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灯盏上的人”
南叙嗤笑,“舅舅糊弄我,你也跟着糊弄我”“灯盏上的人是九天之上的月宫姮娥,舅舅喜欢她”
那种事情想想就荒唐,南叙忍俊不禁,“若舅舅果真喜欢,那咱就便该早早打了梯子给舅舅用。”“省得舅舅日后想去月宫寻仙娥却没梯子上不去。”
“姑娘越来越狭促了。”
秋实笑了起来,一边给南叙掖被角,一边问,“姑娘这话可敢在侯爷面前”
“有什么不敢的”
南叙玩着头发,胆子很大,“明日纵是见了舅舅,我也敢这样说。”
她与赵迟暄的关系的确不及幼时亲密无间,尤其是十二岁那年被赵迟暄留在京都后,再见赵迟暄,她总觉得隔了山海,她猜不中赵迟暄的心思,更不知自己在赵迟暄心里的分量,可赵迟暄冲进户部护着她和离的那一日,她终于明白自己在赵迟暄心里的地位。
————她仍是自幼与他相依为命的小阿叙,以前是,现在也是。
只是现在年龄大,她不再是无知幼童,而是长大成人嫁为人妇,他需避嫌,需注意分寸,这才显得与她生分许多。
可这又怎样呢
到了紧要关头,他仍是护着她,不会叫她受任何委屈的舅舅。
甚至还会在她和离之后,给她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然后告诉她,她的和离不是晦气,也不是不详,而是新生。
得舅如此,她如何不任性狭促呢
“是他先搪塞我的,我才打趣儿他。”
南叙笑了一下,天不怕地不怕,“责任在他,他怎好意思罚我呢”
被偏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的。
南叙与秋实秋练笑闹着,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道是不是近日发生太多事情的缘故,这几日她总睡得不安稳,今夜又是如此,她又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她梦到她又回到柳街巷,不出意外撞见谢明瑜与陶思瑾,对她永远疏离守礼的谢明瑜对陶思瑾关怀备至,时有秋风乍起,吹乱陶思瑾鬓间碎发,谢明瑜便弯了眼,轻叹着,无奈着,温柔将她鬓间长发拢着梳于耳后。
梦里的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茶水溅在她身上,她甚至忘记去收拾,只呆呆看着街头的神仙眷侣,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身边突然响起男人低低笑声,“你总得亲眼瞧瞧,你背着我选的如意郎君是个什么货色。”
这句话成功让她从呆滞的情绪抽离,她陡然打了个激灵,浑身不可自制颤抖起来。
“你,你不能……”
南叙惊恐着抬头,连话都说不完整。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以至于让她听到那人的声音便忍不住颤抖,她像是陷入陷阱里的兽,连挣扎都很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由猎手分吃。
她怕极了。
“不”
南叙尖叫着,想要把那种极度恐惧的情绪驱离。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耳畔突然响起秋实秋练的声音。
南叙肩膀微微一颤,醒了。
南叙靠在秋练怀里,身体仍在轻颤着,秋实连忙赤脚下了床榻,倒了一杯茶喂到她嘴边,她就着秋实的手,小口小口喝完茶,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原来是梦。
但那样的梦实在太可怕,哪怕没有看到男人的脸,可单听到男人的声音便叫她遭抖不已,甚至连话都说不完整。
太可怕了。
她梦里的男人是魔鬼吗为什么梦里的她会这样怕他
以至于梦醒之后的她仍是心悸不已
“我……做了一个梦。”
刚刚被噩梦惊醒,南叙的声音哑得厉害。
“任它什么梦,都是假的。”
秋练给南叙揉着胸口,温声安抚着,“姑娘别怕,婢子在呢,不会叫梦里的邪祟近了姑娘的身。”
南叙喝完杯中茶,秋实收了茶盏,拿着帕子擦着南叙额上的虚汗,“姑娘这几日累到了,才会被噩梦缠身。”
”等姑娘休息几日,养足了精神,便不会再做噩梦了。”
南叙点点头。
