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苏幸川睡得极不安稳。

    刀口疼得他根本闭不了眼,也动弹不得,只能时不时做个深呼吸,缓解疼痛。

    他都做好准备睁眼到天亮了,结果隔壁床的大哥发现他的动静,热情地和他搭话:“刚做完手术这两天肯定是疼的,拔尿管更疼,这俩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你明天上厕所,那好家伙,跟尿刀片一样。”

    苏幸川脸色惨白。

    那酸爽简直难以想象。

    “对了,小苏,你怎么就一个人啊?今早那个男的呢?怎么不来陪你?”

    “他是我朋友,今晚有应酬来不了。”

    “没对象啊?”

    苏幸川笑笑,“没有。”

    “长这么帅,怎么可能没对象?眼光高?”

    苏幸川想到李暄,“还没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暂时不想谈。”

    “这么深情啊,”大哥语重心长道:“该谈个对象了,不说远的,就说这个看病住院,有人陪着帮把手,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强。”

    苏幸川“嗯”了一声,没回答。

    他倒是不缺帮把手的人,有钱请个护工也是小事,只是找个人填补心里的空缺,这事比登天还难,主要是忘不了那个人。

    还是忘不了。

    这一夜他睡睡醒醒,直到天亮。

    恍惚间觉得夜里有人走到他的床边,俯身握住他的手,但是凌晨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隔壁床大哥的鼾声在房间里回旋。

    大概又是做梦。

    李暄早上九点过来给他拔尿管。

    虽然曾经坦诚相见过无数次,昨天还做了个手术,但是当李暄掀开他被子,准备脱他裤子的时候,苏幸川还是忍不住咳了一声。

    “那什么,等一下。”

    李暄停下来。

    “问你个事呗,就……”苏幸川欲言又止,看了看两边,小声发问:“你在男科医院工作,看了那么多男人,做了那么多台手术,会不会对那种事失去兴趣啊?”

    “会,我对你没兴趣。”

    “……”苏幸川自讨没趣。

    李暄又要伸手,刚碰到下面,苏幸川下意识拦住,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等一下,你让我缓缓。”

    苏幸川以前受过最重的伤是初中打篮球时把胳膊摔骨折了,那时候年纪小,一心想着回学校和朋友玩,对骨折也没什么感觉。

    他还以为自己不怕疼呢。

    他都忘了自己还握着李暄的手腕,指腹不断摩挲,难掩慌张:“给我再缓半分钟。”

    李暄忽然说:“苏幸川,你这些年想过我吗?”

    苏幸川脑袋一空,“什么?”

    李暄站在床边,他微微俯身,苏幸川清晰地看见他的侧脸,他挺翘的鼻梁。

    他刚刚说了什么?

    久别重逢在这一刻才有了实感,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原来李暄不是看客。

    还没想完,下半身传来一瞬剧痛。

    李暄已经拔了他的尿管。

    眼疾手快,毫不拖泥带水。

    一挤,一抽。

    苏幸川痛到直接叫出声,额头冒出冷汗。

    “好了,继续躺着。”李暄说。

    “………”

    苏幸川忍不住喊住他,“李暄,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都直呼其名,不想再装。

    李暄停下脚步,“让你分心而已。”

    苏幸川最讨厌李暄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管不顾地问:“那你想不想知道,分开的这些年,我到底有没有想过你?”

