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三爷, 外头有位甄公子前来拜访。”
薛玄一早就带着侧生出去了,贾环身上有些不痛快,便懒得出门, 带着乌云和雪球在院子里乘凉。
芦枝自从来了南山别院, 王叔每日都给他开小灶,所以脸都吃圆了一圈儿,“甄公子?他还真的来了啊。”
毕竟昨儿遇见的时候, 那些话只能当是客气客气。
“请进来吧。”今日外头有些热,也难为他一早赶来。
贾环到屋内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 出来时甄宝玉已经被引至院内。
他还带了许多客礼来, 显得很是郑重。
“外头还热, 世兄快进屋坐。”待客的正堂不常用, 但前后窗棂都开着,颇为清凉。
甄宝玉跟着进了屋内, 见满室精雕细琢, 冷香浮动, 连细微处也极是雅致。
“昨日与外祖父谈起在街上偶遇侯爷,想着还是要来拜访一二, 冒昧叨扰实在有愧。”
小厮捧了香茶奉上, 贾环淡笑道, “哪里, 只是侯爷一早就出去了,约莫午时才回来, 世兄正好留下用顿便饭。”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环在交谈间发现, 这个宝玉与家里的宝玉, 性情上似乎并不如传言中那般相同。
“既然是旧相识,不必如此生疏, 唤我的字即可。”
这话正合了他的意,他初见贾环便觉得亲切,方才一番交谈下来,更觉一见如故,心中更添了些亲近之意,“听闻夙仪已过了县试?如此来,咱们要同考一科了。”
“这倒是真有缘了,届时我定在京城为你接风。”
贾环有些意外,此人不仅不抗拒为官入仕,反而看上去十分有上进心,“我这里有些前科状元陈大人的手稿,若甄哥哥不嫌弃,拿回去看看也好,说不得能有所助益。”
甄宝玉忙起身道,“愚兄先在此谢过。”
芦枝去内间书房拿了放在黑漆檀木箱子里的手稿,甄宝玉见到的时候都有些愣住,他没想到竟然能有这么多。
自然,这都是贾环压榨陈文景的成果。
薛玄回来的时候,二人正坐在一起交谈史论。
“见过侯爷。”一见他回来,甄宝玉显得很是拘谨,连起身的姿势都极为端正,让贾环看得有些奇怪。
虽然寻常人见到薛玄大多都有些敬畏,但甄家显贵,和荣国府是一样的世袭,或其中还有一二略盛于贾家。
太祖皇帝南巡之时,只有他家接驾了四次。
况且他又不是贾宝玉那样不近权势的性子,怎么还是显得战战兢兢的,甚至比贾宝玉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疑问,直到两年后贾环才有了答案。
薛玄点了点头,“坐吧,不必拘礼。”
他从万肴楼带了葡萄冷水回来给贾环,拿起放在冰鉴里的白玉盏倒了满满一盏,烟紫的冷水盛在玉盏中显得分外好看。
“顺便要了方子和一筐葡萄回来,放在冰窖里,你喜欢就让王叔多做一些。”
甄宝玉拿起桌旁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顿觉有些坐立难安。
“嗯……这个比茶好喝多了。”贾环看他额间出了细汗,便拿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外边儿这样热?”
“早间还好些,这会子太热,用过饭后就不要到院子里去了。你睡会儿午觉,免得中了暑气。”
他本想再顺道带些糕点回来,但因为天太热,怕坏了口味,也就罢了,“万肴楼明日会做茉莉冷水,我让他们送一些来你尝。”
甄宝玉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只得拿了方才和贾环讨论的手稿,继续垂头默读。
“甄哥哥也在年初过了县试,来日要与我同考一科了。”
听贾环这样说,薛玄这才对他多看了两眼,“想来如今是勤谨起来了。”
几年前为薛蟠摆平冯渊那事的时候,他查过贾雨村,这人还曾当过甄宝玉的老师。
只是甄宝玉憨痴更胜贾宝玉,又有祖母溺爱,贾雨村一气之下便辞了出来,后才做了林黛玉的老师。
“学生幼时顽劣无知,后大病一场才得了悟。人生得在世,言忠孝两全,男儿心中自要立一番事业,才不负亲长的养育教导之恩。”
一听到薛玄的话,甄宝玉忙起身拱手,为自己从前的荒唐解释了一番。
贾环坐在竹椅上,想着这人与宝玉除了相貌,果真没有一点儿相同。
这话若是让宝玉听到,甄宝玉不免也要得他一声‘禄蠹’。
“嗯……你能这样想,是好事。”薛玄面上有些淡淡的,又略问了问他近日在看什么书,便让芦枝去传饭。
饭毕,甄宝玉就告辞离去了,带着那一箱手稿。
贾环躺在床榻上准备睡午觉,身上只穿了件素纱小褂,腰间搭了薄被,“你似乎不太喜欢他。”
“环儿明知道,我只喜欢你的。”
“……”他被这话堵得闭了闭眼,翻过身面对着薛玄,“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薛玄笑了笑,“怪我,是我不知羞。”
他放下手里的扇子,正经地回了贾环问的话,“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我不喜欢宝玉,这你是知道的。”
“一见到他的脸,就不自觉把这两个人看成一个了。”
贾环趴在枕头上支起上半身跟他说话,拿手指点了点他胸口,一字一顿,“以、貌、取、人。”
“你若是见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人呢?”
薛玄握住他的手指,“我不会让旁人拥有和你一样的脸。”
这个回答……倒是让贾环不知怎么反应好了。
他一时有些觉得,这人温雅的皮囊下,或许偏执得厉害。
但他还是不死心,又凑近了问道,“若是我的脸没有这样好看,若是我长得和……”似乎拿谁举例都不好。
他顿了顿,“若是我长得奇形怪状,歪嘴眼斜呢?”
“若是环儿长得奇形怪状,我可能这辈子也跟你说不上两句话了。”
这话说得很直白,贾环却反而不觉得生气。
倘若薛玄说即便他长得奇形怪状还照样喜欢,他才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病。
“哼。”
薛玄摇头笑了,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缠人精,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从来只有母亲才会这样说他,贾环拿过腰间的薄被就蒙在了薛玄脸上,然后拍了两巴掌,“说得我好像小孩子一样。”
“你早上去见了老丈人,怎么样,高远裘可跟你提亲了?”
薛玄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从薄被下传出,语气中的笑意很深,“还说不是缠人精。”
………………………………
一大早高远裘就到了商会,在议事厅中坐了一个时辰还未见到薛玄的影子,他便知道这是坏了事了。
是以才见到人,他便下跪道,“下官鲁莽,还望侯爷降罪。”
议事厅极大极宽阔,一张长长的桌案可以容纳数十人,薛玄坐在最上首,手边是一盏清茶。
而高远裘跪在桌尾处,相距甚远。
“怎么,高大人坐守镇江,劳苦功高,竟也有自觉鲁莽的时候?”他的声音显得清冷而遥远,语气中的喜怒却难以琢磨。
“下官不敢!侯爷明鉴,下官只是、只是关心则乱!”
天气本就热,冰盆离得又远,高远裘背后已经汗湿了,“臣只是想着、想着侯爷身边少人伺候,但自从昨日见过卢会长后,下官便自知浅薄,再不敢有此心了!”
薛玄的视线放在了桌案中间放着的一尊琉璃瓶上,一支雪白的茉莉花俏生生地立着。
许久之后,底下的人跪得腰背都佝偻了,头也贴到了青白的地砖上,他才轻声道,“起来说话。”
高远裘心神一松,觉得脚都麻了,但还是扶着旁边的椅子起了身,“谢侯爷。”
“卢应天任镇江商会会长一职,也有半年了,高大人觉得他能力如何?”
这话实在很不好接,高远裘也猜不透薛玄的心思,只得如实道,“卢、卢会长精明能干,比前任张会长年轻,识事清楚。就是过于小心了些,很少改变商会原定的决策。”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手心全是汗,忙放在身侧擦了擦,闻言便请安告退了。
只是在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薛玄抬首轻轻扫了他一眼,突然问道,“镇江府是个好地方,高大人觉得呢?”
高远裘身子一僵,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仿佛被人用热浆粘在了一起,好半晌才恭敬地转身,嗓音哑得吓人,“臣、也觉如此。”
“嗯。”
得到这淡淡的回复,他才敢退了出去,只是前脚才出了议事厅的大门,就觉得腿有些发软。
卢应天不知道他们在里头谈了什么,见他这样便赶忙上来扶着,“高大人、高大人你振作!莫不是侯爷降罪于你了?即便是贬官往后也还有机会再晋升啊高大人!”
“不、不是……”他一把抓住卢应天的手臂,“侯爷说、镇江是个好地方。”
卢应天一时有些愣神,“什么?”随后他又反应过来,“侯爷真这么说?”
高远裘狠狠点了点头。
“哎呀!!高大人你这是何苦呢!”这便是让他此生再无升迁的可能,只能在镇江府知府这个位置上做到老……做到死。
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卢应天喊了两个小厮抬轿子把人送回了府衙,站在商会门口叹了叹气,“唉……”
薛玄在商会内看了近半年的账目、大事小情总汇,及其处理过程,过了一个时辰才从账房出来,卢应天一路将人送上了马车。
侧生将马车掉了个头,“侯爷,咱们是直接回去么?”
“去一趟万肴楼。”
今日是掌柜的坐在柜台后,一见薛玄进门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侯……咳、您来了。”
“我记得夏日里万肴楼午后会做茉莉冷水,今日的可做好了?”
贾环春天喜欢吃茉莉蜜酪,说不定也会喜欢这个。
掌柜的愣了愣,他实在没想到侯爷大驾光临突然来店里一趟,就是问这个,“前两日送来的花不够好,所以都没做。明早会有新的花送来,若是好午后就能做出来。”
薛玄点了点头,让侧生买了两竹筒葡萄冷水。
虽是在自家店内,但为了好走账,即便是他来那也是照常付银子的,掌柜的也明白,便让伙计收钱拿东西。
只是在人走了以后,掌柜的才拍了拍伙计的肩,语气满是恭敬,“那就是咱的主子。”
“啊?他昨日还来过呢。”伙计挠挠头,“当时您在里头看账,他们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掌柜的脑袋有些发晕,“那、他们走时可说什么了?”
伙计想了想,“没有,就是其中有个哥儿用了一大碗饭,付账的时候还说咱们出的新菜好吃。”
“哦……”掌柜拍了他的脑袋一把,“去、你现在就去庄子上看看!明儿到底还能不能有好花了!”
“哎哎,我这就去。”
第 72 章
在离开镇江府的前一天, 贾环收到了赵姨娘寄来的信。
“好丑的字,这信是母亲自己写的吧……”
赵姨娘的字是和他幼年启蒙的时候一起学的,初时二人的字都很丑, 只是他愿意长年累月的练习。
而赵姨娘并没这个耐心, 只是堪堪会写而已。
有那个时间,她宁愿牵着乌云雪球出去逛逛,跟府里的媳妇婆子们拉呱。
信上的字虽丑, 但贾环一想到母亲是因为想念自己而一笔一划写了这样厚的一封信,心也跟着软了软。
这信的前边儿还在正经诉说思子之情, 后边儿突然话锋一转, 开始说起近来园子里热闹。
凤姐的月份渐渐大了, 家中事务已大多交由探春打理, 上回南安王妃来的时候,贾母还特意叫了探春出园见客。
说起这事赵姨娘就高兴, 京中少有如贾府三姑娘一般年纪轻轻就能掌管家事的贵女, 便是往后议亲, 也能再往上说说。
看到这里贾环也不免笑了,除开宝钗黛玉是亲戚不算, 他这个同胞姐姐, 的确是家里除了凤姐外最精明强干的。
又说宫里薨了个老太妃, 家里养的小戏子都遣散到各处当丫鬟了, 月蜃楼也分了一个,只是不会干什么活, 有些淘气。
中间还有些闲来琐事, 就连凸碧山庄的观月台重新修葺了这样无关紧要的事, 也写在信里。
但即便是许多事都无关紧要,贾环仍旧看得很认真。
最后一张信纸是对折起来的, 他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便单独拿起那张信纸慢慢展开。
上半部分画的是一张床,床上有两个线条简朴圆头圆脑的小人儿,也没穿衣裳,画得很像两个痴呆,在床旁边有个大大的叉。
下半部分也是一张床,仍旧是那两个痴呆的小人儿,这回倒是都穿了衣裳,床旁边是个大大的勾。
“…………”
贾环盘坐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身下的床和这画里的床融为一体了。
薛玄端来一盏茉莉冷水,才进屋就看到贾环正望着信纸发呆,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前,显得乖巧极了,“看得这样入神?”
猛地被这一声召回了神,看着薛玄越走越近,他顿觉这信纸有些烫手,甚至有了直接把东西藏在枕下的念头。
不过略微想一想就知道,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的画往枕头下藏若是被看到了,他能说得清才怪。
都怪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在信里画这个!
怪不得她字这么丑也不找人代笔!
“咳……”贾环装作无事,把画就手夹在了其余几张信纸中间,一齐又塞回了信封内,“母亲也真是的,写这么厚的信,我看了这半晌才看完。”
薛玄顺手拿过信封,打开竹柜上的书匣子放了进去,“确是厚了些,但也是姨娘一番拳拳爱子之心。”
贾环喝了一口茉莉冷水,才觉得舒心了些,闻言又挑了挑眉,心道你若是真知道她在信里放了什么,就不会如此说了。
“明日就可以启程了,约莫再行半月就能到苏杭一带。”
他们在镇江停留的这几日,看了焦山梦溪、金山江水、白龙洞石还有九华山古寺,每处风景都甚为宜人。
芦枝昨日还说若是能碰到雨天,到鹤林寺听雨滴落泉之音,那才叫一个清凉透心。
“早就听闻杭州景色如画,从前太祖皇帝南巡在那儿停留的时间也最长。”
贾环踩着木屐下了床榻,他轻轻推开向着院内的窗棂,“西湖……是什么样的呢。”
薛玄拾起遗落在屏风后的青蝶宫绦,回忆起几年前曾到杭州时的样子,“烟雨朦胧,碧波荡漾,翠山环抱衬着一叶浮舟,可谓人间仙境。”
“你去过的地方真多。”
这话虽只是随口说的,但听者有心,薛玄拿起镜奁中的象牙梳,“去的地方再多,也只是过目不过心,大漠与江南,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他站在贾环身后,抬手用梳子拢起那柔顺的青丝,“但如今有环儿在我身边,那就不同了。”
“能有什么不同的。”贾环歪了歪脑袋,故意捣乱,“我还能让西湖的风景变得更好看不成?”
