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变故是在第二日清晨发生的。
阮朝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 夜里没睡够,清晨勉强起身,在书房里练习功课, 被暖炉里的甜香气息一熏,困倦得东倒西歪。
荀玄微坐在对面, 好笑地看小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白蝉过来轻轻推了一把,把人唤醒。
荀玄微把今早的温酪浆往前推了推, “昨夜半夜兴起, 临窗奏了几曲。可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勉强撑起眼皮, “不惊扰, 筝音好听。昨夜坞主弹的是哪支曲子?”
“一曲怀古的《汉宫秋月》,又接了一曲《陌上桑》。” 荀玄微看她眼皮又往下耷, 噙笑说, “筝音过于明亮, 扰了阿般清梦。下次不在夜里弹了。”
阮朝汐抿着甜滋滋的酪浆, 又问, “西客房的那位客人, 弹的又是什么曲子?”
荀玄微有些意外,沉默了短暂须臾。“你听见了?”
“琴音不大,又被坞主的筝音压着。但仔细听, 还是能听得见。”阮朝汐喝完酪浆,又吸溜吸溜地咬着水饮饼,如实地说,“曲调听得难过。”
荀玄微无奈笑叹了句,“小小年纪, 尚未正经学过琴,怎的耳目灵敏至此。”
他半真半假开了句玩笑, “也算是难得的殊才了。放去西苑里仔细教养,定能教出一个千里眼、顺风耳的顶尖探子。”
阮朝汐掩口打呵欠的动作一顿,耳朵尖敏锐地动了动。
提起西苑,她想起了昨夜关于娟娘子的,没头没尾的奇怪梦境。
“我……”她欲言又止,不确定怎么开口。“我长大之后,是不是就要像娟娘子那样,搬去西苑那边……”
荀玄微莞尔, “随口之言,不必介怀。”
抬手揉了揉对面柔软的发髻,“阿般不必去西苑。像现在这样,住在主院,每日在书房进学就很好。”
白蝉快步从门外进来,轻声通传,“周敬则受召前来。”
片刻后,周敬则掀帘子大步进书房,单膝跪倒,“见过郎君。”
荀玄微问他,“这两个月坞壁各处的工事防御诸事如何了?可有意外。”
周敬则回禀,“面朝进出山道的那面加高两尺,加固一尺,用的青石糯浆,极坚固厚实。坞里多储备了一仓桐油,两仓巨木垒石。箭弩都不缺。部曲们演练了数种新的防御阵势。”
“如果说预计之外的事……只有上旬中,青州韩柘率宗族八百余人前来投奔,坞里吸纳了部曲两百余名,佃户四百余人。仆做主,两百余名部曲打散编入了各处里邑。”
“此事我知晓。部曲多出两百人无碍,暂时扣下兵甲,新部曲先集中演练过冬。”荀玄微颔首,“其余防御诸事办得妥当。”
言语间,他从书案上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周敬则,“燕斩辰清晨快马送来的加急信。”
周敬则一怔。
阮朝汐也一怔。
她正在伏案练字,听到多少对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燕斩辰’三个字传进耳朵,才从长案上铺满的纸张笔墨里抬起头。
燕斩辰燕三兄……不是护送阮大郎君下山去了么?
周敬则接过书信,从头看过几行,脸色渐渐变了。
“消息若确凿的话,历阳离我们只有七十里,他们已经发兵,最迟今晚之前就会到了。”
“消息确凿。”荀玄微肯定地道,“燕斩辰护送阮家车队回程途中,遥遥望见兵马奔袭而来,快马紧急送来消息。你带防卫部曲做好准备。”
“是!”周敬则面色凝重起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书房里只留下还在发怔的阮朝汐。
历阳。七十里。发兵。听起来极为耳熟,她一定听人说过这些的。
一个念头忽然闪电般划破脑海,她失声道,“平卢王!平卢王驻兵在历阳城,距离云间坞七十里!”
“杨斐课上说的?” 荀玄微露出赞赏的神色,“难为你能记得。不错,正是平卢王发兵了。”
“燕斩辰带了两百部曲护送阮氏车队下山,人已经送到了阮氏壁。回程途中,正好撞到发兵奔袭上山途的平卢王,前后脚擦身而过。燕斩辰仓促间不及仔细清点数目,估计兵力在八千到一万之间。最迟今晚之前便会到云间坞。”
说着慢悠悠地把信纸折起,原样放回信封里,放回长案上。
阮朝汐默然低头,又继续一笔一划地练起了字。
供她摹写的那封阮郎君的书信正搁在案上。里头有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从七个字里挑出‘静’字,一丝不苟地摹写在白纸上,心绪却越写越混乱。
战乱于她并不陌生。
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四处躲避,母女俩侥幸没有直面战事。但处处都是被摧毁的村子,被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尸骨抛掷荒野,路过时看几眼,遇到太惨的景象快步走开。早习惯了。
然而,她在云间坞里住了两三个月,看习惯了远处阡陌纵横的农田,近处规整有度的屋舍,傍晚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她无法把印象里遭受兵祸的死寂荒野,和安稳自足的云间坞关联起来。
阮朝汐走了神,落笔失了准头,最后一笔竖钩忘了勾,一笔直冲出了白纸,墨落在漆案上。
“哎呀。”白蝉低低一声惊呼,阮朝汐猛地醒神,匆忙地就要起身拿布擦拭。
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笔,换了张新纸,覆盖在浅淡墨迹上。“无妨。”
荀玄微起身过来,抽走她走神凌乱的字纸,观察了片刻,落笔纸上,写了个惟妙惟肖的‘静’字。
阮朝汐惊讶,“坞主也会写阮大郎君的字?”
“嘘。” 荀玄微温和地做出止声的姿势,“见得多了,略会摹写几个字。”
他提笔写下一行描写景致的字句:“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短短八个字里,透出恬淡空灵意境。难得的是选取的八个字里,阮朝汐认得七个。
除了‘静’字模仿阮大郎君字体,其他七个字都是荀玄微自己惯写的字,一笔极清雅舒展的行楷。
他把笔放回笔山,从容叮嘱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有备无患即可。莫慌。”
阮朝汐点头应下,重新执笔,连写了十遍“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急剧的心跳不知不觉平缓下来。
“回去歇着罢。”荀玄微和煦叮嘱。
阮朝汐起身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平卢王当真今晚会来?”
“十有八九。”荀玄微神色笃定,“有道是:先礼后兵。今晚他初来乍到,必定在坞壁门下叫阵喊话。今夜不至于起刀兵。”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突然就来了?”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句,“平卢王发兵当然有他的缘由,坞里也已做好准备。无需忧惧。”
阮朝汐放下笔纸,往门外走出几步,担忧地回头,“坞主身上的病……”
“将养了许多时日,已经不碍事了。”
阮朝汐点点头,走到书房门边。白蝉卷起了布帘,她站在门中央,凛冽冬风吹到脸上刺痛,也吹散了屋里暖香,让她头脑瞬间清醒几分。
“坞主。平卢王今晚在坞壁门下喊话,你必定要登上门楼回应的,是吧?”
荀玄微平静应道,“是我份内事。”
短短五个字,意料之中的答案,阮朝汐瞬间下定了决断。
布帘子重新遮住门外风雪,她走回来说,“我随坞主去门楼。”
荀玄微的视线原本已经落回案牍之间,闻言又抬起,带着少许惊讶神色望过来。
“平卢王带强兵奔袭而来,可谓是来者不善。今晚坞壁门下就算不起刀兵,他必定要立威的。你年纪尚小,不适合在场。”
“我不怕。”阮朝汐简短地说。
白蝉卷起门边晃动不止的布帘子,呼啸的风再次吹进书房,她轻声催促,“阮阿般,该走了。莫要扰了郎君静心。”
阮朝汐站在原处不肯走。
明澈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回望,黑白过于分明,直视而不退缩,显得格外固执,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晚上坞主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她重复道,“我不怕。”
接连两句‘我不怕’传进荀玄微的耳里,他微微地笑了下。
笑意里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感慨感叹的意味。
“我知道你向来不怕事。”他出乎意料地松了口。“既然阿般愿意,那就这样定下罢。”
布帘摇晃着落下。阮朝汐满意地走了。
白蝉送人回来时,脸上带出了细微的感慨神色。
“可见是个忠心的。”她轻手轻脚地擦拭书案墨迹,语气带出欣慰之意,
“郎君上次说得极是,人非草木,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呢。奴看阮阿般这么小的年纪,就惦记着跟随护主了。总算没有枉费了郎君对她桩桩件件的好……”
荀玄微在看窗外。
庭院里小小的身影已经冒雪走远了。雪地间留下一行连续的浅脚印。
“若此刻追出去叫住她,严厉明令她今晚一步不许出屋,不许跟随于我……”他缓缓开口,“你觉得,她会听还是不听。”
白蝉蓦然住了嘴。停顿顷刻,才迟疑道,“会听罢。郎君的吩咐,怎能不听呢。”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声。
冒雪前行的小小背影很快消失在远处转角,他收回了视线,重新凝于案牍之间。
“我看阿般身上的衣袍鞋帽都不缺,但外出防雪挡风的氅衣可有合身的?”
白蝉为难道,“库房里倒是不缺毛皮料子。但符合阿般尺寸的孩童氅衣,只怕没有现成的。”
“那就从我的氅衣里寻一件新的,尺寸改小,速度快些。晚上或许要用。”
“是。” 白蝉奉命急匆匆去了小院翻找。
荀玄微再次叫住了她。“尺寸改小些,却也无需太小。比量着她的身高,额外放出两寸,晚间让她穿上门楼。”
“若撞上了十岁孩童瞧不得的见血场面,也好用那多出来的两寸料子遮一遮她的眼。”
第22章 第 22 章
纷纷扬扬的细雪午后停了。冬日从云层里透出光亮, 映照在雪后宁谧的云间坞四处,皑皑如琼玉仙境。
加急改好的氅衣送到了阮朝汐屋里。那时天还没有全黑,阮朝汐借着室外雪光, 抚摸了几下氅衣光滑厚实的紫貂皮,没多推辞, 穿在身上,起身去书房寻人。
酉时初, 正堂各处大门轰然打开。她跟随着荀玄微走出正堂, 沿着碎石道往坞壁外围走。杨斐带着众多坞壁管事跟随在身后。
周敬则召集的精锐部曲在门外汇集, 上千戎装部曲跟随护送前行, 经过路边自发聚集的坞壁百姓,经过大雪覆盖的农田, 走到高大坚固的坞壁门墙下, 沿着石阶登上门楼。
平卢王麾下的大军已经到了门下。
八千到一万强兵, 写在纸上并不算了不得的数目。然而, 当这么多数目的甲胄强兵聚在坞壁外的山道处, 乍看去竟如潮水般不见头尾。
坞壁外的平坦山道空地处, 以人力硬生生堆积出一处四五丈高的大土堆。
平卢王裹着一身火红的狐皮大氅,盘膝坐在大土堆高处摆放的雕花坐床上,众多亲兵持刀护卫四周, 以强盾和肉身严严实实围了好几层。
人力堆砌的山头距离坞壁门下并不很远。阮朝汐登上门楼,扒着墙垛往下看的第一眼,便看清了人群里平卢王昳丽的眉目,削尖的下巴,以及从骨子里透出的锋锐傲慢。
荀玄微登上门楼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了。平卢王毫无顾忌地点了火,正在山头上摊开手掌烤火。
相隔着数十丈距离, 两边遥遥对望一眼。平卢王率先开了口。
“荀郎,荀玄微。神姿高彻,名动朝野。小王坐镇区区七十里外的历阳城,不过一日行军的路程,呵,竟如天堑相隔。至今一年有余,无缘得见亲面——真是缘浅。”
荀玄微站在高墙城垛间,俯视向下。
“殿下客气。殿下若想召见玄微,修书一封即可。玄微自当亲至历阳拜访。何必劳动大军山路远道跋涉而来。”
“你们这些高门士族的名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只可惜,嘴皮子最做不得准的。小王是个俗人,比起上下嘴皮子一动的所谓‘舌灿莲花’,还是更信赖手下兵将的真刀真枪。”
平卢王嗤笑,“一声令下,刀枪齐上,管他谁家名士,生死尽握在本王掌中。”
言语间烤火烤得热了,他站起身往身后一挥手,山风吹动身后旌旗猎猎作响,喝道,“是不是,儿郎们!”
上万兵将齐声吼道,“殿下说的是!”呼喝声如山涛,在山间回荡叠加,震耳欲聋,听者变色。
平卢王纵声大笑, “在京城整日听人盛赞什么‘荀氏双璧”。等到了豫州,却又整日地听人说什么 ‘豫州诸姓,玄郎独绝’。好个偌大名气的玄郎,怎的撞到了本王手里?啧,可惜了。”
荀玄微手扶墙垛,神色不动地往下望。
“玄微于山中静养,已有数月不离云间坞一步。不知怎的撞到殿下手里了?还请明示。”
平卢王懒散地张开双腿,重新箕踞而坐,“莫要狡辩,更莫要装糊涂。本王的探子一路缀上山,亲眼见人被护送进你的云间坞,再也没有出来过,想必至今还在贵地做客?荀玄微,把人交出来!交了人,本王不动你的云间坞。”
“原来殿下远道而来,是要找人。”
高处大风猛烈地吹起荀玄微的袍袖,拂过身后阮朝汐的头脸脖颈。
阮朝汐不欲在大事时惊动人,悄然往后退了半步,抬手去摘布料。
但身前人已经被惊动了,抬手按住随风扬起的大袖,随即安抚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示意她往自己身后躲避。
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荀玄微依旧注视着坞门下的不速之客,神色并无多少波澜。
“云间坞人口九千之众,每日前来投奔者超过两手之数。不知殿下寻找的那人是何年纪形貌,可有籍贯姓名?劳烦殿下详细解说,在下也好遣人查询,免得耽搁殿下太久时辰。”
“装糊涂。”平卢王嘲道,“你以为我不敢当众说?”
