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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三章合一】

    城东小院, 难得的团聚悠闲。

    这日滕越虽然还没来,但却派了不些人手过来,尤其有亲兵护院, 玲琅到处乱跑乱玩邓如蕴也不怕。

    吃过饭玲琅也跑累了,跟着她太婆婆去睡觉了。

    秋风里渐渐有了明显的凉意, 但白日里的日头晒得石板发烫, 这会刚入夜反而不觉得太冷。

    风把云都吹散了, 高阔的天上繁星遥远而明亮,街巷里的喧嚣与烟火气飘了过来,喧嚣离得远了只有隐隐的声音, 如同风吹草叶, 而烟火气却挂在了枝头树梢,又趁人一不留神, 便钻进了人的鼻腔里。

    邓如蕴深吸了一气,躺在涓姨怀里,安心地闭了闭眼睛。

    涓姨用毯子裹了她,一边搂着她,一边用扇子赶走最后蹦达的蚊虫。

    “ 我这腿也好的差不多了, 总是记挂着咱们在金州的老家,那么大的宅院空着没人,就算是养了狗, 也要被人记挂在心,更不要说有些人就没安好心, 我想着过些天, 要不回去一趟。”

    她说的是邓如蕴的亲叔父和亲婶娘。

    邓如蕴的父亲本是个寻常的药农, 但因着踏实肯干,多年前也赚了些小钱。可这些钱不过能让他在庄子里小富, 养得起弟弟妹妹,再多却也没有了。

    他不甘心,就想着去学制药的手艺,不想就遇上了邓如蕴的母亲。

    邓如蕴的外祖父母便是药农起家做了制药的药师,他们醉心制药,膝下只有邓如蕴的母亲一个女儿。后来见着邓如蕴的父亲是真心实意想学制药,也是真心实意对她母亲好,便将制药之技传给了他。

    他颇懂些做生意的门道,带着邓如蕴的叔父在金州四处找寻机会,不过几年的工夫就把家中的成药卖的金州到处都是,也开起了自家的药铺。

    邓如蕴的姑母也嫁到了做生意的人家,她出嫁那会,邓如蕴的父亲和叔父给她置办了八八六十四抬嫁妆,在县里风光了好几年。

    可家里日子过得好了,却人心却不齐了。

    叔父认为这个家能到如今,他少说也是出了一半的力,可邓如蕴的父亲却只顾着孝顺岳父岳母,把什么都给妻子和岳父岳母,却把他这个弟弟当作管事、帮工。

    然而邓如蕴的父亲却认为,如果不是岳家人拿出制药的技艺倾囊相授,又给了他最初的本钱,怎么才能把生意做到如今?

    两兄弟因为此时有了些矛盾,但也不至于怎样。

    邓如蕴小的时候,记得叔父经常把她架在肩膀上,让她骑着他的脖子跑大马玩。

    涓姨在后面追着他们喊着,“慢些,小心些!”

    叔父只当听不见,跑得更快了,小蕴娘抱着叔父的耳朵咯咯笑个不停。

    那时候日子还是过得顺的,不光是因为叔父和父亲矛盾没有闹大,也是因为当时叔父中意涓姨,许是日久生了情,他是有意要娶涓姨的。

    可涓姨到底是嫁过人还有过孩子的人,邓如蕴后来听到母亲曾提过,说叔父心里对这一点一直介意,所以婚事拖了又拖,父亲却觉得他这样再拖下去,便是对涓姨不够尊重了。

    父亲催促他快些定下日子,他心中却还没有完全释怀涓姨的过去,父亲这一催促,他反而跟隔壁镇上的酿酒人家的女儿有了往来。

    他们不仅有了往来,还行了苟且之事,那酿酒人家的女儿没多久就有身孕了。

    那家人找上了门来,邓如蕴记得那天涓姨缝着自己再嫁的盖头,却恍惚间将针扎进了手指里。

    血滴滴答答往外流,她听着房外的吵闹,已经毫无察觉了。

    叔父慌乱地还想要找涓姨解释,却被母亲关在了门外,他不断说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就指责父亲没有厚待他这个亲弟弟,还逼着他成婚。

    他越说越过了,在院子里吵着喊着,“都是你逼我的,你这个亲哥哥,你还逼我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这才把我逼成这样!”

    他叫喊不已,父亲已经气到双眼赤红,拾起门栓就往他身上打去,不想就一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腿。

    这一断,多年的兄弟情分,也就此断了。

    邓如蕴的叔父邓耀成在隔壁的院子里娶了新妇,是那怀了身孕的酿酒人家的女儿,也就是邓如蕴如今的婶娘郑氏。

    涓姨再没动过嫁人的心思,只留在邓家做事,一心一意照看孩子。

    父亲原本还以为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过几年总有好的时候,可叔父却再没跟他好过,每次见面只谈钱。

    他说这里一半家业都是他的,他当初成婚分家的时候,父亲给的远远不够。他甚至在邓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之后,连后来的那部分也看在了眼中。

    他眼中再没有了当年的情义,只有这些家产。

    在邓如蕴的哥嫂爹娘都离世之后,他似乎也曾恍惚过一阵,但没多久就要插手大房的事。

    他说大房没了男丁,只剩下邓如蕴一个女儿,不能支撑门户。

    “蕴娘前来投靠我,叔父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兴许看着她姓邓,不至于把她怎样,可外祖母呢?涓姨呢?他对玲琅也能像对他自己的孙女一样吗?

    更不要说她那婶娘郑氏,总是盯着她们大房的家产记了又记,算了又算。每次看到好东西就两眼放光,看到邓如蕴在玲琅、外祖母身上花钱,就像花了她的钱一样肉疼,有一次甚至见玲琅穿了新衣裳,扭了玲琅一把。

    邓如蕴越发坚决不肯让叔父插手大房的事,她要找族长里正立女户,她自立成家,她来养这一家人。

    可她这样,邓耀成只觉她打了自己的脸。

    叔侄二人一来二去也彻底闹僵了。可邓耀成却拦了邓如蕴独立门户的路,而郑氏不知怎么和乡绅的二世祖家中走到了一起,那纨绔子一眼就看中了邓如蕴,要纳她为妾。

    那纨绔子家中不知有多少小老婆,年年都要进人,也年年有尸首抬出门去。

    邓如蕴惊了心,偏这时候涓姨采药,从山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她想要用好药给她保住腿,却拿不出钱来。

    正是那内忧外患之际,林老夫人找上了门

    明明这些事情,只刚过去几月而已,但邓如蕴看着天上高远的秋日星辰,听着房中一老一少牛头不对马嘴的瞎聊,吹着裹满了烟火气的风,只觉那些事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风有些凉了,她拉着毯子往涓姨怀里缩了缩。

    “金州又没有金子,涓姨回去找不到金子,还要吃一嘴的沙子,何必呢?”

    “你这孩子 ”涓姨一听她说话不是被她逗笑,就是被她气哭。

    这会涓姨笑起来,“金州是没金子,但咱们家里这么多家什还都留在院里,总没人去,旁人能不打主意吗?”

    她们来的时候,林老夫人让邓如蕴一家全都提前准备好,然后趁着夜里一次将人都接了去。到了第二日早上,除了留了烈犬守着院子,就只剩下林老夫人派来的一个哑巴老兵,既能看好这些狗,也能看住外面的人。

    林老夫人后来还跟邓如蕴说过,说她叔父一家见大房的人一夜之间消失了,宅院又完全进不去,又急又气地找了好久。

    叔父还想找里正应允,强行占了邓家大房的院子,但里正早就被林老夫人打过招呼了,根本不理会他。他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而邓如蕴的婶娘郑氏眼见着人财两空,则干脆气病了一场。

    邓如蕴的意思还是别去,要是有什么状况,林老夫人那边会知道的,不过涓姨显然还是惦记。

    但她说起了旁的事,“听说滕将军回来不少日子了,他待你 还好吗?”

    她这话其实这几日都想问了,但又不知道要不要问出口。

    蕴娘当年一心一意地喜欢的小将军,全家都知道,可世事变迁,她的小将军成了三品戍边大将,早已与她不可能了。

    然而偏偏,一纸契约让她又同他有了交集,且还不是一般的交集

    涓姨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当时蕴娘确实受到乡绅和邓耀成一家逼迫,可也是她摔断了腿,导致蕴娘实在无路可退了,才应了这样一桩自毁姻缘的“婚事”。

    涓姨念及此,鼻头微酸,轻轻用发梳蘸着桂花油,替邓如蕴梳理着漆黑顺长的发。

    天上皎月如牙,垂挂在天边,月宫上的兔儿工匠似乎也歇息了,不再通宵达旦地亮着晃着人眼。

    星光微暗,邓如蕴说挺好的,“滕将军是个守礼的人。”

    除了,最近有些不太正常,他可能需要吃几副九味镇心散,恢复正常一点。

    但她和他之间的事,注定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所以不重要,她也不想多说。

    涓姨看出了她的意思,替她掖了掖毯子,摸着她的头发又替她顺了起来,不再多言了。

    但她的眸光就像此刻暗淡的星光。

    邓如蕴岔开了话题,“我听周太太说,离西安府稍有些距离的府县,宅地的价钱都不算贵,若是稍微偏远些的,兴许比金州还便宜。我们攒攒钱,到西安下面的府县里买个宅院吧。”

    买个自家的宅院,等两年后从滕家离开,便不能再住着滕家的院子里了。

    就算滕家愿意,滕越往后还要娶高门贵女进门,新夫人又怎么会愿意呢?

    莫说旁人了,邓如蕴第一个不愿意,走了便是走了,便再也不要牵扯

    至于金州的老宅,有叔父一家在旁边,她也没办法回去安心住了。

    盘算着用钱,便越发觉得钱不够,涓姨也道,“虽说那位孙副巡检给了咱们个出药的地方,但我打听了一下,他那铺子也确实不大,约莫也卖不了多少。不过那样的小铺子,若是咱们能盘过来仔细经营就好了。”

    邓家是开药铺的,自然比孙副巡检他们更懂经营。

    可那样一个小铺子在西安府都要好多钱,邓如蕴手里若还能多四五百两,兴许能努努力拿下,不然实在不行。

    她道,“若有个好时机,我把老家的药田卖了也使得,不用的家什也清了算了,只留个空宅子也免得被惦记。”

    “也是,所以最好还是回去一趟,不然也得找人帮着多看两眼 ”

    两人在渐渐消没的秋夜蝉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涓姨一低头,发现孩子不知何时睡着了。

    受了伤的身形瘦的硌手,她赶走悄然靠近的蚊虫。

    若是像她所言,滕越能守礼待她,也算不错吧,可是

    涓姨垂下眼帘来,只将蕴娘抱得更紧了。

    *

    滕府,柳明轩。

    柳明轩一瞬间空荡了下来,滕越早间起身只觉连鸟雀儿都不叫了。

    但今日,却是他跟她说好了的回门日。

    滕越让小厮从影给他拿了件合适的锦袍来,但从影连着拿了好几件,他都摇了头,“就没有颜色喜庆些的?”

    从影讶然。

    二爷素来不都喜欢穿黑重些的颜色,要喜庆是有多喜庆,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件二爷未曾上过身的锦袍。

    他迟疑地拿过去,“二爷看,这件大红绣万字不断头暗纹的锦袍,您觉得行吗?”

    从影很是迟疑,可却见男人目露悦色。

    “就这件了。”

    只是他穿着这件上了路,却忘了自己在西安府里高扬的名声,险些被堵在了路上。

    *

    城东小宅。

    邓如蕴寻思着他至少也得到午间才来,只让秀娘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倒也没做什么旁的,只一家人在院中吃早饭。

    但她们还没放下筷子,就听见外面的街巷里吵吵闹闹的。

    涓姨奇怪,“没听说附近有人家娶媳妇嫁女儿呀?”

    她要叫邓家的小厮长星出去看一眼,可长星还没来得及出门,邓如蕴却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她起了身,也同长星一道去了门口。

    然而两人刚到,外面就有人敲了门,长星上前开门,门洞大开的瞬间,人潮险些挤进门里来。

    若不是男人挺拔的身姿立在门口,挡下了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她只怕门前要泄洪了一样。

    邓如蕴愣住,男人也没想到自己引了这么多人前来。

    但西安府的人不知怎么,好多都不晓得他已经成了亲,那他干脆道自己是去妻家回门,那些人听了竟跟了过来。

    这会挤在前面的人看到了邓如蕴,不由地呀了一声。

    他们不敢当面乱说,却不住小声道,“原来滕将军的夫人这般美貌。只着素衣,扮淡妆就仿若画中神女 ”

    邓如蕴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夸她,还是在给滕越面子。

    好在佟副将火速赶了过来,不时就把人群全都驱散了。

    滕越进到了门中,也觉得有点尴尬,看着妻子古怪的神色,隐隐有些后悔今日穿的太招摇。

    可他确实是想回门这日穿件喜庆颜色,然而他却见妻子只穿了一身牙色素面褙子,两厢对比之下,相距过多。

    男人眸色微垂,他不能说她什么,只是低声问她,“蕴娘方才吓到了吗?”

    邓如蕴确实吓到了,但他这身大红色更把她惊得不轻。

    但她有礼貌地摇了摇头。

    “我尚好。”

    她这般有礼,滕越眉眼越发垂落了,神色微闷。

    他先进到院中给外祖母和涓姨见礼。

    后者照旧是避开了,但外祖母却歪着头认真又打量了他一回。

    她老人家突然开口,“小将军。”

    这三个字一出,涓姨惊了一下,邓如蕴整个人定在了那。

    滕越则略略惊奇地问了一句,“外祖母是见过我吗?”

    他知道邓家也是金州的,只是从前都住在乡下。

    只是他这样问过去,不知怎么院中的气氛紧了一紧。

    涓姨有些无措,看到一旁的蕴娘眼神慌了一慌,正要说句什么打了岔,但老人家又开了口。

    “小将军 ”

    她老人家没回答,只又看着滕越叫了两声“小将军”。

    涓姨大松口气,见蕴娘也回了神,“老人家约莫从前见过将军吧,毕竟将军在金州的名声,我们也是晓得的。”

    滕越连道不敢当,见涓姨已经把外祖母扶去了一旁的厢房里。

    只是坐到了厢房里的外祖母,隔着窗子仍旧看向廊下的一双人,看到灵秀俏美的外孙女,也看到旁边威武挺拔的男人,苍苍的白发下,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在无人的厢房里,她笑着又道了一句。

    “是小蕴娘,和她的小将军。”

    方才外祖母这一恍,把邓如蕴惊得神魂都快飞了。

    好在外祖母到底什么也没说,但她还是听到滕越问了一句。

    “蕴娘之前在金州,也经常到金州城里来吗?”

    他想知道,她会不会从前也见过他呢?

    可他见她只摇了头。

    “不经常”她半垂着眼帘,“只偶尔去一回。”

    “这样啊。”

    滕越有些想知道她从前金州家中都过得什么日子,可她显然不想说。

    也许对于她来说,那些让她不堪的往事,或许正是她不想撕开给人看的伤口。

    滕越没再问,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了。

    他就这样住了下来,邓如蕴觉得要不是不合规矩,他恐怕想要跟她住一间房。

    但他还是规矩地宿在外院,只是一日三顿饭都要跟她一起吃,动手用蒲草给玲琅编了一只大大的草兔,又帮着涓姨收拾院中的草药,听长星说外祖母的房顶被树枝砸了可能漏雨,便赶在下雨之前爬上了房顶,给外祖母把房顶修了

    邓如蕴觉得他这哪里是回门,分明是帮工来了。

    但男人好像很是乐意,邓如蕴若是客气地劝他别做了,他反而要抿了嘴,问她。

    “蕴娘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吗?”

    好吧,邓如蕴闭了嘴巴。

    反正这宅子是林老夫人的,他这个做儿子的,就慢慢修吧。

    *

    滕越回门去了,林明淑没当回事,但朝堂上弹劾恩华王府的折子都陆续递了上去,滕越倒是沉住气得很,她却只想知道恩华王府要怎样应对。

    若是恩华王府怕把事情闹大,想跟他们私了,她其实是愿意的,树一个敌人不如交一个朋友。

    但滕越只怕不愿意。

    林老夫人反复思量着这事,又是几日难以入眠自不必提。

    恩华王府这边也有幕僚提出要私了。

    但也有人道,“滕家这么快地就让人把折子递进了京里,这哪里是要私了的意思?他分明是不满王爷在边关交结将领,借此机会告我们一状。”

    “早知道,当初没能拉拢他,该把他打压下去才是,反而让他拿了把柄 ”

    王府一众幕僚议论着此事,他们说着滕越此人是个硬骨头,却见坐在中间的恩华王爷非但不愁不闹,反而面含赞赏的点了头。

    恩华王朱震番道,“我先也觉得他不过如此,配我荣乐差了一些,架不住荣乐看上了他。没想到这小子竟有这般气魄,敢同我对着干,是个有种的。”

    他不怒反笑,“这倒让本王看得上他了!”

    恩华王这般态度,一众幕僚反而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有人也开始顺着他的话说起来,但更多人还是道,“他这般弹劾王府,对咱们总是不利的,少不得会让朝廷盯紧了咱们,弄得束手束脚也是难受。”

    “还有那大太监洪晋,正要往边关插手,这次说不定就找到机会了 ”

    这些事固然烦,但朱震番还能把女儿推出去挡箭不成?

    他是舍不得的,可偏有人还道。

    “说来这事,其实是县主太沉不住气了,反倒都落到了王爷身上来。”

    这话一出,朱震番就止了此人。

    “不要再说荣乐的事,娇儿也只是觉得那小子打了我的脸,她小姑娘家气不过罢了。”

    他说着,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

    “反正也没出什么大事,左不过就是被掣肘些日子 ”

    然而话音未落,突然有人来报。

    “王爷,县主离开王府去西安府了!”

    “去西安府?她去西安府做什么?”朱震番瞪了眼。

    来人直道,“县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让王爷替她背了罪名,她去西安府的按察司衙门自首去了!”

