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贺兰熹预测长孙策会被白观宁用惯用的“不要打扰我学习”打发走, 白观宁一开始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后来听说了他们的计划,竟暂时把功课抛在一边, 临时帮长孙策抱了大半日的佛脚。
其余几人也不知道白观宁究竟向长孙策传授了什么一往情深的小妙招,总之长孙策安静了两日,似乎是想憋个大的。
这日,无情道三人有一堂《异兽论》的课要上。《异兽论》不比其他课程能在迷津渡授课,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弟子前往万兽道院上课。
《异兽论》的课上, 贺兰熹和两个同院道友一组, 下海解决了两只在后海浅层兴风作浪, 专门偷吃灵龟蛋的水妖。
事实证明, 贺兰熹和宋玄机的避水符画得非常不错,至少能确保他们在水中的行动不受影响。
贺兰熹本以为只要其他弟子看到他和宋玄机的衣服没湿,贺兰时雨和宋玄机避水符画得烂的谣言便能不攻自破,不料上岸后, 压根没人关心他的衣服湿没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位“不速之客”吸引了过去。
授课的万兽道长老看着某个在烈日下袒胸露/乳的短发少年,怒道:“长孙经略, 你在这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还不快滚回去换回你混天道的校服!”
只见长孙策身着西洲本地的服饰,一大片蜜色的胸膛连着小腹暴露在荒天化日之下, 上头还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勾勒出少年引以为傲的线条和纹理。
宋玄机:“。”
祝如霜:“?”
贺兰熹:“!”
难道,这便是白观宁的小妙招?
肤浅,实在是太肤浅了。不愧是合欢道的主意, 只停留在色相的引诱,如此简单粗暴。殊不知真正的“一往情深”从来不是看肌肉, 也不是看脸的。
贺兰熹思绪逐渐飘远。
——说起来,宋玄机似乎和长孙策差不多一般的身高啊。
长孙策一身壮硕的肌肉固然赏心悦目,但他果然还是更欣赏身形修长,肤白貌美,强大又不失美感的少年。
可惜,当日在风月宝匣内,他因为太过害羞只看了一眼就帮宋玄机把衣服穿回去了。
当然,他不是在看宋玄机的脸和身体,他只是就事而论而已。
贺兰熹盯着长孙策的胸肌和腹肌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偷偷往宋玄机身上瞥了眼,不想却被宋玄机抓了个正着。
宋玄机:“看什么。”
贺兰熹一脸正直:“没什么。”
长孙策坐在海边的礁石上,面对长老的训斥,慢悠悠道:“我说长老啊,我又不是来上课的,怎么就不能穿自己的私服了?”
长老:“你不是来上课的,那你是来干嘛的?”
长孙策朝祝如霜看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和犹豫,旋即眼睛一闭,仰天长啸:“我来接祝云下课!”
贺兰熹被这一“啸”惊得不轻,嘴唇张大地看向祝如霜:“祝云,坚强一点。”
祝如霜不忍直视般地闭上了眼,喃喃自语:“……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个和长孙策交好的万兽道弟子带头起哄:“长孙经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的是姑娘吗?怎么,终于不装了?”
起哄的万兽道弟子姓萧,字问鹤,正是长孙策之前在贺兰熹面前提到过的,那个想和自己灵兽双修却惨然被拒,后来一天喂灵兽四顿,把灵兽喂得圆圆滚滚的好友。
长孙策懒洋洋地翘起了二郎腿:“从前喜欢姑娘,现在喜欢祝云,不行?”
萧问鹤幸灾乐祸:“可人家修的无情道,你说行不行?”
长孙策反唇相讥:“修无情道怎么了?再怎么说,我喜欢无情道也比你觊觎自己的灵兽要好吧!”
长孙策此举彻底激怒了万兽道长老,当场就要把人拎到无咎真君面前讨要个说法。托他的福,其他弟子得以提前下课。长孙策的“壮举”也成为了众人继“贺兰时雨和宋玄机一起罚站”后新的谈资。
祝如霜有些担心长孙策会因此受到重罚,想去混天道院探一探情况。贺兰熹拦下他,劝道:“长孙策演的是一出【求而不得】。如果你给他回应,那不就成两情相悦了?切记,你不能搭理长孙策,也不能主动和他说话。”
祝如霜踌躇道:“可是……”
贺兰熹:“你如果实在担心,我帮你去打听情况。”
祝如霜稍微松了口气,浅浅一笑:“如此,有劳时雨了。”
贺兰熹顿了顿,又着重补充了一句:“更不能对长孙策笑。”
祝如霜:“……可我前不久才刚对他笑完。”
贺兰熹默认宋玄机会陪自己一起去,转头一看,宋玄机却已经没了人影。再一看,宋玄机居然没有等他,已然走到他前面了。
贺兰熹匆匆和祝如霜告别,努力追上宋玄机的步伐:“宋浔,你怎么不等我?”
宋玄机目视前方,淡道:“看到你多瞧了长孙策两眼,便不是很想等你。”
贺兰熹怔了一下,隐约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但宋玄机的语气太正常太平静了,反而显得他是在多想。
或许,这又是宋玄机为了完成长句任务随口说的句子?
贺兰熹耐心地解释道:“我看他,是因为他确实很强壮。”贺兰熹跟在宋玄机身边,抬起双手在胸口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你不觉得吗?”
宋玄机虽然话少,倒是对他的话句句有回应:“嗯。”
贺兰熹笑了起来:“对吧,还怪有男子气概的。可惜,我怎么晒都晒不成他那般的肤色。”
宋玄机:“。”
贺兰熹感叹完长孙策的好身材,才和宋玄机说起正事:“对了,我们去混天道院给长孙策求求情吧。”
宋玄机:“你一人去即可。”
贺兰熹“啊”了一声,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宋玄机的胳膊:“可是我想要你陪我一起去。”
宋玄机语调冷淡:“不去。”
贺兰熹不由地蹙起了眉:“你是有别的事吗?”
宋玄机:“无。”
贺兰熹不想走了,抓住宋玄机的手也松开了,低声道:“……你都从来没有接过我下课。”
宋玄机停住步伐,朝他回望而来。
贺兰熹垂着眼睛,控诉道:“连长孙策都知道接祝云下课,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不接我下课就算了,你连陪我去一趟混天道院干正事都不肯。”
宋玄机沉默良久,道:“贺兰熹,你讲点道理。我没接过你下课,不是因为我们的课都是一起上的吗?”
眼看自己倒打一耙的“诡计”被戳穿,贺兰熹依旧嘴硬着:“那如果我们不是一起上课,你会特意来接我下课吗?”
宋玄机看着他,不答反问:“重要么。”
贺兰熹:“什么?”
宋玄机:“我会不会接你下课——这个问题,于你而言,重要吗。”
不知为何,被宋玄机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贺兰熹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重要吗?应该不重要吧,他不过随口一问而已。
可是好奇怪,他为什么会有一种这个问题很重要的错觉呢?
贺兰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不、不重要……吧。”
宋玄机得到他的回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轻轻转了转左手上的流绪微梦:“不重要的问题,便没有问的必要。”
贺兰熹莫名有些失落:“知道了,我以后不问就是了。”
宋玄机注视他良久,双肩忽然轻轻一沉:“走罢。”
贺兰熹一头雾水,没反应过来:“走去哪里?”
“去混天道院,看长孙策。”宋玄机道,“你不是想看么。”
贺兰熹下意识地辩解:“我没有想看,我是帮祝云看的。”
宋玄机不置可否。
两人来到混天道院,没有见到无咎真君,倒是见到了早就和长孙策串通好的上官慎。
上官慎提前守在混天道院门口,以担心无咎真君偏袒爱徒为由,从长老那里揽下了教导长孙策的任务。
长孙策自以为能逃过一劫,没想到上官慎居然一口一个“不管怎么样你确实违反了宗规,抱歉我不能徇私”,真的把他送进了暗无天日的惩戒室,还要他在里面待上整整一个晚上。
长孙策一顿骂骂咧咧,好在他并非是独自受罚。贺兰熹和宋玄机来到惩戒室,在他身上施展共梦之法。
贺兰熹在长孙策身上临时划出了两个用于存放他和宋玄机灵识的地方。灵识一旦注入,他们便能以灵体的形式在长孙策的梦境中自由穿梭,见长孙策之所见,听长孙策之所闻。
长孙策看着手臂上多出来的两个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忍住了没有把“真丑”二字说出口:“现在我接祝云下课的事情已经传遍全宗了吧,鬼十三真的会在梦里找上我吗?”
“哪有这么简单。”贺兰熹对自己的“大作”甚是满意,怎么看怎么喜欢,又在标记上多添了几笔:“你今天才是个开始,想要鬼十三相信你,恐怕我们还要再费一些功夫。”
第42章 第42章
长孙策身体力行地向众人说明了接祝如霜下课只是他求而不得的开始。接下来一个月, 只算贺兰熹亲眼目睹的,长孙策对祝如霜的所做作为包括但不限于——
在《阵法·中级》的课上,众弟子两两一组, 学习能够治愈外伤的【春风化雨阵】。
长孙策死活要和祝如霜一组。祝如霜坐在他的阵法中间,阵法里本该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纯净绿色,可长孙策一通施法猛如虎,可以疗伤的灵木一根没有,倒是一朵玫瑰花刷地从地上冒了出来。
祝如霜僵硬许久, 抬手按住眉心:“你能不能消停一点?”
长孙策得意地问:“喜欢吗?”
祝如霜:“……不。”
长孙策:“冒昧问一下, 你是在配合我演求而不得, 还是真不喜欢?”
祝如霜:“。”
祝如霜不喜欢花, 一旁的贺兰熹却喜欢死了。他扭头观望着策云二人的情况,话却是对宋玄机说的:“宋浔,你都没有送过我……”
贺兰熹话未说完,只听一阵“砰砰砰”的声音, 围绕着他的一根根灵木齐齐长出了新的枝丫, 一朵朵清新的小蓝花从枝丫顶端羞涩地探出花瓣,层层叠叠地将他簇拥了起来。
贺兰熹呆呆地坐在花丛中, 看着宋玄机一脸淡定地问自己:“想说什么?说。”
贺兰熹:“!!!”
好多好多小蓝花!祝如霜只有一朵花,他却有成百上千朵, 他都要看不过来了。
他还能说什么?他当然只能开心地“閇”了。
贺兰熹忙着把小蓝花一朵朵往灵囊里塞,授课长老走到他身后了都不知道。最后,这一堂课以长老气急败坏的怒吼“宋玄机你在做什么?凭你的能力,想必是故意的,给本座出去罚站”告终。
至于长孙策——因为一朵玫瑰花实在太不起眼, 长老又被宋玄机弄出来的小花园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长孙策有幸逃过了一劫。
让几人无奈的是, 这堂课结束后,策云二人的风流韵事没被众人添油加醋,有关宋玄机是否中邪的猜测却开始在太华宗内广为流传。
贺兰熹听说后气得在仙舍里转圈圈。
哦,长孙策送祝如霜花是求而不得,宋玄机送他花就成中邪了?凭什么啊。
长孙策害得宋玄机被罚后,并没有就此消停。数日后的一大清早,万兽道院的鸡都还没叫,离第一堂课尚有一个时辰,睡梦中的贺兰熹被仙舍外的交谈声吵醒了。
他认出那是策云二人的声音,故而不设防备,只穿着寝衣走了出去,靠着仙舍的门一边打哈欠一边看戏。
长孙策时刻牢记白观宁的“教诲”,即便在无情道院的冰天雪地也坚持穿袒胸露/乳西洲装。他手里捧着热腾腾的煎饼和豆腐脑,不由分说地往祝如霜怀里塞。
长孙策:“你就收下呗。我舍友说,他小时候喜欢自己的小表妹,每天早上都给人家送好吃的。”
祝如霜:“多谢,但我早就辟谷了。”
长孙策:“啧,你怎么能这么温柔地拒绝我呢?来,给为兄来个残忍的。”
祝如霜砰地一声把门摔在长孙策脸上:“滚。”
心满意足的长孙策转身要走,又被看热闹的贺兰熹叫住:“策哥,你的豆腐脑是甜的还是咸的。”
长孙策:“甜的,怎么啦?”
贺兰熹:“那我要买!”
亲兄弟明算账,贺兰熹以一次代写功课的价格买下了豆腐脑,然后当着长孙策的面推开了宋玄机仙舍的门,穿着单薄的寝衣欢天喜地地往里面钻。
一番动作如此行云流水,把长孙策人都看傻了——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穿寝衣随便串门的程度了?
按理说,宋玄机肯定也被仙舍外的动静吵醒了,可贺兰熹进去的时候他依旧躺在床上,想来是在闭目养神。
贺兰熹毫不顾忌地上了宋玄机的床,摇着宋玄机端正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说:“宋浔宋浔,你醒了吗?我们一起吃甜食当早膳吧!”
宋玄机闭着眼,随手将身旁的少年揽了下来:“等。”
贺兰熹顺势隔着被子趴在了宋玄机身上:“等多久呀?”
