋子才发现只有杨煜跟贴身内侍,淑妃不在他身边。
杨煜夜间正发噩梦,忽然被大公主打搅,梦魇未去的怒意和现实里未曾对外透露的厌恶教他的脸色看来比白日更差。
见萧吟散着一头长发出现在眼前,未施粉黛且有些匆忙的样子,杨煜道:“不用急着来看朕咽没咽气。”
杨煜教其余内侍都退下,看萧吟坐去床边的凳子上,他眼波微动,似有话要说,却硬生生压住了。
萧吟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淑妃呢?”
“又关心起朕的家事了?”杨煜靠着身后的细软,未正经去看萧吟,只余光瞥着,瞧她一双手揣在袖子里,显然觉得冷。
两人都未出声,床头点着的蜡烛爆了烛花,还教萧吟小小吃了惊,身子一颤,躲开了些。
杨煜哼道:“死都不怕,害怕这个?”
萧吟还是忍不住,又追问了一遍,道:“三郎,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得她实在焦急的语气,杨煜冷漠的神色才宽和了几分,道:“淑妃不忍看朕久病难医,自请去了上清观斋戒祈福。”
听来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只要细想便能知道这种时候淑妃绝不会主动离开杨煜,只可能是杨煜逼她去的。
“与其做这种虚无缥缈的祝告,不若留下亲自照顾你。”萧吟道。
“还真是不信神佛。”杨煜明显在讽她,转过视线看着萧吟。
她坐在离他有些远的烛火里,光线不甚明亮,他看不太清她的神情,像是在梦里,像他如今每一次有关她的梦,都不真切。
萧吟记得自己还欠杨煜的那个约定,虽有必死之心,却也希望能在生命结束之前看他身体好转,于是不将他如今的为难放在心上,也不反驳,道:“时辰不早,三郎还是歇了吧。”
萧吟起身,见杨煜跟着坐起,她由此停下动作,问他道:“有事?”
杨煜的视线落在他身边的床沿上,是要萧吟坐过去的意思。
萧吟想走,又怕惹恼了他影响病情,犹豫着挪了步子过去,坐下时都慢得很。
杨煜将她每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待她终于侧身对着自己坐下,他突然欺身过去,直接将萧吟扑在床褥里,半边身子压着他,去扣她的手。
比他想的还要凉。
萧吟从片刻的惊慌里回神时,杨煜带着病容却依旧锋利的眉眼已近在咫尺,这样近的距离,呼吸完全被他侵入,连带着心跳都跟着加快。
她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他这么快的身手根本不像是白日里看着奄奄一息的样子,萧吟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面前演戏。
杨煜鹰隼一般的视线钉在萧吟身上,与她十指相扣,道:“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朕。”
“不是。”
“那就看着朕说话。”
“你先起来。”
杨煜掐着她的颊,强迫她转过头看着自己,恨道:“白日还有没做完的事。”
他的手慢慢下滑,掌心贴着她侧颈正跳动的脉搏,目光始终锁定在她浅褐色的眼眸里,试图在她闪动的眼波里找到自己想要的情绪。
杨煜扼住萧吟咽喉的手稍用力,她便下意识抬起头想要躲避因他而生的痛苦。
这样的动作教他们本就贴得近的脸又拉近了距离,像是她主动将没什么血色的唇献给他。
杨煜逼问道:“为什么不求饶?”
“你我约定好了。”
杨煜嘴角扯出讥讽的笑容,眼底却蕴着另一种情绪,问道:“看来你没从沈律身上得到教训,还是你对他的情义深到无论他做任何事,你都可以原谅?”
“我们的事与他无关。”
“你还护着他!”杨煜扬声斥道,怒意教他冲红了双眼,可扣在萧吟颈间的手却使不出力来。
“你我之间早就没有他的位置了。”萧吟脱口而出,情绪激动之下声音发着颤,但一想到太医的话,她忙放缓了语调,哄杨煜道,“三郎,我们好好说话。”
杨煜有片刻的迟疑与迷茫,但当重新看清眼前人,想到至今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他依旧不愿意相信萧吟的说辞。
“卿卿,你骗得朕好苦,教朕怎么再信你?”杨煜捧着她的脸,贴着她的额与鼻尖,是质问,也是自问,“朕怎么再相信你?你又拿什么教朕再相信你?你甚至愿意为了别人死,都不肯跟朕服软。你宁愿死,都不肯留在朕身边。”
“卿卿,没人这样欺骗过朕,朕没法再相信你。”他转而埋首去萧吟颈间,躲在她温暖的颈窝里,沉浸在满是她气息的空气中方才觉得安心,“朕不会让你走,你只能留在朕身边,死都只能死在朕的眼前。”
他的唇就贴在那个齿印上,声音闷在萧吟颈间,刻意压制又开始翻涌的情绪,宣誓着对她的占有。
杨煜抱得用力,萧吟并不舒服,但顾及着太医的叮嘱,她抱着他,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好,都听三郎的。”
“骗子。”杨煜道。
被理智和对萧吟难以割舍的感情撕扯多时的情绪在萧吟这一句安抚里得到了暂时的和解,他蹭着她颈间的软肉,喃喃道:“小骗子。”
第八三章
那一声不知是怨责还是依恋的言词回响在萧吟耳畔, 裹住她的怀抱热烈而执着,从颈间蔓延开的热息无不传达着声音主人一直以来复杂难解的情愫。
她或许有些理解杨煜至今的偏执,那是他无法接受野蛮生长后的感情不过是别人情爱的替代品, 那一句句搅动他最真实情绪的温言软语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引以为傲的身份和被打碎的自尊落下太过鲜明的反差。
他从来精明,却被她看来真诚的“做戏”骗了。
底线一旦被踏破,信任被击穿,就如同她崩塌的信仰, 不知何时才能重新修复。
萧吟抱着杨煜,即便被他逼仄压迫的拥抱箍得难受也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像是哄孩子那样轻抚他的背脊,温柔地哄着他道:“只要三郎养好身子便都听你的。”
这样好听的话萦绕在杨煜耳畔,如冬日里午后温暖的阳光笼在心头, 一点点化开纠缠难解的心绪。
他双眼闭着宛如在萧吟颈间睡着了一般,说服着自己, 只消这一刻, 只信她这一会儿的话。
萧吟算是勉强安抚住了杨煜的情绪, 只是她自己尚需将养身子, 往后还要顾着杨煜, 日子过得平淡又有些忙碌。
这日萧吟去养心殿给杨煜送药。
隆冬的天气哪怕是坐马车也少不得要吹些风, 萧吟从下了车便断断续续地咳, 生怕将食盒里的药弄洒了,遂教侍女拿着。
杨煜正批折子, 抬眼时见该是萧吟来送药的时辰,搁了手里的笔, 先进内殿躺着去了。
听着萧吟的咳声,杨煜眉心微拧, 从榻上坐起身朝帘子外头望,见萧吟带着侍女一块儿进来,登时有些恼,便又躺了回去。
萧吟教侍女从食盒里拿了药放在榻边的木几加裙思二洱珥五九乙四起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上才命人出去,看杨煜合眼假寐,她才想说话,从嗓子开始又不舒服,不得不侧身偏过头去,掩唇又咳了几声。
勉强过了这阵,萧吟回头时见杨煜已睁开眼,她道:“我今儿拿不稳药碗,三郎自己喝吧。”
杨煜近来脾气渐大,喝药都不肯自己动手,每每要萧吟亲自喂服才罢。
也好在萧吟如今更惯着他,但凡能教他好好养病的事情,她能退步的便都退,终于教杨煜的身子恢复了些。
杨煜坐起,端了药碗想起什么,道:“今晚开始,你不必过来了。”
萧吟只觉是杨煜病情好转连带着心情好了不再折腾人,心里正高兴,不想却见他莫名拉长了脸,不知怎的就生气了。
杨煜道她如今这样委曲求全皆是不想被自己要了性命的缓兵之计,想她也不愿多见到自己,否则如何听见不用来了便这样开心。
“哼。”杨煜恼火,但还是乖乖吃药,只是今日这药又苦又涩,跟晨间萧吟喂的天差地别。
心里正恼火,杨煜忽见萧吟站起身,他丢了药碗就去抓她,按她在身边坐下,才发现她脸色煞白,神情难以控制似的不知是痛苦还是高兴,浑身抖得厉害。
猜她是逍遥散药性发作,杨煜直接将她按去榻上,从袖中抽了根绸带出来,绑了她的双手按去头顶,全然不顾萧吟请他放自己回住处的请求。
趁萧吟理智尚在,还听得见自己说话,杨煜一面捆萧吟的手一面问道:“服过药了?”
萧吟身体开始痉挛,不断有低吟声从唇齿和鼻腔里涌出,但仍可听见她努力回答杨煜的声音:“嗯……”
曾经在金阳,他冷眼旁观地看着萧吟在一次次痛苦里戒断了逍遥散,心里虽有怜惜,也有不齿。
如今,他再一次看着萧吟在同样的折磨里挣扎,却再也做不到放任自流,更是后悔当初竟真的给了她那么多逍遥散。
半边身子压着萧吟不教她动弹,杨煜一臂枕在萧吟身下抱着她的肩,一手抚在她颊侧,道:“卿卿,忍一忍就过去了,已经好了很多,不是吗?”