昳丽的眼角肆意挑起,斜睨上方,“你敢当众问,我便敢当众说。六月十九,清河崔氏男丁共百二十七人,囚车示众,验明正身,斩于京城菜市口。但当日场面实在混乱,数来数去,居然漏了三四人。其他旁支姻族的小儿逃了也就逃了,居然逃了个崔氏大宗的崔十五郎。这小子倒也有点本事,千里迢迢,居然被他从京城逃到了豫州境内,意图投靠本地士族亲友……”
“京城崔十五郎秘密潜逃,此事轰动一时,荀氏也略有听闻。不过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并无宗亲联姻,也并无太多交情。”
荀玄微在千万瞩目中立于高处,俯瞰坞门下大军,语气惯常地温煦平和,“殿下或是误会了什么。”
“是。崔十五郎和你荀氏并无太大交情,倒是和陈留阮氏的阮荻交情匪浅。所以小王时刻盯着阮氏壁那边,防备着阮荻背地搞什么动作。啧啧,实在未想到挑头的居然是你云间坞。小王失算一招,人被你得了。”
说到这里,平卢王伸了个懒腰,原地站起身。
“白天翻山越岭,晚上又费了不少口舌,小王辛苦一趟过来,总得讨回点什么,不然岂不是亏大了。你说是不是?荀郎。”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转过头去,低声叮嘱杨斐几句。
杨斐急匆匆地去筹备。
片刻后,两个大竹篮,满载着丰盛饮食,从坞门城头晃悠悠送下去。杨斐高喊道:“殿下远道而来辛苦,喝点美酒,再饮些酪浆。”
亲兵查验后奔来,低声告知竹篮里送来的酒食无异样。平卢王接过一杯酒,放在鼻下嗅了嗅,清香扑鼻。
“好酒。”喝当然是不会喝的,他往门楼高处举杯,刚满意说了句,“人贵识时务。荀郎能看清情势最好。倒也不必送犒军之物这般客气,直接把人送出来——”
咻的一声,耳边弓弦震动,嗡嗡作响,打断他的半截话。一支白羽铁箭笔直扎入土中,距离平卢王靴子只有半尺,激起满地尘土轰然飞扬。
门楼下一片急促大呼,亲兵四处奔走。门楼高处四面八方的箭垛处都露出簇亮的箭尖。周敬则率领周围精锐,数十锐利箭簇齐刷刷指向下方的平卢王。
荀玄微的声音依然清冽平和,在风中传向四野。
“云间坞受颍川荀氏庇护,创立二十余年有余。坞壁建于山间易守难攻之地,只求庇佑此地百姓黎庶,并无其他异心。”
“美酒美食已经奉上,还请殿下犒军后返程。弓箭无眼,殿下再往前一步,踏足强弓射程之内,后果自负。”
平卢王反手砸了酒杯, “好个先礼后兵。只可惜老子不吃这套!”
他踢开亲兵木盾,反而往前两步,一身赤红火狐披风明晃晃的耀眼,指着门楼高处大喊,
“我乃元氏宗亲,大炎皇帝亲弟!在此地射伤我一寸油皮,便是和朝廷公然为敌!区区一个乡野坞壁,对上朝廷征讨大军,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荀玄微,你一声令下,可担得起云间坞九千条人命?”
他冷笑睥睨四周, “本王就站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谁敢射本王!”
坞里精锐部曲弯弓搭箭,从四面八方直指中央,一个个手心浸了汗。周敬则手挽一石强弓,几乎咬碎了牙。四野无人应答,只有沉重的呼吸之声。
荀玄微在朔风里低低地咳了几声,对周敬则道,“弓给我。”
坞壁所有守卫部曲的视线紧盯向门楼下方,下方所有兵士齐刷刷仰头看往门楼上。
无数神色表情各异的视线里,荀玄微接过长弓,在高处猎猎大风里挽弓,搭箭。
一石强弓稳稳地拉开,动作流畅而坚决。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盯着。猛烈山风令人口鼻不畅,她盯着近处的雪亮铁尖,屏息片刻,无声地倒吸了口气。
“玄微亲自挽弓,云间坞九千条人命为殿下一人陪葬。”
门楼高处,荀玄微平静应道,“但殿下的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性命可活。大好年华,葬身山野,此生再无前路前程,殿下舍得?”
平卢王意外的一挑眉。
“开弓姿势倒是摆得标准。只是荀郎,听说你向来隐居山中,过得好一段悠闲岁月,从未从军历练过?”
他嘲弄道,“你手上那花架子,当真能射到本王跟前?本王和你不同,自小跟随圣上在军里打滚,由不得你糊弄——”
“左眼。”风里传来平静的两个字。
嗡一声锐响,鲜血四溅。
平卢王正前方执盾的亲兵发出凄厉惨叫,双手捂脸,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瞬间毙命。
山坡聚拢的众兵将轰然一声大喊,盾牌层层叠叠拥去平卢王身前。有亲兵拖了尸身后退查验,可不正是一箭射中面门左眼。
门楼高处,荀玄微取过一支白羽箭,再次挽弓,弓弦缓缓张开的咯吱刺耳声响里,他语气极平淡地道:
“下一箭,射殿下左眼。”
平卢王大骂了声,裹紧火红色大氅,快步往后退出弓箭射程,厉声喝道,“列阵!弓箭手上前!准备撞车!”
山风寒峭,在场所有人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心跳如雷鸣。
一滴热汗从阮朝汐的额头渗落。她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只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手指紧握成拳。
她从风中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在她眼前这只暖玉色泽的手,骨节分明,手腕修长,曾经无数次地在她面前执笔书写,握卷读书。
她以为这是一只属于文人的风采雅致的手。
却没想到同样的手却在她眼前拉开强弓,毫无迟疑地染了血。
那锋芒毕露的一箭,不止表明了云间坞绝不妥协的立场,更激怒了平卢王。场面瞬间绷紧,陷入了千钧一发的局势。
阮朝汐隐约感觉大事要发生了。或许一场你死我活的征战就在眼前。
她下午在书房里说过不害怕,但战事临头,家园被毁,谁能丝毫不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地蜷着,想要去拉前方拂过的衣袖,又强忍着不动,不小心碰触到了一角飘摇的衣袂。
荀玄微手里的长弓已经放下。一箭足以表明云间坞立场,坞壁无意交人,对方准备攻击,众部曲防御迎战。
他察觉了身后的小动作,温暖干燥的手掌从前方伸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阮朝汐悬在半空的手,低声叮嘱说,“莫怕。不会有事的。”
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安的笃定。
通明的灯火之下,阮朝汐悄然抬眼去看,身前的人注视着门楼下准备发动强攻的大军,神色居然也是自在笃定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下方响起,有人正在奔上门楼。
阮朝汐讶然回身去看,四处的火把光芒亮如白昼,她一眼看到了来人头上戴的幕篱。
黑色幕篱垂落身前,遮住了面孔和大半身形,身上的直裾袍淋漓溅了几处刺目血点。
虽然带了黑色幕篱,但来人瘦弱文气的身形在坞里不多见,阮朝汐八分确定是西厢房里暂居的客人。
来人的脚步踉跄不稳,速度不算快。从下方石阶初露头时,阮朝汐便已经看见了他。
两边守卫的部曲也看见了来人,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阻拦。
顷刻间,来人已经走到十步外。前方的荀玄微应该察觉了,却依旧站在城垛高处,与坞壁下怒骂不止的平卢王你来我往,平静应答,始终未回头查看背后来人。
“荀玄微,你疯了。”坞门下的平卢王还在高声冷嘲热讽,“你荀氏和清河崔氏并无甚关系,和崔十五郎交好的阮荻都不敢出头,你出头救他?!崔十五郎在京城长大,你见过他几面?舍了你苦心经营的云间坞,只为救个素无交情的朝廷钦犯?!”
平卢王敷衍地拍拍手,“高义,实在高义。云间坞九千条性命你不放在心上,连累了你荀氏壁的十万坞民,全族老小,荀郎也不放在心上?”
荀玄微居高俯视下方列阵强兵,神色淡漠地听着威胁言语,这回连场面话也不说了。
阮朝汐忍不住又轻轻地扯了扯被大风吹拂过来的袍袖。
“坞主。”她小声提醒。
身后那个人已经摇摇晃晃走过来了……
幕篱遮蔽面目的单薄身影,蓦然出现在灯火通明的门楼高处,引发门楼下一片哗然。
门楼高处却寂然无声,各方部曲镇定守卫如常,和门楼下的哗然形成强烈的反差。
正在捋袖子放狠话的平卢王怔了怔,盯着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忽然爆发出一阵肆意大笑。
“终于舍得出来了,崔十五郎!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不愿牵连你身边的荀郎,自己站出来。好!小王应诺,押解回京的路上不苛待你。”
高处山风极大,吹起幕篱一角,露出了来人身上的黛蓝色直裾衣袍,却还不足以窥视幕篱下的面目。
“殿下认错了。”幕篱遮掩下的男子,以罕见的沙哑嗓音道,“小人不过是司州南下逃难的流民,路过豫州境内,听闻云间坞美名,意欲前来投奔,只求个糊口存身的活路。不知殿下把小人错认做何人,一路追杀不止,小人吓得肝胆俱裂,实在受不住了。”
男子说罢,仿佛下定决心般,抬手揭下了幕篱。
一张血肉模糊的面目,突兀的出现在灯笼火把的光下。皮肉破开,鲜血糊住了整张脸,五官在何处都看不清。
“啊……”阮朝汐站得近,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张触目惊心的可怖面容,她猝不及防,心神震颤,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身侧玉色的修长手腕伸过来,掀起她肩头披的紫貂氅衣,精准地挡住了她的眼睛。
阮朝汐陷在黑暗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有剧烈跳动的心跳。荀玄微另一只温暖的手也伸过来,在她后背安抚地拍了几下。
门楼高处的来人,和门楼下的平卢王还在对话。
“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平卢王轻蔑道,“崔十五郎,你该不会以为划花了自己的脸,弄哑了嗓子,本王就难以辨认你了?舍了一张脸,就能避开朝廷缉捕,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安稳日子?我呸!老子的人跟了你一路,眼瞧着荀氏的人护你入了云间坞!”
他啐了声,厉声高喝,“给你一刻钟,自己走出来!你自己束手就擒,本王允诺你,不追究你身边这位荀郎的窝藏之罪。否则——”
门楼高处的男子嗓音饱含自嘲之意,沙哑笑了几声。
他忽然提高音调,在风中高喝痛斥,
“小民并非什么崔十五郎!小民是司州逃难的流民,被平卢王殿下一路苦苦催逼,指鹿为马,因我形貌相似,把我当做是朝廷钦犯缉捕!小民恨极了自己的相貌!今日殒命在此,都是平卢王逼催惨酷,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在场众人,皆为人证!”
阮朝汐的头脸被黑暗遮盖,听到这里,感觉又惊愕又困惑,为什么平卢王咬死那幕篱客人是崔十五郎,客人自己却死也不认。她想要揭开氅衣去看究竟,覆眼的衣料却被牢牢地按住了。
“别睁眼。”荀玄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场面不大好看。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平卢王急促的呼喝声几乎同时响起。“不好!他要跳下门楼!快拦住他——”
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门楼下兵卒的齐声惊呼。
阮朝汐的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那人跳下去了?