宋玄机:“半个时辰。”
贺兰熹应了声“好”,掀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
于是,贺兰熹又陪自家道友多睡了半个时辰。睡完之后,两人又一起吃完了甜甜的豆腐花。
当然,长孙策最过分的一次,莫过于在藏书阁那次。
他把祝如霜逼至书架的角落,双手将人圈在自己怀中,低头作势要去亲人家。
祝如霜虽知长孙策在演戏,情急之下还是一巴掌扇在了长孙策脸上,把长孙策人都扇懵了。
祝如霜看着自己的掌心,愧疚又无奈:“抱歉。”
长孙策怔愣许久,勃然大怒:“——喂!”
眼看两人快打起来了,贺兰熹连忙跑来打圆场:“策哥,你也没必要这么拼命吧!你嘴上说说喜欢就够了,千万不能乱亲啊,亲嘴可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
“你懂什么,我自有我的节奏。”回过神来的长孙策摸着自己被扇红的脸颊,信心满满:“现在的我,正处于恼羞成怒,强取豪夺的阶段,已经离你们要的‘深陷’二字不远了。等吧,今夜鬼十三必定召我入梦。”
贺兰熹对此表示怀疑。
自从贺兰熹和宋玄机在长孙策体内注入灵识后,两人隔三差五就要被迫与长孙策共梦。
两人已经先后观看了长孙策临近考试一窍不通的忐忑焦虑,突然考到全宗第一的欣喜若狂,以及无情道三美排队叫他大哥的感人画面……
所以,当今夜再次被拉入长孙策梦境中时,贺兰熹早已习以为常。
他的意识以灵体的形式在梦境中围着宋玄机飘来飘去:“如果待会又见到了什么不雅的画面,劳烦你立刻帮我捂住眼睛。”
宋玄机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飘着:“没手。”
由于贺兰熹在长孙策手臂上画了两个倒挂的水滴形状,这就成为了他和宋玄机在梦境中的“身体”。
两个漂浮的小灵体,上圆下尖,虽然没有手,却有两只眼睛和一条线画成的嘴巴,足够让贺兰熹看出宋玄机的“面无表情”。
贺兰熹打量着四周,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们这是在迷津渡?长孙策不会又要做有关考试的梦吧!我可不想再帮他在梦里答题了!”
宋玄机:“稍安。”
贺兰熹:“勿躁。”
贺兰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飘着。不多时,梦境的主人便出现了。
做梦的人一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梦,长孙策亦然。过去的几场梦境中,贺兰熹每次都要费老大的劲让长孙策相信自己在做梦。
为了加深长孙策对做梦一事的印象,三人特意约定了一个暗号。暗号一经说出,长孙策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的事实。
贺兰熹和宋玄机跟在长孙策身后,飘进了一间讲堂。
讲堂里空无一人,不像在上课,也不像在考试。两个小灵体对视一眼,贺兰熹寥寥几笔画出的眼睛中透出了一一丝丝紧张。
……要来了吗。
梦中的长孙策似乎不觉得空无一人的讲堂有何诡异之处。他像平时上课一般,找了一个后排的座位坐下。
然而就在他坐定的瞬间,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昼夜在顷刻间交替。前一眼,窗外还是晴空万里,日光和煦;下一眼再从窗户望去,视野中只剩下一片无尽的漆黑。
讲堂中不知何时多了一联排的蜡烛,烛光将屋子里照得亮亮堂堂。
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明灭跳跃,桌上摆放的书籍无人自翻,一页又一页,页页均空白。
第43章 第43章
贺兰熹和宋玄机一左一右飘在长孙策双肩上。贺兰熹尝试飘出窗户, 没有实形的身体立即被黑暗淹没。
一片死寂之中,唯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声在耳畔穿行,哗啦啦翻动着空白的书本, 又吹来了一阵微弱的人声。
陆陆续续的,人声交至,纷繁杂乱。他们的声音仿佛浸泡在水中一般,落入耳中总是隔着一层,听得并不真切。贺兰熹无法通过声音判断来者的身份及年龄, 但足以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
“听说今日要来新人了?哪个道院的。”
“【十三道院】院规之一, 不可探究同院道友的身份。”
“呵, 话虽如此, 我猜也能猜中几分。十二座神像,院长已去其四。他近来又对万兽道院‘青睐有加’,想必是替我们寻了一位万兽道院的道友呢。”
“……”
一声嗤笑响起:“你怎么不吭声了?莫不是,你也出自万兽道院吧——大师兄?”
那个声音淡道:“别找死。”
两人的交谈声在他们踏入讲堂时戛然而止, 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来, 轻车熟路地找位置坐下。
和白观宁先前描述的一样,这些人身披暗红色的斗篷, 五官被刻意抹去,无论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想必长孙策在他们眼中, 也是同样的模样。
【十三道院】的弟子相继落座,似乎都有固定的座位。贺兰熹注意到前排有几个座位一直空着,也许在不久之前,张悟言和谢子墨就顶着一张空白的脸坐在上面。
——铛,铛, 铛。
迷津渡象征着上课的钟声响起,短短三声在夜色中不断回荡。
很快, 回响之声变得急促尖锐,太华宗弟子习以为常的钟声在这一刻好似无数冤魂凄厉的哀鸣,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了贺兰熹心头。
当钟声达到旋律的顶峰时,一个低沉华丽的音色伴随着钟声的余韵,在贺兰熹近在咫尺的身后响了起来:“又见面了,本座永不知足的爱徒们。”
鬼十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讲堂的后方,像个学生一样,气定神闲地坐于长孙策后一排的座位上。
贺兰熹在空中转了半个圈,终于得以目睹鬼十三的真容。
以往在现世见面,鬼十三均是模糊的血雾形态,如今到了虚幻的梦境之中,他反而成为了在场二十余人中,唯一面容清晰的青年。
他看上去十分年轻,眉间轻挑,双目狭长,并不似传闻中恶鬼的模样。青年暗红色的眸子盯在长孙策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今日,我们又迎来了一位新道友。”
尚不知自己在梦中的长孙策面露迷茫:“你谁?”
一个五官空白的弟子呵斥道:“休得对院长无礼。”
“无妨,他会‘有礼’起来的。”青年说着,若有似无地往长孙策肩头睨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贺兰熹竟然有种在和他四目相对的错觉,心中蓦地一沉。
难道,鬼十三能看到他和宋玄机?
不可能,他和宋玄机在梦境中不过是两缕灵识,除了长孙策能和他们用灵识交流,旁人应该无法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果然,鬼十三很快又将目光移了回去,不紧不慢道:“本座是谁并不重要。你只消知晓,本座可让你所求所愿,皆得顺遂。”
所求所愿,皆得顺遂——当初鬼十三诱白观宁入道,也是用了这八个字。
鬼十三身体前倾,陡然和长孙策拉近了距离。
“你想要祝云,对吗。”青年在长孙策耳旁低语,血雾般的眼瞳映照出短发少年略显青涩的脸:“当日在西洲便想要,如今更想要了。”
长孙策和鬼十三离得极近,只觉全身上下被某种阴冷的暗物紧紧缠住了。他不由地拧紧眉头,浑身绷紧:“西洲?”
鬼十三道:“祝云滋味的确不错,你喜欢很正常。”
长孙策在梦中如梦初醒:“我知道了,你是那个那个……!”
鬼十三低笑一声:“是啊,当初若不是你,本座恐怕早已是祝云的夫君了。”
“胡说八道!”长孙策敦地站起身,冷声道:“你若是祝云的夫君,我便是祝云的亲爹,你要不要叫我声岳父大人听听啊?”
见长孙策的情绪即将失控,贺兰熹询问宋玄机:“我们要叫醒他吗?”
宋玄机摇了摇小灵体:“暂时不必。”
贺兰熹想问为什么,却突然明白宋玄机的用意,便点了点圆润的脑袋:“好!”
鬼十三眼角微挑,不但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味道:“无情道中人总是这么有本事,把旁人勾得神魂颠倒背弃道心,自己却能打着断绝情欲的名号独善其身。”
贺兰熹从鬼十三的话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端倪:“鬼十三用了‘总是’二字,除了祝云,他还在指谁?”
宋玄机:“你。”
贺兰熹:“啊?”
宋玄机:“张悟言。”
贺兰熹莫名一阵心虚:“请当我没问。”
“为无情道者深陷,唯有终其一生求而不得一个下场,与你同样遭遇的‘前辈们’早已证实了这一点。”鬼十三似有暗流涌动的眼中充斥着蠢蠢欲动的骚动,“你想得到祝云,除非……让本座帮你。”
长孙策冷笑一声,丝毫不为所动:“当初张悟言爱贺兰熹爱得要死要活,身躯和魂魄全献给了你,我也不见你有本事让贺兰熹一大清早拎着豆腐脑去张悟言仙舍串门啊。”
贺兰熹:“?”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到他和张悟言了?能不能别说这个了,宋玄机小灵体的眼睛都快无语成两条横线了。
鬼十三缓缓地直起身体,表情若有所思:“你也说了,那是贺兰熹。祝云与贺兰熹相比,总归不一样。”
长孙策剑眉高扬:“你几个意思?要说就说清楚,不想说就‘閇’,打哑谜大可不必。”
鬼十三笑道:“区区一个祝云,本座倒不至于舍不得赏你,只看你想不想要。”
长孙策怒道:“想要也不用你‘赏’,我自己追不行吗?”
鬼十三轻叹一声:“不自量力。”说罢,他的声音蓦地提高,状似惋惜道:“诸位,看来今夜这位新道友是无法加入我们了。”
那个被人成为“大师兄”的弟子开口道:“院长,可要弟子再设法‘劝一劝’他?”
“有什么用。”之前与“大师兄”交谈的另一个声音微哂道,“当初我们‘劝’了某人许久,最后不还是让他跑了么。”
“的确不必。”鬼十三站起身朝讲台走去,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背对着长孙策,意有所指道:“来日方长,本座无比期待,有朝一日本座能与你,携手共堕。”
鬼十三说完,一道强光忽然袭来,将鬼十三的背影,一张张无颜脸以及整座讲堂尽数吞噬。
贺兰熹猛地从梦中醒来,睁眼后当即下床穿鞋,推门而出。
还是那片熟悉的冰原,月色倾泻洒落,三小栋外观一模一样的仙舍并排而立。
如今已是五月初夏,无情道院却下起了小雪。贺兰熹伸出手,在掌心接住几朵簌簌雪花,不知为何恍惚了须臾。
他看见宋玄机的仙舍亮着烛光,知道宋玄机在等他,便没有细究心底的异样来自何处,熟练地推门而入:“宋浔,鬼十三这算上钩了吗?”
宋玄机静立于窗前,流苏金簪在睡前已被他取下放在一边,完全披散的长发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陌生却惊艳的清丽之感:“或许。”
贺兰熹微怔:“或许是什么意思?”
宋玄机沉吟道:“鬼十三最后一句话……”
两人来不及多说,长孙策的传音符如约而至。
长孙策的咆哮声在宋玄机仙舍内响起:“鬼十三邀请我加入十三道院,却被我本能地拒绝了?!你们在搞什么啊!为什么不提醒我我在梦里?”
贺兰熹:“当日白观宁被邀请了数次都没有就范,你要是第一次去就颠颠地答应了,不可疑不刻意吗?我要是鬼十三,我信你才怪。”
长孙策登时偃旗息鼓:“也是。那你的意思是,我还要推三阻四几次才能假意接受鬼十三的邀请?”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贺兰熹道,“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那些无脸弟子的身份——你有没有认出他们的身份?”
长孙策:“他们一个个又没脸,嗓子又像被水淹了似的,我哪有那个本事。不过我好像听到有人叫‘大师兄’?”
贺兰熹:“对,‘大师兄’应该便是鬼十三在太华宗的座下首徒了。”
长孙策:“是啊,他们还提到了万兽道院。看来鬼十三下一个目标便是万兽道院了?”
贺兰熹:“不一定。梦境始终在鬼十三的掌控中,我们听见的,也许只是鬼十三故意让你听见的。”
长孙策烦躁了起来:“又是这种需要猜来猜去的阴谋。我反正是懒得猜,你们猜完之后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不对,我这张传音符好像是烧给宋浔的吧,为什么一直是贺兰熹在说话啊?”
贺兰熹:“当然是因为我在宋浔仙舍里啊,笨。”
长孙策:“大清早和大半夜你都在人家仙舍?要我说你们干脆搬一起住得了。”
贺兰熹眼睛一亮:“嗯?妙计!”
别的道院至少都是两人一间仙舍,只有他们无情道院是孤孤单单的一人一间,睡前没人聊天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
贺兰熹立即对宋玄机道:“宋浔,等事情解决了,我就给你当舍友好不好?”