薛玄也不在意他的明知故问,只是伸手从后托住他的下巴,捏了捏脸颊软肉,“等会儿发髻梳得歪了出门叫人笑话,可别生气。”
“什么啊……那你别给我梳了,我去找芦枝给我梳。”
贾环捂住脑袋抬腿就要走,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了起来,放在了镜奁前的小竹凳上,“我给你梳。”
他好歹愿意安静一个束发的时间,乖乖地坐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的顽皮。
薛玄却很喜欢他这样轻松自在的样子,不必思量这样是否得体有礼,也不必约束自己。
……………………………
李归和秀言带着欢儿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抵达了京城。
也是这次出远门他们才知道孩子晕船,夫妻二人又只得改坐马车,所以脚程慢了些。
他们一直生活在迟立镇,陡然到了这天下最繁华的所在,不免有些弱怯。
欢儿被爹爹抱在怀里,双眼中充满了对四周的好奇。
李归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一路走一路问,总算在午时前到了惠心堂。
这正是忙的时候,里外进出看诊拿药的人络绎不绝,这是京内最好的医馆,来拿药请大夫的多半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欢儿小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凑近了爹爹的耳边轻声道,“人好多哦。”
秀言拍了拍裙角便往台阶上走去,李归抱着孩子紧紧跟上。
进门左手边是拿药付银子的柜台和一整墙到顶的药柜,正面是针灸推拿的十来个小隔间,堂中放了五六个切药刀和药撵子。
右手边的四张桌案后,有两张坐了大夫,其余两张是空的,想来是出门看诊了。
屋里来去的人多,有几个等着拿药的小厮见他们穿着粗陋,便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言语间满是嘲弄。
“哪里来的泥腿子,你瞧他穿的鞋。”
“这样穷酸的人也能进京,城门的守卫是不是没长眼啊?”
“哈哈哈哈……”
李归冷冷看了那边一眼,丝毫不觉得难受,他心里在乎的从来都只有妻儿的安危。
欢儿却紧绷着小脸,张口就准备骂人,秀言忙捂住了他的嘴,“好孩子,咱先不骂,看腿要紧。”
那带头的是孙家的小厮,如今孙绍祖袭了官职,又与桂花夏家定了亲,眼看家世日盛,底下人便也跟着招摇起势。
他见欢儿瞪着自己,抬手便指了过去,“小兔崽子,你看谁呢?!找死是不是?”
惠心堂的一个小伙计闻声跑了过来,对那小厮道,“客人莫生气,这儿不是吵闹的地方,里头还有病人在熏眠呢。”
“你、你也没长眼是吧?还不把这一窝大小乞丐赶出去,省得脏了惠心堂这块地方。”
李归握紧了拳头,“你说谁是乞丐?”
“呸,瞧你们这穷酸样,连给爷提鞋都不配,还不是乞丐?”他又抬手推了推那伙计,“眼看是连诊费都出不起的人,你们还留在店里做什么?”
欢儿气得拉下娘亲捂在唇上的手,“烂了舌头没心肝的畜生,你家里人死绝啦嘴这么臭?”
整个惠心堂静了一瞬,埋头切药材的小学徒连汗都顾不得擦,刀片差点剐了手背。
那小厮反应过来,猛地推开拦在身前的伙计就要去打欢儿,“我撕了你的嘴!”
惠心堂内有维护秩序的守卫,见状便涌上来压住了人,李归趁机狠踹了那人一脚。
贾蓉今日得闲在城北闲逛,想起尤氏近来身上不好,见前边儿就是惠心堂,便有意抓两副补药回去,略尽孝心。
他才在门口下了马,便见到里头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小伙计闻言跑了出来,贾蓉身有官职又与薛家有亲,是以惠心堂的人也都识得他,便如实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
“孙家算得了甚么,也敢在这儿耀武扬威,打出去。”
许大夫出去看诊了,堂内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拿不得主意,伙计便听贾蓉的话让人把那两个惹事的小厮打了出去。
那几人面上十分不忿,但到底不敢在薛家的铺子里闹起来,只得狠狠指了指李归一家,眼看是记了仇的。
欢儿虽学会了骂人,但没有真的见过打人,一时被那些挥着拳头的面目吓得眼眶都红了。
贾蓉见了此状,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心肠,让伙计去倒了几盏茶来给他们。
“谢谢哥哥……”
泪珠子还挂在脸上,就这么软声软气地道谢,看起来倒很懂事。
李归把孩子给了妻子抱着,对贾蓉抱拳致谢,“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还是头一次听到旁人这样称呼自己,贾蓉的面色有些古怪,心中想着还是那孩子一声哥哥听来更舒坦,略点了点头便转身让柜台抓药。
没有了碍事的人,夫妻俩也总算能问伙计正事了,“不知许患中大夫是哪一位?我们有事要找他。”
伙计手上正帮着切药的小学徒剪药材,闻言道,“许大夫出去看诊了,而且许大夫这个月的诊期差不多都满了。”
“你们不如换个大夫看诊罢,这儿的原大夫张大夫医术也很好的。”
秀言摇了摇头,一时有些情急,“只有许大夫才能看我儿子的病,您就让我们见见许大夫罢。”
李归揽住了妻子的肩,“不是我们不愿意,是林珍彦林大夫说,我儿子的腿疾只有许大夫能治。”
伙计愣了愣,拿起颈间挂着的帕子擦了擦汗,“林大夫……不是跟着主子随船伺候了么。”
“我这里有信。”欢儿从怀里的小布兜内取出了一个信封,“是环哥哥写的。”
贾蓉转过头来,视线放在那孩子手中的信上,当即便走了过去,“给我看看。”
欢儿立刻将信又抱回了怀里,声音小心翼翼地,“对不起,这个……只能给许大夫看的。”
李归也慢慢挡在妻儿身前,“义士见谅,这是恩人手信,不好示于人前。”
“……这信是不是贾环写的?”
欢儿是小孩子,掩不住心思,直接就点了点头,“是呢,你也认识环哥哥?”
贾蓉绕过李归,伸手拿走了欢儿捂在怀里的信,“我是他侄儿。”
这是实话,况且还有惠心堂的伙计作证,李归看在他帮了自己的份上,便也没有再阻拦。
何况……以方才来看,人家若真要强看,自己也阻拦不了。
“的确是三叔亲笔。”
顿时他就有些不想还回去了,虽然这信上头还盖了个薛玄的私印。
重又合上了信,贾蓉道,“等许大夫回来,将信给他看一眼就行了。”
他到底还是把信还给了眼巴巴盯着的欢儿,又陪着他们直到许患中回来,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他也知道了这一家子是怎么遇到的贾环。
“你、你……那样骂人,真是我三叔教的?”
提起贾环,欢儿满眼都是崇拜。
他此时坐在贾蓉膝上,眸子也亮亮的,“环哥哥骂人真的很厉害。”
“……”
贾蓉陷入沉思,在沉思中试图说服自己,三叔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第 73 章
盛夏酷暑, 大观园中的花朵也难耐炎热,显得没什么精神。
唯有月蜃楼中的草木仍旧青嫩葱翠,芙蓉栀子、铃兰蜀葵、清雅与娇艳融与一景。
篱笆外的虞美人和玉簪一丛一丛, 满园馥郁芬芳。
因着贾环不在, 探春李纨管家、惜春还画着园子图,今年自春末后,诗社再也未启过。
宝玉越发觉得无趣, 连闲书都看不下去,每日至潇湘馆蘅芜苑几处逛逛, 到底没什么意思, “自前儿得了信, 也没有环儿的消息, 不知他可回程了没有。”
袭人正坐着捻丝线,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如今才八月初, 三爷至少得九月才回呢。”
“那岂不是中秋也不能在家过了?真没趣儿!”
他还记得去年中秋, 两府人都在凸碧山庄赏月,“老爷他们散了去后, 我们偷偷到凹晶溪馆的莲湖划船, 满池清水映月……真真雅极。”
当时他还带了一壶酒上船, 贾环兴致上来便也饮了几口, “环儿饮酒上脸,双颊红得跟上了胭脂似的。”
“我怕被旁人见到, 好在那湖能直接划回月蜃楼, 否则叫太太看着了, 我可又要挨训。”
“我说呢,太太姑娘们都在月台上, 我不过是拿件披风的功夫回来就找不见你了。”袭人笑着摇了摇头,不免又是一番叮嘱。
“夜里的湖水那样凉,若是一个不妨跌下了船,可是好玩的?”
宝玉却并未放在心上,“怎么会掉下船,你也太小心了些。”
“我的爷,你两个生得这样贵重,哪里还怨得着我们小心。”不过这也说不得,常日里被照管得紧,偶然闹一闹也是少年心性使然。
到底不是日日如此,便也随他们了。
外边儿的蝉鸣声惹人心烦,宝玉踢掉了鞋躺到榻上去了,袭人走出内间喊了两个小丫头去捉蝉。
“袭人姐姐,晴雯姐姐在点库房里的东西,让我来取那个蜡油冻的佛手,叫拿回去看一眼再送来。”
香扇一手遮着额前的日光,一面走上台阶与袭人说话。
那东西前两日还见着,今日倒不知哪里去了。
袭人让香扇进屋等一等,自己进了侧间去找麝月与碧痕。
“从三爷屋里借来的佛手放到哪里去了?昨儿我见还摆在官绿玉盘子上。”
麝月正在蓖头发,闻言道,“不就放在多宝阁上,二爷说那东西放在绿玉上才好看,稀罕了好一阵子。”
“原是三爷屋里的,今早鸳鸯姐姐给送东西来。她见了说好,要借去在老太太跟摆两天,我便让拿去了。”
碧痕因前几日生病家去了,还以为那东西是谁新送的,何况放在老太太屋里也无妨,便给了鸳鸯。
袭人叹了一声,“你好歹这屋里问一问呢,越大越不明事了。”
那尊蜡油冻的佛手是去年贾环过生辰时,外头和尚孝敬来的,一直放在箱子里没见过光。
因今年又受了许多贺礼,赵姨娘就让把前年送的东西都常拿出来放一放,免得天长日久生了旧气,这才被宝玉见到借了回来摆着。
“那、那我去荣庆堂取回来?”碧痕放下绣绷子就要起身。
袭人连声道罢,“今早才拿过去的,你如今就去讨还有什么意思?我跟香扇到月蜃楼去一趟罢了。”
月蜃楼内,晴雯和云翘正在库房里点东西,这里放着的都是近两年收的寿礼,还有逢年过节得的东西。
因着库房里已经堆满了,其余大部分都放在甘棠院赵姨娘那里。
“这时候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佛手让日头融没了,二爷把你抵到咱们院里来了?”
晴雯见到袭人跟着一块回来了,却并未带着东西,便忍不住调戏两句。
袭人只得笑着将那佛手的去向说了,“过几日我再去老太太那一趟,将东西送回来。”
云翘便在册子上做了记号,“除了还在外头的四五件东西,也齐全了。”
“怎么好端端点起库房来了?”
晴雯随手锁上黑漆大箱,“左右没事儿做,三爷不在家里,我身上都要闲出病了。”
“你们瞧瞧她,这就是劳碌一辈子的命,底下人还巴不得日日闲着呢。”
几人坐在侧厅中说了会儿话,外边儿的天却突然黑了下来。
夏日的雨说下就下,甚至还打起了惊雷。
晴雯站在门边,手上扇了扇风,“这雨来得好急,不过也总算能凉快些了。”
…………………………
一连热了十几日,昨儿还在说恐怕直等到他们离了杭州也见不着西湖的雨景,不想今日就下起来了。
贾环趴在窗边,手伸出去接了些天上落下的水。
“夏日里的雨……也不凉啊。”
薛玄的这处私宅正正坐落在西湖旁,推开二楼卧房的窗棂便能见到不远处雨幕朦胧中的西子湖畔,犹如怀抱枇杷半遮面的美人,勾得人心生向往。
芦枝站在外头敲了敲门,“三爷,今日午饭可还在房里用?”
“薛玄还没回来吗?”他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心的雨水,走过去开了门,“既然下雨了,就在楼下正堂吃饭,正好赏雨。”
芦枝应了一声,“侧生方才回来说杭州商会的事情多,侯爷午间就不回来了,让三爷吃过饭别忘了用药。”
贾环点了点头,趿着鞋就下了楼梯,“把天井池子里养的乌龟都捞出来,左右砖地上湿滑,让它们爬着玩儿去罢。”
“得嘞,侧生还给您带了千鲤居的鸡丝火腿莼菜羹和香螺炒虾,可香了呢。”他拍拍自己瘪瘪的肚子,说着都觉得有些饿了。
穿过廊檐与侧厅,正堂的乌木四方桌上已经摆好了午间的饭食。
这里的厨子是杭州本地人,做菜偏鲜甜口,幸而贾环也喜欢。
芦枝又将食盒里的两道菜端了出来,还是新鲜冒热气的。
贾环看那盒子最底下还放着一包东西,便随口问道,“侧生给你买什么了?”
“是……是烤鸡。”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里有一种包着竹箬壳鲜荷叶的烤鸡,汁水丰盈,肉香扑鼻,芦枝吃了一次就惦记上了。
只是这东西是包着泥巴烤的,他怕贾环吃了不舒坦,就没拿出来。
“给我尝一点儿。”
贾环先喝了小半碗莼菜羹,又吃了一点儿鸡腿肉,“果然很不一样,这肉烤出来似乎格外嫩些。”
芦枝连连点头,品味得到赞同让他很高兴,“等回了京里,我也要用这法子做出来吃。”
乌云和雪球趴在屋檐下拿爪子推乌龟,即便下了雨也丝毫闲不下来。
“一天天浑身的劲没处使,就知道在外边儿玩。”
薛玄不在,贾环只吃了个七分饱就放下了筷子,和两个小家伙一起蹲在屋檐下推乌龟。
但玩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没意思起来,抬头看了看从天井上空飘落的细雨,“芦枝,去让人赶车出来。”
“三爷要出去啊?那我去给您拿件披风。”芦枝让人将桌子收拾了,抬腿就跑上了二楼。
细雨天若放在别处或许是恼人的,但在江南却是一种别样的景致。
车轮慢慢驶过西湖边的砖石路,贾环掀开窗幔往外看,撑着油纸伞沿路而行赏雨的人不少,还有坐船到湖中喝酒作诗的雅客。
原本清冷静寂的西湖,被人为的添上了一分热闹。
只是这热闹,跟他也没什么关系,“这两日该买的东西都买好了么?”
芦枝想了想道,“除了雨花酒……其余的都买齐了。”原本这一路已经买了许多,只是一转眼这又到了杭州。
用三爷的话来说就是,杭州让人很想花银子。
雅扇绸伞、茶叶罗缎、胭脂香粉、织绣青瓷……大大小小也不知道买了多少,还有给家里太太姑娘买的各种小玩意儿。
“三爷可也要下去走走?”
