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尚书府正厅, 若蝉和乳母捧着李璋的一干玩具和被单侍立一旁,拘谨地等待着发落。

    陆华亭曾是燕王身边谋臣,曾有酷吏之名, 官服上所绣无枝叶的散答花,映衬一张玉白的脸, 俊美, 却有威压之势。

    群青抱着襁褓,坐在椅上。下一刻, 陆华亭的目光从襁褓移到她脸上:“如何说服萧皇后,让她同意你把皇孙抱走的?”

    群青道:“我先向皇后娘娘请命,说这次出使遇袭, 我受了惊吓, 身心俱疲,就先不去六尚当值。皇后娘娘说宫中混乱,让我在府上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这段日子,除宫宴、应诏外不必外出。”

    陆华亭有几分意外,但也明白她这样做的缘由。

    李焕那句话,终究引起了群青的警惕。李焕桌案上放着舆图、战报, 近期有国之战事, 南楚细作必会活动, 李焕与南楚细作矛盾也会激化。群青干脆急流勇退, 自请软禁, 并与南楚传信, 表明自己已被软禁。

    李焕如果怀疑她,今日之后,一定会派人盯着尚书府, 看到她既不传信,也不活动。若此时再有消息走漏,那就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你留在府中我很赞成。”陆华亭道,“我问他。”

    “既不当值,那我便有时间调理太孙的病情。”群青道,“宫中传言圣人折磨太孙,若太孙留在太极殿,从议事的紫宸殿能听见太极殿内成日传来哭声,不怕来往官员误解?若此时太孙病逝,更恐有人趁机作乱。皇后娘娘也不想看着圣人因一时赌气背负骂名,她知道我通穴术,便令我暂时照看太孙。”

    若蝉说:“姐姐是看在废太子妃的情面上才出手的。尚书知道奴婢和姐姐最初都是废太子妃的奉衣宫女,如今看看废太子妃日日请愿,姐姐怎能背信弃义……”

    还未说完,便被群青止住。

    她知道,陆华亭深谙帝王心性,她把李璋带回来,无异于引火上身,他不会同意。

    是以她必须做出姿态,护住李璋,至少让郑知意见他一面。

    因生来体内带毒,李璋比寻常婴儿更瘦小,眼下在群青怀里又抽动哭泣起来,一旁的乳母连忙躬身上前哄抱哺乳。

    对这幅场景,陆华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对李璋自然没什么兴趣,他看着仅仅是因为群青怀抱婴儿的画面,令他感到奇异。

    那碎花缎襁包裹得如同一只巨茧,群青抱着它,神情小心,脸上却并无母性,反带着一种稚拙之气。

    半晌,他道:“娘子,孩子是这样抱的吗?”

    群青垂眼,婴儿的脖子歪在她手臂上。

    若蝉比划道:“姐姐,好像是要竖着抱,他才会觉得舒服。”

    群青立刻调整了姿势。

    未料稍稍一动,李璋就惊醒了。眼看他蹙起眉要哭了,群青立刻托高了些,他稀疏的眉头松开,哼唧了两下,嘴巴张开,微微地上翘。

    若蝉屏住的那口气呼出来,喜道:“笑了!姐姐,他笑了。”

    群青低垂眼睫,也跟着笑了。正厅的阳光,将她的鬓发和眼睫照得粲然生光。

    她笑得陆华亭有一瞬的悸动,觉得这光下的场景像是梦境。

    群青逗了李璋一会儿,伸臂将李璋递给陆华亭,双眸亮闪闪的:“给你抱抱?”

    出乎意料,陆华亭的脸色却骤然凝结。

    紧接着他转身走入屏后,腰上匕首与屏风相撞,铛然脆响,若蝉惊了一跳。

    群青的手臂僵住。

    她回想片刻,突然忆起他曾有一个妹妹死于襁褓,便将李璋抱给若蝉,叫她和乳娘先带太孙睡下。

    绕过屏风,陆华亭立在窗前,窗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群青道:“你不喜欢孩子?”

    陆华亭依然看着青松,沉默片刻,温和道:“是不太喜欢。”

    群青道:“那我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让乳娘和若蝉在那处照顾,平素不出来碍你的眼。”

    陆华亭蓦然转过脸,黑眸望定她的眼睛:“你知道我的性子。废太子大势已去,长远来看,此子死了是最合适的。”

    群青也望着他。

    她知道陆华亭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杀得滴水不漏。

    “李璋身有余毒,就算平安长大也会体弱,难以为君。圣人正值春秋,等有了健康的孩子,自可立为太子。至于李璋,皇后娘娘愿意抚养他,也愿意让废太子妃带他离宫,只看圣人的心意能否转圜。”

    “群青。”陆华亭道,“你知道上一世你死后,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娘子那等本事,怎么落到那种结局。原来是为情所累,为宝安公主所负。而今你还要如此。”

    群青道:“身为细作杀人,本非我所愿。这一世有改变的机会,若怕圣人有疑,放任废太子妃母子不管,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岂不是又走回了老路上。”

    “你是怕了吗?”群青问。

    陆华亭冷冷含笑:“我怕什么?”

    “你怕与圣人反目,怕日后仕途不能平顺,怕你我不能善终。”

    群青话未说完,忽然被他隔袖握住手臂,压在金箔屏风上,旋即冰凉的吻轻触缠绕。这金箔屏风并不重,稍加用力便可能被推倒,群青立即稳住身体,后腰已被他扶住,不至靠上屏风。

    “某不怕不得善终,仕途更无所谓。”他轻轻放开她,群青口上丹朱已是斑斑驳驳,是他故意所为。此女重情,总为他人,让他心生嫉妒。他盯着她的唇好一会,方压制住吞噬她、独占她的欲望,“只是在世间刚有留恋之事,所以不想涉险。”

    群青闻言,心中动容。手指拉住他的前襟,轻轻地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在陆华亭低头时,她偏开脸,只在他耳边道:“那日第一次在太极殿救下太孙,我无意中看到,太孙衣袖下手臂有红疹,是夹竹桃的花粉所致,擦去粉末后很快消疹,说明是在我们进去前才刚洒落襁褓中的。”

    陆华亭的长睫微颤。

    李璋身体孱弱,时常啼哭,除相思引之毒的影响,还因为有人一直在给太孙暗中下毒,配合南楚细作完成的李焕虐待太孙的传言。

    因李焕之命,太极殿内只有揽月、若蝉和那位乳母近身侍候李璋。揽月说她日夜睡在摇篮边,绝不可能有外人靠近,那花粉只能是近身侍候的人所下。

    这也是群青连同若蝉和乳母也一起带回的原因。这两人中,有一个是南楚细作。大概率是那个乳母,她还是想确认是谁。

    陆华亭看着她,群青道:“府中婢女,都是你选出来的吧,应该可以暗中保护太孙的安全?”-

    这日之后,李璋便暂养在东厢房。群青每日过来施以穴术,实际上是捏捏李璋的脸和手,确认他的身体状态。

    这几日若蝉在厢房各处挂上了祈福带、驱邪的布老虎,喜滋滋道:“姐姐,远离了太极殿的血光之气真的有用。你看皇孙又胖了些,面如银盘,生得像废太子妃,再长大些一定可爱。”

    李璋的吐奶之症好了许多,身子骨也一日日重了起来,在群青怀里软绵绵的一团,令她心生怜惜。

    也许是换了环境,心存谨慎,对方没有动手。

    群青与若蝉聊了几句,余光瞥向乳母,乳母始终低头垂手,略显拘谨。群青注意到她袖中手指布有茧子,可能是常干粗活,但也可能是持刀持剑。

    若蝉又道:“圣人今晨派人送了东西来,说明圣人的态度有所缓和。废太子妃既未被拘禁,是否可以让她悄悄过来,看看太孙?圣人只说禁止废太子妃进入太极殿,并未说她不能来尚书府啊。”

    李璋自出生后就与郑知意分离,母子再未相见。郑知意请求见一面李璋,李焕都置之不理。

    群青原本有这样的打算,但须得避人耳目安排,见若蝉毫无防备地说出来,正想提醒,余光看见那位乳母眉心微动,侧耳倾听,她便改了主意:“好啊,明日我就传信给宫中,让废太子妃趁着下元节的机会出宫见一面。”

    回到正厅,群青拿起桌案上放着熬好的两碗药,一饮而尽。药都是李郎中亲手熬制,这便是她自请待在府上的第二个理由,李郎中可以趁机为她推骨,她的脸还需要保留一点“群青”的特质,免得将来流散出她是南楚旧人的传言。

    这几夜,她睡得极沉,隐约感觉陆华亭自地上起身,帮她盖了被子,她都觉眼皮沉重,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直至空茫中清晰传来狷素从窗户翻进来的声音:“大人,东厢房出事了!”

    旋即是外面的尖叫声,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想起太孙在东厢房,群青蓦地清醒过来,周身浸满汗水,睁眼便见陆华亭官服齐整,眸光漆黑,他按住她的手:“乳母我抓住了。你可以不用起来了。”

    方才外面的动静,却又分明让她感觉不对。群青还是快速披上外裳,出了门去。

    外间灯笼明亮,聚集了几名婢女和暗卫。群青走到跟前,已有婢女抱着哭泣的皇孙,那名乳母头发蓬乱,被竹素反剪双手提在半空,她的神色阴沉可怕地瞪视着众人,与先前所见判若两人。

    群青没有仔细看她,她嗅到了空气中的血气,地上满是血迹,门槛外寥落一根染血的铁钩,群青心中一沉,立刻跑进屋内:“若蝉!”

    若蝉趴在床榻上,听到了呼唤,勉力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她,却发不出声音。若蝉的脸色已近惨白,眼眶通红,后颈处的血源源不断地染红了白绸带,两名婢女不断地按压止血。

    群青一手拉住她冰凉的手,一手取出随身带的参片塞进若蝉口中。看到摇荡的小老虎上也全是血点,她转头问医官:“她没事吧?”

    医官道:“流了这么多血,便是命保住了,身体和嗓子也会受到影响。”

    婢女道:“夫人切勿自责,都是奴婢的错。乳母半夜起床,悄悄将一包药粉抹在乳上,想要喂给太孙。被奴婢当场抓住,打斗之间,她拔出若蝉娘子刺绣用的铁钩,想砍杀太孙,若蝉娘子把太孙护在怀里,就砍在后颈了。”

    “拖下去审吧。”陆华亭立在门外道。

    “姐姐……”群青只觉得手被若蝉握了握,她忙附耳贴近若蝉唇边,若蝉冲她小小,气若游丝道:“姐姐不要自责,我本就是清宣阁的奉衣宫女,咱们做奴婢的,能保护主子就是最大的用处,死了也没关系。”

    群青见她这样,止住她道:“有我在,你不会死的,别说这种话。”

    若蝉抿了抿唇,又道:“今日不是废太子妃来见太孙的日子吗?你先带着太孙过去,不要让她看到我这样……”

    群青心中抑制着心中沉甸甸的愧疚,为自己曾怀疑过若蝉,为自己设计引出乳母,却没有告诉若蝉。

    若蝉一向胆小,此时才露出了要哭的表情:“姐姐,你拉着我的手。我就不怕了。”

    群青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她昏睡过去。

    第122章

    群青回到阁子内, 狷素和侍女们都退下,在屏后留出了一块空地。

    一个宫装女子紧紧地抱着李璋,她拉下襁褓, 露出婴儿的脸,啜泣一声, 旋即用脸颊贴上了他的脸。

    这宫装女子正是郑知意, 群青的脚步放轻。

    今日下元节,她让郑知意作宫女打扮, 才能混出宫。郑知意满眼含泪,转过脸来,一张满月般的脸已变得瘦削苍白, 沙哑唤道:“青娘子!”

    群青以为她还要再与李璋相处一会儿, 却不想郑知意把襁褓递给侍女,拉住她的手,一下子投入她怀中。

    群青抱着细瘦冰凉的郑知意, 如同抱着一只猫。在群青心中,她自己还是个小娘子而已,却已做了母亲。酸涩漫上来,群青拍拍她道:“可是被若蝉之事吓的?若蝉已没事了。”

    郑知意摇了摇头, 只是呜咽。

    “太子妃受苦了。我房中有茶点, 来吃一点吧。”群青令其他人都暂时回避, 将郑知意领到内室, 又拿出了她从前最爱吃的甜食。

    郑知意拈起一块, 又放下, 突然站起来,向群青郑重行一礼。群青忙将她扶住,郑知意擦擦泪, 道:“我知娘子一路相护。这孩子命苦,连宝安公主都为我们母子求情,圣人却还是态度不明。李玹已然失势,自古废太子妻儿,就没有好结果,我绝不可再拖累你了。今日我来,是向青娘子告别的。”

    “告别?”群青一惊。

    “萧皇后曾召我说了话。她是天生的皇后,我想大宸有她,会比我好得多。”郑知意哽咽道,“萧皇后说娘子曾为我求情,她也辗转反侧,想要保我周全。为今之计,便是要我效仿前朝与青灯古佛相伴的妃嫔,放弃尘世身份,圣人自然不会再赶尽杀绝了。”

    群青已是反应过来:“你要与德坞一起回琉璃国?”

    郑知意此时泪干了,道:“小和尚竟是琉璃国的王子呢,他愿意帮我剃度。他说琉璃国也有草原,有山,有马,剃度也不影响骑马,剃度还可以还俗。那我觉得剃度没什么不好。”

    群青哽了一下,郑知意终究是离开宫闱,倒是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只是太孙的事却有些难办:“近来有战事,就算圣人同意你走,恐也不会让李璋离宫。山高路远,若是被细作所获,恐要起事。”

    “这我自然是明白的。”郑知意的眼圈又红了,她垂眼半晌,终是望着群青道,“娘子一路帮扶,我都记在心中,难道我要做菟丝花,须得托付于人,随波逐流吗?今日我来见李璋一面,看到他的样子,便了却了心愿。既然进了宫,便如刀尖舔血,岂能为了这个孩子便不活了?”

    “无论李璋能不能随行,我都会去琉璃国,我会记着娘子的话,先让自己立足,好好地活下来。若娘子将来用的上,请书信一封,我也想帮你,想尽全力帮你!”

    这时,狷素匆匆进来,向群青禀报:“圣人派的医官带着药材来了,已经进了府门。她先看了若蝉娘子,马上要过来看夫人了。”

    是为了提醒郑知意迅速离开。

    群青和郑知意的手终是放开,群青放下茶盏,向侍女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挟着郑知意从后门离开。她平复一下心情,将桌上茶盏藏好,摘下发钗。

    待到一行人进来时,阁子内一片安静。这医官看见了坐在床上、披散头发的群青,群青亦看清了来人。

    这老妪须发皆白,一手拎箱,一手拄杖,已是高龄,难怪群青只听见脚步声,等了半天,才看见了人。

    老医官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便听得背后一道冷清含笑的声音:“薛媪来了,是来治细作还是我娘子?那细作已给圣人送去了,某亲手上的刑,想来是不行了,没有诊治的必要。”

    说着,陆华亭掀开帐幔,坐在了群青身边,带过浅浅的血气和冷意。群青一垂眼就瞥见他指上血迹,显然是刚从刑室赶来。

    李焕派来探望她这老妪,竟是薛媪。

    传闻薛媪是李家人打天下时随军的医女,与李郎中一样,是乡村游医出身。她神医妙手,救回亡魂无数。但因其年事高迈,大宸立国后她虽封金袖医官,却未曾进宫当值,被特许在宫外颐养天年。

    薛媪锤了下拐杖,对陆华亭道:“逆子,脾气还是这样刁钻!看来三郎说的不错,你最爱多心。三郎听闻群大人生病,专程唤我来替她调养身体,你这幅模样吓唬谁,难道我是来谋害你夫人的?”薛媪嫌弃地看一眼陆华亭衣上血迹,缓了口气,才道,“刚好遇到宫女受伤,还伤得那么深,若不是我,她的声带就不保了!”