宋玄机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再议。”
第44章 第44章
虽然无法确定鬼十三下一个目标究竟是不是万兽道院, 贺兰熹对万兽道弟子的关注还是比平时多了不少。
难得休沐,贺兰熹婉拒了祝如霜一同去藏书阁的邀约,一大早就拉上宋玄机来到了万兽道院。
灵兽们才不会管今日是不是假期, 该吃吃该喝喝,该飞飞该跳跳。万兽道弟子时时刻刻都要看着这些小祖宗们,每月两日的假期可谓是形同虚设。
一走进万兽道院,贺兰熹感觉自己来到了和无情道院极端相反的另一个世界。无情道院有多安静,万兽道院就有多热闹, 这等热闹已经不是区区“鸡飞狗跳”四个字能形容的了。
贺兰熹走了没两步, 头上就多了一根幻彩青鸾的羽毛, 雪白的衣摆也被一只九尾狐的大尾巴蹭得沾满红毛。
宋玄机吸引了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灵猫。小灵猫们一蹦一跳地跟在宋玄机身后, 又因宋玄机的冰冷气息不敢太靠近他,只能眼巴巴地盯着他发间的流苏金簪,脑袋随之晃个不停。
除了各类奇珍异兽,万兽道的道友们也十分有看头。
两人先是被小灵猫的主人拦下, 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养一只灵猫作为灵宠:“我女儿一胎六只, 我这个做外公的实在养不起了。两位道友行行好,挑一两只收养吧!它们小时候可以帮主人暖床, 长大了还能作为骑宠。倘若你们有死对头,它们四肢利爪一挠一个准……”
小灵猫太可爱了, 贺兰熹有些心动。可是仙舍的单人床那么小,他和宋玄机一起睡已经很勉强,再加个灵宠只会更挤,他和宋玄机说不定还会长高呢。
最重要的是,万一灵猫和他抢宋玄机的流苏金簪玩怎么办。
后来, 两人又看到了一只异常圆润肥美的仙鹤,贺兰熹不禁怀疑它还能不能飞起来。而围着仙鹤, 手捧食碗,一口一个“宝宝你多吃一点宝宝你真的一点都不胖”的少年正是和他们一起上《异兽论》的道友,萧问鹤。
萧问鹤的灵鹤已经修成了人形,虽然保持着兽形,说的却是人话:“我哪里不胖了,你没看见我肚子都圆成什么样了吗!你,离我远点!”
萧问鹤对自己的灵兽似乎也很求而不得,鬼十三会不会选他作为万兽道神像的祭品呢——可疑可疑!
萧问鹤好不容易哄完灵兽吃饭,转身瞧见两个无情道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贺兰熹还用一种“你不对劲”的眼神盯着自己,吓得他险些把食碗摔了:“二位无情道友,请问你们有事吗。”
“没事。”贺兰熹正色道,“不过是听长孙经略说了你的经历,觉得你身心状态可能不太好。”
萧问鹤面露苦涩:“修我们这道的,身心状态可能好吗?”
贺兰熹不解:“何意。”
万兽道院长鸣佑真君宽厚仁善,深知弟子苦楚,考核成绩你若是乙等,鸣佑真君拼了老命也会给你凑个甲等出来。在这样的院长座下修道,压力应该不会太大才对。
萧问鹤指着不远处一位满面愁容,眼眶通红的弟子道:“余商砚,养的千年锦鲤最近阳寿将尽。他不想白发人送黑发鱼,都开始研究可以逆转生死阴阳的秘法了。”
贺兰熹:“!”这个更可疑!
萧问鹤:“鹿空悠,千辛万苦养大的灵鹿把律理道院一位师兄的传家之宝给吃了,律理道师兄声称要告到他倾家荡产。”
贺兰熹:“?”等下,这个好像也可疑?
萧问鹤:“还有那位,顾英招,前两年开始和自己的灵兽双修,却突然发现已经怀孕的母灵兽好像不止他一个道侣……嗯,我们四个应该是万兽道院最惨的几个了。”
贺兰熹:“。”
不是,原来万兽道院弟子的身心状况都这么不容乐观吗。难道正是因为他们平时已经很惨了,鸣佑真君才不忍心再在功课考核一事上刁难他们?
几人说话间,萧问鹤的仙鹤吃完了一整份的口粮。萧问鹤心花怒放,不住地夸赞:“宝宝好厉害,宝宝是最棒的!宝宝,这是我无情道院的两位道友,快说哥哥好。”
贺兰熹不欲打扰一人一鹤的独处时光,便想带着宋玄机就此告辞。也不知是不是被万兽道弟子又当爹又当娘的心境感染了,临走之前他脱口而出:“宋浔,快和萧道友说告辞。”
宋玄机:“。”
告别萧问鹤后,贺兰熹问:“宋浔,你觉得萧问鹤方才提到的几人中,会不会有【十三道院】的学生。”
宋玄机:“北濯天权可有反应。”
贺兰熹摇了摇头:“没有。”
看来鬼十三并不会给每一个【十三道院】的弟子赐下彼岸印,只有即将成为神像祭品的弟子才会拥有彼岸印,比如张悟言和谢子墨。
又比如白观宁,他身上并没有鬼十三强行打下的彼岸印。至于祝如霜,似乎是唯一的例外。
两人一路闲逛,往后海的方向走去。远离了万兽道弟子的仙舍区域,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为了满足灵兽生长的天性,万兽道院不似四大道院一般终年只有一个季节,而是土壤肥沃,四季分明。
夏日的海边犹如一副色彩明媚的画卷,海风带着潮意将两人的长发和衣袍轻轻吹拂。贺兰熹和宋玄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小径上,贺兰熹走在前面,手中把玩着随手从路边摘下的芦苇,嘴里哼着自己临时创作而成的小曲。
“合欢道叫道友‘宝贝’,万兽道叫灵宠‘宝宝’……”贺兰熹哼到一半,毫无预兆地转过身,面朝宋玄机来了一句:“无情道宋浔叫我‘贺兰熹’!”
宋玄机:“?”
贺兰熹一不看路就容易撞树。在他即将撞上之前,一阵清风从后而来,轻轻地扶住了他的腰。
贺兰熹不由地“咦”了一声,任由那阵清风一路推着他向前,推啊推啊,将他推进了宋玄机怀里。
宋玄机一副“风不关己”的冷淡表情,也没有抬手扶他,仿佛真的只是他一人在投怀送抱。
宋玄机垂眸问他:“你对我叫你的名字有何不满么。”
贺兰熹意味不明地“唔”了声,不像肯定,也不似否认。
宋玄机又问:“想换个称呼?”
贺兰熹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脸颊却莫名红了起来,支吾半晌,竟讪讪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宋玄机对贺兰熹不比寻常的反应感觉到有些困惑:“嗯?想换什么。”
向来直言不讳的少年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欲说还休的滋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罢,便一溜烟跑远了。
宋玄机望着少年的背影:“……看不懂。”
今日虽是休沐,后海海边却围了一群万兽道的弟子,为首之人是院长鸣佑真君。鸣佑真君鹤发童颜,白须飘飘,正面色凝重地听几位大弟子低声汇报。
在一片万兽道弟子花豹纹样的校服中,有一抹异常清新的天青色——是上官慎。
上官慎和万兽道弟子一起待了大半日,眼睛都快花了,冷不丁看到两件纯白的校服顿时神清气爽,当即朝两人一跃飞来:“你们二人怎么来万兽道院了?”
“来玩。”贺兰熹好奇地向上官慎打听,“师兄,后海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连鸣佑真君都亲自来了。”
上官慎压低声音:“后海中的鲛人不知为何缘故,成群结队地发了狂,重伤了几个下海游猎的弟子。为了避免众弟子恐慌,鸣佑真君等人正在秘密调查此事的真相。”
贺兰熹:“还有这种事?万兽道弟子和后海鲛人的关系不是一直很不错么。”
宋玄机:“既是机密,你为何告知我等。”
“因为我在想,这或许是个机会——将鬼十三引出来的机会。”上官慎深知自己的泄密违反了宗规,心虚又愧疚:“你们放心,待事情了结后,我自会向众院长请泄密之罪。”
在六人“引鬼出洞”的计划中,后海海底的万兽道院遗迹是最佳的收网地点。
现下的后海刚好是整个万兽道院的重中之重,鬼十三见后海的戒备如此森严,难免会怀疑万兽道的神像就在后海之中。
贺兰熹想了想,问:“宋浔,你觉得呢?”
宋玄机:“巧。”
上官慎:“也未必全是巧合。或许正是鬼十三在海底做了些什么,这才惹得众鲛人无能发狂呢?”
自上回鬼十三入梦后,长孙策又在梦中见了鬼十三数次。他依照贺兰熹的吩咐,还没有对加入【十三道院】一事松口。
几番交锋下来,鬼十三仍旧没有用之前在白观宁身上用过的手段逼迫长孙策就范。他不骄不躁,不急不缓,似乎认定了长孙策终会有自愿加入【十三道院】的一日。
而鬼十三自信的来源,十有八九便是贺兰熹从阆风塔中带回的北濯天权。
贺兰熹道:“究竟要不要收网,我们来投票决定,怎么样?”
事情周知其余几人后,都不用贺兰熹和宋玄机表态,赞成收网的人数已经有了四人,尤其是被长孙策“折磨”了月余的祝如霜。用他的话来说,长孙策再这么追下去,他真的会严肃考虑退学的可能性。
于是,数日后,在一堂《阵法·中级》的课上,浔熹策云四人又一次坐在了一起。
此次需要学习的阵法依然是剑阵。贺兰熹的载星月因为昨日和忘川三途切磋时受了点磕碰,暂时需要送去保养几日。所以今日,他用以设阵的是北濯天权。
北濯天权出鞘时,祝如霜的脸色明显苍白了些许。这把神剑带给他的威压让他心有余悸,哪怕现在它处于沉睡的状态,那种震人心魄的力量依旧死死压迫着他的胸口。
“一把剑而已,有什么可怕的。”长孙策大言不惭道,“当初我和贺兰熹一同前往阆风塔六层,那么多把神剑整整齐齐地飘在铸剑池上方,我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嗯?可是我记得不是这样啊。”贺兰熹如实相告,“你当时可惨了,吐血吐到话都说不出来。”
祝如霜向长孙策投去难以置信的目光:“你骗我?”
长孙策不知被戳到了什么痛楚,气急败坏道:“——贺兰熹!”
贺兰熹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嘛突然这般激动狂怒?”
长孙策:“!!!”
贺兰熹不再理会某个无能狂怒的混天道,握着北濯天权,深吸一口气,问祝如霜:“祝云,你相信我吗?”
四目相对,祝如霜眼中的恐惧逐渐消散。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时雨,我永远相信你。”
不久后,在这堂阵法课上,发生了一起极为惨烈的意外——贺兰熹的北濯天权突然失控,一剑刺在了祝如霜的锁骨上。
第45章 第45章
事发突然, 众人反应过来时,祝如霜已经失去意识,倒在了血泊中。
宋玄机临危不乱, 及时用灵力为祝如霜封住命脉,勉强替他留下了一口气。
此事让在场师生无一不惊惧失色,很快惊动了暂管无情道院事宜的沂厄真君。沂厄真君亲自将祝如霜带回了太善道院,之后祝如霜便没了消息。
一时之间,太华宗上下人心惶惶, 众说纷坛。
北濯天权何等神器, 祝如霜被其一剑穿骨, 别说能不能保住躯体性命了, 三魂七魄恐怕都要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北濯天权失控伤人,贺兰熹身为剑主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沂厄真君一声令下,将贺兰熹关入惩戒室禁足,北濯天权也被几位院长暂时封印了起来。
祝如霜遭此横祸, 最痛心疾首之人莫过于对他情根深种, 苦苦追求他数月的长孙经略。
传言,长孙经略在倾盆大雨中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善道院门口, 堂堂八尺男儿眼睛都急红了,一口一个“长孙策求真君救祝云一命”。
痛, 当真是痛。
深夜,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惩戒室内竟亮起了灯火。
惩戒室里空无一物,要坐只能坐在地上。上官慎看着清瘦纤细的少年抱膝坐在角落里,像个老父亲般止不住地心疼:“时雨,你放心,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已将计划向院长全盘托出,院长虽然痛斥我们自作主张, 但还是同意配合我们的计划。你且在此处关上一两日,静待时机成熟。我想,应该不用等多久。”
上官慎说着,转头看向宋玄机:“对吧,玄机?”
贺兰熹孤零零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惩戒室,他一个外院师兄看着都心疼,宋玄机却无动于衷,只事不关己般地“嗯”了声。
贺兰熹倒是不觉得自己被惩戒室有多可怜,之所以抱膝坐在角落里只是因为这个姿势比较舒服而已。他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长孙策真哭了?”
上官笑着解释:“那是观宁给他上的眼妆。”
贺兰熹笑个不停:“回头你和白观宁说声,青色的胡渣也不能少。”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宵禁将至,贺兰熹让宋玄机和上官慎早点回去。
临走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话的宋玄机交给贺兰熹一物:“睡它。”
贺兰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他和宋玄机曾经试过的合欢道法器,春情茧。
上官慎:“这是何物?”