只是梦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她的舅舅可是赵迟暄,世人敬若神明的存在,纵有邪祟想要缠上她,也要问一问舅舅手中长剑同不同意。
再说了,她又不是年幼无知的小女郎,做了噩梦便吓得哭鼻子,跌跌撞撞去找赵迟暄,只有靠在赵迟暄怀里才不会害怕。
现在的她早已长大,噩梦再怎样可怕,她也不至于被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吓破了胆子。
方才的心悸,不过是因为她尚未从梦境的恐惧缓过来罢了,等她喝盏茶压压惊,再看一看窗外的明媚阳光,那些毛骨悚然的惊恐情绪便全都消失了。
南叙笑了笑,“嗯,我才不怕呢。”“不过是个梦罢了。”
这般一想,南叙心里好受很多,十字窗柩处的阳光灿烂得很,隔着纱幔都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她便拢着发坐起身,“现在什么时辰了”
”眼下已是巳时了,姑娘也该起了。”
秋练取了件外衫给南叙披在肩头,“虽说姑娘现在没有长辈,不用晨昏定省,可若在床上躺的久了,人便会越发疲怠,没病也要躺出病了。”
“姑娘还是早些起来吧,趁着日头好,姑娘正好可以晒晒太阳,散散骨。”
“也好。”
南叙扶着秋练的手从床榻上起身,坐在菱花镜前让秋实为自己挽发,“舅舅呢?在不在府上?”
“侯爷大清早便出门了,说是中午不回来了,让姑娘不必等他吃饭。”
秋实极其熟练给南叙挽了灵蛇鬓,随手从匣子里捡了几支玉簪斜插在鬓后,只这样未免太素净,她又选了几朵宫花簪在前面,“姑娘若是想侯爷了,不妨让下面的人给侯爷递个信,近日边关稳定,想来侯爷也无要事在忙。”
菱花镜里的人俏丽逼人,南叙很是满意秋实的手艺,轻抚着鬓间的簪花,不甚在意道,“舅舅要忙的,又怎会只有边关战事?快要入冬了,将士们的冬衣粮草还未运往北疆,舅舅今日出去,怕是在问这件事。”
“舅舅政务缠身,我又何必打扰他”
”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里到了吃饭也要他陪着的程度”南叙摇头轻笑。
话虽这样说,可南叙还是让下人们准备了赵迟暄爱吃的饭菜与点心,鹿舌与鸭脯,并着几道暖胃的小汤,自己亲手放在食盒里,让腿脚快的人给赵迟暄送过去。
以前的她是做不来贴心送吃食的事情来,可自嫁给谢明瑜,那些为人妇的事情便不得不学了,她与谢明瑜初婚时,便听谢老夫人抱怨过,说礼部的饭菜难吃,而谢明瑜脾胃娇弱,若长期困在礼部吃饭,谢明瑜的身体可如何受得了
那时的她一颗心都在谢明瑜身上,听到谢老夫人这般抱怨,便一口应了下来,自此每天换着花样给谢明瑜准备饭菜,风雨无阻差人去送,只盼着养好了谢明瑜的脾胃,让他身体健康起来,日后少受些罪。
她那般殷勤尽着为人/妻子的义务,却忽略了谢明瑜并不喜欢她的事情,世人常道爱屋及乌,可反之亦然,谢明瑜不喜欢她,又怎会喜欢她送的饭菜?
谢明瑜不喜欢的。
后来的某一日,谢明瑜大抵终于忍无可忍,深夜他从礼部归来,她披衣而起,赤足去迎他,问他可用过饭菜,脾胃是否好了些?她的小厨房四时都有人,这便让人给他准备饭菜。
谢明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裙角下赤着的足。
那时的他们住的房子并没有地龙,深夜赤脚踩在地上其实有些凉,可她的心思全在谢明瑜身上,一时间倒也不感觉凉,等到谢明瑜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上时,她这才发现真的有些凉。
“我没关系的,你想吃什么?我这便让小厨房去做。”她因谢明瑜的关心而小小雀跃着,又一次问谢明瑜。
但谢明瑜却蹙了眉,“你在侯府也是如此”“回去穿鞋袜。”
她肩膀微微一颤,面上的笑僵在脸上。
————原来谢明瑜并不是关心她赤脚踩在地上究竟凉不凉,而不是觉得她不成体统。
没有父母教养的孩子,外表再怎样光鲜,内里也是缺少规矩的。
南叙敛了眼睑,默不作声回里间穿鞋袜。
心里存着气,她没有再出去问谢明瑜想吃什么,谢明瑜似乎在吃的事情上并不挑,下人们来问他,他随意报了几个菜名,便叫小厨房去做饭,等做好了,饭菜被呈上,他突然又来里间来寻她。
“叙儿,我并非责你不懂规矩。”
谢明瑜立于床榻前,灯光之下的他温润儒雅,“如今天寒露重,你若因我受了风寒,叫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我让小厨房做了你喜欢的饭菜,你尝尝,可还是你喜欢的味道?”