    群青连忙感谢薛媪,提起的心放了下去。

    李焕能派薛媪过来,便说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李璋的乳娘是萧云如选的,萧云如失误,竟未看出这乳娘是南楚细作,从中作梗,导致李璋险些遇害,流言纷飞。

    如今这始作俑者被活捉,扭送到李焕那里。李焕想到此前对群青的怀疑,愧疚在心。听闻群青受惊休养,便赐下药材,又令薛媪进宫看诊,在阖宫面前,给足了她恩宠和颜面。

    她退这一步,李焕也退了一步。他还将薛媪叫来,是道歉,更是借故人之口,想缓和与陆华亭之间的关系。

    陆华亭岂会不懂,笑道:“娘子给薛媪看吧。整个大宸,都没有比薛媪更好的医者了。”

    既是恩宠,群青没有不给面子的道理。她顺从将衣袖挽起,把手臂送到薛媪面前。

    薛媪粗糙的手指停在她脉上,轻轻按压,初时脸上还有嗔怒,不久,神色却变得严肃,按了许久才道:“呀,奇怪,奇怪。百毒交织,但又不深,怎么是这样脉象?”

    群青闻言,怀疑她切错了脉,这一世她没有中匕首之伤,又有心调养,怎会中毒?笑道:“薛媪再看看呢,我自小到大几乎未生过病。”

    “娘子自觉身体康健?”薛媪反问。

    群青点头,薛媪紧接着道:“你难道没有被锐器所伤失血、大失元气,没有急于求进、强行练武,没有三九寒天里浸过冰水,没有用药推迟过癸水?”

    群青的神情微凝。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那些都是当日她做细作时经历的,抑或说,只有经过如此受训,才能成为合格的细作。未料薛媪连这些都把得出来。

    她不动声色微笑道:“我出身贫家,薛媪说的这些,多少都有过。我曾也做过几日游医,与师父外出看过诊,师父说,小到日常饮食的器皿、作息的习惯,若不注意,皆可能成毒,薛媪所说‘百毒交织’是不是指这些细微之处积累起来的损伤?”

    薛媪思忖一会,又按了按脉,似乎被她说服了:“你说的也不错。经这几年乱世,百姓喝井水、啃树皮者有之,活着已属不易,又哪能求盛世一般的健康。”

    陆华亭沉默听在耳中,追问道:“依她脉象,会怎么样?”

    “都仗着年轻,也不会怎样。”薛媪嘟囔道,“不过女子身体,受如此劳损,却不大补,将来很难怀孕啊。难怪成婚这么久,却没有动静。”

    此话一出,一股热意窜上群青的脑袋。陆华亭眸中专注神色却涣散了,身形亦放松下来,唇边笑意似是浑不在意。

    直到群青冷静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事怎么能怪在我身上,薛媪也给陆大人把把脉呢?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陆华亭当即将袖挽起,挤着群青递到薛媪面前,笑道:“你来看看,某究竟哪里不行。”

    薛媪搭上脉,对上陆华亭的目光,面上几分惊愕,几分尴尬:“你们是怎么回事,可是不会圆房?”

    群青一惊,万没想到薛媪连这种事都把得出来。

    陆华亭道:“不怪娘子推拒,是某不会侍候。这种事情,就不便告诉圣人了吧。”

    薛媪望着眼前俊俏至极的脸,又看看一旁眼神游移的群青,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得粗暴到何种地步,才能导致这样的情况,便当即将陆华亭大骂一顿:“你脑子里也不能只装着治国打仗——你没有打人吧?谅你也不是这样的人。我这药箱中有一本书,拿了你好好研究下夫妻之道,万不可如此了!”

    薛媪留下书离开了。

    陆华亭见薛媪走了,搁下书,看了眼手指上血迹,似难容忍,目光在群青脸上停留一瞬,把书塞在她手中:“我去沐浴了。”

    待他走了,群青才翻开一页,发现这本书与她成亲时看的那本图画书几乎一样。

    她从前面不改色,是因没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此时回想起陆华亭看书时,他的面色如松风映雪,书中画面登时映入脑海,她忽然便有些坐立难安。

    这些时日她不提,二人仍是分席而睡,陆华亭从未有逾矩之处。她知道他在等,等她不怕的时候-

    薛媪的医术确实出神入化。翌日若蝉便能活动自如,前来拜见群青,只是声音还有些沙哑。

    群青怜惜她,令若蝉专心休养,又令两个侍女照顾李璋。

    不用当值,时日一下子漫长起来。群青晨起,侍女添了一碗汤药给她:“这是红参汤,按照薛媪的方子来的。”

    见她迟疑,另一人道:“是尚书大人给了银钱,叮嘱奴婢亲手去买的,很贵呢。”

    既是花了钱的,群青端起来抿了一口,酸苦之至直冲头顶,简直难以下咽。

    陆华亭起身时,正看见群青忍了半晌,另拿一碗,给他倒了一半。

    “我怕我虚不受补。”她的眼神竟有几分无辜。

    “你是怕我给你下毒吧。”陆华亭冷笑一声,望着她,端起碗抿了一口,旋即眸中长久的沉默。

    沉默半晌,他还是饮尽,给群青看了看碗底:“既是保命之物,忍一忍。”

    群青一时好笑,抿唇笑道:“你这么怕我死了?”

    陆华亭没有回答。

    群青蓦地在他脸上看出了几许恐惧,几许冷峻,他端起碗抵在她唇边,黑眸中带了几分压迫的意味:“至少不要死在某前面吧。”

    群青被迫着饮尽了,这才用力将碗挪开,用手背擦净嘴唇。她不喜欢被人逼着的感觉,但被他这样看着,又不知为何难以拒绝,冷下脸道:“你该上值了。”

    恰逢狷素敲窗:“大人,今日是孟光慎行刑之日,他一定要见您一面,才肯受死。圣人意思是,让您送他最后一程。”

    二人都怔了怔。

    陆华亭自行穿衣系带,看着帐中,瞥见穿针引线的影子,群青披着衣裳,手上拿着一枚香囊,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小丛阴影。

    群青先前应下他,要重绣一只香囊。眼下有时间,便绣了起来。来年是蛇年,按照习俗,可以佩灵蛇献瑞,她已打好了纹样。

    只是她绣得并不专注,心中纷乱地思考孟光慎之事。

    这一世陆华亭复仇之路已走到了终点,仇怨的结束亦是惨痛,想必此人的内心亦难平静。

    群青的灵蛇只绣了半个脑袋,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走了。

    “我没绣完。”她撩起帘子。

    陆华亭一意孤行,低头将这未绣完的香囊装了一把黄香草,困在自己的腰带上,打了两个结。

    陆华亭走至门口,忽闻身后一声低低的唤:“七郎。”

    他当即住步,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外面的天光映着飞舞的雪粒,将他官服虚空之处映得发亮。

    群青看着那道背影,继续道:“结束之后,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铜锅。”

    外面冷得惊人,靴子踩在雪地上留下连串的印记。

    从室外到诏狱当中,冰晶化成水,濡湿了眉宇。说来也奇,直至走到孟光慎面前,陆华亭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感到寒冷,满脑子都是群青的那句话。

    孟光慎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已成一具枯萎的皮囊,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陆华亭,发出低低的笑声。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胜负已分,输赢已定。

    陆华亭眼中没有半分波澜,斟满毒酒,送入缝隙间。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非得杀你。”孟光慎看着他,“因为你最像我。打你出生,我看到你看人的眼神就知道,如果不弄死你,将来你一定会杀了我。”

    陆华亭掸掸衣袖,似乎很不情愿与他扯上关系:“认罪画押,我大发慈悲,留你一具全尸。”

    “我有何罪?”孟光慎笑道,“投敌叛国?何为敌,何为国?我的母亲,你的祖母,是鲜卑十二帝姬,嫁入中洲为妾——称不上妾,是世家的奴隶,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家主稍有不顺,就打碎她的牙齿,直至她只剩下空空的牙床。家主暴戾饮酒,却食君之禄;我如此聪明,却因着鲜卑的血统,备受欺凌。那时我便立誓,只要能向上爬,我谁都不在乎,谁都是我的踏脚石。最后陆家还不是得靠着我延续,大宸还不是靠着我建立。原本我差一步就可为天下之主,你若是足够聪明,应该为我所用,将我们的血脉延续下去,而不是为小节与我为敌。你体内也有鲜卑的血统,也有我一半的精血,七郎,你当真不懂我吗?”

    “阿娘和手足,皆是小节,这一路见过的百姓亦是小节,你的道理我不懂。”陆华亭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淬着冰冷的笑意,“但我赢了,你输了,认了吧。”

    不待他说话,陆华亭吩咐竹素:“半柱香之内若是不认,你们就送他一程,不必上报圣人了。”

    “七郎,你与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孟光眼底流露出恐惧和恨意,“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的身体的是如何损毁的吗?”

    他道:“当年昌平长公主忌惮李家子,每年新年进宫述职时,都要令乳母奴仆数十人进宫领赏。长公主身边那个叫朱英的跛足宫女,擅用苗毒,每年都是她亲手将金锭递到你阿娘的手上。你阿娘欢欢喜喜领赏谢恩,却不知金内□□,伤了她的身,毒又通过乳汁进了李玹的口。亏得李焕发热吐奶,当日马皇后是亲自喂养,于是这毒就全被你领受。”

    “你大难不死,又与朱英的女儿厮混一处。哈哈,老夫倒是可怜你,她也算是半个凶手了吧。你可对得起你阿娘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陆华亭将酒杯摔在壁上,酒液溅在孟光慎身上。

    陆华亭眸色漆黑,面上没有表情,半晌道:“你们送他一程吧,我就在旁边看着。”

    第123章

    鹤顶红发作时, 寻常人会因痛打滚,把牢门撞出声响。

    陆华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着这残忍的动静, 直至鲜血喷洒在铺设在牢外的一张熟宣上,如同红梅画作。

    直至动静停止许久, 血迹亦干涸, 陆华亭方起身,弯腰拎起这张熟宣, 举起来欣赏了一下,拿着它向另一边走去。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放大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背上的冷汗已经吹干。

    既无痛苦,也无虚无,只有一种深深的疲倦, 正如赢下棋局的每一次。他看了眼窗外纷然不断的落雪,母亲离开那日恰好也是个雪天,胸中翻涌的情绪化作一股腥气涌上喉间,又被他咽下去。

    从前他不知自己能活多久, 战胜不过是一瞬之喜, 过后总觉无趣。但这次又有不同。

    他的手偶然碰到香囊上的绣线, 想到上面的半个蛇头, 他竟弯了下唇角, 又很快压下去。

    “要回去吗?”竹素问。

    狱中光线昏暗, 陆华亭的面容苍白如一块素玉:“你去回禀圣人,孟光慎已经伏诛。”

    竹素看了看他:“孟相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我知道。此人口中满是诳语,死前也要摆我一道。若是为他所扰, 岂不如了他的愿。”陆华亭的眸色极黑,步履不停,“此事我会自行验证,先不要让她知道。”

    若是假的,自无意义。若是真的……那就是他与朱英的恩怨,与群青无关。眼下朱英还没找到,又何必徒增是非。

    “大人要去废太子那里?”竹素跟着他一路行至关押李玹的监房,金吾卫接过鱼符打开了铜门,陆华亭也走了进去。

    密殿内,大理寺已经秘密审问李玹半个多月,为的是拿到废太子清净观失德的口供,好让圣人裁决定罪。

    然而李玹拒不肯认,便令在外的太子党有了作文章的机会。

    “外面太子党成日里为废太子喊冤,已成圣人一块心病。你以为区区一个孟光慎,值得圣人专程下诏叫我来一趟吗?”陆华亭说着,将李焕的手谕取出放在了桌角,笑道,“某擅长做什么,圣人最是明白。”

    李焕行事雷厉风行,众人见李焕手谕,皆起身下拜。桌案边萧荆行撂下笔站了起来。他如今已接任大理寺卿,面目更加坚毅,但一对英挺的眉毛又拧在一起,他低声道:“你如今还蹚这趟浑水做什么?还怕酷吏的名声传不出去?若废太子有三长两短与你有关,你不怕结下仇怨?”

    顺着他的目光,陆华亭看到了李玹,和他背后阴湿墙壁上,用咬破指尖血所写的诗句。李玹习字铁画银钩,血书写来更是字字泣血,喊尽为人所害的冤屈,此诗流传出去,只怕更有人趁乱起事。

    陆华亭让萧荆行把那张染了孟光慎血迹的纸拿给李玹。

    昔日太子面无人色地坐在蓬草之中,多日无人替他梳洗,他消瘦了许多,一双凤目却仍然淬火一般写满不甘。纵然知道总有这一日,他持纸的手抖了起来,带得手镣哗啦作响:“太傅终于死了,如今轮到本宫了?”

    陆华亭道:“臣不过协助大理寺卿审问,还望殿下早些在口供上画押。”

    李玹笑笑:“本宫没有罪,自不当认,我的名声岂能任由旁人涂抹?不然你们就杀了本宫,或者上刑。这不是陆大人最擅长之事?”

    萧荆行连忙对陆华亭摇头。

    李焕想要有理有据以服天下,扭转自己残暴的名声。谁知李玹偏不如李焕的愿,也许是得知外面还有人在为自己奔走,不肯放弃一线希望。几天内水米不进,他也不肯认罪,想来李玹性格太硬,便是上刑他也不会画押。

    涉及废太子之事,稍有不慎,就会惹得龙颜大怒,牵连自身。

    陆华亭以黑眸注视李玹,许久才道:“殿下当日求圣人饶过郑妃母子,圣人如了你的愿。殿下可知道,李璋如今就养在臣的府中?”

    李玹神色冷下来,听出其中威胁之意。

    “数月大的婴孩,身弱多病,成日啼哭,我娘子亲自照顾,还从细作手下救下他一条命。臣下值之后,常去看他,如今已养的很好,眉眼之间,倒是像郑妃。”

    “殿下还没见过他吧?”陆华亭道,“实在可惜,原本郑妃刚刚挣出一条生路,却不知因为殿下,母子二人马上就要命丧黄泉。既然如此,当初不如死在夺宫之夜,何必给人希望,又生生地从手上夺走。”

    李玹突然笑了,打断他:“蕴明,你觉得以三郎性格,难道本宫认罪,他们就不会死?若我是三郎,我会斩草除根。”

    “臣不能揣测圣意,却能答应殿下,只要我活着,便保他们不死。”陆华亭道,“你知我从不骗人,也明知大势已去。殿下是要赌,还是信我?”