宋玄机:“法器。”
上官慎:“我知道,我是在问它是什么法器。”
不等宋玄机开口,贺兰熹就道:“它叫春情茧,它可以当床睡。”他原本都打算打坐入定一晚上了,突然有了一张柔软的床铺,笑得和刚才听见长孙策上妆了一样开心:“谢谢宋浔!”
上官慎笑道:“竟然还有如此方便之物,看来今夜时雨可以睡个好觉了。玄机,我们走罢?”
贺兰熹嘴角的笑容淡了一些,下巴抵在膝盖上,语气仍旧轻松:“走吧走吧,有消息及时通知我。”
上官慎和宋玄机走到惩戒室门口,正想问问春情茧的具体作用,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咻咻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蚕丝缠在宋玄机腰间,一把将宋玄机拽回了春情茧。
上官慎如临大敌:“春情茧?!”
春情茧是宋玄机带来送给贺兰熹的法器,定然无毒无害。而方才蚕丝将宋玄机“强行”带回去时,宋玄机似乎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否则还不是挥两下忘川三途的事。
想通这一点的上官慎看着紧紧裹成一团的丝茧,手足无措,欲言又止。
最后,在用传音符向白观宁询问了春情茧的功效后,上官大师兄连忙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兰熹又一次坐在柔软狭小的春情茧内,璀璨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宋玄机冷玉般的身影:“啊,怎么又把你关进来了?”
宋玄机清冷的视线直射向他:“问你。”
贺兰熹心口像藏了花似的,偏偏嘴上故作豁达:“那没办法了,院长的法器不可损害,只能劳烦宋同学再陪我睡一晚上了。”
“可以。”宋玄机顿了顿,又道:“但你别撒娇。”
贺兰熹失望地“啊”了一声,转念一想,今晚说不定有正事要办。大局为重,他确实不该在这种时候向宋玄机撒娇。
“知道知道,我不会的。”贺兰熹在蚕丝上膝行两步,在宋玄机眼前停下,客客气气地问:“请问,你带了枕头来吗?”
两人的距离太近,宋玄机无法平视贺兰熹,只能垂眼看他:“没有。”
贺兰熹:“可是我没有枕头睡不好。”
上回被困春情茧,他能把宋玄机的大腿当枕头,但今天宋玄机不让他撒娇……要不他还是打坐吧。
宋玄机沉吟片刻,稍作妥协:“选一处。”
贺兰熹:“嗯嗯?”
宋玄机:“选我身上一处,当枕头。”
贺兰熹:“!!!”
宋玄机都这么说了,贺兰熹当然不会再和他客气。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宋玄机打量了一遍,道:“宋道友,你先躺下,好不好?”
宋玄机轻一颔首,在蚕丝上平躺了下来。他躺得极是端正,双手笔直地放在身体两侧。
贺兰熹抱起宋玄机的左手,一脸期待地问:“我想选这里,可以吗?”
宋玄机:“随你。”
贺兰熹在宋玄机看不见的角度偷偷笑了一下。他把宋玄机的手臂改成横放的姿势摆摆好,而后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慢慢躺了下去,将脑袋枕在了宋玄机的臂弯之中:“辛苦了。”
……
再次睁眼时,贺兰熹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小灵体的形态,和同样是灵体状态的宋玄机一左一右飘在长孙策肩头上。
熟悉的浓到化不开的夜色,坐满无脸弟子的讲堂,以及唯一一张面目清晰的脸——他们回到了十三道院的课堂上。
鬼十三找来的速度比贺兰熹预料的还快,想来他已经从十三道院的弟子口中得知了祝如霜被北濯天权所害一事。
今夜是收网的关键,贺兰熹没有犹豫,立刻在长孙策耳边念出他们先前约定好的唤醒暗号:“祝云不给你亲,还打了你一巴掌。”
不知自己身处梦境的长孙策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清明,哑声道:“……是你。”
鬼十三坐在讲台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在雨中淋了一夜,狼狈不堪的短发少年,轻啧一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你的彼岸印!”长孙策眼眶赤红,双拳紧握,犹如一只愤怒绝望的野兽:“是你在祝云身上留下了彼岸印,才导致他被北濯天权重伤!”
“对啊,是我。”鬼十三微微一笑,“你欲如何。”
长孙策召出睹青天,化成一把巨型单手剑,吼道:“我要你给祝云陪葬!”
长孙策这一吼威力十足,无形的声浪都快把贺兰熹的灵体吹扁了。他之前还担心长孙策无法担此大任,现在看来……可惜了,太华宗没有专门修炼演技的道院。
面对长孙策的威胁,鬼十三只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陪葬?祝云未必会死,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
长孙策蓦地一怔:“你什么意思?你有办法救祝云?”
“本座说过,本座能让你,所求所愿,皆得顺遂。”鬼十三似笑非笑道,“那么现在,要和本座做个交易么。”
长孙策如同溺水遇浮木之人,激动难以自抑:“只要你能救他,让我干什么都行!”
鬼十三挑了挑眉:“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长孙策喃喃道,“我要祝云好好的……”
鬼十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暗红色眸子里隐隐亮起兴奋的光:“那么,本座要你去一个地方。”
长孙策:“地方?”
鬼十三:“万兽道院,后海遗迹。”
……
一道闪电撕破夜空,夏日雷鸣震耳欲聋。后海海面狂风呼啸,暴雨如注,惩戒室内却依旧宁静祥和。
此时此刻,用于惩罚犯错弟子的牢狱仿佛成了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小桃源。贺兰熹在宋玄机臂弯中醒来,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两句话,惩戒室唯一一扇门便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上官慎全身湿了个透,头发上还在滴水。他一路冒雨而来,急得连避雨术和避水符都忘了用:“时雨,玄机——成了!”
贺兰熹从宋玄机怀中慢吞吞地坐起身,一副尚未从梦境中脱身的困顿模样。
全然封闭的惩戒室一开门,风雨声便一股脑地灌了进来。突然之间,他竟然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世的恍惚之感。
“方才经略传音给我,他现下正在赶往后海的路上。”上官慎喘着气道,“另外,院长已经调动各位长老和高阶弟子藏身于后海遗迹,势必要将鬼十三和他苦心经营的十三道院一网打尽!”
贺兰熹若有所思:“哦……”
上官慎背光而立,急不可耐道:“我马上也要去遗迹中支援,你们二人可要与我一起?”
贺兰熹稍稍清醒了一些,可开口时还是有些迟疑:“去肯定要去,但是……”
上官慎见贺兰熹:“怎么了吗?”
贺兰熹无法形容自己心底的怪异感,只好摊了摊手:“计划会不会太顺利了一些?”
上官慎不明所以:“顺利不好吗?”
宋玄机:“未必。”
贺兰熹:“总觉得鬼十三不会是这么容易中计的人。我们在将计就计,他会不会也在将计就计呢?”
上官慎想了想,道:“后海遗迹中有诸位院长和长老坐镇,纵使鬼十三有备而去,又能如何?”
“也是。”贺兰熹收敛心神,强打起精神:“那,我们走吧!”
“等等。”上官慎急虽急,却也记得要紧之事:“后海遗迹曾是最开始的万兽道院。万兽皆有灵,后海中的灵兽对万兽道弟子格外亲近一些。鸣佑真君让我们下海之前换上万兽道的校服,以便利于我们的行动。”
贺兰熹睁大的眼睛一只写着“不”,一只写着“要”。在他看来,万兽道弟子的校服就是全宗最丑,没有之一。
第46章 第46章
万兽道院, 后海。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呼啸的狂风卷起千层巨浪,犹如海底不知名的巨妖猛兽, 嘶吼着冲向海滩礁石,打开血盆大口,意图将整个万兽道院吞噬。
这场风暴来得极为突然,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连根拔起, 来不及归家的灵兽在山间四处逃窜避雨。
一只刚出生不久, 不幸与母亲失散的幻彩青鸾宝宝无法抵抗肆虐的风雨。它的翅膀被暴雨折断, 在雨中强撑许久后终于精疲力竭, 挣扎地扑向地面。
就在青鸾即将坠落的前一刻,一双藏在兜帽斗篷中的手温柔地将它拖了起来。那双手干燥温暖,为它将暴风雨隔绝在外,像极了它所熟知的, 母亲的羽翼。
青鸾宝宝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看到了一个全身裹在黑衣当中,清俊挺拔, 有如雨中松竹般的少年。
少年在青鸾身上施展了一个避雨术:“别怕,去吧。”
青鸾眨了眨眼, 在少年的鼓励下再次挥动翅膀。这一回,风雨没有再为难这只弱小的灵兽,它轻盈得像一根晴空下羽毛,坚定又奋力飞向漆黑的夜空。
少年目送青鸾飞远,在一片雨声中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祝云?”
听见熟悉的声音, 祝如霜回头看去,只见贺兰熹, 宋玄机和上官慎站在自己身后,三人齐齐穿着万兽道的校服,一个比一个……风韵犹存。
以祝如霜的秉性是断断不会评价一个人的衣着打扮,可贺兰熹一脸冷漠穿豹纹道袍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他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贺兰熹生无可恋:“好笑吗,我都快被自己丑哭了。”
还好,这次有宋玄机陪他一起穿,否则他定然宁死不从。
祝如霜忍俊不禁:“哪里丑了?我觉得时雨和玄机都很漂亮。”
被夸漂亮的贺兰熹脸色稍缓,又因另一件事不满了起来:“你怎么来万兽道院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嘛,你现在应该好好躲起来,不能被任何人瞧见。”
“我来的时候格外小心,除了你们没有撞见其他人。”祝如霜耐心解释道,“长孙经略传音给我,说他要下海了。此去或有风险,我想来送送他。”
贺兰熹狐疑道:“送谁?”
祝如霜赶紧改口:“送送你们。”
四人身上都带了避水符,雨水打在无形的屏障上,形成一道道顺流而下的水帘。
贺兰熹隔着水帘对上了祝如霜满是关切的眼神,不免纳闷:祝如霜居然这么担心长孙策吗,竟然冒着有失大局的风险前来相送,这可不太像祝如霜会做出来的事。
不等贺兰熹细问,上官慎就急道:“如今正值紧要关头,你再怎么放心不下也不能在外头久留。时雨,玄机,我亲自护送如霜回去,你们先下去,我们后海遗迹见。”
两人走后,贺兰熹和宋玄机一同来到后海。
海滩上空无一人,一切隐秘的阴谋和埋伏都暗藏于深海。踩在湿润的沙子上,暴雨声和海浪声在耳畔不断地回荡,好似昭示着少年征程的落幕。
两名豹纹无情道并肩站在风浪之中,贺兰熹突发奇想:“宋浔,我们来牵手吧!”
他和宋玄机双修过,拥抱过,一起睡过,却还没有牵过手呢。
宋玄机:“怕?”
贺兰熹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就这点程度,我会怕?”
宋玄机:“不怕为何要牵手。”
贺兰熹才不管这些,主动牵起了宋玄机的手,不满地抱怨:“让你牵个手你屡说长句,当初双修之前也不见你的话这么多。”
宋玄机低头看着贺兰熹落入自己掌心的手,思索片刻,手指微微张开,自然而然地将贺兰熹的手指轻轻缠绕在指间,然后又一次提醒贺兰熹他双修时话少的原因:“定身术。”
贺兰熹哽了一下,迎着巨浪喊道:“宋浔你太会说啦——会说真君!”