噬骨的痛痒侵袭着萧吟的神志,所有的感官都在铺天盖地的消磨里变得模糊,她唯有任由内心无法控制的某种渴求主导着如今仅剩的思绪。
她的呼吸因为身体过于强烈的刺激而变得沉重,剧烈的起伏也无法缓解急剧膨胀的虚幻念想,想要从此时的桎梏里逃脱,或者是有其他的方法拂去那深入骨髓的细密痛痒。
萧吟不受控制地在绵柔的细软里磨蹭着身子,试图以此缓解蔓延在全身的痒意。
杨煜看她即便艰难也还在不安分地动作,因为混沌思绪而变得意义不明的神情,和从她唇齿间溢出的或短或颤的□□,催生出了另一种不合时宜却暧昧的情绪。
她抽搐得厉害,檀口微张,看起来呼吸苦难。
杨煜知道逍遥散药性发作最猛烈的时候,萧吟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任何无意的动作都可能会伤了自己。
而此时他们之间的几乎没有太多的距离,萧吟无意识的举动,眼底流转的暗昧眼波,无不成了瓦解杨煜意志的诱导。
他太想念萧吟,想念有她陪伴的点滴,想念她只展露在他面前的娇媚,那足以摧毁他理智的柔软吟哦已许久没有在他耳畔响起。
“卿卿。”杨煜眸光深暗,一手掐着她的颊,是怕她咬伤了自己。
可她发颤的低吟就在耳边,像是曼妙乐章的前曲,只消他抛去残存的那一点清醒,便可以听见极乐之音。
杨煜将萧吟抱起,教她跨坐在自己身上,她被绑住的双手搭去他颈后。
他一手护着萧吟后腰,一手按住她已是汗涔涔的后颈,向下一按。
他将萧吟所有溢在唇齿间的痛苦吞入口中,紧紧抱着她还在抽搐和不停扭动的身子,想着她即便要忍受如此折磨也要离开自己,便只觉得如何也抱得不够紧。
强烈的束缚感挤压着身体,萧吟只觉得这样纯粹的痛比四肢百骸里无法抽离的痒舒服一些。
她以为找到自救的办法,便努力想要靠近拥抱的中心,想要更强势的力量将难耐的痒从骨肉里挤出去。
明明知道萧吟如今所有的回应都是逍遥散药性发作下的无意之举,杨煜却依旧甘愿做她解毒的药,不断拥紧怀里的身体,放纵自己加深着趁虚而入才得来的吻。
他贪婪地摄取着宵想多时的温软,收藏着萧吟凌乱的失态之姿,却始终只抱着她坐在榻上,护着她的腰与颈,深怕一旦倒进细软里便是林野里遭遇了大风的山火,不将一切烧成灰是不可能罢休的。
萧吟只道是自己不知去了一趟仙府还是游了一遭地狱,铺天盖地的煎熬里确有能教她舒坦的细节,若隐若现地绕着她,抚慰了那些深重的惶恐和不安,直到魂灵归位,看清自己是何境地。
彼此的呼吸还纠缠在一起,杨煜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那眼底翻滚着的巨浪像是扑进了她心里,拍打得她呼吸都漏了一拍。
后腰的手动了动,萧吟惊得想去推开,但双手被绑着,她一动却将杨煜拉得更近,整颗脑袋就压在她心口。
“别动。”杨煜压低的声音里皆是对汹涌情朝的克制,嗅着萧吟身上的香,他合上眼,道,“抬手。”
萧吟根本没多少力气,若不是有杨煜抱着,她早跌去榻上了。
这会儿杨煜要她抬手臂,她咬着牙,努力直起身子,抬了肩膀,手臂才将将举过杨煜头顶,道:“你自己出来。”
杨煜从她臂下绕出来,托着她还在剧烈起伏的身子慢慢放回榻上,一臂撑在她身侧,眸光深深盯着她。
萧吟想得到此时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杨煜若要数落挖苦她,她是无力反驳的,便索性偏过头去。
杨煜眸光黯淡,道:“终于不装了?”
周遭的旖旎暧昧还未散去,他们却又陷入相对无言的境地,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可她的唇上分明还有他辗转亲吻的痕迹。
“我没有。”萧吟道,用捆着的双手推了推杨煜,教他退开。
杨煜起身坐好,整理衣冠时,见萧吟坐起身,宁愿自己费劲去咬腕子上被打下的绸带结,也不肯开口向自己求助。
他方才情急,打的是死结,这会儿看萧吟又咬又扯的,半晌都没能成功。
他终于忍不住,道:“过来。”
萧吟想起两人那一阵厮磨又是窘迫,又是羞愤,并不愿靠过去。
“手伸过来。”杨煜坐去她身边,眉心拧着与她道,“想活命就听话,只当今日的事没发生过,该你送的药照旧按时送来。”
“不是才说……”萧吟欲言又止,从绸带里抽回手,站起身道,“知道了,晚点我再过来,三郎歇会儿吧。”
她虽记不得自己跟杨煜究竟做了什么,可神志回笼的第一刻,看见的那双眼如何能教她忘记?
那眼里有被压抑的浓烈情愫,这本该令她欢喜,可杨煜一日不放下执念,到最后还不知会教他们两个走到何种地步。
杨煜看着她逃也似的离开,将前一刻那些汹涌强烈的情绪一并带走了。
心里空落落的,格外失意,唯独手里那根绸带,还残留着一点儿萧吟的体温。
他将绸带绕在掌中,好似这样便是牵着萧吟的手,像她陪在自己身边。
第八四章
建安落下今年又一场雪的当时, 萧吟正在睡梦中,第二日醒来才晓得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她照旧赶在朝会前去给杨煜送药,到了养心殿才从王喜口中知道杨煜前一夜因为去年年底南方一处工程造建的事出了问题, 拖到如今年后还没完全解决, 情况复杂,又耗了他大半宿,今日起晚了。
萧吟会意,进去见杨煜时琢磨着安抚她的话, 看他正在更衣,便直接顶替了内侍。
杨煜张着双臂由萧吟为自己换朝服,看见她发间还沾着的雪花,皱了皱眉道:“王喜没教你去干净了身上的寒气再进来?”
萧吟不理会他的挖苦,替他系上衣带, 拿了腰带过来帮他围上,扣玉扣时才道:“王总管全部的心思都在三郎身上, 哪里顾得上我。”
抚去杨煜衣上的细褶, 再看了看他如今已恢复了大半的神采, 道:“早膳还没用, 药就等三郎下了朝会再喝吧, 我教他们放炉上煨着。”
杨煜含糊应了一声, 再去看萧吟发间的雪花, 见已经化开,只留了几点水珠, 他才提步出去,边走边道:“等朕回来。”
朝会快则一个多时辰, 慢则可能到午间,萧吟不想在养心殿空等, 道:“我还是回去吧。”
杨煜足下未停,由内侍挑了帘子继续往外走,道:“随你。”
杨煜夜里虽未歇够,但他整夜的愁绪在晨间见了萧吟后缓解了七八分。
只是朝会之后,他不能回到养心殿便再见到她,总是有些失落。
若是从前……
他每每从政务中抽回神便会感叹萧吟的改变,她依旧温柔,甚至比过去更体贴,他也分明更喜欢这样的萧吟,却到底不能再像曾经那样信任他们之间的关系。
坐在从议政殿驶出的车辇里,杨煜又一次为他与萧吟现今看似平静却别扭的相处发出感叹。
车子停在萧吟住处,出来迎接的内侍却说萧吟早先去了养心殿后便没有回来。
杨煜想起萧吟当时说的话,想不出她会在这样的大雪天里跑去何处。
又或者,她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又策划了一场逃亡。
杨煜顿觉心火烧了起来,怒意冲涌,当即召来宫中侍卫四下寻人。
他一怒之下回到养心殿,任谁都看得出这九五之尊正是最不该招惹的时候,便都低垂着头,不敢作声,除了王喜,没人敢接近。
王喜劝道:“衣上寒气重,陛下还是先换下来吧。”
杨煜想起晨间挖苦萧吟的话,用力扯开了身上的大氅,丢给王喜。
王喜抱着大氅出去,才出了帘子便见萧吟回来了,他顾不得放下怀里的东西,忙上前道:“萧娘子去哪儿?陛下正寻呢。”
萧吟察觉到殿内气氛异常,以为又是朝会上的事惹了杨煜不高兴,她道:“我进去看看。”
王喜拦道:“退了外衣再去吧,陛下龙体还没睡痊愈,免得沾了寒气。”
萧吟将大氅交给王喜才入内去见杨煜。
杨煜正坐在榻上,脸色沉沉,伴着明显焦急之色。
见萧吟出现,所有不安都化作了眉心将露未露的喜悦,可微微扯动的嘴角跟那几乎就要站起来的身子一起被生生克制下去,质问道:“去哪儿了?”
萧吟走去榻边,俯身在杨煜面前,抬头看着他,眸光温和,道:“前一夜的气还没消,谁又惹了三郎?若是朝会的事,更急不得了。”
杨煜没想她会先说这些话,酝酿了多时的恼怒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尽皆被化解了,反倒教他得了片刻柔和安宁,想为自己方才的失礼与萧吟道歉。
杨煜强迫自己从萧吟身上收回目光,不去看她才不至于被影响了思绪,问道:“朕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萧吟道:“养心殿后面。”
“去那儿做什么?”
“后头积了雪,还没人清扫,我……去玩了一会儿。”
杨煜似是听见什么了不得事,转头重新去看萧吟,难以置信道:“你几时有这样的兴致?”
她过去只在秋高气爽的时候才四肢勤快些,往常不是嫌热便是怕冷,不是粘着床便是长在榻上,现在居然会一个人出去玩雪。
杨煜依旧不愿意接受这个说辞,蓦地扣了她的手腕,眸光瞬间锐利,咬牙切齿道:“你骗朕。”
她的手比平时都要冷,但杨煜感觉得到,这次并非因她体虚不适,而是被冰冷外物沾染。
萧吟挣脱不开,只好由他抓着腕子,道:“三郎若不信,与我出去看看便是,我有证据。”
杨煜眯着眼,暗道她心思越来越缜密,但也想看看她究竟做了什么打算,问道:“什么证据?”
“有劳三郎跟我走一趟。”萧吟道。
杨煜于是跟萧吟去看所谓的证据。
离开养心殿前,萧吟亲自将杨煜氅衣与兜帽都整理检查过一遍,道:“这会儿雪大了,别着凉才好。”
杨煜垂眼睨着她,心头仍是阵阵怀疑,嘴角却有隐约笑意,见她收了手,他主动握住。
她的手还是冷。
杨煜眉头蹙得紧了些,与她十指相扣,道:“走吧。”
养心殿后头的宫道宽阔,这会儿积了雪又没有其他人经过,便成了片小广场,白茫茫的雪地里残留了一些痕迹,有脚印,有不知用什么挖出来小坑,还有划痕,交错在一起,看来颇为凌乱。
而降落的飞雪里,有个不怎么成形的东西被堆砌在那一堆印记中间,待杨煜走近一些才看清,竟是个教人看了哭笑不的雪人。
杨煜看着那仿佛快要倒下来的雪人,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此时心情,脸色也是变了几变,最后问道:“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萧吟点头道:“三郎教我在养心殿等你,我想着还是看你喝了药才放心,所以没走,却又无所事事,便出来转转。”
杨煜微垂的眸子里有萧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有意转过脸去,一丝都不教她看见,待收拾好了情绪才道:“半日堆成这样,谁教你的?”