    李玹看着他,许久,抿着的唇松动:“我想看看李璋。”

    萧荆行觉得此举有些不妥,陆华亭却令竹素去传信。

    外面风雪密集,发出簌簌声响。然而那侍女被竹素和狷素引着,来的却很快,她羃篱覆面,步履快而无声。

    过了铜门,陆华亭守在门口,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觉察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群青一手稳稳地抱着襁褓中的李璋,任凭另一手吃痛,她从他的力道中感受到不解。

    对她趁机乔装而来的不解。此事若让李焕知道,难免引发风波。

    她偏过头,白纱已经被他一指向上挑,看到纤细的下颌、朱红的唇,陆华亭眸色微深,放下羃篱任其飘落,那抹鲜艳的红却刺进心头:“你添妆了。”

    群青没有否认。

    听到竹素传信,她以最快的速度梳头更衣,描眉染唇,是旧楚娘子在正式场合的打扮。

    “我知你在干什么,我来帮你,在外面帮我看着。”群青挣了一下,陆华亭不肯放手:“谁让你帮了。”

    “我有我要了却的仇怨,不要阻拦。”

    她的语气毋容置疑,轻轻挣开他,走进密殿内。

    陆华亭依言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狷素以肘捅了下竹素,竹素吃痛:“这不能怪我,三言两语,群大人自己猜出来了。”

    隔着栏杆,李玹看清了襁褓内的李璋。

    李璋睡得安恬,果如陆华亭所说,被养得很好,薄薄的皮肤透出和暖的血色。

    李玹盯着婴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这便是你给我的报答?”

    群青心中一惊,她一身侍女打扮,又以羃篱遮面,尚未开口,未料李玹还是认出了她。

    群青道:“太孙我会照顾。殿下唯有认了罪,废太子妃和太孙,才有生路。”

    旋即李玹的尖锐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凤目中隐含着痛楚:“认罪?成王败寇之事,本宫有何罪过。本宫负了他人,但并未负你。我想要一个理由。”

    如今看来,她从许久前便站在李焕那边,暗中与他为敌。

    群青是他一手扶持,他不相信他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群青道:“前朝君臣,若已投降,按照规矩不可杀。两坊百姓已开门迎降,为何还要屠城?清净观守卫时玉鸣已投降,殿下为何还要将三十二人通通杀尽。”

    李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我知当日殿下为未麻所控,心神恍惚,但城破之日,将摘功私心凌驾于天下之上,于百姓而言,难道不是弥天大罪?”群青道,“殿下至今不愿直面此事,只因它是你的污点,而不是出于愧疚。幸亏殿下不为君,不然这些人,又要一笔购销了。”

    李玹的思绪似乎回到攻城那日。多年征战、志得意满的那日,他身为太子,不肯让李焕先进城,听孟观楼说未麻可以让他的身体暂时恢复,便贸然饮下。

    多年以来他无数次从马上翻下,风寒发热;这是头一回身有余力,能射箭骑马,犹如回到年少最风光的时候。策马奔腾时,扣上青铜鬼面,李玹觉得自己变成了李焕,是四处征战、屡建奇功的李焕,寒风中,他持剑冲进城内,享受着胜利的果实,他被狂喜冲昏头脑,压抑在温仁表面下的暴戾、血气与遗憾爆发而出。

    他已不记得自己下了哪些令,只记得挡在他面前的路障被尽数清去,他的里衣都被鲜血浸透。除杀戮之外,自然也要用从前高高在上的皇族来装点胜利的喜悦。他知道李焕喜欢宝安公主,孟观楼引他找到清净观,可怜宝安公主正在其中修行待嫁。

    “当日观外,便有内侍携带公主口谕出去投降,被你一剑斩于马下。”群青道,“以磷火恐吓,你的马纵跃而过,所有的箭弩都已射尽,还是未曾拦住你的人,时玉鸣以身抵住门板,你策马破门而入,拿剑逼出宝安公主。”

    李玹浑身颤抖起来,犹如身在冬日:“你是谁?那日你在观中,你是谁?”

    群青一手慢慢地掀开白纱,自下而上,一张略带英气的艳丽的脸暴露在李玹面前,她青黑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张脸与每一年桐花台上、公主身边的那张稚气纯洁的脸渐渐重合,只随着年岁增长,眉眼间添了柔美的弧度,眼神却冷得惊人。

    李玹望着她,呼吸几乎停滞。

    半晌,他嘲讽地轻笑了下。旋即一口血咳了出来,污血溅在栏杆上。

    他想起来了。

    当日观中,她张开双臂,挡在棺材前,她说公主已经投降,按律不应斩杀。他已杀至眼红,剑尖微拨,示意她让开。

    十五岁的少女一动不动,只仰起脸望着他,那神祇一样无私的神态,让他暴怒,让看到自己的恶,他的剑送入她的胸膛。

    之后他心中隐痛,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忽地从妄想中清醒过来,头痛欲裂,被孟观楼和寿喜连拖带抱地带离了清净观。

    隔日事发,清净观中,他曾面色苍白,一具具看过尸首。尸首之中并没有她。

    他安慰自己,也许那只是幻觉。得知她大概率死在宫乱之中,也好安慰自己,不是他亲手所杀。

    而今与群青与他对视着,让他胸中翻涌绞痛,冷汗淋漓,是昔日明月,破碎在他自己手中,碎片灼烧了他的手。

    他望着群青,她不知他为何露出如此神情,见他吐血,递来素帕。

    李玹却没有接,只看着她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李玹自行擦了擦嘴唇,凤目中满是虚浮的情绪:“出宫之后,如何回宫?”

    说得好像从前认识一样。

    群青停顿片刻,道:“出宫之后,医馆为生,过得不错,为了与公主相见,有机会便回了掖庭。”

    李玹闻言,没有点破,半晌,点了点头:“今能见你,我心甚悦。把孩子抱走吧。”

    他转过头去:“多谢你来送我一程。”

    第124章

    宫女们一盏盏点亮宫灯, 亮光照亮了乱舞的雪粒。殿内灯烛荧煌,瓜果菜肴已经摆上桌案,冬宴即将开始。

    金屏背后, 李焕在萧云如的帮助下穿戴衮服珠冠,他的眼睛还沉沉望着手上的战报。

    中洲第一场雪后, 北戎便进入了民不聊生的严冬, 亦是北戎人数年来奇袭的时候。北境战事已经爆发,战报递进李焕手中, 却是一封比一封不容乐观。

    看到当年亲手夺下伏俟城又丢了,城中百名百姓被斩首,李焕将战报用力丢出去:“一个二王子, 是没人对付得了他了吗?”

    刚进来的小内侍骇得伏地, 缩起了脖子。

    “圣人,诏狱密室失火,废太子将火绒缝制在里衣内。火虽已扑灭, 但废太子也……”

    小内侍双手捧着的罪己诏上,赫然是李玹铁画银钩的笔迹。

    他承认自己忤逆夺宫之过,同当年践踏两坊百姓之罪,如今无颜求个全尸, 只求速死。

    李焕回过神, 拿起罪己诏一口气读完, 缓缓坐在了榻上, 惊异于事情的顺利。

    这场争夺战中, 他终究取得了胜利, 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眼前灯烛摇曳,桌案上笔架与砚台还保留着宸明帝从前的布置,兄弟三人站在此处与宸明帝叙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而一切已成为过眼云烟。

    而在这个位置上所要背负的压力,亦是从前千百倍不止。

    萧云如道:“殿下,废太子已死,想来太子党再不能成气候。妾想替太孙求个恩典,不如给这孩子一个身份,在宫中妥善照顾,他日后明白事理,也会有感念之心。”

    “七郎这次亦是煞费苦心。他也愿养着,那就养着吧。”李玹既已舍弃性命,李焕也不愿再难为李璋,闭眼道,“入冬以来,战事头疼,就封太孙为靖王,图个好彩。”

    小内侍叩首,领旨前去。

    萧云如把战报捡起,看了看,道:“若贵妃收到的那封信是真的,当年旧楚的昌平长公主未死,如今就在北戎,那北戎二王子的人马熟悉大宸边境,又明白大宸将士的弱点,接连取胜也并不奇怪。为今之计,势必要一个熟悉北境战场的人亲临统帅才行。”

    李焕道:“上过北境战场的统帅,除了朕和七郎,活着的就剩一人。就看凌云翼如今堪不堪用了。”

    帝后二人还没出场,便听外面混乱起来。

    几名奉衣宫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穿青布袍的僧人拽住。

    这僧人浑身酒气,一脸落拓之相,他一面拽出自己的衣裳,一面对杨芙谄笑道:“娘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没看我已剃度出家数载,世俗征战与我何干?你若是说这个,便干脆放我走吧。”

    杨芙如今已被封为贵妃,她的高髻上插满金玉,绯红大袖上渲染的牡丹,衬出她的倾城之色。然而此时她的面色被气得微微发红:“凌云将军若全然不理世俗之事,本宫写信相邀,为何还要进宫?”

    僧人一手捞酒往口中倒,笑出了声:“那不是看在你是曾经的妻妹的份上,见你求助,来看看你是否安好。你既以色侍人过得很好,我不走,难道还要配合你们建功立业不成?”

    杨芙身旁的宫女们登时大怒,令其住口,骂他疯疯癫癫。这僧人抓住空隙,猛地往殿门外跑,又被杨芙拽住:“你说什么本宫不在意,我却记得当年北戎如何凌辱大宸臣民,让本宫嫁给可汗。圣人不要你冲锋在前,只要你随战布阵,辅助张将军,就当是为了北境的百姓和将士,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辱?”

    僧人却是只管向外跑,见跑不脱,竟然回过身,突然抓住杨芙的一只手摩挲起来,“果然是旧楚第一美人,长大了,更有一番风味。”

    杨芙猝不及防,尖叫着抽回手,紧接着僧人便被盛怒走出的李焕一脚踹倒:“朕好歹从前叫过你一声师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凌云翼被踹倒在地,却是不恼不羞,先是叩头。又浑不在意周围人的脸色躺在了地上,笑着在地上滚了几滚,一直滚到门口,撞在一人裙摆上。

    向上看见一张皙白秀致的脸,他眸中神色骤变,似乎看见了昌平公主杨仪,再定睛一看,才意识到认错了人。

    群青亦看清了这张憔悴浮肿的脸,心弦嗡然一响,紧接着手臂便被陆华亭攥紧,后退了数步。

    这僧人是凌云翼,当年昌平长公主的驸马,也是芳歇的生父。

    群青环视杨芙和李焕的脸色,拂了拂裙摆,望着地上的凌云翼:“凌云将军这样怕上战场,可是知道了那个消息?”

    凌云翼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歪在地上,壶嘴对着嘴巴,饮酒不止,宛如一滩烂泥。

    “听说北戎二王子迎娶了一位新妃,随军作战,她年过三十,是从老可汗那里继承来的妃子,有人说她会说汉话,像当年的昌平长公主。昌平公主跳河自尽,本就无人敛尸验证……”

    一言既出,不仅凌云翼怔住,四面寂静,杨芙也有些讶异地望向群青。

    几日前杨芙突然收到了昌平公主杨仪的信件,说自己现在身在北戎,会随北戎攻打大宸,要小妹帮扶,助南楚复国。因昌平公主身死多年,信的真假难辨,没想到没过几日,便从阵前传来了流言,说看到了年纪与相貌都对得上杨仪的女人,军心不免涣散。

    当年杨仪夺权不成,结果被凌云家和李家联手背叛,一定怀着极深的怨恨,若她真的活着,流落北戎,想借北戎之手复仇,那便不是普通的骚扰,而是不战不休。

    对刚刚稳定的大宸来说,无异于动荡再生。

    群青道:“你不敢去北境,是不敢面对昌平公主,还是说,你跟她里应外合,本就是她……”

    话音未落,凌云翼的酒壶突然砸过来,凌云翼望着群青平静的脸,似乎极讨厌她的激将,深陷的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恨意。

    “七郎,何时娶个貌美新妇。”他打个酒嗝,指着群青笑道,“我看你长得像故人,圣人,好好查查她的身份!”

    群青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凌云翼却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李焕还没说什么,杨芙却有些紧张地瞥了眼群青:“别再浑说,方才你也对本宫出言不逊。”

    好在凌云翼在宴席上如此放肆,周围人早就认定了他吃醉了酒,没有人听信他的话。

    “好了,女官升至高位本就不易,整日里用流言攻击旁人的相貌,下不下作?”群青回过头,见丹阳公主越众而出,英气的眉宇间凝结着愤懑。

    丹阳公主如此回护,群青心中复杂,行了一礼,被丹阳扶住:“当你的值,被流言所困,只能困住自己罢了。”

    “闹这么半天不开宴,你们不饿,本宫都饿了。”丹阳公主令人把凌云翼扶起来赐座,叹口气道,“对凌云家的赏赐和敬重,这些年从未短缺,整个冬日宴都是圣人为你所设,凌云将军何不给个面子?”

    凌云翼虽仍是散漫,却不再提要走的事,任宫女们扶起来坐在了座上。

    群青与陆华亭一起坐在了桌案前。他慢慢地提起酒壶,替她洗杯斟满,低声问道:“娘子从前认识凌云翼?”

    群青不答,反而问道:“他以前一直这样?”

    “他这样已经许多年了。”陆华亭微饮一口,“征战时远远见过,倒是沉默寡言,自成事之后,突然放浪形骸。先是拒受官职,剃度出家,观其面色,应该常年饮酒,没有清醒之日。”

    群青垂眼:“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凌云家的庶子,十五岁便以战功骁勇闻名军中,听说他射得一手好箭,能百步穿杨,北戎兵闻之胆寒,竟是百战百胜。

    凌云翼回长安受勋那日,是个极热闹的日子,据时玉鸣说,她是被阿爷抱着去看的,但群青只剩下依稀的记忆。

    她记得昌平长公主繁复华丽的宫装,金线在日光下闪耀得刺眼,那日的昌平公主,美艳威严得几乎不可逼视。针落可闻的寂静似乎是这些将士们对公主的叹服,她在寂静之中,手持鱼符,施施然地走近受勋的将士。

    她的光芒映得他们都有些昏暗了。

    昏暗之中,那少年就站在中间,黑眼仁安静地望着地砖。凌云翼儿时不少因为容貌秀气被嘲讽,而此时他脸上带着象征战功的淤青和血渍,却令他再也无法被主家看轻。

    昌平公主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

    凌云翼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地上星星点点,满是铜钱般的光斑。方才看清了那张脸,一下子觉得这大理石的地板都变得粗糙至极。都说这位长公主是把持朝政之人,她的美犹如太阳,若直视她,会将人灼烧。

    昌平公主把鱼符给了其他人,却在凌云翼面前停留,解下自己的璎珞,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璎珞冰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周遭寂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时玉鸣问阿爷这是什么意思。

    阿爷说,凌云将军日后就是长公主驸马了。

    昌平公主一直不曾择婿。谁也不曾想到,她会看上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做她的驸马。

    凌云翼惊愕抬头,如扎进酒缸内一般面红耳赤,他看见这张成熟、美艳,近乎耀目的脸对他微笑,犹如从天而降的温泉。

    每个人都在欢呼,几乎摇动整个宫殿,没有人看见,这少年漆黑的眼中有着微微的晦暗。

    若做驸马,则仕途断绝,他永不可能再挣自己的前途。但昌平长公主的选择,谁可以违逆呢?