二十丈高的主门,又加高加厚,门楼高处时常有飞鸟飞过。从这么高的高处摔下去,必然骨肉支离,不能保留全尸了。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心跳剧烈如鼓,激烈得几乎跳出胸腔。
挡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已经撤走了。她陷在黑暗中,却忘了揭开遮住头脸的氅衣。
遮蔽视线的浓重黑暗里,她想起了和幕篱男子的寥寥几面。
其实也谈不上见面。他们甚至没有正经见过一次,更从未有一个字的交谈。
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每日早晚开窗时,偶尔窥到对面的情形;某个深夜里,听到对方抚了一首伤怀琴曲罢了。
她至今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京城逃出来的钦犯崔十五郎。
耳边乱糟糟的,充斥着各方嘈杂的声音。平卢王跳着脚破口大骂,荀玄微冷静地一句句辩驳,你来我往,舌枪唇剑,双方摆出紧张的攻守姿态,局面剑拔弩张。
阮朝汐站在门楼高处,脚下踩着青砖实地,却仿佛置身在旋涡激流里。各种嘈杂声音乱糟糟地传过她的耳朵,又流水般地流走了。
仓促间拉起的氅衣还松松地盖在脑袋上。这么久了,她居然都忘了取下来。
不知吵闹了多久,周围忽地转为安静,原本听不清的风声清晰可闻。
漆黑的视野里蓦然一亮,荀玄微站在她的面前,微往前倾身,掀开了紫貂氅衣。呼啸夜风猛地吹过她的脸颊,吹散了积攒的热气。阮朝汐细微瑟缩了一下。
“劳烦阿般陪我。”荀玄微如常叮嘱她,“今晚事已了,回去歇着罢。”
或许是今夜刺激太大,阮朝汐乌亮的眼睛里露出点罕见的茫然。
她没有听话地往后退,反倒往前半步,扒住垛口,探头往下看去。
前方坞门下,赤红狐裘的主帅已经不见踪影。火把照得四处通明,步卒压住阵脚,缓缓往后退,大军随即潮水般地左右铺开,摆出三面合围的阵势,原地扎营。
“平卢王已经撤退扎营。对方失了锐气,今夜不会动武了。”荀玄微再度和缓叮嘱,“石阶结了冰,下去时小心滑倒。”
这回阮朝汐听从了。她牵着前方宽大的袍袖,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走出十来级,忽地停步,怔怔地往回望,“崔十五郎他……他真的跳……”
“哪里来的崔十五郎?” 荀玄微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豫州并无此人。”
第23章 第 23 章
兵临坞下的翌日。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 是个冬日难得的晴朗日子。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惯常坐在黑漆书案边,一笔一划地练习大字。
今日落笔心不在焉。
周敬则大清早地在书房里, 正在一桩桩地回禀事宜。
“阮大郎君得了历阳兵马来袭的消息,正在阮氏壁急调部曲, 并托燕三郎带来手书,他会尽快发兵救援。”
周敬则双手奉上阮荻的亲笔书信, “坞壁三面被围了, 只有背靠峭壁的那边无人看守。燕三郎半夜攀爬峭壁, 将书信绑在箭上, 趁夜射进来一箭,对方并无察觉。燕三郎趁夜赶回去通报敌情。”
荀玄微如常坐在临窗的书案边, 把信接过, 并不打开查看, 随手放在案上, 颔首赞许, “做得稳妥。”
周敬则大步走出书房。门外等候的杨斐求见。
“东苑诸童都听闻了强敌来犯的事。”
杨斐谨慎地询问, “群情激愤,一致要求协同迎战。周敬则那边可有需要东苑效力之处?”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身后倚着一枚隐囊。昨日整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修长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
“坞壁尚未陷落,何至于让东苑童子们冲锋陷阵?知会过去,叫他们不得闹腾,今日照常上课。若周敬则那边抽不出人手教授武课, 由你安排一日文课也无妨。”
“是。”杨斐问明,人却不走, 又追问了一句。
“强敌来犯,围而不退,郎君……可要点燃后山狼烟,向荀氏壁那边求援?”
荀玄微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唇边笑意深了些,“大清早的寻我问一堆琐事,原来是为了最后这句。”
杨斐尴尬地咳了声,装作没听见,正色劝诫, “云间坞和荀氏壁互为犄角,互相拱卫。郎主和郎君毕竟是亲生父子。如今遇到了大事,为了坞里九千黎庶的性命,郎君,当求援啊。”
“杨先生放心。”荀玄微慢悠悠地道了句,“后山狼烟已经点燃了。”
杨斐松了口气,连声告罪,正要退出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似的,曲指敲了下书案,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别发呆了,阿般。今日东苑讲授文课,你随杨先生去东苑。”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原本就有点心不在焉,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愕然抬头,“啊?”
未曾拆封的阮大郎君手信放置在对面的案上,阮朝汐不欲打扰坞主正事,收拾纸笔,起身随杨斐退了出去。
才出书房,在檐下迎面撞上了正欲进门的孔大医。
“哎哟,小阿般,动作慢些。”
孔大医抱怨,“你在书房里习字不少时日了,怎么行事还是匆匆忙忙的?无事多学学郎君的养气功夫。”
阮朝汐告了罪,往庭院里小跑跟上杨斐,边走边问他,“刚才杨先生进来书房,可看见周屯长去何处了?”
“他去前院巡查了。”杨斐诧异问,“你寻他有事?周屯长今日忙,只怕不得空。郎君吩咐你随我去东苑进学……哎哎,阿般?”
“问周屯长几句话。问明了便去东苑。”阮朝汐不顾杨斐在身后呼唤,提着衣摆急匆匆跑出了主院,没多久便在前院追上了周敬则。
“周屯长!”阮朝汐喘着气跑上去,跟随周敬则的步子往前走,“想问……问屯长一件事。”
她调匀了呼吸,问出心底盘亘的问题,“昨晚登上门楼的那人……就是前些日子暂居在西厢房的那位客人?”
周敬则正在巡验四处防卫,闻言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正面回答,皱眉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到底是不是崔十五郎,谁又知晓?就连平卢王也不能断定。你小小年纪,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阮朝汐坚持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崔十五郎。我只问,那人是不是徐二兄拼死救回来,又安置在西厢房住了六七日的客人?”
周敬则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道了句,“你既住在主院里,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都知道是他。”阮朝汐深吸口气,问出心底最想问的疑惑,“昨晚他登上门楼时,显露出求死的意图,为什么没有人拦他?”
“……”周敬则转身便走。
阮朝汐没想到人说走就走,一愣神的功夫,周敬则已经走出去两三丈。她急忙追上去拦人,却越追越远,眼睁睁看着周敬则快步走出前院,消失在正堂门外。
阮朝汐:“……”
她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的疑问势必得不到答案了,慢腾腾地转回身。
回了敞开的正院,穿过庭院,脚步停在东苑小门处,紧闭的门后传来杨斐的叹气声。
“好你个李豹儿。你入坞也三个月了,就给我练出这一□□爬不如的字?阮阿般和你一同进坞,一起进学,你看看她的字!等下阮阿般过来,我叫她在沙地上写一遍,你照着她的字练。练不好的话,今晚的晚食你不用吃了。”
阮朝汐的脚步原地顿住。
她今日进了东苑,李豹儿晚上肯定要饿肚子。
李豹儿人不错,她不想害了他,轻手轻脚地退回两步,转身往书房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书房里。
值守书房的白蝉和葭月已经退出去门外,只有孔大医独守着角落里咕噜噜煎药的小炉。苦涩的药味覆盖了鎏金铜炉里的清淡香气。
四季山水大屏风移了位置,遮挡住了挂琴剑的那面墙边摆放的小榻。
屏风后,荀玄微倚坐在软榻边,衣袍褪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孔大医坐在他身侧仔细探查,不住地摇头。
“老朽早就说过,伤筋动骨一百日。郎君身上伤势不轻,本就需要卧床静养。昨日又开弓!”
“五石散可以入药,适当服用行散,其实有助于恢复疮伤。郎君却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断了服用!原本身上就伤重,又硬捱着解散[1],这么多日子苦熬下来,何必如此啊。”
荀玄微神色不动,任由孔大医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艰难时已经过去了。孔老不必顾虑。”
孔大医气恼道:“过去了?后背的伤处表面结痂,筋肉肌理还需调养愈合。昨晚门楼上那么多的部曲护卫着,何必郎君亲自开强弓!你看,又崩坏了几处。这个冬月是难养好了。”连连叹息着拿烈酒擦拭。
“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 荀玄微平淡解释,“平卢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镇压了他的嚣张锐气,方不会造成大祸端。”
孔大医年纪上来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叹了口气。
“郎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肩胛发力部位有几处崩裂伤颇为严重,得用羊肠线缝起,郎君忍着点。”
寂静的书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孔大医边处理边嘀咕着:“还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则还得找个借口把她支开。那小娘子性子有点拗,不好糊弄啊。”
荀玄微露出一点隐约笑意,“今日东苑暂停武课,改上一日文课。杨斐送她去东苑进学,不到傍晚不会回来了。孔老慢慢医治,不必着急。”
——
阮朝汐在书房门外不见白蝉,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无脚短案上裁剪了几方雪白的纱布,几个小锅子里热腾腾煮着水。
“坞主还在书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门外,询问葭月,“可有要紧的事在商谈?我可以进去练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纱布的动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潋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随意进出书房,又何必特意来问我。”
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门帘掀开,探头往里看一眼,估摸着里头的情形能进,你便进罢。”
阮朝汐便走去书房门外,掀开门帘,探头往里瞧。
云母片的绚丽光影里,她一眼看见大屏风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墙的绮罗软榻。
靠窗的书案处无人,自己刚才习字的纸笔依旧散乱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细听了顷刻,屏风后传来孔大医的叮嘱声。
“郎君这药汤的喝法,老朽看得头疼。既然习惯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药里的药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别动手臂!牵连到肩胛啊。”
阮朝汐放下了心,在门外脱了鞋履,脚上只穿足衣,轻手轻脚地入了书房,惯常走到黑漆书案处坐下。
大屏风遮挡住门口方向的窥视,却并未完全遮挡住窗边长案的方向。
阮朝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耳边孔大医喋喋不休的动静忽然停了,安静地反常。她反倒诧异起来,抬眼往屏风后看去。
迎面看到孔大医匆匆忙忙站起身,从小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一袭玄色领缘的雪青色长袍,披在荀玄微的肩头。
她向来目光敏锐,只惊鸿一瞥的功夫,便看到了大出意料的场面。
荀玄微在屏风后解开衣袍,袒露出整块后背,赫然列有许多道已经结痂的纵横疤痕,从肩胛一路往下,伤痕交叠,有几处愈合中途又裂开了,未擦净的血迹淋漓往下滑落,只片刻功夫,血痕便濡湿了雪青色的袍子。
阮朝汐心神大震,执笔的手一颤,紫毫笔掉在长案上,啪的一声响。
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她后知后觉地猛低下头,重新拿笔,接着自己才写下的两个字继续往下写。映入眼帘的大片淋漓血迹新伤却再也难以从脑海里擦去。
她笔下写着意境雅致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心里却混乱如混沌旋涡。
满心混乱地想,怎么会是伤?原来不是病?颍川荀氏的郎君,出入上千部曲护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耳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低头陷入混乱时,屏风后的人已经整理好了素纱单衣,一件件套回外裳。
耳边忽然传来孔大医的嗓音,低低地叹着气。
“——她年纪还小。这么小年纪的娃儿,遇事过一阵子便忘了。郎君若不放心的话,交给我带出去罢。老朽亲自看着她。”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熟悉的温声。
“孔老莫忧虑。阿般是我带在身边的人,看到了也无妨。今日有劳孔老了。”
听到委婉的辞令,孔大医立刻起身告退。
出去时经过阮朝汐身边,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隐约的怜悯惋惜不忍,脚步踌躇了片刻,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还是出去了。
阮朝汐被孔大医临走前那一眼盯得有些不安。她向来是个知觉敏锐的人,虽然不知坞主的身上的病为何变成了伤,但她隐约感觉到,被自己窥破的秘密不是一件小事。
她把笔放回笔架,身子跪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碎步声匆匆地从后门回廊处走近。
白蝉从书房后方的小院赶来,站在门边,一眼窥见书房里的意外场面,登时惊得面色发白,踌躇不敢进屋。
荀玄微倒是镇定地吩咐下去,“外袍染了血。拿身干净的来。”
白蝉神色复杂地瞥过阮朝汐,低头应下,匆匆回去小院取干净外袍。
阮朝汐并未察觉白蝉的复杂视线。
她自觉做错了事,也正心虚地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案上字纸的淋漓墨迹。
“坞主,”她小声道,“我……”
下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接着道,“我瞧见了。”
荀玄微有力的手指系好衣带,穿戴妥当,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还是走回书案对面的位置,靠着隐囊坐下。
“知道你瞧见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想了想: “我在想……背后伤得好重。有那么多护卫的部曲,到底是谁伤了坞主。是徐二兄,燕三兄那种,自小习武的刺客么?”
荀玄微莞尔。“不是刺客。此事说来话长。”
他斟酌了片刻说辞,放缓语气跟她商量:“此为荀氏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便是阮郎那边,我也未提起。你有什么疑问,今日当面问我,我当面说给你听无妨,但是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阮朝汐郑重地点头。
她身子往前倾,声音谨慎放得极轻, “我想知道谁伤了坞主。南苑剑法最厉害的燕三兄也不能为坞主报仇么?”
荀玄微想了想,“燕斩辰的剑法……唔,足够对付了。但伤我的人谈不上仇怨,所谓‘报仇’也就无从报起。”
对着不解瞪大的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数月前忤逆了家父,在荀氏壁受了些家法。”
“……”阮朝汐露出了明显的震惊表情。
她难以想象,一个父亲,能为了何事,把自己血肉相连的亲子责打至此。
她思索着,沉默了许久,似乎领悟到什么,一双明亮善睐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了同情神色。
“坞主……不是荀氏壁的那位郎主亲生的,是么。”
荀玄微笑得低低地咳了起来。
“不是阿般想的那样。是亲生父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阿般会这样想,你那位于司州过世的的父亲……生前应该是对阿般极好的了?”