“阿六。”萧吟脱口而出,感觉到杨煜扣着自己的手收紧了几分,她道,“三郎,先回去将药喝了,我慢慢与你说。”
杨煜牵着萧吟走近那个雪人,看它眉眼倒是画得好,不过这滚得并不圆润的身子和脑袋,实在称不上精致。
杨煜越看越嫌弃,尤其想到萧吟心里还有阿六,他更不痛快,冷笑道:“回头教你看些好的。”
萧吟不想杨煜会这样说,抬头时候恰触上他满是胜负欲的目光,不免疑惑道:“只是消遣,不必这样认真。”
杨煜挑眉,眉眼间的不可一世里皆是他与生俱来的高傲,与事关萧吟才有的不服输,道:“朕偏认真。”
寒风卷着飞雪吹来,呛了杨煜,他一面清咳一面转向萧吟,贴近着,不教她多看那歪斜的雪人,顺势抱她在怀里,教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舒服。
萧吟果真关心起他来,道:“先回去再说吧。”
她发顶处,杨煜嘴角勾起明显弧度,再瞥了一眼那讨人厌的雪人,牵着萧吟转身往养心殿去了。
随后王喜送来汤药,萧吟递给杨煜,他却只是坐着,纹丝不动。
萧吟亲自喂他,他才老实服下。
发现萧吟偷笑,杨煜问道:“笑什么?”
萧吟舀了一勺药吹凉一些送去杨煜嘴边,道:“笑三郎一国之君还跟个雪人较真。”
那不止是一个简单的雪人,是萧吟心里还牵挂着别人的证明。
杨煜扭过头,拒绝喝药。
萧吟劝道:“三郎,身子要紧,先把药喝了。”
杨煜还恼着,但从萧吟手里拿了药,自己一口气都喝了。
萧吟拿帕子将他嘴角的药渍擦了,道:“不是会自己喝呀,以后别教我喂了。”
“好教你有时间想着旁人,是吗?”杨煜睨着萧吟,“分明不是在等朕,还说得那样好听。”
萧吟叹道:“阿六也是听了你的安排看着我,我无聊了自然会寻他消遣。都是过去的事,我坦然说了就是不想瞒你……”
“你瞒骗朕的事还少?”杨煜反问道。
从未消失的顾虑和怀疑总是轻易地就能挑起杨煜最敏感的思绪,由此而生的不安于是一次次地破坏他和萧吟好不容易才有的平和相待。
萧吟实在无奈,摇头道:“不会了,以后都不会瞒着三郎。”
看萧吟神情寥落,杨煜又生歉意。
他攥紧了膝上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回去吧,朕看会儿折子。”
萧吟才起身,便听王喜在帘外道:“陛下,大公主求见。”
杨煜一改方才落寞,敛容从榻上站起,拂去衣褶,帝王之气毕现,道:“进来。”
萧吟想起那晚被王喜哭着抱走的女孩儿,心底生了恻隐,但想起毕竟是杨煜的家事,她不便参与,遂先走了。
琼语是由乳娘抱着来的,萧吟看她的眼睛发红,显然是才哭过,心疼之下不禁放缓了脚步,想听一听那对父女会说些什么。
珠帘另一边,琼语见了杨煜便又忍不住哭了出来,道:“父皇,我想见母妃,求父皇,教母妃回来吧。”
第八五章
杨煜后宫本就不甚充盈, 姜氏走后,原本淑妃最有望继任中宫,却忽然自请前往上清观祈福修行, 其中必有隐情, 然而事关皇室秘辛,始终没有定论。
淑妃离宫后,琼语便暂由乳娘照顾,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 忽然没了母亲在身边十分不适应,过于思念之下遂来找杨煜求人。
但杨煜在对淑妃的处理上态度极其坚决,并没有因为琼语哭求而将淑妃召回宫中,反而抬了位婕妤为修仪,作为其养母。
萧吟将此事记在心里, 但往常和杨煜待在一块儿时并不提及,只私下关心琼语的事, 还意外与她成了忘年之交。
如此等到开春, 杨煜的身子养得差不多, 她的逍遥散也戒断得有所成效, 算是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里, 各自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杨煜毕竟国务繁忙, 尤其之前南边的工程建造总要继续进行, 朝中为此又有反对的声音,他盯着杨旭督办, 一面还要顾着北方军政,防止藩镇势力做大, 颇费心力。
这日他批了半天的折子实在心烦,索性投了笔出去散心。
王喜以为他要去找萧吟, 道:“萧娘子正在御花园跟大公主放风筝,陛下是否要去看看?”
杨煜却道:“谁说要见她。”
王喜眼看着杨煜和萧吟纠缠至今,不知究竟该喜该忧,谁教这九五之尊平时都好好的,只在提及萧吟时阴晴不定,有时候发狠起来真像要萧吟命似的。
王喜不知杨煜要去哪儿,只跟在身边听命,走着走着便到了御花园,听见有小女孩儿的笑声,正是琼语在放风筝玩。
御花园空旷处的上空飘着一只燕型风筝,被琼语牵着一根引线控制住,只是小姑娘一双手不太把得住线轮子,还是她身边的萧吟拿着,矮身凑着她小小的身子,拉着引线。
阳光明媚,恰有春风,吹着风筝上天,也拂得一旁精心修剪过的花草摇曳生姿,衬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陷在春日烂漫里,无忧欢愉。
“萧娘子,能不能放高一些?”琼语望着风筝有些迫不及待,“风筝飞高了,是不是就能帮我去看母妃了?”
萧吟转动线轮子,一点点放长了引线,道:“它飞得足够高,淑妃娘娘一定能看见的,就知道是琼语在想念她。”
琼语从萧吟手里夺过线轮子,快速摇了起来。
萧吟心疼这从小就要跟生母分开的孩子,揉了揉她的脑袋,抬眼时见杨煜就站在不远处,她按下琼语的手,道:“公主,你父皇来了。”
“嗯?”琼语转头一看,抱着线轮子就往萧吟身后躲。
萧吟见何修仪身边的侍女过来,遂将琼语交给乳娘。
琼语抱了线轮子,抬头看萧吟,小声恳求道:“萧娘子,我想见母妃。”
杨煜不知萧吟跟琼语说了什么,只见她跟其他人交代了几句遂抱起琼语朝自己过来。
他示意王喜退下,负手在原处等着萧吟。
琼语搂着萧吟的颈,几乎贴在她身上,待到了杨煜面前也不松开,只叫了一声“父皇”。
杨煜知道琼语因为淑妃的事对自己有了芥蒂,但他不便在孩子面前吐露真相,遂只道:“玩得可开心?”
琼语点头,将萧吟搂得更紧了些,像是在向杨煜宣示对萧吟的亲近。
他不能同孩子较劲,也看出萧吟别有用意,只是到底见不得有人同萧吟这样亲昵,于是找借口道:“琼语,玩了这会儿该累了,教乳娘带你回去休息。”
琼语不甘心却不敢说话,只可怜巴巴地看着萧吟。
萧吟托了托怀里的孩子,凑近了轻声与她说话,似是她们之间的秘密,道:“我记着呢,不过也只能试试。”
琼语猛烈点头,这才从萧吟身上下来,朝杨煜行过礼,转身便逃命似的跑了。
“慢点儿,别摔了。”萧吟扬声道,直至琼语回到乳娘身边,跟着何修仪的侍女离开,她才松了口气。
视线落下时,萧吟瞧见阳光在地上投下的她和杨煜的影子,他们前后错着位,可从影子里看仿佛站得很近。
看杨煜的影子动了,萧吟向前走了一步才回身面对他,道:“三郎。”
杨煜朝她伸出手,掌心里掬着此时日光,还有对她方才因为琼语忽略了自己的不满。
萧吟抬手回应,指尖才触到他掌心便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指缝就此扣住,与她并肩走在宫道上。
“淑妃的事不用开口,朕不会教琼语跟着她,留她在上清观是看在她早早就在朕身边的情分。”杨煜道。
萧吟看着自己跟杨煜的影子,问道:“淑妃究竟做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
“知道了又如何,都过去了。”杨煜也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眸光渐深。
旁人的事都能过去,唯独萧吟是他心里如何都跨越不过的槛,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在意那些事。
察觉到萧吟欲言,他抢先道:“你我的事过不去。”
他的手却收拢,扣得更紧,视线落去前面的阳光里,看不见萧吟,心里能舒坦些。
“那让琼语和淑妃见一面,教人看着,可以吗?”萧吟问道。
杨煜眉心团聚阴云,语调都不似先前平稳,带着责问,道:“又为旁人的事求朕,是吗?”
看萧吟加快了脚步,杨煜以为她要走,才要拽她回来,不想她只是抢步拦在自己跟前,还与她牵着手。
萧吟抬头面对着杨煜阴翳的眉眼,认真道:“我是在与三郎商量。”
杨煜恼她明知自身难保还要为别人操心,却不肯这样郑重地跟自己说一句服软的话。
他沉着眸光,冷道:“朕下的是圣旨,只有遵从,没有商量。”
他逼近萧吟,揽住她的后腰断了她的退路,拥着她站在这春色锦绣里,神情却似冬日严寒,道:“朕留着阿六的命,是因他曾用一根针救过你。朕不教你管淑妃的事,是不希望你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心力。”
“可琼语是你的孩子……”萧吟道。
她关切的神情终于融化几分杨煜的愠怒,他眉头舒展,浅浅笑道:“那是朕跟其他女人的孩子。”
怀里的身体有轻微的挣扎,杨煜清楚看见萧吟明显有了逃避的神情,一只手抵在他心口,有意拉开彼此的距离,还偏过头不理会他。
这显然是生气的反应对杨煜来说有些陌生,虽以为她是佯装的,但终究抚慰了他长久以来的不甘,心情随之大好,追着萧吟的目光,调侃道:“恼了?”