    第125章

    自此之后, 昌平公主身边便多了一人。

    群青入宫之后,常见驸马伴在公主身边。他不喜奢靡,只穿最简单黑色便服, 沉默寡言,似乎旁人越注意他, 他越要向后缩似的。

    宫宴上, 金杯的炫光流转在昌平公主的花靥上,凌云翼坐在她身侧, 安静地饮酒,这苍白的少年,让群青想到守门的青铜狮虎兽, 似乎有一种压抑的力量蕴藏在他的身体中。

    杨芙拉着群青的手, 向长姊炫耀自己新来的伴读,要找武将教群青学剑术。

    昌平公主笑着放下酒杯,召群青上前:“一点御敌功夫, 何必麻烦?这是驸马最擅长的,青青,来,现在就叫一声师父。”

    群青看着凌云翼瞬间凝滞的脸, 迟疑片刻, 唤一声“师父”。

    等了许久, 凌云翼方才微不可闻地“嗯”一声, 且他没有用正眼看她, 而是看着手中攥着的金樽。

    “驸马性格就那样, 很有些内向,而且不爱搭理旁人,每日都不高兴似的。”出了门后, 杨芙摇晃着着群青的手道,“听说养在寺庙中的诺世子都有我腰这么高了。驸马还是那副样子,一点也不像做了阿爷的人呢。他若是对你很凶,你就告诉我,我向皇姐告状去。”

    群青说:“没事,我不怕。”

    学艺最是重要,至于其他的,她忍着就是了。她能忍。

    虽然如此,每日走向射囿,向一言不发的凌云翼行礼时,群青心中还是有些打鼓。以至于凌云翼骤然握剑转身时,她惊得向后一退,差点滑坐在了雪地里。

    凌云翼顿了顿,将少女冻红的脸颊上下打量,沉寂的目光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阿爷常常打你?”

    群青道:“回驸马,我家里没人打我。”

    “那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打你。”驸马右手握着酒壶,喝了一口,苍白面上被烧出两团红霞,愈发显得懒洋洋的,“军营之中,赏罚分明,只有犯了错,才会受罚。”

    群青瞥着那只悬在腰间的紫金酒壶,似乎是成婚之后,他才开始酒不离身。

    “譬如这样。”凌云翼望着她,毫无征兆地拔出腰间短剑,朝她面门进攻。群青立即按照学过的招式拔剑抵挡,却还是迟了些,被划破了手臂,又被推出去好几步,坐在了雪里。

    她才明白了犯错受罚的意义,他很反感她走神。

    “站起来。”凌云翼不愿同她废话。

    群青忍着疼痛爬起来,微行一礼,再度拾剑而上,一日一日,从入冬之时挥到三九之时,驸马长久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鸣金声中,群青只感觉到呼呼的风声和伤口的刺痛。凌云翼瞥向她破烂袖间洇出的血痕,似有些惊讶她如此疼痛,还不停止攻势,眼中亦正色起来。兵刃越来越快,掀得雪沫如飞溅,直到群青一个跟头摔到在地上。

    蓬松的雪有三尺厚,群青摔得并不痛,但是精疲力竭,好容易爬起来,见凌云翼在阳光下别过头笑了。那笑容有几分顽劣,是平素从未见过的轻盈神态,只是很快便消逝了。

    “知道打不赢还打呢?”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很温和,“你有些像我初从军时。”

    群青道:“此行是为护佑宝安公主,难道刺客近了身,也要因为自己打不赢就退缩吗?”

    未料此话让凌云翼眼中的笑容立即消逝了。

    他点点头,拾起她的剑,轻飘笑道:“也是。既是用在宫廷里,你的武艺,学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群青拿着剑鞘接过剑,凌云翼却把剑刃抬高些,借着日光看清那上面的铭文。昌平公主赐下之物,皆是宫廷秘宝,这把剑也是贵重。

    “真是一把好剑。”他赞道,猛然推剑入鞘,那力度震得群青虎口发麻,“只可惜,只能用在这金笼中了。”

    群青仿佛感知到驸马心中怨气,心中不安,可是再仰头去看他,他立在原地,一如平日沉默,如一座雕塑。

    “去换身衣裳吧。”凌云翼好像不想再搭理她。

    群青身上袄裙已被雪水打得透湿,快步去更衣。回来时,看到射囿里添了很多人,便躲在枝杈后观望。

    这一行人锦帽貂裘,皆是凌云家的子弟。凌云翼曾经的兄弟们进宫拜会,他们跟在昌平公主身后,不住地恭维着公主。

    昌平公主想自己逛梅园,从小内侍手中接过弓箭交给凌云翼,只叫几人在射靶前比剑取乐。

    可待那抹华贵的身影翩然而去之后,射囿中的氛围便变了种模样。他们拉弓射箭,道:“真没想到,最有福气的是驸马,儿时太天真,读什么圣贤书,都不如这俊俏的一张脸。”

    “除了模样俊俏,还要勇武善战,最好有击退北戎的战功,这你们谁有?”

    另一人笑道:“俊俏也好,善战也好,换来的不过是入赘给帝王家。这世子都老大了,还不封赏凌云家,咱们父亲竟连个实权都没有!明面上是驸马,说他是男宠也可以,何日昌平殿下变了心,弃之如敝履。男人做到这份上,真可怜。”

    历来和皇族做姻亲,家族都可鸡犬升天。都是因凌云翼向昌平公主请命,不封赏凌云家的人,杨仪不愿令世家坐大,乐得顺水推舟。这些人平白失去加官进爵的机会,心中满是怨气。

    凌云翼本就为家族排挤,如此一来,每次见面,更免不了暗流涌动。

    一支支箭穿破冰雪,钉在靶上。

    无论如何奚落或暗示,凌云翼都不接话,眼中满是漠然。

    “自古美人配英雄,昌平殿下选中阿弟也是合情合理。我倒是羡慕万分,这昌平公主何等的权势滔天,夜里还不是要被阿弟压在身下。也不知昌平殿下和其他娘子……”说着,几人都笑起来。

    笑声未落,忽然变了调。

    凌云翼骤然拨转箭头,利箭擦着说话那人的脸过去,鲜血飞溅而出,那人立即仆倒。一周人都被镇住,大呼小叫地围拢过去。

    凌云翼面色苍白,阴沉沉地看着他,眸中燃烧着红霞般的火焰,一字从口中吐出:“滚。”

    如此阵仗,自然惊动了昌平公主。

    待这几人连滚带爬地离了场,雪地之中,又只剩下二人,黑衣的是凌云翼,如金鱼摆尾的,则是昌平公主的衣裙。

    披帛裙摆宛如飘荡的云霞,拂过凌云翼的面庞,她调笑道:“生气了?何必要如此动气呢?”

    群青听说昌平公主与驸马不睦已有多年。

    凌云翼突然跪在雪地中:“臣愿驻守西北,为大楚守卫边境安宁。”

    骤然的沉默昭示着昌平公主的不悦。

    “可保家卫国的人很多,又不止你一人,驸马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便是为了这件事争吵。

    见凌云翼跪着不动,昌平公主强行用团扇挑起他的脸,笑着看进他眼睛里,“你若真是讨厌本宫,方才干嘛要维护本宫?”

    因周围还有其他的宫人,凌云翼瞧了她一眼又立即看着地下,无人可以随意直视昌平公主的眼睛,当然也不可以乱动乱喊,但他的身子绷得像弦,几乎在颤抖,似在强忍。

    昌平公主带着的八名内侍宫女,无一人挪动步子。

    群青觉得眼前的昌平公主似乎变成了驯兽人,跪在她面前颤抖的变成了一头被拴住的狼。

    平庸的男子,无法引起昌平公主的兴趣。她知道凌云翼不快,而让昌平快乐的,恰是他心中不驯的部分。

    她想驯服他。

    用她的慑人的美貌,奢靡的生活,用她倾倒众生的滔天权势。

    也许她并不希求花好月圆的婚姻,婚姻只是她在政事之外的一点趣味。

    如此昌平公主,会预料到,日后凌云翼真的敢变成狼,反咬她一口吗?

    总之那日之后,昌平公主还是答应了驸马出征。

    有一日,杨芙的发钗掉落在下午的宴席间。宫中上灯时,群青提着一盏灯,推开两仪殿的门寻找。摇晃的灯,朦胧地照出桌案上的果子和酒。

    殿中酒香弥漫,案后昌平公主的大袖流淌开来,整个人斜斜地趴在凌云翼身上,左手持杯,右手拽着驸马的衣领,以酒喂他。片刻后驸马似乎忍无可忍,他的手臂将她压向自己,眼中似乎只有她一人,推得桌案攲斜,随后两人一齐发现旁边有人,都呆住了。

    群青大吃一惊,脚底似生了根一般挪不动,迅速吹熄灯笼,跪下小声告罪。

    凌云翼脸色泛红,立时便想发作,案后昌平公主却拦住他,坐起身,素手拢了拢披散的长发,丝毫不见被触怒之色。群青第一次她如此容貌,像妖怪一般慑人。

    她笑着望向群青,眼神流转,笑容宽和,倒一杯酒,摘一颗青梅投入酒中:“本宫问你,你可知在大楚,青梅酒是何寓意?”

    群青道:“奴婢不知。”

    “是祝贺平安之意。希望人也与青梅一般囫囵个儿地回来。”昌平公主面不改色地说,“北境刀剑无眼,方才本宫在给驸马践行呢。”

    群青连忙应是。

    “来,青青,这杯酒赏你了。去和十七娘玩吧。”昌平公主笑着将酒杯递给她。

    群青手上生汗,攥着酒杯出来,一直走到有月光之处,还看见那颗青梅在清波里荡漾。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点靥的宫女含笑将厚重的殿门关闭,从此隔开了热烈与冰寒,甜蜜与背叛。

    这一年冬,凌云翼便带兵驻守西北,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只是自此之后,与昌平公主分隔两地,直至他与李家暗中联手,以救驾为名扶代王,夺江山,昌平公主火烧代王,投江而亡。

    算起来,践行之夜,的确是两人作为夫妻的最后一面。

    昌平公主确实赌输了。按说凌云翼连亲子都能献祭,他应该原本就是只养不熟的狼。群青却又不知,他大权在握,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群青与陆华亭讲完,向那布衣僧人看去。他容颜凋敝,如一抔燃尽的灰,唯有拿酒杯的姿势,依稀可见记忆中那少年的样子,可是持杯的手,已出现颤抖的老态。

    李焕给凌云翼赐酒:“朕登基不久,千头万绪。若非如此,不肯劳烦凌云爱卿,自己就去北境督战了。就算你不想去,朕也责令你将北戎军的弱点写出来,也好免得前线将士白白牺牲。”

    凌云翼恭敬看了李焕一眼,只是沉默地接杯。

    圣人下旨,其余人不敢不从。有品阶的近臣纷纷起身同饮一杯,皆劝说凌云翼出征。

    群青摘下盘中青梅果,放进陆华亭酒杯中。

    萧云如侧头看来,好奇道:“群爱卿,为何向酒中投掷青梅?”

    “回皇后娘娘,青梅酒是祈求平安之意。希望人也如酒中青梅一般,囫囵归来。”群青的声音清凌凌地流淌在殿中,“臣与陆尚书,愿为凌云将军践行。”

    众臣面面相觑,称奇道:“还有这层含义?从前闻所未闻。”

    纷然议论中,群青感觉到凌云翼的视线看过来,带着她看不懂的言语,停留在她十九岁的侧脸上。

    她身上已不是旧楚的宫装,而是大宸的官服。

    祝贺声中,似乎是凌云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跪下,沙哑道:“承蒙圣人不弃,臣愿为前锋,领旨赴北境。”

    李焕松了口气,四周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就连歌舞伎的琵琶声也轻快了起来。

    却又有人带着佩环叮咚随后伏地,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臣妾愿随驾前往北境。”

    李焕见是杨芙,刚放松的神色立即凝住。

    “贵妃不会武,去了能做什么?别闹了。”

    群青感觉杨芙的眼神犹疑飘荡着,对上了她的,随后杨芙坚定地望向李焕:“臣妾……臣妾自知因旧楚公主的身份,即使有圣人宠爱,仍被宫中人奚落,不如去劝劝长姊,说不定于战局有利。”

    “没有人敢奚落你。”李焕急道,“你明知杨仪是为报复,刀剑无眼,又有何劝降可能?你想要找死?”

    杨芙道:“可是长姊的信发给了我,我已背叛了长姊,却躲在宫中连与她照面的勇气都没有,日后臣妾将如何自处?”

    她说完后,满堂寂静。

    杨芙梨花带雨的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李焕对她,有迷恋、有宠爱,却唯独没有敬重。这却是头一次,她在李焕的眼神中看到了对她的尊重。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死在昌平公主手上,兴许还留有身后之名,如此便不用在宫中忍受屈辱,也不必夹在大宸与楚国皇室之间为难。想到此处,她不由笑了起来。

    “准。”李焕面色凝重,点了二人随行保护杨芙,“还请贵妃保重,朕愿在宫中点灯祈福,等你回来。”

    第126章

    宴席结束, 天黑得连掌灯都难见前路。

    被陆华亭扶着,一脚踩进雪中,群青才意识到自己在席上多饮了几杯, 行走平地,如同行走波浪之上。

    眼前两盏灯晃来晃去, 她猜, 是狷素他们迎出来了。她头很晕,想快步回房, 谁知一声脆响,随即喧哗吵闹声围了上来,都叫“小心”。

    她站在原地, 低头一看, 裙角浸在水中。

    “是谁把水缸摆在门口?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水缸不在门口,在角落!刚添了热水,醒酒汤温在里头。奴才们迎在这儿, 夫人斜着走,直奔着水缸去了。而且这水缸很厚,不是轻易能踢碎的……”

    陆华亭瞥见碎片,立即将群青拉到一旁, 见她并未受伤, 便揽住她:“圣人赐酒, 娘子饮得多了。你们收拾一下, 先回房了。”

    众人应了, 迅速忙碌起来。

    群青万没想到一进门就踢破了水缸, 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极少出这等洋相,热血顿时涌上脸颊,又不知会被陆华亭怎么奚落, 干脆卸了力靠在他身上,装作醉酒,任他半扶半揽地带回厢房内。

    房内燃香,清淡雅致。

    陆华亭身上柑橘的香气时有时无,在鼻尖浓郁至极。

    他竟是一路无话,只将她扶在床榻上,盖上了被子。

    群青心道,对待没有意识的自己,倒是比想象中温柔。

    方才这样想,她感觉陆华亭立在床边看了她片刻,旋即他将门落锁。只听丝袍革带落地声,他抽出腰带,以丝帕相隔,利落将她一只手腕缚在床柱上,这才离去。

    此人好洁喜净,定是想到今日赴宴,先行沐浴。

    群青睁开眼,无言地动了动手腕,陆华亭身上酷吏习性,缚得极紧,许是怕她乱跑,竟出如此下策。

    既是不痛,她便没有解开,另一只纤细的手摸进床与墙的缝隙,推开床板下的暗匣,从里面取出新的蜡丸揉开。

    恰逢陆华亭不在,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垂眼看纸笺上的传信,先看阿娘的传信,随后才开始看南楚的任务。

    蔚然的信中,果然也提到了北戎进攻一事。北戎的进攻,实际是为削弱大宸实力,以图谋南楚复国。昌平公主原本想命杨芙窃取军机,眼下已化为泡影;而芳歇给群青的任务,是让她伺机将李璋带至云州。

    群青的目光在李璋的名字上停留一瞬。

    李玹的认罪书问世,太子党已经不成气候。为何又要她带李璋去云州?