恋爱中的人没有理智可言,因这两句话,她便被谢明瑜哄了去,全然不记得方才的谢明瑜瞧她时的蹙眉深思,欢欢喜喜陪着谢明瑜吃着夜宵,情到浓时,她还满眼期待喂谢明瑜羹汤。
自持守礼的男人显然不曾料到她会这般大胆,夹菜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便落在她脸上。
“你不喜欢我喂你么”
她捏着勺子,疑惑着问谢明瑜,“可是,话本里就是这么说的,说这是闺阁情/趣。”
“咳咳———”
谢明瑜被呛了一下,满脸通红。
她当下便顾不得去喂谢明瑜羹汤,忙放下勺子,拿着自己的帕子去给谢明瑜擦拭嘴角。
慌乱之中,不知谁的手碰到了谁的手,等南叙反应过来时,她的手已经被谢明瑜攥住了,因为离得近,她还能感受到谢明瑜呼吸间的热气散在她手背,轻轻的,有些痒,像是羽毛拂过心口,让她心脏都跟着痒了起来。
烛火昏黄,而面前的郎君俊美异常,攥着她的手,温润的眉眼有着光,看着那样的一双眼,她清楚的感觉到,谢明瑜心里是有她的。
只是他的喜欢太克制,也太守礼,才会让她感觉他若即若离,难以琢磨,可若她静下心去观察,便能发觉,他心里一直有她。
他喜欢她的。
她自信着,期待着,以为终有一日自己能把谢明瑜这块冷玉暖热,直到那一日,她撞到谢明瑜与陶思瑾的恩爱。
原来谢明瑜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克制守礼。原来谢明瑜也有温柔体贴的一面。
原来,谢明瑜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信念崩塌,挚爱尽消。
她曾深深喜欢过谢明瑜,可现在,却也真的不喜欢了。
只是回想往事,她总免不了埋怨自己当时的天真与盲目的自信。————若果真喜欢一个人,怎舍得叫她疑神疑鬼日夜不安?
若是喜欢,必会给她十足的安全感。
而不是让她惶恐着,忐忑着,怀疑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明明她已经那么好了。
谢明瑜不喜欢她,是谢明瑜的损失,而不是她的。
南叙轻笑一声,不再追昔往事。
她的好,要给心里有她的人。
南叙道,“这些虽是舅舅素日里喜欢的,可他身边的人也要打点。”“总不能让舅舅吃着,旁人却在一边瞧着,那样也太没规矩了些。”
得益于她之前经常给谢明瑜准备饭菜,这些事情她做起来得心应手,“再准备几个锅子一并送过去,就说天气越发冷了,我请他们吃锅子暖暖身体。”
”他们吃了我的锅子,就得记着我的好,早早把将士们的冬衣送过去,别叫舅舅在这种事情上费心。”
”舅舅已经够忙了。”
想想赵迟暄整天忙得连家都回不了,像极了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南叙便止不住的心疼,“户部的那帮人委实不叫舅省心,明明圣人已经下了敕令,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偏偏要舅舅走一遭。”
秋实忍俊不禁,“姑娘这便误会户部了,纵然没有圣人的敕令,但侯爷只要开口,他们如何敢推辞”
“只是毕竟那么多冬衣呢,缝制也要好几个月,户部一时供不上来也是有的,并非存心刁难侯爷。”
“再说了,普天之下谁敢刁难侯爷”“不要命了不成”
但南叙的想法却恰恰相反。
“既然知道冬衣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赶制出来的,那户部便该早早准备,而不是舅舅都回京了,舅舅要的东西却还没有准备好。”
想到这件事,南叙心里对户部意见大得很,”还有户部的户部侍郎,最是个口蜜腹剑的,话说的好听,却不干实事,要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都供不上冬衣。”
南叙埋怨着户部有意拖欠,洛京的另一边,也有人说着同样的话。