萧吟不想同他说话,可他越挨越近,非要追根究底问个清楚明白似的,她只得搪塞道:“还在外头。”
杨煜得了趣,轻戳了她腰窝,趁她往自己怀里躲时啄吻那柔软的淡香胭脂,眉间彻底拨云见日晴朗起来,道:“谁敢窥伺,朕剜了他的眼。”
总看她温柔和顺的模样,此刻这装出来的气恼都教杨煜受用,只是片刻高兴后,心底反而更觉落寞无奈,一直注视着萧吟,叹道:“是真的多好。”
他说得很轻,萧吟没听清,所以抬眼问他道:“什么?”
阳光照着她的黛眉水眸,将她此刻的困惑清晰地展露杨煜眼前,这样专注,眼里只有他一般。
杨煜心潮涌得更厉害,方才那蜻蜓点水的一下反倒成了搅弄他情绪的引诱,他抚上萧吟的唇,指腹沾染了唇上的胭脂,摩挲着将胭脂擦出去了一些,道:“朕还要。”
萧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可心里委实还残着恼意,不想顺了他的心。
杨煜看她小闹着脾气,心下前所未有地满足,道:“不说话,朕当你默许了。”
“不要。”萧吟不止偏着脑袋,还有意低下头,抗拒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杨煜意识到萧吟是当真在拒绝自己的亲近,于是放开她道:“就这么不想与朕在一起?”
“不是。”萧吟摇头解释道,“只是你跟我都还没有完全做好重新在一起的准备,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杨煜走近,居高临下看着她,“想要一个继续甘心成全你的影子,不在乎被隐瞒欺骗的傻子?”
“三郎,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现在只剩下你和我,没有第三个人。”
“但是有第四、第五……有很多其他的人。”杨煜盯着她,眼中写尽不满,道,“朕从来都不是你心里唯一的那个,从前不是,如今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
“我也不是唯一的那个。”萧吟反驳道,“你有妻有妾,儿女双全,从来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你做不到的事,为何要我办得到?”
“朕是天子,注定不可能公平。与朕在一起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明白。”杨煜讪笑道,“你会在意这个?真是教朕意想不到的惊喜,受宠若惊。”
萧吟苦笑,往杨煜身前贴近一些,凝睇着他微凉的眸光,郑重地与他道:“我若真的在意呢?”
她不曾回避的视线长久且坚定地落在杨煜身上,大有一种慷慨赴死的坦然与执着。
杨煜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情彻底因她的庄重而乱了,可不拔了心底那根刺,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从开始就对自己有所图谋的女子。
即便她似乎真的说了他想听的话。
“你再说一次。”杨煜心弦绷紧,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迟疑,好似只要萧吟一句话,他们之间便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他扶上那双依旧瘦削的肩,忐忑地等了片刻,没等到答案便不安地催促道:“卿卿,告诉朕,你在意什么?”
第八六章
春色斜风里有蝶飞鸟啼, 锦簇花团旁却是杨煜逼仄追问,总要在面前的那双秋水剪瞳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卿卿……”
扶在萧吟肩头的手却被按住,他们依旧目光交融, 但萧吟硬生生推开了他的钳制。
“是我失言了。”萧吟垂眸, 转身从杨煜身前离开。
前一刻的错愕与惊喜就此落幕,杨煜只恨自己又轻易相信了萧吟的话,只她一句“在意”、一声“唯一”便能教他心潮澎湃,到头却不过是她一时失言。
“萧吟。”杨煜喊道。
可那独行在春光里的背影并未停留。
他忘不掉她曾经欢喜着奔向自己的样子, 也完全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丝毫不理会他的挽留。
杨煜提步要去追,但那被阳光拉长了的影子延伸到他脚下却不犹豫地远离,不止代表着萧吟的离去,也像是将他最想要把握的感情从心底扯开, 比血肉分离更痛。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一路跟在萧吟身后, 走过铺着明媚春光的宫道, 穿行过被风摇动的树影, 不在乎周围经过的任何目光, 一直回到萧吟的住处, 站在记录下他们无数次情浓欢爱的房外。
杨煜关上房门, 又唤道道:“卿卿。”
萧吟终于停下脚步, 叹息的同时身子跟着委顿下来,依旧背对着杨煜, 道:“如果我还是从前的我,我可以不在乎。可是, 心已经变了,不可能不在乎了。三郎, 如今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杨煜拽她回到怀里,又怒又急,道:“总是你想要,那朕呢?朕当了这么久的影子,朕想要的,你给了吗?你我之间从来就不公平,你现在才看清吗?”
“就是因为看得清,所以没法骗自己。”萧吟道,“如果你只是沈律的影子,只要你像他,只要我还喜欢他,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与我有何关系?但如今你就是你,你不可能跟拥有的一切完全分割,爱你就成了对我来说最痛苦的事。”
“你说什么?”杨煜怔忡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吟牵起他的手,教他按着自己的心口,春衫尚能传递她心口的温度,也能教他感受到她的心跳。
她眼波闪动,似盛了冬雪消融后洒有日光的雪水,抬头睇着看来茫然失措的杨煜,缓缓道:“是你不愿意相信,你已经在我心里这件事。也不愿意接受,我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事实。”
她的双手覆在心口的那只手上,神情渐渐坚韧,道:“你就在这里,从你的名字出现这颗心上,一直都是唯一的一个。你不能因为曾经的我喜欢过沈律就否定我对你的感情,这既伤了我,也在折磨你自己。”
杨煜感受到掌下的心跳与萧吟的表述一样坚定,视线里她强忍着不教那滴晶莹落下,与当初柔弱的样子再无法重叠。
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与他说,或许应该听她的话。
“怀章与我说,我不用再为任何人而活,我就是我自己,所以我比从前更清楚自己要什么。”萧吟走近杨煜,主动捧起他的脸,踮起脚尖努力与他拉平视线。
她的神情依旧温柔,眼底竟有憧憬,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道,“我想要我们都好好的,想快乐幸福地去爱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互相折磨。”
杨煜深邃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理解,但依旧不能完全接受这样的说辞,问道:“是因为朕?因为要爱朕,所以教你痛苦?你想逃,就是为了摆脱痛苦,摆脱朕?”
“我跟三郎一样贪心。”萧吟道,眼角终究留下一片潮湿温热,将心愿与现实之间不可能逾越的沟壑展露在彼此面前,“也许,我更贪心,不止想做三郎心里的唯一……”
比起萧吟曾经的温顺懂事,如今的她可谓自不量力,杨煜或许是高兴的,但她的愿望实在天真。
他抱住萧吟,消除了彼此之间仅剩的咫尺距离,克制着内心掀涌的狂澜,维持着君王该有的镇定与威仪,道:“朕是天子。”
所以他不可能满足萧吟这个愿望,如果她真的爱他,应该为他让步。
“只要你将自己完全交给朕,像过去一样留在朕身边,听朕的话,你便可以继续放心地爱朕,朕不会负你。”他宽阔的胸膛压了下来,又以手托着萧吟单薄的脊背,倾轧着他们之间最后的空间,抵着她的鼻尖,气息微灼。
萧吟没能推开他的肩,便转过头去想要躲开这满是蛊惑的引诱。
可杨煜追着她,鼻尖滑过她的颊,趁她微微仰头时钻入她的颈间,所有的呼吸都扑在她敏感的颈项上,烫得她身子不由发颤,但理智尚存,便用那有些虚飘的声音拒绝道:“不,不可以。”
升腾在杨煜眼底的海潮瞬间退去,抱在萧吟后背的手滑上她的后颈,强迫她必须面对自己,逼问道:“不可以?为什么?”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却仿佛有极其汹涌的浪潮正在克制下剧烈翻涌,他若不想再这样清醒,那些突破桎梏的浪涛便会在顷刻间将她吞没。
她抓住他的衣襟,不畏惧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一切,坦诚地告诉杨煜道:“我没有先皇后那样的胸襟,我不愿意接受这注定的不公平。”
今日萧吟这一席话,她没能忍住的那一滴泪,原已成了抚慰他心中缺口,愿意再去相信她的一把钥匙。
可她此刻的坦诚这样坚决,分明就是在好不容易重新打开的那道门前再铸下一道天堑,断了他们重新开始的可能。
被挑衅了帝王威严的愤怒在杨煜眉间烧出了一片火海,熊熊热烈,像是能将萧吟烧成灰。
“朕也不可以教你妥协?”他切齿道。
“正因为是你才不可以。”
杨煜嘴角勾起,森森寒意从那抹笑意里渗了出来。
他收拢了揽在萧吟腰间的手臂,教她完全贴着自己,虎口掐着萧吟后脑,再度俯身压向她,迫她为了躲避不得不尽力后仰,整个身子由此彻底落入他的掌控。
“卿卿的心意,朕明白了。”杨煜抱托着怀里过于清瘦的身体,教人看不出究竟是何意的目光在萧吟脸上流连逡巡,最后落在她微张的唇上,微沉了声道,“既然你要公平,你教朕不得安宁,朕又如何能教你好过?”
他不教萧吟有一丝逃避的可能,合眼吻上那轻颤着的唇,捕捉着她紊乱的呼吸,不断加深着她所谓的痛苦。
萧吟仍在推着杨煜的肩,试图结束这充满压迫却不具侵略性的吻。
杨煜任由萧吟锤打自己多时都未放开她。
传递在唇齿间的温度催生出更多的渴求,即便理智已经餍足,但当要离开那一点温软时,他更加留恋,便又去啄吻,一次,两次……
越吻她,心口的钝痛越深刻,越恨她,越舍不得她。
萧吟到底还是寻了机会偏过头去躲开他的吻,道:“我们可以不必如此。”
“朕偏要勉强。”杨煜道。
她怎么可以表明了心迹,重新给了他希望却要离开他?