“我自己不记得了。但阿娘说,阿父从前对我是极好的,经常抱着我不放手,还备下许多的玩具给我玩儿。”阮朝汐如实地说。
荀玄微噙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阿般虽然年幼失怙,但你阿父阿娘都怜爱于你。他们天生有灵,都会看护着你的。”
阮朝汐表情严肃地抿着嘴,浓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
下一刻,她后知后觉地啊了声,懊恼地说,“孔大医走得太急。坞主身上的药是不是还未涂好?”
荀玄微安抚她说, “上好了。孔老的动作快得很。”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阮朝汐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如常练字。
练了半张纸,没头没尾地说,“我没去东苑,因为刚才追着周屯长问事情。”
荀玄微抿了一口药汁,“追到人了?”
“追到人了。但周屯长不愿说。”
“可是追问他昨晚从门楼上跳下那人的相关事?你不必再问了。周敬则不会说的。”
阮朝汐点点头。
她今日误窥了秘密,心里极为不安, “坞主,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
荀玄微又抿了口药,不甚在意地把瓷盅放在旁边,“我的云间坞里,阿般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你能知晓的,自然会告诉你。”
阮朝汐没再继续问下去,重新执笔研墨,开始练字。
一口气写完整张大纸,她放下笔,又跳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进来的时候,听孔大医在屏风后说,坞主总是喝药一半倒一半。我以后会盯着坞主喝药的。叫孔大医不要把药再分量加倍了。加倍的药汁好苦的。”
荀玄微笑应了声。
“继续喝药吧,坞主。”阮朝汐盯着放下的瓷盅,“我看见了,里头还有小半盅没喝完。”
回应带了些无奈,“天生一双利眼。”
白蝉就在这时回返,抱着干净的玄底茱萸纹直裾绛缘袍,在后门外轻轻敲了下门,声线隐约不安。
“郎君,新衣拿来了。奴……奴可方便入内?可要奴去南苑召人来?”
荀玄微道:“进来。不必。”
白蝉低垂着头进门。转过遮挡视线的屏风,瞥见长案边好好对坐的两人,神色又似吃了一惊,站在屏风边发愣。
荀玄微回眸瞥去一眼,白蝉急忙碎步近前,双手奉上衣袍,服侍着换下了沾血的雪青色外裳。
才换好衣袍,外头的周敬则匆匆赶来求见:
“郎君,东边诸山点起七道狼烟,荀氏壁回应,命我们坚守!”
第24章 第 24 章
平卢王元宸的心情不算好。
人当面跳下摔死了, 死无对证。他明知那人就是他要找寻的钦犯,但从那么高摔下来,脸划花了, 尸身摔得粉碎,拼了半天都拼不齐, 他凭什么指着一堆烂肉说他是朝廷钦犯崔十五郎?
不能确定钦犯身份,不能定下云间坞的包庇罪名。就算发兵踏平了云间坞, 还是没占到一个‘理’字。师出无名。
平卢王不喜欢师出无名。显得他土匪做派。
元氏本就是庶族豪强出身, 出身上不得台面。就算坐稳了天子宝座, 元氏顶着皇室宗亲的身份, 站在那些源远流长的士族门第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
那种无声的轻蔑, 显露在士族们格外彬彬有礼的做派里, 显露在审视宗室仪表举止的挑剔视线里, 显露在元氏求娶士族女时、各种客气拒绝的托辞里。
元宸尤其喜欢‘天子王师, 师出有名’的打法。
踏平士族的坞壁庄园, 让传承百年的高门贵血流淌满地, 还要揪住他们的错处,一件件细说给他们听,说他们今日的绝路都是自找的, 看那一张张矜贵文雅的脸孔布满了绝望悔恨。
而不是现在这种,占不到理,师出无名。
钦犯的身份不能确认,揪不到荀玄微的错处,踏平了云间坞也无甚意思。
“那么大一个活人, 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确认身份?”他烦躁地询问帐下文掾,“胎记, 疤痕之类的印记一个没有?”
几名文掾汗出如浆,“根据崔氏乳母供词,崔十五郎的身上应是有一两处胎记。但眼下的情形……殿下恕罪,实在无法辨认……”
元辰怒道 :“废物!再去翻找!”
文掾们诺诺而退,麾下一名将领疾奔进来,“探哨来报,荀氏壁方向点起狼烟,不知是不是要发兵!”
“昨晚围了云间坞,荀氏壁今早才有动作。”元宸冷笑,“呵,看来荀樾老儿也不怎么看重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儿子嘛。”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亲兵疾奔进帐,“殿下,荀氏壁遣来信使!荀氏家主询问殿下为何出兵,可有粮草财帛要求,只消殿下息怒退兵,都可以坐下好好商谈。”
“哟。”元宸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本王发兵围了云间坞,荀氏壁居然没出兵马救援?还遣人送信和谈?这对父子有意思。”
心腹将领劝诫,“殿下,要打么?山路难走,荀氏壁的信使一来一回就是整日,即使他们决定发兵,兵马赶来至少又需一日。我们现在全力强攻云间坞,未必拿不下。”
元宸一挑眉,目光缓缓转向不远处矗立的山间坞壁。
正思虑间,忽地又有一名将领疾步跑来,“殿下,探哨来报,阮氏壁发兵!兵马直奔云间坞方向而来!”
元宸嘶了声,勃然大怒,跳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他X的!老子还没往阮氏壁发兵,阮氏壁敢冲老子发兵!来了多少兵马?”
“至少六千精锐部曲!”将领急报,“消息确凿,阮大郎君亲自领兵,已经在半道上了!”
先前报讯的将军还未走,“殿下,如今我们是打还是……”
元宸冷冷道,“阮氏壁距离不远,六千兵马在半道上,急行军大半日就到了。云间坞里还有三千部曲,我们只带来八千兵马,前后夹击,打个鸟的仗!”
他原地琢磨了片刻,吩咐道, “拿纸笔来!本王写封信给荀氏壁,讨要点东西再走。”
——
傍晚时分,守卫云间坞的部曲赫然发现,平卢王撤军了。
荀玄微站在高处,目送大军撤退离去。长蛇般一条黑压压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充塞了整条下山道路。
阮朝汐站在他身侧,安静地看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气势汹汹的强兵铩羽而归。
身侧的目光转过来,“看得那么专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昨晚坞主站在这里时,是不是就已经预计到,平卢王肯定会退军?”
“世事无绝对,哪有那么多笃定的事。”荀玄微注视下方撤走的兵马, “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会不计后果,直接发兵强攻坞壁。那种情况下,当有一场苦战。”
阮朝汐凝神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山风呼啸着吹过头顶,毛茸茸的氅衣在半空里飘起老高,荀玄微抬手替她拉下,又把大风里鼓胀的氅衣扯平,“看来平卢王只是外表狂妄疯癫,内里行事不失理智。——门楼风大,我带你下去。”
周敬则亲自提着灯,护送两人下去,一桩桩地回禀后续事宜。
“……已经遣探哨尾随。跟到历阳城外,眼看着兵马入了城才回来。”
“燕斩辰快马加鞭回来。据他说,阮大郎君领兵赶来救援,前锋营已经快到了。”
荀玄微颔首,“我刚写好一封书信给阮大郎君。叫燕斩辰辛苦些,加急送过去。务必当面告知阮氏兵马,平卢王已退兵。”
“是。”周敬则领命快步奔出。
荀玄微自己提了灯笼,领着阮朝汐慢悠悠绕着坞壁缓行一圈。
途中遭遇了众多的坞壁民口。有佃户,有部曲,有匠户,有举族投奔的小士族。
路边,门前,窗后,都有人不安地等候着。一双双紧张期盼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来,无数道发颤的声音询问同样的问题:
“坞主,外头当真退兵了?坞壁当真守得住?”
荀玄微一路缓行,以极温雅和缓的语气,不厌其烦地重复相同的两句话,
“退兵了。守得住。”
云间坞周长二十里有余,宛如山间一座小型城郭,走走停停,一圈缓慢走下来,已经过了二更天,灯笼里的蜡烛换了两次。终于走回主院时,守在门外的杨斐望眼欲穿。
杨斐快步赶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郎君,郎主遣人快马来信。郎主口信询问,平卢王为何突然发兵?崔十五郎之传言究竟内情如何?烦请郎君尽快修书一封,回复郎主。荀氏壁的来人在院外等候郎君书信。”
荀玄微接过厚实的书信,随手递给阮朝汐,“知晓了。让他等着。”
手里突然多出一封信的阮朝汐:“……?”
杨斐在身后急得跺脚,“哎,郎君,太敷衍了。荀氏壁的来人是郎主身边得用的孟重光,还是早些回信,早些把人送走的好!”
荀玄微往身后摆摆手,两名荀氏老仆一左一右关了院门。
阮朝汐莫名其妙捧着荀氏壁家主的来信,一直跟随进了书房,把厚厚的家信放在长案上。
“坞主不拆吗?”她疑惑地问。
“不急。”荀玄微笑看了一眼黑漆长案上躺着的书信。朱红火漆刺目。
“里头大抵没有好话。我今晚倦怠,等过几日精神好些,再拜读里头的洋洋训导之语。”
阮朝汐听了那句‘今晚倦怠’,立刻起身告辞。
她轻手轻脚地出去。走到门边时,回头瞧了一眼。
荀玄微坐在原处,黯淡灯火映亮了他的侧脸,光影朦胧,人仿佛坐在朦胧浅光里。
他的目光垂落,指尖随意地摆弄着案上那封没有开封的家信,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和晚上宽慰百姓时并无太多不同。
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并不会表露特别的喜悦,也极少表露哀伤。大多数时候平静如深海无波,轻易看不出水流动向。
阮朝汐知道自己该走了。
但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自己无缘得见的父亲。她从未有任何印象,但在阿娘的描述里,她可以轻易地勾画出一个抱着爱女、喜悦无限的年轻父亲的模样。
那么喜爱她的阿父,却早早离世,阴阳两隔,徒留遗憾。
眼前的郎君,出身优渥,才华出众,却不能得他父亲的喜爱,数月前遭受的一次严厉家法,令他病体缠绵,至今未能痊愈。
一股熟悉的苦涩感觉弥漫心头。在这个瞬间,阮朝汐无声地感受到了某种她从不陌生的,属于人世间的苦难的滋味。
然而这种熟悉的苦难滋味,和眼前温润如玉的郎君却又格格不入。人世间被苦难轻易激发的阴暗而激烈的情绪,他的身上始终不曾出现。
没有怀疑,没有惊惧,没有愤怒,没有消沉。世人大都逐甜避苦,上苍却降下太多无情苦厄。磨难和意外屡屡降临,她见过了太多的懊恼不甘,太多的哭天抢地。
她从未见过任何人像眼前的这位,从容地迎接苦厄,情绪无波无澜,坦然自若到近乎冷漠。
阮朝汐站在门边,过于复杂的情绪涌上尚稚嫩的心头,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化解这种复杂的感受。她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但她转不开身。
灯下独坐的郎君虽然年纪轻了些,身形单薄了些,偶尔还咳嗽几声。
在她眼中却仿佛化身一座巍峨绵延大山。
阮朝汐默默地想。她的父亲若还在世……是否也会是这幅巍峨如山的模样。
她的父亲,有五成可能是司州阮氏世家子。阿父年轻时,是不是拥有同样的沉静性情。遭遇到苦厄不幸时,是不是也会像眼前郎君这样,挡在阿娘和年幼的她面前,坦然自若地直面人生苦难。
阮朝汐站在门边,想得出了神。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凝神打量,目光诧异抬起。
视线接触的瞬间,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微微地笑起来,抬手召她回去。
“走了整个晚上,差点忘了还没用晚食。你怎的不和我说。是不是饿了?”
白蝉得了吩咐,很快端来了一碟小厨房新做好的温热饼子。
晶莹剔透的琉璃碟里,整整齐齐放了四块髓饼。热腾腾的香气弥漫了整个书案。
阮朝汐垂眼打量了片刻,掂起离她最近的一块髓饼,咬了一口。
芳馥浓郁的香味混着肉香涌进了口腔。
“好吃。”她只吃了一块便停住,把琉璃碟往前推了推,“坞主也吃点。”
“阿般多吃些。长身体的年纪,莫要饿着了。”荀玄微自己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便放下,把琉璃小碟里剩余的两块推回去,笑问了句,“对了,从前都见你把髓饼带回屋里。今晚怎么舍得吃了?”
阮朝汐尖尖的小牙磨着细饼,不吭声。
她不肯答,对面的人也不再追问,把灯盏拨亮几分,在灯下继续悠然翻阅起了阮朝汐这几日练的大字。
满纸都是“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他翻了两张大纸,把纸张递了回来。
“笔下写‘风静山空’,心头却不静不空。满纸烦躁压不住,一笔一划皆凌乱。这几日局面紧张,人人自危,原也怪不得你。我只问一句,叫你摹写阮大郎君的字,你怎么改成摹写我的字了?”
