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东京。

    今年夏天的气候格外变化无常。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停了,滚烫的太阳晒在路面的水坑里,凝聚成小小的光圈,火辣辣地要往视线里钻。

    裹挟着湿热空气的风从半敞的窗户里吹进来,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粘糊的潮意,伏黑惠从期末繁重的作业堆里抬起头,觉得有点热,想要去找空调遥控器。

    起先只是一阵常见的微风。

    蝉鸣绵长,大颗剔透的雨珠垂挂在叶尖,再顺着这阵风无声滚落进湿润的土壤。

    然后风越刮越大,在房间里逐渐卷起猛烈喧嚣的小风暴。木质的家具在气流里嗡嗡震动,铺在桌上的作业纸和试卷被哗啦啦高高吹起,翻涌着糊满整片视线。

    空调遥控器“砰”地摔在地上,连保持睁眼都有点费劲,他吓了一跳,踉跄着朝风里看了一眼——

    是人。

    也有可能不是。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他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头脑发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用力拉开房门,朝不远处的五条恭一郎狂奔而去。

    “恭一郎爷爷!我房间里有诅咒!”

    *

    伏黑惠小学一年级那年,从天而降的监护人告诉他,他从小就能看到的那些畸形古怪的生物叫做“咒灵”。

    咒灵的强度像成绩单一样分三六九等,遇到很弱小的就当做没看到、严重一点的话,得抓紧时间逃跑、如果情况实在是很紧急,那就喊大人来帮忙。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十分钟前,在看清“诅咒”的真面目后,五条恭一郎握着手里的咒具,震惊地连着说了三遍“怎么可能”。

    十分钟后,他们一前一后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伏黑惠看到他毕恭毕敬地朝对方弯腰,完全和最初如临大敌的严肃模样判若两人。

    什么情况。

    虽然过着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生活,对于咒术相关的知识储备也趋近于零,但这种凭空出现的、违反科学常识的古怪现象……连他都知道应该是诅咒或是咒灵吧!?

    他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家伙。

    是在日本不太常见的发色,浅金色的发丝在阳光底下明亮得甚至有点晃眼。头发的主人忽地侧过脸来,眨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将他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捉了个正着。

    下一个呼吸间,一点很淡的花香和阴影同时从头顶落下来,她蹲在他的面前,带着一点新奇、雀跃和欣慰意味的视线轻飘飘停在他的身上。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她问。

    好像没有恶意,因为他在去年过年给恭一郎爷爷送贺卡时,对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

    类似“也许是非人类”的怀疑在这一瞬间不争气地烟消云散,他摇摇头,皱起眉,警惕地确认了一遍:

    “你不是诅咒吗?”

    “把我比作那种丑东西的话,还不如说我是阿拉丁神灯呢。”

    她笑着,准确无误地喊出他的名字:“你好,伏黑惠小朋友,我叫藤川早纪。”

    *

    晚餐过后又开始断断续续下起雨,伏黑洗完头出来,看到津美纪正站在走廊上和藤川早纪聊天。也不知道两个人聊了什么,她说着说着就乐不可支地扑进她的怀里,眼睛弯弯的。

    作为全家唯一一个快速认可对方是阿拉丁神灯的人,津美纪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认真阐述了自己的理由——

    “她会魔术诶!只要这样那样一下,就能变出花诶!”

    餐桌上原本空着的花瓶长出了一束白色的百合,她感受不到咒力,只指着花,义正严辞地补充道:“而且藤川小姐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不像是坏人啦。”

    一看就不像坏人的家伙刮了刮她的鼻子,当即笑得乐不可支:“以貌取人以后会吃亏的,难道你们当初跟五条先生回家也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吗?”

    “唔……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吧。”

    “那是两码事。”他忍不住打断姐姐的发言。

    彼时他正艰难咀嚼着不爱吃的甜椒——天知道这样的食物实在是难以下咽,在他准备悄悄把甜椒块从碗里挑出去的时候,有个多管闲事的大人眼疾手快制止了这个行为。

    “甜椒之神要是知道你浪费粮食会诅咒你的脸变成甜椒的颜色的。”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甜椒之神。”

    然后饭后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一个甜椒雕刻成的小人。

    伏黑:“……”

    莫名其妙!!!

    伏黑津美纪是很容易相信人、对全世界都抱有善意、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贩子盯上的糟糕性格。他没有办法向普通人解释那束百合是咒力和术式引发的独特现象,只好装作被她的魔术理论说服,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不把头发吹干的话,睡觉会感冒哦。”

    热衷于扮演阿拉丁神灯哄骗小孩的女人喊住他。

    她拍了拍身前的小板凳,向他投以一个期待的、高兴的、跃跃欲试的眼神。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吹风机被她拿着往他脸上吹,风筒里的热气迎面砸来,砸得他有点郁闷。

    对于一个已经十岁的小学生来说,吹头发这种小事完全可以自己来。拒绝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一想到房间里的甜椒之神,又诡异地噎了一下,没成功说出来。

    ……才不要满足这种大人特有的无聊玩心。

    他“啧”了一声,脚步不受控制地拐了个弯,不情不愿地在那张小板凳上坐下来。

    津美纪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你不喜欢藤川小姐吗?”

