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

    居然敢叫她姐姐,简直找死。

    整个“帐”充斥着庞大诅咒气息,血腥味和腐肉的味道厚重得令人作呕。以她的经验判断,这种级别的一定是特级咒灵的强度。趁它还没反应过来,先下手为强,赶紧把它就地祓除了。

    早纪动了动指尖,对方如有感应般发出撕心裂肺的尖锐吼叫。声波化作看不到的攻击擦过她的脸颊,她猛地感觉失控的负面情绪在身体里剧烈起伏。

    动手。

    是通过声音影响情绪的咒灵,有点烦人。用咒力保护好体内的器官,一鼓作气把它切成两半。

    早纪往前走了一步,巨大的咒灵如同搁浅的鱼那样剧烈扭动起身躯。地上那些不属于它的紫色的血被鱼尾用力地拍起,像是掀起了紫色的海潮。

    快动手!

    大脑发出尖锐的嗡鸣,充沛的咒力在体内翻涌,她抬起头,和三只浑浊的绿色眼睛对视——

    “啪嗒”一下,眼泪从咒灵的眼睛里掉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掌心的咒力一下子就散掉了。

    奇异的感觉从心脏顺着血液传递到四肢百骸,在看不见的地方重重给了她一刀。她无端想到继承血脉时骨骼断裂的时候、初次对战特级咒灵时经脉被挑断的时候、站在废墟前看着满地尸骨的时候……那些痛苦难堪的回忆分明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分明已经脱胎换骨、能够好好承受这一切了。

    怎么回事?明明已经做过保护措施了,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影响力?

    “姐、姐姐……找到……”

    它又发出这样的声音了。像是老旧的唱片机磕磕巴巴撕扯出来的音节,难听又刺耳。

    藤蔓化成的长鞭破空而来,它似乎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安静地等待这一招打在它身上。

    “轰——”

    在即将打到它之前,藤蔓生硬地转了个方向,贴着它的身体砸在它身后咒灵的尸骸堆上。破碎扭曲的四肢和头颅被砸得四散开来,噼里啪啦落得到处都是。

    她的手不自觉痉挛起来。

    巨大的到撼动整个灵魂的荒谬如同毒药一样蔓延开来,她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呼吸不畅,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她好像听到有谁用淬了毒的语调在耳边嘲笑她:

    “你居然能对自己的弟弟下毒手吗?”

    不、不对。一定不是这样,有哪里搞错了。

    理智在瞬间产出十万八千个反驳的理由,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催促她赶紧动手,可是有看不到的锁链牢牢把她整个人钉死在原地,恨不得将她每一根骨头都打碎在这里才罢休。

    咒灵小心地朝她靠近了一点,看她没有反应,才大着胆子又近了一点。长长的鱼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姐……姐,”它好像想碰她,但又被自己尖长的、非人的手给吓到。眼泪好像开闸一样止不住,顺着狰狞丑恶的皮肤,滴滴答答掉在地上:“祓除……我……好……痛苦……”

    如果藤川顺没死,他要怎样才能活下来呢?

    剧毒的问题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枪响,给她判了死刑。

    十九个小时之前,正好是交流会开始的前一天。

    特级咒灵花御与她对视片刻后,疑惑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她应该在哪里呢?江东吗?她应该在这里被这只该死的咒灵绊住手脚吗?

    没被在意的问题变成捅进心窝的子弹,她站在原地,清晰地听到大脑在迅速生锈、腐烂、发霉,直到彻底坏死。

    *

    1998年春。

    后山上第一片叶子开始泛绿的时候,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府邸。

    九岁的早纪一把抱住管家爷爷的腿,欢呼:“我当姐姐了!”

    她蹦起来,声音持续拔高:“我当姐姐了!左卫门爷爷!!!”

    “是的,小姐,你当姐姐了。”

    藤川左卫门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笑容慈祥地问:“小姐希望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姐姐呢?”

    “当然是很好的那种姐姐啦!”早纪用力比划起来:“西瓜最中间的那一口给他吃,喜欢的玩具让给他,哄他开心陪他玩游戏教他读书写字……啊,我还可以用咒力给他编花环!”