    云州紧邻南楚,当地士族已被南楚笼络,虽然云州刺史刘家已因灾情处置不力被处置,但刘党未能夷平,终成祸患,也许叛党又生,想要拥立新帝。

    如今李璋看护在她眼皮之下,应付一下,至少可以拖到北戎被击退。

    忽听得脚步声,陆华亭竟然已沐浴完毕。群青当即想将纸笺烧了,却忘记一只手腕还系在床柱,够不着案上烛台。眼看陆华亭走到床前,群青只得躺回床上,将纸笺藏在被褥中。

    陆华亭发上尚在滴水,终究挂念将她绑得太久不适,竟比平日更早出来。群青心跳如擂,感觉他带着水汽的手指解开了系带。

    盖被子时,他好像又不急了。

    群青的睫毛微颤,陆华亭望着她的脸,不知发现什么,掀起被子。

    群青突然坐了起来,此举反倒将陆华亭吓得一退,旋即群青把纸笺递给他:“你看吗?”

    陆华亭垂睫扫向纸笺。

    看来的确醉了,南楚的传信也往他手中递。

    陆华亭拉过她的手,左手引过烛台,就着她的手帮她点燃。

    明亮的火苗燃烧在两人之间,映出了群青眸中迟疑。这原本是一个可以展示秘密的机会,她默许了,但他并没有看,只玩笑道:“六娘,我问什么你都答?”

    未料群青“嗯”了一声。

    陆华亭怔了片刻,道:“写信之人与你相熟?”

    “是蔚然写的。”群青道,“蔚然是我第一个朋友。小时候我阿爷和阿娘不让我与同龄人相交,蔚然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信也递不进来。后来她经过我家院墙,把一张草纸丢在我家后院,用碱水浸泡,才可以显出字来,如此才交上了朋友。”

    “下面这几只大雁,是我阿娘与我约定好的密语。南楚时刻递来阿娘的讯息,好胁迫我任务。”群青见火已烧到下部,道,“申时对着西窗的光,可以看到东墙上的字。”

    听到朱英的名字,陆华亭瞳孔微缩,随后将火扬灭,吹了吹:“既是阿娘的讯息,烧掉未免可惜,留着还能做个念想。”

    “你不验证一下?”

    “有什么好验证的。”陆华亭将大雁夹在一册书中,还了她,“就几个字,能递什么信息。”

    群青道:“是了,观其形,是在问我安好。”

    她迟疑了一瞬,看向陆华亭,因为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人容貌本就俊美逼人,鬓边湿发在苍白的脸颊微微打卷,专注视人时,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方才不是要某来服侍,娘子现在还要吗?”他似乎不想讨论其他任何事,只想问她这句话。

    群青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便蹲下身,真的帮她脱去鞋袜,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脚踝的瞬间,她攥紧手指,强令自己放松。

    陆华亭再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群青皙白的脸已红透。四目相对片刻,陆华亭以指触了下她的脸:“今日梅子酒怎么如此上脸?”

    群青应了,倒是好奇他还能如何服侍。

    随后他在盆中打水,替她擦了脸和手。水温适宜,冰冰凉凉,十分舒服。群青心中有些疑惑,不着痕迹地仰头问:“行军时何处习得照顾旁人?”

    陆华亭笑道:“娘子,我已好长时间都不如此待人了。让我服侍过的,都是阴间的鬼。”

    群青眼中笑意凝滞,突然想起来,此人收尸前才会给尸首净面,便一把抓住他的手,是为阻止他再去蘸水。

    只是手中的根根手指骨节分明,美丽中似乎蓄积着不可控的力量。

    陆华亭的手冰凉,下一瞬,果真反扣住她的手指:“知道不能喝,为何还多饮?”

    群青犹豫半晌,说了出来:“我是为昌平公主之事感怀。”

    陆华亭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脆弱无定之色,如一汪水在眼中闪过,偏是这样认真含笑的神态,让他觉得两人在烛火下几乎亲密无间,“我怕我们像长公主和驸马。”

    “可你不是昌平,我亦不是凌云翼。”陆华亭望她一会儿,神色几乎蛊惑,“这世上所有人皆是常人,只有你我二人是孤魂野鬼,娘子不是合该与我作伴吗?”

    道理似乎无可辩驳。

    群青的下颌被他轻轻抬起。刚封住唇,便听见了门外的响动,向那处看了一眼。

    狷素将若蝉拉到了一边:“这么晚还敲什么门!”

    若蝉端着解酒汤,朝门缝内瞧了瞧:“我是听说姐姐醉了才做解酒汤的……”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听不见,若蝉应是被狷素拉走了。

    群青早就净面铺床,钻进帐内。外面雪声簌簌,片刻后她钻出脑袋,望着正在铺地铺的陆华亭,青黑的发丝垂落下来:“上来睡吧。”

    陆华亭带着熏香气息钻进了狭小的帐内。

    群青向墙边挪了挪:“可以上来,但不能碰我。”

    从陆华亭的神情上,群青判断出自己提出了一个强人所难的要求。

    只听嗤的一声,他将挂在架上的腰带拽下来,撂在她怀里:“莫不如将我捆了。”

    见他当真伸出双手,群青拾起腰带便狠狠缠在他手腕上,算是报了方才的仇。

    “绑紧些。”陆华亭任她所为,望着她的脸,“让我挣开又是另一回事了。”

    群青绑的有些累了,心中好奇,望向他:“是真的很难受吗?”

    方寸晦暗之地,他的眼底也有几分色泛红,望着她道:“娘子肯怜惜我吗?”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便已一凝,因为群青轻轻一扯,手上桎梏便已散落。

    ……

    墙壁有些冷,是因身体太滚烫。他的发丝缠着她的发丝,手指细致地拆开她的上襦系带,双肩绣着的一朵银线百合翩然而落,群青心中蓦地闪过恐惧,两手抢在意识前一把攥住他的手。

    陆华亭的手背已经触到那处凸起的伤痕。

    那是清净观时替宝安公主挡剑留下的剑伤。

    当初群青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心中毫无波澜。家国动乱之时,捡回一条性命算她的幸运。反正她不会有姻缘,因此无伤大雅。

    然而此时她突然回想起剑伤长好后的样子,红色的疤横在少女白皙的胸前,丑陋骇人。这处伤痕被她掩在衣衫之下,甚至比她的身体还要隐秘,还不愿示人,手心甚至沁出了冷汗来。

    陆华亭沉默片刻,道:“那你来脱我。我不如娘子紧张。”

    随后衣襟窸窣,他松松地靠在了墙壁上,以眼神示意她过来。

    群青伸手解他的里衣,陆华亭果然一动不动,望着她任她作为。群青脱得颇有些粗暴,两手拽着衣领向下,直到看到那玉白紧绷的腰腹上,亦有纵横伤痕。

    群青抬眼望他。

    这一双眼,睫羽长而上翘,如蝴蝶展翅。

    陆华亭以指触摸她的下唇,描摹她的唇形。

    她平日里极少笑,唇微抿着,就是那副平淡内敛的样子,刀劈不开,水泼不进,终于因他的触碰,渡上了柔软的色泽。

    他的动作因忍耐急促了些,群青突然张了口,指尖轻轻探进一片柔软。他的指尖陡然停顿,眸色登时浸染浓黑。

    他将她压至榻上。

    这不是最疼的一次,却是真的有些晕。像儿时发烧的时候做的七彩琉璃般的幻梦,看到摇晃的光影如蝴蝶落在帐顶、账侧。

    手臂攀绕上他的背脊,她从未与旁人缠得这么紧,如难解的藤蔓,相撞的冰山,几乎未有喘息之机。

    他可以引她向极乐,却也令她恐惧战栗。

    说不清是恐惧他,还是一直以来,她因极少获得过快乐,所以恐惧欢愉。

    陆华亭望着她的神情,鬓边发丝汗湿。

    他垂眼望见她的头发和他的长发缠在一起,仍觉不足,发力之时将手腕轻轻抵在她唇边。

    群青望着他,一口咬住,犬齿落在手腕内侧伤痕之处,陆华亭笑了下,将痛感蕴在喘息中。

    窗外雪花簌簌地飘落。

    三年前,长安城破之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暗卫消息递来,李焕夜中遇袭,丢了鱼符。天蒙蒙亮,陆华亭带人赶到清净观时,李焕屠城的流言已传遍宫中。

    熹微的阳光照着观中凝固的血迹,陆华亭沉默地扫过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

    “长史,除了躲在在棺材里的宝安公主,都没气了。”狷素回禀。

    而被救出来的杨芙只剩哽咽,一口咬定昨夜杀人的就是李焕。而李焕随后赶来,竟因怜惜宝安公主,当场认下这罪名,受了暴怒的宸明帝一顿鞭笞。

    辱杀已降的皇族和百姓乃是重罪,有此一过,足以败坏李焕的名声,抹杀李焕所有的战功。

    静默之中,陆华亭请命道:“臣请为清净观这三十二具尸首入殓。”

    皆知陆华亭曾为佛家弟子,常敛收尸体以积攒功德。宸明帝点头同意,便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去了。临走时寿喜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说:证人除宝安公主都已死透了,你还能从尸首口中撬出证词来?

    陆华亭不予理会,为院中摆整齐的尸首净面点朱记。

    他走动之时,衣袍忽然被人扯动。他垂眼,望见一个穿宫装的少女,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她面色惨白如纸,当胸一处穿身而过的剑伤,大片血迹如牡丹盛开晕染衣裙,几乎已看不出衣裳原有的颜色。

    陆华亭当即蹲下,手指扣住她颈上脉搏,在浩瀚之海中寻一丝生机,他突然道:“去取净水来,再叫一个医官。”

    若有人能活着,那便是这清净观之事的证人,许能证明燕王清白。

    半晌没有人动。李焕的下属面面相觑,只觉他是受了打击:“长史,都死了。这些都是尸体,救不活的。”

    那时他不过是李焕帐下幕僚,无人将他的话放在眼中。只有狷素见他神色有异,快步去了。

    陆华亭无心与他们计较。惊呼中,他拔出匕首,在烛焰上一烤,眼也不眨地割开自己的右手手腕。

    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流入小娘子枯槁的唇中,将其点染得艳丽无双。

    背着药箱的医官紧随其后,几根银针扎她手臂穴位之上:“这人已经在鬼门关了,幸得一点热血唤回魂魄,只能靠针吊住命,明日要是再不活,那也是回天乏术了。”

    陆华亭方才退到一旁,宽袖中滴落的鲜血,在地上绽出朵朵红梅。他并不在意,只是看了几眼。

    幕僚皆有识人之术,这少女乌鬓有钗环,足下踩绣鞋,她身上原本穿的是件鹅黄色的宫装,裙头上绣着玉兔奔月,同杨芙一般,带着娇滴滴的味道。然而受此一剑,脸上为何没有恐惧之色呢。

    朔风把盐粒般的雪花吹在了她浓黑的睫毛上。

    陆华亭掩上了内室的观门:“看好她,明日此时,我过来问话。”

    ……

    其实,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第127章

    雪飘时节, 千里外之外的北境战场开战。

    消息传回宫内,圣人忧心于战事,无心享乐, 就连年节的也失去了往日的氛围。

    宫道上,宫人们的公服依稀还是旧年的样式, 小内侍们低头匆匆走向六尚各司, 头顶上摇曳着被北风吹动的灯笼。新年就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悄悄地掠过。

    时任尚服局尚衣的朱馥珍,接过皇旨看了一眼, 就叹了口气:“内闱用度还真的缩减了一半。”

    另一个女官道:“毕竟现下开战,总要节衣缩食。”

    “其实裁减用度也没有什么,难的是如何给各宫娘娘交代, 新年奴婢们没有新衣也就算了, 若贵主们也觉得制衣寒酸,我们尚服局的差也不用当了。”

    一片沉默道,有人说:“先前曾来当过几次差的那位青娘子若是在就好了, 论节衣缩食,她最擅长了。可惜这么好的娘子,被怎么就被调到尚寝局去了。”

    “群大人如今已经是三品,算高升了, 让你‘娘子’‘娘子’地喊。”

    传旨的小内侍还立在门口, 听女官们说话, 立直了身子, 轻声提醒:“诸位大人别说了, 群大人马上就到了。”

    几人闻言, 都一脸惊疑,朱馥疹立即起身向门口看,果见两个人影浴光踏进门槛。

    她的身姿本略有瘦削, 然而身上官服挺展,袖缘搭在雪白的手背上,便给人一丝不苟的洁净之意。半片阳光落在她身上,照亮群青脸上几分促狭笑意,白皙的脸,青黑的瞳仁,相比上次相见,竟添了明丽之色。

    “群大人怎么回来了?您的身体好些了么?”女官们皆围过来。她们皆知群青在尚书府养病之事,未料她这么快便回来了。

    “已好多了。”群青看看她们,“圣人已恩准我回六尚当值。我本是尚服局女官,尚寝局又长日无事,还是放心不下朱尚衣,便先请命圣人,暂领司衣之职,以纾国难。”

    朱馥珍是个古板性子,闻言脸上涨得通红,还没想出应答,又被其他女官的声音淹没,只得闭上嘴。

    “群司衣能来最好了。我等绝无背后说您是非的意思,实在是用度裁撤,不知如何应对,群大人更有经验。”

    论节俭,群青确实很擅长。是以被心直口快的女官这样说,她表情未变,只在众人指引下,看了看各宫的制衣,若蝉伴在她的旁边。

    萧皇后自请裁减新衣,太后与太妃们也纷纷表态,但新衣尤其是大氅,是要在宫宴上给近臣看的,既要体现节俭,又不能寒酸,失了体面。

    群青道:“库中应该还有堆积的旧绢匹能用,清点过吗?”

    “早掘地三尺刨出来了。说起此事就来气,司衣自看吧。”朱馥珍说着,让女官抬来一只木箱。

    箱内堆积的纱绢绫罗还保持着旧楚时的鲜丽颜色,可惜上面已被虫蛀得斑斑驳驳。群青提起一匹,只见一条一条的孔洞透光。

    “这还是拣出来完整一些的一些的。”朱馥珍道,“我也想过用绣线加工,可这一匹到处都是蛀痕,若按原来的丝线悉心补齐,就是把尚仪局累死也未必得做得到毫无痕迹;若以金线缝补,这一条一条的就像长虫一样,实在难看。听闻你曾为废太子妃补衣,还请群大人设计一个图案,能覆盖到所有蛀痕。”

    “这你未免为难我了。”群青看着那些虫蛀道,“这虫洞东一块西一块的毫无规律,什么图案能完整覆盖这些孔洞,又要优美舒展与成衣相得益彰?就算有,金银线难道不要钱?”

    朱馥珍抿了下唇:“所以我早说过,这就是用不成了。就别打旧绢的主意了。”

    “用,却还是能用的。”群青顿了顿,看向她,“不知朱尚衣可用过洒金纸笺?”