    朱震番一口气定住,半晌吐出一气,红了眼睛。

    下面的幕僚却都神色各异。

    但他却来不及在意了,只看向西安的方向,长叹了一声。

    “我的儿,你若是个男儿身,又能输了谁 ”

    *

    不过一日的工夫,荣乐县主朱意娇投案自首的事情,传遍了西安府的大街小巷。

    秀娘带着邓如蕴整理好成药,往孙巡检的小药铺慈辛堂去托卖。

    之前她在西安城里到处想要寻铺子托卖药品,可她是生面孔,又是女人家,那些药铺掌柜瞧都不瞧就把她打发了。

    这次是去孙巡检的铺子,但秀娘还是专门换了一身男子的装束,以免被人斜眼小瞧。

    谁料刚经过按察司门口,就见大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她凑近一听,才晓得竟然是那位荣乐县主朱意娇,到按察司自首来了!

    秀娘正因着朱意娇这坏女人欺负了自家姑娘,却一直没有被惩治而生气。这下听说朱意娇自首,又惊又喜。

    可见是篓子捅大了,她的王爷爹也护不住她了。

    然而街上的人却说的非是这一点,他们都说那位县主骑了一匹高头黑马,穿了一身骑马装,身后披着大红色的披风,什么人都没带,就这么打马飞奔进了城,直奔按察司门口来了。

    哪怕是投案自首,也丝毫不损皇家宗室气度。

    秀娘白眼快翻上天了,想要同人辨几句,坏人就是坏人,再是光鲜亮丽也是坏人,还是个心狠手辣的坏人!

    可大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秀娘只怕挤坏了邓如蕴好不容易制好的成药,只能先搁置一旁,快步往孙巡检的慈辛堂去了。

    慈辛堂果然是开在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连门匾都是如此不起眼,秀娘差点没找到。

    恰好掌柜的就在,秀娘连忙上前去把来意说了,又把自己的成药都拿了出来。

    这些成药都是在邓如蕴手里过了好几遍的,一眼看去十分像样,秀娘也是穿了件干净衣裳,做了男子扮相,可掌柜的一听她开口,不由问了一句。

    “南面来的?”

    秀娘如实道,“我们是金州人,但我们的药也在金州卖过好些年。”

    可她这么说了,那掌柜的还是露出三分尴尬来。

    “我们东家孙巡检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平日里不论什么人,只要有缘分,都能交结一番。从前送人家些药材,给人家帮忙看个病倒没什么,但这次却收药来卖,这治病救人的东西,我也不敢马虎。”

    他同秀娘直言,“你看,我确实想照着东家的意思,收了你们的药。但我还须得找人检验一番,总不能立刻就拿到柜子上卖,你看成吗?”

    秀娘自觉姑娘做的药没有不好的,可她们是生人,又是乡下地界来的,就算有孙巡检的“圣旨”,也要被查验一番。

    她只能说好,“您要怎么验?”

    掌柜的说这简单,拿着秀娘带来的药往门口走了过去。

    门口正坐着个摇着蒲扇的年轻郎中,这会约莫是按察司门口出了大事件,连小巷子里的人都在谈,他也侧了耳朵往外听。

    掌柜的走过去,他还没发觉,掌柜的想要叫他一声,一下子倒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了。

    “大夫是姓傅,还是姓白来着?”

    坐在门边的大夫闻声这才转过了头来。

    秀娘见蒲扇之下,男子眉眼柔和,左边的眼睑下侧,还坠着一颗泪痣,如同天边遗落的星辰。

    秀娘没近距离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呆着眨了眨眼睛。

    而男人露着温和的笑,同掌柜的道。

    “在下姓傅。”

    他好脾气地笑着,还帮掌柜的复习了一遍。

    “傅春白,掌柜的别记反了。”

    掌柜的不好意思地连道记住了,但也把秀娘带来的药交到了他手上。

    “白,哦不,傅大夫,这是东家新收来的成药,我瞧着汤剂饮片、散丸膏丹皆有。麻烦傅大夫帮着仔细瞧瞧,这批药咱们收不收得?”

    既是来小药铺坐诊赚钱来了,掌柜吩咐的没有不照办的。

    这位新来的郎中笑着点了头,“您放心,我定细看。”

    掌柜的这便也就同秀娘说好了,不过秀娘走的时候,走到那为傅大夫身边,还是专门跟他行了个礼。

    “傅大夫您放心,我们的药绝对都是好的,绝对经得住验,不过也是劳烦您了。”

    这位傅大夫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跟她笑着说了声,“好。”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更显柔和了。

    秀娘直觉错不了,检验这一关,定然能过无疑。

    *

    秀娘回了城东小院,就把这事同邓如蕴说了。

    “说让我们过几日再去,就知道能不能收了。”

    邓如蕴说好,她倒是不怕药有问题,只不过和涓姨说起过盘药铺的事之后,心中颇有意动,想去慈辛堂看看,要攒多少钱,才能盘下这样一间小铺子。

    她说,“等过几日,我同你一起过去。”

    秀娘连连点头,但转眼又说起了按察司门口,荣乐县主朱意娇投案的事情。

    邓如蕴大吃一惊。

    她转头看向前院,某人今日也一直在这儿,这会就在前院翻晒草药,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他有没有听说。

    这不是小事,且他执意要与恩华王府对抗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她不知道他此举同她有几分关系,但就算没有关系,她也准备把这事同他说一声。

    她去了前院,见他正跟邓家的小厮长星一道,翻今岁秋日最后的一拨马齿苋。这一拨马齿苋涓姨见着成色不错收了不少,还说拿出一部分来拿来蒸包子吃。

    邓如蕴刚走过去,他就立刻抬头看了过来,额角还挂着汗珠。

    邓如蕴当即就把秀娘听说来的事告诉了他,不想他却笑了。

    “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还在这儿晒药?

    邓如蕴怀疑自己没跟他说清楚,但见他好歹是把耙子放下了,道了一句。

    “她倒是个敢作敢当的人物,除了手段过于毒辣。”

    邓如蕴跟他想得一样,尤其她回忆起那日在在黄老太君的寿宴上,这位县主莫名其妙地一笑,至今还有些惊怕。

    这事她没同旁人说过,只又听到滕越道。

    “我先前还觉的恩华王会替她挡了惩罚,便宜了她,不想她自己站了出来。勾结土匪不是小事,她至少也得被撸了县主的名头。而她到底是恩华王的女儿,恩华王纵然不被治罪,我们的意图却也达到了 ”

    他把他们同恩华王府的对付说了,也把白凤山、和他其实是要找一批被土匪转卖的军资兵甲的事情,也都告诉了她。

    这些话,滕越从前不曾跟她提及一字一句,彼时或许是他觉得她没读过书,也不懂这些事,又或者连他都没有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内人 但今日他借这个机会都跟她讲了,见她微有些怔忪,却道了一句。

    “既然没找到被转手的军资,也确实不能给人定罪。那这般结果,反而还算不错。”

    她这话说完,滕越只觉日光之下,她发髻上闪出了金丝。

    这些事,她都听懂了。

    有一瞬,滕越想要问她,要不要他请个西席先生回来,小妹也不用每日烦厌地去旁人家的私学堂读书,西席先生可以把她、小妹连同玲琅,甚至秀娘她们,一道都教了。

    她应该会想读书识字的吧?

    可话到嘴边,想起她潜藏的脾气和骨气,滕越便没有直接说出口。

    他暗暗将这事记了下来,却听她若有所思地轻声了一句。

    “将军是不是快回宁夏了?”

    滕越方才还加跳两分的心跳,瞬间滞缓了下来。

    她这反应倒是挺快。

    “蕴娘是想让我走吗?”他问。

    他一问,见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将军想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真的吗?

    滕越又盯着这个人看了两眼。

    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可能要回去一趟,但也有可能,要长留下来好一段时间。

    *

    虽然荣乐县主自己投了案,这结果不算差,但她像是自作主张的所为,恩华王府那边一定还有旁的动作。

    滕越少不得忙了几天。

    宁夏也来了人,滕越和一直在西安任职的黄西清的外甥孔徽,连同之前滕越安排落脚西安府卫所的将领,众人见了一面。

    孔徽直道,“这一代庆王爷压不住恩华王府的势头,恩华王除了在洪晋那太监手里吃了点亏,旁处估摸着也就这次,咱们给他来的这一记。折损了宝贝女儿,还不知道多心疼。”

    恩华王府是庆王府分出来的一枝,照理说庆王府更是镇守边关的藩王,但奈何这一代庆王示弱,反而让恩华王占据了高地。

    恩华王心疼女儿,不可能毫无动作。

    这会滕越在宁夏的同僚好友王复响,就让人传了信儿来,说滕越之前军功累积,想要再往上升游击将军的事,恩华王府派人阻挠了。

    滕越一点都不意外,这会听着他们可惜,他道。

    “升不了便罢了,眼下就算拿了个游击将军的名头,回到宁夏也是要被恩华王紧盯着的。”

    他这样说,孔徽便笑道,“你这事,舅父还真写信回来提了。”

    他说得舅父正是在京的黄西清。

    “先生怎么说?”滕越问。

    孔徽道,“舅父的意思,让你暂时调回到西安府来得了。还有咱们其他几位将领,若在宁夏留不住,干脆都调回关中来。”

    这话滕越立时听明白了。

    恩华王在拉拢将领,他们这些人若都走了,恩华王可就高兴了,偏偏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就算他们走了,朝廷也会另外派人过来,更不要说大太监洪晋正盯着军中呢,少不得往宁夏派人。

    这样一来,他们一抽身,恩华王府就和洪晋正经对上了。

    滕越心里本就有了这层盘算,眼下听说黄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不由地笑了起来。

    孔徽更是道,“位置我都给你盯好了,就留在西安的卫所。旁的不说,回家方便了不是?”

    他这话还真说对了。

    滕越不由就想到了,家里某个想让他走的人。

    他这会要调回西安的卫所衙门里来了,日日都在家中,不知她是什么反应?

    滕越猜着她的反应,同众人又说了一阵,便仍旧回了城东小院。

    谁知他早早回去,却听说她出了门。

    *

    慈辛堂。

    邓如蕴和秀娘隔了几日过来了,想看看自己这批药验的怎么样了。

    两人皆穿了男人衣装,邓如蕴来之前,还同外祖母说了,借她老人家的姓取了新名字,日后在西安府里行走用。新名字就唤作梁韫。

    只是这会儿,邓如蕴同秀娘到了慈辛堂里,问了掌柜的验药的结果,不想掌柜的却皱了眉。

    “你们的药,我们的郎中觉得不成,至少有那么四五种我们是真不能收的。”

    这话引得秀娘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邓如蕴也怔了怔,但她没什么心虚的,反而直接道。

    “药是我做的,不知哪四五种有问题,咱们不妨拿了药仔细说说?”

    她这话落音,后面恰有人撩了帘子走了出来。

    来人还没弄明白是何事,掌柜的直接把人请了过来。

    “傅大夫,人家药师来了,想要问个验不过的说法,你跟人家说吧?”

    正午刚过,天热得紧,男人刚到后面给自己的小毛驴喂了些水,回来听见掌柜的这么说,仍旧面色和善,却道。

    “那几种药是真不成,个中原因 两位师傅真让我细说吗?”

    秀娘只觉这位傅大夫是那般温和如玉的做派,一定能给她们过,没想到还说着这种意味不明的话。

    秀娘皱了眉,但不等她开口,邓如蕴已经先开了口。

    “我做的成药或许手法不够精巧,但也绝无猫腻不可言说。这位大夫直言就是。”

    她这般不退不缩的态度,男人这才抬眼,正经向她看了过来。

    第24章

    那傅大夫态度依旧温和, 还先问了邓如蕴的名讳。

    邓如蕴报上假名,“梁韫。”

    男人也报上名字,“在下傅春白, 虽是初来乍到西安府,却也行医多年了。梁师傅这制药的手艺也很是娴熟, 但用药上面却不甚讲究。”

    最后这半句又点了邓如蕴一下, 邓如蕴制药没什么不能摊开说得, 让他直言。

    他有些意外她真的让他说,但也再不废话,从一众散丸膏丹中, 挑出了一盒黄连清胃丸来。【注】

    此药是给胃有实火之人用的, 主要用了黄连、石膏、玄参、地黄等十多味药材,乃是市面上再常见不过的丸药。

    这位傅大夫道, “此药方中,黄连、石膏、栀子等药,都是泻火之用,是主药。而这些药性苦且寒,所以辅药须得用些地黄、知母、玄参、甘草等清热解毒、养阴生津、益气调和。”

    他说这些药理, 邓如蕴没有异议,不过他却碾碎其中一丸,放到了舌尖。

    “梁师傅也是用这些药做了此丸, 但其苦寒之味却比寻常的黄连清胃丸重的多,这便说明梁师傅这丸药里, 几味苦寒的主药用量过高, 而玄参、知母等药却明显不足。”

    他道, “我这几日也听说了玄参、知母这些,在西安府的药市中价位虚高, 梁师傅不想用这些调和我也能理解,可这样的药丸卖给病患,身体强健的也就罢了,只怕那妇幼老弱、脾虚之人,是要大伤脾胃的。那便不是救人,是害人了。”

    他说完,就把这药丸推回到了邓如蕴面前。

    慈辛堂的掌柜在旁听着,也脸色明显失望地摇了头。

    邓如蕴没有立刻辩解,只看了这位傅大夫一眼。

    “听大夫口音,京城来的?”

    他轻笑一声,“在下直隶人,在京中确实行走过几年。只是不管是直隶还是陕西,梁师傅这药丸都行不通。”

    他笑得温和俊逸,但言语却不温和。

    邓如蕴没否了他,反而点了头。

    “傅大夫看着年岁不大,但医理明晰,仁心仁术。只是不知傅大夫有没有发现,我这些成药里面,还有一种黄连清胃蜜丸。”

    她说完,秀娘就把蜜丸拿了出来。

    男人可就笑了,“这蜜丸,恰也是我以为无法过验之药。”

    他照旧拿了一颗碾开放到了舌尖,砸了两下,温柔的眼眸里露出笑意。

    “听说蜂蜜价钱也不低,梁师傅这药上,倒是舍得放蜂蜜。可这种清胃丸本就是苦寒泻火之药,做成蜜丸势必要大大削弱清胃泻火之力。您这药里放了这么多蜂蜜,疗效可就慢多了。”

    之前寻常的黄连清胃丸用药过猛,而这蜜丸又疗效太弱,两样都不合适。

    掌柜的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制药可不是玩闹,你二位虽然是我们东家引来的,可药制成这样,我们真不敢用。”

    秀娘一听连其他药都不想要了,不由急了起来。

    邓如蕴却抬手示意她不必急,她拿着这两种药问去这位新来的傅大夫。

    “那傅大夫以为,我这寻常清胃丸,用在出苦力的壮年男子身上使不使得?”

    傅大夫点头,“那倒是使得,他们扛得住你这大寒之药,说不定用上一日就有疗效,还颇为满意呢。”

    他有点明白邓如蕴的意思,却笑道,“可若是被娇弱的小姑娘家买去,又或者被有钱人家的太太买去,可要怎么办?”

    但他这样问,邓如蕴直接转身叫了这掌柜的。

    “您家这慈辛堂,真的会有娇弱的姑娘家、有钱人家的太太来买这黄连清胃丸吗?”

    这话问得傅大夫一愣。

    而掌柜的也顿了顿,“慈辛堂开在小巷小坊里,周围住的都是赚些辛苦钱的老百姓。”

    他说着,倒也回想了起来。

    “这边胃里生实火的,多半就是吃了酒,要么就是给有钱人家做事,贪了人家几口肥肉。在这里能吃酒贪肉的,皆是壮汉,要么也是健妇,着实没什么娇贵的姑娘太太过来。若她们真来了,又或者买给家中小儿吃,闻到这般苦药也不会买了,反而可能要那蜜丸,慢吃慢好便是。”

    这话是从掌柜的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说完,自己也定住了。

    傅春白的目光从药丸上,移到了邓如蕴脸上,看着她多了几分打量的目光

    邓如蕴不急不慢,笑得跟他一样温和。

    “所以傅大夫,您兴许是在京中见惯了达官显贵,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用药来来回回,也就出于这几种原因。但凡慈辛堂开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再不敢这般供药。”

    原因特定,价钱低廉,这些药不是随便被送过来的,是专门给慈辛堂挑来的。

    她跟他一样笑得温和,言语可不温和。

    傅春白一下竟不知怎么应她,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他见这位梁师傅生的清秀,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学徒,但听言语俨然是独当一面的药师了,不知年岁几何就开始制药售药。

    她约莫从前就给这样的小药铺供药,很明白来看病的都是什么人。细想其他几种他挑出来的不能过验的药,好像都有类似的原因。

    可只是言语间的论证,傅春白不觉得能就此定论,这位梁药师的成药都没有问题。

    毕竟成药这种事可不是嘴上说着成,就成了的。

    他道,“慈辛堂眼下卖的药并非是这般,梁师傅的特供药到底好不好用,总得看些日子才能知道。”

    他倒是同意将邓如蕴的药暂时留下来卖。

    但见他这副仍旧不怎么信的态度,邓如蕴轻哼着道了一句。

    “若是我的成药不好卖,我不会再多言。但若是我的好卖,傅大夫你平白无故耽误了许多时间,咱们怎么说?”

    她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眉眼之间透着三分骄傲。

    男人一下就笑了,目光落在她着意画浓了的柳眉间,有一瞬间觉得,这位梁师傅若是个姑娘家,兴许很是明艳照人

    思绪一掠而过,男人知礼地收回目光。

    他说好,“若真耽误了梁师傅的事,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条小毛驴,梁师傅牵走吧。”

    秀娘直接瞪了眼,“我们要你毛驴做什么?”

    邓如蕴险些笑出声,但她可不想被人发现是女扮了男装,只道。

    “我不要傅大夫的毛驴,但我的药若真没问题,傅大夫要给我好生推销几个月的药。”

    她要毛驴有什么用?她要他帮她在西安府打出名声来!