    负责接生的小姨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大口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刮刮她的鼻子:“十次考试八次踩着及格线的文盲小姐,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误人子弟。”

    周围的仆从很不给面子地跟着笑了起来。

    早纪涨红了脸,透过门缝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发出“明天开始就好好学习”的声音。

    她的弟弟正在爸爸的怀里哭,看起来还没爸爸的两只手掌大。小小一团,看起来皱巴巴的,和漫画书里的可爱婴儿形象完全不一样。

    “这个就是弟弟吗?”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小孩正好翻了个身,潮热的小手轻轻握住她的小拇指。

    然后他不哭了。

    早纪抽手,他开始哭;早纪把手搭回去,他又不哭了。

    反复几次过后,藤川家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快来个人拍照!这个孩子从小就知道牵姐姐的手撒娇呢!”

    九岁的早纪尚且还不知道怎样形容那种感觉。

    那只手比她柜子里最好的布偶还要软,比冬天的暖炉还要热,她只觉得太好太高兴了,愿意把自己珍藏的所有宝贝全部给他。

    她发誓从明天开始一定进行好姐姐的修行。

    2001年春。

    和三岁的弟弟玩捉迷藏,结果弟弟昏倒在了灌木丛里。要是再晚一步救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虽然不知道“好姐姐”的标准是什么,但应该不是这样的。

    早纪难过地把树枝削尖。

    左卫门蹲在她边上,大概看出她心绪不佳,问她:“你想做什么?”

    “秋千。”

    早纪眨眨眼:“我想给小顺在院子里做个秋千,这样他就能看得更高更远。”

    她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他们——藤川家这一代的孩子时运不济。好不容易有个有天赋的,结果是个不能当咒术师的病秧子;姐姐倒是身体健康,可惜天赋实在堪忧,前途一片黑暗。

    她倒是不在意这些,可是小顺听到了会怎么想呢?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好姐姐吗?

    她要是能再强大一点,能和植物的共鸣再激烈一点,就能更早地靠作弊找到弟弟藏身的位置。

    这样的话,他就能更快地得到救治,情况会变得更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连话都说不出几句。

    十二岁的藤川早纪意识到,“强大”或许也应该是好姐姐的评判标准。

    藤川顺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等能出来活动的时候,已经快要夏天了。

    整个院子生机勃勃,层层叠叠的绿此起彼伏,被风一吹,就荡漾出漂亮的绿色海浪。

    他一眼就看到了姐姐给他做的秋千。

    歪歪扭扭、磕磕巴巴,不管是从美观还是实用的角度,都实在是超级次品。

    他试着推了一下,秋千“吱呀”一声开始晃动。缠绕在支架上的花纷纷扬扬,化作五彩斑斓的鲜花雨落在他的身上。

    然后他扭头,摇摇晃晃地朝着左前方的角落跑去。侍女们发出担忧的惊呼,在她们都以为他要跌倒之前,从阴影里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呀?”早纪捏捏他的脸。

    “我就是知道。”他抱住姐姐,非常认真且口齿不清地说:“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2005年春。

    “姐姐一定要走吗?”

    七岁的藤川顺红着眼眶,死死握住早纪的手不松开。

    他眨着绿色的大眼睛,下一秒就有滚烫的眼泪往下掉,整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的,看起来像只受到了天大委屈的小包子。

    “姐姐留下来吧,不要去读书了,那个什么姐夫也不要了。”

    早纪犹豫了。

    姐夫是一定得要的,藤川家这几年靠着这个日子好过了不少,但是书是不是真的要读……

    她求助地看向妈妈——结果对方给予了她一个嫌弃又严厉的眼神,大概是在说“你这么弱还不好好去学校磨炼一下是根本不行的”之类的。

    她把弟弟抱起来,放在秋千上。

    “姐姐是去变强的,等姐姐成为特级咒术师,振兴藤川家!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顺“哇”的一下哭得更惨了:“我不要好日子,我要姐姐呜呜呜呜——”

    “你怎么能不要好日子?好日子是会有无数人上赶着给你送奥特曼玩具的!金平糖和汉堡吃都吃不完,你想要什么都不用花钱!”

    小顺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打了个嗝,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颗巨大的泪珠,一张脸因为哭泣而变得脸色更差了,看起来随时会重新回到病房。

    他好像被吸引住了:“最新的奥特曼玩具也会有吗?”