”侯爷,户部就是故意跟我们作对,马上要入冬了,将士们的冬衣还没赶制好,这不是存心让北疆将士们挨冻受饿吗”
赵迟暄的副将是个急脾气,户部尚书把他们引在花厅,自己去催冬衣,尚书刚走,副将便忍不住了,“侯爷,咱们不能跟着他们耗着,咱们耗不起。”
“北疆一旦入冬便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缺少冬衣是真的会死人的。”
赵迟暄呷了一口茶,手指轻扣着八仙桌的桌面,声音不辨喜怒,“不错,咱们的确耗不起。
“是啊,侯爷,咱们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跟他们在这耗。”
赵迟暄赞同自己的想法,副将眼前一亮,抬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凑在赵迟暄身边小声道,“侯爷,户部尚书今年四十有七,虽不至于老态龙钟,但也该告老还乡了。”
赵迟暄抬了下眼,上下打量着面前杀气腾腾的副将。
副将自以为受到了鼓励,继续进言道,“侯爷,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您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就不能有妇人之仁,要不然,就是拿边关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冒险。”
“将士们的命已经够苦了,您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连冬衣都被户部克扣。”
赵迟暄笑了,“依你之言,本候应一刀剁了现在的户部尚书,换自己的人做尚书,待尚书成了自己人,边关将士们的冬衣便能如期送到北疆”
“正是如此。”
副将一拍大腿,“户部尚书成了咱们的人,咱们就不会被随意克扣冬衣粮饷了。”
”当然,侯爷若觉得这件事会脏了侯爷的手,末将可以替侯爷分忧。”
想到未来的户部尚书成为自己的人,副将便磨掌擦拳迫不及待,“侯爷只管放心,末将必会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纵然圣人的暗卫来查,也叫他查不出任何东西。”
赵迟暄”……”得将如此,真是他的福气。
”洛京不是北疆,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赵迟暄手里的茶盏搁在八仙桌。
副将急了,“难道侯爷就眼睁睁看着北疆将士挨冻受饿”“侯爷,他们都是陪您浴血奋战过来的人,您如何忍心?”
“知道。”
赵迟暄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副将肩膀。
“那您——”
副将心里重新燃起希望。
赵迟暄却没再接话,而是长腿一跨出了房间,“走吧,我们去瞧一瞧尚书大人的冬衣准备的如何了。”
此时的户部尚书辛静正在清点冬衣。
数量虽多,却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送往边关,换言之,哪怕库存充足,他也不能把冬衣全部给了赵迟暄。
可明着说,势必会引起赵迟暄对户部的不满,赵迟暄的少年时期可谓是天之骄子顺风顺水,眼高于顶,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哪怕后来遭逢巨变,也不曾改了他的性情,反而让他更加暴戾嗜杀,得罪这样的人,那便是老寿星上吊——不想活了。
可不说吧,那便是阳奉阴违,等冬衣送到北疆,北疆那边的人查出数量短缺,必会给他扣上一个延误军机的罪名,到那时,他一样不得好死。
辛静愁得胡子都揪掉好几根。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大半日,也没想出如何向赵迟暄开口。