这种被高冷美人三个字说到无言以对的感觉当真是让他又恨又爱,欲罢不能啊。
巨浪袭来,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身体与未说完的话一同没入滔天的海浪之中。
离海面越远,风雨的声音越弱。不过下沉了一会儿,贺兰熹便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寂静的世界。
形状各异的珊瑚,波动纠缠的海藻,散发着微光的奇异石子,如同飞镖一般在海底穿梭的鱼……其中不乏一些已经具备灵识的水中灵兽,朝他们投来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
一路上,眼前的景象虽然不断变化,却不见有什么异相,没有发狂的鲛人,也没有鬼十三和彼岸印的气息。
两人继续下潜,看到的灵兽长得越来越奇怪,在黑暗的海底闪烁着点点荧光。海底地貌与陆地颇为相似,两人穿越平原,海山,峡谷,在一片由海草形成的茂密丛林中,看到了一座静静矗立在泥沙中的石碑。
石碑上刻有万兽道院豹子头的院徽,院徽下则是他们的道训:万兽有灵,与我为一。
贺兰熹站在石碑前,望着不远处被海水侵蚀的,古老破败的遗迹,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前他在万兽道院看到的热闹场面。
原万兽道院沉入海底后,重建的新道院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后海像一面镜子,将新旧两个万兽道一分为二,遗迹便成了如今的万兽院于千年前落下的投影。
根据石碑的位置,贺兰熹判断他和宋玄机应该身处万兽道院的仙舍区。果然,他们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座座排列整齐的仙舍。
万兽道院的仙舍四人一间,墙壁的裂缝中长满海草。贺兰熹经过时,柔软的海草轻拂过他的身体,宛若一只只冰凉纤细的手腕。
两人检查了几间仙舍,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也不知其他人究竟去了哪里。贺兰熹正要问问宋玄机接下来怎么办,突然感觉到水波不同寻常的震动,似乎是从仙舍外传来的。
贺兰熹走出仙舍,迎面看见一团橘色的“火焰”穿水而过,急匆匆地向他们游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漂亮的焰羽锦鲤。
焰羽锦鲤是深受万兽道弟子喜爱的灵兽之一,它们不但拥有华丽如羽的鳞片,据说还能给主人带来好运。而这条焰羽锦鲤显然上了年纪,行动稍显迟缓,朝霞般流动的凤羽上隐约可见其主人的名字——余商砚。
贺兰熹记得这个名字,是万兽道院的一名很惨的师兄。
这条焰羽锦鲤似乎是来求援的,他在两人面前原地转了个圈,用凤羽指了个方向,意思是:快随我来。
贺兰熹和宋玄机立即跟了上去。焰羽锦鲤带着他们来到遗迹仙舍的侧门,只见四个身着豹纹校服的弟子正和一群凶神恶煞的鲛人激烈缠斗在一起,由于人数的劣势已然落了下风。
鲛人人身鱼尾,身手极其矫健,裸露的上半身呈现出铁青般的颜色,胸膛鼓起的肌肉更胜黑皮长孙策。他们的鱼尾锋利如刀,在水中急速挥摆,仿佛能将四周的水流割断。
鲛人约莫有数十人之多,万兽道四人被他们团团围在搅动形成的漩涡之中,双双背靠着背,光是避开一条条急速而来的尾刀已让他们捉襟见肘,遑论伺机突围了。
贺兰熹看清四人的容貌后,发现遭遇鲛人围攻的原来正是万兽道最惨四人组:一日四顿萧问鹤,锦鲤将死余商砚,倾家荡产鹿空悠,以及被迫当爹顾英招。
焰羽锦鲤见主人深陷险境,急得说出了人话:“求求你们,帮帮他们!”
贺兰熹手握载星月,拇指指尖轻推剑鞘。
载星月一截剑身暴露在深海中的刹那,鲛人似有所感,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凝滞。然而还没等他们找到异样的来源,困住万兽道四人的漩涡中忽然出现了一抹不该存在的淡蓝色——那是鲛人鲜血的颜色。
为首的鲛人发出贺兰熹听不懂的凄厉惨叫,他的鱼尾不知何时被一道凛冽的剑气所伤,淡蓝色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溢出,迅速被海水溶解消散。
与此同时,形成漩涡的海水化为冰晶而止,嘭地一声尽数裂开。
萧问鹤看到两人,如蒙大赦:“贺兰时雨和宋玄机?无情道院来支援我等了么!”
万兽道们反应极快,脱困后一人一剑挥向离自己最近的鲛人。焰羽锦鲤也游到了主人身旁,在海中喷出不灭的火焰,引燃了一个鲛人的头发。
形势瞬间逆转,接下来不用贺兰熹和宋玄机出手,万兽道四人也能靠自己搞定这群鲛人。
鲛人近人,亦知审时度势。眼见情况不对,他们对着萧问鹤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贺兰熹听不懂鲛人话,但从他们的表情中能看出来一丝分辩求饶的意味。
万兽道四惨商议过后,念在以前双方的情分,决定放鲛人们一条生路。
贺兰熹问:“你们怎么在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贺兰熹从萧问鹤口中得知,他们四人奉鸣佑真君之命看守仙舍侧门,不料却被一群发了狂的鲛人暗中偷袭,一时不慎掉入海底陷阱,幸好有焰羽锦鲤前去求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余商砚怜惜地摸了摸锦鲤的脑袋,神色带着几分黯然:“辛苦你了,休息一会儿吧。”
贺兰熹:“你有没有问鲛人们为何发狂?”
萧问鹤:“问了,他们居然说是我们先动的手。”
顾英招:“简直是倒打一耙。我们万兽道向来与后海灵兽/交好,好端端怎么会对他们动手?”
鹿空悠:“你们是不是听错了?鲛人们明明说的是海底在闹鬼。”
余商砚:“不不不,我听见的是鲛人没食物吃了,所以想吃人。”
贺兰熹的目光在四人脸上来回一遍,拿不准到底该信谁的:“你们确定听到的是同一句话吗,这差得也太多了!”
宋玄机沉思片刻,问:“谁的《万兽语》学得最好。”
鹿空悠举起了手:“正是不才。我是甲等,他们几个均为乙等。”
宋玄机转向贺兰熹,断定:“海底在闹鬼。”
万兽道其余三惨:“……”
贺兰熹深以为然:“言之有理。鹿师兄,请继续。”
鹿空悠又道:“鲛人说,近来海中水鬼泛滥成灾,数量之多超乎想象。鲛人族深受其扰,还以为这些水鬼是我们招来的。”
萧问鹤莫名激动了起来:“那我没说错啊!他们确实说了‘你们先动的手’这句话吧!这若放在考核中,我少说能拿一半的分数。”
贺兰熹道:“可水鬼为何会在海底泛滥呢?”
“笨,”宋玄机道,“当日在西洲,浮绪仙君的陵寝,鬼十三欲图夺取何物。”
贺兰熹:“?”
“笨”字明明是他用来骂人的话,宋玄机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就拿去用。贺兰熹惦记着正事,暂时没和宋玄机计较:“何物?”
宋玄机:“鬼相语。”
第47章 第47章
在民间, 水中意外溺毙之人的亡魂会在身死之处久久徘徊。水中阴气长年累月地滋生,亡魂化为水浸鬼,唯有靠引诱拐骗, 生拉硬拽讨替身的手段谋求转世投胎的机会。
水浸鬼在水中力大无穷,且能掘地水底穿梭于江海湖泊,流窜之速如同风驰电掣。鲛人一族脾气本来就很一般,突然被大量水鬼缠上,发疯也在情理之中。
按理说, 后海在太华宗的管辖范围之内, 不应该出现海底水鬼肆虐的情况, 除非有人故意将大量的水鬼引入后海。
鬼相语, 被浮绪真君亲手斩下的鬼王之角,可招千鬼,号万魔。贺兰熹曾经称其为“天涯鬼角”,把宋玄机无语了一下。
当日在西洲, 他和宋玄机成功阻止了鬼十三窃取鬼相语。鬼相语被他们二人带回太华宗后一直由院长们看护, 难道如今又回到了鬼十三手中?
亦或者说,在后海滥用鬼相语的另有其人?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 似乎都进一步坐实了宋玄机之前的猜测——太华宗内,或有位高权重者暗中与鬼十三狼狈为奸。
萧问鹤没问鹤, 而是问无情道:“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
“四处走走。”贺兰熹说着,手上忽地传来某种冰凉滑腻的触感。他不禁脸颊一热,侧过身体悄悄对宋玄机说:“宋浔你怎么这个时候牵我手,有人在看啊,你不害羞吗?”
宋玄机:“?没牵。”
贺兰熹一怔, 缓缓低下了头。
一只湿哒哒的,泛着青绿色, 肿胀的爪子悄无声息地握在他手腕上,锋利的长甲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他的皮肤。
贺兰熹:“。”
站在贺兰熹面前的鹿空悠咽了口口水,声音沙哑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恶心:“贺兰时雨,你身后有水鬼……很多水鬼。”
“知道。”一到关键时刻,贺兰熹身为无情道院优等生的姿态就回来了。他冷静地问:“很多是多少。”
鹿空悠:“几、几千只吧?”
贺兰熹瞪大眼睛,当即忘记了“冷静”两个字怎么写,震惊到话都走调了:“夺少?你说夺少?!”
宋玄机:“金陵方言?”
“对,想学吗!”贺兰熹说完,猛地一转身,一脚踹在了拉自己小手的水鬼胸口。
水鬼的身躯被踹得扭曲变形,飞出数十尺远,重重地撞上了一座青色的海山。海山上长满茂密的海草和枯木,好似有了生命一般,正蠕动朝他们飞速而来。
——这不是什么海山,而是成千上万的水鬼汇成的“水鬼山”!
茂密的“海藻”是他们卷曲纠缠的头发,“枯木”则是一个个青绿肿胀的肢体。无数张嘴角裂开,双眼凹陷散发着幽冷绿光的脸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得人汗毛倒数,头皮发麻。
水鬼这等程度的邪祟原本不配被太华宗的弟子放在眼中,但架不住人家数量多。一只蚂蚁无所畏惧,但比你还高的一群蚂蚁就问你怕不怕?
如此庞大的邪祟气息亦惊动了沉睡中的北濯天权,剑鸣于鞘,呼之欲出。
贺兰熹拍了拍灵囊,道:“躺好,现在还用不上你。”
这时,载星月已完全出鞘,贺兰熹两指并拢,指尖于剑身划过,随即松开剑柄,双手画出剑阵,载星月便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逐渐一分为多,形成一道剑圈后陡然后撤。
无数把载星月剑朝鬼山,以蓄势待发之势横在了贺兰熹身后。
贺兰熹:“剑生万物,道法三千!”
话落,万剑齐发,剑浪纵横交错,宛若在深海海底下起了一场惊天暴雨。暴雨所至之处,山海具裂,鬼哭冤嚎!
同一时刻,忘川三途悬浮在宋玄机眉眼之间,剑尖指天,凛冽的剑气直冲而上。
漆黑的海底上空出现一点亮光,一道道剑光以亮点为中心在海中蔓延,织就为一张缓缓旋转的巨网。
宋玄机:“天罗地网,以剑引之。”
如山的水鬼大军四分之一止步于贺兰熹的剑阵之前,四分之一被宋玄机的降妖除魔网收入,剩下的一半依旧在前赴后继地朝他们涌来。
万兽道四惨纷纷拿出了看家本事,余商砚成功控制住周围的灵兽加入战场相助。可遗迹中的灵兽到底有限,他们虽然不至于被水鬼所害,却有可能因为灵力耗尽,筋疲力竭而死。
萧问鹤崩溃道:“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贺兰熹:“你家那只肥美的灵兽呢!怎么不来帮你?”
萧问鹤:“他不喜欢下水!”
新一批水鬼穿越重重阻碍,踩着倒下前辈的躯体,潮水般朝六人涌来。见道友们和宋玄机已是分身乏力,贺兰熹正要召北濯天权出鞘,水鬼大军却不知何故忽然整齐地停止了前进。
贺兰熹看得有些懵,问宋玄机:“你干的?”
宋玄机:“不是。”
贺兰熹很快发现了水鬼骤然停下的原因。在他们和水鬼之间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缝,像是一下斩下的剑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边裂开。
海水被生生劈成两半,犹如两片缓缓拉开的水帘,海底湿润的地面千百年来第一次暴露在星辰月光之下。有那么一瞬息,贺兰熹竟有一种自己已经上岸了的错觉。
裂缝越来越大,很快,整座万兽道遗迹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风暴已然停止,乌云散去,海面轻伏。余商砚抬头望天,看到的不再是漆黑的海水,而是一把凭空而立的剑。
余商砚不由高喊:“是清平乐——沂厄真君来了!”
水浸鬼一旦上岸,便和离了水的鱼一般,再无法对贺兰熹等人构成威胁。水鬼大军被清平乐困在海水中,连只脚丫子都不敢伸出来。
然而沂厄真君此一剑虽然呈移山倒海之势,却只能将水鬼从遗迹中暂时驱除。清平乐一收,水鬼大军依旧能在后海兴风作浪。
突然,一声沉重悠扬的号角声响彻夜空,如同来自上古的召唤,再次划破宁静的海面。
刹那间,海浪翻涌,破浪滔天,一只只在海底沉睡的灵兽猛地睁开了眼睛。
自从知道自家灵兽怀孕后,顾英招还是第一次这般欣喜若狂:“万兽鸣——我们院长也来了!”
鸣佑真君的万兽鸣,可令山兽入海,万兽齐鸣!
数以万计的海中灵兽蠢蠢欲动,在万兽鸣的号角声中露出锋利的獠牙,与被鬼相语号令而来的水鬼呈对峙之势。
贺兰熹看着清平乐,听着万兽鸣,不由想起了无情道院的两位院长。
如果是江院长和浣尘真君其中一人坐镇太华宗,今时今刻又会是什么情景呢。
水鬼之困已解,贺兰熹无暇多想,北濯天权忽然传来了一阵异动——这是它感觉到彼岸印在附近才会有的反应。
“北濯天权有动静了。”贺兰熹干脆利落道,“宋浔,这边!”
贺兰熹让万兽道四惨继续留在原地看守入口,自己则和宋玄机跟着北濯天权的异动一路深入遗迹。
为了防止北濯天权再和上回一样失控,贺兰熹特意叮嘱:“你若再敢不经过我的同意出鞘,我就把你扔回铸剑池重铸。听懂了没有?”