贾环放下窗幔,“去杭州商会。”
商会坐落在城中,与府衙隔了半条街,在雨幕中很有几分肃穆。
马车停在门口,芦枝先下车撑起了伞。
贾环系着一件云紫披风进了伞下,二人走进了商会大门,问了里头的人才知道薛玄还在议事厅。
“侯爷还在议事,咱们到那边儿的小侧厅里等会儿吧,我让人给您买梅花糕回来。”
贾环是头一次到这儿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内里的装饰布置,觉着和别处很有些不同,“这里的……”
芦枝远远就见着侧生站在议事厅门口,“三爷你瞧他像不像呆子,动也不动。”
“谁让里头的事没谈完,他也只能等在这儿了。”
见到他二人来了,侧生本想去里间通报一声,贾环却说不必,“又不是找他有事,我不过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议事厅旁还有三四个小厅,他随意进了一间无人的,芦枝让人上了香茶又让人去买梅花糕。
坐了好一会儿,贾环捧着脸坐在圈椅上,听着雨声有些犯困,一时他又有些生气,觉得自己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个天儿吃完午饭自然是该好好躺着睡午觉了,他跑到这商会来做什么?
在他正要起身说回去的时候,梅花糕买来了。
薛玄从议事厅出来,就见着芦枝和侧生一起站在门外,“你怎么到这来了?”
芦枝指了指隔壁的小厅,“三爷来了。”
“这时辰,再不回去他该犯困了,饭后的药可吃了?”
跟在薛玄身后出来的人中,为首的是一位穿着杏黄长裙的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容貌秀美清丽。
听到他这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温声细语,不免心中一动,对他所说的人感到好奇。
薛玄进了旁边的屋子,正好见贾环在打哈欠,“可是困了?”
“唔……你怎么才出来……”吃了甜甜的梅花糕,他现在觉得更困了,只想赶紧回去躺进被窝睡觉,心里甚是后悔出门。
“事情太多,不过也整顿完了,这就回去了。”
薛玄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走吧,咱们回去睡午觉。”说完便朝着人伸出了手。
贾环点点头站起身来,将手搭了上去,又道,“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嗯,回去吃。”
二人一起出了这门,那身穿黄裙的女子还站在外边,见到人出来便道,“侯爷明日可还到商会里来?我好叫人安排。”
“不必,今年已没什么事了,等年末我会在账目上留意。”语毕,他就带着贾环离去了。
那女子不禁也跟着走了几步,又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口看着那远去的背影。
她的贴身护卫忍不住上前问道,“郑会长,侯爷好容易来一次,你怎么不多和他说说话呢?”
“说话又有什么用……”郑袖音笑了一下,满是无奈,“何必呢,你看我哪里比得上人家?”
他拧着眉头,“可您是会长啊,整个杭州商会的会长,那人怎么可能比得过……”
不就是长得好看么,在他心里……会长才是最好看的。
“别小瞧了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郑袖音呼出一口气,慢慢收回了视线,“早就该看开了,从前他都是一个人来的。”说完她也不等身边人有反应,便沿着廊檐回了前院。
那护卫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也跑着跟了上去。
………………………………
“侧生带回来的那个莼菜羹挺好吃的,不过已经没有了。”谁让你不回来吃饭,活该吃不到。
薛玄面前放着的是厨子才做的菜,闻言便笑道,“既好吃,明日还让人给你送来,只要环儿吃了觉得好,我便也觉得好。”
小炕桌放在二楼卧房外的软榻上,也临着窗棂。
丝丝雾气飘进房内,全然散去了夏日的暑热,让人好胃口。
贾环便也跟着吃了小半碗鱼汤豆腐,“饱了。”
再次用过饭后,天更阴了,但是他却消了睡意,只换了衣裳趴在床上看书。
“二哥哥放的这都是什么书……”全是些男欢女爱,男欢男爱,女欢女爱的事儿,一字一句间全是旖旎缱绻,缠绵悱恻的故事。
薛玄也换了衣裳,本想如往常一般陪他看书,但贾环见他来了却立刻合上了书本,“还是睡会儿罢,感觉又困了。”
今日屋内没有放冰,但因下雨也十分清凉,所以薛玄没有再打扇子,“好,那便睡吧。”
贾环把脚伸出被子,搭在了他小腿上,“我们是不是快回京了?”
“环儿可是想家了?”他顺手掩上了床帐,将烛光隔绝在外,“这两日便能返程,到时候或许会在金陵停留两日。”
“金陵……”
想着过几日便是中秋,不知道杭州的月饼好不好吃,这样想着,贾环竟也慢慢睡去了。
薛玄将人拥进怀里,但自己却没什么睡意,便顺手拿起他方才丢在一旁的书看了起来……
第 74 章
“陛下, 赤云国主命使者加急送来的信到了。”
德禄将信呈在案上,又俯身道,“使者还说, 不知能否开恩见一见世子。”
承湛帝揉了揉眉头, 顺手拿过密信拆开了看,“赤云珲对他这个儿子还真是疼爱,竟然愿意用赤云五年的上供来换。”
“薛家不收的货物, 别的地方也不敢收,这一招可真是让他们束手无策了。”
皇帝将信纸放在一旁, “长久以往, 赤云国力渐衰, 赤云珲的王位也要坐不稳了。”
“陛下圣明。”德禄躬身续上了新茶, 顺着笑道,“上回国主来信时的口气可不是这样, 如今也算是知道厉害了。”
七月时, 或许是因为收到了赤云渡传回的信, 赤云珲得知此事,急得连上两道请安折子来京。
先是问了赤云漾的近况和安危, 字里行间都是为自己儿子行为的辩解和维护。
大概也是知道了贾环的身份, 觉得无关紧要, 所以言语间也并未见多少歉疚。
后又言及薛氏在各行业的垄断, 以及对赤云贸易的打压,望大淳皇帝念在两国相交多年, 不要伤了彼此情分。
那日水铮也在, 承湛帝便将信递给了他念。
“宴川以为如何?”
水铮将信放了回去, 淡淡道,“看来赤云国主将四王子看得比民生还重了。”
“或许只是还不到时候。”皇帝笑着摇摇头, “罢了,夙仪那孩子一向乖巧懂事,左右我是答应了谨意,要为他做主的。”
德禄记得七月那次的回信还是五殿下替皇上代笔的,虽不知回了些什么,但想来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了。
如今已是九月,重阳节在即,永宁侯将要回京,这件事儿看来也可以了了。
承湛帝从龙椅上起身,走至殿外看了看碧蓝的天空,“起风了。”
“是啊,陛下还是添件披风罢,免得风扑了您……”
…………………………
重阳节过了没几日,薛玄的船便停靠在了归呈码头。
贾环在外数月,如今归来,还真有些近乡思情之感,京城的水土到底还是养育了他这些年。
“三叔!”
“环儿!”
宝玉和贾蓉、薛蟠、谢修几个一早就到了码头等着,自从前几日得了报平安的信,几人就预备着要给贾环接风。
贾蓉跑在最前头,伸手就抱起贾环的腰高兴地转了两圈,“三叔,侄儿都有四个月没见你了。”
“转得我都晕了。”笑着拍了拍身前人的肩膀,“蓉儿、蓉儿,先放我下来。”
他被稳当当地放了下来,众人也都围了上来。
一看薛蟠和谢修在,贾环显得有些意外,“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脚程比我们快多了。”
“我们八月底就回来了!环儿,你好像长高了!”
听他这样说,其余人也打量着点头,“是,是长高了……”
“真的?!”贾环转头去看跟在后面下船的薛玄,伸手点了点他,“我长高了你竟然都不告诉我。”
薛玄笑了笑,“上回还说再也不想知道了,如今又怪我不告诉你。”
贾环才不理他,哼了一声又转而去笑薛蟠,“你怎么晒得这样黑,哈哈哈……脸和颈子都像两个人了。”
“到关外走了一趟,又是夏日里,自然就黑了。”薛蟠挠了挠脸,显得成熟不少,“哪像你似的还是这么白,可见老天爷也疼你。”
贾环的肌肤在日光下扎眼得很,雪白而柔腻,双唇间泛着淡淡的粉,像洇开的胭脂,气色极好。
“老太太、太太都在家里等着呢,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让环儿回去歇歇才是。”宝玉也高兴得很,忙拉着他就要回府。
荣国府派来的人赶着马车停在不远处,等着接主子回家。
“正是,明日咱们在悦食府好好聚聚。”众人也都道好。
贾环被牵着走出几步,又停下来看了看薛玄,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轻声道别,“那……我回去了。”
“嗯,我得先进宫一趟,你今日的药还没用,回去后可别忘了。”薛玄的视线跟着他的身影直到上了马车,又吩咐卢枝点好船上的东西,送到月蜃楼去。
贾蓉等人向他问好后也陆续离去,只余下薛蟠还在,“哥哥,妈和妹妹也回家了,说等你一起用晚饭。”
“知道了,我会尽快出宫。”
薛玄看了他一眼,觉得贾环说得真是没错,“谢修与你一同去的,怎么只有你黑成这样?”
“我哪知道……妈也嫌我,这两日总让我喝补汤抹香膏,说养一养说不定能白回来。”他显得很是郁闷,“哥,我真的很黑么?”
看着这张脸,薛玄再多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带人去船上点东西,我走了。”
“哦……”
………………………………
“老太太,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贾母一早得了消息便在荣庆堂中等,还时不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直问怎么还没回来。黛玉、探春等姊妹陪贾母用过午饭,都坐在一处等着。
赵姨娘在甘棠院等得心焦,也赶了过来,正好她才没坐一会儿,贾环就回来了。
他一进门到正堂就先拜见贾母,“孙儿不孝,给老祖宗请安了,数月不见,不知老祖宗身体可还康泰。”
贾母忙让鸳鸯去扶起来,拉着他在身边坐下,“我的肉,瞧这小脸儿都圆了一圈,可见没在外边儿吃苦,回来就好。”
“祖母……”贾环挽着她的胳膊撒了会儿娇,“我买了好些东西,有吃的有玩的有用的,等回去理好了就给您送来。”
“哎呦。”贾母将人抱在怀里,止不住的疼,“好孩子,你在外头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这样惦记我们。”
与老太太亲昵了一会儿,贾环接着又给邢夫人、王夫人和赵姨娘问好,“母亲,你的信我收着了,我的回信你可见了?”
提起这事,赵姨娘满心的思念牵挂都被冲淡了些,尴尬地抚了抚鬓角,“见、见着了。”
贾环在给她的回信里什么字也没写,就只在信封里塞了一幅画,画上是两个小人坐在船上吃饭读书起居的场景。
这样就显得她画的那个,很是不正经……
凤姐还有一月即将临盆,所以近日并不出门只静心养胎,便派了平儿来探望。
贾环在姑苏给黛玉买了家乡的丝绣和绢扇,还有茶叶和墨砚。
自然每个姊妹都是有份的,他依照各人的喜好买了许多,只是如今还都放在箱中没有理出来。
念着他远途归来,贾母便派了一顶轿子送他回大观园,赵姨娘也跟着一道。
月蜃楼的院子和廊下放了数个黑漆彩绘的大箱,晴雯和云翘、香扇几个正带着丫头们将东西拿出来归置。
“哎呦,这么多东西,薛家的船没被你买的东西压沉了也算结实。”
贾环皱着鼻子哼了一声,“那给母亲买的那些,我看还是分给太太好了。”
赵姨娘抬手就拍了一把他的屁股,“小没良心的,老娘为你日夜悬心,多少都是我合该得的。”
她绕过摆在院内的箱子先进了屋,贾环也笑着跟上。
“三爷,您总算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操心惯了,这几月他不在家,晴雯反而觉得不适应,总像记着事没做一样,如今见他回来了心里才舒坦。
香扇和蕙儿已经笑着去内室拿衣裳了,“晴雯姐姐这下可安心了。”
贾环换过衣裳便坐到了正堂的软榻上,“先将给姑娘们的东西捡出来,还有给老太太、太太、凤姐姐和大嫂子的。”
晴雯和云翘带着铃铛玉霜分拣东西,每件都由贾环看过再分到几个漆器描金嵌宝的盒子里,又让小丫头们送到潇湘馆、藕香榭等处。
“那个黄花梨的箱子里是给二哥哥、琏哥哥、兰儿、琮儿、还有巧姐儿的东西。”
赵姨娘正翻看着一个朱漆描金的大箱,里头放的是些精致衣裳、看样式大人小孩儿的都有,再就是布匹绣锻还有首饰鞋子等物,杂却齐全,“不像是你的东西,这也是送人的?”
贾环扫了一眼便道,“别看了,那个我有用,边上那个鎏金珐琅的盒子才是你的。”
她一听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直奔旁边那盒子去了,一打开便是满室生光。
珠链金簪、玉钏翡环攒了满盒,连缝隙处都被塞满了用金子打的小貔貅,全是一路在薛家最好的金玉店里挑的。
“果然三爷还是最孝顺姨娘,这一匣子可抵这边好几箱子了。”
其实出去玩带手信给家里人,也不定要买多贵多好的,只是赵姨娘就喜欢这些,贾环自然是投其所好,让她高兴。
晴雯和云翘直把她夸得嘴角都放不下来,还佯装责怪道,“小崽子,花这个钱做什么,你便是带根草回来,母亲也是高兴的。”
贾环端着药碗吹了吹,懒得搭理她这虚假的客套,“门口那个箱子是要送到东府的,还有给蔷儿芸儿的,其余的先不管了,都抬到我屋里去。”
众人忙活了一阵子便散去各做各活了,他用完了药得睡午觉,赵姨娘也喜得抱着她的匣子回去了。
晴雯和云翘、香扇在卧房里收拾,“今早才换的铺盖,床帐子都挂了新的,好叫你睡得舒坦。”
贾环洗了澡半靠在床榻上,怀里抱了个软枕打哈欠,“把那个小些的乌木箱子拿来。”
“又找什么?你累了这半晌还不歇歇,如今已经入秋了,可得小心些。”话虽这样说,但晴雯还是将箱子找到抱了出来,放在了脚踏上。
他趴在床边启开箱子,里面有绢扇、玉坠、花簪、银钗,还有几件衣裙,“这是给你们三个的。”
闻言云翘和香扇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慢慢走到床边,“我们……您也给我们带东西了?”