正在辛静揪着胡子在房间来回踱步时,门外响起砰砰的砸门声,“辛尚书,你要让我家侯爷等你多久”
辛静这才惊觉赵迟暄仍在隔壁等着他,吓得又撤掉几根胡子,一边疼得吸气,一边一路小跑去开门,“侯爷恕罪,下官清点冬衣忙晕了头,这才让侯爷等了片刻。”
辛静把赵迟暄迎进房间,自己亲手沏了茶,双手捧给赵迟暄,“侯爷吃茶。”
赵迟暄接了茶,但却并没有喝,而是随手搁在八仙桌,只淡淡瞧着辛静,似乎在等着他主动开口。
辛静一下子便慌了,“侯爷明鉴,并非下官存心推诿,而是侯爷所要的东西数量实在太多,下官一时间凑不出来,这才没有往北疆运送冬衣。”
“好一个数量太多。”
副将气笑了,“往年北疆要的冬衣比今年更要多,往年怎么不曾耽搁,刚刚入秋,冬衣便早早送到北疆了。”
“往年不嫌多,今年怎么嫌多了”
”尚书大人,您别是故意跟北疆将士过不去,才寻了这般拙劣的借口来搪塞侯爷吧”
“张副将,您这话便是错怪本官了。”
辛静冤枉得很,“去岁是因为棉花丰收,今年却是灾害连连,别说北疆将士的冬衣了,今年连圣人要的贡缎怕是都供不及呢。”
“张副将若是不信,只管去各州地走一走。”
辛静十分坦诚,“各州地不是在放粮,便是在赈灾,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哪来的多余棉花给将土们做冬衣呢”
副将被噎得一窒。
——灾祸连连的确是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借口,中原之地的百姓都要吃不起饭了,边疆将士的供给自然跟着降下来。
“那,那也不能短了我们边疆将士的。”
副将哼了一声,“北疆不比中原,入了冬,便是滴水成冰,没有冬衣,不用狄戎来犯,将士们自己便能冻死一大片。”
辛静摊手,“本官如何不知边疆苦寒?”“可本官着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户部果真凑不来冬衣”赵迟暄抬眼。
辛静见此,忙不迭点头,“千真万确,绝无虚言,下官瞒谁也不敢瞒侯爷啊。”
“今年年景的确艰难。”
赵迟暄手指轻扣八仙桌桌面,面容和缓,似乎信了辛静的说辞。
辛静大喜,只盼自己尽快将此事糊弄过去,将赵迟暄这座瘟神送走,然而下一刻,他却听到赵迟暄的悠悠声音,“既如此,尚书便将冬衣折了银两,本候自行购买。”
“对对对,把银子给我们,我们自己买。”
副将醍醐灌如今国库充足,要为圣人再建宫殿的,彭大人既然这样说,那便说明户部的银子还是有的,辛尚书还是快快拨给我们银子吧。”
辛静”……”好一个蠢笨如猪的下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若是不给冬衣直接给银子,赵迟暄前脚拿了银子走,他这个户部尚书后脚就能被抄家灭族。
可若明着拒绝张副将,那便是故意与赵迟暄为难,他的下场比抄家灭族都惨。
夹在权臣与圣人之间的臣子太难做了。
挣扎犹豫半日,辛静挤出一句话,“这么多银两,下官如何做得了主啊?”他拱拱手,向赵迟暄道,“侯爷,下官得圣人的示下。”
赵迟暄微颔首,定了日期,“三日后,本候来取银子。”
辛静眼前一黑。————这还不如给冬衣呢!
“这,这得看圣人的意思。”辛静身上冷汗直流。
他的话算是婉拒,说的时候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刚说完话,辛静便小心翼翼观察着赵迟暄的脸色,不知为何,赵迟暄却没有因为他婉拒的话而动怒,反而蕴了几分笑意在眼底,清清浅浅的,莫名温柔,冷冽萧然的眉眼意外柔和下来,抬眼看着院门的方向,仿佛那里有着光,而他向阳而生,正等着那片光照在自己身上。
辛静眼皮狠狠一跳,几乎怀疑自己被临近正午的阳光晃了眼。
抬手,揉了又揉自己的眼,可面前的赵迟暄还是那个模样,似雪山初霁,晴空万里,单是瞧着,就让人知道此时的他心情似乎很不错。
”……”
他方才明明婉拒了赵迟暄要银子的提议啊!