    “洒金纸笺?”朱馥疹道,“听说是用金箔碎片洒在刷过胶的宣纸上,晒干供贵主书写,之后称为洒金纸。我只听说过蹙金绣制衣,从没想过还能用洒金纸比对。”

    虽这样说,她却已联想到了什么:“你是说,贴金箔补在蛀痕上,做成洒金之状?”

    “既是新年,扯正红、芍红、妃色的料子,洒金其上,定然闪耀别致。”群青放下料子,“群臣远远望去,比金线刺绣更加晃眼,不失新年排场。若有人好奇问起,司衣可以实话实说。圣人与皇后娘娘若知道这些旧料子都用上了,一定会欣慰的。”

    身旁女官们闻言,心道妙哉,都称赞起来,就连若蝉脸上也不由露出浅浅的笑意。

    朱馥珍仍然一脸不解地望着群青:“方才司衣才说金银线昂贵不用,这金箔的贵重,难道在金银线之下吗?”

    “旧楚宫中女眷,都有‘贴靥’习俗。”群青以食指点了点脸颊,眼神波澜不惊道,“这是因昌平长公主喜用金箔贴在两颊酒窝处,遮盖脸上一处伤痕,一笑而灿然生辉,在后宫贵主中流行开来,所以库中常备金纸,宫女就等着在年节时领取金纸,把它们剪成圆形或桃形,贴在脸上。虽不及金箔昂贵,但也可以替代,尚服局库中金纸应该还剩下许多,朱尚衣可以派人去找。”

    不等她说完,朱馥珍早已取出铜钥,令两个女官去库内寻找。

    “找到了,真的有金纸!而且还有许多。”

    这下事情迎刃而解,负责制衣的女官来排队挑选旧料,随后朱馥珍则着人取来剪刀,几人把金纸剪成大小不一的片,投入铜盆中等待取用。

    群青拿着剪刀,余光瞥见身边几个娘子围坐一处剪纸,倒是一派和谐,不由啼笑皆非,一时间竟有旧日过年节的氛围了。

    正想着,群青忽地胸中翻涌,有股酸气直冲喉咙,她停了下来,只听若蝉在耳边道道:“姐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事。”群青感觉好些了,便继续剪。也是奇怪,最近几日她总是食欲不振,总觉胸口淤积沉重的东西,但自切脉又诊不出什么,“听说薛媪的方子比寻常医官的更烈,许是吃药吃的。”

    若蝉点点头:“奴婢也听薛媪说了,这么烈的方子,是会有排病反应的,等病排出去就好了。我去给姐姐倒杯热水吧。”

    说罢她起了身。她们二人窃窃私语,朱馥珍自是听不见,只瞥过一眼,边剪边酸酸道,“真是神了,群大人不在尚服局,竟比我这个尚衣还熟知后宫的府库。”

    群青笑道:“只是耳听八方,会些歪门邪道罢了。”

    “可是这样的年景,有再大的本事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女官道,“我们哪个不是靠着技艺考入六尚的,我在家时习的是整面山河图,秦司衣会单手双面绣,谁知自升平末年开始,一战连着一战,后宫整天裁剪用度,连布料都要紧着穿,要那绣艺又有何用?还不是只能剪金纸。”

    “是啊。”那秦司衣叹了口气,“刚过上几日平稳日子,北戎打进来了,云州又有叛军作乱。绫罗织物,本是富贵安平时物,宫中尚且如此,可想边民是如何艰难,真不知何时是个头。”

    话语间,数片金纸,飘飘摇摇地落入铜盆中。

    “不会一直混乱的。”群青顿了顿,又问,“对了,你们可知道三品以上宫官,可做绯衣使,随军出使?”

    “听说过……”几人赧然道,“可是我们都是习刺绣的女官,手无缚鸡之力,去了有何用?”

    “若两国停战谈判,交换人质,可以决定人质的人选。”群青道。

    如今禅师和昌平精心谋划,南楚反扑这一日终于来到,她距离救回阿娘不过一步之遥。但越到此时,她的心愿越沉重,越需谨慎。

    她是想换回阿娘,却不希望南楚联合北戎,点燃大宸的战火,那样便可能有无数个时家,如金纸在她剪下支离破碎,又落入火焰中。

    朱馥珍突然皱眉道:“天杀的昭太子南逃时,带走了内闱不少得力女使,若圣人要我去,我就把尚服局的绣娘都换回来,也好过总是无人可用。”

    几人登时哄笑,乐不可支。既聊开了,几个司衣也不再拘束,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进宫前的家事,群青静静听着,忽听有人问及若蝉:“这是群大人的女使吗?似乎从前是废太子妃宫中的?”

    若蝉跪在群青袖边,默默帮她剪纸,闻言缩了下身子,应了声是。

    她颈上纱布已经取下,但颈上留下了一道蜈蚣的伤痕,嗓音也受了些影响,变得沙哑,自此她的话就变少了。

    群青见她日渐消瘦,总是沉默地守在李璋的摇篮边,一日也不说一句话,怕她从此消沉,便引她一同来尚服局帮忙。

    “是废太子妃从前的奉衣宫女。”群青看了若蝉一眼,“她的绣工并不在我之下,又会做绒花,做宫女未免可惜,我觉得她可以做宫官。”

    “姐姐!”于众人之前的夸赞,令若蝉有些惊惶地扯了扯群青的衣袖,群青不为所动,望着她道,“我已写了荐书,荐你去报明年的选试。”

    若蝉望着她,嘴唇动了下,漆黑的眼中,慢慢浮上了一层水雾,又被垂下的睫毛很快敛去。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抿住了唇。

    好在几名司衣无一人质疑若蝉,只是好奇问:“刚才怎么不见你说,你进宫前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

    “奴婢是孤儿,自小就在白马观中做女冠。”若蝉飞快地答,“无父母缘,也就不想了。”

    “原来是女冠,怪不得擅刺绣。”秦司衣说,“怎么看起来这么小,今年满十五了吧?不满也是不能做宫官的。”

    “今年刚满十五。”若蝉垂着脑袋,似是不习惯这么多双眼睛聚焦在她身上。

    制衣女官唤人帮忙从库中搬冬衣,她便起身朝那处奔去了:“奴婢先去帮忙了。”

    “竟有这样胆小的宫人。”朱馥珍叹道,“你不护着她,怕是寸步难行吧。”

    群青没有说话,遥遥地看向若蝉,就看见若蝉抱了一大袋衣裳吃力地走向仓库。

    少女身量娇小,那袋中宫衣堆叠得比她的脑袋还高,几乎遮挡了她的视线,走着走着便突然朝一侧歪斜,顶端几乎悬垂在地上。

    不知哪件宫衣上的缀珠散了,大大小小的珍珠顺着缝隙洒了一地,群青见状,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朱馥珍更是抢步而去:“一路走一路洒,竟还往前走!”

    耳畔是众人帮忙捡拾的嘈杂。群青有些好笑地弯腰掬起地上的珍珠,却忽然停顿了,望向眼前一路洒落的蜿蜒痕迹。

    蓦地,她想起陆华亭曾与她讲过的事。

    他说当年清净观中第一个救下她的人是她。但她醒来时,却身在李郎中的医馆。救她的人一定是南楚的人,因为没过两日,他们便找上门来,教她做细作。

    是谁从暗卫眼皮下将她转移出宫的,却成了个谜。

    只知陆华亭次日回来,望见的只有空荡荡的寺观,地上的干涸的血滴,与拖曳蹭下的血痕,断在门外枯草中,被大雪覆盖,再无痕迹可寻。

    陆华亭道:“那人一定是个女子,且体格矮小。”

    “为何一定是女子?”当时她问。

    “若是男子,便是使用迷香,他事先潜入附近,也不可能不引起暗卫注意。我问过狷素,往来经过的只有宫女与超度做法的小女冠,根本没有可疑之人,这才失了戒心。”陆华亭道,“再者,若她气力强盛,体格健壮,想是不愿留下拖拽的痕迹。地上血痕,很明显是抱不动你,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你拖拽出去。幸得大雪助她,不然,你出不了宫。”

    二三年前,若蝉只有十二三岁,还是孩子面孔,她一定比现在更矮小瘦弱,更加不引人注意。

    电光火石之间,群青又感觉胸口那难受的感觉逼近了喉咙,又慢慢沉下去,消弭无形。

    珍珠攥紧在手心,群青立直身子,望着若蝉和其他女官在微光下忙碌的身影,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虚汗。

    可能她真的想多了。

    第128章

    夕照十分, 若蝉会在厨房亲自看火煎药。待药在锅中沸腾,先拿小勺尝一口,再盛入碗中, 用帕子垫着,放上木盘。

    一路上, 婢女们见若蝉, 无不屈膝见礼。她们都知道夫人对若蝉的爱重。

    若蝉端着木盘进了门,目光却停在了房内多出的木制摇篮上。

    群青竹青色的裙角出现在视野中,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摇动着摇篮,她望着摇篮,神情温和沉静。

    “姐姐怎么把太孙抱来房内?”若蝉跨步过来, 看清摇篮内正是原本养在厢房内、由她照顾的李璋。乳母立在一旁, 讷讷不敢言。

    “你日后要经常出入尚服局,不好让稚儿绊住脚。以后在我房内照看,你也能省点心。”群青说。

    “那还是抱在厢房吧, 陆大人他……”若蝉迟疑片刻,“若是吵到姐姐和陆大人就不好了。”

    群青看向若蝉,她便立即缄口。许是很清楚她的性子一向说一不二,若蝉只用一双纯稚无辜的眼睛小心地望着她, 像是怕她生气了。

    群青看了她一会儿, 挪开目光, 捧起碗大口饮了药:“云州叛党还打着废太子的名义攻城, 李璋是废太子唯一的血脉, 若他有半分闪失, 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亲自看着,若七郎也知道轻重。”

    若蝉双手交握,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 神色凝重信服,实在看不出半分可疑之处。群青打发她下去,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叹了口气。

    群青不想这般殚精竭虑、疑神疑鬼。可她还没有忘记,宫中尚有一个未被揭出的“天”,这个“天”从未正面出现,若此人是禅师埋在宫中、当日救她的人,眼下南楚预备,此人很有可能会被启用,而她必须要小心。

    群青倚在案边,药的苦意一直延绵到心底,又化作反胃之感向上涌。身旁武婢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夫人不舒服,是否要请医官?要么去叫薛媪。”

    群青却摇头。

    手指探进袖中,搭自己的脉。脉搏因心跳的加速有些紊乱,但仍足够她做出个判断。

    眼下薛媪和李郎中都不在宫中,她不愿惊动他人:“等陆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婢女们应是,又端上甜果盘和清口茶。

    案上的白瓷碗底,剩下些漆黑的药渣。群青忽然问:“我的药一直都是若蝉煎的?”

    “若蝉娘子不放心,一定要亲自看火尝药才行。”

    群青颔首,并未多言,只是收碗之前,把药渣倒出来,包在素帕中。

    待婢女关门离开,群青打开窗户,递出药渣,低声道:“去帮我验一下这碗药。”

    窗外的狷素惊了一跳,只见花枝纵横的阴影下,群青披散头发,神情平静,仿佛她使唤陆华亭的属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然而身为暗卫的素养,已让他两手捧住碗,点头无声去了。

    群青关窗闭户,感觉身上没有力气,便在床上蜷缩起来,盖上了被子。半晌,手在被子下,慢慢地移到了小腹处。

    心绪复杂,半梦半醒之间,一段童年记忆倏忽涌入脑海。

    那时她还不记事,时玉鸣闯进房内,抓着坐在床上的她摇晃,小小的包子脸写满愤怒:“你不是我妹妹!我有自己的亲娘,我是不会忘记她的。你娘装得再好,也休想取代我的娘!”

    侍女们阻拦不及,惊骇地跑出去告状。

    “我讨厌你,不止我,你阿娘也讨厌你,我看见她用鼓锤重重地敲自己的肚子,说你来的不是时候。”似乎还是不够解恨,小小的时玉鸣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故意做出鬼脸。

    孩童不解这话中的恶意,却因这丑陋的鬼脸皱了脸,大哭起来。下一刻,便是时余破门而入的责骂声,时玉鸣被拖出去的叫嚷,朱英和婢女们焦急劝阻的声音……

    耳边喧闹声像海潮一般褪去,群青被人唤醒,定了定神。

    房内银炭已经点起来,陆华亭轻轻撩开帘子,他想拭她额上汗珠,意识到自己手凉,便攥紧手指,眼中霜色更重:“娘子,哪里不舒服?”

    群青扯住他袖子坐了起来,摸到了一手的寒霜:“我没事。”

    这数日临战,陆华亭原本每日下值都很晚,听闻婢女传信,从紫宸殿内折身便走,不消一刻钟便走了回来。他望着群青的脸,语气不容置喙:“你脸色如此,如何没事?我已传信请薛媪入宫城。”

    “不用着急,我自己亦会诊脉,大概率是喜脉。”群青道。

    话音未落,却见陆华亭的脸色蓦地变了,半晌才道:“为何会有孕?”不知是在问她,还是自问。

    群青心中不免涌起几分愠怒,笑道:“万事皆有意外,你自己为谋士,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静默之中,侍女捧进热腾腾的汤药,陆华亭接过,望着汤药,面色复杂。药中酸苦气味飘来,群青不由问:“什么东西?”

    “薛媪说你此时不宜生养,否则气血亏损,影响寿命,给你开的汤药中本也有避子药物。”陆华亭道,“我问过,一个月以内,几不伤身。”

    牛膝汤,乃是给身体虚弱、气血枯竭的妇人流产用的。

    群青本已接过碗来研究,闻言难以置信,抬手拍在陆华亭脸上。

    大战在即,二人已专门用过羊肠衣避孕,她也觉得此时有孕并不合适。但事已如此,毕竟是血脉之亲,怎么忍心割舍。没想到陆华亭的决断做得如此狠辣。

    她含怒未收力,陆华亭玉白的脸上登时显出几道绯痕,他一言未发,生生受了,转头望着她,眼眸黑如浓墨,隐隐有几分偏执意味。剑拔弩张中,竹素急促的声音传来:“夫人,属下并非为大人说情,当年大人的母亲是在大人眼前难产身故,连同诞下的小妹……”

    “退下。”陆华亭道。

    房内静了下来,群青也想到此处,冷静了片刻:“何不与我商量?”

    “你本就不该此时有孕有孕。”

    他如此笃定,倒是奇怪,群青顿了顿:“你给自己吃了什么东西?”