“我的爷,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晴雯看了那箱内的东西,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这段时日她也没少听那些丫头婆子私底下嚼舌头说她天生奴才命,不伺候人不舒坦,但终究也并未太在意。
只要敢在她面前说,她就敢十倍骂回去。
但如今这一出,实在是让她不知说什么了,平时这么伶牙俐齿的人,也变得嘴笨起来。
贾环随意拿了一支芙蓉钗簪在她鬓边,“嗯,好看。”他说着打了个哈欠,然后翻身缩进了被窝里,“你们自己分吧,别打架啊。”
“噗……”也不知是谁轻笑出声,接着床帐被放了下来。
轻巧的脚步声离去,关上房门留下满室宁静,他抱着被子往床里躺了躺,才慢慢合眼睡了。
第 75 章
“你看看, 这是前些日子赤云传来的信。”
薛玄接了过来,坐在檀木圈椅上细细地看,“五年的上供……他倒也舍得。”
“听起来虽多, 但用来交换和大淳往后的百年交好, 不算亏。”
承湛帝轻笑了笑,将手上的笔搁下,“赤云珲心急, 自然是顾不上,只要能放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什么拿不出来的。”
赤云漾敢在京城管辖范围内掳走公爵之家的子弟, 也实实是将大淳的威仪踩在了脚下。
所以皇帝此举并不只是给贾环撑腰, 更是要让赤云知道, 即便是再亲近有功的属国,也不能将自身的利益凌驾于淳朝皇权之上。
“赤云渡给他用了几个月软筋散, 怕是人都快废了, 一直关在四方馆也晦气。”
薛玄端过茶盏饮了一口, 接着道,“明日便让他们回赤云去, 京城的粮食给他们吃了也是浪费。”
承湛帝走至他身旁拍了拍肩, 半开玩笑道, “我对夙仪那孩子可是寄予厚望, 你别带坏了他。”
贾环哪里用他带坏……
薛玄抿唇笑了,也并未为自己辩解什么, 只是道, “他性子软, 往后若是叫人欺负了,还要求陛下护着些才好。”
“哈哈哈……”皇帝也在龙椅上坐下, 复又拿起方才看了一半的奏折,随口道,“你这两年留在京城,事情没少帮我办,但却始终不愿意入朝堂,不嫌憋屈得慌?”
他这话问得随意,但薛玄还是从座上起身站定,拱手道,“为陛下办事是应当的,朝中有才之士贤多,臣的这点绵薄之力会全数奉予大淳。”
“家中弟妹年幼,还需得几年才能长成,陛下又一向疼爱,臣知足矣。”
承湛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这样懂事,朕总觉得亏欠。”
他站直了身子,对着龙椅上的帝王沉声道,“遵祖父遗命,薛家将永世为大淳鞠躬尽瘁,保国库充盈,免陛下烦恼。”
“好!好啊……”皇帝大悦,又转而缓缓说道,“还记得那年,你封永宁侯的时候才十四岁,还没到我肩头高。”
“当初皇太后说怕恩泽太大,你又未及十五,压不住。其实誉国公的爵位一直都为你留着,前些日子她老人家还……”
薛玄挑了挑眉,立刻道,“臣早几年体弱,花了两年功夫才养好的,两位老圣人还是少疼我些罢。”
“哎呀,你都已行过冠礼了。”
德禄笑得眯起眼睛,进来换茶盏,“两位老圣人听说侯爷进宫了,派人来说怎么还不到那边去,问可是陛下不放人呢。”
“你瞧瞧,你瞧瞧,我多留你说几句话都不行。”皇帝连忙摆摆手,“去吧去吧,什么时候你把夙仪也带进宫来,一道去东宫请安。”
薛玄微微一愣,笑说,“他胆子小,别吓着了,还是再等两年,等大一些了再见罢。”
………………………………
贾环一觉睡到了巳时三刻,一睁眼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床帐,才有了回家的感觉。
在外边待了几月,大部分时间都睡在船上,倒让他平白生了点儿依赖出来。
“阿嚏!”他揉揉鼻尖,“谁骂我了?”
香扇正坐在外间打蝴蝶结子,听到动静便推开隔门看了看,轻声问,“三爷,可要起床?”
“嗯,起来了。”
端着热水香茶软帕的丫头陆续进来,晴雯挂起帐子,“这一觉睡得久,起来又该头疼了。”
“唔……”他坐在镜奁前洗脸,身上只穿了件水红撒花小衣,“什么时候了?”
云翘将床铺理好,闻言道,“巳时三刻了,芸哥儿来过两趟你都没醒,他就说午饭时再来。”
贾环洁完牙用帕子又擦了擦唇角,“昨儿不是已经来请过安了么,难为他的孝心。”
“只要是你在家的时候,他哪日不来。”
贾芸即将成家,与小红的婚期就定在十月,到时候他要坐在正堂受新人拜礼,才算是圆满。
“噗……”晴雯却突然笑了出来,“我看等过两年芸哥儿有了孩子,来请安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话惹得一屋子人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连贾环都笑着摇了摇头,直说她牙尖。
园子里小厨房将预备给月蜃楼的早午饭都一道送了过来。
燕窝粥、粳米饭、月牙糕、火腿炖肘子、鸡髓笋、丁香馄饨……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贾环穿好衣裳下了楼,坐在桌前用饭,芳官倒了茶送进来放在桌边,“三爷,这是老太太今早让人送来的玉芽金针,说是性温的茶。”
“嗯。”
贾芸果然在这时候来了,进门先是跪地磕了三个头,笑意满面地,“请父亲大人安。”
“都这么大了,高兴起来还像小孩子,快起来吧。”
见那肘子炖得烂,贾环便有意尝尝,但只吃了一口他就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么齁,盐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贾芸忙起来侍奉,让人把肘子撤下去,“父亲可还好,快喝口茶缓一缓。”
晴雯拦住了要将东西端下去的芳官,自己用筷子尝了一口,也被齁得不轻,舌头像被盐腌了似的,“这么咸。”
“厨房是怎么做事的?这样的菜也往月蜃楼送,把东西拿回去给她们自己吃!”
芳官看了一眼云翘,只见她也皱眉道,“送过去吧,问问今日是谁做的菜。”
“哎,好。”
别的菜倒都还好,只是贾环的舌头被咸了一下,再吃什么都觉得不对味,最后只用了半碗燕窝粥。
“想吃冰酥酪……”他瘪瘪嘴,在外几个月被伺候得太好,完全没有半分不顺意的。
但如今在家连吃个饭都不顺心,实在让人不痛快。
晴雯哼了一声,面上忿忿地,“我也该学司棋去狠狠砸它一遭,不然她们上不了心!”
云翘将她拉到一边消气,自己服侍贾环穿鞋,“如今都九月了,哪里是能吃冰酥酪的时候,左右晚饭在外头吃,也换换口。”
薛蟠贾蓉几个都约好了,今晚在悦食府为他接风,贾芸便道,“那孩儿明日再来看望父亲。”
“去吧。”
用过饭后,贾环将这几月看的书理了理,这些都看得太熟了,他在南方也买了许多前几次科举试题的出色文章。
南北方的人文民情有很大不同,对策论史实的见解也会不同,他选择都看。
在书房直待到未时二刻他才出门,让婆子将昨日没送出的几个箱子抬出了大观园,钱槐钱椿正候在门口。
“这个你送到东府给大哥哥和珍大嫂子还有蓉儿,里面都是分好的,酸枝木的小箱子给蔷儿。”
“这三个螺钿盒子按大小分别送到定城侯府、五皇子府和北静王府。”
贾环又指了指那个朱漆描金的大箱,顿了顿道,“上回到王家村送东西,是你们谁去的?”
钱椿应了一声,“三爷,是我。”
“那你把这个送到王家村给姥姥,里头大多是些日用和衣裳,让她安心收下。”
分派好所有东西,贾环才上了马车往悦食府去。
………………………………
芳官端着那道火腿炖肘子一路到了小厨房。
管事的柳嫂子从前在戏班当差,与小戏子们有些交情,如今她们都被分到各个主子跟前去了,就更殷勤起来。
“呦,这是怎么了?”
柳嫂子见她将菜端了回来,便忙接过来看了看,“三爷不喜欢?”
“还说呢,这菜做得齁咸,三爷差点儿吃吐了,晴雯姐姐和云翘姐姐都生了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有些被吓着了,便撒火到厨娘头上。
“这、这是谁做的?”
柳嫂子端过那道火腿炖肘子重重放在大案板上,“今日谁给月蜃楼做的肘子?”
厨娘们都停下手里的活,一个正在吃鸭膀子的厨娘抹了把嘴,忙笑着过来了,“是我做的,这、怎么就做咸了呢,下回一定不会了。”
芳官拍了拍桌子,尖声道,“下回?你怎么不自己到她们跟前说去?还连累我受气,呸!”
柳嫂子赶紧推了那人一把,拉了凳子让芳官坐,“月蜃楼的菜我一向留意的,这不是五儿病了,我这心里念着,一时不妨才如此。”
芳官一向和五儿要好,闻言也不顾别的了,“她可怎么样了?不是说都快好了么?”
“是、是快好了,她舅舅给拿的好补药,吃了很有效。”她又转念一问,“上回我跟你说得那事儿,你可找着机会了?”
月蜃楼的差事少,活又轻,她一直想把女儿也送进去,正好还能和芳官互相有个照应。
但如今贾环回来了,芳官才只在吃饭时伺候了两回,今日就受了惊吓,一时有些犯怵。
“可别,咱们那位主子实在娇贵……上头的姐姐们都尽心得很,我可半点儿都不觉着轻松。”
“不如你找菂官说说,能去怡红院不更好?宝二爷多好商量,一说他准同意。”不像在月蜃楼,她根本在贾环面前说不上话,更别提开口说这种事了。
柳嫂子自然知道,只是月蜃楼的赏赐比怡红院丰厚,而且宝玉动不动就发疯犯傻的,看着就吓人。
三爷只是身子弱,左右都是够不上做近身丫鬟的,顶多就是伺候茶饭,想来还是月蜃楼更好。
芳官见她半晌不出声,只得道,“那再往后看看。”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觉得,这事大概是办不成了。
柳嫂子唉了一声,心道实在不行,就还是去怡红院罢。
……………………………………
太阳落山,水铮才出宫回了府邸。
一路行至自己院中,小厮金药便迎上来道,“殿下回来了,今日可劳累?”
“沐浴。”
金药闻言便下去吩咐人到浴阁备水,等水铮独自进去后就捧着衣裳站在屏风外等,直到里头传来了起身的动静,他才又进去。
沐浴、用饭、洗漱、歇息。
每日回府都是如此,长年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殿下的性子冷淡,金药已经习惯了少话,并让自己也变得安静下来。
不过今日倒是有了些不同,“荣国府的环三爷让人给您送了东西来。”
水铮系衣带的手顿了一下,“……送的什么?”
“就放在桌案上,是装着盒子送来的,奴才也不知道。”金药见状便很有眼色的去将盒子取了过来。
那是个黑漆螺钿玉兰蝠纹小箱,很是精巧漂亮,金药觉得物似主人形,贾环生得美,他的东西也好看。
水铮穿着一身烟墨轻衫坐在床边,伸手解开了箱上挂着的锁扣,里面铺着绒布,放着一串迦南香嵌金白珠寿纹十八子。
“这白珠光华少见,似乎不是京中常见的。”
金药不懂这些,但进贡的东珠虽尊贵,看起来却不如这个圆润。
这手串的用料虽好,但工艺却不如日常带的那些,有许多手工的痕迹,木珠上刻的寿字纹也显得不是那么精巧。
水铮将东西带在手腕上,过于冷白的肌肤因为迦南香的木色,而平添了一分暖意。
“下去吧。”他掀开床上软被,如往常一般睡下了。
金药默应了一声,放下床帐便出了卧房,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都要睡觉了还带着啊……
第 76 章
将近年末, 贾政虽点了学政在外不能归家团圆,但荣国府中却多添了一桩大喜事。
凤姐平安生下了贾琏的长子,老太太亲自取了小名儿叫元绮。
贾赦高兴得又是散钱又是做法事, 邢夫人更是一天两次往凤姐院里去瞧小孙子。
都说未满月的孩子要多让他见见好看的亲人, 往后大了也会长得好,所以凤姐总愿意叫贾环去多抱抱小元绮。
“下月十五是好日子,正好我小侄儿也满月了, 到时候好好办了高兴高兴。”
凤姐还在坐月子,头上勒着卍字福纹兔毛抹额躺在榻上, 床里边睡着巧姐儿, “我这一歇几月, 家里的事都放手给了三丫头, 也是难为她了。”
小元绮的脸蛋枕在贾环肩上,睡相十分乖巧, 粉嫩的小嘴还在睡梦中抿了抿。
“三姐姐这些日子确实劳累, 如今要年下了事情多, 她还未操持过年节,总归还是要等你来料理。”他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小侄儿, 鼻尖闻得都是淡甜的奶腥味。
平儿进来将睡熟的巧姐儿挪回她自己房中, 开始伺候凤姐吃饭。
贾环将元绮还给奶妈, 坐在绣凳上喝了口茶, “这孩子真好静,将来定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这话实在是说在了凤姐心坎上, 家中的这些爷们儿里, 贾琏虽也是认真念过书的, 但最后却没走科举的路只是捐了个官儿做。
宝玉不用说,往后也是个没出息的, 兰儿琮儿年纪太小还不知怎样,也只有环儿是个知事的。
但贾环再好,终究又不是他们屋里的人……实在遗憾。
“往后的事谁说得准,不过他既做了我的儿子,自然是不会差的。”
凤姐端起碗喝了口汤,又道,“这两日天寒得很,你就别出园子了,免得着了风寒。”
贾环笑了笑,“方才老太太也这样说,但是元绮这样可爱,便是得了风寒也是值得的。”
“哎呦,咱们哥儿若是会说话,都要让你少来。”凤姐嗔了他一眼,谈笑间弯眉细俏凌厉,丝毫不改掌家多年的威势。
不一会儿贾琏从外头回来了,先去亲香了还在熟睡的一双儿女,“他姐弟两个入冬了都贪睡,跟环儿似的。”
“我看元绮的小拳头比我还有劲呢,往后定然是个身体强健的孩子,哪里会跟我似的。”
凤姐轻咳了一声,贾琏自知失言,便笑着岔开了话,又将给女儿买的栗子糖糕包了一包给贾环带回去。
今日有些阴沉,虽没落雨雪,但总觉得寒浸浸的。
将近午时,贾环出了荣国府,他抬头看了看天,“要下雪了……”
钱槐为他系上披风,将人拢了个严实,“三爷还是快回园子罢,这两日出来得勤了些,若是冻着可不好了。”
“回吧。”
八宝车驶向大观园,他下了车交给钱槐一包银子,“明日你寻个空去买些纸笔回来。”
“哎,好。”话音才落,天上便飘下了细小的雪花,西北风起来了。
贾环撑起伞往月蜃楼去,在潇湘馆外不远处见到了正坐在石凳子上的宝玉,“二哥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环儿……”他神色呆愣,目光也不知究竟落在何处,“你说女孩儿大了为什么要嫁人,若嫁了人又得不到夫君顾惜,自个也变得不像自个了。”
“若是能永远长不大就好了,咱们永远都在这园子里住着,一辈子不分开。”
贾环将帕子铺在一旁的石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轻声道,“人世无常,命数自有天定。即便是说好一起长大的孩童,也有养不大夭折的可能,誓言是不能作数的。”
宝玉看了他一眼,“人与人总会分离的,是么?”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他笑了笑,将伞的一半分给宝玉,“就拿咱们家的兄弟姊妹来说罢。”
“姐姐妹妹们即便嫁了人,逢年过节也是可以团圆的,若是嫁得不好……家里也永远是她们的家,不至于无处可去。”
“等到往后二哥哥有了孩子,也能和巧姐儿、元绮、兰儿一起长大,就像我们一样。”
宝玉默默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便是没有也无妨的。”
“因而咱们是一处长大的,我待你亲近,也不怕让你知道。”
“这世间的男子不过都是些须眉浊物,哪里能比女儿家清白毓秀。父子兄侄间尽些大概的情理也就是了,不必非要尊上怜下,硬要做出表率来。”
他双眸明亮起来,神采奕奕,“我是不要人怕我的,也不想做所谓能辖治子孙的大丈夫。人生来在世,怎能被这种俗事耽误。”
贾环知道他的心思,如今看着老太太的意思,是想亲上加亲,凑成玉玉成双的好姻缘。只是顾忌着黛玉身子不好,恐怕往后难以生养。
若是给宝玉多要几个姨娘放在屋里用以绵延子嗣,不说贾政不会同意,观二人情意,也是不妥。
恐怕只得从族中选两个好的抱养在膝下,才能以有后继。
话又说得远了,贾环拍了拍他肩头落上的雪,“那今儿又是怎么了,一个孤零零坐在这里。”
“林妹妹病了,我本想去看看她……”宝玉慢慢垂下了头,显得有些难过。
方才他到潇湘馆时没有让人知道,只自己轻脚进去了,不想宝钗正在里头陪黛玉吃药,两个人正在说体己话。
只见她坐在榻旁,为黛玉掖了掖被子,“如今你有父亲,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便是这里不好,一应说走便走了,又何必自愁自苦呢。”
他听得心里一惊,又听黛玉道,“这园子……我眼看也是住不久了。”
黛玉轻轻的咳嗽传来,一声一声搅动着他的心绪。
“如今姊妹们一年大似一年,云姐姐明年将要出嫁,二姐姐也已经在相看人家。我若是不管不顾继续住着,像什么呢。”
宝钗为她拍了拍背,轻笑道,“这也不是没法子,若是老太太做主将你说给宝兄弟,不就真成了一家子?何愁住不得?”