阮朝汐把纸张打开,飞快地打量了几眼,起身去往火盆里边,直接丢里面烧了。
“明日继续摹写阮大郎君的字。”她咬着髓饼答,“但坞主的字也很好,我想一起学了。”
荀玄微失笑摇头,“你才初学多久?几种笔迹混在一起学,当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阮朝汐坚持说,“试试。”
一块肉香甘美的髓饼吃得干干净净,她拿起第二块髓饼,咬了一小口,接过白蝉递过的瓷盅,捧着手里,抿了几口香甜的酪浆。
“我屋里屯了三十六块髓饼。”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白蝉在角落里煮茶,闻言动作顿了顿,惊愕地瞄过来一眼。
荀玄微倒不显得惊讶,镇定地应了声。“髓饼易存放,可以携带做干粮。阿般屯了许多髓饼,打算过段日子出坞去?”
“嗯。原本是准备开春后去司州。”
阮朝汐确实在长身体的时候,几下啃完了第二块髓饼。“现在不想走了。明早我就把髓饼带去东苑,给他们分了。”
“怎么想到要去司州?”
“阿娘临去前叮嘱的,手指着西北方向,要我回司州。只可惜她病得太重,说不出话就咽气了,我也不清楚是要我去寻亲,寻阿父那边的亲还是阿母那边的亲,还是要把她葬回司州。或者要我寻回阿父的坟也说不定。”
荀玄微思索着,点点头。“留下是个极好的主意。你须知道,司州是很大的一块地,并不比豫州小多少。你阿娘没来得及说去司州何处,又不知要你去是何目的,那可真是,大海茫茫,海底捞针了。”
阮朝汐咬着第三块髓饼,思考了一会儿,承认,“确实不容易找。”
吃完了髓饼,洗净了手,白蝉端来了两盏瓷盅,分别放在长案两侧。
一个捧着酪浆,一个捧着药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当真想好了,准备留下了?”荀玄微意态闲适地问,“上次你问幕篱客人的事,我未应答你。不再打算追问下去了?”
“想好了。云间坞很好,坞主也很好。我准备留下了。”
阮朝汐抿了口甜滋滋的酪浆,“坞主做事自有道理,那位幕篱客人的事不应答我……或许有我不能知道的缘由吧。以后不问了。”
荀玄微噙着浅淡笑意,低头啜了口苦药,“不要把我想得太好。”
酪浆和药汁都喝干净,两盏空盅放回案上,阮朝汐正准备起身告辞,荀玄微却拿起了书案搁着的家书,在灯下慢悠悠地撕开了火漆封口。
阮朝汐诧异地看着。 “坞主刚才不是说,里头的话不好听。今日倦怠,等过几日精神好些再拆封……”
荀玄微不紧不慢地拆信,“用了些髓饼,不倦怠了。”
撕拉一声轻响,封口挑开。
白蝉把室内各处的油灯都点起,室内灯火大亮,荀玄微取出一沓家信,却又不翻阅,把厚实信纸打开成扇形,随意在案上摊开,“阿般试试手气,随意挑一张,我与你读一段。”
“……”阮朝汐起身打量。
荀氏家主的字迹介于行书和行草之间,怒气勃发之下书写而成,比阮大郎君的字还难辨认。她挑拣出一张写满遒劲字迹的书笺,手指往中段密密麻麻的字句一指。
荀玄微垂眸看了几眼,失笑。
“好手气,选得好一处字句。”他果然慢悠悠地读给她听。
“——自汝出任云间坞之主,迄今两年有余。云间坞依然姓荀否?若云间坞归属荀氏,收留崔十五郎之事,为何不告我知?兹事体大,宗亲难安。望汝年前速归荀氏壁,当面与我详述诸事,切勿妄动,祸及全族!”
言辞颇为严厉,并不太客气。好在家书用词并未引经据典,阮朝汐大致听明白了,“现在都快入腊月了。坞主要在过年前回去荀氏壁?”
“不去。”字纸原样折起,收回信封里。“荀氏壁距离云间坞不到百里,两地可见狼烟。家父若急于见我,动身前来云间坞即可。他若不来,则事不急。”
阮朝汐:“……”
她的脑海里闪过早晨窥见的后背极重的伤势,又想起了措辞颇为严厉的家信。
“坞主不想去,那就不去。”阮朝汐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云间坞里人也不少。南苑有霍大兄他们,西苑有娟娘子她们,还有东苑所有人,杨先生,周屯长,都愿意陪坞主过年的。”
荀玄微掂着最后一块髓饼,自己却不用,只漫不经心打量。“说了一堆人,阿般自己呢。”
“自然愿意的。”阮朝汐不假思索道。
“那好极。”荀玄微唇边的清浅笑意漾进了眼里,“过几日就是腊八腊日了。这是你第一次在坞里过年,我们也学司州习俗,熬煮些浓稠可口的腊八粥,好好的过。”
阮朝汐退出书房,在门外穿鞋时,主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门外似乎有人嚷嚷。
荀氏老仆提着灯笼站在半掩的门边,和门外的人说些什么。
距离实在太远,阮朝汐看不清来人的相貌,问白蝉,“是不是燕三兄回来了?”
白蝉摇头,“燕斩辰未归。门外的是荀氏壁送信来的孟重光。孟重光是跟随郎主二十年的家臣了,仗着老资历,过来催讨郎君回信,半夜了还不肯走,实在惹人厌烦。”
阮朝汐沿着长廊回去自己屋里,半途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回头去看,霍清川急匆匆地赶去院门边,和门外的孟重光交涉起来。
她没有再看下去,回了自己屋里。
白蝉帮她点燃了几个炭盆,屋里很快便暖和如春,她感激地把白蝉送到门外。
白蝉倚着门,手搭在木栓上,却不急着走。
“阮阿般,今晚的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她在夜色里轻声叮嘱,“你着实命好,郎君对你青眼有加,今早未和你计较。但书房毕竟是郎君起居议事的重要地方。非早晚惯例习字时辰,你欲入书房之前,先问过我和葭月。莫要再像今早这般贸然闯入了。”
阮朝汐惭愧应下,“是。”
她蹲在地上,把灯笼里的半截蜡烛点亮,手掌护着烛火,提起灯笼递给门边的白蝉。
白蝉接过灯笼,人依旧不急着走。
“郎君嘱托我私下问你,你进去书房之前,必定路过耳房。葭月今早在耳房当值,她未能叫住你,可是因为你淘气,轻手轻脚避开了她?”
阮朝汐摇头,“葭月阿姊早上见了我的。她当时在耳房忙,我问她能不能进去,她要我自己掀帘子看里头动静。我听到只有孔大医在,以为不碍事,就进去了……以后我会敲门的。”
白蝉提着灯笼,良久没说话。清丽的脸半张被灯火照亮,半张隐在黑暗中,倚着门不动。
阮朝汐站在门后准备关门,等候了半日,白蝉始终没挪动脚步。她诧异地仰头看她,白蝉才猛然惊醒似的,匆忙跨出门外。
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里,白蝉幽幽地叹了口气,“葭月糊涂。”
白蝉此刻的脸色不寻常,掺杂伤感,怅惘,忧惧,种种复杂神色。阮朝汐瞧着有些不安。
“白蝉阿姊,怎么了?”
“葭月毕竟和我一处长大……” 白蝉回过神来,住了嘴,改而叮嘱说,“你早些睡罢。夜里听到外头有动静也不要开窗,当心梦魇。记得早睡早起。”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阮朝汐关上了门。室内炭火温暖,她抱着柔软蓬松的衾被,很快进入了梦乡。
今夜她睡得安稳。梦里有阿父,阿娘,带着年幼的她在司州过新年。爆竹阵阵,欢声笑语。
她记事起从未见过阿父,梦里的阿父形象向来都是模糊不清的。
高大的人影轮廓站在远处,安静地看着她和阿娘的欢声笑语。看了一阵,转身往梦境深处走,越走越远。
但这回的梦境却和以往格外不同。
阿父模糊的身影走着走着,渐渐地清晰起来——
玄色衣袂飘摇,山间云雾空蒙,逐渐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清雅颀长的背影。
第25章 第 25 章
云间坞这些日子热闹得很。
颍川荀氏名声在外, 一直陆陆续续地有人投奔云间坞,但从未像这个冬月,名声远扬, 携全族投奔的豫州大小士族络绎不绝。
阮朝汐起先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前来拜访的客人太多,书房早晚不得空闲, 她挪去旁边的耳房练字时,时常听到书房里的客人们屡次垂泪叹息, 频频在话语间提到“崔十五郎”。
崔十五郎活着的时候, 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朝廷钦犯, 人人躲避不及, 唯恐召来灾祸。如今人死了,惨烈死在追捕的平卢王眼前, 清河崔氏嫡脉断绝, 倒有越来越多的人怀念起当初‘天下第一高门’的赫赫荣光。
云间坞从不承认收留了京城逃犯崔十五郎。
从门楼高处跳下身亡的那人, 不惜划了自己的脸, 哑了自己的嗓, 摔得粉身碎骨, 同样坚决否认自己是崔十五郎。
率领历阳官兵上山奔袭、却无功而返的平卢王,连奔袭之事都不承认。
但传言已经不胫而走。
远道投奔而来的所有士族,都异口同声地感慨着——云间坞不惜抗命也要收留崔氏遗血的义举。
异口同声地叹息着——崔十五郎不愿连累荀郎而自尽的义举。
众人齐声愤慨不平, 平卢王无礼,不敬豫州士族,一言不合便举刀相向,身为皇族宗室,粗蛮宛如屠夫。这次云间坞教他铩羽而归, 下次受害的不知又是哪处。
朝廷是元氏皇家的朝廷,但士族才是乡郡之根基。元氏立国不久, 便诛灭了立下从龙功勋的清河崔氏,令天下士族侧目,非议之声不绝。
元氏朝廷想要将中原大小州郡纳入统辖之下,怎能绕过天下士族门第?天子有德,万民从之;天子无德,名士不至。京城的士族官员已经在猛烈弹劾平卢王攻伐坞壁的旧账。
才进了腊月不久,东苑童子们听杨先生私下里说,云间坞管辖的坞民,已经突破一万八千人,举族前来投靠依附的士族门第大增,即将超越阮氏壁的规模,成为豫州盛名仅次于荀氏壁和钟氏壁的第三大坞壁了。
阮朝汐在耳房练字时,时不时地从书房那边传来大声慨叹:“如今全天下都在流传荀郎的美名,荀郎避世不出,则天下名士不至。朝廷的征辟诏书或许已在路上了。荀郎打算应征辟否?拒征辟否?”
“荀郎不出,当如苍生何!”[1]
荀玄微只是含笑听着,从不承诺,也不否认。书房里对坐的士族郎君们便各自揣着猜度怅惘离去。
这些坞壁里的庶务,毕竟离阮朝汐太远。她在耳房里专注练着字,隔壁的对话便从耳边轻风似的刮过去了。
阮朝汐这几天心心念念的,是她即将在云间坞度过的头一个腊八节。
她从前没怎么过腊八。
阿娘一个孱弱妇人,喂饱两人的肚皮都艰难,哪里还有过节的心思。
偶尔遇到阿娘心情不错的时候,她才能在穿透茅屋的料峭寒风里,裹着旧絮被子,依偎在温暖的身侧,听阿娘叹息着。
“腊日原是祭祖的大日子。腊八节这日喝粥,起先是南边传过来的佛庙习俗。南边佛庙香火兴盛,到了腊八这日,就要出去搭棚舍粥。后来习俗流传到了我们北地,司州那边也时兴起了腊八粥。起先是高门大户,公卿人家搭棚施舍热粥,后来就连富庶些的庶民都时兴在自家熬煮腊八粥。”
“胡桃,松子,小米,黄米,红枣,栗子,花生,莲子……不拘什么材料,厨房里有什么便拿什么,凑齐八种名目,放在锅里,小火熬煮几个时辰,热腾腾的掀开锅盖,拿木勺舀一舀,那股浓郁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整个早晨都不散……”
热腾腾的腊八粥的香浓味道,清晨便从几处大小厨房的门窗间隙透出,浓香传遍了雪后素白的主院,又传到了东苑。
今日东苑难得停了一日武课,专心过腊日。
东苑童子们仿佛拘束已久的一窝野鸭子冲进了池塘,咋咋呼呼的呼喊笑闹声此起彼伏,不曾有片刻止歇。阮朝汐从安静的主院练完字过来,坐在饭堂里喝粥,一碗热腾腾暖胃的八宝粥还没喝完,被吵得头皮发麻。
开始上武课的童子们胃口奇大,每人至少干掉两三碗,大木桶盛得满满的热粥不到一刻钟见了底,几人还在不死心地围着木桶扒拉桶底的八宝料。
杨斐就在这时抬脚进了饭堂。短短一句话,乱哄哄的饭堂瞬间寂静下来。
杨斐代荀玄微传话。
“童子们!尔等进东苑已满三月。今日正逢腊日节庆,坞主会挨个传唤诸童子至书房会面。”
这是自从进入坞壁之后,第二次的单独召见。
所有人都收了闹腾的心思,露出期待又紧张的神色,迅速坐回食案,身板挺得笔直。碗里粥还未喝完的,一个个默不作声地低头喝粥。就连年纪最大、向来最闹腾的李豹儿都哑巴了。
“阮阿般。”陆十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身侧的阮朝汐, “你这几日在主院,坞主可有透出什么口风?这次还是看眼缘?还是会……会考察其他的?”