    陆华亭面色不改:“我服过朱砂散。”

    “是不是疯了?”群青一时无言。此物男子服了可以避孕,但于身体有损,“服药过量日后不育,用多了,可能中毒而死。”

    “那又如何,我陆华亭无需有后。”陆华亭无谓道,脸色却略显苍白。

    他在无数个梦魇中亲历未曾救活母亲的恐惧。那绯色的血腥若与群青有半点干系,单是想想,就感觉要疯了。

    只是片刻,终究冷静下来。想来群青重视亲情,一定难以接受,陆华亭道:“我毕竟不是医者,该等薛媪来再说。该如何决定,你来做主。”

    “还不知是不是,就算真的是,未必没有转圜余地。”群青心中亦不好受,只是暂不能说服自己,冷道,“你先出去。”

    陆华亭起身去偏殿,只是走了两步,突然折回,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她枕边。随后快步离去。

    群青望着这枚金灿灿的柑橘。

    是前几日,她反胃不适,说想吃柑橘,可冬日柑橘难寻-

    陆华亭天不亮便上朝去,群青注意到屋外又添了两名守卫,想来是陆华亭调来保护李璋的。

    白日,她照旧带着若蝉去尚服局准备礼服。若蝉道:“姐姐与陆大人吵架了?是因为太孙吗?还是奴婢来看着太孙吧。”

    “与太孙无关。”群青发现若蝉眼下也有几分乌青,“怎么晚上不用照看太孙,反而睡不好了?”

    若蝉一顿,笑道:“奴婢是看了废太子妃昨日送到的信,她和揽月已跟着德坞法师到了王家的修行之处,所见奇景描述得绘声绘色的,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

    群青的神情却有些凝重。

    郑知意已平安到达琉璃国,而德坞正是琉璃国的皇室之子。若蝉不知道,李焕容许郑知意离开,是因郑知意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说服琉璃国皇室站在大宸这处,反对南楚再度挑起战事。

    西域诸国本以琉璃国为核心,一旦琉璃国愿与大宸结盟,其他小国便会纷纷附和,如此孤立南楚,便能给南楚施压。

    至于如何劝说,群青已写在信上,在送别之时交给了郑知意。

    而今随郑知意的信一并当做贺喜快马加鞭送来的,还有琉璃、高昌两国与大宸的盟书,愿与大宸通商结盟,免战三十年。

    南楚一直想要借西域诸国瓦解大宸,攻打云州之前还向各国派送战书,如今除了北戎开战,响应者寥寥,算是幻梦破灭。

    倘若若蝉真的是南楚的人,此时的确该着急上火。

    下值回到府中,群青接过云雀送来的蜡丸。这次纸笺并不是蔚然的问候,语气也急促得多,面对最不利南楚的战况,看来芳歇和禅师也急了,要动用她这枚棋子,给云州战场添一把火。

    “将太孙抱至西市,有人接应。”

    群青把纸笺无声湮灭于火盆,旋即唤了武婢来,让她将这句话转述给陆华亭。

    “夫人。”这时,狷素自窗外翻进来,将一张纸递给群青,“先前夫人让属下验的药渣,已拿给李郎中核验过。”

    群青接过药方细看。

    “里面药材皆是按薛媪开的方准备,并未多或少。毕竟府中人多眼杂,想要下毒实在太显眼;但李郎中当场煎药复原,这味道确实与正常熬煮的药物有异,有点像多了一种东西,叫做……”

    “金鳞粉。”群青已先一步说出了名字。

    “夫人怎么知道?”

    群青笑了笑:“此物其实是做新砂锅时陶土中未去掉的杂质,只要用这种砂锅煮药,此物便会渗入汤药中。时日长久,可令人衰弱血虚,只是至少五年,才可以杀死一个人。你去厨房,看看她用的是新砂锅还是旧砂锅。”

    狷素神色凝重,向另一名武婢使了个眼色。

    夕阳如残血般照进来,武婢无声地走到若蝉身边,拿走了几样糕点。若蝉仍像往日一般守火打扇,她小巧的脸略几分虚浮苍白,目不转睛地盯着砂锅,就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婢女。

    “夫人。若蝉娘子确实用的是一盏未曾见过的新砂锅,不是咱们府册中采买的。”回来时,武婢的脸色也白了几分,请罪道,“是厨房奴婢失职,只留心药材,竟未曾留意煮药的锅。”

    “会不会是巧合?”狷素道,“李郎中说此物十分微量,毒性微弱,夫人也说至少五年才能将人毒倒,若这样下毒,岂不是太慢了些?”

    群青沉默片刻,道:“你说的也有理,先不要惊动她。”

    两人应是。

    若蝉为何要如此微量的下毒,确实很难解释。但有一点,已让群青的指尖发冷。

    用砂锅中的金磷粉下毒,正是她在学习做细作时学会的。

    “夫人,今后奴婢会阻在门口,让若蝉娘子把药先交给奴婢,夫人不要入口。”武婢道,“我去按照薛媪的方子给夫人重新熬一碗。”

    “等一下。”群青又叫住她,望着纸上的方子,“薛媪药方当中,有一味活血化瘀的红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帮我换成当归。”

    脑海中闪过了阿娘与儿时的自己在床上嬉戏的场景。

    确实很软弱。纵然群青不确定自己腹中是否真有这个仅一月的胎儿,却还是出于责任,无法在此时伤害它。

    第129章

    曦光透窗。

    一碗药饮下, 余光瞥见若蝉的眼神复杂。

    群青搁下碗。手上的药其实是武婢重熬的,只是若蝉不知道。

    若蝉走过来,服侍群青换官服。身后忽然传来李璋微弱的哭声, 乳母忙稚儿拍哄,群青理好袖口:“若蝉, 你还记得那个试图刺杀太孙的乳母吗?你一向胆小, 怎么敢往刀上撞?”

    若蝉停顿片刻,摸了下颈间那道刀痕:“当时那个南楚细作凶相毕露, 抽刀便砍……太快了,奴婢不及反应,只是想着, 若太孙有事, 奴婢也难逃责任。”

    她低着头,捏紧了手指。

    群青凝视她颈上那道敷了粉的刀痕。

    当时她为鲜血吓住,没有细看, 现在从伤口的位置与深度来看,这伤口可能是他人砍伤,但若说是拔剑自伤,也不无可能。

    当时守在李璋身边的只有若蝉与乳母, 她已经生疑, 若若蝉才是那个南楚细作, 弃车保帅、牺牲乳母, 演一出苦肉计, 便能重获信任。

    对“天”来说, 这不难做到。

    群青带着若蝉出门。

    白日里,她带若蝉一起当值,是要她没有单独留在府中的时间。比起前几日的紧绷, 若蝉今天倒显得平静放松,仰头微笑道:“姐姐,今日天气真好,你看,开花了。”

    群青亦向前院看去,今日阳光很好,光洒落在她的眼睫上,前院的腊梅沐浴在光下,像满树琳琅透光的蜜蜡。

    “还记得在废太子妃宫中,姐姐带我们雨夜救花。”若蝉笑道,“好想回到那时候。”

    群青当然记得,她平静道:“我阿娘告诉过我,聚散离合,是留不住的。”

    “上次姐姐说,要荐我去尚服局,是真的吗?”停顿片刻,若蝉问。

    群青道:“我说你有才能,为婢可惜,是我的真心话。荐书我已递上,等你做了女官,就有更多的月俸了。”

    “生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赏识奴婢。”若蝉摘下一片树叶拿在手里,微微笑道,“姐姐,南楚当真是害人,弄得这宫中总是风声鹤唳。上次那乳母落在了陆大人手里,死了,幸好太孙小,认不得人。你说,若是大人发现他们熟悉的人其实是细作,要死,那不得伤心死。”

    群青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就像是人搭住了鬼的手,冰凉的感觉自指尖传递到心里,彼此都心知肚明,偏又不敢戳破。

    “落在陆大人手中,不仅会死,而且死前会受折磨。”群青道,“落在我手中就不一样了。”

    “姐姐难道不会杀了她吗?”若蝉侧过脸望着她。

    “我恩怨分明。”群青道,“此人当年在清净观中救我一条命,我愿意帮她留一条命。端看她的选择。”

    若蝉的神色变了变。

    “你今日怎么带它出来了?”闻言,若蝉顺着群青的眼神看向自己裙间。那里多出了一柄拂尘。

    若蝉慌忙卸下斜跨着的拂尘,对群青笑笑:“姐姐眼力真好。今晨帮姐姐祈福,忘了摘下。姐姐等我一下,我放回去。”

    说罢,她转身向偏殿走去。

    群青望着她的背影,无声看向高处。檐上露出一抹暗色衣角,是武婢埋伏其上,只要若蝉一进门,便会被扣住。从此不必出来了。

    风吹动二人的披帛,若蝉走得很慢,像明白了什么,在抬袖拭泪,两肩微微颤抖。泪浸满衣袖,她无声地张口:“对不起……”

    一步,两步,群青立在风中,听着周遭的腊梅簌簌摇动,胸口淤堵之感忽然卷土重来,如树伸展枝叶,直通喉咙。她抚住胸口,那感觉却并未平息,有东西急切地翻搅,想要出来。

    她张口,一泼血毫无征兆地喷吐在地。

    “夫人!”

    余光中,见府内当差的奴婢与暗卫肝胆俱裂,向自己跑来。

    耳畔兵刃相击,若蝉横过拂尘,拂尘藏着的银针喷射而出,击退数个暗卫,檐上武婢飞跃而下,持刀直击若蝉面门。若蝉的身影,却变得极为诡谲,急转方向,向堂屋掠去。

    群青想开口,但身上竟已被冷汗浸透,灵魂似被无法摆脱的力量拽一把入水中。各式各样的虚幻声音充斥了她的耳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无数气泡翻涌又破裂,自耳边一掠而过。

    就这样不断地向下坠,下坠,四面越来越静,身体亦越来越舒服,如同被柔波托起,又被覆上柔软的锦被。

    群青自娘胎出来,就没有过如此轻松的感受,所以迟疑了好一会,方才从锦被中坐起。

    内堂静,歌声轻。床账上方悬挂着的风铃和彩色刺绣香囊轻轻地旋转,一切都如她记忆中一般静谧。朱英就坐在她床边,一边绣手帕,一边轻哼小调。

    “阿娘。”群青唤了一声,还未起身,便已被朱英搂在怀里,清凉的手摸她的额头,分外的舒服,“这孩子,烧了三日,阿娘担心死了。喝些水来。”

    自小到大,朱英很少这样抱她。群青在这奢侈的怀抱中,几不想松开。阿娘给她的水入浸口中,更如同仙酿甘泉。

    “还想再睡一下。”群青道。

    “那就好好休息休息,方才你不知做什么梦魇,一直在叫喊,累坏了吧。睡好了,再起来练习刺绣吧。”朱英把她轻轻放倒在床上,理好头发。

    少女目送她腿脚不便的身影离去,仰起头,窗外一片温柔昏黄,美得令人不忍移开目光。闭锁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将她的童年时光封存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邸内,分外孤独宁静。

    自然也没有危险,背叛,刀光剑影。

    群青在安静的闺房内走来走去,最后坐在妆台前侧头梳理长发,望着镜中稚嫩的面容,点漆般的眼睛。梦中惊心动魄的碎片突然闪过心头。

    可凝神细思,却无法连成一线,什么也想不起来。梳好垂髫,又拿起枕下的刺绣,一针一线。

    她会一直待在这里,属于她的一天还很漫长-

    晌午时变了天,雷雨密布,将整个尚书府笼罩在阴沉之中。

    越过门口齐齐跪地的侍卫,陆华亭踏进厢房,官服与黑发沾湿,鲜妍如喋血之花,被暗卫扶下马的薛媪撑伞跟在身后。

    婢女们围在矮榻边听从李郎中调遣,有的托盘,有的捧药,见他进来,纷纷让开:“夫人突然昏倒在花树下,当时便摸不着脉了。”

    群青闭目躺在矮榻上,犹如睡着了一般。她垂下的手指苍白纤细,陆华亭几不着力地轻触一下她的手,随即将这手腕扣在自己指间,指尖按压各处,手指微微颤抖。

    李郎中道:“闭气而已。小子,你别摸了,此处不行,挪个暖和一点的位置。”

    话音未落,陆华亭已将群青拦腰抱起,低头望了望她的脸,踩着满地鲜血将她抱到厢房的床上,又命人燃起炭火。

    李郎中快步赶来,奈何薛媪已抢占了他的位置,先一步搭住了群青的脉,沉思良久:“中毒。”

    李郎中道:“小子,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好好的怎么会中毒?”

    狷素便将若蝉砂锅投毒一事说来。侍女骇得面色发白:“可是夫人分明已提早发现,这几日已嘱咐我们重新熬药了。”

    李郎中对薛媪道:“六娘受过大伤,虚不受补,我连烈性些的药都不敢给她开,你是什么资质,就敢给她补身?”

    薛媪不言语,半晌拧眉,“不对,你们是不是换了我的药方?”

    狷素顿时面如菜色。

    陆华亭道:“请二位看看,她是不是有孕了。”

    薛媪惊异,默了默,道:“虽脉象相似,不过服了龟息草,妇人‘假孕’而已。”

    李郎中沉吟片刻:“她把红花换了当归?”

    狷素忙道是。

    “红花以当归替代,乃是行医者对怀孕妇人最常见的替代之法。这下毒之人亦深谙医理,而且熟习她的身体情况,如同医者熟习自己的病人一般。”

    薛媪缓缓地抚摸着群青的头发,“你还记得我从前说过,这娘子体内有余毒流转吗?当归性温,于普通人是滋补良药,于她,却是开启闸门的钥匙。”

    说罢,瞥一眼李郎中:“你又是何资质,这样都收徒不怕害了你徒儿。”

    李郎中面色凝重:“当归不过寻常补品,此前用过未见不妥。六娘母亲与我相交,她自己也擅医,从来没说过六娘怕当归。”

    薛媪道:“也是我求胜心切,用了烈药。是药三分毒,药用错了亦成毒,所以才说此人医术未必在你我之下,改得了我的方子,便成催命符。”

    “请问薛媪,如何可解?”陆华亭垂眼,缓缓问。

    说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若蝉以砂锅下龟息草,暗示群青假孕之象,为的就是请君入瓮,赌她心软,叫她自己换作当归。

    “眼下余毒流转,人在梦中自是酣甜,但叫不醒如何吃饭?如何饮水?现在没事,七日之内恐危及性命,现在我便要施针,免得毒入心肺。那老头,按住她双臂。”

    李郎中忙请按住群青的衣袖。

    当日清净观中,群青受剑伤,便是薛媪施针,便吊住了她一条性命。

    陆华亭见她施针,这才稍松了一口气,黑眸掩在长睫下,半晌,问道:“她身上余毒是从何而来?薛媪觉得,可是南楚控制人心的手段?”

    “不像。且不说好毒如同上好的药材一般昂贵,想要控制细作,可选择连心蛊这种现成的毒药,又何故苦心孤诣,杂乱无章地在她身上一点点地尝试。经年日久,又有谁有这么久的耐心?”

    陆华亭指骨攥紧,攥得几有些生疼。

    正在此时,暗卫破窗而来:“大人,安插在东市的人手抓住了南楚接应之人,但并未蹲守到太孙!想来若蝉未按计行事,出了府门,拐入街巷,向南面逃了。”

    狷素和竹素变了脸色,对视一眼:“正当叛军作乱,太孙从夫人手里丢失,且不说夫人中毒危在旦夕,就是夫人醒了,如何承此重罪?”