    她这么一说,他立刻明白了,再看过来的时候没再含着三分不变的笑,眼中露出了正色来。

    “好,我与梁师傅一言为定。”

    回去的路上,秀娘一直哼哼,“什么直隶来的毛驴大夫,还没弄明白状况就妄下定论,回头把他毛驴给他偷了。”

    邓如蕴好笑。

    旁的不说,那人确实像有几分行医真本事的,若能接他的手把她的成药卖出名去,往后在西安府可就好办多了。

    两人边说边走回了城东小院。

    结果回了家,听说滕越早已回来了,寻她不见,听说她上了街,便要去街上寻她。

    邓如蕴暗暗一惊。她在外面制药卖药养家的事情,她不想让他知道。

    他眼下只晓得家中还在做着药材生意,涓姨她们也制些药卖,都是找些事作罢了,并不晓得她要以此为营生,日后离开滕家,用以此过活,支撑门庭。

    她连忙问,“那他去哪寻我了?去了多久了?”

    涓姨却道,“我没告诉他你们去了何处,只说在街上随便转转,他本是要出门的,可滕家突然来了人,好似有什么急事叫他回去。”

    涓姨说原本也要叫她回去的,但好像挺急,“滕将军就自己先去了。”

    邓如蕴不知道滕家出了什么事。

    不过滕越近来都住在城东,住的日子确实有些久了。

    这样不好。

    *

    滕府。

    滕越到的时候,马车都装备好了。

    他惊讶不已,“是哪里出事了?母亲要急赶过去?”

    他不得不猜测是舅家出了事,可林老夫人却道,“哪里都没出事,是娘要去趟五台山。”

    “娘要去五台山礼佛吗?那也不必如此着急吧?”滕越实在不明白。

    林老夫人将他叫去了一旁的偏厅,这才同他道。

    “是礼佛,但也不只是礼佛。”

    她道自己今日刚得来的消息,是在京的一位官宦人家的夫人给她的消息。说京中有好几位重臣家中的女眷,相约着去五台山礼佛,因着路程不近要小住些日子。

    她们要去,便也有其他官员女眷要陪着一道过去。

    “说是礼佛,但一众官眷相聚,那是再好不过的交结时机。我们在西安府本就难以交结上这些高门贵人,我这次若能与她们交结一番,那可再好不过了。”

    她也知道了,恩华王府挡了滕越晋升游击将军的事情,游击将军没升成,又调回了西安来。

    滕越虽然全然不在意,可林明淑却又焦虑不安起来,总怕恩华王府记了这一笔账,往后还有动作。

    若她能多多与京中的高门交结,日后若再有类似之事,往京里找人说话,不至于没有门路。

    她说消息来得及,“那些夫人们都已经上路了,我从西安过去本就远,再耽搁几日就来不及了。我今日就上路,七八日也就到了。”

    滕越简直头疼,他想劝母亲不必如此焦虑,家中情形早已不是父亲当年模样,可根本也劝不住。

    倒是小妹滕箫来送母亲,悠悠地道了一句,“哥别劝娘了,不让娘去,娘在家里也是睡不着觉的,还不如就去菩萨脚下住些日子,睡得安心。”

    她一开口,林老夫人就皱了眉,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在,你也要每日去人家的学堂读书。”

    但这话滕箫可不应。

    林老夫人见状干脆叫了女儿,“你跟我一起去五台山。”

    滕箫哼了一声,直接转身就走了,“娘自己去吧,女儿回去睡觉了。”

    林老夫人气了个仰倒,滕越和魏嬷嬷、青萱他们都劝她不要生气。

    好在林老夫人要急着上路,她只叫了留在家中的魏嬷嬷,“你盯着箫姐儿天天去学堂。”

    魏嬷嬷可不觉自己有这个本事,但也只能先答应着。

    林老夫人又把青萱也留了下来照看,不再让滕越劝,只带着紫苑和一众护卫,一路往五台山去了。

    滕越也没办法,只能说妹妹说的不是没道理,母亲对这些事焦虑不是一日两日了,还不如让她去了安心。

    林老夫人一走,滕箫又回到了滕越脸前。

    她明显情绪好了许多,问滕越,“哥,嫂子什么时候回来?这次她在外受伤,我给她准备了件东西。”

    “什么东西?”滕越问。

    滕箫却不告诉他,“等见了嫂子再说。”

    滕越心里有点数,不过他并不说破。

    想着之前母亲在家的时候,小妹每日里因着读书烦躁不已,多半时间都闷在院中,同她之间没什么往来,如今母亲不在家,小妹倒是愿意跟她走动走动。

    滕越乐见其成,大手一挥,替她把这些日的学堂都免了。

    “娘不在家,你也松快些日子吧。”

    他说完,见妹妹一张小脸都亮了起来。

    “我回头再多送嫂子几样。”

    滕越就是这个意思,笑着跟她点头。

    他自己的性子闷了些,不知道箫姐儿的性子,会不会比他,更对她的脾气?

    *

    滕越回城东小院,便把母亲离去的事情说了。

    邓如蕴有点意外,但也不算惊讶。

    林老夫人对于在外交结朋友一事上,素来十二分上心,从金州到西安,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但滕箫就对此比较排斥,林老夫人每日让她去旁人家中,和各家姑娘一道读书,她最厌烦不过,从小就是。

    滕越并不知道她了解这些事,只同她道,“箫姐儿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想着你若是在这儿住得惯,反正家中也没什么事,便就多住些日子,回去叫了她一道吃顿饭便是。”

    邓如蕴点头说好。

    不过对滕越来说更紧要的是,他的调任快下来了,来西安任职之前,还要回一趟宁夏,把琐事处理掉。

    他这会把自己要调回到西安府的事情同她说了,见她眨了好几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柳叶眉下羽睫翻飞。

    但她没因此有什么不快的神色,滕越暗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她,根本就不想见到他

    她没有不快,他便是说自己过两日还是要回一趟宁夏,来回少说得七八日。

    她缓缓点头,滕越道,“过些日我和母亲都不在家,你和小妹相互照料,若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从影,我再留些人手给你。”

    他说着,想起她的“前科”,又道,“有事莫要自己扛着,定要告诉我,哪怕金州老家的事情,我也都可以替你办。”

    她又点头,但滕越觉得她点的敷衍,只能自己回去叮嘱从影。

    两人站在满地翻晒的连翘中,明媚的日头下,一个个连翘果原本躺在地上懒洋洋地睡着,一阵风漫过来,它们窸窸窣窣地翻了身,但站在它们中间的两人却脚下没动。

    涓姨从旁边的门洞旁路过,看到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说完,见他俯下身来,轻轻拍在了她的袖口。

    “你腰上伤还没好,怎么也跟着一起晒药?弄了一袖子。”

    他轻轻替身前的姑娘拍掉了袖口的土灰,还在她袖摆边缘,摘掉了两颗误粘上去的连翘果。

    涓姨见蕴娘半侧了脸没看他,但男人的目光却在她身上多落了几息。

    方涓若有所思

    慈辛堂还没什么消息,但邓如蕴已把西安府药铺的行情,打听得差不多了。

    秀娘道,“我看他们还不如咱们懂经营,难怪孙巡检这慈辛堂赚不到什么钱,但这样的小药铺咱们要是想盘下来,满打满算,还差着七八百两呢。”

    邓如蕴就是每日给财神上三炷香,一时间也拿不出七八百两。

    但她已经决定要把金州老家里面不用的家什都卖了,与其一直留在老宅里,还不如把卖来的百八十两银钱拿在手中稳当。

    涓姨已经联络好了人,先回金州替她们看一眼。

    谁知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报了信。

    来人说坏了,看守邓家老宅的哑巴兵不知怎么没在,邓如蕴的叔父邓耀成和婶娘郑氏给院中的狗下了药。

    他们毒死了三条老狗,把邓如蕴留在老宅里的家什全都弄走了,连院中的老树都给砍了。

    *

    【注】:本文中的所有中医制药相关知识,皆出自作者所查阅的资料,但作者并非专业人士,不能验证资料的真实可用性。如有类似病症请一定询问医生,不要参考书中描述轻易用药,切记切记!

    第25章

    金州出事的消息, 是在滕越离开西安之后得知的,在他离开之前,涓姨找来帮忙回金州看一眼老宅的人, 也才刚回金州而已。

    可滕越调任陕西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的调令也下来了,论官级上, 还升了半级, 只不过与在边关带兵掌权的游击将军比, 显然后者更易升迁。

    这也是他同恩华王府这番对抗的结果。滕越损失不算大,恩华王府这边,也因为荣乐县主朱意娇投案自首, 承认自己买凶杀人, 而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朝廷里怀疑恩华王府和土匪勾结意图不轨的声浪轻了一些。

    恩华王被责令闭门思过, 朝廷另派了人来宁夏检查军务,里面派来的人是不是如滕越他们想的一样,是大太监洪晋的人手,尚且不得而知。但朱意娇买凶杀害人,虽未得手, 却也夺去县主封号,贬为庶人,交由庆王府代为管教, 由宗人府派教养宫女严加教导。

    之前朱意娇在陕西多有恶名,嚣张跋扈许久, 这次被朝廷重责, 不少人暗中叫好。不过滕越为了替邓如蕴尽量隐去被绑之事, 也不想让她因此案总被人论及,在说辞上下了些功夫。

    眼下案子已了, 邓如蕴并没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滕越要回一趟宁夏交接差事,林老夫人不在,他也不在,家中只有滕箫一个小姑娘家,邓如蕴便同滕越回了一趟滕府,同滕箫一道吃了顿饭。

    到底她还是个名义上的嫂子。

    滕越则去了一趟家中的小祠堂。

    过几日就是早夭的长兄的忌日了。滕箫对大哥无甚印象,可对于他来说,父亲被打压,在军中无法出头、四处辗转的年月,长兄是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的人。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仓惶不安,如今回想,简直仿若隔世

    滕越往小祠堂去了,邓如蕴却在柳明轩前就见到了在等她的滕箫。

    滕箫穿着一身水蓝色并湖蓝窄袖袄裙,头上照旧戴了刀剑模样的钗簪,不用去上学,浑身透着精气神,连眼睛都是亮的。

    邓如蕴暗觉好笑,滕箫则直言,“娘不在家,连家里的风都是自由自在的,嫂子感觉到了吗?”

    这话可不敢说。

    邓如蕴笑而不语,叫了滕箫进柳明轩来吃茶。

    茶水还没上来,滕箫便同邓如蕴道,“我给嫂子带了好东西过来,保管你以后不再怕那些土匪流寇。”

    她本是要直接拿出来,但突然又卖了个官司,颇有几分骄傲地问了邓如蕴,“嫂子猜是什么?”

    她料想这位新嫂嫂是一定猜不到的,小脸扬了起来,眼见着嫂嫂果然想了一阵,越发得意。

    接着,她听见嫂子开了口。

    “袖箭?”

    话音未落,滕箫腾得站了起来,她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袖子,“我、我露出来了?”

    秀娘在旁捂着嘴笑,邓如蕴也笑抿了嘴,她摇摇头同她道,“没有,我只是猜而已。”

    这就让滕箫更不明白了,“那嫂子是怎么猜中的?难不成,是我院子里的小丫鬟走漏了风声?自从娘不让我弄这些后,我可谨慎多了。”

    邓如蕴更笑了。

    这一点都不难猜,毕竟在金州的时候,滕箫还不到十岁,就非常喜欢自制器械了,尤其这种小巧的机关兵械,她爱不释手,和其他的小姑娘家都不一样。

    滕越见她喜欢,经常给她带些回来,林老夫人却头痛不已。

    邓如蕴不说,滕箫挠着头也闹不清她是怎么猜出来的,但看邓如蕴的眼神越发不一样了。

    “我就知道,嫂子能从虎口脱险,那一定不是一般人!”

    难道她也是个将军的坯子?

    邓如蕴好笑,而小姑娘更着意自己的礼物,直接亮了手臂给邓如蕴看。

    “嫂子你看,我给你做的袖箭只有一个绣囊大小,但里面可以装六只细针,若再遇到歹人,就直接提起这个,一拉一拽,手腕对准就能射出去。”

    她一边介绍,一边演示,果然一根细针精准地射了出去,嗖的一下射到了树上,且扎进了树干里。

    邓如蕴讶然,秀娘忍不住“哇”了一声,“这袖箭可真是个厉害的好东西!”

    她夸得滕箫越发高兴了起来,摇着小脑袋说自己还做了个简易的袖中弹弓,回头可以送给秀娘,秀娘两眼放光。

    滕箫则把自己手腕上的袖箭取了下来,帮邓如蕴带在了手腕上。

    “嫂子别怕,就这样直接往前射就行 ”

    邓如蕴虽然知道她会弄这些东西,但自己亲自上手还是头一回。且看着袖箭如此威力,她略有些紧张,照着滕箫的指示,拉拽试了一下。

    “对,嫂子,就这样,手腕调整好方向,往前射出去就行 ”

    然而这话没说完,邓如蕴手下一滑,就已经提前射了出去,她根本没来得及控制方向,那袖箭直直往门前射了去。

    谁料就在此时,有人大步流星从外面回到柳明轩。

    邓如蕴一眼看到了男人的袍摆,而她那袖箭,就朝着他胸前的方向射了过去。

    “滕越小心!”

    她不由地惊喊了过去,甚至忘了平日里的称谓。

    男人刚一步迈至门前,就听到了破风的声音向他袭来,他反应极快地抬手挡去。

    只是那急切的喊声突然出现,莫名拨乱了他一丝心神。

    他右手挡过去的瞬间,微微一顿,却被那速度极快的袖箭,沿着食指割开了一条血口。

    伤势不重,但血珠瞬间滴落了下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他身前来,惊讶地看着他手上滴滴答答地落着血珠。

    “怎么会出那么多血?”

    滕越第一次见她对自己这般态度,惊得他愣了一愣。

    他还以为是她射出袖箭伤了他,连忙低头安慰她,“擦破了皮而已,蕴娘别怕。”

    他说着,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握了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些。

    但他这般牵过来,邓如蕴瞬间回了神。

    他在柔声安慰她,丝毫没在意那伤,反而问了她一句。

    “你方才 ”

    她方才,是叫了他名字吗?

    邓如蕴暗暗吸了一气,这才发现方才自己混乱了。

    恰滕箫这时也赶了过来,见状啧啧了两声,所有所思地。

    邓如蕴有一瞬还以为她也看出自己不妥的反应了来。

    不想滕箫抱臂道了一句。

    “嫂子方才那一箭射这么急,却只擦破了哥哥的油皮,可见我这袖箭还是不够利啊 ”

    邓如蕴差点被她呛住。

    连滕越都忘了方才的问话,无奈地瞧着妹妹。

    “难道非得让你嫂子射中了我,你才能满意?”

    滕箫直言,“照理是该这样的,不然就是我做的还不够好,能被哥哥躲过去。”

    滕越对自己的妹妹很是无奈,他只能笑道,“那你再好生打磨吧。”

    兄妹二人说话的工夫,邓如蕴已经完全回了神来。

    她转身去叫了秀娘去拿药来,又叫了从影,“将军的手擦破了,你给将军擦些止血药。”

    只是没等从影答应下来,男人突然叫了从影,“我不是同你吩咐了旁的事,还不去?”

    他说完,从影几乎是立刻消失在了邓如蕴眼前。

    他手是邓如蕴给弄破的,照理该她给他处理伤口。只是这会,她因着她方才的失言,颇有些抗拒。

    偏这个人故意说了一句。

    “小伤,不用药也无所谓,左不过流几滴血。”

    滕箫只一心一意想着改良袖箭的事情,根本听不见旁人说话。他这话是说给谁听得,不言而喻。

    邓如蕴无语可言,只好走到他身前,“那 我给将军上点药吧。”

    “多谢蕴娘。”他看着她,坐到了旁边的石凳上。

    滕越落了座,见她鼻尖上隐隐有汗,想到她方才惊慌地叫了他的名字,跑了过来,和她往日对他的态度,可不太一样,只是她亲自给他上药,她好像又有些不肯。

    男人暗暗看她,见她从药箱里翻着止血的药散,他突然问。

    “家中有蕴娘自制的止血药吧?”

    她似恍了一下,但旋即摇了头。

    “没有。”她道,“将军还是用府里从大药堂采买来的药吧。”

    她没抬头,滕越觉得她没跟他说实话。

    明明前些日她受伤,秀娘有给她用自制的药。

    男人抿唇,“这些药我平日里用惯了,疗效寻常,我想试试你制的。”

    他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她正低着头想给他上药,他坐她站,这一低一抬之间,她与他鼻尖的距离近在了咫尺之间。

    相互的呼吸交错可闻,他忽的伸手,轻轻落在她腰上。

    “腰伤好些了吗?”

    她不知她怎么忽的问起这个,但他的手就这样自然地落在她腰上,温度从他掌中慢慢渡到她身上来。如今还是白日,更不是在榻间 而这只是夫妻间最寻常的动作,但邓如蕴腰间微僵。

    她只能点了点头,想让他快把手放下来。

    但他却道,“我见你之前腰受伤的时候,便用了自制的药,我也想试试不行吗?”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她

    邓如蕴不想给他用,但他就这么抬头看着她,英眸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不给他用。

    邓如蕴实在没了办法,但还是又道了一句,“将军还是用大药堂的药来的安稳,我制的那些 粗鄙不堪用。”

    她这般说,滕越微怔,手下揽着她的腰,也察觉到了她腰间的僵硬。

    滕越突然觉得,她好像有好多事情,都不想让他知道,就同她做的东西,不想给他用一样。

    她会在意他,也好像和他保持着不近的距离。

    他越发打定了主意。

    “蕴娘做的迷药都比市面上强许多,小小止血药怎么会粗鄙不堪用呢?”

    他说完,直接叫了秀娘拿了来。

    秀娘好似认可他这话,很快就拿了过来,“我觉得咱们自制的,绝不比大药堂差。”

    秀娘这样说,滕越竟见她瞥了秀娘一眼。

    “ ”

    她待他,还不如秀娘实在。

    滕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就伸出手来,让她亲自来给他上药。

    她绷着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两片的小柳叶眉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把药弹撒在了他手指上,弄完就转了身,抱着药箱回房里去了。

    滕越瞧着妻子进到房中的背影,轻叹一气。

    他突然想知道,他们成婚之前,她在金州都过着怎样的日子,都经历过什么,才有这样别扭的样子。

    母亲说她是住在乡下的远房亲戚,说她之前的日子过不下去,才前来寻亲。

    也不知是母亲的哪一门亲戚,从前为何没见过?而她之前的日子又是如何难以为继的?