“你、哪有这样不正经的人,赶明儿我就回父亲那里去,再也不来这儿了……”
宝玉在外头听着,一时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只得失魂落魄从潇湘馆走了出来,沿路坐在了凳上发呆。
贾环听完有些莫名其妙,就为了这个?
真不明白你们谈恋爱的人……
“二哥哥,你在世俗之事上看得那样开,怎么放在自己身上反而糊涂了?”
宝玉也自知有些犯傻,一时更不好意思起来,脸颊都红了。
正巧这时袭人撑着伞出来找他,“二爷,二爷。”
“这下雪天儿,二位爷怎么坐在这潮凳上,等会儿雪就大了。”
她忙把披风给宝玉系上,又替他掸了雪,“都要用午饭了,着了凉可是好玩的?”
贾环见状便也起身往月蜃楼去,又在栊翠庵前遇到了出来找他的晴雯。
晴雯怕他没撑伞,眼看将要午时了,就想着出来迎一迎,“我的爷,天冷下来了,可快些回罢。”
她还带了一个珐琅海棠式手炉,“快拿着暖暖。”说着就接过了贾环手中的伞柄,“午饭才送来,都还暖在那里,还有一碗糖蒸酥酪。”
“倒也没觉着饿……”他手心捧着手炉,热气都拢在披风内,但还是觉得有些冷。
冬天真是讨厌。
晴雯拂去他发尾上的薄雪,“一到冬日里,你总是不愿意吃饭,外边儿天太寒,这几日还是不要出门了。”
他本来也是不准备再出门的,便点了点头。
月蜃楼院内的花草已经被雪打湿了,贾环径直上了二楼。
“三爷回来了,把饭送上去。”
云翘和香扇吩咐小丫头们将饭食都捧到二楼去,又将已经烹好的茶倒了一盏,连带着铜胎掐丝小火炉一起带了上去。
晴雯服侍贾环换了衣裳,将燃了梅花碳的三足炭盆从露台上抬进屋内。
乌云和雪球今日难得没有出去,一直待在月蜃楼,一下雪它们就上了二楼在廊下绒毯上窝着。
“汪汪。”
贾环晨起就出了门到荣庆堂用早饭,也是半天没见着它们了,“过来给我垫脚。”
两只狗乐颠颠地趴了过来,把后背留给他搭着,“呜……汪。”
“等天气好起来了,就带你们去找云宝。”他说着打了个哈切,用了小半碗酥酪,只略吃了几口饭。
云翘已经把床铺好了,软被里放了汤婆子,“吃不进饭便罢了,香扇,去看看药晾好了没。”
香扇正带着人收拾炕桌上的碗碟,闻言便应了一声去将药端了过来。
贾环身后靠着两个软枕,手上拿了一本随笔看,只是没看上一会儿就困得垂下了双睫……
“三爷,先把药喝了再睡罢。”
他勉强睁开眼一口气将药喝尽了,又用茶漱了漱口。
暖暖的梅花香气熏在屋内,令人眼饧骨软,睡意朦胧。
晴雯将远些的那扇窗棂留了条缝,把床帐散了下来。
贾环往被窝里缩了缩,双脚蹭了蹭那暖暖的棉套子,屋里安静得很。
可就是太安静了,他却突然又清醒了起来,“唔……”
枕边放着的是薛玄从前在船上为他写的笔记,厚厚的一本,他已经看了大半。
只是将近年末了,薛玄忙得很,他们也有十来天未见了。
乌云趴在炭盆旁睡着了,雪球走至床边,伸着脑袋进了床帐,“呜呜。”
贾环回头看了它一眼,伸手摸摸那毛茸茸的狗耳朵,“你怎么不睡去?下雪天儿不睡觉,还想做什么?”
雪球蹭了蹭他的手心,“汪。”然后回到乌云边上两只叠在一起睡了。
“笨蛋。”
也不知是在说谁,贾环怀里抱着被子,看着床里墙边挂着的一对鸳鸯佩发呆。
终究是在冬日里,他一向没什么精力,心神一松困意上涌,还是慢慢睡去了。
外头风雪交加,屋内暖如春日,梅香浮动,只有一人两狗浅浅的呼吸声。
第 77 章
腊月二十七, 园子里厚厚的雪终于化了。
贾环一连十来日没有出门,今日难得醒得早,总算愿意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醉翁椅放在腊梅树下, 他脚下踩着炭笼, 身上盖着雪白厚软的狐裘。
院子里的雪塔、冬牡丹、金盏银台和兰苕都开着花,幽香浮动,宛若仙境。
“才烤好的地瓜甜得很, 三爷可要尝尝?”
贾环歪头看了看,香扇的帕子上捧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地瓜, 表皮上都沁出了蜜糖的颜色, 显得很是诱人。
“那就吃两口。”
香扇去拿了长柄勺子来, 将地瓜的皮剥开大半, 让他舀着吃。
“是很甜……”他果然只吃了两口就放了勺子,“这是今年姥姥托人送来的那些么?”
晴雯正坐在廊下做针线, 便道, “可不是, 比往年厨房里的好吃多了。”
贾环看着那红心甜软的地瓜,“不如炸些丸子来吃。”
“那就让人去做了来。”好容易冬日里他想吃些什么, 底下人哪有不应的, “蕙儿, 拿一斤去厨房让炸一碟丸子来, 做得甜一些。”
蕙儿正给乌云梳毛,闻言便应了一声, “好嘞。”她将梳子递给铃铛, 便起身去了。
才出了月蜃楼不远, 就在凹晶溪馆前遇见了薛蟠,“蟠二爷。”
“你家主子今日身上可好?起来了没有?”
蕙儿笑了笑, “今儿日头好,三爷难得早起,在院里晒太阳呢。才说想吃地瓜丸子,这不我正要往小厨房去。”
因着薛蟠贾蓉几个常来看贾环,晴雯云翘等大丫鬟们要避嫌,只有蕙儿铃铛这样十来岁的小丫头与他们更多见些,因此也能说上几句话。
薛蟠嗯了一声,“你……你先别去了,还是等他午后睡醒了再吃,我这是要来接他出去逛逛。”
“那我先将东西送去。”
一路到了月蜃楼,果然见贾环躺在醉翁椅上,他向来瘦弱,身子隐在厚厚的狐裘下,远看过去只有一双细白的手露在外头拿着书。
那肌肤与白狐皮几乎融为一色,只有一截雀羽织金的袍角从狐裘下露了出来,金翠辉煌。
“环儿。”薛蟠走了过去,随意坐在方才香扇坐过的小方凳上。
贾环放下手里的书,让人上茶来,“过两日便到年节了,这时候来做什么,也不嫌忙慌的。”
“正赶着天儿好,前两日下雪湿漉漉的你也不爱出门,何况今日是哥哥让我来接你的。”薛蟠凑近他耳畔,又小声说了几句话。
“真的?”他慢慢从摇椅上坐起身,看了看花影错落间砖石上的光斑,显得心情不错,“难得今天日头好,那便去看看罢。”
他当即便进屋换了身衣裳,跟着薛蟠出了大观园。
永宁侯府的一处僻静院落,堆满了一个个沉香木箱,薛玄正让芦枝将箱内的东西挨个登记入册。
贾环来的时候见到这个场景,也很是意外,“这么多?”
“来。”薛玄朝他伸出手,将人接进院内,“还只是一半,另一半充进国库了,这些都是你的了。”
有两个箱子被打开了,里面放着成堆的珠玉金器、华服美袍,屋内几列更大的箱子里装的是未雕刻的象牙和犀角。
“茶叶那些一时用不上,过两日我给你折成银票好放。”
芦枝启开一个纂刻花鸟红木箱,边数边记,“这装的都是好皮子,白貂、花鹿、水獭、青鼠,拢共十二箱。”
薛玄指了指从月洞门排到屋檐下的二十来个大漆箱,“这里是黄金一千五百斤。”
“……”即便是已经见惯了富贵,贾环此刻也有些眼花缭乱了。
薛蟠随手打开一个及腰高的箱子,里面是一尊珊瑚佛像。
“这些……都是我的?”满满一院子,装着宝物的箱子将房间都堆满了,连廊檐上都已经没有地方落脚了。
薛玄笑了笑,“自然都是你的。”
贾环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我那儿也没地方放啊。”再说这么多东西,他也没法解释是怎么来的。
荣国府里根本就没人知道他当初被赤云漾绑走的事,这赤云国送来的补偿,就更别提了。
“一会儿登记好了,都放到你的新宅子里去。”
“哦……”他迷茫地转过头看薛玄,“什么新宅子?”
薛玄捏了捏他的指尖,“上回咱们看的那个三进三出的院子,你不是说好么,我已经买下来了,等都修葺好了再带你去看。”
贾环回想了一下,那是之前还在船上的时候,有一日薛玄拿了几张宅子图给他看。
有一处带活水的院子,花园子也别致,他当时……似乎是说了一句好看。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买宅子跟买馒头一样。”
薛玄牵着人坐在木芍药旁边的椅子上,笑道,“除了眼前这些,另有几对孔雀、青鹤、金眉翠鸟……还有两只白虎幼崽,不然还能养在哪儿?”
贾环打了个哈欠,眸中浮起了一层水雾,显得很是困倦,“你先别跟我说话,我得消化一会儿。”
薛蟠蹲在旁边悄声道,“哥哥,你让我看着那宅子修葺的工程,原来环儿还不知道呐?”
“今日的功课写完了?写完拿来给我看看。”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愁苦起来,磨叽道,“快、快写完了的,我去看看。”说完朝着贾环皱了皱脸,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芦枝终于把最后一箱东西也登记好了,将手上厚厚的册子递出去,“侯爷,都在这里了。”
薛玄点点头伸手接了过来,“让侧生带着人把东西都搬到那宅子里去,放在主院库房。”
“唉好,我这就去。”芦枝脚步轻快,小跑着出了院子。
贾环不知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地发呆。
“不高兴了?”薛玄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温软软的,“本想给你个惊喜的,现在看来好像适得其反了。”
他回过神来,仰着头笑笑,“你给我买了个大宅子我还不高兴,那成什么人了。”
“只是有些想不动东西,好困……”
或许是今日起得早晒了那会儿太阳,又出了园子一路坐车到这里,他显得没什么精神,有些恹恹的。
“那就去睡会儿。”薛玄倾身将人抱了起来,沿着屋后小路走后门回了自己院里。
贾环果然还是困得,头枕在他肩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直到被放到床上脱了鞋袜和披风,才迷迷糊糊嘟囔,“唔……这件也要脱。”
薛玄又给他解了小褂和外袍,只留了一身里衣,“睡吧,我在这儿陪你。”多日未见,他似乎又瘦了一圈儿。
屋里暖着炭盆,燃着宁神的百合香。
他脚边放着两个汤婆子,脸颊泛着淡淡的粉,就这么一直睡到了午时。
…………………………
再睁眼时,薛玄正坐在旁边看书,贾环立刻将脚搭了过去,觉得他身上比汤婆子还暖和。
“醒了,饿不饿?”
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摇了摇头,“一点也不饿。”
这床榻宽长柔软,贾环抻了抻双臂,不太想起来,“对了,你是怎么跟陛下说的,把赤云的上供给了我一半?”
薛玄放下书,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何须怎么说,这不是应当的么。”
“说得轻巧,万一陛下觉得、觉得我很贪财呢……”他拿了个枕头趴着,长发散了满背,语气带着点儿忸怩,显得乖巧又可爱。
唇边不自觉挂上了笑意,薛玄侧过身与他对视,“若依我的意思,都该给环儿才对。”
贾环朝他哼了一声,“你敢要我还不敢收呢。”
“有什么不好收的,若不是顾着……赤云漾根本没命活着回去。这些东西和你当初受的苦相比,只不过是补偿万一罢了。”
说实话,那件事在贾环的记忆中都已经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了。
当时身上那么痛的伤,好了以后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薛玄将他照顾得很好。
“因着赤云的事,薛家是不是少赚了很多钱?”