“侯爷,大姑娘来给您送饭了。”
与此同时,房间响起副将的声音,“哎哟,送来的东西似乎还不少,末将这下有口福了。”
“阿叙素来细心。”赵迟暄声音难得温和。
大姑娘阿叙什么跟什么
辛静一头雾水。
副将大步走出房间。
辛静心里疑惑着,目光跟着副将走,原本被赵迟暄亲卫把守着的院门,此时来了几个相同打扮的侯府卫士,领头的人提着一个金丝楠木的食盒,后面的几个人架着几只锅子,但是瞧着,就让人觉得暖意洋洋。
“把锅子放在这儿。”
副将大步走出房间,自来熟地指着院子里的一片空地道。
辛静反应过来了。
——赵迟暄心情好完全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有人给他送饭,送饭的这个人是阙阳侯府的大姑娘,赵迟暄的外甥女,南叙。
亲卫们把适合送进房间,食盒放在八仙桌,亲卫手脚麻利取出饭菜,一碟一碟摆在赵迟煊面前。
那显然是被人精心准备的饭菜,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而最妙的是不止有饭菜,还有几道小汤,因为送得快,刚从食盒里取出来时还冒着热气,亲卫抓了新鲜的芫荽洒在上面,汤味的香味与芫荽的鲜美勾得人口水都要流下来。
辛静突然明白赵迟煊为何心情大好了。
——冬日里吃上几道可口饭菜,再喝几盏这样的鲜汤,最是养胃暖身体,给个神仙也不换。安静宁和的家常小菜,亲人热切地盼他归来,对于赵迟煊这种沙场征战不知有没有来日的人来讲,委实是绸缎蒙利剑,百炼钢也要化成绕指柔。
怪不得赵迟暄会在户部为南叙撑腰和离,遇到这样贴心懂事的外甥女,是个人都招架不住,别说只是替她撑腰了,她若撒撒娇,替她手刃前夫也是能做出来的事情。
“侯爷好福气啊。”
政事暂时搁置,辛静捋着胡须,由衷赞叹。
亲卫打来水,赵迟暄就着水盆净了手,另一个亲卫递来锦帕若干,他慢条斯理擦拭着手上的水,周身冷肃之气消了大半,面上难得有了好颜色,“阿叙素来贴心。”
“侯爷待大姑娘如此亲厚,大姑娘怎会不贴心呢”?
想想自家的儿女见了自己像是老鼠见了猫,莫说贴心送饭了,就连温馨的家常话也难听几句,以己度人,辛静颇为羡慕赵迟暄,赵迟暄虽年少遭遇家族巨变,可身边终究还有一个外甥女,天冷添衣,天冷送饭,纵是举案齐眉的发妻也未必能做到她的妥帖。
辛静叹道,“在大姑娘心里,侯爷便是那至亲至近之人。”“莫说只是送些饭菜了,大姑娘的好,多的是我等外人不知道的。”
院门口的谢明瑜脚步微顿。
他抬头,看到辛静捋着胡须感慨着,字字句句都是对赵迟暄的艳羡,像极了当年龚兴说的话,说似南叙这样的好娘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家世好,模样好,对他又好,不说别的,单只说日日送饭这件事便羡煞了多少人。
送饭本不是件难事,可难在日日如此,日尽心,日日换花样,这送的哪里是饭?送的一片冰心在玉壶。
可现在,原本被南叙派来给他送饭菜的亲卫,此时殷勤伺候的赵迟暄,而原本给他的同僚送的暖锅子,此时被赵迟暄的副将享用着,而原本被众人艳羡着的自己,此时也换了赵迟暄。
——南叙原本对他的那些好,如今全给了赵迟暄。
再无人等他到深夜,再无人深夜赤足迎着他,再无人笑眼弯弯喂他羹汤,再无人倚在他胸口,说着天真痴缠的情话。
再无人像南叙那般热烈,近乎飞蛾扑火爱着他。
谢明瑜肩膀微微一颤,面上风轻云淡荡然无存。
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又缓缓舒展开来,他努力调整着气息,却发现自己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的思绪在脑海里叫嚣着,想要夺去身体的支配权。
他开始放逐自己。
于是他闭眼又睁开,眼底已没了最初的平和温润,他转身出户部,一阵风似的往外走。————他要去见南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