北濯天权颤颤巍巍地抖了抖剑柄,带着浔熹二人来到了万兽道院长处理公务的地方——燃犀堂。
没了海水浸润的燃犀堂除了陈旧破败,和陆地上的燃犀堂别无二致。月光透窗而入,在院长专用的桌椅上洒下疏影。一名短发少年站在堂中,眼神锐利如刀,手持一球,警惕地望着四周。
贺兰熹感觉到北濯天权的反应越来越大,不由和宋玄机对视一眼,用眼神告诉他:就在里面。
宋玄机无声颔首。两人不约而同地隐去声息,悄悄然靠近。
贺兰熹耐心蛰伏许久,暂时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便谨慎地开了口:“避嫌真君?”
长孙策倏地朝门口看来:“谁?!”
长孙策见到他们后,明显松了一大口气:“你们怎么才来啊,白观宁不是在我身上放了追踪符么。”
“追踪符的另一半在上官师兄那,我们是被北濯天权带来这里的。”贺兰熹微微蹙眉,“鬼十三呢?”
长孙策摇了摇头:“不知道。下海之后,我一个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宋玄机:“怪。”
长孙策:“是吧,我也觉得怪,哪来那么难缠的漩涡啊。”
贺兰熹:“你掉坑不奇怪,奇怪的是上官师兄手握追踪符,为何没有即刻带几位真君赶到此地,反倒比我们还慢。”
长孙策猜测:“或许上官慎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贺兰熹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止这件事,上官师兄他……”
“——经略?”
熟悉的两个字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贺兰熹和长孙策陡然僵住,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
祝如霜出现在燃犀堂门口,身披他们在岸上相见时兜帽斗篷,面无血色地看着他,眼中透出一丝迷茫:“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祝云?!”长孙策又气又急,“不是让你在岸上等着吗?你怎么能下海呢!”
祝如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我明明已经回到了无情道院,可是……”
长孙策不由分说地要把人拉到身边,自己却先被贺兰熹拉住了:“等等,你确定他是真的祝云吗?”
长孙策蓦地一怔,看看祝如霜,又看看贺兰熹,问:“什么意思?”
贺兰熹轻声道:“祝云看到我们三人站在一起,怎么可能只叫你一个人的名字?”
第48章 第48章
贺兰熹的话落在长孙策耳中略显刺耳:祝云为什么不可能只叫他一个人的名字啊?
他虽然对祝云避嫌多时, 但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很差。尤其是最近,祝云每日和他说的话不比和贺兰熹的少多少好吗。
贺兰熹提出要验证眼前祝云身份的真假。长孙策不服归不服,谨慎起见, 还是同意了贺兰熹的提议。于是,三人轮番对祝如霜进行了“审问”——
贺兰熹:“你说你的确是祝云,那我问你,长孙策有一个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晓的外号,是什么?”
祝如霜:“避嫌真君?”
长孙策:“请听题——上回我们一起喝的酒叫什么来着?”
祝如霜:“……梨雪坠。”
宋玄机:“对阵法三要素进行简略说明。”
祝如霜:“阵眼, 布局, 以及灵力调配。”
贺兰熹不依不饶:“就算你知道这些, 你也无法解释看到我们三人, 你为什么会先叫长孙策的字!”
祝如霜哭笑不得:“因为他离门口最近,我最先看到他的呀。”
“好吧。”这个解释勉强可以说通,贺兰熹这才放下了戒备,又问:“你刚刚说, 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祝如霜点点头:“和你们告别后, 上官师兄送我回到归虚谈室。师兄走后,不知怎的我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 我便在此处了。”
为了保护祝如霜,沂厄真君特意在归虚谈室四周设下了结界。谁那么厉害能突破沂厄真君的结界, 又上山下海地把祝如霜掳到后海遗迹?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诡异强大的力量在暗中运转牵引,只为将他们四人逐一汇聚在这里。
无情道三人均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神色颇为凝重。唯一一个混天道倒是看得很开:“总之,鬼十三目前就在后海遗迹里, 几位院长已经开始排山倒海地找他了,我不信这一次他还能……”
话音戛然而止。
长孙策不以为然的表情定格在他脸上, 瞳孔骇然放大:“……祝云!”
在深海海底,在万兽道遗迹,曾经吓哭了贺兰熹的噩梦再度在他眼前上演。
北濯天权白光骤起,带着无情道人再熟悉不过的“沈”字,直冲祝如霜而去!
——什么?怎么会?
他的北濯天权,他带回来的剑……和他最好的朋友……?
惊惧让贺兰熹近乎失声:“滚回来!”
可这一次,北濯天权没有再理会他的命令。
祝云离他那么近,就像他们那么多次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般,只要伸出手,他们便能碰到彼此。
……太近了,近到连宋玄机都无法阻止。北濯天权猛地刺在了祝如霜的锁骨上,一剑穿骨。
长孙策目眦欲裂:“不——!”
艳丽的彼岸花在白皙胜雪的皮肤上盛放,染红的剑尖从翩翩欲飞的蝴蝶骨上刺出,鲜血一滴又一滴,浸入裸露的海底。
祝云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身上的挚友的长剑,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而后吐出一大口鲜血,失力地倒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在贺兰熹眼中似乎放慢了十倍。他看见长孙策向祝如霜冲了过去。可就在长孙策即将抱住祝如霜的前一刻,一团暗红色的血雾突然缠住了祝如霜的身体,而后带着祝如霜一起,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息,血雾在燃犀堂主位凝成了一个青年的轮廓。祝如霜被青年圈在怀中,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望向众人的眼瞳渐渐涣散:“经略……时雨……”
贺兰熹全身好似被冻结了一般。
他愣愣地看着祝如霜唤出自己名字的样子,脑子里空空洞洞,思绪模糊而沉重。他听见长孙策在他身边大喊大叫,却听不清对方究竟说了什么。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贺兰熹忽地如梦初醒,一个可怖的念头在他混沌的脑海中显现:祝云快要死了,祝云即将死在我的剑下。
这个念头宛若一根韧丝,重重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长孙策双眸比当初上的眼妆还要红,声音亦如同刀子割过喉咙:“畜生,你对他做了什么!”
鬼十三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祝如霜,心情愉悦道:“怎么是本座做的呢?剑是贺兰时雨的,人自然也是他杀的啊。”
韧丝蓦地勒紧,贺兰熹胸口一窒,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剑是我的……人也是我杀的。
祝如霜身光微暗,身虚眼瞬,已近天人五衰之相。他拼尽全力,朝着贺兰熹伸出手:“时雨……别、别难过……”
长孙策哑声咆哮道:“放开他!”
“放开他?”鬼十三轻笑一声,坐在万兽道院长曾经的位置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看戏姿态:“放了他,本座还怎么救他?”
贺兰熹蓦地一回神。
……救?有人能救祝云吗?可祝云伤得那么重,有谁能救他?
长孙策也是一怔:“你什么意思?!”
“你之所求,是希望本座能救祝云一命。可本座去看了,祝云并未如你所言被北濯天权重创。本座从不食言,答应了你的事自然要做到。”鬼十三嘴角笑意愈盛,指尖轻轻抚上北濯天权的剑柄:“唯有祝云先中剑,本座才有救他的机会,不是么?”
长孙策俊朗的五官因怒火而扭曲,睹青天在他手中化为一把巨剑,一人一剑携着金光向鬼十三扑去:“……我杀了你!”
鬼十三扬了扬眉:“别说你杀不了本座,即便可以,本座死了祝云也只有死路一条。怎么,你想看本座和祝云下入黄泉当一对鬼鸳鸯么?爱徒。”
长孙策的脚步倏地停下。只见鬼十三的手来到了祝如霜的锁骨上,彼岸印感觉到他的气息,血光的纹路微微闪烁,竟然焕发出了一抹崭新的生机。
“只有本座能救他,”鬼十三拨开祝如霜眼前的发丝,“问题是,你们想不想本座救他。”
看到祝如霜涣散的瞳孔重新有了焦点,贺兰熹僵硬的手指动了一动——鬼十三能救祝云?
长孙策咬了咬牙:“你想要我的魂魄。”
鬼十三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长孙策眼一闭,狠下心道:“好,只要你能救祝云,我给你便是!”
变故后一直沉默以对的宋玄机终于开口了:“别冲动。”
“我没冲动。”长孙策语速飞快,仿佛早就下定了决心:“就算鬼十三拿走了我的魂魄,你们还可以阻止他靠近混天道的神像,我相信你们不会让鬼十三成功的。混天道那么多弟子,少我一个不少,无情道却只有你们三人……”长孙策惨然一笑,“我的命,没你们的值钱。”
宋玄机:“也别犯蠢。”
长孙策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回了平日里桀骜不驯的模样:“祝云,不要以为我这么做是有多喜欢你,我只是在为大局着想!”
注入生机后,有了一点力气的祝如霜在鬼十三怀中挣扎起来:“不,不要……!时雨,玄机,快阻止他!”
鬼十三冷笑一声,拎着祝如霜的衣领,轻松将其制伏:“想太多了,美人。区区一个混天道,何须本座大费周章布此一局。”
祝如霜愕然:“你……”
鬼十三盯着一言不发的贺兰熹,嘴角愉悦地上扬:“本座一直想要的可是你啊——贺兰时雨。”
长孙策又是一怔:“——什么?”
宋玄机眉间微蹙,常年冷淡沉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冰冷的破绽。
贺兰熹猝不及防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本能地抬起头来。
祝如霜的挣扎比方才还要激烈,却因鬼十三的挟持依旧动弹不了分毫:“不行!时雨,你不会的!时雨——”
贺兰熹和祝如霜四目相对,后知后觉地鼻子一酸:“祝云,对不起。”
长孙策回过神来,勃然大怒:“我的魂魄你还有脸嫌弃?贺兰熹修的是无情道——无情道懂吗!你也不想想,一个无情道怎么会为了救别人牺牲自己?”
“无情道?”鬼十三欣赏着贺兰熹眼眶微红的模样,呵地一声笑:“本座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哭的无情道。小美人,你就不好奇,你如此心性,究竟为何会被选入无情道院么。”
两行清泪划过少年面无表情的脸,贺兰熹抬手抹掉眼泪,冷冷道:“不想。”
“是么,看来本座高估你的好奇心了。”鬼十三说着,把手从彼岸印上移开。没了他的气息,彼岸印的颜色立即暗淡了下来。和彼岸印一同暗淡的,还有祝如霜眼中的光。
贺兰熹的心又一次就狠狠揪紧,强撑出来的冷静荡然无存:“祝云!”
“时间也差不多了,”鬼十三慢条斯理道,“该做出决定了,贺兰熹——你的挚友马上要因你而死了,你想不想救他呢,嗯?”
贺兰熹盯着鲜血淋漓的北濯天权,眼底逐渐迷离,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一动不动。
长孙策气急败坏道:“我说了我来我来,我来献祭!你逼贺兰熹干嘛!”
“他会的。”鬼十三嘴角上扬,一字一句,仿佛在贺兰熹耳边呓语:“你会的,对吗?贺兰熹,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唯有一句话回荡在贺兰熹耳畔。
贺兰熹,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贺兰熹,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鬼十三:“你忘了么。当初在神狐之居,祝云为了救你,争取时间让你先进风月之匣,不惜以身犯险,险些丢了性命。他可以用命救你,你为什么不能用命救他?”
贺兰熹眼中迷离加重,喉结轻滚,嘴唇亦微微一动:“我……”
贺兰熹这副样子,让长孙策想起了之前在阆风塔见到的谢子墨。难道说……?
长孙策心中一沉,大喊道:“不好,贺兰熹好像要被鬼十三控制了!”
“不要……不要答应他!时雨!”祝如霜猝然看向宋玄机:“玄机,你现在就杀了我吧!”他没有哭,只是用仅存的力气哀求道:“求求你,杀了我。”
宋玄机注视着贺兰熹深陷恍惚的侧颜,话却是对鬼十三说的:“的确大费周章。”
鬼十三眯起眼眸:“嗯?”
宋玄机语气平静:“你想要的不是长孙经略,也不是贺兰时雨,而是我。”
鬼十三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哦?何以见得?”
宋玄机:“若非如此,他们三人在场即可,你又何必将我一同引来。”
长孙策一懵再懵,都快被搞糊涂了:“啊?这又关宋浔什么事!”
先是祝云,再是他,接着又是贺兰熹……鬼十三绕了这么一大圈,竟然是为了宋玄机?
鬼十三似乎并不意外宋玄机能不动声色地看破真相。他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嘴角:“不愧是你啊——所以,本座猜对了么,贺兰熹到底是不是你唯一的软肋呢?”
宋玄机淡然道:“不至于。”
鬼十三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宋玄机的话:“既然如此,你可别心疼啊。”鬼十三看向贺兰熹,嗓音放得无比轻柔:“小美人,过来,到师尊这里来。师尊帮你救你最好的朋友,好不好?”