他一直没有问,但是想来也不会少,看那些上供的东西便知道赤云盛产什么了。
薛玄忍不住倾身与他更亲近了些,“环儿,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徒增烦恼的。”
“我只想让你高兴。”
他闻言抿了抿嘴,“我又没有不高兴……”一时又觉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便岔开了话,“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薛玄暂时没有回复这个问题,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贾环粉润的双唇上,不用想也知道那处的滋味会有多么的柔软甜美。
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屋里太暖和,又或许是床帐内的气氛太过微妙。
贾环觉得喉头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唇。
舌尖探出的一瞬,薛玄的双眸变得更为幽暗,几乎是在同时,贾环下意识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
那眼神简直是想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难得让贾环都有些结巴,“我、我知道你、你想……但是不许。”
“呵。”一声闷笑从掌心传出,薛玄眼尾微微挑起,其中所含情愫毫不避讳地落在他眼中。
下一刻,贾环只觉得手心一痒,似乎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轻轻在他那里扫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薛玄做了什么,立刻羞得整个面颊都红了,“薛玄!”他的手都有些酥了,整个人都缩回了被窝里埋住。
“环儿……好环儿……”
贾环不理,手上紧紧扯着被子,伸腿一脚就踹了过去。
薛玄怕他闷着,好声好气哄了半晌才将被子拉开一条缝,“是我错了,环儿别生气。”
“你错?你还能有错呢?我看你一点也不知道错!”气得他都说不好话了,他今日也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温水煮青蛙。
薛玄这个心机深沉、胸有城府、老谋深算的混账。
“我怎么舍得这么对你呢,那种想法我从来都是放在心里的,何曾真的去做。”他说得真切,语气十分诚恳,“环儿可是冤枉我了。”
贾环只有一双水盈盈的眼睛露在外面瞪着他,“想法,你还敢有想法?你、你放肆!”
薛玄平日里流露出的那丝情愫,不过是他满腔爱意盈满而倾泻出的万分之一,是以他也知道,贾环此刻不是真的生气。
“我错了,我向环儿道歉,我方才不该满脑子都想……亲你。”
贾环伸出手一巴掌盖在他脸上,“谁要你说这个了!”
下一刻他回想起方才掌心的那触感,连忙将手又缩回了被子里,仍旧只露出一双眼睛。
“好,那不说这个。”他笑着抚过贾环额间散乱的发丝,“这样闷着热,把脸露出来说话好不好?”
“不,我就要这样。”
现在的薛玄让他觉得很危险,而这种危险又是源于他自己逐渐松懈的内心,他似乎越来越依赖薛玄了。
同时他也越来越提不起警惕……
甚至默许薛玄对自己亲近、触摸、拥抱……那若是再进一步呢。
这两年他专注读书,一心扑在科举考试上,很多事他都懒得去想去琢磨。
包括现下也是,他根本不想把精力耗费在这种事情上,一日一日的也就过去了。
“薛玄,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起码,要等到科举后。
面前的人一愣,神情变得很温柔,声音也放轻了许多,“环儿,我没有急着让你回应的意思。”
“如果让你这样感觉了,是我的错。”
薛玄看着在被子里把自己窝成团的人,都不知怎么疼他好了,就像一只毛茸茸张开爪子的小猫。
他只恨不能将世间最好最珍贵的宝物都捧到贾环面前,好让他高兴。
四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贾环才终于哼出一句,“饿了。”
也是奇了怪了,平日是怎么也不觉着饿的,只这一会儿就仿佛消耗了许多力气似的。
薛玄也觉得稀罕,“那我去让人传午饭。”他将身上的被子都拢到贾环那边儿,坐在床边穿上了鞋。
本是直接起身走出去了,但又看贾环一个人躺在床里,不知怎么的,觉得孤零零得很,心里就有些舍不得。
贾环还抱着被子在发呆,脑子乱糟糟的,一听动静转头见薛玄去而复返,有些奇怪,“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玄就又进了床帐,继而俯身在他下半张脸盖着的被子上,轻轻落了一吻,“我去去就回。”
说完又摸摸他的头发,小心的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直到露出鼻尖,才又笑着走了。
贾环不自觉伸手碰了碰唇角,方才那一吻就隔着被子落在这儿。
“莫名其妙……”
他感觉谈恋爱的人和想谈恋爱的人,都挺奇怪的,难道他以后也会这样……吗?
第 78 章
又一年八月, 贾环顺利参加了院试。
三日后岁试出榜,他不仅榜上有名还得了同场第一,宁荣二府自是欢天喜地, 乐得散钱散米。
要知道即便是进士出身的贾敬, 当初考过院试也已经将近三十了。
贾政点了学政在外,在监考本地童生的同时,还记挂着京城家中体弱的幼子。
他前后寄了三封家书回来, 要贾环一定谨慎应考,万万不可辜负了往日的用心, 功亏一篑。
自然, 他的期望也没有落空。
院试主要分为岁试与科试两考, 只过了岁试还并不未拥有参与乡试的资格, 还须得等到次年三月考过科试才行。
科试过了便能参加乡试,若能过了乡试那就是举人了, 才能参加贡院的会试, 乃至殿试。
考上秀才的消息, 贾环本不想招摇,但这消息早已如风过境传遍了京城, 令他颇为无奈。
现下谁都知道荣国府的环三爷一考即中, 许多世家更是以此做例来教导家中子弟上进。
“好在近来还不冷, 再过几天北风起来天就寒了。”
云翘手上抓了两把百合香, 小心地端着铜炉,慢慢熏了帐子, “前儿总是睡不好, 今日也算能放下心了, 不如早些歇息。”
贾环轻咳了两声,或许是这几日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岁试的事儿, 总是心神不宁的,“哪里就能放下心了,还早呢……”
“起码要等过了科试,才能稍稍喘息片刻。”
他终究无法和那些四五岁就开蒙的念书人相比,只不过是靠着苦读和强制转变自己原有的认知,再加以专修,才能取得这样的成绩。
他所学全部都是为了科举考试而准备,若是比学识储备,和宝玉黛玉还差上一截。
好在往后若真有机会入仕做官,也用不着日日谈诗做赋,不然可真要露怯了。
晴雯将晚饭后的药端了上来,“三月里那样冷,到时候又该不舒坦了。”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月明星繁,大观园内栽种的桂花都开了,芳香而馥郁。
贾环靠在一对软枕上揉着手腕,“会试在二月,那才是真的冷,贡院里连个炭盆也没有。”
将屋内的窗棂一一合上,晴雯嘴里还念叨,“不知怎么定的,便是都在夏日里考了那些试,又能怎么样呢。”
才用完药,香扇又端来了天香汤,“每年八九月里都喝这个,一日三趟的,再加上常日里的药,人都要喝瘦了。”
“倦得很,睡了。”
喝完了汤药,贾环便躺进床榻准备歇息,“明早传话告诉学里,我这两日有事,就不到学堂去了。”
云翘应了一声,几人将屋内收拾妥帖,就悄声出去了。
“三爷这两日怎么了,总是神不守舍的,都成秀才老爷了,他瞧着也没多高兴。”
晴雯用肩膀蹭了一下香扇,“你懂什么,若能猜得准三爷的心思,这主子就换你来当了。”
“就属你嘴坏!不理你了。”她手上端着喝空了的药碗,快步回了一楼侧室。
云翘回身看了一眼二楼,喃喃道,“其实香扇说得也没错……”最近瞧着三爷,总闷闷不乐似的。
晴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星月笼罩下的月蜃楼犹如天宫仙苑,那卧房内只留了一盏八角琉璃灯,透过窗纱显得朦胧而温暖。
“别想那么多了,最近天凉了,他懒懒的也是寻常。”
其实她心里大约也知道些端倪,永宁侯自今年五月奉命出使南域,就一直未定归期,也不知能否赶在年下回京。
原本每月都有书信寄回来,但眼看明儿就二十六了,这还没见着信的影子,三爷心里难免还是会有些记挂的。
岁试出榜,他拿了同场第一,若侯爷知道了还不知怎么为他高兴呢。
贾环昨日到相国寺上香有些被风扑着了,白日里还只是略有两声咳嗽,不想夜里却发起热来了。
如今已是秋日,不比夏日里让人放心,晴雯怕他夜里口渴,上楼换了外间小炉上温着的水。
“咳咳……”
听到这咳嗽声,她轻轻推开隔门进了卧房,“三爷?”
这一看可不得了,贾环烧得脸颊泛红,额间全是汗。
“老天,怎么发起热来了。”
月蜃楼有专门储放药材的香室,依照贾环的体质,祛寒解热常用的药一直都是备着的。
晴雯忙点灯下楼将人都叫了起来,“快去一个,先把药煎上。”
云翘披着衣裳吩咐人烧热水来,先拿软帕给他擦了擦后颈手心,“原已经比前两年好了不少,偏偏又为着科考半分也不得松懈,如此日日绷着精神,若坏了底子可怎么样呢。”
“读书用功的事,谁又好劝呢?何况他的性子哪里是能听得劝的,只可惜了这好容易养起来的身子……”
贾环一时觉着冷得打寒颤,一时又热得出汗,这样被折腾着也迷迷糊糊醒了,“喝水。”
“快拿茶来。”
蕙儿忙倒了茶端来,“三爷,这是雪梨茶,快喝了润润。”
屋里进进出出七八个人,烛光影影绰绰,让他心里有些烦躁,“都出去,别晃来晃去的。”
晴雯忙摆手让其余人都下去了,只留了自己和云翘在屋里,还有蹲在外间煎药的铃铛。
听他嗓子还是哑,就又喂了两口雪梨茶,“起热了,这几日可出不得门了。”
“算了……”贾环靠在枕上,长发散在肩头,面色苍白双颊潮红,纤细瘦弱的锁骨隐隐透出薄衫,十分瑰艳。
云翘拿了一身干净衣裳来为他换了,“好在不是很烫,等会儿喝了药再擦一擦。”
他皱着眉头,长长的眼睫垂着,在面上落下一小片阴影,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
乌云和雪球原本在廊下互啃,现下也进了屋趴在床边,露出个肚皮打滚,“汪呜……”
“三爷病了,哪有精力陪你们玩。”晴雯想将两个小家伙抱走,却有些抱不动,“太重了。”
贾环头昏脑涨的也懒得说话,只抱了被子窝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昏昏沉沉即将睡着的时候,铃铛端了煎好的药进来,“晴雯姐姐,药好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明日一早去找人请王太医来看看。”
云翘接过药轻轻吹了吹,贾环长年喝药,早已习惯了汤药入口的苦涩,但是今日却有些抗拒,“好苦……”
晴雯用帕子为他擦了擦唇角,忙哄道,“若是退了体热,咱们就不喝这个了。”
他还是恹恹的,也不想说话,翻过身往被子里缩了缩,不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云翘与晴雯二人对视了一眼,也未敢叹出声来,只得小心收拾了一番,一齐退出卧房在外间暖阁内静坐守着。
一直到天亮,贾环也仍旧熟睡着,他的体热退了一些,但还是未好。
王太医赶过来的时候,他正起身在喝药,丫鬟们都退到屏风后边儿去了,只有个老妈妈站在边上掀帐子。
“气虚血亏……忧虑过重……近来天香汤可还喝么?”
贾环浑身乏力,只点了点头,又道,“这两日总觉得劳累,身上也凉得很。”
王太医摸了摸胡子,“秋冬阳气内敛,原是固本培元进补的好时节,只是三爷食量太弱……长此以往,恐伤精气。”
“往年您春日里多病,也是冬日太过体虚的缘故。”这话他已不是头一次说了,只是贾环在冬天吃不进东西是老毛病了。
倘若强行进食也是伤身,还是要一年一年慢慢调养为宜。
把过脉开了新的方子,王太医又多嘱咐了几句,便背着药箱离去了。
这次的发热大概几日就能好,但贾环自己须得多重视,万不能以此积成大病,那从前几年的精养就全白费了。
晴雯从屏风后出来,眼眶都有些红了,嘴上忍不住道,“常日里总让你多吃一些,看你冬日里瘦得,可怎么好呢。”
贾环蹙着眉头,声音也小得很,“这哪能怪我……”
他并不是故意不吃东西,是吃不进去,但近两年已经比从前好些了,起码一日三餐饭是吃全了的。
不像往年冬天,他一日几乎只吃一餐。
云翘和香扇面上也不太好,贾环看了心里不痛快,便轻声道,“太医唬你们的,若真有这么严重,我也不用活了。”
“呸呸呸!嘴上可有些忌讳罢,还生着病呢。”
贾环生病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贾母和王夫人、赵姨娘等都一道来看了看,陪他用了午饭才走。
众人都知道他这些日子用功,心神劳累了些,一时不妨着了风寒对他的身子来说也是寻常。因而也并未苛责月蜃楼的丫鬟,反而给她们多赏了一个月月钱。
彩绮端着药碗下了楼,与芳官同在侧室洗茶碗,“好端端竟又病了,也不知何时能好。”
“三爷的身子是我见过最难伺候的了,想来那宫里的公主皇子也是比不上他的。”
芳官闻言道,“左右我是不用近身侍奉的,倒白得了一个月钱。”
彩绮却努了努嘴,“还是宝二爷院里好,我听碧痕说,二爷半年才点灯读一次书,常日里怡红院也松快得很。”
“你若是想去宝二爷院里,我就替你回了太太岂不好?”
二人惊得浑身一抖,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香扇正端着茶盏小盂就站在门旁看着她们。
“香扇姐姐……”彩绮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忙上去接过托盘,脸上的笑也僵住了,“姐姐怎么下来了,三爷身边可离不得人。”
香扇木着一张脸,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该庆幸是我下来,若换了晴雯,早把你的嘴撕烂了。”
彩绮心如擂鼓,暗骂自己蠢,只得拉着她的袖子急切道,“好姐姐,你千万饶了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
芳官站在边上一动不敢动,不断地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说错什么。
“饶不饶你,不是我说了算的。”香扇忍着心头怒意,将袖子扯了回来,“你既然不愿留在月蜃楼,何必还要委屈自己。”
说完她也不理彩绮如何哭求,转身就出了侧室。
贾环已经睡下了,晴雯几人夜里没歇好,也趴在床边小憩。
香扇端着热水回来,见她们都累了,便自己拧了帕子小心地给他擦脸擦手。
铃铛和蕙儿在外间看着煎药的炭炉,她们两个年纪小,挤在一处小声说话,倒是看不出疲倦。
“这药煎好了就挪到里间暖着,别熬过劲伤了药力。”
…………………………
贾环这一觉睡醒已是申时,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睁眼便见床边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薛……玄?”他感觉自己好些了,撑着手坐起身来,只是嗓子还有些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帐外的人却始终不说话,贾环只得伸手掀开床帐,那人影却又在顷刻间消散了。
胸腔内猛然传来急促的跳动,他有些喘不过气,一抬眼却又见那身影出现在了隔门前,黑而空洞的眼眶似乎正在看着他,“你……”
晴雯见他睡得一头汗,似是着了梦魇,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声喊他,“三爷、三爷,这是怎么了?三爷、三爷。”
“薛玄!”贾环猛地睁开眼睛,见晴雯正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一时竟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身上汗津津地,脱力道,“我……我做梦了。”
“方才怎么都叫不醒你,可把我吓坏了。”
云翘正好端了面盆热水进来,疑惑道,“怎么又出了这么多汗,快擦擦,等汗凉了可不好了。”
他还沉浸在那梦里,脑子也愈发混沌起来,甚至有些神魂不全之感,“端茶来。”
晴雯倒了一杯茶,思及他梦中惊唤永宁侯的名字,想他或许是做了噩梦,便道,“梦都是不作数的,无论见着什么,三爷都不必当真。”
贾环晃了晃脑袋,“其实……也没梦到什么。”只是些莫名其妙的片段。
“又睡了半日,可觉着饿了?”