    但这些她定然不会说给他听。

    可他也自有办法知道

    庭院里没有风,白日里暴晒的石板释放出蓄存的热量,让立在石板上的人身上都隐隐有些出汗,走回到阴凉的房中,才觉凉下些许。

    邓如蕴看着手里方才给那个人用了的药散,突然恍惚了一下。

    那些年她懒散着对制药爱学不学,爹娘哥哥都不曾督促她什么,反而说她随性便好。

    但她还是制了些药,并非是奋发图强的原因,而是因为那一年,鞑子来犯闯入了关内,他被调去了同来犯鞑靼作战,回来的时候立了大功,却也大大小小受了十多处伤。

    他是击退了鞑子回来的有功将领,满金州城的药铺都往滕家送去了各自最好的药。

    但他有几处伤势很重,金州城里的药并不能够,军中让人连夜往西安府给他采买好药回来。

    那年,邓如蕴闷在家中苦学了一个冬天的制药。

    她想如果她能制出好药,以后他再受伤,是不是都能用她制的药了?

    哪怕是再难医的伤,她会给他制出专给他一个人用的药

    秀娘从外面走了进来,见房中一片昏暗,连忙点起了盏灯。

    邓如蕴回了神,叫了她过来,“把我们自己制的药都收了罢。”

    她说着,眼角扫过同滕箫说话的人。

    她低声,“以后这些药只拿出去卖,不要留在府里,也不要拿出来给人用。”

    她制这些是拿来卖钱养家的,他也没必要用她的这些便宜的药

    天晚了下来,晚饭就摆在了柳明轩的院中。

    滕箫已经琢磨出来改制的办法,同邓如蕴道,“我回去再挑一挑,保证嫂子用起来更厉害!”

    邓如蕴觉得这就已经很厉害了,但滕箫显然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不过滕越提醒了她一句,“过几日是大哥忌日,娘和我都不在家,你记得去给大哥上三炷香。”

    滕箫点头应了,但却道了一句。

    “娘只喜欢大哥和二哥,一见到我却头疼呢。”

    她这话虽是打趣着说得,邓如蕴却听出几分低落来。

    滕越也道,“莫要胡说,娘要是不疼你,怎么会头疼呢?”

    滕箫却道,“娘疼我,却疼得自己头疼,真是划不来。”

    这话说得邓如蕴都要笑了,滕越也笑着摇了头,又叫了滕箫不要再多想,“趁着娘不在,不用去学堂,先快活几日吧。”

    滕箫咯咯笑,“那确实是,我只盼着娘在五台山,多侍奉菩萨几个月才好!”

    柳明轩里传出的笑声,顺着风就飘到了院外的路上。

    青萱从旁边走过,一眼看见了魏嬷嬷从岔路上走了过来。

    魏嬷嬷难得的脸上也带着笑意,青萱不由问了一句,“嬷嬷在笑些什么?”

    魏嬷嬷没直接回应,只道,“人若是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哭也是福,但若是不明白自己根在何处,笑也是祸。”

    这话说得颇有些意涵,青萱不好接话,幸而魏嬷嬷也没再多言,只问她手里拿了些什么。

    青萱连忙道,“是我之前从别家借来的花样子,我想着霞姐儿平日里要用这些东西,便给她描了几张,正要给她送去了,这就遇见嬷嬷了。”

    提到霞姐儿,魏嬷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下来,连带着看向青萱的眼神,也多了许多温和。

    “难为你是个细心的,还总想着她。她平日里在家闷得慌,你若得闲,便多去同她说说话,我前儿让晴蕊买了些秦岭里炒果子回来,正好你也尝尝 ”

    两人说着,一道往后面去了。

    滕越翌日就走了,走之前又叮嘱邓如蕴,有事就去找从影。

    “但凡有麻烦、危险,万万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顶着,记得了吗?”

    他这话同她说了好几遍,邓如蕴从前竟不知道他还有絮絮叨叨的时候,也是另眼相看了一番。

    只是他走了没几日,金州就来了消息,说家里出事了。

    *

    金州,邓耀成家中。

    郑氏把后院里的家什全都盘点了一边,让识字的儿子有模有样地登记造册,全都记了下来。

    她点了几个用料扎实、花纹精细的,让人抬着放到自己房中,又挑了几个给儿子邓如荣和女儿邓如芝,心里其实想把从大房弄来的家什,全都换一遍,但又有些舍不得,准备留一部分,卖个好价钱。

    邓耀成见她围着这些家什忙个不停,不耐烦地走过来,“盘算什么?我还没说要卖呢。你整日在这看着,没得显得你眼皮子浅。”

    郑氏被他说了也不恼,只道,“老爷说的是,也确实是我眼皮子浅了,没想到大房都用这么好的家什。落魄了这些年竟然还没舍得卖,可见邓如蕴那丫头跑得时候,定还带走了更多好东西。”

    郑氏说着目露难过起来,“这些都是老爷当年同她爹一起置办的家业,如今都被她卷了跑了,想想我都替老爷心疼。这丫头怎么就一夜之间不见了?难道卖身去花楼做娼 ”

    话没说完,见邓耀成眼睛看了过来,郑氏连忙闭了嘴。

    她转了话,“老爷就是心软,还总想着她要是肯回来给你磕头认错,你还能原谅她。却不想她这么跑了,打得到底是老爷的脸,且我都同薛家说好了,让她去给薛家小爷做妾,现在人跑了,薛家还找咱们事呢 哎呀,老爷从前多疼她呀,整日里将她架在脖子上,带着她上街看灯看花,镇上谁家不知道,老爷只把她当亲女儿疼爱!”

    这话说得邓耀成,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别说了。”

    他让郑氏不要再说,自己却冷了声道。

    “她不孝,就别怪我这个做叔叔的不留情面。那老宅本也有我一半,里正不让我占我便不占了?该我的,我就得拿走!”

    他目露冷厉,转身离开了。

    郑氏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窃笑了一声。

    “总算是说通了。西安府里正有生意能捞钱呢,不从大房把钱弄来,怎么去西安府里赚大钱?那机会若不是被我偷听了来,下辈子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

    她嘀嘀咕咕,看向大房的方向,想到邓如蕴之前一夜之间没了影,害惨了她,如今她把大房的家什全都偷了,再偷偷摸摸把大房的宅子想个法子卖了,邓如蕴回来什么都没有了。

    她倒是看看那丫头,是怎么跪着哭的?

    她这么想着,就觉得等到把大房的宅子偷卖了,再放出风去把邓如蕴引回来,她届时定然要哭闹,她便假意同她和解,然后偷偷把人绑了,送去薛家那小爷床上,岂不是一举两得?

    郑氏暗地盘算得开心,却不知消息早已悄然进了邓如蕴耳中。

    第26章

    邓如蕴要回趟金州。

    她先同滕箫说了一声, 只道是要会娘家看看,让她在家中照看好自己。

    滕箫倒是想跟她一起回金州老家转转,但邓如蕴要处理自己的家事, 不好带着她。

    小姑娘并不是粘人的做派,反而赶了个工, 把最新改良的袖箭给了她, 带着路上防身。

    邓如蕴跟她道谢, 又把这件事跟青萱说了一下。

    青萱连忙给她派了几个护卫一起上路,“夫人放心,咱们家的护卫都是将军亲兵, 也是老夫人出门前专门给您留下来的, 您尽管带着。”

    老夫人给她留了人手,邓如蕴心下感谢, 只是见到魏嬷嬷的时候,这话又从魏嬷嬷嘴里说了一遍。

    “您家的情形,也只有老夫人才这般上心帮衬,您该记着才是,莫要忘了。”

    邓如蕴没说什么, 只特特看了魏嬷嬷一眼。

    她翌日就带着秀娘和涓姨回了金州去。

    路上,秀娘问了她一句,“将军走的时候叮嘱姑娘, 有事要去寻从影,咱们却只跟青萱借了人, 不跟从影说一下吗?”

    邓如蕴摇摇头, “不用了。”

    都在一个府中, 从影怎么能不知道呢?

    但她家中的事情,有林老夫人既然给她留了人手, 她再去专门找从影,那便是寻滕越给她帮衬的意思。

    反而不合适了

    邓如蕴很快回到了金州。

    她没急着出现在自家的宅院附近,反而悄默声地住进了客栈里。

    护卫去了趟邓家老宅,打听具体情况,不想哑巴老兵已经回来了,听说邓如蕴亲自来了,急忙赶来请罪。

    哑巴老兵是滕越父亲在世之后的老人,因着打仗损了喉嗓,便留在滕家做了亲兵护院,小兵们都唤他一声哑叔。

    哑叔见了邓如蕴,跪下就是磕头,只两下就把额头磕出了血,邓如蕴连忙让人将他拉了起来,问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哑叔口不能言,不过林老夫人给邓如蕴留的护卫里,有能看懂他手语的人。

    当下便把事情都跟邓如蕴讲了。

    哑叔这次确实疏忽了。

    前些日,他听闻家中的老娘病倒了,来的人没说清楚,他还以为老娘要不成了,要见他最后一面,便让来报信的人替他在邓家守了几日,自己连夜赶回了老家。

    但他让帮着看守的人,乃是滕家田庄一个小厮,这小厮压不住养在邓家院中守院的老狗,反而被狗吓得晚上睡不好觉,只能每晚喝了酒才能睡下。

    谁知这晚,邓耀成他们竟然在他酒里下了药,又给老狗们下了毒,这才出了事。

    这小厮眼见出事就跑没了影,而哑叔回到老家,发现老娘只是偶感风寒而已,等他照料了几日回来,才见邓家已经一片狼藉了。

    他又要给邓如蕴磕头谢罪。

    邓如蕴摆手道不必,她想了想,“眼下这些家什在何处?”

    哑叔猜测仍旧在邓耀成的后院里,他要将功折罪,准备亲自去替夫人先打探清楚。

    邓如蕴点头道也好,当晚暂时宿在了客栈里。

    哑叔则带着两个手脚伶俐的护卫,到夜间悄悄往邓耀成宅院后面去了。

    邓耀成弄来这么多家什放在院子里,心里也有些担忧,便从郑氏的娘家借了两个人手,帮忙在后院照看。

    郑氏的娘家从前酿酒,后来有了钱便开起了酒铺,就在隔壁镇上,离得不远。

    哑叔到的时候,发现郑氏娘家来的人,正同邓耀成家的仆从聚在后院偷摸着赌钱,哑叔沉得住气,猫在墙根等了大半个时辰,等得这些人的赌局散了,有些喝了酒的更是呼噜打上了天,他带着人翻了过去,把邓耀成的后院转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

    他回去俱都禀报给了邓如蕴。

    邓耀成是找了人一夜之间把邓家大房搬空的,这些大件的家什没那么好出手,粗略看下来还都在邓耀成后院中。

    既然东西都在,邓如蕴就放心了。

    哑叔比划着问她准备怎么办。

    邓耀成可以趁着邓家大房无人,毒死了三条老狗闯了空门,但邓耀成家却住着人,邓如蕴直接上门讨要,他们必然不给。

    涓姨也问她,“要不咱们去找族长和里正吧?”

    那里正,林老夫人找人打过招呼。但宅院里正能帮着看着,里面的家什,里正若是想管,早就管了,不会等到邓如蕴回来了。可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难为人家呢?

    且邓如蕴也不想跟他们扯皮。

    邓如蕴饶有兴致地道了一句,“你们说,若是一夜之间,叔父后院这些家什也都没了,他们什么反应?”

    涓姨惊奇,“蕴娘也要闯空门?可他们家住着人,还找人专门看着,这空门怎么闯?”

    邓如蕴一笑,“既然婶娘把娘家的人都借了来,可见她娘家没什么人手了,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失火走水,她要不要阖家跑去相帮?”

    哑叔在旁边点头,涓姨却更迷惑了,迷惑中带着些惊讶。

    她上前拉了邓如蕴的手,“都说杀人放火乃是重罪,可见放火与杀人罪罚等同,蕴娘真要去放火啊?”

    涓姨紧张得不行,虽然如此紧张,但邓如蕴觉得自己若是点头,涓姨也会拿了火把往郑氏的娘家扔过去。

    她这会就不逗涓姨了。

    “涓姨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院子家什,冒上杀头的重罪。只是扯个谎子把二叔他们诓骗过去罢了。”

    她这么一说,涓姨全明白了过来。

    郑氏的娘家在隔壁镇子上,就这么赶过去,哪怕是假的,打个来回也得一个多时辰的工夫。

    只要他们人手足够,这个时间完全可以把家什全都清走了。

    涓姨兴奋起来。邓耀成夫妻应该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用的这一招,又被转回来用到了他们自己身上,这叫一个天道好轮回,她已经禁不住想看那对夫妻的反应了。

    邓如蕴则问,“二叔他们搬空我家宅院,都找了些什么人?”

    哑叔跟她比划说是找了镇上的闲汉。

    邓如蕴笑道,“可见这些闲汉对闯空门这种事熟门熟路,那咱们也找他们好了。”

    邓如蕴稳稳等了两天,挑了个天干物燥的好日子,见万事俱备,便开始了行事

    郑氏这几日都心绪飞扬,到处打听着这些家什的价钱,舍不得在本地贱卖,想着若是弄去金州城,约莫能卖个好价钱。

    这日她坐在大房镂蝠纹的绣墩上,叫儿子趴在邓如蕴从前的书案前算账。

    蜡烛拖了芯,压灭了些光亮,邓如荣直道不亮了,郑氏就叫了丫鬟过来给他剪烛,却一眼瞧见丫鬟不知吃了什么,唇上有油,这边起身要从她嘴里探个究竟,不想外面忽的传来了疾呼声。

    “坏了坏了,太太您娘家起火了!”

    “啊?!”

    郑氏的娘家可是卖酒的,这一起火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房舍。

    她惊得魂都快飞了,哪里还顾得旁的,只见邓耀成也听说了赶过来,连忙拉了他。

    “老爷老爷,我娘家救火要紧呀!咱们快派人过去!”

    这事确实不是小事,邓耀成一时也管不得自己后院的家什了,同郑氏一道,只留了个守门的,把阖家的人都带上,往隔壁镇子里奔去。

    他们一走,哑叔就把前后守门的人直接打晕了过去。

    邓如蕴雇来的闲汉们直接一拥而入,把他们前些日刚从邓家大房偷来的家什,呼啦啦又往大房搬回去。

    邓如蕴就在家中的院子里等着,见这些闲汉们果然熟门熟路地搬了回来,还想跟他们说一下各件家什的位置,仍旧恢复到原处。

    不想她刚开口,闲汉们就道。

    “东家放心,咱们偷走才几日,位置都记着呢,保管都给你放回去。”

    邓如蕴:“ ”

    我谢谢你们啊。

    她见闲汉们果然一件不差地都放了回去,一时竟不知是气还是笑。

    不过他们确实都是做惯了这事的,一个时辰的工夫,竟然搬得差不多了。

    可邓如蕴清点了一番,竟还差了五六件。

    但涓姨和哑叔把邓耀成的家都看了一遍,确实没有遗漏了。

    邓如蕴只能先指了这些闲汉们,把最后的爹娘房中的雕花大床先搬回去再说。

    谁料就在这时,郑氏忽的带着人先回来了。

    彼时听闻娘家走水,她便急急往隔壁镇上赶去,但走到镇外却见一丝烟尘都没有。

    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找了刚从镇里出来的人一问,竟没听说谁家着火的事。

    邓耀成已经先一步去去往她娘家了,而郑氏脑子转得快,她眼皮乱跳,连镇子都没进,带着人就奔了回来,正撞见闲汉们把最后一件雕花大床搬回大房。

    她惊叫着跑上前来拦,“你们怎么能搬来我家的东西,又搬回去了?”

    闲汉们却笑道,“那自是有人出了钱,我们才来搬的。我们只认钱可不认东西,您要是打官司,去找衙门,别找我们。”

    她拦不住闲汉,却见邓家大房门口,邓如蕴缓步走了出来。

    她眼见着邓如蕴眉眼笑意盈盈,见了她还道了一句,“哦,婶娘回来了。”

    郑氏彻底明白了过来。

    “你这死丫头,竟然骗人?”

    邓如蕴说这没什么,“婶娘不也搬空了我家吗?”

    郑氏回来的倒是快,但带回来的人不多,眼见邓如蕴早有准备,根本不怕她,又急又气。

    她只能眼看着邓如蕴把最后的雕花床,也都搬回到了大房里去,自己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涓姨却在旁边笑得开怀。

    等床搬完了,邓耀成也知道被骗,带着全家人回来了。

    郑氏跑上前去哭着扯了她,“你的好侄女,把我们东西都抢走了!”

    邓耀成闻言回头,看见了许久未见的侄女。

    缥缈的月色下,她站在路边的树影中,穿了身丁香色绣团花的衣裙,手里拿了张泛黄的旧单子,抬头向他看过来,肖似他长兄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开了口,邓耀成听见她不紧不慢地问了过来。

    “还差六件,叔父知道剩下的六件家什在哪吗?”

    *

    宁夏城,九边重镇。

    滕越离开宁夏卫所,调往陕西都指挥使的事,军中的同僚们都知道了。

    不少人前来同他小聚,说起眼下的状况,说恩华王虽然被禁足在家,但伸在军中的手尚在活动,而朝廷要派来检查军务的人也定下了,恰就是大太监洪晋的心腹。

    这正欲滕越他们计划的分毫不差。

    王复响叫了滕越到自己家中吃茶,他说吃酒就算了。

    “朝廷要来检查军务,我可不敢在这个关头吃酒。但我这茶是江南新来的好茶,你怎么一副爱喝不喝的样。走神想什么呢?”

    王复响和滕越先前的职位相同,不过相较于滕越是凭借自己多年拼杀,积累军功坐上的位置,王复响要顺风顺水的多,他父亲本就是边镇重将,父亲去世后他降级袭位。兴许是因着自己顺遂,再见滕越这等靠本事拼杀上来的,便赞赏不已。

    两人自滕越调来宁夏便成了至交好友,这会王复响见滕越要走了,自己还得守在这里,还有些许伤感。

    滕越没回他那话。

    他便道,“我只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怎么还一直走神?难不成回了西安几个月,心早就留在那了?”