救最好的朋友……他要救祝如霜……
贺兰熹懵懵懂懂地应了声“好”,朝鬼十三迈出了第一步。
“贺兰熹,你醒醒!”长孙策奋不顾身地拉住了贺兰熹的胳膊,“你别听鬼十三的话,他在蛊惑你!你想变得和谢子墨一样吗!”
贺兰熹充耳不闻,木然地甩开长孙策的手,继续向鬼十三走去。
“宋浔你吱一声啊!”长孙策急道,“你真的不管他了吗!”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少年,鬼十三戏谑地对宋玄机道:“贺兰熹被选入无情道院不外乎是沈吟的缘故,你却是货真价实的无情道天选之人。难怪贺兰小美人一片真心,也无法让你手上的【流绪微梦】有半点反应。”
宋玄机对鬼十三的激将法置若罔闻,视线锁在贺兰熹的背影上:“贺兰熹,回来。”
贺兰熹继续向前。
宋玄机:“时雨。”
贺兰熹动作短暂地停了停,旋即行尸走肉般地继续向前。
宋玄机迟疑片刻,尝试般地开口:“宝贝?”
鬼十三:“?”
长孙策:“???!!!”
贺兰熹麻木的脸上陡然出现了一丝神采,恢复神志后的目光刚好对上了插在祝如霜身体里的北濯天权。
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贺兰熹,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好像被某两个奇怪的字赶了出去,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取而代之冒了出来——等等,北濯天权为什么会攻击祝如霜?
好奇怪,他明明再三叮嘱过北濯天权不能轻举妄动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就是自信,莫名自信。北濯天权必须听他的话——三界之内一切有自主意识的神器皆应对他俯首称臣。
北濯天权不可能违抗他的命令,他很确信这一点。除非……除非他们所在的世界,并非他所熟知的现世。
一直以来诡异的违和感,迟迟未到的院长真君们,忽然变得不顾大局并和长孙策无比亲近的祝如霜……
贺兰熹赫然转身,对着长孙策高喊:“祝云不给你亲,还打了你一巴掌!”
第49章 第49章
贺兰熹所言, 是当初三人约定好的暗号:“祝云不给你亲,还打了你一巴掌”等于“你在做梦”。
长孙策没有忘记这句话,只是他的脑子经过这接二连三的反转已经变得不太够用了:“——什么?”
贺兰熹骂得很凶:“笨, 还不明白吗?自从鬼十三第一次入梦之后,我们就没真正醒来过!”
什么后海遗迹,鲛人发狂,水鬼大军,北濯天权……全是幻象。
但他和宋玄机假日在万兽道院的约会却是真的, 因为他和宋玄机不是幻象, 而是与梦境之主共梦的灵识。
十三道院能在梦中隐秘存在, 足以看出鬼十三操控梦境的能力早就登峰造极。想要宋玄机心甘情愿的献祭太难了, 鬼十三自认在现世做不到,他所有的胜算都在梦境之中。
鬼十三知道北濯天权险伤祝如霜一事是他的心结,便将计就计地把他们四人引到后海遗迹,让他眼睁睁地目睹噩梦成真的一幕, 而后趁虚而入, 欲图控制他的神志,进而逼宋玄机就范。
可恶, 鬼十三居然会觉得他是宋玄机唯一的软肋,简直乱讲。
他明明那么硬。一到十分, 他绝对是十分硬。
鬼十三嘴角一抹讥诮的笑,对贺兰熹道:“你就那么肯定自己身在梦境?甚至不惜压上挚友的性命一赌?”
贺兰熹:“是。”
鬼十三低头看着祝如霜,手背从北濯天权剑身上划过:“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猜错了……”
贺兰熹:“不可能,我不会错。”
“呵, 那就让本座瞧瞧,你是否当真像你表现出的那般自信。”鬼十三盯着他, 手猛地掐住了祝如霜的脖子。
长孙策听得似懂非懂,但视线从始至终都没从鬼十三和祝如霜身上挪开过。
他虽然不知道贺兰熹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光看鬼十三不复从容,阴沉冷厉的姿态便知他十有八九被贺兰熹说中了。
鬼十三怀中的“祝如霜”气息将绝,瞳孔涣散,已至濒死,却仍然努力地看着他们,眼底藏着缱绻的眷恋。这一幕看得长孙策胸闷不已,忍不住再三向贺兰熹确认:“这个祝云也是假的,对吗?”
贺兰熹的无情道仪态在鬼十三和长孙策之间来回切换:“对对对!”
长孙策不放心道:“可万一呢?万一你猜错了,那祝云岂不是……”
贺兰熹露出看笨蛋少年的眼神:“真正的祝云怎么可能和你一起单独喝酒,不顾大局来到后海送你,见到我们三人先叫你的名字,甚至还哭哭啼啼地求你不要为了他死!你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长孙策如遭雷击:“一起喝酒也是假的吗!”
贺兰熹不忍直视地摇了摇头:“真没想到在你的臆想中,祝云居然会是这种人。你是不是忘了人家修的无情道啊?”
长孙策恼羞成怒,反唇相讥:“这能怪我?你们这几个无情道哪有无情道该有的样子!你是不是忘了方才宋浔叫了你什么?”
贺兰熹顿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万两白银:“嗯嗯?他叫了我什么。”
“够了。”宋玄机道,“正事要紧。”
贺兰熹和长孙策的口角之争至此结束。三人在堂中并肩而立,看着“祝如霜”在鬼十三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眼里仅剩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就算知道这只是幻象,少年们还是沉默了下来。
鬼十三不慌不忙,随手丢开“祝如霜”的尸身,像是随意丢了一件碍事的污秽废物:“本座很好奇,你们想怎么处理本座这件‘正事’呢?”
长孙策发现盲点,眉头紧锁道:“对啊,梦里又死不了人,我们能把鬼十三怎么样?”
贺兰熹露出一个特别开心的笑容:“在梦里,我们的确不能把鬼十三怎么样,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把别人怎么样。”
长孙策:“‘别人’?”
贺兰熹:“你可还记得,我们设局的最初目的是什么。”
长孙策:“不就是引鬼十三上钩,然后我们主动出击吗?”
贺兰熹:“笨,再然后呢?”
相继目睹了张悟言献祭,白观宁毁容,谢子墨之死,祝如霜差点死在北濯天权剑下后,贺兰熹就说过,他不能再让他的道友受到伤害——那些被鬼十三选中的学生,他要把他们一个个,全部找出来!
在这场庞大的梦境中,除了他们三个,只剩下鬼十三和十三道院的学生具有自主的灵识。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梦中找到其他并非幻象的弟子……甚至是长老和真君。
长孙策还是没明白贺兰熹的意思,鬼十三却懂了。
鬼十三慢慢抬眼,脸上极速掠过一道阴影,戾气翻天覆地地暴涨,趁长孙策知晓真相后稍有懈怠,倏忽间飘至眼前!
宋玄机早有防备。长孙策作为梦境的主人,一旦在梦中身亡,梦境自然也会随之消散。
为了隐藏十三道院弟子的身份,鬼十三一定会对长孙策出手。
宋玄机:“邪佞不侵,恶灵退散。”
忘川三途化为白龙,张牙舞爪,龙首高昂,威严却不失优雅地盘旋在长孙策身侧,一声白龙吟瞬间驱散了鬼十三凝成的血雾。
贺兰熹问:“宋浔,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们还在梦里?你又不提前告诉我!”
“只是怀疑,没有确定。”宋玄机道,“你帮我确定了。”
长孙策为这条晶莹剔透的白龙惊艳不已,眼睁睁看着“祝如霜”咽气的阴霾一扫而空:“这招我也要学!”
鬼十三自知一击不成便再无机会。他惯会审时度势,事已至此,该以自保为上,绝不恋战。
以鬼十三操控梦境的本事,自能在梦境中来去自如。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长孙策在燃犀堂内转了圈,找不到半点鬼十三的影子,愣愣道:“不是,他这就跑了?咱们不追?”
“追,当然要追。”贺兰熹道,“但我们要回到现世追。”
宋玄机:“你可知现世中鬼十三身在何处。”
贺兰熹:“我大概有两个猜测!我去追他,你和长孙策留在梦境找人。”
宋玄机:“嗯。”
贺兰熹提起载星月,往自己脖子上架好,刚要一抹,拿剑的手腕就被宋玄机抓住了。
宋玄机轻声道:“我帮你。”
贺兰熹怔了怔:“啊,你很想‘杀’我吗?”
宋玄机一阵无语:“没兴趣,我只是怕你死得难看。”
“我都穿着豹纹校服了,死相又能好看到哪去。”贺兰熹嘀咕了一声,放下载星月:“你想来便来罢,记得要轻一点。”
宋玄机:“尽量。”
长孙策“嘶”地别过脸:“没眼看没眼看。”
宋玄机抬起手,轻轻放在贺兰熹胸口:“自己小心。”
贺兰熹低着头,视线落在了宋玄机指尖的流绪微梦上,紧接着眼前蓦地一黑,他什么疼痛都没有感觉到,便在梦中断绝了心脉。
贺兰熹“死”后,躯体陡然倒下,被宋玄机单手揽入怀中。
宋玄机在贺兰熹的“尸体”上一点,一缕青烟从贺兰熹眉心中冒出,在空中缓缓消散,那即是贺兰熹留在梦境中的灵识。
看到祝如霜和贺兰熹的“死状”不一样,长孙策终于明白了贺兰熹说的“留在梦境找人”是什么意思——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将计就计。
长孙策难得见贺兰熹“睡着”的模样,嘴贱地评价了一句:“你别说,贺兰熹睡着的时候也挺漂亮的哈。”
宋玄机抬眸扫了长孙策一眼。
平静无澜的目光让长孙策背脊一凉,忙道:“现在我们要去干嘛来着?”
“杀人,”宋玄机道,“越多越好。”
长孙策:“每个人都杀一遍吗?那杀到我梦醒也杀不完吧。你有没有优先怀疑的对象?”
“有。”宋玄机吐出四字,“上官知谨。”
*
无情道院。
贺兰熹不知道第几次地睁开眼。梦中惊醒,更阑人静,月色寂寥,他独自躺在仙舍的床上。
海上风暴,后海遗迹,北濯天权,鬼十三……梦中经历的一切化为虚影,只有无情道院千年不变的茫茫冰原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真实。
没时间恍惚,贺兰熹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连拿灵囊的时间都没有,提上载星月推门而出。
隔壁两间仙舍熄着灯,宋玄机和祝如霜应当还在睡梦之中。他很想去看看宋玄机,可惜时间紧迫,他只匆匆瞟了眼宋玄机仙舍的窗户,御剑而上,径直飞向离无情道院最近的合欢道院。
合欢道院,吞花卧酒处,绯月真君尚未就寝,正和沂厄真君一同喝酒抚琴。
身着寝衣的贺兰熹闯了进去,不等二位院长问询,直奔主题:“无情道院的神像在哪?鬼十三现在很可能就在无情道神像附近。”
两位真君神情微变。沂厄真君问:“贺兰时雨,你何出此言?”
贺兰熹在无情道院的修行发挥了重要作用,用十二个字把整件事说得一清二楚:“鬼十三梦中欲取宋浔魂魄,败。”
如果他是鬼十三,一定会在现世中尽可能靠近无情道院的神像,最好就守在神像旁边。这样一来,宋玄机一旦在梦中完成献祭,他就可以第一时间带着宋玄机的魂魄污染神像,打太华宗一个措手不及。
绯月真君自然能想到这一层:“本座和你说过,无情道院神像的位置,只有沈吟一人知晓。”
贺兰熹:“那混天道院的神像呢?长孙策或为鬼十三第二选择。”
鬼十三费尽心机将他们拉入梦境,又不惜带着一众弟子陪他们演了这么久的戏,万一拿不到宋玄机的魂魄岂不是彻底白费了这一番功夫。
他合理怀疑,宋玄机的魂魄虽然是鬼十三的最终目标,但鬼十三也做好了随机应变的准备。倘若他在梦中没有被鬼十三蛊惑,鬼十三也许会果断放弃宋玄机,只拿长孙策的魂魄做个保底。
沂厄真君和绯月真君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目光,后者道:“混天道的神像由孟北骁的法相看守,若是出了事,孟北骁不可能感觉不到。不过你既有此言,本座现在亲自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沂厄真君说罢,片刻不耽误,原地施法:“缩地成寸。”
缩地术,可化远为近,于瞬间达到千里之外。
贺兰熹一眨眼,吞花卧酒处的烂漫春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茂密丛林。
再一眨眼,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城门前,城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姑苏”二字。
贺兰熹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宋玄机:“混天道神像竟然在姑苏吗。”
沂厄真君讶然回身:“你怎么也来了?”
贺兰熹很无辜:“不是您把我一起带来的么。”
绯月真君噗地笑出了声:“我们时雨还穿着寝衣呢,你这就把人带来姑苏了?”