杨煜终于松开萧吟,萦绕了一身的暧昧却沾染不了他固执的神情,道:“天下事,唯朕是从,你我之间,也如是。”
他爱萧吟,爱得刻骨,但需在皇位权力之下。
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触及到杨煜自始至终都最看重的皇权,萧吟知道不可能改变什么,也无意教杨煜做江山美人的选择,所以才试图请他放手,免得互相磋磨。
但杨煜显然不甘于和萧吟各自安好的结局,无论如何都将她留在宫里。
萧吟逃不脱,也不想自怨自艾,平日除了看书、打香篆,还开始学着养花种草,权当修身养性,否则面对杨煜现今越发阴晴莫测的性子,她必不好过。
转眼间,春季一溜烟地过了。
这日顷盈来找萧吟,还未进门便听见后头有车马声传来,她定睛一看,居然是琼语。
琼语过去便少见顷盈,因此不怎么认得这个姑姑,一时间扒着马车门框不敢下来。
见萧吟出来,她喊了一声“萧娘子”便由乳娘搀着从车上下来,一路跑去萧吟面前。
萧吟问道:“公主怎么过来了?”
“我有高兴的事……”琼语看顷盈还在,有些害羞,只在萧吟身边偷偷打量,发觉她的眉眼跟杨煜有些像,终于想起来她是谁,心虚道,“姑姑。”
顷盈应了一声,跟萧吟往里走,见她拉着琼语一块儿,玩笑道:“淑妃回不来,你这儿也冷清,不妨将琼语带在身边……”
“我母妃会回来的!”琼语打断道,又怕被顷盈责怪,遂躲在萧吟身后,扯着她的衣角,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父皇才带我去见了母妃,他会让母妃回来的,是不是?”
萧吟俯身,拿了帕子将琼语已经溢出眼眶的泪水擦去,道:“这样的好事公主头一个就来告诉我呀?”
琼语点头道:“我们是好朋友,有了高兴的事儿,我一定同你说的。但是,母妃要我跟萧娘子说对不起,这是何意?她做了什么吗?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才去上清观的?”
看着小姑娘疑惑焦急的样子,萧吟将她的裙上的褶子抻平,安慰她道:“淑妃是为了你父皇和赵国祈福才去上清观的。她这声对不起应该是同你跟你父皇说的。”
琼语摇头道:“我不明白。”
“她去了上清观就不能留在你们父女身边,而我恰好还能陪着你,就算是代她照顾你了。”萧吟道,“她不好意思亲口跟你说,她很想念你,也……也很想念你父皇。”
她和杨煜的纠缠不必波及无辜的孩子,所以她选择这样解释给琼语听,教琼语知道这世上总有温柔,将来也要这样回报这世间。
第八七章
琼语今日见了淑妃高兴得很, 加上平日何修仪不敢多管束她,她便待在萧吟身边不走,尤其看顷盈并不反感自己, 她更是大了胆子邀请这位不多见的小姑姑一块儿去御花园里玩耍。
顷盈看萧吟不推辞, 她遂不扫兴,几人在御花园里闲庭信步,不多时还玩起了游戏。
杨煜经过御花园时,见琼语正蒙着眼睛在抓人玩。
萧吟故意拿着根折下的柳枝去逗琼语, 引诱着小姑娘一点一点跟着自己走。
柔风暖阳里,那一身藕荷色的裙子被吹动了裙角,随着那小心翼翼后退的脚步轻轻撩动,胸前垂落的长发发梢扫过拿着柳枝的手背,萧吟嫌碍事了便拨去耳后。
“你们怎么不出声?”琼语虽被蒙了眼睛但努力仰着头, 双手在身前的虚空里摸索着,感受着那有一下没一下撩在自己身上的触觉, 挪着步子追随过去。
萧吟一面后退以防被琼语抓到, 一面注意着脚下防那瞧不见路的小姑娘绊倒, 一心二用下未留意其他人都有些反常的神情。
“萧娘子?姑姑?你们在哪儿?”琼语问道。
萧吟闻声, 眼中笑意更浓, 却憋着不发出声来, 依旧专注地逗着琼语, 慢慢后退。
脚下不知踩了什么,萧吟只觉得身子跌进一股微灼的气息里, 肩头扶上一双手的瞬间,她登时发了一身细汗, 心跳加快了一些。
萧吟还未看清身后的状况,身前便被个小小的身影抱住, 听见琼语高兴喊道:“抓住了!”
摘下蒙眼绸带的瞬间,浮动在琼语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她慌忙着退开一步,将绸带藏去身后,低头见礼道:“父皇。”
杨煜应了一声,手还扶在萧吟肩头,即便顷盈带着侍女过来,他也没有要放开萧吟的意思。
被风送来的不止有御花园里的花香,还有明晃晃摆在所有人眼前的来自杨煜和萧吟之间的暧昧。
顷盈牵起琼语的手,微微挡在小姑娘身前,问道:“三哥也来散心?”
萧吟才从杨煜身边撤开,便听他对顷盈道:“你不也进宫散心来了?”
杨煜神情平淡,教人看不出这会儿是何情绪,他只道:“朕跟萧娘子有话说,你带琼语上前头玩。”
顷盈虽担心萧吟,总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违抗杨煜,遂拉上琼语暂且离开。
自上回开诚布公后,萧吟面对杨煜已坦然许多,反而是杨煜如今见她沉默居多,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萧吟看王喜早带人退下,如今这条□□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和明媚春光,还有她尚且能嗅见的杨煜身上熏香的味道。
姜氏曾说杨煜一直用着她当初在金阳给他配的香,但如今他又换回了最初惯用的那款。
不见杨煜动身,萧吟便陪着,但彼此相对无言总是沉闷,她便摆弄起手里的柳枝,暂且将杨煜放在一旁。
杨煜看她玩得得了趣完全忽略了自己,原有些恼得要去夺下那占了萧吟注意的东西,可才要抬手又按捺住了。
他不知要与萧吟说什么,他们之间的问题一日没有和解,便一日都是这样别扭。
忽见萧吟提步离开,杨煜失声道:“去哪儿?”
柳枝还绕在萧吟指尖,她转身看着杨煜道:“找公主去。”
杨煜更恼,道:“朕教你去了吗?”
指上的柳枝松开,末梢轻掸在杨煜的衣摆上,再扫过萧吟的裙角。
“三郎也没不教我去。”萧吟道,有些委屈的样子。
杨煜被揶揄得没了下文,盯着萧吟的双眸已现了薄怒,袖中的手攥着拳,眉心也拧起了三分。
可是天气这样好,萧吟的目光落在光翼里又是这样清澈温和,教杨煜想起她跟琼语玩耍时的样子。
他总记得她是娇媚的、柔弱的、顺从的,是他豢养的金丝雀,却忘了她曾是金阳街头倔强生长的麻雀,是坚韧的、快乐的,更是自由的。
她方才躲着琼语的模样不就正像只小麻雀似的,过去可未见她玩得那么欢,杨煜远远望着,只觉得陌生,好似头一回见她。
冷淡自若的神情掩盖了涌现在杨煜心头的失落和加剧的愁绪,他负手而立,指腹摩挲着左手拇指的那枚扳指,道:“去吧。”
萧吟转身便走,没几步便小跑起来,衣裙和长发随之摆动,仿佛一只才破茧的蝶,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生命里新的开始。
萧吟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怕看见杨煜的愁眉不展,也怕看见他寥落的身影,一口气跑过拐角,不防撞上了一直守着的顷盈。
“慢点儿。”顷盈仍探着头观望,看杨煜走了才松了口气,问道,“三哥跟你说什么?”
萧吟看琼语不在,想是被送回何修仪处了,她不用太过回避,摇头道:“没什么。”
两人一块儿在宫道上走着,顷盈像有所筹谋,好几次想开口又都忍住了。
萧吟问道:“公主有话直说吧。”
顷盈停步,正色看着萧吟,颇为郑重,问道:“我先前没有与你开玩笑,你要是不准备走,不如将琼语要过来。我听三哥的意思,他是不准备教淑妃回来的。”
萧吟立即觉察出顷盈话里的另一番意思,问道:“我若还想走呢?”
顷盈闻言好似释然,又很快敛容,只比前一刻更加认真,走近萧吟,贴近了低声道:“总会帮你想法子。”
萧吟已受过顷盈一次恩惠,断不敢再贸然连累她,道:“公主不用再为我冒险。”
顷盈叹道:“我已经看明白了,你跟我三哥是孽缘,这辈子都不知能不能重修旧好。与其看你受困,不如我再想想办法,当是为下辈子积些福报吧。”
萧吟听出顷盈的无奈,想她如今的处境,想她和怀章之间说不清的情谊,不免心生恻隐。
想这来世福报的说辞也应该是怀章与她说的,否则笃信道学的赵国皇室哪里会说出这些佛缘之语。
“我自己寻出路吧。”萧吟道。
“三哥将你的路早都堵死了,如今眼见着又多了个琼语教你挂心,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你欠了我们杨家的。”顷盈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若还想离开,我一定帮你。为你想走,为我三嫂喜欢你,为怀章担心你,为三哥能眼不见为净,少自讨苦吃,我都要成全你。”
萧吟忍俊不禁,但想顷盈那一句“自讨苦吃”又过于深刻,想她和杨煜或许终究只能是遗憾收场,心底终究无奈,道:“公主说得对,我们都不应该自讨苦吃,他身在其位,有必须去完成的责任,我也有我想要的人生。”
“真的?决定了?”顷盈再一次询问,似乎再最终确定什么,“真的不会后悔?就没有一点舍不得?”