    他说都指挥使司里毫无意趣,“哪有咱们在边关真刀真枪来的痛快?你应该不会真想去都司吧?难不成,是挂心着家里?”

    他凑近了问滕越。

    这样问了,才听男人轻声回了一句。

    “嗯,她才十七。”

    “谁?”王复响没弄明白。

    滕越一转头,看到他的大脸近在眼前,没有白皙的小脸,只有一张黑粗大脸;也没有柳叶弯眉,只有横亘着两条浓眉;也没有一不高兴就暗暗抿起来的双唇,只有这会疑惑地张口问他的大嘴巴。

    滕越立即回了神,英眉微蹙。

    “没谁。”

    他家中妻子的年岁,难道还同这个粗武人提及吗?

    王复响讨了个没趣,不满地念叨了他两句,往外面催促灶房上肉上菜去了。

    滕越却不由地想到,家中的妻子好似比妹妹也大不了几岁。

    但她父母兄弟据说都过世好几年了,玲琅是跟着她长大的。

    可她失去双亲哥哥的时候,才多大年岁,她是怎么靠着自己把这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家挑起来的?

    滕越思绪恍惚起来,再香的茗茶也饮不下去了。

    滕越把亲卫唐佐叫了过来。

    “家里有没有消息?夫人可给我传信了吗?”

    唐佐还以为自己耳朵聋了,满打满算将军回宁夏这才几日啊,就算有消息,宁夏这么远也不能这么快传过来吧?

    他谨慎地摇了摇头。

    将军轻叹一气,又问,“那金州呢?沈修也没传消息过来吗?”

    沈修是为将军专办暗中之事的人,将军离开西安府之前,就让他往金州去了。

    但金州在陕西行省的最南边,宁夏却在最北面,这一南一北的,消息更不可能这么快了。

    唐佐还是摇头。

    滕越长长地叹了一气,只好道。

    “那你盯着,一有消息就来回我。”

    *

    金州。

    邓耀成不知道她说得剩下六件家什是什么意思,只有郑氏偷偷缩了缩肩膀。

    他只不可思议地瞪着邓如蕴,“你竟然敢诓骗我?让人假称你婶娘娘家走水,闯到我院中强抢?你这是什么?你这是强盗,你从哪学来的?”

    他怒火中烧,邓如蕴却轻笑了一声。

    “叔父问我是从哪学来的,我来告诉叔父。前些日,我家院中的老狗被人毒死,家什一夜之间被搬空,连院中老树都砍了 这闯空门的招数,侄女再是愚笨,一次也就学会了。叔叔觉得侄女学的怎么样?”

    “你! ”邓耀成怒极,“老宅里的东西本来就有一半是我的,连宅子都有一半归我,什么叫闯空门,我本来就是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他这么说,郑氏便在旁叫到,“对,本来就是拿回我们自家的东西,连你们身上穿戴吃用的,也都是我们的!”

    她说着还朝着邓如蕴一步上前,却被涓姨一口啐到了身上。

    “都是你的,你怎么不说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是你的?你敢上前碰蕴娘一下,我可就扇你了。”

    郑氏莫名就有些害怕方涓,闻言瑟缩了一下,连忙躲到了邓耀成身后。

    “老爷你看,她们就是这样欺负我的!我这衣裳还是用上月你刚买的新料子做的,都被她们糟蹋了 ”

    听她这样说,邓耀成目光定在了方涓脸上。

    “没想到,你如今也越发粗鲁了,蕴娘都被你带坏了。”

    涓姨闻言直接冷笑出了声。

    “是是是,我们都是粗鲁之人,只有你邓耀成一人清高。既然你如此清高,怎么还日日惦记侄女的家产?暗地惦记不来,干脆明抢,你可真是个好叔叔。”

    她看着邓耀成,不甚明亮的月色之下,上了年岁的他脸上褶皱纵横间,满是丑恶的横肉,她不由道了一句。

    “兴许从前你就是这般,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也不曾敬重拉扯你长大的长兄,更不会对蕴娘的外祖家心存感激,是我以前看走了眼,你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到这个程度,两边彻底撕破了脸面。

    邓耀成看着方涓怔了怔,又看向一旁从头到尾眸色冷淡的侄女。

    “好好好,你们既然要同我撕破脸,那咱们也不必在此多言了。见官吧。”

    他说见官,郑氏先是一愣,接着就道,“对,见官。反正你们今日闯了我们家门、从我们家抢了东西的事,大家可都看见了,我倒看看衙门要怎么判!”

    她声色尖利得似要吓住邓如蕴,涓姨一听邓耀成要去衙门告自己的侄女,越发不可思议。

    但邓如蕴脸色未变分毫。

    这些家什的底部,都在隐秘处刻着邓家人的名字。可不是郑氏说是谁的,就是谁的。

    见官她又怕什么呢?况且,她也不想来回跟他们再扯来扯去,早该见官了。

    她一口应了下来。

    “那我便与叔叔婶娘,衙门再见了。”

    她说完,一句多余的话不欲再言,见涓姨两眼泛红,安慰地握了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去

    朦胧的月色下,有人在一旁的树林里,从怀中取出一只健壮的飞鸽。

    沈修把纸条绑在了飞鸽腿上,捋着它的羽毛,低声道了一句。

    “好鸽儿,赶紧回宁夏告诉将军,夫人可要进衙门打官司了。”

    第27章

    家什都找了回来, 邓如蕴就没继续住在客栈。

    老宅里还剩下的两条老狗虽没被毒死,却也病病殃殃,哑叔已经给它们解了毒, 能不能挺下来就看天意了。

    但院中的老枣树被砍了,砍得仓促粗糙, 碎屑满地, 只剩下伤痕累累的树桩萎靡在地上。

    邓如蕴蹲下身去摸了摸它, 看到那一圈一圈的年轮,粗略数来二十余载,正是父亲买下周遭邻里宅院, 将老宅合并扩大的那年, 同叔父一起种下来的。

    彼时她尚未出生,而叔父还是父亲最亲的手足兄弟

    翌日衙门没来传唤, 反而来了个瘦弱的女人。

    女子眉眼耷拉着,眉间一根悬针,是她苦命操心了半辈子刻下来的。

    邓如蕴叫了她一声,“姑母来了。”

    邓月梅见到邓如蕴上下打量了她,“蕴娘, 瘦了。”

    邓如蕴无谓这些寒暄,她只笑着请姑母坐了,直接道, “姑母是来说服我,不要同叔父打官司的?”

    邓月梅见她一句话就说破自己的来意, 不由叹了一句, “你还是那么聪明 只是怎么忘了, 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更不要说眼下也不只是看钱, 论打点关系,你怎么能同他比呢?”

    邓耀成在金州做生意多年,同衙门的小吏颇为熟络,这也是他不怕同邓如蕴上衙门的原因。

    邓如蕴点头,“姑母说得在理,只是侄女话都撂下了,叔父还欠着我六件家什,东西没拿回来,我这话断不会收回来。”

    她说着,给邓月梅亲手倒了盏茶。

    邓月梅端着茶向她看来,见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微动分毫。

    “你还是原来的脾气,打定了主意的事,再没更改的余地 ”

    邓如蕴笑笑,“姑母既然知道,那来说服侄女也没用,不若还是让叔叔婶娘把东西还了我,来的有效。”

    她说着,看了姑母一眼,“我也知道姑母在夫家艰难,不想娘家兄弟和侄女打官司,但要打官司的人是叔叔不是我,姑母应该去找他。”

    邓如蕴几句话便把邓月梅送走了,后者到了邓耀成家门口,又怕邓耀成正在火头上,只能先回了自家,等隔日他消了火再来。

    晚间在自己家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听着厢房里,丈夫同偏房厮混着闹腾的话,只觉头疼。

    她生了四个女儿却不见一个儿子,从前还有兄弟替她撑着,六十四抬嫁妆嫁进来的时候何等风光。

    如今大哥走了,二哥只顾着自家,又同侄女打起了官司,夫家人几乎是指着她的脸笑话她。

    天一亮,邓月梅便耐不下去,又去了二哥邓耀成家中。

    “ 二哥把东西都还给蕴娘吧,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从前大哥待我们不薄。”

    话音没落,邓耀成就瞪了眼。

    “不薄?他与我之间的账,根本就算不清。”

    邓耀成欲怒,又摆了手,“他的事我不想再提,只说邓如蕴,我这个做叔叔的从小是怎么疼她的?哪次出门不给她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她都忘了吗?就这样打我这做叔叔的脸?”

    邓月梅忍不住道,“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你同薛家联手逼她,逼得她连老宅都顾不上了,只能远走外乡,她还怎么敬着你?”

    这话说得邓耀成言语稍顿。

    薛家的事情,他原本的意思只是想要吓唬吓唬邓如蕴,让她乖乖听话,日后都跟他这个叔叔生活,家产归他管理,他自然给她一副嫁妆送她出嫁。

    谁想出了点岔子。

    他解释道,“是她婶娘一时害怕,在那薛家面前说了些话,引了那薛登冠的心思。不过这事都过去了,这次我本意,也只是想让她回来,只要她肯跟我磕头认错,我也不想闹去衙门,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可邓如蕴的脾气,不反过来跟邓耀成打官司就不错了,怎么会跟他磕头认错呢?

    邓月梅这话不好说出口,但见邓耀成却有些余地,连忙好话说着又劝了些。

    “既然不想闹僵,二哥便再想想吧,哪怕是看在我在夫家多有不易的份上,你们不要闹了。”

    邓耀成也不想平白把钱都送进衙门。

    当下不由地犹豫了几分。

    只是他脸上露出犹豫,有人从窗户缝里一眼就看见了。

    郑氏把邓耀成兄妹二人的话全听见了耳中,她手下攥着墙角的一簇花枝,直接掐了下来。

    大房折腾了几年,本也没有多少家产了,要是邓如蕴真的肯低头,邓耀成说不定真要给她备一套嫁妆送出门去。

    还有玲琅那小丫头,这又是一套嫁妆,还要给邓如蕴的外祖母那老婆子弄一口棺材,这又是一笔钱。

    更不要说还有那方涓,邓耀成跟方涓当年差一点就成亲了,还有旧情呢!

    郑氏这笔账算得遍身发凉,她只觉若是这般,最惨的可就是自己了。

    郑氏略一思量,转身就去找了个关键的人

    郑氏找到薛登冠的时候,险些被眼前的阵仗吓到。

    薛登冠一巴掌将那干瘦的老头抽倒在地上,指着旁边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我都说,她跟我是去做妾,是享福,你再这样阻拦坏我兴致,我在山上就能强弄了她,连个名分都不给,我看你这老头子往哪哭去!”

    说完又是一巴掌,只把那老头抽得嘴里吐了血出来,旁边的小姑娘吓得扑过去直哭。

    薛登冠把爷孙二人连打带威胁,兴致也都没了,转眼看见郑氏眯了眼睛。

    “你来做什么?难不成,你家那侄女找回来了,今晚能给我送到房里去?”

    郑氏连忙上前,“薛小爷说得不错,邓蕴娘回来了。还跟从前一样水灵得您喜欢,只是我没本事,没法给您绑了送到您房里去,还得您亲自来!”

    她赶紧把邓如蕴回来的事,都同薛登冠说了。

    郑氏见这次邓如蕴带来了不少人手,不免猜测她之前一夜之间离去,恐怕是找到了能依仗的靠山。

    一个女子能找什么靠山?且看邓如蕴回来并不想张扬的意思,那定是找了个有钱有权的,给人家做了那见不得人的外室。

    人家必然家中有正妻,她一个小小外室不得重视,左不过有几个仆从帮衬罢了。

    但薛登冠不知道这些,她先骗得薛登冠盯上邓如蕴,若再能帮着薛登冠把邓如蕴占了,她那靠山定然嫌弃她身子不干净了,不肯再要了。

    一个外室还不说踹就踹?人家还能给她撑腰?

    邓如蕴没了靠山,薛登冠更不会向着她,到时候岂不是任自己拿捏?

    郑氏这一辈子,从一个小小酿酒人家的姑娘,能做上有钱人家的太太,自觉凭的不是旁的,就凭一个脑子灵光会算计。

    人长着十只手,都不如长一个好用的脑子。

    她暗地里都算好了,这会只骗着薛登冠,说邓如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跑了,我虽然不能把她直接绑了给小爷送过去,却也替您思量了个主意。这事若是成了,之前欠您的钱,是不是能一笔勾销了?”

    薛登冠想起邓如蕴清秀娇俏的模样,旁的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连声道好,“只要这好事能成,小爷再送你二百两都行!”

    郑氏简直欢天喜地。

    她先把自己的筹谋算计,跟薛登冠说了,“ 您到时候提前过去就好。”

    秀色在前,薛登冠自然答应不迭。

    不过此事最关键的,是怎么让引邓如蕴出来。

    郑氏想了又想,邓耀成是不成的,干脆找上了邓月梅的门。

    “ 小姑膝下无子,日子过得艰难,我也知道。我也不想闹到衙门去,可你二哥跟蕴娘一见面,叔侄二人就吹胡子瞪眼,我劝了多少次也没用。”

    郑氏看着邓月梅道,“不若你去请了蕴娘出来,咱们三个女人往我陪嫁的小宅子里,平心静气地说说话,这不就讲和了吗?”

    她说得情真意切,邓月梅少不得意动起来。

    “二嫂是真要跟蕴娘讲和,不是假的吧?”

    “那自然是真的。蕴娘不是在找其他六件家什吗?就在我陪嫁的宅子里。咱们和好了,她自搬回去就是,一件都不差的。但是,只能咱们三个女人来,旁的人都不要的,以免多生是非。”

    她这么说,邓月梅也能明白,便应了。

    又一日,她又上了邓如蕴的门,把这事同邓如蕴讲了。

    邓如蕴略略思量了一下,一口答应下来。

    但涓姨却觉得不妥。

    “那姓郑的安过什么好心?蕴娘别去,别被她骗了。”

    邓如蕴心里有数,笑道,“我手里还有林老夫人留下的人手,她不让我带人进去,我把人偷偷留在外面,她又不知道。”

    可涓姨还是不太放心,秀娘也在旁嘀咕。

    “老夫人也没留几个人手,若是咱们先前寻了从影就好了,从影手中都是将军的人,提前偷藏在房梁上保护姑娘都行。”

    涓姨看了邓如蕴一眼,邓如蕴却跟秀娘叹气。

    “总想那些做什么?你是不是还想着,将军过来帮衬我们?”

    秀娘连连点头,“若是将军在,哪需要跟他们扯这些皮?”

    将军走之前可是连番叮嘱姑娘,有事要跟他说的。

    邓如蕴却笑了。

    “秀娘姐以后别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了。”

    茶香在房中飘散,一如她淡而无痕的神色。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在宁夏,也不可能过来。”

    邓如蕴说完,便把这事直接抛开了,抛在脑后,不再多看一眼。

    她说她就照着郑氏的意思去一趟,“我知道她想弄鬼,但这鬼到底弄到谁身上,且不好说呢。”

    *

    秋爽一日一日消磨殆尽,冬日里的凛冽顺着西风一路南下攻城略地。

    邓如蕴回了金州也好些日了,天越发冷,不得不将长袄穿在了身上。

    郑氏的小宅院在镇子边缘的山坡上,邓如蕴穿了件宽袖厚重的对襟长袄,出了门去。

    她让哑叔带着人先藏在了郑氏的小宅周围,然后只身同姑母邓月梅,一道进到了里面。

    她甫一走进去,便感觉到一旁昏暗的厢房里有眼睛在盯似得。

    邓如蕴暗暗冷笑,身上却也禁不住泛起几丝恶寒来。

    郑氏在正厅里等着她们,这边招呼着她们进来,邓如蕴发现连茶水都提前倒好了。

    郑氏拉着邓月梅坐到了一边,将邓如蕴安置在了另一边。

    小小圆桌,倒也无所谓坐哪边,可邓如蕴留意到郑氏目光,偷偷往她脸前的茶杯里看了两眼,心下有了数。

    这会郑氏请她们喝茶,邓如蕴假装抿了一口,抬眼往着房中打量了一番。

    “婶娘这陪嫁宅子挺新啊?不像是十几年前盖的,倒像是这三五年。”

    郑氏脸色微微尴尬,她娘家当时一穷二白,陪嫁这样的宅子是不可能的,自然是这些年偷偷藏了些私房钱盖的

    她也顺着邓如蕴的目光看了两眼,却没留意邓如蕴一边称赞着这屋子造的好,引得两人都向四处看去,一边手下悄默声动了动,将她与郑氏的茶杯,飞快调换了过来。

    郑氏说了两句翻了新的假话做托词,连忙揭过这茬不再提,只同邓如蕴道。

    “这几日天干物燥的,咱们先喝点茶润润口再说吧。”

    她说这茶都是好茶,怕邓如蕴不放心似得,端起手边的茶杯连饮了三口。

    邓如蕴和邓月梅自然也喝了些,喝完,邓月梅便提了和解的话。

    谁料邓月梅刚把话说完,就见郑氏撑了头。

    邓月梅问了一句,“二嫂怎么了?”

    郑氏还开口回她,“我也不知怎么,有点头昏 ”

    话音未落,人忽的倒在了桌子边。

    邓月梅大惊,邓如蕴却轻轻笑了一声。

    “姑母可能不知道,方才婶娘喝得,其实是她给我安排好的茶水。”

    邓月梅倒吸了一气,“这 她想干什么?”

    邓如蕴说不知道,她建议先把郑氏送到床上去好生睡好,别天冷着了凉。

    “反正我已经提前告知叔父过来,至于今日还有没有旁的人来,我就不晓得了。”

    把郑氏送到了床上去,还替她盖了被子放了帐子,帐内昏暗正好眠。

    事情如此诡异发展,邓月梅怎么察觉不出古怪,她叫了邓如蕴。

    “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邓如蕴正有此意,姑侄二人快步往门边走去,然而刚到了门边,就听见了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过来。

    邓月梅撩了帘子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个男子。

    那男子发福的身上穿着锦衣,束金带戴银冠,只是此刻脸色潮红,一双眼睛像是被血染了一样。

    他急不可耐地拨开邓月梅,也没看到在旁低下头的邓如蕴,只道了一句,“是不是成事了?”

