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条夏树有点懵。
他知道黑泽阵迟早会找上自己,但这一刻未免来得太过迅速了。
突如其来,甚至有点吓人。
新雪尚在不停地落下,伴随着夜色降临,气温也渐渐走低,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冻结着凛冽的冰屑。
他们相对着沉默片刻。
半晌,北条夏树讪讪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黑泽阵目光落在他微红的鼻尖上。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来找人。
“我不想跟你回去。”北条夏树往后退了一步,手揣到口袋里,指尖不断摩挲着掌心,像是为自己加油打气,“目前这个情况,我们再时刻待在一起,显然不太合适。我要搬出去住,短时间内不会去你那里了。……”
黑泽阵盯着他。
这件外套,对于北条夏树来说,实在过分宽大了,撑不起的大衣肩线没精打采地耷下来,衣摆垂到比脚踝高一小截的位置,厚重的黑色质料将他整个人包裹,令他像是一只从衣服堆里艰难探头的猫。
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板着张分外镇静的脸,向黑泽阵摊牌自己的决定。
黑泽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神情状似十分认真,等他把理由说完,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应道:“嗯。”
北条夏树松了口气,以为沟通有效,对方愿意支持自己的想法:“那就……”
黑泽阵:“卡的密码是六个零。”
北条夏树:“?”
北条夏树:“……哦。”
他再度懵了。
什么意思?
难道连他缺钱都猜到了吗?
“搬去哪里?”他又问。
北条夏树一口回绝:“暂时不能告诉你,近期也不要来找我。”
闻言,黑泽阵眉心凝起一点戾色。
“外面危险。”他十分冷淡地陈述,“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北条夏树想了想,老实回答:“不清楚。”接着补充,“不过无论哪个世界,想要我命的人只多不少,也没什么,我能保护好自己。”
“是么。”
“是的。”
“不怕?”
北条夏树反问:“有什么好怕?”
于是,黑泽阵很轻地嗤笑一声:“话说得挺满,见了我就跑。”
北条夏树:“……”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
他并不为黑泽的话感到恼怒,这种轻飘飘的讥讽,杀伤力无限接近于零。然而对方语句中透出的态度,令北条夏树不得不防备,他思索几秒,将原本准备好的说服理由咽下去,转了个话头。
“如果有危险,我随时可以退出游戏。”
他再次提醒黑泽阵。
这只是个游戏。
如此直白的言下之意,对方自然听懂了,目光渐渐锋锐起来。
瞳孔映着他的身影,却没透出多余的情绪。
黑泽阵的肩膀上,积了一层很浅的荧白。
“……你也别问我,什么时候搬回来。”北条夏树移开视线,将可能的问询一并回答,“我说得很清楚了,你也同意了。”
黑泽阵:“没有同意。”
北条夏树没想到,他改口如此自然且迅速——倒也觉得没有多么意外,黑泽阵就是这样喜怒无常、自我至极。
寒气冲破纽扣之间的缝隙,攀上皮肤,蛮不讲理地掠夺体表温度。
“我也没有在跟你商量。”北条夏树提了提围巾,指尖僵白发冷,声线却十分稳定,“我会在外面住,这段时间,暂时不要来找我。有事情手机上说吧。”
整个街道浸润于潮寒的湿雾中,远处楼屋轮廓迷蒙,色彩黯淡,而灯下的黑泽阵,色泽浅淡的发隙间跃动着银芒,身形镀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辉光,就这么当之无愧地占据了视野的中心位。
由此,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夺人眼球。
“我不同意。”他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那就不同意吧。”北条夏树寸步不让,“只要我愿意,你没办法找到我的。”
黑泽阵注视着他,仿佛在分辨他话语中的真实性,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打量。
片刻后,他左手插袋,掌间瞬间出现一把伯.莱塔。
他拇指一推,从容地挽了个枪花,金属枪身在光线下折出森森冷光。
看见对方拿枪的那一瞬,在心底打着转的迟疑与犹豫,悉数从北条夏树身上退去。他的脊背因紧张而绷直,表情神态却显得格外松弛。
“准备威胁我吗?”北条夏树微微一笑,像是看到了令人发笑的一幕。
黑泽阵掀起眼皮:“如果是呢?”
“有点惊讶。”他弯着眼睛,笑得温和,语调平静温吞,仿佛叹息般说道:“……很久没人敢这么做了。”
话语带着不加掩饰的狂妄,但北条夏树精神上却警惕至极,十分专注,随时准备与对方发生正面对抗。
在此之前,他对黑泽阵总是退让,也并不介意适度低头。脱离工作状态的时候,他没有半点架子,像每个闲不住的年轻人那样,不爱正经吃饭,爱吃零食;喜欢玩,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日常生活中几乎不发脾气。
因为冷铁刀光从来都只该对准敌人。
黑泽拿出伯.莱塔,性质彻底急转直下。
从克制的、玩闹般的逃避与追找,变成枉顾个人意志的强迫。
北条夏树紧张地盯着他,竖起浑身戒备。
可防备的同时,他又忍不住稍显泄气地想:“怎么会这样……”
在对方刚表态的时候,为了及时止损,他忍住躲避的念头,心平气和地拒绝并解释了,却还是无法挽救。
但凡沾上这种越界的感情,似乎没有人能做到姿态好看。北条夏树不可避免地提前遗憾起来。
他很珍惜这几年,琴蛙,或者说g,对方所带来的陪伴与快乐,货真价实的,无法取缔的。对方像遥远时空匿名的朋友,久久不联络会思念,和他说话就觉得开心……很可惜。
警惕与恼怒的间隙,夏树的心慢慢沉下来,失落感翻滚上涌,“……这段关系,要开始崩裂了吗?”