阮朝汐捧着自己的碗,慢慢咽下一口甜香可口的粥。“没听坞主提起。”
陆十紧张地声音都颤了,“我是个没有殊才的。上次纯粹运气好,和你一起进去,侥幸得了眼缘,留在东苑。这次我一个人进书房,我、我肯定要给送走了。”
李豹儿坐在对面,闷不吭声,唏哩呼噜地喝完大半碗粥,一抹嘴角,烦闷地说,“陆十吵什么吵。你的字写得那么好,送走个屁。我今天肯定又是头一个进书房,坞主只要叫我写一个字……我、我就要给送走了。”
陆十安慰他说,“没事,李大兄的武课学得最好。大不了当面演练一套周屯长新教的棍法,坞主定然会被你的武学殊才打动的。”
李豹儿眼睛亮了。
阮朝汐边喝粥边听着,越听越不对劲,放下碗提醒说, “李大兄注意收着点力。当心别打裂了书房的地面砖和云母窗片。不止贵,云间坞附近还寻不着,得去荀氏庄子里补。”
李豹儿感激地说,“阿般细心。我会留意的。”
饭点结束,年纪最大的李豹儿排在最前头,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众人出了饭堂。
“李豹儿。”杨斐握着名册,果然头一个点道,“随我去书房。”
李豹儿浑身一个激灵,提着木棍就往主院走。
“木棍放下!”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什么都不必带,今日不必演练殊才。人随我去书房就好。”
李豹儿脸都垮了,在众童子齐刷刷的目光注视里,动作僵硬地抛下了木棍,跟随杨斐一步步挪出了东苑小门。
东苑众人坐立不安地在庭院沙地等候,谁也没说话。
阮朝汐想起为人仗义的李豹儿,心头也有点不安,随手捡起一支枯枝,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目光不时打量一眼紧闭的院门。
好在木门不到一刻钟就打开了。李豹儿一路疾跑回来。
在众人屏息静气的注视下,李豹儿喘着气,从怀里捧出一张素绢,左右摊开,兴奋地展示给众人看。
“坞主说,我们在云间坞过年,从此算是坞里的人了。那些家里取名不大好听的,今日他会统一赐下新名。”
雪白素绢上墨迹挥洒,写下意态舒展的‘李奕臣’三个字。
李豹儿兴奋地说,“从今日开始,谁也不许再叫我李豹儿了。都叫我李奕臣!”
东苑里喧嚷声大起。众人恍然知道今日原来不会把人送走,而是去书房赐名,全都激动起来。
杨斐站在门边,按着名册挨个叫人。
陆十被召进书房,得了个新名字“陆适之”,兴奋地四处展示给人看。
“坞主说‘十’和‘适’同音,赐名‘适之’,希望我顺天应人,适时而起,相机而动。”
姜芝进了书房,若有所思的出来。
众人追着他讨看素绢,姜芝摇了摇头,“坞主说我的名字寓意不错,不必改了。”
李豹儿,不,现在叫做李奕臣了,纳闷地瞅着姜芝,“你不必改名,为什么也在书房里磨蹭那么久?坞主和你说什么了?”
姜芝不冷不热地说,“坞主单独与我说了许多勉励言语,你想听?但我为何要告诉你呢。”转身回了自己屋里,把李奕臣气了个倒仰。
阮朝汐还是最后一个被叫进书房。
一幅空白素娟,放置在漆黑长案上。刚刚用过的玉管紫毫笔搁在羊脂玉笔山处。
“今日的八宝粥喝得可好?”难得一次腊日,荀玄微穿了件颜色鲜亮的绯色蜀锦袍,外罩浅色纱衣,黑锦领袖缘处依旧以金线勾勒了展翅玄鸟图案,神色舒缓,眉眼温润。
“听说送去东苑的满满一木桶粥被舀了个空,你可有抢过那群半大小子?若喝得不饱足的话,我这儿还备着些。”
“喝饱了。”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张开手比划给他看,“这么大的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都快要从碗边溢出来了。八宝粥里的料头放得十足,我吃出足足十几个红枣,七八个核桃。”
荀玄微听得笑起来。
他向来辨识入微,短短一句话也能从中揣度出几分言外之意。“粥里放了八色料头,阿般头一个说起红枣,想来是喜欢吃枣的?”
“喜欢。”阮朝汐今日的心情也极好,流光溢彩的云母窗光线映在她稚气未脱的眉眼间,这几个月吃得饱足,睡得安稳,养得她气色极好。
“粥里的红枣又大又甜,比从前家里吃过的酸枣好吃许多。”
荀玄微又温声问询了几句,修长的手拿起书案一幅白绢,放在面前,开始缓缓研墨,提起今日召见的正事。
“‘阿般’是你家里取的小名,长大后还是需要个正式名字的。你年后便十一岁了,想要个什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要求,想要什么字,现在都可以提,我替你考虑周全便是。”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她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不同。家里其实是给她起了大名的。
阿父在世时,给她起了极好听的大名。只是阿娘严厉叮嘱多次,世上好人少而坏人多,不许她轻易透露大名,对外只自称小名‘阿般’。
她牢牢地记在心头。阿娘过世几个月以来,她始终不曾把自己的大名透露给任何人,严格防备着所有人,情形一旦不对,随时准备着躲避离开。
但云间坞里的人都很好。坞主也很好。她已经决意要留下了。
“朝汐。”她极珍重地念出两个字。说话的同时,手里不自觉攥住身上小袍子。
小郎君式样的直裾衣袍布料被她攥在手里,仿佛攥紧了阿娘临终前抱病维护她的一颗拳拳之心。
她轻声说,“朝暮的朝,潮汐的汐。坞主,我想要这个名字。”
荀玄微并未多问什么,似乎也未察觉她绷紧攥拳的小动作,只略颔首表示听见,蘸墨落笔,写下意蕴舒展的两个隶书大字:“朝汐”,将墨痕未干的素绢递给她。
阮朝汐双手郑重地捧起。
这是她父亲生前给她起的名,透过阿娘的口告知她,又严厉叮嘱她守在心底,不许告知外人。
如今以赐名的方式在云间坞里公开,隐藏多时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仿佛峭壁半空一块悬石终于落下,又仿佛踩空的脚稳稳地踏在了实地上。
阮朝汐双手捧着素绢,来来回回地打量自己的名字,越看越觉得好看,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一会儿,气色极好的脸颊两边显露出了平日少见的浅浅笑涡。
荀玄微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收回打量目光,将手中的笔放回笔山。
“‘朝汐’这个名字极好。”
他赞赏道,“朝暮交替,潮汐去来,往复无穷尽也,天地大道蕴含其中。阿般从此有了佳名,可喜可贺。”
阮朝汐按捺着激动,把写下自己大名的素绢仔细收入怀里。
在书房里进学久了,见多了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场面,她不自觉地学着荀玄微平日的样子,收敛自己情绪,刻意绷起表情,忍着眼眶泛起的微微湿意,起身拜下大礼道谢。
未拜下便被扶起。
荀玄微起身扶起阮朝汐,盯着她的眼睛,珍重地叮嘱她,“你毕竟和其他东苑童子不同。女孩儿的闺名是不能随意让人知晓的。”
“把绢帛收好了。切记住,大名莫要轻易展示给旁人。”
第26章 第 26 章
白蝉敛首低眉端上漆盘。漆盘上惯例摆放着两盏青色瓷盅。
荀玄微举起自己面前的瓷盅, 和另一盏瓷盅轻轻碰了下,“阿般今日有了佳名,乃是可喜可贺之大事, 当饮一杯。”
阮朝汐打开瓷盖,抿了一口热饮子, 立时察觉到今日的滋味殊异。腊日的待遇果然和往常不同,她这边送来的不是酪浆, 而是新鲜羊乳。
她小口抿着羊乳, 对面的瓷盅打开, 里头盛放的居然也不是浓黑药药, 而是以热水温着一大杯酒。
“难得过腊日。坞里事务也不若前些日子紧张。我偶尔也想松快些,喝几杯新酿的菊花酒。”
荀玄微神色舒展, 噙笑举起金杯, “阿般年纪还小, 饮些羊乳。我自饮一杯美酒即可。”
刚喝了一口, 阮朝汐已经回过神来, 扯住了他衣袖, 不客气地往下拉。
“这么大的金杯,一杯至少四两酒。坞主的伤势未好,怎么能够过量纵饮。不许再喝了。”
荀玄微只喝了一口, 被她拉扯得喝不成,只得把金杯放回漆盘里,“对外需说是病。”
白蝉松了口气,急忙过来把满杯的菊花酒捧走。
“秋日里就开始筹备着酿菊花酒,耗费一两个月时间, 进了腊月宜饮。只喝一口未免扫兴。”荀玄微起身在书房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套玲珑玉杯。
玉杯放置在精巧的檀木长盒里, 紫绮罗铺在盒底。正是从前宴饮时曾经拿出,阮朝汐无聊数过,十六滴酒就能盛满的小玉杯。
荀玄微自己以温水洗了玉杯,放置案上,和她商量着,“这套玉杯极小,腊月里喝两杯养肝明目的菊花酒,阿般应该不会再拦了?”
阮朝汐这回倒是没有拦。
她的视线转向了玉杯里琥珀色的新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菊花酒的名字,听起来好生新奇。她只听阿娘说,新春正月里,司州家家户户都会饮屠苏酒、椒柏酒,她竟不知,原来菊花也可以酿酒?
“坞主,”她大胆提出要求,“我也想喝。”
荀玄微的目光惊讶里带着好笑。“你才多大,莫要学大人饮酒。等你长大些再喝。”
“这么小的酒杯,又是菊花酿的酒。不是说养肝明目吗?我喝一杯不打紧的。”
荀玄微见她坚持,从檀木盒里取出第二个玉杯,数着酒滴数,给她倒了一小杯。
“虽说菊花酒甘甜,里头毕竟掺了酒曲。止此一杯,浅尝味道即可。”
果然是极小的杯,阮朝汐一口便喝完了整杯分量,舔舔唇,新酿的菊花酒入口甜滋滋的,甘甜芳馥,有菊花的清香回味。与其说是酒,更像是夏日的饮子。
她把空杯推过去。“还要。”
荀玄微打量着酒杯大小,给她又续了一杯。
“还要。”
“三杯了。菊花酒虽然不是烈酒,但你从未喝过酒,喝多了只怕要醉。”
“这么小的杯,不会醉的。”
“最后一杯,再不能多了。”
阮朝汐喝完第四杯,放下酒杯,眼前已经迷迷蒙蒙的,视野蒙上一层厚厚的纱。白蝉的嗓音也变得忽远忽近,仿佛从山谷远方传来的回音。
“郎君,阿般似是喝醉了。”
熟悉的澄澈嗓音也在耳边朦朦胧胧的,带了无奈笑意,“原想着玉杯量小,又逢腊日,她若喜欢,多饮点无妨。怎的三四杯就倒了。”
有人轻轻地搭了下脉。女子柔细的指尖拂过额头,又动作极轻地拨开眼睑打量,“毕竟年纪还小,从未饮过酒,刚才几杯喝得又急。奴看阿般浑身发汗,醉得睡过去了。要不要奴熬煮些醒酒汤来。”
“先扶去她屋里歇着。等醒酒汤好了,你亲自给她端去。”
“是。”白蝉过来扶阮朝汐。
喝醉的人失了身体控制,比平日沉重很多,看起来那么小小的一个身体,扶起来居然沉甸甸的,白蝉脚下一个踉跄,阮朝汐螃蟹似的横走几步,摇摇晃晃地往下扑倒。
有人倾身扶了一把。她本能地反手去抓,揪住一片布料捏在手里。流水般光滑的衣料贴在滚烫的脸颊上,料子上浅淡的香气让她感觉舒适,她紧紧揪住那片光滑衣料,再也不撒手了。
“……”荀玄微低头看着醉倒在身边的小小身影。
醉后蜷成了一团,案边摆放的圆形细簟坐具正好成了卧具,他的袍子衣摆被扯过去当做软枕,不甚客气地枕在了粉扑扑的脸颊下。
白蝉急忙伏地告罪。
“郎君恕罪,奴一时失手……奴这就带走阮阿般。”说罢小心翼翼地捏住大袖衣角,就要从阮朝汐的手里往外扯出。
阮朝汐手心攥得死紧,厚重的蜀锦料子都捏出了皱痕,白蝉不敢用力,轻扯了几下,哪里扯得动。
“罢了。”荀玄微抬手止住,“随她在这里睡下,等醒了再送回去,不妨事。”
右边衣袖被扯住,动弹不得,他索性左手执了笔,摊开书案上的名册。
那是一本各苑集录的名册,每年终时多有增添删除。今日东苑童子们刚刚赐名,他翻到东苑名录,对应旧名,一个个写下新的名字。
写到“冯阿宝”时,他的笔尖停了停,并未在旁边写下新名,而是唤来杨斐,吩咐下去:
“冯阿宝虽有过目不忘之才,但心性怯懦,行事却又莽撞。才质偏差,无恒之人[1],难以成器。我见他年纪最小,额外给了他数月时间。但今日看他心性依旧无甚长进,东苑不必再留他了。”
杨斐见惯了类似场面,并不多劝说什么,只问,“已经是腊月里了。郎君的意思是,年前把冯阿宝送走?”