    甚至没等回应,就直奔房内床榻而去。

    邓月梅脸色都白了,“这,这 ”

    她不敢相信,但邓如蕴神色未变。

    正如涓姨所说,郑氏从来就没安过什么好心。

    只须臾的工夫,那薛登冠的脱衣声就从房里传了过来,郑氏好像有所察觉哼哼了两声,但似乎还没完全醒过来。

    房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邓月梅惊慌着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又有人赶了过来,正是邓耀成。

    邓耀成只见邓月梅和邓如蕴都站在门前,独独郑氏不在,急问了邓如蕴。

    “你叫我来做什么?你把你婶娘弄哪去了?”

    只是没等邓如蕴回应,里面郑氏要醒过来的哼哼声就响了起来,同时响起来的,还有薛登冠急不可耐地声音。

    邓耀成心头一震,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

    他只见地上衣衫凌乱一片,床上妻子半身赤裸,而一旁趴着个赤条的男人,双眼猩红地连声说着,“小爷等这日好久了 ”

    此情此景激得邓耀成大叫了一声。

    这一叫,直把郑氏叫醒了过来。

    而邓耀成也红了眼,抄起旁边的门栓,往床上重重打了过去。

    只一下,把那薛登冠直接打昏在了床上,头上滴滴答答落下了血。

    郑氏已经眼前的景象吓得尖叫不已了,当下拉着衣裳往身上拢,扑下床来抱住邓耀成的腿。

    “老爷老爷,这是有人要害我啊!你快救我呀!”

    她说着,见邓耀成震怒中带着嫌恶与不信,郑氏心下一急,抬手往外指去,“都是邓如蕴害我!是她,是她给我吃了迷药!”

    说话间,邓如蕴撩了帘子就站在了门前。

    “婶娘确定是我害你吗?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这可是你的私宅啊。”

    她歪着头看着郑氏。

    郑氏眼见自己筹谋的一切,都被她破了,还反加到了自己身上,弄得她没了脸,眼下还提什么私宅。

    她心下一阵急恨,拔下头上簪子,忽的起身向邓如蕴扎了过来。

    她一动,邓如蕴当即撩开袖口,拉拽之间,一根木针从袖箭里直直向前射去,嗖的一声,深扎进了郑氏的胳膊中。

    郑氏骤然一痛,尖叫着扔下簪子倒在地上。

    她尖声咒骂邓如蕴,邓如蕴只冷笑,“你再敢过来,我还射你。”

    郑氏痛得不行,见邓如蕴手腕袖箭仍旧对着她,哭着呼喊邓耀成。

    “老爷救我,她害了我,还要杀我!她想把我们的名声全败坏了,想把咱们全都毁了!”

    她疾呼邓耀成,邓耀成早就分不清是非了,他只看着妻子受辱,还被射了一箭,而邓如蕴这个做侄女的,往日里什么情面都不顾,只一味让他难看,今日更是害惨了他们。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不孝女,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怒火冲天,举起门栓朝着邓如蕴的头脸,直接打了过来。

    这一下极快,邓如蕴想要拉拽袖箭都没来得及,只觉冷风直扑面门。

    她惊吸一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至极而强烈宽广的风从背后一涌而来。

    那风瞬间将她包裹住的同时,有人自她身后,一把握住了那直劈邓如蕴的木栓。

    他力气极大,一息之间劈手夺下邓耀成手中凶器,反手掷出,那木栓径直砸进了墙边柜中。

    而他另一只手揽过她,将人全然揽进了怀里。

    邓如蕴被他紧紧圈在怀中。

    她惊讶地抬头看去,看到男人低下头来,眸中沉沉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

    第28章

    邓如蕴惊到了, 她回头看到滕越的瞬间,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男人双眉紧蹙,定定看了她几息, 随着亲兵上前,他冷声吩咐。

    “把这些人全都绑起来, 送去衙门。”

    滕越的亲兵将邓耀成、薛登冠等人全都绑了起来, 连嘴都堵上, 一息间全都带了下去。

    只是邓如蕴还在方才的惊讶中没有缓过来。

    她只看着莫名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不由地就问了一句。

    “将军为何会在此地?”

    他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紧蹙的双眉似要将她锁在眼眸里。

    他从开始到现在只看着她, 嗓音低沉。

    “蕴娘觉得呢?”

    邓如蕴心下蓦然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 她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但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知道她在金州发生的事,也不可能专门从宁夏为她赶过来。

    时间是来得及, 可他这般又有什么必要呢?

    定然是金州发生了什么旁的紧要的事,他才会临时出现

    邓如蕴把自己那一瞬间的答案否定了去。

    方才那房内污浊之气随着门大开而涌了出来,罩着人令人胸口气闷。

    他还在低头紧看着她。

    邓如蕴没有回答,只岔开了话去。

    “将军要把他们送去衙门了?”

    他说是,语气似丝毫没有和缓, 越发冷厉。

    “那夫妻二人意图不轨,两人都向你下了杀手,里间躺着的那个还吃了虎狼药, 欲强迫于人的狗东西 这些人旁日所为先不论,只今日所做, 送去衙门不亏吧?”

    邓如蕴没有异议, 她点了头。

    “好。”

    可他却没有因此而被她真的岔开了去。

    廊下的风吹得紧, 将他身上的气息尽数裹在她身上,丝丝缕缕都纠缠在她鼻尖呼吸之中。

    他仍旧紧看着她。

    “方才那般时刻, 如果我不曾赶到,你是准备受下那一棍吗?”

    邓如蕴也没料到邓耀成会突然暴起,亲叔叔向亲侄女下了手。

    她被这问得心下略虚,却错开他的目光道。

    “我带了人手,暗藏在了外面。”

    “外面?人在院外,你在院中,如何及时护你周全?”

    他嗓音低沉中带着些急促的质问。

    邓如蕴被问得更心虚了两分,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冒进了,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这般一直追问她做什么?

    她微微抿了抿嘴。

    “我有戴着箫姐儿给我的袖箭,此物甚是好使,我也很是信任。”

    然而她这话出口,他突然道。

    “所以你宁肯信她,也不信我?宁愿戴着她的袖箭闯这龙潭虎穴,也不肯提前告知我一声?”

    他这话带着几分或许连他都没察觉的急火。

    邓如蕴从没见过他这般凶的模样,愣了一愣。

    云层遮住天光,乌云之下,暗淡的院中气氛越发闷到令人呼吸不畅。

    他生气了。

    可是邓如蕴还是不明白,这件与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生气。

    是生气她未曾照着他的叮嘱,提前把她家中的事告知他吗?可他从不是那般喜好事事掌控在手的人,为何会因为她没能告知这点小事,而发这么大的火呢?

    邓如蕴不懂,却也下意识不想探究明白。

    反正,定然不会与她有关就是了

    她回答不了,他再追问她也回答不了。

    她也有点不高兴了,闭着嘴巴转过了头去。

    她不说话了,紧绷着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倔色,好像他再问,她也不会认错。

    滕越是知道她有脾气的,没想到不光有脾气,还有些藏起来的臭脾气。

    烘烘的臭脾气。

    滕越竟有些要被她气笑了,见她只转了头,当做没听见他的问话,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

    一时间竟觉得行吧,有臭脾气就有吧,总比她先前客客气气得强上许多。

    但他还是气盯了她两眼,不知她一个姑娘家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同那些恶人搏上一搏。

    可一想到方才那般情形,又无法同她继续地生气,只能先搁置一边。

    “有没有受旁的伤?”他重叹一气。

    她只摇头,仍旧看向旁处,“没有。”

    “那就一道去衙门吧,把此间这些事做个了结吧。”他只能道。

    她低声,“嗯。”

    *

    一路,他陪她坐在马车里,她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抬头跟他对视,也不主动跟他说话,不知道的还他这做夫君的,同她有什么仇。

    只有在他半闭起眼睛稍歇的时候,才察觉她从眼角里,偷偷打量他一眼,但也只一下,就飞快地收回去,不再看了。

    滕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便也不再同她言语,只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又僵又凉。

    他也不理会许多,只将她拉到了身侧来。

    她起先还似有些抗拒,后来又不知自己琢磨了些什么,便顺着他的力气坐了过来。

    滕越便也不同她细论,只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了,把人裹成了一个毛粽子,只露了个倔强的小脑袋,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坐着。

    滕越忍不住真要气笑了,但一想到方才那对她下杀手的,正是她自己的亲叔父亲婶娘,忽的不知道她父母皆过世的这几年,她是怎么带着一家老少过来的。

    男人眸色不禁和软下来。

    他方才也见到了沈修,不过还没来得及听沈修,将打听来的她的事细说。

    邓家所在的镇子距离金州城稍有些路程,不过滕越没得让身边这个人去击鼓鸣冤,便找人替她把事行了。

    知州见是他带人前来吃了一惊,连忙请了他入内小叙。

    滕越只好把她留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听见了吗”,他跟知州进去说了话。

    邓如蕴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自己的叔父和婶娘。

    她想了想,同他二人道。

    “诚如姑母所言,我们这一家人把脸面扯到如此地步,确实再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问二人,“若是叔父也不想进衙门,我也不是不能罢手。”

    她这么说,郑氏眨了眨眼睛,“你、你真愿意?”

    邓如蕴自然也是有条件的,“我愿意,但首先,你们要把我家的东西俱都还给我,其次,发誓再不相扰,最后,我要你们搬离老家的镇子,再不回来。你们若能应下照做,我今次便不再追究。”

    叔父到底是父亲的亲弟弟,父亲在世的时候虽然气他,却也总是心软,病重后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曾声声唤起他的名字,好像那个最亲的手足兄弟还一直在身边,从不曾决裂离去

    邓如蕴愿意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他们肯答应,想来父亲也是愿意的。

    她这么说,郑氏明显意动了。

    今日这些事,虽然发展的和她想得都不一样,但最初的筹谋、迷药、薛登冠那些,却都是她算计来的,她心里虚的很。

    她不由去看邓耀成,可邓耀成却只冷笑,他恨恨看向邓如蕴。

    “你不必在这发善心了。你们家这些年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从我手里打拼出来的?我多番给你机会,只要你肯认我这个叔叔,今日呢?你是怎么害我们的?见官就见官,到底让知州老爷断一断,是我有罪,还是你这做侄女的也该死!”

    这一句,彻底将邓如蕴那点犹豫的心思说没了影。

    她说好,“那就如叔父所愿吧。”

    邓如蕴再无多言了,但郑氏却有些急了。

    她见邓耀成不愿意,只能自己叫了邓如蕴。

    “你告我们,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就靠着方才绑了我们那男人吗?我瞧着他是个有钱有势的,可你又是人家什么人?”

    郑氏忽的哼笑一声,盯向邓如蕴,“你也不过就是人家的外室吧?他必然有高门贵女做正妻吧?”

    邓如蕴一时没反驳郑氏的话,“婶娘想说什么?”

    郑氏见她没反驳,越发确信她就是个外室无疑。

    “哼,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这样的出身连他小老婆都做不上,只是个不敢见人的外室,回到家中也不敢声张。你今次闹到了衙门里,他看似能给你撑腰,但这事转头闹出去,他家中岂会不知?届时人家高门贵女的正妻不快了,你以为他还会在意你这个乡野出身的外室吗?小心将你打出门去!”

    邓如蕴竟被她说笑了。

    不过,郑氏有些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腾越往后是要娶高门贵女,做他的正经妻子的。

    但他不在意她,对她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且眼下么,她笑道,“婶娘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比较好。”

    话音落地,她直接离了去。

    *

    两刻钟后,明镜高悬的金州州衙大堂内,邓如蕴叔侄二人争夺家产并蓄意谋害案子开审。

    邓耀成先前是被滕越的人绑起来的,这会到了衙门还是松了绑。

    他这边松开,只觉整个人都回过了劲来。邓如蕴不曾开口,他倒是一步上前。

    邓耀成今日已经恨极了。

    郑氏赤身的那一幕几乎刺得他双眼血红,但这样的丑事他咬碎牙也说不出口。

    他今日只告邓如蕴不敬尊长,一个不能立户的女子却强占家业,他要拿走大房的产业,邓如蕴不是自己有本事吗?那就让她空手过活去,那些家业他都要,那本也是他一手挣出来的!

    他上前跪在知州案下,把他心中所恨所求说了。

    “ 邓如蕴一个女子,无有父母兄弟,大房也没有留下男丁,只有一个小小女娃。我是她父亲的亲兄弟,照理她们一房就该归到我门下来,但我两次三番要求,她却只霸占家业,不敬我这尊长,还折辱于我们夫妻 ”

    他似受了委屈一般,一直在愤愤告官。

    滕越不想让人说他妻子仗势欺人,便暂时避在了人群里。

    可他却见邓耀成一直滔滔不绝,指着自己的侄女简直将所有罪名压在她身上,仿佛不将她置于死地都不能解恨。郑氏更是在旁帮腔,恶狠狠的眼神掩饰都掩饰不住。

    而她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一对血亲,一盆一盆地往她身上泼来脏水。

    她好像早已习惯了一样,神色再没有任何波澜,就这样着看着他,一条细弱的脊背挺得笔直。

    沈修悄然走了过来。

    滕越看到他,轻声问了一句。

    “他们以前,就是这样欺负她的吗?”

    沈修低了头,“是的,夫人原本不欲与他们来回扯皮,想要自立女户,一来方便养家糊口,二来也断了邓耀成夫妻觊觎大房家产的心思。但都被邓耀成夫妻以各种理由阻拦了。”

    他说他们给族里的族长族老送钱,也去里正处打点,就是不让她自立门户。

    “邓耀成还是有钱的,可是夫人家接连遭遇变故,家产都变卖殆尽了,哪还有什么钱?”

    滕越听着沈修道,“夫人全靠制药卖药,赚钱养家糊口,镇上邻里都知道她一个姑娘家经常到了后半夜还在制药,起先技艺不如父兄,只能低价贱卖,后来手艺越发好了,才勉强赚了些钱 ”

    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吧?

    滕越怔住,他几乎在眼前,看见了那个没了爹娘哥哥的小姑娘,她再也没有了依仗,每天都要浸泡在苦涩的药草里,细弱的脊背和肩膀,硬生生把这个家挑在了肩上。

    沈修又继续说她不甘心被邓耀成夫妻阻挠,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也想去打点族长里正那些人。

    可是她那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送去这些人手里,这些人却根本没把她自立门户的事情放在心上,收了她的钱却不替她办事,钱全都打了水漂。

    滕越已经能想到以她的脾气,是怎么说服自己把这些钱送给那些人,眼见着钱打了水漂,又该是怎样憋闷却无力的心情。

    连沈修说着,嗓音也低哑了几分。

    “夫人自那之后,再没给这些人送过钱。但邓耀成夫妻时常相扰,她也没办法,只能与他们勉力僵持。谁想到那郑氏,竟然找到了当地的乡绅家的恶霸薛登冠,此人只见了夫人一次,就盯上了夫人 ”

    他说薛登冠盯上了她,非要弄她回家做妾,她自是不肯,那厮却多次骚扰。

    “夫人是良家,且邓家从前行医卖药,多年间行善积德,镇里人见夫人落难多还是相帮的,薛登冠不敢直接去抢良家女,可有一次这厮喝醉了酒发了酒疯,恰那日夫人从外采药回来,他撞见了夫人竟要强上 ”

    那天邓如蕴被他吓坏了,可四下里根本没有人。

    她想跑都来不及,最后无奈之际,竟从高高的堤坝上闯入了河上的冰面上,春寒料峭,她踩着几乎碎裂的河冰,才堪堪逃出一劫

    滕越听到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沈修道,“自那之后,夫人便甚少出门,涓姨便替她到处采药。却不想从山坡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可是属下却听到有人说,就在涓姨摔下来之前,有猎户见到郑氏的娘家兄弟,曾偷偷上过那片山坡 ”

    沈修其实还想说,他还查到了一个特别的点。

    那便是夫人似乎同家中的老夫人毫无亲缘关系,根本不是什么远房的亲戚。

    但他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将军神色怔忪地只看向堂内。

    邓耀成夫妻的声音还在响起,刺得滕越耳中发疼。

    她仍旧站在旁边,等着他们全都说完再反驳。

    滕越只看着她纤薄的背影,忽然明白她为何几日宁肯冒着风险,也要闯一番龙潭虎穴,把这些糟泥里的烂人撕在一起。

    以她的脾气,她心里这些年,得是多恨多气。

    滕越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泛起酸麻的痛意。

    那痛他从未经过,也难以言喻。

    他突然有点后悔方才跟她生气。

    好吧,她脾气臭就臭吧,日后他都不跟她生气就是了。

    这会,邓耀成夫妻总算说得差不多了,知州听够了那二人的话,让她开了口。

    她方才把那二人的话都记好了,眼下一条一条地反驳了出来。

    她说立女户的事情,说了家产早在父亲过世前就做了分割,也说了他们连番的相扰,把当地的乡绅恶霸薛登冠扯进来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知州当然不会偏向邓耀成,而她这话说完,一旁听审的百姓也都明白了过来。

    之前还有人嘀咕,女子自立门户本也不是可靠之事,眼下再没人提及,甚至有人干脆问想了邓耀成。

    “你们夫妻这不是吃绝户吗?”

    这个词扎耳的很,邓耀成几乎是跳了起来,瞪着眼睛同人反驳。

    “什么叫吃绝户?本就是家产分割不公,而她也本该归我这叔叔管教!”

    下面的人根本不再听他说辞,连声道“呸”,“但凡你是个好叔叔也就罢了,你们夫妻是什么东西,咱们还听不出来吗?连拉扯自己的长兄都算计记恨,娶了个妻更是恶人,谁敢跟你们夫妻,只怕没二年连骨头都不剩了!”

    下面的人直戳邓耀成的痛处,邓耀成不肯承认,跟他们挣得面红耳赤。

    知州一拍惊堂木,听不下去了。

    “肃静!”