    “要不先禀明宫中吧。”竹素道,“显然是冲着夫人来的,一箭双雕之计,先与圣人商量,免得让圣人与大人有了龃龉。”

    “先把消息按下。”陆华亭抬眸望向他们,“倘有流出,唯你二人试问。”

    “大人,大人……”

    任凭呼喊在后,陆华亭已转身,踩着满地鲜血进了堂屋,看过空荡的摇篮、挥落在地的烛台,此处显然历过打斗,风雨从破洞的窗涌入,若蝉便是从破窗而逃。

    两个武婢都受了伤,其中一个伤重未醒,另一个倚坐墙边奄奄一息,方才包裹过的腹部伤口,还是隐隐透出了鲜血,咬牙道:“若蝉拂尘内□□针,属下看护不力……未能保住太孙。但她也活不久了!”

    陆华亭方才侧头:“当真?”

    “真的,属下给了致命伤,她逃出去时,肋骨都陷了!”

    陆华亭颔首,止住她艰难的回话。

    他漠然看向窗外。骤然亮起的闪电,将这张皙白俊美的面孔照得分毫毕现,他唇边冰冷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知何时,窗外显出一队人的轮廓。

    这群人出现的得无声无息,如阴兵过阵,每人戴着一张鬼面,无声地与陆华亭对峙。雨滴自铁青鬼面、锈青的剑上蜿蜒而下,未得主令,不敢妄动。

    “听到了吗,若蝉跑不远。”陆华亭手持玉牌转向他们,眸色极黑,玩笑一般道,“找一处最近的修了庙的山峰,把她逼上去。”

    为首之人停顿片刻,只见那鬼面颔首,紧接着,这些赤红的身影又如云烟一般,无声地消失在四面八方。

    陆华亭将玉牌攥紧,面上笑意亦收敛。

    这便是孟光慎争夺了一生的死士,几度陷他于生死之境。

    孟光慎如今已死,这些人自然是他的了。

    第130章

    大雨倾盆, 天暗得几乎不辨前路。杂乱无章的野草,如野兽扑面而来。

    若蝉带着铁锈气味的喘息急促。

    许是受寒,又也许是被手勒得过紧, 襁褓中的李璋发出阵阵哭声,然而哭声被掩盖在雨声和喘息之下, 越来越微弱。

    若蝉咬紧牙关。乳娘没在身旁, 婴儿难以忍饥挨饿,她变不出奶水, 只能要点米汤。

    望见山庙翘起的檐角,若蝉用尽全力向上爬。

    因这极端天气,庙中没有香客。门开个缝, 小和尚窥见淋成落汤鸡的她, 抱着襁褓,不问缘由便立刻让她进门。两名布衣小僧把李璋抱过去,用干燥的旧衣重新包裹李璋, 另有一人去煮米汤。

    若蝉自己把湿衣脱下,浑身颤抖着从火盆取暖,两点火星如萤虫一般跃出,她停顿片刻, 小脸幽幽, 掸了掸衣襟。

    突然想起群青以前说过, 出宫庇身可以去庙里。

    自己不知何时竟听进心里。

    若蝉刻意转念不去想, 随即就被肺上隐痛逼出了冷汗。她悄悄摸进披风里, 再拿出的指尖上全是血。外面凄风苦雨, 再出去奔走恐怕没命。

    也多亏荒帝当年迷信神佛,这荒郊野岭,也能找到寺庙, 里面是见了妇孺不会盘问符信的出家人。若非如此,她也不能起死回生。

    想到此处,几乎露出一丝笑容。

    身旁李璋的哭声给了若蝉安全感,但怀抱李璋的小僧的目光却不在孩子的脸上,时不时地瞥一瞥她,似乎难掩紧张。

    被这样看了几眼,若蝉抖落水珠的手陡然停住,她站起,想抱回孩子。小和尚却向后退几步,叫她抢了个空。

    在他身后内殿,若蝉看见了人影。

    内殿站立几名红衣人,但这几人内息高强,竟没有泄露一丝声息,令整个庙中现出无人一般的死寂。

    若蝉瞳孔微缩,权衡之下,回头狂奔,未及出庙又有四人进来,抢过她招式,将她拍倒在地,几乎震裂了地板,李璋的哭声充斥了庙中。

    数息之后,若蝉被数名死士挟出门外,她身上衣裳已不见原本的颜色,且因剧烈的疼痛说不出话,手腕微微扭动。

    她望见对岸山栈道边聚拢了灯火与人马,似是等待已久,为首那人骑在马上,姿容如冷玉,目光如电,似能穿过这寒夜,把她劈成两半。

    陆华亭追过来了。

    若蝉眼中浮出绝望恐惧之色,下一刻,撞钟的钟锤击在她后背上,暗含震碎内脏的劲力,若蝉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却还没有死,只是疼痛蔓延至指尖,几令人抓心挠肝。

    “娘子想瞒着我保下你,你倒好,先下手为强。”陆华亭眼中笑意微微,半晌问道,“问她,毒如何解?”

    几杵的功夫,若蝉头上的冷汗如雨而下,有血从口鼻涌出,两名僧人见此情景,吓得不住求饶。

    “此毒……”若蝉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竟是咯咯笑起来,许久才对陆华亭道,“……无需解。我见姐姐太累了,叫她好好睡一觉,你回去守着她就是了。”

    “蓄意挑衅,嘴里没一句真话,果然是‘天’。”竹素对陆华亭道。

    陆华亭不语。

    得不到答案,死士们又给了若蝉脊柱数杵,如此拷问,绝非普通人可以领受,然而若蝉只是笑。有暗卫不忿,向山上喊道:“夫人对你留情了。猜出你的身份却并未张扬,否则你早就死了!两国互为仇敌不假,但身份之下都是肉体凡胎,你就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背叛她吗?”

    若蝉本已合上的眼皮,听到“背叛”二字,又慢慢地撑开了,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背叛……我是永远不会背叛她的。我就是为她而生的,又怎会背叛她?是她先背了主,我们之中谁都可以背主,只有她不行!”

    “为何她不行?”陆华亭追问。

    “我和她,身份本就不同……”若蝉却并未接着解释,目光涣散,气若游丝道,“我嘛,无父无母的孤女,我做这刀尖舔血的行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只是很好奇,她到底比我强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得为她死……谁知她偏要信我,还要以长姊自居,分明她的姊妹……是谁都不可能是我。

    于是清宣阁中相遇。群青折过身,第一次把夹子从她鼻尖上摘下来,令她心中怔了一怔。

    演了荒诞的开头,也只好将这出戏演下去。

    “她的种种动向,你都向禅师回禀了?”陆华亭的声音,又将她拉回这雨夜中。

    若蝉笑道:“从前当然有,一直到薛媪的药方……禅师觉得奇怪,不明白姐姐到底在干嘛,我却知道……”

    她在好好当值,在救人,在认真地过日子。

    却唯独没走那条被安排好的,充满危险和杀戮的路。

    每一次群青都将她护在身后,让她几乎都入了戏,还给她指了一条她不可能去走的青云路。

    “选了这种生活,当真是很奇怪……”若蝉冷笑。

    但若走一遭,她也明白了。谁能不贪恋这条有光的路,能掉头走回冰冷的独木桥上去。

    一声轻响,若蝉低头去看,原来是字迹腰间拂尘掉进了山崖,转瞬就没了影子。

    她先一怔,旋即竟露出笑涡。

    她曾在群青面前立誓,终生不能背叛,如今,只不过是到了应验之时。

    手腕微转,通身骨缩,只听裂帛一声脆响。她竟挣开死士的桎梏,那道小小的身影瞬间投下山崖,死士手上只剩一截衣衫。

    陆华亭望着空荡峰上的冷雨。

    竹素道:“如此自尽便宜她了!还未问出夫人的毒如何解。”

    “她口吐黑血,是中毒之象,想来南楚也有操控细作的方法。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样拷问是没有用的。”陆华亭道。

    “也是。不过她方才说话玄机暗藏,不像是对夫人恨之入骨的样子,但愿她手中留情,属下这就去四处寻名医。”竹素说,“好在把太孙截住了,没有酿成大祸。”

    陆华亭凝眸望着对岸死士怀中嚎啕大哭的李璋,状若沉思。

    “把李璋扔下去。”

    竹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人已从马上滑跪在地:“大人,这是太孙!属下等为臣,实在不能,不能……”

    “此子是太子遗脉,若不除,日后必然生乱。就算养在帝后膝下,长大之后若有心人挑唆,他们之间难保不生嫌隙。你们不懂,圣人疑心重,以后会越来越重。死在今夜,是李璋最好的结局。”

    “不行,大人。您总得考虑一下自己……”

    陆华亭骑在马上,默了片刻,抬手向对岸做个手势。

    僧人们群情激奋,可惜被拦在寺中无法相救,只得眼睁睁看见那张包裹李璋的襁褓被风吹落进山崖下-

    还没到上朝之时,李焕已经穿戴整齐,枯坐在紫宸殿内等天亮。

    陆华亭跪于案前,道:“因臣看护不力,太孙被南楚细作抱走。这南楚细作丧心病狂,被臣逼上山,竟抱着太孙跳崖,致使太孙身故。”

    “你知道门口有多少人?他们在等着开门,等着上朝,等着狠狠地参你!”李焕骂道,“七郎,你知不知道你完了,七郎!”

    面对如此盛怒,陆华亭默然不语。

    “为何太孙的死讯一夜之间众人皆知?”李焕问。

    陆华亭:“这对当前战局不算坏消息吧?”

    李璋被南楚细作逼死,尘埃落定。叛党从此师出无名,再无法打着拥立太子遗脉的旗号作乱。与南楚借兵,更将引得百姓众怒,如此更有了出兵平叛的理由。

    “就算此事是南楚细作的手笔,但太孙身殒有你追逼之过,你也难逃罪责。你本来有百般手段可以救人……一个文官,能逼死太孙,简直赶上前朝佞臣酷吏之流。”李焕看向陆华亭,“你自己说吧。朕给你定什么罪,才不会让人觉得朕在偏袒?”

    陆华亭道:“罢官削爵,投入诏狱,最好显出割袍断义之态,方才打消旁人疑虑,更显出圣人明断。”

    “割袍断义……到底谁让你给我这个人情?你可是觉得自己很擅揣摩人心?”李焕冷笑一声,质问道,“为了让朕不责罚群青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有时实在不知,你到底是在帮朕,还是分明知道朕有心赠你绯衣,故意自毁名节。”

    “圣人言重了。臣既为官,自然是尽心圣人效劳。”陆华亭道。

    “那你还如此行事?”李焕道,“我与琉璃国是因废太子妃之故才能结盟,方才结盟,便让废太子妃得知亲子死讯,你不怕她伤心毁约?”

    “不会影响结盟。”陆华亭面不改色,“因为死的是太孙,废太子妃的亲子还活着。车船相送,不出几日便能母子团聚了。”

    李焕闻言一怔,用力拍了下桌案,手指又攥了起来。

    “你真的有些太自作主张了!”

    陆华亭笑了笑。

    脑海中,回想起夜中受冻挨饿的李璋,颇有几分可怜。他啼哭着,本就稀疏的几缕胎毛被匆匆剃落,就在那山寺中出家,扮作小沙弥,坐船过了桥。

    “若能以此举,换得战局安宁,宫中不受夺嫡之祸,臣不在意身后之名。”陆华亭道。

    他瞥见李焕如冰雪春融的神情,慢慢垂下长睫。

    他能牺牲自己换得李焕政局平顺,给了李焕极大的震撼。李焕终生未得父母偏爱,若有人能全力托举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份情对李焕来说便足够重了。

    有了这个人情,李焕对他将只剩感激,再无猜忌。日后为臣,不会再重蹈前世旧辙;就算还归布衣之身,也能换得他与群青平安离宫。

    想到群青,陆华亭面色凝滞了片刻,随后拉回心神。

    忆及进宫时,从外一封一封递进来的战报,陆华亭的目光划过案上堆叠的战报,问道:“云州怎么样了?”

    李焕沙哑道:“新任云州刺史,为叛党的飞矢刺穿喉咙,城门大开,云州城陷了,死了几千人。阿姐拢了残兵,退守金陵邑。”

    也难怪李焕的面色一整夜都如此难看。

    “云州自古繁华,金陵邑更是四通八达,水关路关之机要。城门关口,高台垒筑,是南国都城之象征。”陆华亭道,“云州失陷,南楚气焰大涨;若再攻占金陵邑作为都城,日后钱帛兵力从水道补给,南楚复国便可提上日程。”

    “云州失陷,都怪孟家在时把云州蚕食得千疮百孔。”李焕沉沉道,“朕也知道金陵邑不能丢,但如今兵力都在北境战场,靠那点残兵,不知能守到何时。”

    陆华亭道:“臣请赴金陵邑,辅佐丹阳公主。”

    李焕愕然望了他一眼:“那是前线,你不一定非要如此。”

    “三郎应知道臣作军师的本事,只有残部,亦可撒豆成兵。北境战场正胶着,可以将兵力集中此处,免得受南北夹击,中了南楚瓜分瓦解之计。”

    陆华亭继续道,“既身负害死太孙之罪,与其投入牢狱做个废人,倒不如去该去之处。臣若不幸身死,是死得其所;若能有功,便可免罪,也能让圣人有所交代。”

    话既说到这一步,李焕望着他,半晌无语。

    他比谁都更清楚,他二人曾多次这般以军功换生机,换功名,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也明白,毕竟刀剑无眼,今日二人平静相对,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你身子不好,莫要强求……我会点人与你一起。”李焕叮嘱一句,又道,“你娘子之事朕已知晓,皇后已在遍寻名士,你放心吧。”

    陆华亭打断了他,道:“臣还有个请求。”

    “你说。”

    “六日之后动身,臣想与娘子做个告别。”-

    太孙死讯传开,朝堂上犹如油星溅入沸水。尚书府外亦把守重兵,内里却是一片安静。

    偶尔有医官出入,诊过群青的脉,皆是擦汗摇头,谁也不敢作保。有个声音喃喃道:“这是离魂症吧。”

    “何为离魂症?”未料陆华亭问。

    一旁有个侍女道:“奴婢老家也有此说法,就是魂掉了,若是能办一场法事把魂叫回来人就活了,否则永远都不会醒。”

    话未说完便被狷素“呸呸呸”到了一边,“做什么法事,巫医之流能信吗?”

    连薛媪和李郎中都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几分。

    群青的脸颊已从几日前的红润,变作如褪色花瓣的苍白。

    陆华亭轻抚了一下她的脸,要了一碗温热的糖水,用汤勺轻轻滴进她唇中,立刻用素帕把流出的糖水接住,半晌无言。

    他准备前往云州的行李极少,收拾起来只有一箱。

    “大人不能操劳,如此日夜忧思恐伤身,又何况云州战事正是凶险,大人只身去了,等夫人醒来如何交代?”狷素见他在烛下彻夜研读战报,劝不住他。

    香炉内燃烧得黄香草已浓郁得几乎呛人。

    陆华亭将最后一页战报看完,塞进木箱,重重叩上。又将架上归刀入鞘。

    未及出门两步,他用力扣住门框,一泼血吐在落叶间,骇得狷素瞠目结舌。

    相思引之毒,显然于噬骨之痛之外,又有所蔓延。

    然而陆华亭看了一眼,便屈指,无谓地拂过嘴唇,只在唇上留下一抹艳色,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与他无干。

    那迷蒙的梦境当中,坐在床上安静刺绣的少女,突然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群青从来不呼痛,飞速把手指移开,一边暗道失手,一边怔怔瞧着白色绣布上慢慢晕染开的血色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