然而,黑泽阵很轻地嗤笑一声。
他问:“会用枪吗?”
北条夏树警觉地盯着他,并不作答,他的神色滴水不漏,看不出下一步的动向。
出人意料的,银发男人微微附身,把伯.莱塔塞到北条夏树的掌心,宽大的手掌贴着他的手,在他的抗拒中,手把手地、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握枪姿势调整正确。
接着,他帮夏树拉开保险栓,强硬而不容拒绝地调转枪身,再慢慢上移,枪口对准他自己的心脏。
北条夏树原本正在试图挣脱他桎梏自己的手掌,枪口抵上对方身躯的那一刻,整个人瞬间紧绷了,被握住的食指更是一动都不动,生怕不小心走火。
夏树沉默片刻,问:“……又想要做什么?”
“不准躲。”黑泽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喉咙里谴出一句哑声的警告,依然是命令式语气,“也不许怕我。”
对方紧紧包裹着北条夏树的手,掌心温度热到灼人。
但手中的伯.莱塔,又是冰冷的。
枪口贴着黑泽阵的心脏,他呼吸清浅,胸膛随之轻轻起伏,胸骨下的炽烈跃动,仿佛能够通过了无生气的金属枪管传递过来。
他的心,在北条夏树触手可及的地方。
局势即刻发生逆转,伯.莱塔瞄准它的主人。
这位令里世界闻风丧胆的银发杀手,为北条夏树递上武器,主动暴露要害,对方的命,只在他一念之间。
雪还在簌簌落下,天际边沿云翳疏散,街上人影愈发稀疏。
北条夏树偃旗息鼓了,他无奈地说:“……我答应你,把枪放下。”
他怎样都想不到,黑泽阵的示弱,都显得如此气势汹汹。
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冲他露出森然獠牙,似乎准备张嘴咬断他的腿骨;实际上,却只是想让他摸摸它漂亮的皮毛,好叫他知道自己绝不会伤害他。
这样一来,北条夏树刚聚起来的脾气,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黑泽阵目光凝在他脸上,将他的微小反应悉数收入眼底,眉尾轻抬。
接着,迅速俯身靠近,在他愕然且忐忑的目光中,启齿轻咬他的颈侧,微微施力,仿佛在给自己的猎物印上‘所有物’的标记。
北条夏树这一瞬间的轻颤,以及骤然急促的呼吸,都经由紧密贴合的皮肤,完完本本地传递给他。
“你……”他骤然一惊,瞪视黑泽阵。
那一小块皮肤,迅速染上一层浅浅的绯红,与周边冷白肤质对比强烈,说不出来的旖旎。
黑泽阵观察他的神情变化,重新低头,满意地舔了下浅浅的牙印。
他一只手依然禁锢着北条夏树,要他拿着伯.莱塔,不偏不倚地对准自己的心口;黑泽又抬起右手,捏着夏树的下颌——像他们第一次亲吻那样。
“你可以对我开枪。”他漫不经心地说,“像这样,扣下扳机。”
他作势去勾夏树的手指,像是要立刻演示给他看,教他如何用枪,如何杀人。
这一瞬间,北条夏树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黑泽阵是真的能够被自己随手杀死。他对别人的死亡向来无动于衷,可这一念头产生之时,却引发难以自抑的后怕。——他不想这个人死。
北条夏树的身体微微发抖,提高声音制止道:“……停下!够了。”
“你疯了吗?”他喘了口气,不可置信地质问,“为什么要……”
“你开枪,我就会死。”黑泽问,“还怕么?”
这个人绿眸照旧冰凉,却被雪色熨上一笔难以分说的缠绵。
他望过来的时候,时间仿佛要凝结成一条银河。
北条夏树无话可说了。
他想,他绝不该将黑泽阵比作猫,这个人偶尔会露出类似猫科动物的习性,可本质上,又和这种皮毛柔软的生物无缘。
黑泽阵是一柄再锋利不过的刀,刀尖永远向前。
他会逃避,可黑泽阵状似退让的每一步,都是在进攻。
北条夏树沉默了很久,而对方指腹摩挲着他的下巴,视线在他皮肤上来回游走,接着,嘴唇轻轻贴上他的嘴角,又一次吻他。
“……!”
他试图逃避,可黑泽阵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动作如同疾风骤雨,带着令人无从反抗的强硬意味降临。
唇舌极尽缠绵,气息交融拉扯。
黑泽阵的唇齿间有一丝尚未散去的烟草味,很淡很淡,拢在他身上,融化成令人目眩神迷的引.诱。
北条夏树竭力推开他,然而悬殊的力量差距摆在台面上,又必须顾忌手中拉开保险栓的伯.莱塔,他根本无法挣脱桎梏。与此同时,黑泽阵握住他的手掌在渐渐施力,像是一句居高临下的提醒。
接受我。
或者,用子弹拒绝。
他仿佛有选择的余地,摁下手中扳机,就能轻而易举地剥夺这位killer的生命;可当他表现出在意的那一刻,当他磕磕绊绊地组织拒绝的措辞,当他担忧枪支走火会伤到黑泽阵时,从来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北条夏树微微抬着脸,在巨大的茫然之中,被动地接受这个吻,几乎任由黑泽阵支配,视线自银发转移到路灯光晕上。空中一弯苍茫白月,他看见漫天雪色,以及,黑泽阵的银发。
雪花沾上睫毛,湿漉漉的。
很磨人,他眨了眨眼睛。
随着对方动作垂落的银色发丝,勾勾缠缠地萦上他的掌背,它拂过的地方,留下一阵轻缓痒意,仿佛不带任何侵略性,却慢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张网渐渐收拢,勒束得局中人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
——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