荀玄微的视线瞥过身侧酣然沉睡的小团子,沉吟片刻,“过了年再送出去。难得一个新年,让东苑好好过完再说。”
“是。”
白蝉送了杨斐出去,回转屋里时,荀玄微手里的名册已经翻到了西苑女童。
西苑今年新入女童十六人,留下四人。他未给女童赐名,名册上俱是小娘子们家里起的乳名。
他随意翻了翻,问起白蝉,“西苑有个和阿般交好的,时常见她们相约斗草,叫什么名字。”
“啊,郎君说的可是傅阿池。傅阿池是去年选进西苑的,今年也是十岁,在西苑小娘子里资质颇为出色,练得一手好琵琶。”
“叫娟娘带她过来。”
傅阿池的模样完全符合西苑选人的模子,白皙乖巧,娇俏可爱,个头不高不矮。
她被挑选入坞已有整年,头一次被娟娘带领入书房,诚惶诚恐地拜倒,双手交替覆在额头,远远地行了礼。
荀玄微惯常春风和煦地闲聊了几句,等傅阿池心神松懈下来,又细细问了些西苑进学和日常诸事,问答了约莫一刻钟,让她退出去候着。
“回答有条有理,可见聪慧机敏;两眼清亮有神,心性大抵不差。”他叮嘱娟娘,“知会西苑的几个教养娘子,以后着重留意些傅阿池。”
娟娘温婉应下,“是。”
傅阿池之事到此为止,荀玄微合上名册,换了话题,“你不在后,西苑谁能主事?”
问得突兀,娟娘却早有准备,答得毫不迟疑,“贞娘即将及笄,学艺大成。郎君再给她一两年时日,可主事西苑。但眼下……仓促之间,实在挑不出主事人手。”
荀玄微目光倏然转为锐利,唇边却噙起浅笑,言语温雅,堪称体恤。
“西苑年年劣汰,留下的太少,除你之外,仓促间确实挑不出主事之人。娟娘打算如何?我嘱托你之事,可要往后推迟一段时日?或是换个人去做?”
娟娘立即盈盈拜倒,“郎君嘱托之事急迫,拖延不得,妾鞠躬尽瘁,效死而已。妾去后,郎君可从白蝉、葭月两位阿姊里,暂调一位去西苑主事,贞娘在旁辅佐即可。”
荀玄微盯着娟娘的发顶,冷锐眸光逐渐温和下来,颔首道,“有心了。葭月不可,白蝉会暂掌西苑诸事。你下去准备罢。无需挂念西苑,年前即可启程。”
娟娘低头应道,“是。”
——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已经完全黑了。室内点起暖炉,温暖如春,绯袍郎君斜倚着隐囊,正在明亮灯下看书。
她的手依旧死死抓着衣袍一角,至今不肯松开,厚实的蜀锦料子浸了手心的汗,被抓揉得皱成一团。
“可算醒了。”荀玄微放下书,倾身过来查看,清浅眸光里带了笑意,“时辰不早了,放过我这身袍子,回屋里歇着去。”说罢轻轻地抽了下衣角。
阮朝汐本能地抓紧。熟悉的布料手感和浅淡熏香气味都让她安心,黑葡萄般的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渐渐又阖拢,闭着眼重新蜷成了一团。
耳边朦朦胧胧,声音忽远忽近,她听到熟悉的清冽嗓音道, “怎的又睡过去了?把醒酒汤端来。”
白蝉匆匆地去拿。
温婉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劝慰着什么,阮朝汐睡意朦胧,耳边听不清,不过还是依从熟悉的声音喝了汤药。
喝完了依旧犯困,她揉着眼睛,另一只手至今攥着衣料不放,衣料吸了掌心的汗,已经温热,不如先前舒服。
她四处摸索几下,顺着手里衣料拉扯,又扯出一大片光滑质地的柔软衣料,闭着眼摸了摸,靠了过去。
荀玄微在灯下继续翻阅了几篇,放下古籍卷轴,目光往自己膝头处望去。
熟睡中的小小身影,神色舒展而放松,脸颊睡得粉扑扑的,以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信赖姿态伏在他的膝头,手指紧紧捏着他的衣摆。
荀玄微平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深邃,似在凝视近处,又仿佛透过眼前伏卧酣睡的身影,追溯遥远过往。
他喜静,因此书房里惯常清静。此刻除了火烛的细微噼啪之声,只多出了醉酒的小团子清浅细长的呼吸声,并不显得嘈杂,反而奇异地更衬出室内的安宁祥和。
阮朝汐在睡梦中翻来覆去,脖颈间挂着的阮氏玉佩掉了出来,沉甸甸的悬挂在脖子上晃悠。荀玄微拎起五彩丝绦线,把玉佩沿着脖颈衣襟轻巧塞回去。
阮朝汐下意识地抚摸几下温润的玉佩表面,松开手,重新陷入梦乡。梦里轻声咕哝了句什么。声音太轻,难以听清。
她在轻声梦呓。应该是个愉悦的美梦,她在梦里时不时地展颜微笑,含糊的梦呓声里带着依恋,手指紧抓着面前的衣袍不放。
见她梦中喜悦,荀玄微神色间的一抹沉郁也舒展散开了。他噙着浅淡笑意,倾身过去,侧耳倾听她的梦呓。
他这回听清了。阮朝汐枕在他膝上,抓着他的衣摆,在梦里轻声而满足地呢喃着:
“阿父。”
“阿父。”
荀玄微:“……”
不知是过于惊讶还是意外,他被呛住了,尚未痊愈的伤疾被牵引带动,以手掩口,低声而剧烈地咳了几声。
白蝉在隔壁耳房听到动静,匆忙掀开挡风布帘,担忧的目光望进来,旋即被严厉的一瞥阻止,默然倒退出去。
荀玄微咳了几声,缓过胸口被堵住的一口长气,深深地呼吸几次,喝止,“不可如此称呼。”
回应他的,是鼻息清浅的小小鼾声。
第27章 第 27 章
阮朝汐做了整夜的好梦。
在梦里, 她和阿父阿母一同住在篱笆圈起的小院子里。小院子里有两棵歪脖枣树,秋季结满了红枣,风一吹便窸窸窣窣地掉落在小院里。她和邻家小伙伴们嬉笑打闹着捡拾红枣, 熬煮煮粥,厨房里香气扑鼻。
阿父木勺舀起浓稠的米粥, 把她的瓷碗装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漫溢出来。红枣一颗颗的又大又甜, 一碗粥里, 她吃出了几十颗枣核, 甜到了心里。
她被甜醒了。
屋外寒风料峭, 吹动窗棂。天色还未亮,主院四周点起了灯笼, 值守部曲走动查看动静。两名荀氏老仆守在院门边, 有人隔着厚重院墙, 正在高声喊门。
“仆奉郎主之命, 前来云间坞拜见郎君。苦候多日, 不见回书!仆出荀氏壁前, 郎主曾亲口面命,叮嘱郎君速回家书,不得耽搁, 郎君为何慢待至此!仆请见郎君!仆请见郎君!仆请见——你们敢!”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可疑响动,阮朝汐顶着晕眩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推开庭院那边的窗户。
荀氏老仆提着灯笼守在门边,院门开了半扇, 两名老仆在门边叹气,“两边别动手, 别动手啊。哎哎,徐二郎,下手轻些,毕竟是荀氏壁那边的人。”
砰的一声闷响,夜里高声喊门的孟重光被捆缚手脚,连嘴都塞住,扔麻袋似的扔进主院,半个身子扎进雪堆里。
霍清川领着徐幼棠从门外进来,客气地对两名老仆道,“不管哪边来的人,身在云间坞,却对郎君出言不敬,总是要惩戒一番的。我等这就去寻郎君请罪。”
这番折腾动静不小,书房窗前早已点亮了灯。
白蝉掀帘子出来,示意二人进去。
阮朝汐扒着窗棂,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白蝉远远地见了,冲她招了招手。
阮朝汐快速洗漱完毕,穿戴好衣裳小靴,披上氅衣,搓手蹦着穿过积雪庭院。雪地里的人已经挣扎着起身,狼狈坐在地上,头脸都是积雪。
她还未进书房,霍清川和徐幼棠已经出来了。
两边交错而过的当儿,霍清川冲她打了个招呼,提醒说,“庭院里那个是荀氏家臣,怎样处置他是郎君自家事。无需和东苑诸人提起。”
阮朝汐应了,往前走了半步,又回头问,“坞主会把他赶回去荀氏壁吗?”
“就这样扔回荀氏壁。”霍清川回答,“郎君吩咐了,不必特意准备回信了。他就是回信。”
阮朝汐:“?”
她似懂非懂地进了书房,在门口脱鞋时先敲了敲敞开的木门。“坞主,我进来了。”
于她来说,腊日度过,新年未至,这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冬日早晨。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坐在对面的荀玄微对她的态度,却不怎么寻常。
他惯常手里握一卷书,慢腾腾喝一口药,看半篇书。两人坐在对面,一个习字,一个看书,井水不犯河水,平和无事。
但今日不寻常。探究的视线时不时地转过来,在她身上停驻须臾。
阮朝汐便顺着那道探究的目光,看自己身上。衣裳没有穿反,左右足衣也没有穿反,布料没有污渍,没有起皱,衣带扎得好好的。
她递过疑惑的一瞥。
两边视线碰上,荀玄微随意同她说了一句,“阿般昨日梦中叫了阿父。可是梦到你阿父了?”
阮朝汐有些窘迫。昨晚白蝉阿姊把她扶回屋里,大晚上的又煮了碗醒酒汤,早上笑说给她听时,她自己却毫无印象,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我不记得了。我阿父过世得早,我其实很少梦到他。”
“哦?说说看,你印象里的阿父,是什么样子的。”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比划着说,“应该是高个子,长相……不知道。不记得了。过世的时候我还不到周岁,听阿娘说,阿父那时候二十出头年纪,生了场重病没了。”
荀玄微慨叹,“过于年轻了。”
他若有所悟,饮了口茶,徐徐说道,“你阿父二十出头年岁过世,你未满周岁。如今十年韶光过去,你阿父如果还在人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三十出头的男子通常会蓄须,形貌或许和你的想象大为不同了。”
阮朝汐摇头,“但阿父过世了。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二十出头年岁的年轻模样。”说完便继续练字。
写着写着,感觉对面的视线又沉思着扫过来。
她疑惑地把自己身上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从头顶的小发髻摸起,摸脖颈的玉佩,摸脸上有没有沾灰。
荀玄微轻叹了声,“你身上没有穿戴错漏什么,不必再摸索了,练字罢。”把书卷搁在案上,起身出去了。
阮朝汐:?
庭院雪地里的孟重光已被拖了出去,雪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主院仆役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洒扫庭院,铲除积雪。
阮朝汐透过云母窗看了一会儿。大清早的,天还未亮,便遇到堵门无礼的糟心事,坞主面上不显露什么,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她收敛心神,平心静气地练了整个时辰的大字。
天光已经亮起,她饥肠辘辘,笔下专注地写着字,左手摸索着在长案上寻找琉璃碟。昨日刚吃了髓饼,今日应该是奶饼。
摸来摸去,摸不着。
阮朝汐愕然停了笔,四下里张望。
今日的长案上,只有纸张笔墨,没有摆放琉璃碟。
白蝉刚洒扫完毕,捧着小盆走过身侧,愧疚地叮嘱她一句。
“厨房里细点饼子的用料采买,向来是葭月盯着小灶厨房准备的。葭月如今不在了,增补的人手还未到,我最近担了西苑之事,实在忙不过来,早上起身才发现屯料不够……委屈阿般,最近直接去东苑用早食可好?”
“……哦。好。”阮朝汐点头应下,低头写了两个字,疑惑地问,“白蝉阿姊,好几日未见葭月阿姊,她去哪里了?坞主让她出坞办事去了么?”
白蝉抱着洒扫用具出了书房,挡风的厚布帘子摇晃着落下,并未应答。
阮朝汐和葭月的关系不算亲近,问了一声也就罢了。她数了数今日练习的纸张数,还差半张,继续认认真真地把今早的十张大字写完,起身退出书房,去了东苑。
——
东苑所有童子,除了姜芝未改名,其他人手里都多了一块素绢。
李豹儿新得了‘李奕臣’的名,正在兴头上,举着自己的素绢递给阮朝汐炫耀,又问她,“阮阿般,你的素绢呢?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你的新名。”
阮朝汐和李豹儿关系不错,如实答他,“素绢在屋里。坞主讲了,新名不好随便说。你们还是叫我阿般就好。”
李奕臣还在纳闷,“为啥你的新名不好随便说——”姜芝从旁边走过,冷淡道,“人家身份贵重,陈留阮氏认下的小郎君,自然不同。李大兄,别让阮阿般为难了。”
李奕臣瞪他一眼,却也没再问下去。转过脸来继续跟阮朝汐说,“那你瞧瞧我的新名字。以后别叫错了。”
阮朝汐便接了素绢,念了两边“李奕臣”。旁边有人又递过一张素绢给她看,原来是新得了‘陆适之’名的陆十。
阮朝汐接过素绢,又念了两遍“陆适之”,冲陆十笑了一下, “等开春了,我打算学文课。你也是学文课?我们还是坐前后吧。”
虽说赐了新名,但叫习惯了,当面多数还是叫小名。
阮朝汐坐在长食案前用早食,姜芝盯着她看着一阵,若有所思问她,“阮阿般,你今早怎的过来东苑吃用了?坞主没有留你在书房用早食?”