做梦太累,他又耗了许多精神,还真有些想吃东西了,“拿些粥来吃罢。”
香扇见他有了胃口,忙吩咐人去小厨房拿饭。
太阳快要落山,大观园的门也即将落锁,薛蟠却在此时急急进了园子往月蜃楼来。
“环儿!环儿!”
贾环正坐在卧房用饭,奇怪地往窗外看去,“我怎么听到了薛蟠的声音。”
话音刚落,薛蟠就已经三步并一步上了二楼。
如今已是初秋,他却热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屋里还有两个丫鬟在,便一把推开了隔门,“不好了,哥哥出事了!”
“什么?”
薛蟠这才见他面色很不好,苍白得可怜,“环儿,你病了?”
贾环猛地咳了两声,心中升起万分的急躁与不安,“话说一半做什么!薛玄怎么了?!”
“陛下才收到的急信,说川蜀一带暴雨引发洪潦,导致山崖断裂,出使队伍归京途中被……埋在了乱石黄土之下。”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声音有些发抖,“暂时还没有哥哥的消息。”
贾环突然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几番强压不下,只能狠狠用手捂住。
“三爷!”
晴雯忙伸手去扶着人拍背,“三爷,您可千万不能动气伤心。”
香扇见他指缝间透出血迹,吓得手都有些麻,待反应过来便赶紧去拿了王太医从前开的定神丹,又端了热茶来。
薛蟠来之前也压根不知道贾环病了,见状便有些后悔,“我……陛下已经派了一千精卫前往川蜀,我明日也动身同去。哥哥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你别伤了身子。”
他服下定神丹,又狠灌了几口茶才忍住呕血的恶心,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薛玄不是冒进的人,既然天气如此恶劣,他定然会第一时间选择后撤以保全自身,不会罔顾同行使臣的性命。”
“事发地周围地势环绕复杂,暴雨不会只下一日,在这个情况下百姓也容易得伤寒,水患会带来疫病。”
“陛下的精卫以救人为第一要务,但你去的时候要多带药材与粮食。”
“即便他如今平安,但身边定然缺少物资,也难以与外界联络。找人的时候一定要心细,他会想法子给你们留下信号。”
“同时你也要小心山崖再次断裂,松动过的山石在暴雨冲刷下极易掉落。无论如何,要先保全自身,你哥哥不会想看到你出事。”
“都记住了么?”
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却条理清晰,薛蟠愣神了一瞬,便很快反应过来,“记住了,我记住了。你说得对,哥哥一定会没事的。”
“环儿,你养好身子,我一定把哥哥平安带回来。”
第 79 章
葭萌县, 临清山。
一连多日的暴雨让昭陵江的河水上涨,险些漫过了护城堤岸。
进山的路被掩埋在了山石之下,潮湿昏暗的天气让人难以在山林中辨别方向。
薛蟠马不停蹄赶到临清山的时候, 雨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如何了?何时才能进山?”
广元府知府和葭萌县知县正命人清理山道, “前两日已经派人进去搜寻了,只是这雨不停,山里的树木被野兽横冲直撞地弄断了不少, 全倒在路上。”
“这会子进山的路又被堵了,还不知山里搜得怎么样了。”
皇帝派来的一千精卫全权接手了搜寻的任务, 很快将山路清理出来。
只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暴雨如注, 连众人手中的火把也被尽数浇灭, 便是想继续搜也不行。
薛蟠知道不能冲动,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焦急, “山里这么冷, 便是铁打的身子怕是也熬不了几天。”
说话的这功夫, 雨下得更大了。
………………………………
“三爷,还是再睡一会儿罢。”
北风乍起, 这两日愈发冷了, 屋内虽暖和, 但贾环却一日比一日睡得短。
他的体热已经退了, 但病势缠绵,一连几日都不见好转, 反而因为思虑过重平添了许多症候。
贾环靠在榻上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 一只鹭鸟掠空而过, 大约是南迁过冬去的。
晴雯手上端着一碗燕窝粥,轻轻吹了吹, “醒得这样早,好歹也用几口,这样下去身子都要熬空了。”
他青丝未挽,修得又长,现下柔顺地散在身前,只系了一件白狐皮宝相花纹做里子的斗篷。
“什么时候了?”
香扇在炭盆前拨火,闻言道,“回三爷的话,九月初二了。”
薛蟠离京已经五日了,除却日夜耗在路上的时间,陛下的精卫定然已经到了广元。
只是这一向时节不好,若要在暴雨天里在连绵的山脉中搜寻使臣队伍,想来也不会容易。
云翘捧着一匣子糕点进来,“方才遇见定城侯府的人来送东西,说是凑巧得了两瓶鸾蜂蜜,让三爷别忘了吃。”
“嗯……”
燕窝粥吹得没那么烫了,但贾环只勉强用了两口就吃不进了,“端走吧。”
他身上没力气,小腿也有些酸肿,再加上心里烦,所以总也睡不好。
晴雯坐在榻边为他揉捏了一会儿腿肚子,“夜里老是醒,不如趁现在歇歇?”
贾环蹙着眉头咳了几声,觉得有些胸闷,声音也懒懒地,“乏得很,但也不困,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她们只得退了出去,云翘轻轻关上琉璃隔门,三人坐在外间守着。
使臣队伍在川蜀出事的消息目前还没传开,大概朝中知道的人也不多,皇帝的意思是在未有确切定论之前,秘而不宣。
事发突然,薛蟠怕薛姨妈和宝钗受惊伤心,连她们也还没告诉。
“咳咳……”
虽然他笃定薛玄不会出事,但在等消息的这几日里,还是难免心烦意乱。
上月没有信传回来,他本以为是信在路上耽搁了,现下想来定是薛玄自知能赶在月底回京,所以未曾多此一举。
南域山川水木甚是茂丽,使臣队伍在其中穿行几月,如今若是被困山中,大概也有些应对之法。
但即便再有法子,人力也无法对抗天灾,时间拖得越久事态就会越糟,倘若有人受伤……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现在只祈盼,川蜀之地的暴雨能早些停下。
………………………………
在搜寻的第三天,雨终于停了,虽然天气还是并未放晴,但好歹让找人的难度小了些。
薛蟠在山下的营帐中简单歇了几个时辰,一听到雨停了便立刻带着人再次进了山。
最外边的山路已经清理干净了,他们总算在离山脚三四里的路段发现了密信中坍塌的那处断崖。
所幸被黄土山石埋住的只是些金银细软,还有很多南国的进贡和药材货物。
“太好了,他们一定还在山里,快!都进山!”
“今夜找不到出使南域的朝臣们,所有人不许下山!”
上千人分散在绵延百里的临清山脉,呼喊声不绝于耳。
在七八里外的一处山谷,侧生背着芦枝行走在泥泞的山路间,身后是行进缓慢互相搀扶的护卫和官员。
七八日都未好好进食与休息,众人的体力都快到了极限。
“你听到了么?”
芦枝有些发热,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嗯……什么?”
侧生沉默着把人往背上托了托,“雨停了,马上就能出去了。”
那一日他们才进临清山,天还没暗就突然下起了暴雨,只得暂时在一处山坳扎营,想等着雨停了再继续赶路。
但是雨下了一夜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还反而越下越大,他们根本无法启程。
第二天夜里黄土倾泄就压垮了营帐,好在当时侯爷看出雨势不对,下令弃帐求生,他们这才保住了性命。
只是没想到次日才行进了一二里路,山上传来轰隆隆地声音,巨石带着泥沙便滚落而下。
队伍里有原籍蜀地的官员,连忙上前禀告薛玄,“不好了侯爷,地龙翻身了,怕是稍后还有余震。”
马匹受惊嘶鸣,引得众人惶恐不已,这样的天气路况实在是太过糟糕。
地动必定会引发山洪,到时候更是无法辨别方向,怕是会迷失在山林中,难寻生路。
“断开牵制马匹的绳索,只带随身干粮,一应的贡品金银之物都留下。”薛玄话还未落,前方的山崖就骤然坍塌了,前进的山路也被堵死。
侧生和芦枝连忙指挥众人后退,这次随行的使臣大多都是文官,体质偏弱些。
连日的赶路本就耗费精力,又赶上暴雨寒气侵体,再加上遇到地龙翻身受惊不小,已有人出现了发热的症状。
薛玄便命人尽快远离山坡斜丘,往宽阔平地处去。
如此来他们就慢慢偏离了山道,为防马匹受惊躁动,众人只能弃马后撤。
好容易在天色暗下来前找到一处野原,还算平阔,但他们此时已没了营帐可以避雨,只能就这么生生熬着。
原本就已是秋日里,若不是众人还有随身的蓑衣可用,也是挨不住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午后的地动引得山里的野猪发狂,闯进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光是一头野猪怕也有三五百斤,个个獠牙尖长,浑身黑毛,凶猛无比,一行足有六七只。
天气恶劣,体寒伤身,宽阔平原本是用来躲避山洪的,却瞬间成了野猪的猎场。
随行的护卫连忙将几个体弱的文臣带离,“侯爷,雨势太大,怕是难以围狩,还是先往四周撤吧。”
但那群野猪却不给他们这个商量的时间,带着震山的气势奔向四处躲避的大臣们。
薛玄搭起长弓,凝神屏息,利箭势如破竹对准领头的那只野猪额间而去,箭矢锋锐狠狠没入,“侧生!”
侧生见状连连从后方又补了两箭,最大的那头野猪终于轰然倒地。
周围的野猪四处横冲直撞,似乎是被他们的行为惹怒了,直直冲着薛玄而去。
“侯爷!!”
想到当时的场景,芦枝还是心有余悸,“幸好侯爷躲了过去,否则咱们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当时众人被冲得四散,只得先离开那处被野猪群霸占的平原。
队伍在暴雨中行进,在路过一处矮坡时躲避不及,山上滚落的碎石砸伤了不少人,薛玄为救一位上了年纪的阁老,也未能幸免。
他唇角沁出了一丝血迹,声音发哑,“余震停了,来时经过东南方有一处山谷,那里开阔,能瞧见上山的官道。”
“侧生,你和芦枝去沿路留下记号。”
二人领命去了,薛玄便带领其余护卫与朝臣后撤至山谷中避雨。
薛玄的身子一向很好,只是他心里记挂着贾环岁试出榜的日子,想赶在那之前回京。
连日赶路本就耗费精力,又遇上暴雨和地动山洪,身上的伤也都还没缓过来,没两天就发起了高热。
今日雨一停,侧生便带着芦枝、还有几个只受了剐蹭轻伤的官员出了山谷往外走。
薛蟠带着人在山中四处寻找,终于在一棵大樟树的树干上找到了绑着的织金双鱼宫绦。
他的随身小厮双眼一亮,“二爷!这系的是家里的绳结,一定是侯爷他们留下的。”
“果然是。”薛蟠将宫绦解下来紧紧握在手里,他看着绳结交叉的痕迹,拧眉道,“一定有人受伤了……快!往东南方去!”
所有人都集中往东南方去,路过一处树木横断的平原,那场景看着都让人触目惊心。
知县暗道不好,“糟了,这是野猪发狂的痕迹,快,赶快找。”
原本在山上搜寻的官兵终于在一个泥泞的山坡上遇到了侧生和芦枝,薛蟠见到他俩也是松了一口气,“怎么只有你们?哥哥呢!”
侧生把背上的芦枝放下,“侯爷身上的高热始终未退,还和其余伤者留在山谷中。”
知县忙让随行上山的大夫跟着众人前往。
山谷内留守的人见到前来寻找他们的救援,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群官员大多都是没受过什么苦的,何况是遇上这样可怖的天灾,就连哭出声的也大有人在。
薛玄身边有个年轻的白面文生正在照顾着,但因为缺少医药,所以伤势总不见好转,现下还是发热。
“哥哥……”薛蟠忙让大夫先给众人医治,“趁着雨停了,赶紧下山。”
薛玄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广元府知府的宅中,“咳……咳咳。”
一碗温茶递到唇边,他喝下才觉得好受一些,“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九月初三了,陛下才收到信就派遣了一千精卫来广元,好在哥哥没事。”
妈和妹妹都还不知道,倘若哥哥真的出事,他都不知回去如何面对亲人,还有环儿……
门被推开,那位姓杨的白面文生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轻声道,“侯爷,药好了。”
薛蟠伸手接了过来,“你也去歇着罢。”
“能照顾侯爷是属下的荣幸,属下不累。”
杨陵本只是鸿胪寺一八品主簿,平日里哪有能接近永宁侯的机会,便是此次同行出使南域,他也和侯爷说不上什么话。
却不想回京途中遭遇天险,队中官员老的老伤的伤,偏只有他没事,才能得此契机照顾病重的侯爷,这何尝不是一种机缘。
永宁侯清贵端方,威严俊美,他早已有心自荐,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若是能搭上这条大船,往后的前程……
不想这位薛二爷不知趣,接过药就让他出去了,“哥哥有我照顾就行了,这位大人请回吧。”
杨陵朝着半靠在榻上的男人投去一个含情不舍的眼神,却发现薛玄连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最终只得悻悻离去了。
薛蟠奇怪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将药端了过去,“哥哥。”
“环儿的岁试早已放榜了罢?”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赶上,不能亲自去为贾环庆贺。
说到这,薛蟠心里陡然一惊,语气也不免慌起来,“环、环儿……他、他岁试很好,得了同场第一呢。”
薛玄垂着的眼眸微抬,“这么好的名次,你结巴什么?”
“名次是好,但是环儿病了,那日他得知了你出事的消息还、还呕血了……”
他说完也不敢抬头看,又连忙道,“哥哥放心,我已经传信回去了,百里加急,不过明日就能到京城。”
“咳咳——”薛玄捂着胸口,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阵花黑,“什么时候你能知事,也该到我合眼入棺的时候了。”
薛蟠急得抓耳挠头,又赶紧给他拍背,“哥哥不让环儿先知道,等回去他也是要生气的。”
这话说得倒也是……
他只得将随身的万参丹含了一丸,“去备马,即刻回京。”
“哥哥!你的体热才退了些,怎么能连夜动身赶路呢!”薛蟠难得自省,觉得自己说话是不是真的很不合时宜。
薛玄掀开被子起身穿衣,见他还呆着,抬腿就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哦哦,我就去,夜里风凉,哥哥穿件大毛的斗篷才好。”
芦枝还在养病,薛玄便只带了侧生和薛蟠,三人在夜色中没有惊动谁,只留了封信就策马往运河码头而去。
次日一早杨陵穿戴整齐到了薛玄房外,却见门窗大开,只有两个婆子在打理屋舍。
“侯爷呢?”