    堂中倏然静了下来。

    “我看此案已经十分明了了,本官要当堂结案。”

    知州话一出,众人皆齐齐看了过去。

    涓姨上前握住了邓如蕴的手。

    知州肃然开口。

    “邓耀成和郑氏夫妻,多年觊觎邓家大房家产,又见侄女年幼多有欺凌,今次更是蓄意谋害。”

    他说着,让人呈上了滕越的人,从郑氏私宅里找出来的迷药。

    他直问郑氏,“你以此迷药下入茶水之中,请了侄女前来,意欲何为?!”

    这一问,惊得郑氏身子一瘫,她还想反驳,知州已经不容她再多言。

    邓耀成也没想到迷药竟然真出自自己的妻子,但眼下此时,已无可再辩了。

    知州再拍惊堂木。

    惊响在大堂里反复回荡,肃清着多年来的污浊。

    “邓耀成、郑氏夫妻欺凌侄女,妄夺财产,蓄意谋害,桩桩做实,罪无可赦!判板子三十,立时受刑,流放边关两年不得回,赔偿侄女邓如蕴多年损失五百两现银,以儆效尤!”

    他此判一发,不光是为邓如蕴正了名,也警告了治下百姓,再不可欺凌那些独撑门户的女子。

    涓姨当先喜极而泣,抱着邓如蕴哭出了声来。

    “我的孩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亦长出一气,这一气极长,半晌才红着眼睛轻轻笑了笑。

    堂下百姓眼见着邓耀成夫妻俱傻了眼,也都解气地嗤笑起来。

    邓耀成还要上前去扯知州,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

    知州根本不理会他,而郑氏先是惊怕瘫软,转而她突然看见了滕越,忽的站起身来。

    “这位大人,你不要给那贱丫头撑腰!她都是骗你的,根本没有这些事,而且她早就和薛家那小爷牵扯不清,不是什么干净人。”

    她觉得此事只能指望滕越了,“大人,她不就是个外室吗?你干嘛把她一个外室放在眼里呀?!”

    邓如蕴闻言皱了眉。

    她与滕越的夫妻关系只是暂时的,她晓得林老夫人并不想让太多人,记得滕越曾娶过她为妻。

    之前郑氏说她是外室,她便没有多言,不想眼下,郑氏竟然就在大堂里叫了出来,还攀扯上了滕越。

    邓如蕴正想让知州叫衙役堵了她的嘴了事。

    不想这时,却见滕越从人群里走上了前来。

    “此事与将军无关,将军不要被她扯到。”邓如蕴连忙低声叫了滕越。

    男人却挑眉看过来,“可是她说,你是我外室?”

    这件事邓如蕴不好同他解释,还想再劝他不要露面,反正也判罚完了。

    可她却见他就这么走上了前来,走到了人群中间,就站在她身边。

    他瞧向郑氏。

    “你说外室?”

    他声音随着堂内一片静谧,清晰地向外传播而去,也传到邓如蕴耳中。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滕越的夫人。”

    第29章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是我滕越的夫人。”

    他这句话说出口,旁人如何他全然没有看在眼里,他只看身边的人, 眸色滞了一滞,神情怔忪。

    好像他说了一句, 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事, 也好像他站出来替她撑腰, 是连她都未曾想过的可能。

    她似乎有几分无措,隐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滕越哪里还舍得再似之前般凶她一句,他只拉了她的手。

    “以后, 都不必怕了。”

    *

    判罚结束天色已晚了, 滕越带着她们去了滕家在金州的老宅。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她回老家。

    说起来,他们成婚之后, 他就应该带她回来祭拜祖先,记入族谱。

    但当时他成了婚就去宁夏打仗,这一耽搁便是数月。

    只不过这一次回来得也是匆促,又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滕越想着他反正已经调回西安来了, 等过些日子母亲从五台山回来,他再正经同她回乡祭祖不迟。

    滕越想着这些事情,也小心地看着这个人。

    涓姨和秀娘都对今日的判罚很是满意, 秀娘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说五百两现银的赔偿, 简直是知州老爷的恩典。涓姨长叹一气, 把过去的都放下了, 也不禁在旁笑着点了头。

    只是她却情绪不太高,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低落, 晚间吃饭的时候,也只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到了夜里歇息的时候,滕越让她睡到了里面。

    自回门之后,他又回了趟宁夏,他们夫妻已经许久没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了。

    不知是不是老家的床有些大,她睡在里面,盖在厚厚的锦被中,半蜷着身子背对着他,像一个刚从虎口厮杀搏斗脱险后、疲累至极的小兽。

    滕越探到她身上凉凉的体温,不禁开口。

    “是不是冷?到我怀里来吧,我给你暖一暖。”

    只是他这般开口,见她身形微顿,她并没有到他怀里来,只是回头看了他一下。

    “多谢将军。只是今日耽误了一整日,将军也累了,早点歇了吧。”

    她声音很轻,她也是真的跟他道谢,但小身子却不曾动分毫,越过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让他将她抱进怀中。

    她仍旧那样蜷缩着靠在床榻的里面。

    或许于她而言,自己这个丈夫能给她的安全,还不如一床锦被。

    他心头空了一空,又有点后悔今日凶了她。

    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在宁夏的事情基本交接完了,本也准备回西安了,却收到了沈修的飞鸽传书,说她要被她亲叔叔告上衙门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回了金州的事,更不知道她要被人告上衙门,当晚就离了宁夏,一路快马而来,不想连赶几日路,下了马却听说她独自去了郑氏的私宅。

    待他闯进郑氏私宅,一眼看见她叔父,举着木栓就向她面门砸来的时候,心头急缩了一下。

    连在关外对付鞑子,他都许久没有这般惊怕急缩的感觉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心绪起伏至此,忍不住就说了她几句

    滕越是后悔,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到底是收不回来了。

    滕越没再打扰她,只下了床寻了炭盆点了起来。

    她察觉了,“火盆燥热,将军若不习惯,不用点也没什么。”

    他确实不习惯在房中点炭,可她不让他抱着,身子这么冷,何时才能把被子暖热?

    滕越没说这话,将炭盆又靠近放了放,轻声问她。

    “睡不着吗?在想什么?”

    她停了一息,“也没什么,快睡着了。”

    不肯跟他说。

    滕越也不意外。

    他还是可以猜的,他回到了床上,往靠近她的地方躺了下来。

    “是不是还想回趟老家,住几日?”

    他这话说完,她就回了头。

    昏暗的床帐里,她的眼眸隐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光亮。

    看来他猜对了。

    果然他听见她问,“可以吗?”

    滕越心下不由一软,像一片滩在地上的水。

    “当然可以,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行。只不过我还有点事要做,你先过去好吗?”

    邓如蕴点头道好。

    炭盆散出的热气顺着床边暗涌过来,簇在她脸边,而身边的男人好像也躺的有点近。

    暖热的气息,慢慢地将她发凉的身子都暖了起来。

    她准备明日就先回去了。

    而他从宁夏赶回金州,果然是有另外的事

    翌日邓如蕴就带着涓姨、秀娘她们先回去了,滕越又派了些人过去,一路将她送到城门口才回了家中。

    他刚回来,金州的知州就登门拜访。

    滕越早已料到,当下见了知州,让唐佐上了茶,便把书房周遭都清了。

    知州见他这般,便也不再绕弯。

    他说邓耀成夫妻的事情,证据确凿都好说,但滕越把乡绅家二世祖薛登冠也绑到了衙门,却有些难办。

    一来那薛登冠吃了虎狼药,弄得是邓如蕴的婶娘郑氏,若想以此定罪,不太好办,二来若是开堂审理,难免要波及邓如蕴的名声。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知州连声叹气。

    “下官也晓得此人禽兽不如,没少迫害良家。但下官在金州为官六载正是考绩的时候,上次满三年一考,我因着一桩经济案,照实罚了薛家两千两白银,考绩被人从优改到了中,今次我若再审了判了那薛登冠,只怕连中都没了,官也没得做了。”

    知州一副吃了黄连的苦涩模样。

    他说自己也想当个好官,“奈何这薛家上面有人,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偏偏连到了京中那位九千岁。那是什么人物,连朝中大员都奈何不了,官员进京没见到皇帝,先到他府上拜见。我只是个小小的从五品的知州,这官路还想继续往下走,实在无法如实判罚那姓薛的流氓。”

    他说着,又为难地看向滕越。

    “将军是咱们金州出来的,家中的事下官也有所耳闻。当年打压令尊的人,眼下也攀附上了那大太监,将军若非要给那姓薛的定罪,只怕少不得也要弄得一手骚。”

    知州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都有些想笑了。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就做了这样的窝囊官。朝政清明这种事他是不敢肖想了,但若是没有那大太监把小皇帝哄得团团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兴许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可眼下么

    他干脆站起身来,跟滕越行礼。

    “滕将军,你看 ”

    滕越将他扶了起来。

    “知州的难处滕某明白,我不难为你,把人放了吧。”

    这话一出,知州简直大松一气。

    他连番向滕越道谢,说还是会借机敲打薛家的,让滕越放心。

    当日,薛登冠就被从衙门放了出来,无非是交了一百两赎买银,这点钱对于薛家来说不当什么钱。

    薛登冠是跨了火盆进家门的,阖家替他扫尘除霉,说明日是个好日子,午间摆一场酒,正午时分的大日头一照,什么晦气都没有了。

    喝酒这种事,薛登冠从没拒绝过,当晚家中人便准备着张罗了起来。

    到了第二日,他换了一身大红色锦袍,戴了金镶玉的发冠在头,举起酒杯与人庆贺。

    “我薛登冠是什么人,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摆不平的事,左不过舍点银子罢了。”

    不过他没能得手邓如蕴,还是令他心里发痒。可那邓氏女竟然嫁给了滕越,那滕越连恩华王府都敢得罪,薛登冠心里再痒,也只能在脑中肖想罢了。

    他脑中想得着急,腹中又落了许多烈酒,身上就有些耐不住了。

    他转头就叫了身边的人。

    “去把那死老头的小孙女给我弄过来,小爷今日下晌就要弄了她,消消这下腹邪火。”

    身边的人闻言这就要带着人去,薛登冠则站在高台之上,又举起了酒杯。

    不想就在这时,忽有什么破风而来。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院外山坡上射了下来,越过矮墙人群,一箭直直穿过了薛登冠的脖颈。

    鲜血从他喉管喷薄而出的瞬间,酒池肉林内四座皆静。

    下一息,薛登冠砰然倒地,院中惊叫之声乍然而起,起伏连绵久久不能停

    一旁的山坡。

    滕越坐在马背上,将手上的长弓扔给沈修,擦了擦手,勒了缰绳调转了马头。

    薛家的惊慌混乱,连同血腥之气,都被猎猎山风吹远了。

    此间静谧无声,只有男人打马叫了沈修。

    “走,去寻夫人。”

    *

    天越发冷了。

    邓如蕴回到老家看了看剩下的两条老狗,老狗还在继续撑着,可院中被砍的老树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其他六件被郑氏私藏起来的家什,也有官差搜罗了都送回到了邓家来。

    但邓如蕴无甚心思打理,同涓姨说了一声,“我去趟爹娘的坟前,同他们说几句话。”

    涓姨疼惜地看着她,“去吧。”

    邓家人的坟墓在镇子外面一座小山顶上。

    邓如蕴给爹娘兄嫂都上了香,也叩了头。只不过当她回头的时候,看见也有人上了前来。

    是她姑母邓月梅。

    想到之前,姑母也想两边说服,不想让她和叔父闹上衙门,闹得大家日子都难过,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邓如蕴见她过来,不免问了一句。

    “姑母又想劝我放了叔父吗?但衙门判罚已经下来。”她说邓耀成夫妻被判流放边关,“今日约莫都要从老家附近路过了。”

    但可这么说,却见姑母摇了头。

    “我不是来劝你的。”

    邓如蕴看过去,见她微微低了头,“这些年他们欺负你,我其实都晓得,只是可能连我也觉得,女孩子没用撑不起家门,所以最多也只是劝说他两句,不曾真的帮过你什么。你有如今,都是靠你自己,我这个做姑母的,哪还有脸再劝你?”

    她低着头,将自己带来的纸钱,也放进了烧给邓如蕴父亲的火堆里。

    火舌把纸钱和前来的人的言语,都卷进了另一个世间。

    山顶无人说话,半晌,纸钱烧没殆尽,邓月梅从长兄坟前起了身来。

    她轻轻看了邓如蕴一眼,看到那个不被她看好,也不曾被她相帮的小姑娘,好像在过往的哪一日中,早就长大了,不是那个跟在她裙子后面叫她“姑姑”的侄女了。

    她待玲琅,才是真正的姑姑待侄女,而不是自己这般。

    她低声道了一句,“人各有命,他们落到这般下场,也都是他们的命。我再不会多言。”

    “只是蕴娘你,”她抬头看向邓如蕴,“往后你我姑侄兴许都不会再见了,蕴娘你 要好好把日子过好啊。”

    她眼中泪过了脸颊。

    邓如蕴看到她眉间的悬针更加深了,瘦小的身子撑不起衣衫,她低着头转了身。

    邓如蕴再看不到那个六十四抬嫁妆绕着镇子,风风光光出嫁的姑母了。

    她只在她身后,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姑母,姑母也多保重吧。”

    她摇头又点头,终是没再回头,一路往山下自己的家宅走去了。

    山下的路上,恰有人压着一对夫妻从此经过。

    两人穿着囚衣,满头污糟,走得踉踉跄跄,被官差反复催促着一路往西北而行。

    绿叶落尽的山间,邓如蕴看着远去的人,恍惚间,忽的想到了家中那颗被砍的老枣树。

    那一年父亲把赚来的钱,买下隔壁邻家宅院,跟邓家老宅合并在一起的时候,约莫十二分地高兴吧?

    祖父母去的早,他一个人拉扯一双弟妹,他带着他们住在土墙窄房里许多年。那天他是不是也曾在树下发誓,从此以后邓家要一路兴旺了,给弟弟也盖一套大宅院,用满满当当的嫁妆送妹妹出嫁,一家人都要过得风光起来。

    那些年是风光起来了。

    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小有家资,日子红火。

    那颗枣树每年都结出那么多枣子,但是上面的枣子打不到,她却听信了哥哥的骗话,说上面的最甜。

    爹爹没空,哥哥也年幼,她便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叔叔回家。

    叔叔回家会给她带来好吃的好玩的,会用最长的竿子,把最甜的枣子打下来给她吃。

    姑姑会在树下扯一张大大的布兜,把掉下来的枣子全都兜进来,然后把那些最脆最甜的跳出来装进一个大大的荷包里,挂在她身上。

    那时候,她会背着一大袋子甜枣四处炫耀,每一个从她家门口路过的人,她都要问人家一句。

    “你要吃甜枣吗?我家的枣子可甜了,你要是陪我玩,我就给你甜枣吃!”

    路人都对着她这个仰着脑袋、背着大枣的小丫头稀罕得不得了,叔叔却把她一把抱回了家里。

    “我们家小蕴娘谁看了喜欢,万一被人抱走了,可怎么办?叔叔姑姑可要心疼的!”

    烈烈山风吹得人快立不住了,邓如蕴跪下身来,把头埋在父亲的坟前。

    “爹,不怪女儿吧?”

    她深深地埋下头去,仿佛想把头脸都埋在父亲的胸前怀中一样。

    不知怎么,她哑声问去,凛冽的山风突然停了一停。

    那一瞬没有初冬寒风里的凛冽,她好似感觉到春日的柔和一般,微风从父亲坟前刮来,轻柔地抚在她脸边。

    好像父亲什么都没说,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责怪过她分毫,只有宽慰的抚慰,只有心疼的拥抱。

    邓如蕴再也忍不住地扑到了爹娘的碑前。

    “爹、娘,女儿好想你们 ”

    她把身躯就缩在父母的墓碑之间,在那个不大的狭缝里,她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忍不住地抽动着纤弱的肩膀。

    滕越就站在不远的松树下,静静地一错不错地看着坟前的人。

    一种完全不受控的情绪从四肢百骸骤然而起,携着掐在心头的痛意四处游走。

    他想将眼前的人紧紧抱紧怀里,可这一刻,竟然不敢贸然上前。

    他脚步滞在松树下,听着她颤抖的哭声一丝一缕地,都清晰飘进他的耳中。

    半晌,她声音渐小,但仍旧倚在父母墓上不动分毫。

    他舍不得惊扰她。

    只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问了沈修一句。

    “夫人家是母亲哪一边的亲戚?从前未曾上过门来吗?”

    他完全不记得他们了。

    可他问去,却见沈修略略迟疑了一下。

    “回将军,属下没查到邓家和老夫人的亲缘,好似 并非是远亲的关系。”

    他这话出口,滕越讶然。

    “不是?那母亲是怎么找到蕴娘的?”

    沈修连忙把自己这些日查到的说了。

    “ 当时夫人被邓耀成和薛家联手逼迫,涓姨又摔断了腿,她只觉不能这样下去了,自己去金州找上了媒婆的门,让媒婆给她说一门亲。什么样的亲事都无所谓,只要能护得住她一家老小就行。”

    滕越怔怔,“她去自己去寻媒婆给她说亲?”

    沈修说是,“最初媒婆给她寻得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鳏夫,是个卫所里的百户,因着前两任妻子都死了想要再续弦,夫人其实 已经答应了。但正巧,老夫人恰也找到了这个媒婆 ”

    沈修说到她其实已经答应的时候,滕越心下有一瞬慌乱,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从他手中险些流走。

    他愣了一下,却又皱起了眉来。

    “那母亲缘何说她是远房的亲戚?”

    沈修打探不到更深的东西了,老夫人当时是专门来见了夫人的,具体说了什么他并不能打听得到。

    他只能猜测,“若说是不相干的姑娘,恐怕过于打了恩华王府的脸,老夫人估摸着还想跟恩华王府各自留些余地,才往外声称夫人是来寻亲的远房亲眷家中的姑娘。”

    这些话往外说自然没问题,“那母亲又何必骗我?”

    “大概老夫人怕若是随便找个姑娘,来对抗恩华王府,将军怕连累了人家不肯答应,这才说是远亲吧?”