    李暄身形微晃,看起来不如前一秒冷静。

    小护士突然跑进来,“抱歉,苏先生,九点要来给您拔尿管的,我给忙忘了,哎?李医生,您怎么亲自来——”

    小护士呆立在床边,李暄脸色依旧漠然,他说:“顺手的事,你去忙吧。”

    “啊……哦……”小护士愣愣地望着李暄。

    隔壁床的大哥也回来了,房间里突然变得杂乱,袒露心声的苗头刚刚冒出来就被斩断。

    李暄在苏幸川的床尾处停留了几秒。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小护士想活络气氛,笑着说:“苏先生,您下午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苏幸川弯了弯嘴角,却高兴不起来。

    *

    苏幸川还没从李暄手起刀落带来的疼痛中缓过来,新的挑战已经来临。

    两个小时后,他站在病房的卫生间里。

    体会到了什么叫尿刀片。

    他终于懂了,大哥一点都没夸张。

    这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苏幸川踉跄地扶住墙,疼得倒吸凉气,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痛中更有痛中痛。

    几分钟后。

    苏幸川找到李暄的办公室,他一个人坐在里面整理病历,苏幸川敲门走进去。

    李暄见到他,愣怔了片刻。

    还没等李暄问,苏幸川开门见山:“我尿血了。”

    “正常。”李暄低头写字。

    “我——”苏幸川走到李暄面前,无理取闹:“我怀疑你公报私仇,给我弄坏了。”

    “你可以投诉我。”

    “李暄,你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我在好好说话。”

    以前李暄才不会这样回答,他阴阳怪气拈酸吃醋的时候,苏幸川问“你能好好说话吗”,他只会扑过来,一口咬住苏幸川的脖颈,那时候他最常说的是“我要把你咬死,然后殉情”。

    苏幸川一直觉得李暄不正常,但又喜欢他,现在的李暄变得正常了,苏幸川竟然觉得陌生,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娇纵的小疯子。

    李暄拿起旁边的杯子,刚要喝,就被苏幸川冲上来拦住,“你心脏不好喝什么咖啡?”

    李暄微微僵住。

    李暄是早产,从小心脏就不好,早博、心律不齐、缺铁性贫血……苏幸川记得比他自己还清楚,什么东西不能吃,什么东西要多吃,都是苏幸川帮他记着。要不然苏幸川也不会说,自己当初谈恋爱和养孩子一样。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苏幸川突然看见李暄眼底乌青,“昨晚没睡好?”

    李暄放下杯子,转过头。

    他不想回答。

    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苏幸川悻悻地收回手,他试探过了头,显然李暄并不买账。

    苏幸川想不通,明明当年是李暄负心寡义地和他分了手,怎么时隔七年再度相逢,还是他哄着李暄?这是他的命?

    “我待会儿去办出院。”苏幸川闷闷地说。

    护士交代了,今天下午出院的,要在上午十一点半之前把出院手续办理好。

    “嗯。”

    “要不要开点消炎药之类的?”

    “嗯。”李暄帮苏幸川开单子,“一个星期之后过来,把里面的留置管取掉。”

    “还要拔一次?”苏幸川整个人都蔫了。

    李暄平静点头。

    “我什么时候来复诊?”

    “四周后。”

    “还挂你的号吗?”

    “嗯。”

    苏幸川也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不尴不尬地站着,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李暄始终没有主动说话。

    苏幸川只能离开。

    他带着一沓单据去办出院,手续很快,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半小时。

    谢良给他发消息:[要我去接你吗?]

    苏幸川:[不用,我开车来的。]

    谢良:[你前男友怎么样?]

    苏幸川:[他巴不得我赶紧走。]

    谢良:[这么惨,换一个吧,兄弟,莫愁前路无知己,柳暗花明又一村。]

    苏幸川:[……]

    又一村?苏幸川想:这村还没过呢。

    离出院还有两个小时,苏幸川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起身收拾东西,隔壁大哥明天也要出院,他的妻子正在剥橘子,还递了半瓣给苏幸川。苏幸川笑着摆手,无奈道:“谢谢姐,我现在可不敢吃水果。”

    大哥笑得咯咯响,“把这两天熬过去就好了。”

    苏幸川抬头看了眼病房里的钟。

    还剩最后一个小时,苏幸川接到上司的电话,让他后天陪同去中晋集团。

    “好,我知道了。”

    接完工作电话,疲惫感瞬间袭来。

    这几天在医院里看着李暄,恍然以为回到学生时代,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但成年人的世界从来不只有情爱,更多的是工作。

    如果李暄并不理会他的示好,执意要和他当陌生人,苏幸川也没必要死缠烂打。

    就这样吧,他想。

    结果几分钟后,李暄来了。

    苏幸川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床边,用手机看工作邮件。

    隔壁大哥喊了一声:“李医生,你怎么来了?”