萧吟默然,眼睫微微垂着,不是还需犹豫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因为太过肯定才免不了抱憾。
“舍不得。”萧吟抬眼,忽被明朗的阳光晃了眼,她合上双眼,教整张脸都沐浴在日光下,感受着拂面的风,听着身旁的鸟啼,还有时光流动的声音,“可这世间还有那么多教我舍不得的东西,我不想再顾此失彼,我想好好爱他,也想好好爱自己。”
“难怪你如今即便出不去,也比从前开朗。”顷盈似有感慨,话到嘴边却成了挖苦,“惯会装模作样。”
萧吟睁眼,转头注视着顷盈,道:“能教公主都接受我的装模作样,也是我的本事。”
顷盈哑然,想自己过去对萧吟的成见,再看如今她们反倒成了同一阵营,她怎么能不承认,这个曾经“破坏”了姜氏和杨煜夫妻感情的人,其实真正告诉了她,夫妻与男女情爱有时是两回事,尤其是身在帝王家。
顷盈笑睨萧吟,道:“我替你想办法,你也自己筹谋着,等三哥自己想通,怕不知要等到何时。”
“一定有机会的。”萧吟道。
“你倒是乐观。”
“我已在绝望里死过两次,无论如何都不想再重蹈覆辙,怎样都要笑着面对。”萧吟歪了歪脑袋,看似轻松惬意,放缓了语调,道,“哪怕是死,都要笑着……”
顷盈心底感触良多,特别想到当时看见萧吟那枯瘦虚弱,几乎就要香消玉殒的样子,至今还觉得不忍心。
于是不等萧吟说完,她便提了裙子离开。
“去哪儿?”萧吟问道。
“赶紧送你走,免得将来还得给你寻块风水宝地。”顷盈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几步外的萧吟,道,“我去找三哥,你挑盆自己种的花教我带回去给怀章吧。”
言毕,顷盈本要往养心殿的方向去,却又顿住身形,重新将目光落在萧吟身上。
她抿着唇上的胭脂,迟疑半晌才终于做好了准备,与萧吟道:“我舍不得你走,但你如果要离开三哥才能过得开心,我会尽力帮你,这样我也会开心。”
这意外得来的心迹教萧吟又惊又喜,她行去顷盈面前,主动抱住她。
看顷盈不适应地动了动,萧吟笑着在她耳边道:“知道公主喜欢我,我也是。当年灯会初遇,我便惊喜,谁家的小姐这般飞扬灵动,我好生羡慕。”
顷盈只在很小的时候被周皇后和姜氏这般亲密抱过,此时落在萧吟温柔的怀里,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不由回应起这个拥抱,道:“我也羡慕你,我一定会更羡慕你的。”
第八八章
因为有过上一次失败出逃的经历, 即便顷盈考虑过再将萧吟送出宫去,却再不敢轻举妄动,她也一直在试图软化杨煜对萧吟的态度, 只是一切都需徐徐图之。
如此一整个夏季过去, 萧吟虽没能真正离开杨煜,离开建安,但杨煜并不限制她的自由,偶尔她还能跟顷盈出宫, 甚至曾在公主府主留宿。
中秋时,宫中惯例设宴,公卿们在兴泰殿宴饮,女眷们则在临月轩聚集。
杨煜如今中宫有缺,淑妃又在上清观, 今年的女眷中秋宴便由顷盈主持,她因此忙于周旋, 没能顾及上萧吟。
萧吟自不闲着, 唤上平日服侍自己的内侍们在住处偏厅自行摆宴共庆佳节, 也很热闹。
萧娘子素来不拿规矩压人, 她如今又仿佛抽了曾经的懒骨, 多与身边人接触, 遂更显得亲和, 很快便教众人都放下了包袱,小宴上的气氛格外和乐欢畅。
小酌几杯, 酒意上来,萧吟放得更开, 又有活泼的侍女起哄着,有人献舞, 有人高歌,还有抚掌喝彩的,皆是微醺纵情,好不快活,也忘了时辰。
外头的宫宴都散了,萧吟处依旧欢声笑语,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杨煜听着从墙里头传来的欢笑声,隐约还夹杂着歌声,他不教王喜通传,只推了门进去,循着歌声去找源头。
今夜月光清亮,伴着秋日晚风,照得墙根花影更浓,摇曳着伴随那歌声晃动,正是一曲柔情软糯的南方小调,唱的是采莲女穿行田田莲叶间采莲的情景。
萧吟不善吟歌,从前也只是跟着那些一块儿采莲的姑娘们哼哼调子,今晚是实在高兴,经不住大家起哄才当场献唱。
也是借曲忆故乡,虽然往事有太多的不堪回首,可记忆的洪流里总也有零星的快乐,可以没有关于沈律的部分,也可以暂且忘记萧政带给她的痛苦,只做一个简单平凡的小小百姓,偷那么一丁点儿的轻松惬意给灰暗的人生增点颜色。
萧吟直到一曲唱毕竟才发现花影后藏着人,她问道:“谁?”
杨煜现身后,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人顷刻间都清醒过来,跪倒在地向那一国之君请安。
王喜朝内侍们示意,很快,园子里便只剩下萧吟跟杨煜两人。
杨煜扫视过桌上剩下的酒菜,还有摆得略显凌乱的凳子,微微蹙眉,道:“朕扫了你的兴?”
没有丝毫歉意,他的神情亦很平静,教人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萧吟点头道:“算是吧。”
她曾经也这样直来直去,在杨煜面前没多少顾忌,可今时不同往日,那会儿她多有撒娇耍赖的意思,如今只是陈述既定的事实。
杨煜一怔,心口有些闷,见萧吟转身进了屋,他提步跟上去,看萧吟坐去榻上,扒着窗框开始看月亮。
她以前夜里无聊就总是这样,杨煜从不在意到不由自主地猜测她望月时的心情,再到此刻被心底复杂的思绪困顿着总想与她说些什么,他能明显感觉到,萧吟的变化太大,而他还在原地。
“卿卿……”
“嗯?”萧吟转过视线去看站在灯火中的颀长身影,看见萦绕在他眉间眼底的愁绪,一日深过一日,可她已不再是能为他哪怕消去半分愁绪的解语花了。
她反而成了他纠葛心绪里最为难解的心结之一。
因为曾经太过亲密痴缠,杨煜连现在萧吟这正常的反应都觉得冷淡,不满的情绪下语气重了些,道:“过来。”
萧吟却重新趴回窗台,道:“这样的好节庆,不应该有争执。”
“只要你听话……”
“三郎都不愿意听我说话,如何教我听你说?”萧吟望着窗外的清朗月色,嘴角牵起一丝浅浅笑意。
“你净捡朕不爱听的说,跟顷盈是一丘之貉。”杨煜脸色阴沉得厉害,却是坐去了榻边。
萧吟忍俊不禁,道:“为君者不应该察纳雅言,广开言路?怎能只听想听的?”
“还不至于要你教朕做事。”杨煜也去了榻上,背靠着窗台另一边。
萧吟望着月亮,他看着台上正燃着的蜡烛。
那火光烧着的是他不愿意再吐露的心声,是明知不可为还在勉强的偏执。
“你现今有心思摆宴玩闹,看来身子是彻底好了。”杨煜感慨道。
萧吟只道他另有深意,但能听出他为自己高兴,于是点头道:“是啊,三郎放我一条生路,我若还半死不活就辜负圣恩了。”
杨煜眸光一斜,视线匆匆从萧吟身上扫过,看她跟一支被风压弯了的莲花似的靠着窗台,一手托腮正看着自己。
只消如此,他都耐不住心头一阵暖意,眼角唇边渗出笑意,道:“方才还要忠言逆耳,这会儿倒溜须拍马起来了。”
萧吟莞尔,面对杨煜靠着窗台,道:“三郎也觉得我说的是‘忠言’?”
杨煜不计较她这文字游戏,看着微微跳动的烛火,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他默然沉思,萧吟便安静相伴。
今夜中秋,该是人月双圆的日子。
窗外有她喜欢的月色,窗下是她的心上人,虽隔着种种遗憾,未必能圆满,但他们尚能在此时此刻坐在同一片烛光下,也算是一种团圆了。
杨煜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萧吟这样长时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为之欣喜,也有些忐忑,生怕自己稍有动作便教萧吟收回视线。
他因此坐着久久不动,只从余光里去瞥她,依稀觉得她的身子越来越歪斜,方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
她竟靠着窗台睡着了。
杨煜看吹来的秋风撩着萧吟鬓边的碎发,怕她着凉,所以他靠近过去,试探着唤她:“卿卿。”
萧吟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回应他还是无意为之。
杨煜放轻了动作将萧吟从窗台边扶下来,不想有人才落进他怀里便主动往深处钻,小兔子似的拱着脑袋,脸颊蹭着他心口的衣裳。
杨煜低头,只瞧得见那两道浓密的长睫,此刻正同它的主人一般,终于乖巧得一动不动,眼睫末梢恰将视线延伸到她小巧的鼻尖,还有微微发红的唇。
他抬手想要重新开始多时未再与萧吟有过的触碰,可指尖才从她的衣角划过,他便压制下积累多时的朝思暮想,将萧吟抱下榻,往内殿去。
入了眠的萧吟格外听话。
杨煜这样一想,忍不住自嘲起这番自我开导,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怀里的身子动了动,杨煜正好将她放去床上,可萧吟的手摸索着已攀过他的肩。
他不想吵醒萧吟,只得压低了身子去迁就她的动作,最后居然被她搂了脖子抱住,彼此的脸颊轻轻贴着。
萧吟的呼吸声就在杨煜耳边,是她睡着后才有的频率,比醒着的时候缓一些,也轻一些。
杨煜等了一会儿才拉下萧吟的手,没松开,裹在自己掌心里,还觉得不够,便与她扣了十指,即便那正在睡梦中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萧吟的梦里有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是雪青色的。
“三郎。”她笃定那是杨煜,伸手去拉他。
影子听见了她的声音,一下便捉住了她的手,指尖穿过她的指缝,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这个梦简单得只有这些,只有他们两个。
萧吟满足于这样的纯粹,即便只能在梦里。
第二日萧吟醒来时,杨煜已经离开,她并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甚至和杨煜在酒后说的那些话,也记不得全部。
晚些时候顷盈过来,说是要接她出宫,补昨晚没能与她一块儿过的中秋节。
萧吟不疑有他,随顷盈上了马车,但她后来察觉,这趟去公主府的时间比之前都要久。
她挑开车窗帘子,发现马车驶在一条陌生的道上,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顷盈朝外头看了看,答非所问道:“还要一会儿,你耐心等等。”
萧吟此时才体会到,顷盈虽是外放的性子,但真要卖关子隐忍时和杨煜如出一辙,都是教人无从察觉的。
萧吟暗暗感慨,顷盈忽然靠过来,像上回在御花园里那样,不过这次是这当朝公主主动抱她。
“我终于理解三哥了。”顷盈合着双眼靠在萧吟肩头,“一想到以后都见不到你,便忍不住伤心。”
萧吟回抱着顷盈的手微滞,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明白她话中的意思,问道:“公主?”