婆子看他也是官员打扮,便如实道,“大人不知么?侯爷昨夜便起身回京了。”
……………………………………
贾环收到平安信的时候是初四,初五薛玄就到了京城。
他几乎一路都未曾停下歇息,才进京就往大观园来,离开的时候川蜀似乎又下雨了。
被温暖日光笼罩的月蜃楼,少了几分秋日的苍凉,花盛犹如春日。
晴雯才端着没动过的早饭走出卧房,随意往楼下一看,就见薛玄正沿路走来。
她面上立刻转忧为喜,忙回身推门,“三爷!侯爷、侯爷来了!侯爷回来了!”
贾环闻言便从榻上起身,连穿个鞋的功夫都嫌耽搁,赤脚跑到二楼栏边往下一看,果然是薛玄。
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虽然昨日得了平安信,但那和人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不一样的。
薛玄见他从房中跑出来,连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二人一个站在高楼上,一个站在花丛中,遥遥相望。
多日未睡,薛玄疲倦的双眸瞬间泛起笑意,“环儿。”
晴雯见状便赶忙下了楼,迎着他往楼上去,“三爷这几日熬得太狠,饭食也几乎没吃,侯爷可要劝劝。”
他径直上了二楼,见贾环只穿了一件宽袖素衫,瘦得几乎挂不住衣裳,“环儿……”薛玄立刻便将身上的墨狐裘衣解了下来为他穿上。
贾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薛玄,让抬手就抬手,显得乖极了。
“好环儿,怎么把自己养得这么瘦了?”他捧着贾环的脸,疼惜地在额间、眉心、眼皮上亲了亲,“乖,这几日没睡好是不是?咱们先进屋。”
薛玄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卧房去,只觉得怀中人轻得过分,不免叹了一声,简直不知要拿他怎么办好了。
可真要心疼死了。
贾环的嗓子几乎和薛玄一样哑,喏喏道,“夏天就会养回来的。”他被放在床榻上,伸出手摸了摸面前人的脸,“你是不是生病了?”
“只是有些发热,很快就会好的。”
薛玄拧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脚心,把人放进被窝里,“睡一会儿好么?只当陪我歇歇。”
贾环点点头,缩在柔软的被子里没有说话,直等到薛玄也换好衣裳上了床榻,才趴过去蹭蹭,“给我看看你的伤。”
薛玄一向拿他没法,便解开了素衣上边的系扣,慢慢将衣裳褪了下去,紧实的腹肌上是一大片青紫的淤痕,锁骨上也有。
拨开身后发丝遮住的地方,贾环看到他肩后还有两处淤伤。
“怎么……伤成这样……”
他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也不算太严重,只要养一养就会好的,“蜀地多阴雨,加之地龙翻身,百姓伤亡才是真严重。”
“我已经让芦枝留了信,蜀中商会对府衙会全力相助。”
知县在山上搜寻出使南域的使臣,知府在府中调配各处,忙得连薛玄的面也没见上。
“薛蟠去的时候,我让他多带药材和粮食,应当也能派上用场。”听到伤亡,贾环心里也不好受,天灾和人祸他都同样讨厌。
薛玄不愿看到他心里难受,便岔开话,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环儿岁试得了同场第一,这样厉害,我还没送上恭喜呢。”
“那也没什么……”他这几日伤神,是见到薛玄回来才好受了些,“我这有药,等会儿让晴雯给你熬一些。”
他也伸手戳了戳薛玄——的腹肌。
那处还是硬硬的,没有被山石砸软,贾环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轻笑出声。
但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笑点奇怪,立刻收敛了勾起的唇角。
薛玄却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鼻尖,“还是笑着的时候最可爱。”
“不笑的时候就不好看了?”贾环向来爱挑他的刺,皱着鼻头哼了一声,“我偏就不笑了。”
薛玄满心满意的柔软,将人抱进怀里,“笑不笑都好,只是我觉着笑是高兴,我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
二人青丝交缠,铺了满床。
帐子里还留有昨夜熏的百合香,如今却混入了一丝雪落香栀的气息,让人闻之欲醉。
一连几日没有睡好,贾环伏在薛玄怀里,觉得舒心且温暖,不一会儿就升起了铺天盖地的困意。
“环儿……”他本还想说些什么,低头却见贾环已经睡着了。
过分白皙的小脸,有两分是病态的苍白,唇瓣微红,眉如春黛,容貌艳色分毫未减。
就是瘦了太多……抱在怀里惹人怜爱极了。
薛玄叹了一声,想着明日进宫时跟陛下把王太医要出来,伸手拿起被子时才看到,贾环即便睡着了指尖还攥着他的衣角。
第 80 章
因为连日不停歇的赶路, 薛玄在睡梦中复又发起了热。
大观园中人多眼杂,况且薛姨妈和宝钗也在园中居住。未免惹人注意,次日午后他便起身回了永宁侯府。
自然, 是带着贾环一起的。
皇帝知道他的病况, 特意派了张太医来侯府看诊,暖阁外用来熬药的小炭炉也变成了两个。
薛玄的底子在那,体热不退只是因为精力不济, 又奔波劳神,只要按时服药加之好好歇息就会好的。
张太医写好方子又给贾环把脉, “三爷……您的身子马虎不得, 一定要千万的小心再小心。”
也正是因为长年累月用极好极珍贵的药材温补着, 才禁受得住他这样的久病伤身。
薛玄深深蹙起眉头, “他这次病得久,可……要紧么?”
“好在没有伤到根本。”张太医收回把脉的手, “心悸体虚, 还是要好生调养才是。”
贾环今日倒不觉得胸闷了, 晨起还就着鲜蓉脆笋用了大半碗碧梗粥,闻言便道, “一直在吃王太医开的方子, 可还要换?”
张太医看过他今年吃的几副药, 只在其中稍作添减, “仍旧这样吃,再加以食补会更好些。”
等送走了太医, 外边的天也黑透了。
屋内二人穿着一样的云纱素衫, 并排坐在榻边喝药。
贾环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奇怪, 但屋内浮动着舒心的淡香,连带着人的精神也放松下来, 他便没有多想。
芦枝病的不重,身子一好就急着回来当差,这会子才从小厨房回来,“夜宵有阿胶桂圆和百合莲子,还有双补汤和花胶三宝甜羹,三爷看想用哪个?”
“啊……”他想了想,虽然并感觉不到饿,但终究抵不住身旁薛玄看过来的眼神,“吃点甜的罢。”
芦枝便端了一碗阿胶桂圆和花胶羹来,贾环盘坐在榻上,脚边放了个汤婆子,两碗他各尝了尝,“府中来了新的厨子?似乎和从前味道不同了……”
“侯爷请了御膳房掌厨的亲传弟子来为三爷烹调饭食。”
贾环点了点头,花胶羹清甜软滑,带着淡淡的花香,他慢慢的用了小半碗,“吃不进了。”
薛玄坐在边上看信,“暖暖胃好歇息,若是困了就先睡。”
“不困,你在看什么?”
他抱着汤婆子挪过去,看那信不是信,似乎是药方子,写得密密麻麻,“头胎紫河车,龟大何首乌*,茯苓脂……什么方子这样稀罕?”
不说后面那一大串奇珍,单说这一味茯苓脂便是可遇不可求。
贾环记得曾在医书上看过说‘松柏脂沦入地,千岁化为茯苓*’,常人哪里去找什么千年老松,想来便知其异。
薛玄细细看过方中药材,“找一找总会有的,到时候团出一瓮丸药来,你吃了也就好了。”
“?”他拿过信纸又细看了看,有些难以置信,“我吃?”
这上边儿的药材,有些他甚至连听都没听过,贾环觉得这简直是胡乱杜撰出来的。
“你从哪里来的?谁拟的方子这样唬人。”
薛玄将药方拿回来小心收好,放进了暗格匣子里,“云游散仙、御医药郎,拢共琢磨个两三年,怎么也拟得出来。”
贾环有些不信那方子,“左右这两年已好多了,何须吃这样麻烦的东西。”
“只要能养好你的身子,便是吃一辈子我也为你寻来。”他锁上匣子,“宝儿吃的方子那样费事,也有几年了,如何你就吃不得。”
宝钗那冷香丸的方子贾环也略知一二,但这说起来到底也不一样。
毕竟薛家的生意遍布天下,四方地域冷暖不同。白露那日的露、霜降那日的霜,这处没有那处总归有。
但他这方子可不仅是费事,还费时费力费神费心,不然如何凑得出来这一副奇药。
外边儿起了风,但屋内却暖和,薛玄端了水来给他洗脸,“到床上卧着去罢,过两日便是重阳,又该过节了。”
贾环回过神来,“今年你们可还跟家里一起过?”
“再看看……我弟薛蝌今年带着胞妹上京待嫁,母亲大约也要留一留。”
从前薛家海外的生意本是薛蝌的父亲,也就是薛玄的亲叔叔照管着。
这位一直带着妻子儿女在外各处游历增长见识,但因他去世得早,如今也与自家一样,只余孤儿寡母了。
此次薛蝌与妹妹薛宝琴上京,也是为薛玄带东西来了,因十分贵重,再难求得,只有自己送来才安心。
“这倒赶巧,前段儿大伯母娘家兄弟说携亲眷过来投奔,想来也要到了,年下里也算热闹。”
贾环将脚搭在炭盆前晃了晃,暖气将玉瓶内的两支木樨花一熏,倒也勾出几分困倦之意。
薛玄见他双眼将合未合,便抱着人放到床榻上,顺手放下帐子,“我还有东西要看,你好好睡。”
“唔……”
………………………………
正巧赶在重阳节当天,薛蝌与薛宝琴、邢夫人之兄邢忠与其女邢岫烟同行上京来,贾母得知便一齐邀在荣国府中相聚。
迎春、探春等见又来了两个妹妹,生得好个模样,都甚为欢喜,同时也乐得诗社添人。
贾母见宝琴容色出众,才情也好,心中喜爱非常,就令王夫人认她做了女儿。又知她还有一年才到婚期,便让跟着自己住在荣庆堂内。
“环儿呢?怎么也不见宝玉?”
凤姐正拉着邢岫烟说话,闻言道,“才见他两个往大哥哥那里去,想是就来了。”
话音才落,屋内众人便听外边打帘子的丫头笑说,“宝二爷、环三爷来了。”
薛蝌早听闻贾家有两位不同于人的小爷,一个出生时衔宝而诞,一个姿容妙绝世无其二。
这位三爷更是好教养,年方十七便过了院试,可谓前途无量。
他站在帷幔后侧身往门外看,只见两位玉树临风的公子缓缓而来。
走在前边儿的那个兴冲冲地,显得极高兴,一面往这边走一面道,“听闻宝姐姐的兄弟来了,不知是哪一位?”
宝钗便引宝玉与他相见,薛蝌生得风流俊俏,素性腼腆温柔,宝玉见了也觉亲切。
“环儿。”老太太笑着拉过他到身边来,指道,“这是你琴妹妹。”
贾母见了宝琴实在喜爱,若不是知她父亲在世时已许了人家,甚至起了聘与贾环作配的念头。
前两日还有官媒来家里给她这小孙儿说亲,只是她觉得不够好,总想再看看,再挑选挑选。
宝琴此时也好奇地看着贾环,心中亦觉之甚妙,果真就像那诗里一样,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
“环哥哥。”
贾环淡笑着点点头,“琴妹妹往后住在老太太这里,记得常过园子里去顽,少什么吃的玩的就找凤姐姐。”
“哎呦你们听听,他还替我招揽呢。”
王熙凤出了月子,家中大小一应事务都还是交给了她,“这话倒也不错,我常日里有什么顾不到的,两位妹妹直管说。”
她又笑道,“免得让老太太知道了,打我的嘴!”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邢岫烟因是邢夫人的侄女儿,便安排与迎春一道住在紫菱洲。
薛蝌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但薛姨妈不忍他少年独居,就让到永宁侯府去和薛蟠一道住,常日里也好有人说话顽笑。
现下探春少了管家的事,黛玉的病也强多了,如今又来了两个妹妹。
秋日赏菊赏桂,冬日赏雪赏梅,诗社也是时候起来了,姊妹们在一起总是高兴的。
贾政贾赦今年都不在家,重阳就又是东西二府和薛家一道过的,因为人多,实在是热闹得不行。
重阳后又过了两日,贾母接了湘云来,薛姨妈今与黛玉同住潇湘馆,湘云来后便和宝钗住在了蘅芜苑。
湘云本是今年七月的婚期,不想四月时卫若兰之母得了急病去世,这撞上孝期,又须得等上三年光景。
好在卫史两家都对这门亲事甚为满意,卫若兰不仅生得英武俊美,而且人品出众,确实是好儿郎。
史鼎与史鼐商议了,也让妻子去与湘云说,都道孝义为先,既然如此便三年后再议佳期。
卫若兰知晓未婚妻如此体谅宽阔,更视为珍重,虽还未成亲,但心中已是事事以湘云为先。
众人闻说都叹二人情深缘重,想来往后也定能和气顺遂一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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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此行为薛玄带来的正是人形带叶参,好人参并不稀罕,他们这样的人家就更是不缺,但这一味实在难寻。
他们天南地北的各处打听了两年,才终于在太行山里偶然挖得一根。
“哥哥从前吩咐的那几味药,还缺茯苓脂、龙骨沫和麝王香,就快齐了。”
薛玄让芦枝将参拿下去好生存放,“这些东西都是最难得来的,家中只有你常在外边,还是要劳你多留意。”
薛蝌点点头,说是让他多留意,但都是底下人在做事,靠的也全是薛家的声势,他出的那点儿力实在不算什么。
“快到年下了,难得你也在京中,到时候我让蟠儿多带你出去逛逛。”
他这个堂弟脑子灵活通透,薛家年轻一辈的人不多,有些事还是自家人去办才好。
如此来,宝钗和薛蟠往后也能有人帮一帮。
薛蝌只略坐了坐,喝了一盏茶便走了。
“侯爷,再过两月就是年关,今年的账目都要清了,可还是与往年一样送过来您亲自看?”
薛玄捏了捏眉心,“嗯。”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快午时了,把小厨房今日做的东西送到月蜃楼去,让环儿选着吃一些。”
“哎,我这就去。”芦枝应了一声便离去了。
薛玄思量时日,想着贾环近来病愈,定然又满心投进了明年三月的科考。
这样一想他便忍不住挂心得很,便又吩咐侧生带两句话到月蜃楼,让贾环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