    李暄说:“过来看一下。”

    苏幸川刚回头,李暄已经拉上帘子走到苏幸川身边,苏幸川一时竟有些无措,放下手机,问:“怎么了?”

    “还是很疼吗?”

    “有、有点。”

    李暄戴上手套,“躺下,我再帮你看一下。”

    苏幸川刚换上的裤子又要脱,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李暄早不来晚不来,去他办公室他也不搭理人,偏偏这时候跑过来。

    李暄的指尖还是很凉。

    苏幸川很没出息地,又杵在李暄手心了。

    “看来还是没那么疼。”

    “……”

    这真不怪苏幸川,单身七年加美貌依旧的前任,哪个男人能忍得住?

    “疼是正常的,两天之后慢慢就会减轻,如果尿血的情况一直持续,你就联系我。”

    苏幸川故作淡定,“怎么联系?”

    他坐起来穿好裤子。

    李暄摘了手套,拿出手机,“微信吧。”

    苏幸川心中大喜,但表面镇定,他一边点开手机,一边阴阳怪气地说:“我以为你还记得呢,也是,都过去七年了。”

    苏幸川把二维码找出来,李暄扫了。

    通过好友验证,李暄的微信名和头像都没变,苏幸川知道。

    微信名就是李暄,头像是一只小猫。

    深夜失眠时他就会搜索李暄的微信号,看李暄有没有换头像,来判断他的新生活。

    其实他的微信名和头像也没有变。

    苏幸川匆忙扫了一眼李暄的朋友圈,发现里面除了转发医院的公众号推文之外没有其他,心里一松,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机。

    检查也检查完了,微信也加了。

    李暄似乎没有再逗留的理由,苏幸川思索再三,终于想出一个能再多相处几分钟的话题:“我回去之后,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其实护士已经跟他交代过了。

    李暄说:“性生活频率低一点。”

    苏幸川茫然了片刻,然后腾地站起来,下意识解释:“我是工作压力大才得这个病的。”

    李暄表情漠然,“哦,那就工作上放轻松,性生活频率低一点。”

    “……”

    苏幸川抬起手又放下。

    心里有千百句想说,但临到嘴边还是想起小护士那句——

    “上个月他过生日,有个挺帅的男人拎了一个蛋糕过来,帮他分给科室里的医生护士。”

    李暄和苏幸川不一样,他的取向一直就是男生,而且是很依赖别人、很粘人的那种。

    分手之后再谈,对李暄来说很正常。

    苏幸川本来就不该抱有侥幸心理。

    他知道李暄误会他和谢良的关系了,这也是他故意为之。念念不忘是事实,但毕竟是无端被甩,自尊深受打击,总想着在李暄面前扳回一城,所以一直没解释。可是他看着李暄冷漠的样子,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被滞留在七年前的冬天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

    苏幸川拿起一旁的外套。

    李暄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地方。

    苏幸川的东西不多,一个手提包就都装下了,经过李暄的时候,他没有停留。

    表现得和他预想中的一样潇洒。

    结果刚走到停车场就后悔了。

    他坐进车里,把李暄的朋友圈从头到尾翻了个遍,可惜李暄设置了只展示一年的时间限制,苏幸川看不到全部。

    越是这样,苏幸川越觉得抓心挠肝。

    当天晚上,他就忍不住给李暄发消息。

    苏幸川:[李医生,一上厕所就疼怎么办?]

    李暄:[憋着不上。]

    苏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