“三哥松口了。”顷盈抱紧了顷盈。
顷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教萧吟在自己心里留下一席之地,她和这个曾经自己讨厌的人成了朋友,不知不觉教萧吟成了自己充满遗憾的生活里另一种希望的延续。
她和杨煜一样享受着皇室生活的供奉,也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真正要困守在这四方城里不是萧吟,是她。
顷盈回忆着一个时辰前被杨煜匆忙召见的情景,她和杨煜在养心殿里并没有交谈太多,只是从兄长太过复杂的情绪里渐渐感受到他一直以来的筹谋。
他亲手递给她一张字条的同时,或许还在割舍着没能从萧吟身上收回的感情,痛苦却无奈,道:“即刻送她走。”
在成全萧吟这件事上他不见得能君无戏言,所以必须尽快教她离开,免他随时反悔。
第□□章
马车停下后, 萧吟才知被顷盈直接带到了渡口。
午后的秋阳正明媚,江水被风吹动卷着金色的光点,渡口旁已有船只停靠, 显然是在等萧吟的。
顷盈没有多说杨煜改变决定的缘由, 也不提今日他们兄妹究竟谈了什么,只将萧吟送过栈道,不住四下张望,喃喃道:“怎么还不来?”
“公主在等怀章?”萧吟问道。
“是啊, 我早教人回府寻他,简单带些行李过来与你汇合了一块儿走,等到了蒲州缺什么再买,怎这会儿还不来?”顷盈道。
此时,回公主府的人匆忙赶来, 只身一人。
待侍女跑近了,顷盈问道:“就你一个?怀章呢?”
“萧管事说府里还有好多事没处理, 教奴婢……”
“他这是又闹哪出?”顷盈正不解, 却听萧吟笑了, 她问道, “你笑什么?你一个人走的话, 我不放心。”
不管怀章是因为不想再拖累萧吟还是不舍得抛下顷盈而选择留在建安, 萧吟都为他不再为旁人裹挟被迫顺从而高兴。
她释然笑道:“但是我能放心了。”
萧吟转身要走, 又被顷盈拉住,塞了张字条在她手里。
“三哥要我交给你的。”顷盈按住萧吟的手, 道,“上了船再看吧, 赶紧走,我真怕他出尔反尔又派人来追你。总之到了蒲州后, 要去哪儿都由你自己决定,那个时候如果三哥没有追来,那这茫茫人海,你们就算是当真难见了。”
萧吟攥紧了字条,点头道:“那就请公主好好照顾自己。”
“不教我照顾怀章了?”顷盈调侃道,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这事不用我开口。”萧吟从顷盈掌中抽回手,垂眼看着握住字条的手,终究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朝渡头走去。
“真没有要我带给三哥的话吗?”顷盈道。
风里被吹动的裙角停了下来,萧吟还是在上船前打开了那张字条,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有些潦草——一笔勾销,任你高飞。
她一旦踏上眼前那条船便是将他们这些年来的情仇爱恨都抛进了旧时光里,从此萧杨两不见。
萧吟微颤的手重新将字条握紧在掌心里,抬眼望着广阔的江面。
拂面而来的风里没有杨煜的气息,有些陌生和不习惯,但一切总会好的。
“请他保重。”萧吟自始至终没再转身,迎着江风,在顷盈的注视下上了船。
她原本想回金阳,但船行两日后抵达蒲州的当日她便因为不慎接触了一个麻风病人被感染。
蒲州城里的大夫多不愿意接管这种麻烦的病症,她一个孤身女子没人照顾便更艰难。
好在求医路上遇见了一位衙门里的捕快,知道她是外乡客实在困难,便暂且收留了她,还替另外找了原意接手的大夫,只是需要去城外的一处村落里。
萧吟不怕自己这病还能有什么歹人看上,答应出城。
捕快心细,特意为她找了辆马车,在进山前都教萧吟在车里待着,待要过僻静崎岖的山道再教她下来。
如此前后花费了三日才到鹿鸣村,萧吟在村外一处单独的小屋里居住,避免将病情传染给别人。
她原打算等病治好了便告辞,但这里的村民淳朴热心,尤其捕快的家人对他格外照顾,她又喜欢这里有些与世隔绝的环境,遂多住了一阵。
结果这一留便是两年,她从一个外乡人成了被所有桃源村村民接纳的萧娘子。
这日萧吟才从绣房里出来,正准备回家,路边突然跳出道身影,跟小猫儿似的拦在她跟前,却是在“嗷呜”地吓唬她。
只一刻,萧吟脸上的惊讶转成了笑容,抚着身前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道:“莲宝又调皮了。”
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拉起萧吟的手就要走,有些迫不及待道:“萧娘子快跟我去看看,村里来了位神仙似的公子。”
桃源村建在山中,与外界联想的路多是山道,并不好走,村里人大多自给自足,不多有与外头的必要往来,少有外人到访,因此莲宝这样惊奇算是情有可原。
萧吟对此不感兴趣,可看莲宝兴致高,她不想扫兴于是被拉着往村头去,但当到时已不见人了。
“怎么不见了?”莲宝叹口气,又想起什么,道,“一定是去村长家了。”
眼看小姑娘又要跑,萧吟忙拉住她,道:“村长与客人谈正事,你这小家伙凑什么热闹?我领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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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找陈婶。”
莲宝双手拉住萧吟,仰起头,一派高深莫测的表情,道:“谁说是我凑热闹,我是给萧娘子你提醒呢。”
萧吟笑道:“给我提醒?”
莲宝用力点头,道:“我听见和客人一块儿来的另一位相公说要找绣娘什么呢,咱们村里最厉害的绣娘不就是萧娘子你吗?从绣房里送出去的那些绣品都是萧先生教着绣出来的。”
萧吟的身子不如从前,重活累活都不方便再做,留在村里多是跟村妇姑娘们一起做做织绣,她读书识字,有时也给孩子们授课,因此村子里有些孩子会称她“萧先生”。
“哇,该不会是我哥他们拿出去的绣品被哪位老爷看中了,就派人来找萧娘子,要花大价钱把你聘走吧?”莲宝忽然抱住萧吟道,“萧娘子你不要走,我还要跟你多读书,将来我也要做女先生。”
萧吟被莲宝过于活络的思绪弄得哭笑不得,恰见陈婶寻过来,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肩,道:“陈婶来寻你了。”
莲宝依旧抱着萧吟,小小的身子在萧吟裙子上蹭来蹭去地撒娇,道:“萧娘子你不要走,不要走嘛。”
陈婶过来便拉了莲宝到身边,一掌轻轻拍在小姑娘脑后,道:“小东西不害臊,给萧娘子裙子都蹭脏了。”
莲宝噘着嘴,干脆往陈婶身上蹭。
陈婶又气又笑,拍着莲宝的背,对萧吟道:“加裙思二洱珥五九乙四起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福生正找萧娘子呢,说是镇上来了位冯老板,喜欢村里拿出去卖的那些绣品,想跟咱们做生意呢。”
这对桃源村而言未尝不是好事,萧吟自然高兴,于是跟陈婶、莲宝道了别,往村长家去。
萧吟在半道便遇见了村长的女婿福生,将整件事了解了大概,已开始琢磨待会儿见到村长和那位客人后应该如何应对。
待到了村长家,萧吟正边走边听福生对将来村子发展的计划,突然听见村长唤自己,她抬头正要回应,不妨瞧见大厅里走出来一道雪青身影,芝兰玉树,眉眼熟稔。
福生见萧吟停了脚步,问道:“萧娘子,怎么了?”
萧吟垂眼,速速定了神,再与福生去到村长身边,按捺着忽然汹涌的心绪,暂且与那位冯老板简单了解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萧吟不懂经商,她原也不是桃源村的人,不过是因为她多主持绣房的事才被村长寻来,真要下决定还是得看村长与其他长辈们的意见。
因是初次见面,双方都还只是接触试探,谈了不多时便散了。
萧吟第一时间起身,与众人道了别便快步离开。
她原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杨煜,却不想他突然出现在桃源村。
这场重逢太过意外,萧吟根本没有心思去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想着先回家去冷静下来。
“萧娘子。”道上突然传来个声音。
萧吟闻声回头,见是陈良回来,便是那个好心为自己治病的捕快,也是莲宝的兄长。
陈良小跑着到萧吟面前,见她愁眉不展,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即变为担心,问道:“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
萧吟摇头,岔开话题道:“又休沐回来了?”
陈良点头道:“诶,我赶着回来……看娘和莲宝。”
欲言又止的微顿里,陈良难以掩饰的温柔都放在了萧吟身上。
“那你快回去吧,莲宝知道你这么记挂她,一定特别开心。”萧吟道。
“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吧。”陈良挠挠头,道,“莲宝看见你比看见我高兴多了。而且,再等等就该做饭了,你一个人做着麻烦,跟我们一块儿吃方便还热闹。”
“我还有事,你快回去吧。”萧吟说完便要走。
陈良断定她有心事,拦道:“到底怎么了?村里有谁欺负你吗?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没有。”萧吟摇头,继续往住处的方向走。
陈家跟萧吟的屋子在一个方向,陈良遂跟在她身边。
他知道自己是粗人,萧吟这般知书达理又和善的性子不知是哪家落了难的千金小姐,他倾慕却不敢道明心迹,只盼着萧吟能长久留在桃源村,他只要休沐便一定会回来看她。
两年来,陈良从未见萧吟这样心事重重,断定了是有人惹她不高兴,便暗暗做了个决定。
萧吟听见陈良沉长的一道气息呼出,再去观察他的神情,问道:“是衙门里有难事?”