    “是这样吗?”滕越眉下仍旧微皱。

    不过他当时,确实没想过用成亲来对抗恩华王府,毕竟谁家不怕被连累,没得害了旁人家。

    可他着实是听闻,是日子无以为继、前来投奔的远亲家的姑娘,便答应了下来。

    然而最后,还是连累了她,险些命丧匪窝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缓缓跪在邓如蕴的父母坟前,也叩了首。

    他来迟了。

    邓如蕴并没留意他在身后。

    而滕越不知要怎么上前跟她开口,那种他从未有过的情绪翻腾着,竟令他怯然不敢出声,恐怕惊飞了落在他手心的蜻蜓一样。

    他只就这样悄悄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但有人也瞧见了这一幕。

    涓姨看着滕越,就这么不敢惊扰地一直把目光落在蕴娘身上,她愕然默了一默。

    从前,都是她家的小蕴娘悄然跟在他身后,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就这么默默在后面看着他。

    而如今,时移世易,却反过来了吗?

    涓姨讶然未动。

    她只看着蕴娘,好似还什么都不知道。

    第30章

    滕越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无法捉摸, 他只是那样看着前面的人。

    风将她月白色的裙摆吹打而起,将她本就因受伤而纤瘦的身形吹得更加瘦弱。

    可笑他之前,还曾想过她是那等好吃懒做的性子, 万事不挂心上,总能把脸色养得红润, 如今看来, 他那时有多离谱

    所以哪怕后来他知道自己都做错了, 她也不肯轻易跟他和好了。

    更不要说,没有人真心以为他们这段姻缘是良配,杨尤绫说她是配不上他的乡下女, 半分不将她放在眼里, 郑氏也只一心认为,她只会他的外室, 不是什么妻子,而那时,她甚至都没有反驳。

    滕越心下一停。

    会不会,其实连她自己也觉得,他们不是良配, 他根本不是她的良人?

    她恰在此时转过了身来,她一眼瞧见他就在身后,也愣了一愣。

    “将军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讶然, 又飞速地抹去了脸上的泪,“这儿风太大了。”

    男人低头看着她。

    “我来给岳父岳母上柱香。”

    他这样说, 见她似是迟疑了一下。

    滕越心下又是一跳。

    如果她都不肯让他在她父母坟前上香, 是真的认为, 他不该是她的丈夫吧?

    滕越忽得想起了玲琅之前说的话,玲琅说他, 是旁人家的姑父

    男人心头莫名有些紧,不敢再强硬地说什么,只看着她的意思。

    见她似是想了想,但到底是给他拿了香。

    滕越暗松了口气,却听见她又问,“今日并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将军真的要上这香吗?”

    邓如蕴其实想说,他真的没什么必要。

    可话不好说的太明显。

    然而男人已接过了她手中的香。

    “要。”

    他郑重地引了香点燃,规矩一丝不错地,将香上在了邓如蕴父母坟前。

    邓如蕴不知要怎么说,与他之间多说少说、深说浅说都不合适。

    她暗自犯愁,滕越却品出了她三分无言的情绪。

    他没为难她,只把香上过,又烧了纸钱。

    正好这时,涓姨从山坡上走了过来。

    涓姨见他身上还披着披风,一旁的树下拴着马儿。

    “将军是刚赶过来吗?”

    滕越闻言连忙跟她行礼,“是的涓姨,我来迟了些,刚到。”

    他规矩十足,涓姨仍旧侧身避开,但却看着他们两人道。

    “不迟,来的正好。天色晚了,家中也做好饭了,都回家吃饭吧。”

    滕越立时应了声,“好。”

    只是他说完,目光转到了身边的人身上,轻轻在她身上一落。

    他柔声开口,“涓姨说饭做好了,回家吃饭吧。”

    他跟她说这话声音极轻,好像略微重一点,就要惊走暂停在手背上的蜻蜓一样,可不像前几日那般凶巴巴地训斥她的口气。

    邓如蕴眨了眨眼睛。

    而且他这是在传话吗?

    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涓姨方才的话那么清楚,这个人怎么还专门替涓姨给她传了一遍?

    邓如蕴有点懵。

    她偷瞥了这个人一眼,谨慎地点了头。

    “哦。”

    *

    邓家,家什还没归置完。

    涓姨让秀娘稍微收拾一下院子,要摆饭了。

    滕越则干脆叫了人,把院中没归整好的家什,都放回到了房中。

    只是他却在妻子房里五斗柜中,发现了一篓箭矢。

    滕越略瞧了一眼,颇有些惊讶地走了出来,“蕴娘家中,怎么还有一篓卫所的箭?”

    邓如蕴正摆着筷子,听见他这话从身后而起,转头看去,一眼看到了那一篓满满当当的箭。

    她手下定住,一旁的秀娘和涓姨也都愣了一愣。

    邓家只是开药铺的商户,怎么可能有卫所的箭?这些箭唯一的来处,便是小姑娘那些年偷偷跟在人家身后一支一支捡回来的。

    邓如蕴心慌了一下,她放下筷子,说这是她兄长等邓如蘅的遗物。

    “哥哥以前总羡慕卫所的军官能骑马射箭,就弄了这些回来,怎么跑到我的柜子里来了?”

    她说着,不等滕越细看那些箭,便把一整篓箭矢都从他手里拿走了出去,又交给了秀娘。

    “放回到哥哥房里吧。”

    “哦。”秀娘赶紧应下,抱着那些箭跑走了。

    滕越觉得她没说实话。

    可她不跟他说实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反正她有诸多秘密,都是不欲跟他多言的。

    男人垂了垂眼帘,只能不再问。

    但到了晚间,见她叫秀娘去给他收拾一间房出来,便止了她。

    他说不用再忙了,“我今晚跟你住就好。”

    她略有几分不愿意,但家里却是乱糟糟的,能不能收拾出来一间像样的厢房,她也不确定。

    滕越见她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便跟着她进到她厢房中坐了下来。

    她房中的家什和旁人的都不一样,显然用料更加扎实,雕花也很是精细,可见岳父岳母从前,对她颇多疼爱。

    不过她好像之前是想要把这些家什全都卖了,但既然邓耀成夫妻已经被判罚,倒也没什么卖的必要。

    他看着她梳妆台上的铜镜,自铜镜里悄然瞧了她一眼。

    “这些家什就别卖了,蕴娘若是缺钱,同我讲便是了。”

    他这样说,见她略略回了身,烛影将她细密的睫毛拉长映在秀挺的鼻梁上,仿若蜻蜓长长的翅膀。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却听她道,“眼下衙门判赔了我五百两现银,这些确实不必卖了,我倒也不缺钱了。”

    她这样说,便是不会开口跟他要钱的意思。

    滕越也知指望她开口是不可能了,他没回她的话,只叫了唐佐过来。

    “去支一千两现银,给夫人平日里花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秀娘正端了茶水到门口,闻言差点把茶水溅出来。

    邓如蕴也愣了一愣。

    什么人平日里花钱,能花一千两银子?这个人出手也太阔绰了些吧。

    且这钱拿给她花,待林老夫人回来,她可不好交代。

    她连忙摇了头。

    滕越从铜镜里瞧见她小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好像他给她的不是钱,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她还道,“这钱还是让府里的账房管着比较好。”

    让府里的账房管着,她更不可能花用了。

    他放下铜镜,转头从眼角里看了她一眼,“这些钱总从账房走也是麻烦,就蕴娘帮我管着吧,这也算是我们夫妻平日里的私房钱。”

    各房有私房钱这事不是什么奇事,但邓如蕴纠结要不要替这个人管钱。

    却听他道了一句,“蕴娘慢慢想。”

    邓如蕴:“ ”

    她还真能慢慢想吗?

    她说好吧,“那将军就放到我这来吧。”

    大不了等老夫人回来,她专门同老夫人提一句,平日里把账做好就是。

    她应了,男人嘴角露出几分松快的笑意,只是没有让她察觉。

    她的床不似他之前在金州的阔大,但小巧却和暖。

    可约莫还是她之前损失了气血的原因,身子总还凉凉的。

    滕越若是让她到她怀里来,她必是不肯的。不过好似是睡在了自己的旧床上的缘故,她今日很快就入了睡。

    绵长的呼吸声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落下来,滕越转头看她,将她耳边散下来的头发捋了捋,她毫无察觉,睡得沉。

    兴许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跟他好说话一些。

    不对,不是好说话,是根本就不必说话。

    滕越直接伸手,把通身泛着凉气的人,整个拢进了自己滚烫的胸前怀中。

    她落进来的一瞬,虽然裹挟着通身凉气,男人心下却莫名安了一安

    清晨,邓如蕴是被热醒的。

    她额头出了汗,好像昨晚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会自动发热的被子一样。

    她迷迷糊糊地一抬头,鼻子一下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什上。

    她不由地哼了一声,然而再抬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鼻子撞到了人家的下巴上。

    他还贴心地问了她一句。

    “撞疼了吗?”

    “ 没。”

    邓如蕴回了这句,但更惊奇地是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他怀里来。

    这 是她这床太小了吗?

    她不免有些尴尬,想从他怀中先出来再说,却又听见他问。

    “还冷吗?”

    冷?她都快热死了。

    但难不成,是她晚上太冷,迷迷糊糊中钻进了人家怀里取暖?

    她还不曾冬天里同人一道睡过觉,难不成天冷了,就不规矩了?

    邓如蕴越发冒汗了,脸蛋都有些烫了起来,她实在想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有些尴尬地连忙起了身。

    “今日没什么事了,咱们回西安吧。”

    男人也坐起了身来,慢慢穿起了衣裳,神情同往日并没什么太多不同。

    “好。”

    邓如蕴的尴尬这才消减了些。

    她暗想着,她之后睡觉,可不能再干这种事了。

    *

    不到午间,滕越邓如蕴一行就收拾好行装上了路。

    只是经过镇子里的时候,听见镇子里到处都在传一件刚发生的大事。

    邓如蕴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正要叫了秀娘撩了车窗问上一句,就听见街上人相互传着,说那乡绅地痞薛登冠,昨日午间被人杀了。

    “说是凭空出现一支利箭,一箭直穿喉管,那薛登冠当场就死了。”

    有人说他死的好,大快人心,也有人问是谁人杀人。

    但没人知道,“薛家报官了,衙门的人不知怎么姗姗来迟,等来了也没找到凶手的痕迹,只能猜测箭是从山上射下来的,但山上什么人都没有,都说是老天爷看不惯他的恶行,让他死了算了呢!”

    秀娘和涓姨都惊奇不已,邓如蕴却莫名地往马车外的男人身上看了一眼。

    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低头柔声浅笑地问了她一句。

    “蕴娘看我做什么?”

    她怀疑人是他杀的。

    不然什么人能有那样厉害的箭术?

    但他先前留在金州,不是有旁的要事吗?

    邓如蕴有点闹不清了。

    但她这会可不能说这话,万一被人听见怀疑他,岂不给他惹祸上身?

    她心中惊疑,只眨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今日风沙大,地上尽是断枝,将军骑马小心些。”

    他柔和目光落在她眼睛上,“多谢蕴娘挂心。”

    邓如蕴被他看得不自在,连忙放下了车帘。

    秀娘忍不住拍手叫好,“那厮终于死了,别说咱们,全天下人的日子都好过了!”

    她说得太夸张了些,但邓如蕴也不由眼中露了笑意,涓姨也道,“这下金州的日子可算太平了。上天保佑,咱们的日子也快好起来吧。”

    秀娘却道已经好起来了,“只说衙门判赔的五百两,再加上咱们之前攒的钱,是不是能派上些用场了?”

    她看向邓如蕴。

    邓如蕴是想要攒钱在西安府盘下一间小药铺的,先前怎么算都差上七八百两,眼下有了这五百两,距离盘一间小药铺,只差一步之遥了。

    邓如蕴只觉得西安府的天色都亮了起来。

    但却听秀娘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是将军那一千两能挪来用一用,咱们回去就能直接把慈辛堂买下来了,到时候卖什么药,还不咱们说了算?还要那毛驴大夫卡着咱们?”

    邓如蕴闻言笑出了声来,她同涓姨道,“可见秀娘姐若是得了钱势,得把从前折腾了咱们的,先整治一遍。”

    她笑问,“咱们可没什么做的不好的,被姐姐记在簿子上吧?”

    见她调笑了起来,秀娘气得跺脚,“姑娘说什么呢?我还不是替姑娘记仇?那毛驴大夫难道没折腾咱们吗?”

    她说起这个,邓如蕴倒也想了起来。

    她跟那白大夫,不,傅大夫打了赌,还不知道眼下药卖的怎么样了呢,也该抽空去看一眼了。

    嗯,只要滕越不在家。

    *

    慈辛堂。

    又有个汉子来买药,“听说你们家有那新上的黄连清胃丸,快给我也来几丸,昨儿吃了酒又吃了羊肉,今日这火上得难受得要命。”

    门前的坐诊大夫脸色古怪。

    “确定要这丸药吗?此药可是厉害的紧,伤胃呢。”

    那汉子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赶紧下了火,明日还得继续做活呢,糙老爷们还吃什么精细的药?我都听人说了,你们这药丸便宜又好使,莫要多言了,快快给我拿来!”

    门前的大夫尴尬,只能去给他拿了药,这低头往放药的药缸里一看,这药丸竟然见底了。

    那汉子买了药走了,大夫却坐在门前苦笑。

    他的小厮过来问了他一句,“六爷,不,六哥笑什么呢,跟喝了黄连水似得?”

    男人说能笑什么,“打赌打输了呗。我本还想着现在西安赚些钱,再往旁的州府里转转,这下打赌输给人家了,少不得要在西安府住几个月了。”

    他说着,不由往门外看去,门外只有川流的行人,没有他等的人。

    那位姓梁的小师傅倒也沉得住气,这么多天都没露面。

    不会,也是什么假身份吧?

    男人晒在太阳下,温柔的眉眼半闭着,琢磨了一会。

    *

    滕府。

    邓如蕴跟着滕越回了家。

    滕箫听见他们两人一起回来了,寻到了柳明轩里来。

    “二哥不是去了宁夏,嫂子不是回了金州?你们难不成在城门口遇上了?”小姑娘惊奇。

    这问题邓如蕴也想知道答案,可却见某人只笑而不语。

    滕箫猜了一句,“别是二哥听说嫂子回了金州,也巴巴地追去了吧?”

    她“巴巴”这次就用的有些过于生动了。

    滕越清咳了一声,瞥了妹妹一眼,但目光又落到蕴娘身上。

    可她并没有着意在此,只同妹妹说起了用到了袖箭的事。

    她戴着箫姐儿的袖箭闯了郑氏的私宅,把想用簪子刺她的郑氏,直接射中了去。

    她简略地说了一下,小妹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天爷,还真用上了?嫂子觉得我做的袖箭好用?”

    她连连点头,“很是好用,这次多谢小妹了。”

    她跟小妹连声道谢,谢得真心实意。

    男人在旁看着,微微抿了嘴。

    她只谢小妹,都不跟他多说一句。

    这会两人说着袖箭,携了手往里面走,小妹又说再给她量身做几件旁的防身用的随身兵械。

    她道,“小妹真好。”

    嗯,小妹好,他不好。

    这些话滕越也只能在心里说上一句,却不敢真的说到她面前。

    但晚间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却把她的凳子,连同她的人,都往他身边拉了过来,罩在自己臂长之内。

    她总不能连吃饭,眼里也只有小妹吧?

    果然,他一将她凳子拉到身边,她就转头向他看了过来。

    滕越只当看不懂她眼中的疑问,只夹了一筷子鸭肉放到她碗中。

    “多吃点。”

    邓如蕴:“ ”

    多吃点和拉凳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邓如蕴弄不明白,但柳明轩却因为他们回来,又热闹了起来。

    院外,魏嬷嬷脸色古怪至极,她专门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滕越不是从宁夏直接回来的,是转道了金州,帮她把娘家的烂事料理了,才接了她一道回来的。

    魏嬷嬷听到这些消息,一张老脸又添三条褶子。

    “这 二爷怎么会这样?”

    这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她的原意,本是想要把那邓如蕴和二爷好生隔开些日子的。

    怎么成了二爷不知从哪得了她回老家的信儿,巴巴地追去金州了,前后半月就把事情都给她料理妥当了,更是一路护着她回了西安。

    魏嬷嬷只觉头晕目眩。

    好似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站都站不稳了。

    “二爷这是,动了心了?这以后再娶高门贵女,可怎么成啊?”

    魏嬷嬷踉踉跄跄,再听不得柳明轩里的热闹了,震惊惆怅地一路往自己家中而去。

    柳明轩。

    邓如蕴倒是想起了这些事来。

    邓耀成夫妻是听说了什么西安府的大买卖,才着急忙慌地打上了她的家什的主意,这才引发了后面是事。

    但西安府里有大买卖,怎么会突然就落到他们耳中?

    她叫了秀娘好生吩咐了几句,“你让长星好生去问二叔家的管事,看看这大买卖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又是什么人告知他们的?告知他们的人眼下又在何处?”

    她目露思索。

    若这后面还有旁人弄鬼,她怎么能稀里糊涂地装不知道呢?

    秀娘得了吩咐立刻去寻长星了。

    邓如蕴抽了空吩咐完,又去同滕箫说话去了。

    小姑娘第一次把自制的暗器拿来给人用,还用得这般好,她在柳明轩里都不肯走了,只想跟自家嫂子连夜探讨暗器的实用,还有没有什么可改进的。

    她恨不能今晚就跟着嫂子睡在一起了,邓如蕴当然愿意,但箫姐儿却被某人打发出了门去。

    小妹并不想走,还问他要不要去外院睡,“我替你跟嫂子住在柳明轩。”

    男人脸色都有点僵了,只问她,“你是不是太闲了,又想去上学了?”

    只一句,把滕箫问地几乎是跑出了柳明轩。

    男人则气得摇头失笑。

    邓如蕴没弄明白他们兄妹二人在唱什么戏,只觉有点好笑。

    但她今晚睡前暗示了自己一番,柳明轩的床足够的大,房中也并不冷,她不要再乱七八糟地睡到人家怀里去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什么特别的意图

    然而翌日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又睡在了滕越的怀里。

    她呆了。

    直到穿好衣裳,坐到床边,脑袋还有些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