沂厄真君无奈摊手:“事出从急,我真没注意到。神像之所在乃太华宗机密,时雨不宜继续跟着了。依本座之见,你先找个地方住下。”
贺兰熹不禁腹诽:得了吧,我都帮你们做多少事了,就这还不让我知道呢。既然是机密,鬼十三又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腹诽归腹诽,贺兰熹表面上还是乖乖的好弟子:“那劳烦真君借我几两银子,我来得急,灵囊都没带,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剑。”
绯月真君丢给贺兰熹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半真半假地调笑:“要是姑苏客栈环境简陋,你住得不舒服,大可先去姑苏宋氏借宿几日。”
贺兰熹一听到“宋”字反应就慢了半拍。他呆呆地问:“您刚刚说,让我去哪里借住?”
贺兰熹的反应像是没太听懂,于是绯月真君换了种说法:“玄机家。”
——哇!宋浔的家,宋浔长大的地方!
贺兰熹故作矜持:“真君说笑了,我怎么好自己一个人去宋浔家啊。”
绯月真君笑道:“去不去由你。事情了结后,本座再带你回太华宗。这几日,你权当是放假罢。”
第50章 第50章
沂厄真君又一声“缩地成寸”, 两位院长便在贺兰熹面前消失了。
在梦境中忙忙碌碌多日的贺兰熹独自站在姑苏城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什么事要做了。
鬼十三不用他追,他也无法重回长孙策的梦境与宋玄机汇合。正如绯月真君所言, 他真的可以暂时给自己放个假。
可惜一个人放假着实没意思,也不知宋玄机在梦中进展地如何了。
虽说梦境中时间的流逝和现世不同,但他还是能为宋玄机争取一些时间的。
想到这里,贺兰熹顾不上现在是后半夜,从绯月真君留给他的一堆东西中找出传音符烧给祝如霜。
祝如霜很快回应了他:“时雨?”
祝如霜睡梦中被吵醒, 带着微弱困意的嗓音一如往常好似清风明月, 听得贺兰熹不由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他最好的朋友没有死在他剑下——祝云一点事情都没有!
贺兰熹长话短说:“长孙策和宋玄机现在在做梦, 我需要你帮我确保他们不会被吵醒,尽量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贺兰熹省略了一大堆前因后果,祝如霜却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只道:“好, 我马上去。”
对对对, 这感觉才是他真正的挚友嘛,长孙策臆想中的是什么鬼。
贺兰熹:“另外, 你要说服无咎真君封锁全宗,在宋玄机带着十三道院的名册醒来之前, 任何人不得擅离太华宗。”
祝如霜:“好,我明白了。”
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贺兰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穿着寝衣去敲姑苏宋家的门,进城找客栈也不方便,城中的店铺肯定都没开张。
贺兰熹思索再三, 在路边随便找了棵大树,纵身一跃落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 背靠树干躺了下来。
他听着祝云的声音,吹着姑苏的晚风,想着长孙策一觉醒来发现祝云守在自己床边的反应,慢慢闭上了眼睛。
*
梦境,太华宗。
浓稠黏腻的鲜血铺满一地,即便是在梦中,鲜血的腥味依旧真实地令人作呕。
一名律理道院的高阶弟子死不瞑目地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前方,似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不知自己为何而死。
长孙策捂着口鼻,在尸体旁蹲下身,探出双指在尸体眉心一点:“没有灵识——他不是十三道院的人。”
长孙策的话没有得到回应,他习惯了,起身继续向前。
走在他前方的少年手握不断滴着血的忘川三途,全身浴血,身上的豹纹道袍早已分辨不出颜色。
流苏发簪随风微动,少年白皙如玉的面庞上有一道轻微的剑痕,那是他不久之前“屠杀”唯我道六人时留下的。
长孙策瞥了宋玄机一眼,心道幸好他们在唯我道六人中发现了一个十三道院的学生,否则宋玄机岂不是白白破相了。
虽说脸上有伤的宋玄机别有风韵,但他又不是贺兰熹,可没兴趣欣赏这个。
自贺兰熹走后,长孙策和宋玄机见人就杀。一开始,长孙策还有些下不去手。毕竟混天道虽然争强好斗,可他长这么大,确实一个人都没杀过。
要怪就要怪鬼十三让这场梦境无限接近现实,连血肉之躯的温热鲜活都和现世一模一样。
和他同龄的宋玄机却没有这个顾忌。少年顶着一张美貌惊人的脸大肆屠杀,宛若从血海地狱一步步走出来的,年轻俊美的恶鬼。
令人错愕的美貌和残忍的手段形成太过强烈的反差,长孙策走在宋玄机身边,偶尔都会有那么一点不寒而栗。
难怪连鬼十三也说宋玄机是天生的无情道。
更难怪宋玄机在的时候,贺兰时雨柔弱不能自理;宋玄机一不在,贺兰时雨天灵盖都恨不得给鬼十三掀掉。
长孙策看着宋玄机面不改色地杀了一个又一个,或许是受其影响,他也逐渐不把梦中幻象当人看,下手的动作越来越果断,追求一击毙命的效果。
直到五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上官慎及万兽道四惨。
看到上官慎那张温润沉稳的脸,长孙策因为杀戮而麻木的脸剧烈抽动了一下。他和宋玄机一直在寻找上官慎,没想到上官慎竟主动送上了门。
上官慎似乎全然不知状况,见到两人浑身染血的模样,他像一位关心师弟的正常大师兄一般大惊失色:“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在上官慎满是关切的目光中,宋玄机平静地举起忘川三途:“十三道院,大师兄。”
万兽道四惨同时色变。萧问鹤看看上官慎,又看看宋玄机和长孙策,惊愕道:“你这是干什么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上官慎冷静地扫了眼还在滴血的忘川三途,语气温和:“经略,你能和我解释一下么?”
长孙策想问个清楚,嘴巴刚张开就听见宋玄机说:“没必要。”
的确没必要,上官慎究竟是不是十三道院的弟子,他们杀一次就能知道了。
可是,对他们几人来说,上官慎总归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雾失园,阆风塔——他们一起为白观宁招魂,一起打牌,一起策划陷阱引鬼十三入局。
被他们撺掇着向自家真君撒娇的上官慎,送贺兰熹粉色楼兰装的上官知谨,视宗规为金科玉律却愿意为了他们偶尔放水的上官师兄……
他宁愿十三道院的大师兄是太华宗众弟子的任何一人,也不愿那个人就是上官知谨。
长孙策沉声道:“上官慎,你是吗?”
上官慎明白过来,难以置信道:“你们在怀疑我?怀疑我是十三道院的人?”
长孙策高喊:“不然呢?不然鬼十三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计谋,提前布好陷阱等我们的!”
上官慎眼中对师弟的关切化成了浓郁的失望:“就因为这个,你便怀疑我?经略,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长孙策喉结滚了滚:“我……”
宋玄机:“雾失园,你将我留在神狐之居外。”
长孙策:“!”
对啊,当日鬼十三意图污染藏玉仙君的神像,是上官慎突然冒了出来,以他们违反宗规为名,把宋玄机留在了神狐之居外。
宋玄机:“阆风塔,你本不应同往,却以剑毁为由,又和我等一路同行。”
长孙策:“!!”
是啊,当时去阆风塔的六人中,只有上官慎不是第一次去阆风塔。而他之所以会去,是因为他的剑“刚好”在和宋玄机的一战中被忘川三途毁了。
宋玄机:“后海遗迹,你最先提起。亦是你,将祝如霜带至燃犀堂。”
长孙策:“!!!”这已经铁证如山了啊,他不信上官慎还能狡辩。
染着血色的剑光将上官慎的眉眼映得森然诡谲,他隔着忘川三途,和宋玄机四目相对:“这些不过是巧合和你的猜测罢了,你有什么证据么?”
“证据?”沉静强大的灵力自宋玄机周身而起,冰冷炫目,直冲九霄。少年淡声道:“我不需要。”
上官慎脸色骤然一沉。
“上官师兄,你就让我们杀一次吧。”睹青天在长孙策手中化为一对短刀,“等你‘死’后,你到底是善是恶,我一目了然。”
上官慎不动声色,本命剑却已出鞘。
“这把【显恶曜】还是当初你和我们一起在阆风塔拿的。”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长孙策忍不住道:“上官师兄,你觉得你对得起它的名字么。”
上官慎沉声道:“玄机杀心已起,我自知百口莫辩,但我绝不承认我未做之事,也断然不会束手就擒。”
就在这双方对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响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顾英招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原本喜当爹的阴郁沉闷荡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和鬼十三有四五分相似的懒散戏谑,他的声线也换了:“大师兄,你觉得我们两人打得过宋玄机么?”
上官慎蓦然回首:“……是你?!”
顾英招:“既然打不过,你还挣扎个什么劲。”
“闭嘴!”上官慎厉声道,“今时今日,宋玄机二人未必能将我们五人全部杀光!”
“五人?”顾英招指了指除他之外,早已呆若木鸡的万兽道三惨:“不是吧,你还指望这三个幻象能帮上我们吗?”
长孙策隐约觉得顾英招这个语气有几分耳熟,再结合他和上官慎的对话……好像就是鬼十三第一次入梦时,和十三道院大师兄对话的另一名弟子。
一日四顿萧问鹤,锦鲤将死余商砚,倾家荡产鹿空悠,以及被迫当爹顾英招——此四人中,居然是顾英招投靠了鬼十三?!
不就是喜欢的灵兽怀了别兽的孩子吗,至于么!
“事情早已败露,有什么演下去的必要。”顾英招打量着宋玄机,露出好奇的表情:“你是何时开始怀疑上官慎身份的?不会比我想象得还早吧,那也……”顾英招低低一笑:“太可怕了。”
如果宋玄机一早就有猜测,却还是一步步故意假装接受上官慎的建议,带着众人踏入陷阱,就是为了现在?
或许是他多想了。宋玄机再如何厉害也不会算得如此周全长久,一切不过是因果必然而已。
可惜,宋玄机没有给他答案。
顾英招颇觉无趣地耸了耸肩:“睡得太久,差不多该醒了。”他对着上官慎笑了一笑,好心相劝:“大师兄也快点啊,否则他们要去现世逮我们了。”
顾英招不再废话,自断心脉而亡。
上官慎沉下一口气,认输般地闭上眼。他提起剑,正要用显恶曜自刎,长孙策忽然质问道:“为什么?!”
上官慎:“……”
就像宋玄机没有给出答案一样,上官慎也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
梦境之中,上官慎死于自己显恶曜的剑下。
长孙策沉默着蹲下身,在上官慎尸体上一点,一缕灵识飘散而出。
长孙策重重地叹了口气:“真的是他,祝云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伤心。”
“未必。”宋玄机的目光没有在上官慎的尸体上停留,忘川三途剑锋一转,指向仅剩下的,震惊不已的万兽道三惨:“继续。”
万兽道三惨纷纷拔剑出鞘,负隅顽抗道:“……你们不要过来!”
还好,万兽道四惨中除了顾英招,其余三人皆是幻象。长孙策亲手了结了萧问鹤,十分欣慰地发现萧问鹤虽然一直对肥美灵兽求而不得,却始终没有踏入歧途——不愧是他好兄弟。
长孙策收拾好心情,和宋玄机再次上路,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们要杀人,尽可能地杀,越多越好,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真正活下去。
能考入太华宗的天之骄子们,每一个都不该成为鬼界的亡魂。
然而,再漫长的梦境也终有梦醒之时。在不知道杀了第几个道友,十三道院学生的名单已增至十七人后,宋玄机再次在自己仙舍的床上睁开了眼。
祝如霜的面容映入眼帘:“玄机,你醒了?”
宋玄机眼中一片清明:“笔。”
祝如霜立即递来纸笔,看着宋玄机在纸上写下十七个名字。不用宋玄机解释,祝如霜猜到了这十七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我马上将名单交给无咎真君。
祝如霜健步如飞地走了。某个小麦色的健壮身躯猛然一个仰卧起坐从地上坐了起来,捂着自己僵硬的脖子道:“我不是在仙舍睡的觉吗!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白观宁手中拿着功课走进里间:“祝如霜要同时看着你和宋玄机,就把你从混天道院挪过来扔地上了。”
长孙策:“……果然还是我梦里的祝云比较善解人意。”
宋玄机环顾四周,没见到贺兰熹的身影,问:“贺兰熹?”
“对啊,”长孙策莫名无差别地对无情道三美一肚子火,煞有介事道:“宋浔那么大一个宝贝去哪了?”
白观宁:“宝贝?什么宝贝?下次考核的重点吗?”
宋玄机:“贺兰熹身在何处。”
“我家院长临时给他放了假,让他好好休息几日。”白观宁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我已经算好了,贺兰熹至少要错过两堂《九州史》,三堂《阵法学》和《机关学》……”
宋玄机:“。”
祝如霜和贺兰熹不在,时隔数月,长孙策被迫扛起了无情道的发言任务:“你这说了半天,好像还没说贺兰熹在哪啊。”
“哦,我忘了。”白观宁转向宋玄机,“贺兰时雨在你家。”
宋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