陈良又想追问,可担心自己也惹了萧吟不开心,只得调侃自己道:“比衙门里的事难多了。”
“我真的没事。”萧吟道,为了安抚陈良,她只好另寻个由头,将有外商到来的事与他说了。
陈良一听兴奋道:“这是好事,证明有人认可咱们村的东西,也就是认可萧娘子,你可不能再说没为村里做事了。”
萧吟被陈良直来直去的情绪感染,跟着浅浅笑了出来,道:“你这样捧着我,我以后可就骑虎难下了。”
陈良乐得看萧吟解颐,心情更好,只是无意转过视线,瞧见不远处站了个陌生的男子,雪青的长袍,长身玉立,面容虽有些消瘦,但眉眼俊逸清贵,一看便知出身富贵,甚至不止富贵。
见那人总看着萧吟,陈良往她身前站了些,挡开那人视线,还不忘挺胸抬头,做足气势,问萧吟道:“就是他惹萧娘子不高兴?”
陈良也不高兴,因只要看那人一眼,他便明白,谁跟萧吟是一个世界的。
第九十章
杨煜的出现的确教萧吟心神不宁, 但他看来只是这趟洽谈的作陪,暂时也没有其他行动,因此萧吟很快平复了心情, 打算且走且看。
萧吟不是每日都去绣房, 今日原是准备去看看孩子们,不想陈良早早便来敲了她的门,说是莲宝想由她一块送着去学堂。
莲宝左手牵着陈良,右手拉着萧吟, 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道:“哥,你要是以后有了小娃娃,是不是就跟嫂嫂一起送她去学堂,就跟现在你和萧娘子送我一样?”
陈良只道是小姑娘口没遮拦, 登时红了脸,暗暗去观察萧吟的反应, 嘴上却道:“别胡说。”
莲宝摇头还叹了口气, 道:“胆小鬼。”
说着, 小姑娘朝陈良吐了吐舌头, 又怕被兄长收拾, 赶忙从他掌中抽回手, 躲去萧吟身后, 还将她往陈良跟前推。
萧吟护着莲宝,但架不住陈良被惹急了非要追着小姑娘教训, 两人遂围着萧吟打闹起来,教路过的其他村民瞧见了都不由发笑。
萧吟道:“莲宝, 再玩就迟到了。”
她抬头,见杨煜就站在不远处的晨光里, 不由收敛了笑意,也拉住了还在打闹的莲宝。
陈良昨晚打听了杨煜的来路,为了村子的将来,不好得罪,但他停留在萧吟身上的目光总是不甚清白的样子,而萧吟对他也有不同于遇见陌生人的反应。
陈良拉起莲宝的手,催促道:“听见萧娘子说的没?还不赶紧走。”
只是去路被杨煜拦住了。
陈良也挡着杨煜总在凝睇萧吟的目光。
入鬓的长眉蹙起,杨煜本就深邃的眼底有着明显的不悦,但他只是将目光从陈良落去莲宝身上。
莲宝虽被这位外客惊艳,但到底还是陌生人,被杨煜多看了一会儿就害怕得往陈良身后躲,再去拉萧吟的衣角,道:“萧娘子,我们快走吧。”
萧吟将莲宝的小手握在掌心里,对陈良道:“走吧。”
她没有发现的境地里,杨煜前一刻还算镇定的眼波有了变化,虽然还看着萧吟,但已为她让了道,看着她从自己身前走过,看她对别人展露笑颜。
萧吟能感受到杨煜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不同于过去那样热烈强势。
她如今心间的不安更多是源于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因为没有做好再度相对的准备,所以并不知道怎样开始这一次的相逢。
将莲宝送到学堂,陈良还要回去帮陈婶做事,萧吟则多留了一会儿听先生教学。
她并非当真要学什么,只是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如今很是享受学堂中的气氛,当是弥补年幼时的遗憾。
先生讲授完见萧吟还在,便请她也讲一讲,反正萧先生一直也都是受孩子们欢迎的。
萧吟顺着先生教授的内容补充了一些,转眼便到了中午。
孩子们听完课一窝蜂地都涌出了学堂,萧吟直接带莲宝回家,走出学堂时发现陈良已在外头等了。
“去家里吃饭吧。”陈良道。
萧吟摇头,道:“没什么胃口,我想回去歇一会儿。”
“那我给你送吃的过去。”陈良道。
“不用。”萧吟牵着莲宝往家的方向走,“你半个月才回来一趟,还是多陪陪陈婶,接送莲宝的事,我可以帮忙。再说,莲宝长大了,自己来书院都不成问题。”
“其实我看你总在村里待着会不会闷?不然这次跟我一块儿去镇上?这两年变化很大,够你玩几天的。”陈良道。
往外头的路不好走,当初陈良带她进来时就费了些功夫,她如今虽然恢复,但也不愿多走那条道。
莲宝听了起哄道:“萧娘子去嘛去嘛,带上我,我也想出去见见世面。”
“想去玩直说,得了陈婶的准再教你哥带你去。”萧吟道。
“你不去呀?”莲宝悻悻,抬头时又见杨煜。
不过这回他并非孤身一人,而是陪在那位冯老板身边,还有村长跟几位长辈,似乎是在了解村里的情况。
村长一行人见到萧吟少不得上前打招呼。
寒暄时,莲宝注意到杨煜从萧吟身上扫过的视线,但暂且忍耐住,待他们走了才与萧吟道:“萧娘子,那个人总在偷看你,你们是不是认识?”
萧吟回道:“从前认识,不过很久没见了。”
“啊?”莲宝仿佛泄了气,回头看陈良的眼光都沮丧起来,耷拉着嘴角又问萧吟道,“那他是不是来找你的?”
“应该不是吧。”萧吟将莲宝推到陈良面前,道,“我去绣房看看,你跟莲宝回家吧。”
言毕,不等陈良回应,她便先行离开。
她当真在绣房待了半日,还顺道帮遇上的婆婆拿了新买的农具回家,有事可做才能暂时将莲宝的那句疑问和由此而生的担心抛去脑后。
然而有时偏偏事与愿违,杨煜早在她的小院外等着了。
远远便望见那霞姿月韵的身影时,萧吟心头不免一震,她有过片刻想要转身的想法,但逃避终究不是解决之法,况且已经过去两年,杨煜总不至于这会儿再来为难她。
萧吟定了神才发现杨煜正向自己走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人不似旧时人,杨煜身上有些和曾经不一样的地方,但要她细说却又说不清楚。
她顾虑的或许正是这种厘不清道不明的改变,教她那颗心一会儿放下了,一会儿又提起来。
杨煜停在萧吟几步开外的地方,不敢走得太近,怕将她吓跑,静静等了片刻才开口试探道:“卿……萧娘子……”
萧吟一时未能适应他这样称呼自己,怔怔地看着杨煜,看他站在春风里,琼林玉树,与周遭简朴的农舍、铺了尘土的小道并不相称。
莲宝说他是神仙似的人物,也不算夸张。
等不到萧吟的回应,杨煜有些心焦,脱口而出道:“卿卿……”
见他像是要走近,萧吟下意识后退,不知自己的惊慌催生了他眼底的挫败。
杨煜后退一步,整理过思绪才道:“这趟相遇是巧合,我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你。”
昨日见到萧吟的那一刻,他又何尝不震惊,哪怕换了荆钗布裙,即便不施粉黛,他也能第一眼就认出萧吟,只是他没在她的眼里发觉喜色,因此不敢贸然与她相认,才多等了这一日。
“嗯。”萧吟渐渐冷静下来,但还是不太想面对杨煜,于是道,“你挡着我路了。”
杨煜眼底失意更浓,又一次为她让了路,但这回他主动跟在萧吟身边。
“你这两年都待在这儿?”杨煜问道。
“嗯。”萧吟道,“你怎么会来这儿?微服出访不至于要来这偏僻的村里。”
杨煜似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只道:“未尝不可,不是来了才恰巧遇见你?”
这一句反问敲在萧吟心头教她险些乱了脚步,好在还是控制住了,只是身子僵硬地轻微一晃,瞥了杨煜一眼,道:“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眼看萧吟忽然快步往小院走,杨煜跟上去,道:“我若在这里住一阵,你可答应?”
萧吟手里的钥匙才搭上门锁扣,登时停下动作,回头去看杨煜,问道:“你留下做什么?”
“和村子合作绣品买卖的事大概定下了,由我全权负责。而且,我看那间学堂太过破旧,真要教孩子们读书理应环境再好些,应该还要承办修缮事宜。”杨煜道。
萧吟对现状的疑惑在杨煜这一番解释后更深,完完全全暴露在脸上,问道:“你堂堂天……你管这些事做什么?”
杨煜心道,萧吟或许不是因为自己而在意他留下的目的,可他们的重逢没有在对面不识的冷漠里结束,已算幸事。
“萧娘子。”莲宝匆匆追来,打断了他二人的谈话。
小姑娘扑向萧吟,一把将她抱住,献宝似的道:“萧娘子,我娘今天做了红烧肉,还做了鱼,你一起来吃嘛。有萧娘子在,我能多吃一碗饭,能长得高高的。”
“那是你娘做给你和你哥吃的。”
“我娘说了,萧娘子对我好,我们家就要对萧娘子好,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块儿吃个饭怎么了嘛。”莲宝悄悄去看一旁的杨煜,打量着这看起来不像好脾气但又在忍耐的客人,只将萧吟抱得更紧。
杨煜知道莲宝有意打搅,而萧吟最心软,必定拗不过莲宝这软磨硬泡,于是道:“说来话长,进去再谈吧。”
莲宝不松手,对杨煜道:“萧娘子累了一天了,先容她吃口饭再谈吧。”
小姑娘一句话揶揄得杨煜白了脸,他却不好对个孩子说重话,只能等萧吟自己拿主意。
萧吟确如杨煜所想,经不住莲宝撒娇,牵起小姑娘的手,对杨煜道:“你有决定就好。”
莲宝拉着萧吟就往家跑,道:“萧娘子快来,要不大鱼大肉都要被我哥吃光了。”
“他可是你哥。”
“那我也要教萧娘子多吃点好东西呀。”
萧吟的注意都被莲宝占了去,被小姑娘的偏心逗得发笑。
笑声飘在小道上,被风送到杨煜耳边,还有她身上的香,跟过去一样。
可如今的她再不是他的卿卿,她的眼里、她的身边都没有他的位置。
她如今全新的生活里没有他,也再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