    “没有。”他答得很果断。

    “那你为什么摆臭脸?”

    “因为我觉得她很奇怪。”

    “哪里奇怪?”

    “哪里都很奇怪。”

    想必是和五条先生关系很好、认识很久的人,因为她融入这个家的速度流畅顺滑到令人咂舌。除却能喊出每个人的名字之外,她甚至能够在纵横交错的偌大府邸里准确找到厨房的位置。

    虽然最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被请出来了。

    吹风机隔了一点距离吹在他的发顶,刚好把风控制在不冷不热的温度。落在头顶的手熟练地理顺他的头发,原本用来擦干头发的毛巾被她卷成了兔子形状放进他的掌心,他戳了戳毛巾兔子尖尖的耳朵,觉得她还挺会照顾人的。

    “……你到底是谁?”

    津美纪被恭一郎爷爷喊去喝牛奶了,他开动自己的小脑瓜,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那根本不是魔术,你也不是阿拉丁神灯。你和五条先生一样,是咒术师。”

    “答对了。”

    对方“哇”了一声:“这个时间点很难跟你解释我是谁诶,我说我是五条先生未来的老婆你会信吗?”

    “不信。每年都有不少人说这种话。”

    “她们都怎么样了?”

    “都被赶回去了。”

    “哈哈,这样吗。”

    被带回五条家的第三年,伏黑惠仍然不怎么了解他的监护人。

    往常对方不爱回这里,更多的时候是带着他和津美纪住在市区的公寓,只有今年是例外。听恭一郎爷爷说,这是因为他最近正在为接管这个家做准备。

    除却偶尔一些不着调的发言之外,对他最大的印象是很忙。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已经是常态,就连工作时间似乎也跟正常人也不一样。他曾在某天半夜醒来喝水,撞上正好要出门的五条悟,而后无意识地看向墙上的钟,看到时针指向的是凌晨四点。

    不过家长会之类的活动会准时出席。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有闲情养花的人,但是书房里放着一盆一年四季都开得很好的铃兰。津美纪曾为了在学校里养死两朵玫瑰而委屈巴巴地问对方养花的秘诀,结果他只是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故作玄虚地回答——

    “是加了爱情的魔咒。”

    明明是单身汉吧。

    残存在发梢上的水滴沾湿一小片衣领,他抬起头,“咦”了一声。

    “五条先生,您回来了?”

    吹风机停了。

    他那出差在外的、明天才能回来的监护人此刻神奇地出现在了庭院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往前走。隔着几米的距离,伏黑看不清他究竟是在看哪里,但好像是愣住了。

    ……难道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他抱着毛巾兔子坐在小板凳上,被两股古怪的视线一前一后夹在正中间,无端觉得坐立难安。

    雨不再下了,蝉声也听不见了,这片天地没有征兆地安静下来,只有八角风铃的声音没有规律地突兀敲在耳边,发出令人心慌的脆响。

    好半晌,他听到五条悟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真是稀客啊。”

    他弯起唇角。

    “已经想好要怎么道歉了吗?我还以为你打算当一辈子缩头乌龟,烂死在北海道那个鬼地方呢。”

    尾音很重地向上翘,“烂死”两个字的语气抑扬顿挫到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脸上的表情和往常说要吃毛豆喜久福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但伏黑就是觉得他是在生气。

    应该。

    迷路的野猫藏进庭院的树丛,地面上长长的树影簌簌摇晃。他想了想,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开了。

    *

    接到电话的时候,五条悟正远在仙台出任务。

    他没什么反应地把一只特级咒灵踹翻在地,没什么反应地从它的残骸里捡起一根宿傩的手指,没什么反应地听完了五条恭一郎的汇报,然后“哇哦”了一声。

    距离他上一次去北海道无功而返才过了几个月,总监会也仍然在关注藤川家最后一根苗子的行踪。倘若她真的活着出现在了东京,哪怕他不知道,上面的老头子总该第一时间有反应才对。

    还从没听说过操纵植物的术式能精进到让人“凭空出现”的水平。

    是冒牌货就赶出去、是高级的咒灵就祓除、是探子就抓起来审讯,解决问题的办法明明比伏黑惠小学三年级的连线题还要直白,但偏偏哪种假设都不太对。

    去哪里了?为什么要逃跑?知道他在找她吗?

    像以前那样挤两滴眼泪胡搅蛮缠地撒娇只会火上浇油,他等到耐心快要告罄,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掉眼泪,也没有说话。

    有一瞬间五条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为什么露出这种洞悉一切的、老妈子心疼辛苦在外奋斗的儿子的奇怪表情,可是有什么更大更汹涌的情绪在血液里“刺啦”一下炸开,很重地叩击某根神经。

    六眼回答不了的问题高高堆积起来,变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冰川,最后在她朝他伸出手的这一秒,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是活的。

    潮湿的闷热感一阵阵刮在耳后,房檐上下坠的水滴在水坑里不停溅起涟漪。她的手穿过没有开启的无下限术式,在即将碰到他之前,他突然往后退了半步。

    滴答。

    那只手在滚烫的空气里停顿了一下,又被很慢地收了回去。

    时隔整整五年,他那没有良心的、爱玩失踪的女朋友终于舍得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果然没有好好睡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