    早纪和他拉钩:“那当然啦,还可以私人订制哦,给你打造全球独一无二的藤川顺奥特曼。”

    这一下的杀伤力非常巨大,小孩在原地抽噎着思索了一下,好半晌,才缓慢地、纠结地放下了握住姐姐的手。

    “你会回来看我吗?”

    “我会回来好多好多次,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可以回来的。”

    她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说:“下次回来给你买妈妈不让你吃的美味棒。”

    “真的?”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们两个在鬼鬼祟祟说什么悄悄话呢!”

    ……

    藤川家靠海而建,早纪离开的时候,看到小顺披着反季节的厚厚的外套,一直在用力和她招手。

    2006年夏,藤川家全军覆没。

    “活下去,小顺。”

    “去找姐姐,去找五条先生。”

    “活下去。”

    “活下去。”

    ……

    藤川顺重新从废墟里睁开眼,和血泊里陌生的咒灵倒影对视。

    他抬手,咒灵也抬手。他微笑,咒灵也微笑,只不过巨大的尖牙闪着冷光,怎么看都不是友善的长相。

    被诅咒了。他想。

    他天生拥有惊人的咒术天赋,成为咒灵以后的身体足够强横,反而能够承载强大的力量,让他觉醒了自己的术式。

    藤川家的血液仍然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是与生命有关的“情绪”。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意识到自己对陌生的未来感到恐慌,所以他逃跑了。

    他去登了山、看了海,在游乐场里偷偷抢小朋友手里的棉花糖……虽然他已经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普通人看不到咒灵,如果察觉到附近有咒术师的痕迹,赶紧溜走就好了——他很擅长隐匿气息,觉醒术式后又对他人的情绪格外敏感,所以他就把日子当成躲猫猫,很好地把自己藏起来。

    他做了很多以前没做的事情,看了很多以前没看的风景,但他不觉得快乐。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他逐渐对捉迷藏的游戏感到厌倦,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年,大概就是去年或者前年,他不再记得人类的年份,总而言之,就是平淡无奇的一天,突然有个缝合脸的咒灵改造了他。

    他的力量突然变得不受控制,记忆越来越模糊,思考的能力飞速退化,想杀人的念头一天比一天浓重。

    可是那样是不行的,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会生气的。

    暴虐的欲望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就选择杀咒灵泄愤。

    姐姐会成为非常厉害的咒术师,他这样是不是这样也算帮到姐姐了呢?——偶尔理智回来的时候,他会这么安慰自己。

    2018年秋,缝合脸对他进行了第二次改造。

    它太强了,他打不过它,只能成为它手里的玩具,被揉搓、拉扯、变形。他意识到这一次理智会彻底远离他,他会变成沉浸杀戮的野兽,不死不休。

    他回到了江东,凭记忆找到他出生的地方。抱着最后一点清醒,他布下吸引咒灵的结界,杀光了这里的咒灵,想要安静地了结自己。

    然后他终于遇到了姐姐。

    她长久、长久地站在原地,和自己对视。

    她认出他了。

    呼吸停止了,心跳停止了,时间也跟着停止了。她比记忆里的更加美丽,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扭曲的、丑恶的、陌生的自己。

    “我很吓人吧?”

    “一点也不。”

    “我等了好久好久,姐姐都不来找我。”有点委屈。

    “……对不起。”

    她伸手抱住他,摸摸他的脸,和他道歉:“是姐姐来晚了,没找到你。”

    怎么能跟姐姐生气呢。

    不受控制的阴暗情绪变成退潮的浪花,他把自己巨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安静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人类的怀抱温暖又柔软,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蹭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发梢和衣服弄得脏兮兮的。

    “我遇到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事,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他说:“果然还是家里最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讲自己变得很厉害,能够杀掉咒灵为民除害,又讲自己偷偷去游山玩水,和好多咒术师擦肩而过。有些话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但藤川早纪都耐心地坐在他的身边,偶尔温声附和他几句,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说得累了,喘了口气,想到三岁那年,院子里那个丑丑的秋千架。

    花瓣雨落在他的身上,比他见过的所有花圃都要漂亮。

    他苦恼地撅起嘴:“我想爸爸妈妈了。”

    早纪似有些无奈地笑了。

    浓郁的花香蔓延开来,树上的鸟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扑棱棱煽动着翅膀从枝头起飞。

    “那就睡一觉吧。”

    她仰起头,把手贴上他的胸腔,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做个好梦,小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