阮朝汐扒着饭,简短地说,“书房最近忙,人手不足,白蝉阿姊嘱咐我来东苑用早食。”
“好端端的,留你在书房吃用了三个月,怎的突然改规矩了。”姜芝带着思索神色,旁敲侧击, “是不是你不慎做错了事,坞主嘴上不说,疏远你了?”
阮朝汐扒饭的动作一顿。想起了那天直入书房,无意中窥见的屏风后的秘密。
说起来,也过了十来日了。荀玄微当面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昨日她在坞里度过头一个腊日,一切如常,坞主还赐了她甘甜爽口的菊花酒。
她慢慢咀嚼着嘴里的豆饭,思量着,李奕臣却听得不耐烦了。
“姜芝你忒烦。”李奕臣直接把姜芝面前的一大碗酱肉拿走,在姜芝的怒视里,边吃边道,“心眼子弯弯绕绕的,没事都被你说出事,阮阿般别听他的。坞主允了你在书房里练字,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有什么想法,直接开口问呗。”
阮朝汐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笑了下,“嗯。李大兄说得有理。”
“哎?”李奕臣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稀罕地探身过来,在她面前左瞧又看,又大喇喇地伸手捏了一把白里透红的粉嫩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一个男娃儿生得这般好看。你刚才笑了那一下,我都觉得你整个人都发亮。”
阮朝汐瞬间绷起了脸,拍开李奕臣的手,低头继续扒饭。
李奕臣还不罢休,仔细看几眼阮朝汐,又去瞧身边坐着的陆适之,比对着两人瞧来瞧去,大摇其头。
“陆十生得也好看。但他笑起来就不发亮。哎陆十,跟阮阿般一比,你这个‘金童’,名不副实啊。”
陆十敢怒不敢动手,小声咕哝了一句,“金童又不是用真金子打的。活人不发亮才正常,发亮的只有灯笼。”
饭堂里诸人捂着嘴闷笑,在门边远远盯着动静的霍清川也忍俊不禁,和身侧的徐幼棠闲话。
“童言无忌。他们这个年岁,都无甚心机,想什么便说什么。姜芝那种藏着心眼的童子不多。”
徐幼棠抱胸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把玩匕首。一支精光闪烁的匕首在指尖翻转挪腾,转出了虚影。
“心思不深,又不是全无心机。阮阿般至今还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东苑诸人她是个女娃儿。”
霍清川的神色严肃起来,声音里带出警告之意,“幼棠。”
“好了。霍大兄的意思我明白。”徐幼棠瞥过饭堂里几个小小的背影。
“上次书房里我盯了她半个时辰。除了相貌讨巧,心性也确实不错,难怪得了郎君的青眼,早晚带在身边,亲自指点教导于她。我想开了,人各有际遇,是她有福气,旁人强求不来。”
霍清川摇了摇头。
“你还是没明白。想想娟娘。当年娟娘在东苑时,跟随杨先生学了三年琴,始终差点火候,郎君手把手地教了她。如今郎君手把手地教阮阿般写字,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霍清川意兴阑珊地道,“后来娟娘东苑课业大成,写得一手好辞赋,弹一手绝好的琴,被送去西苑,又学了筝,学了舞。如今娟娘要出坞了。昨晚你去和她道别时,她有没有告诉你去什么地方?要做何事?几时能回来?”
徐幼棠挑眉。“霍大兄的意思,阮阿般以后会走娟娘的老路?”
“看着罢。”霍清川轻声道,“外人不知晓内情,难道我们不知晓阮大郎君那块玉佩是如何落在她身上的?”
“郎君着重栽培她。再等两年,看她是继续留在东苑跟杨先生学文,还是如娟娘那般,送去西苑教养。”
第28章 第 28 章
腊月二十三, 祭灶,小年。
阮朝汐在云间坞度过的第一个小年,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到来了。
四四方方的甜糖饴, 东苑每人都发下几块,这是各人在自家里巴望不到的好东西, 极小心地在嘴里含吮着,甜滋滋的滋味, 从嘴里入了心头。
进了小年这日, 东苑难得歇了一日的假。通往主院的小门敞开, 童子们排成一列, 蹑手蹑脚地踩着白雪走过庭院,站在书房门外大声问安好。
此间主人隔帘吩咐下来一句:“今日小年, 又逢瑞雪。你们自去玩耍, 无需多拘束。”
童子们欢声雷动, 由李奕臣领头, 蹦跶着四处撒欢儿去了。
温暖如春的书房里, 阮朝汐端正坐在书案边, 面前摆着一封新书信。
正是上个月阮大郎君得知平卢王突袭,匆忙写就,叮嘱燕斩辰送回来, 承诺会尽快发兵驰援的手书。
匆忙写下的书信,比起之前的手书,字迹显得凌乱,失了洒脱清逸,笔锋转折处凸显嶙峋。
阮朝汐凝神看几眼, 摹写几笔。笔下字迹稚嫩,相差甚远。
“无欲速。欲速则不达。”荀玄微拿过她的练习纸张, 打量几眼,放在旁边。
窗外传来童子们互相丢雪球的叫喊大笑声。
东苑的冬日武课上了整个月,诸童个个手脚有力,砰一下砸得不轻,被砸中的人大喊回掷。雪球时不时地飞越高墙,扔过去南苑,又被南苑那边毫不客气扔回来。
“你不去?”荀玄微抿了口早晨送来的药,“难得小年,不必太过拘束自己。你若嫌弃外头那些小子粗鲁莽撞,去西苑寻你玩得好的傅阿池,庭院里堆几个应景的雪人也不错。”
阮朝汐头也不抬,应道,“和傅阿池约好了雕冰花。等练完了早课便过去。”
她已经练成了习惯,十张大字半个时辰练完,收拾好纸笔,正要走时,一眼瞥见案上搁着的瓷盅,脚步又转回来,掀开瓷盅盖子,探头往里看了看。
“坞主怎么又只喝了一半。好大的人了,每次喝药都剩一半,孔大医日日念叨。”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了几下,摸出油纸包裹的金黄色的糖饴,“今日发了糖饴,坞主喝完药吃一块糖饴,就不觉得苦了。”
荀玄微失笑。抬手接过糖饴,随意道了句,“在阿般眼里,我这个‘好大的人’,究竟有多大?杨斐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我的年岁?”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杨先生说过,坞主今年恰逢弱冠之年,但是冠礼行的早,两年前就任云间坞主时提前行过了。弱冠……”她不确定地说,“应该是二十岁?”
“不错。”荀玄微点点头,“二十岁整。南苑你霍大兄今年十七,过了年将满十八,比我小两岁有余。”
“坞主和霍大兄只差两岁?”阮朝汐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不能吧?”
荀玄微:“只差两岁。我和霍清川虽有主仆的名分,其实算是同辈人。”
阮朝汐惊讶地盘算了半日,恍然明悟,“过了年,坞主就二十一了。和霍大兄差了足有三岁。”
“三岁差很多?”
阮朝汐肯定地点头。
“也是。在你的年纪看来,一岁都是三百余个漫漫长日。三个寒暑春秋,确实差很多了。”
荀玄微莞尔,视线往下,注视着掌心里的金色糖饴, “阿般如今年纪尚小,把霍清川当做是已成年的大兄,尊敬待之。把我当做家中大人,对我心生孺慕之情。等阿般自己长大时,再看你霍大兄,就会觉得他不过是个依附宗族、毫无主见的碌碌家臣;再看我时,视我为仇寇。”
他的声音一贯和煦,此刻的声线里带着隐约怀念意味,甚至称得上温柔。
但阮朝汐听在耳里,不知怎么的,她本能地察觉,对面的人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她阿娘心情不好时,也时常会故意说些不大中听的话,说着说着,屋里便好像乌云笼罩,风雨萧瑟。
她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氛围,就会远远地避出去,阿娘自己越说越伤心难过,最后痛哭一场。
她同样不喜欢今日屋里陡然低沉的气氛。但坞主和阿娘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并不想像躲避阿娘那样的避出去。
想起李豹儿的那句“当面说清楚”,她鼓起勇气,把心里的疑虑问出口。
“坞主可是生我的气了?之前我误闯了书房,坞主至今未罚我,是不是……”后面的她自己却也不敢说下去了。
接受别人的厚待不容易。一旦敞开心扉接受了厚待,如果对方却又要收回这份厚待,难过的心情只会加倍。
荀玄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失笑,“别乱想,那件事早过去了。我要处置人,早已经处置了,不会拖到现在。” 说着安抚地抬手摸摸她柔软的额发。
他虽然温和笑着,阮朝汐却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并不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么轻松愉悦。
她试图理解对方突然的低落情绪从何而来,“坞主不喜欢过年么?还是不喜欢糖饴?如果实在不喜欢,扔了也不打紧的。”
荀玄微还是失笑摇头,“不会。多谢阿般送来的糖饴。”
当着她的面,他打开糖衣,咬下一小块金黄色的边,“好甜。”
乌云般压抑的氛围散去了。阮朝汐松了口气,坞主果然是个性情平和的人,便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会迁怒于旁人。
“啊,药都放温了。”她双手托起瓷盅奉上,“温了也好,药没热烫时那么苦了。坞主喝完吧。”
荀玄微看她姿势,便知道是从书里学来的,双手奉汤药给长辈的姿势。
他哑然接过瓷盅,抿了口温热药汁。
在阮朝汐的催促声里,喝完了整碗药,把瓷盅往案上一放,淡淡吩咐,“出去玩罢。”
——
阮朝汐去西苑寻了傅阿池,从滴水檐下掰下许多晶莹剔透的冰凌,两把小刻刀,雕了整个早晨的冰花。
傅阿池手巧,在西苑进学了大半年,学了许多女红描花的花样,以小刀雕刻的冰花活灵活现,牡丹,芙蕖,芍药,兰花,蔷薇……惟妙惟肖。
阮朝汐跟着雕了几个花样,不够精致,好在冰花剔透,怎么雕都好看。
十几朵冰花挨个摆在雪地里,两人仔细挑拣。最好看的一只冰花当然奉给坞主,其次好看的奉给周屯长,东苑杨先生,西苑几个教养傅母,书房的白蝉。
“葭月阿姊不在坞里了。”阮朝汐把其中一只精致的冰花挑出来,“或许是被派出去做事了。这只兰花好看,我们送给娟娘子吧。”
傅阿池摇摇头,把那只兰花摆在旁边,“娟娘子也不在坞里了。应该也被派出坞做事了。前几日夜里走的。”
阮朝汐惊讶地拨弄了几下剔透的冰兰花,“那……拿去送给南苑的霍大兄吧。”
两人把雪地上的十来只冰花清点完毕,先送了西苑几名傅母,剩下的捧在手里,从敞开的西苑小门进了主院。
她们年纪只差了半岁,身量差不多高,捧一把冰花穿过庭院,谈笑声清脆,冰花剔透耀眼。
东苑童子们正在庭院里疯打雪仗,一个个雪里滚得胖雪人似的,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指着这边说了一句,众多视线齐刷刷地盯过来。
“好你个阮阿般,明目张胆地从西苑出来,也不怕杨先生罚你。”李奕臣拍打干净身上的雪,雪仗也不打了,笑着过来拍了一记肩膀。原本是亲昵示好的动作,阮朝汐差点被他的手劲砸趴下。
“这只好看。”李奕臣一眼挑中了打算送给霍清川的冰兰花,惊奇地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打量,“雕得好精巧。送我好不好。”
傅阿池撇了撇嘴,“只听过往外送的,没听过凑上来硬讨的。这只兰花我们早打算好了,要给南苑的霍大兄。”
李奕臣讪讪地松手,把冰兰花放回阮朝汐手里。
阮朝汐看他依依不舍,东西送回来了,眼神还时不时地瞄着,那么大个头的半大小子,倒露出几分求而不得的可怜劲。
阮朝汐捏起那朵冰兰花,又放回李奕臣手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李大兄喜欢,拿去玩儿。”回头跟傅阿池解释,“这个送我们东苑的李大兄了,我们送只别的给霍大兄。”
傅阿池噘着嘴抱怨,“就你好心。你当我为什么不肯送。你瞧着吧,你送了他一个,东苑其他人还不得都过来讨要。”
果不其然,李奕臣捏着剔透的冰兰花兴奋地四处炫耀,东苑诸人瞧得稀罕,除了姜芝站在原地没动,其他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呼啦啦围过来。
陆适之和她最熟,被众人起哄着推拱走近,咳嗽一声,不大好意思地开口, “好阿般,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他们托我来讨要什么……”
不等他说完,傅阿池猛地一拉阮朝汐的衣袖,“快跑!”
阮朝汐被她拉扯着,一路往南苑方向奔跑,边跑边托举着手掌里几朵摇摇欲坠的冰花,“哎呀,要掉了!”
前方围拢的几个童子目瞪口呆之余,怕撞掉了满手冰花,忙不迭地左右让开,陆适之在身后跺着脚急喊,“别跑啊,我还没说完呢。”
阮朝汐捧着冰花,边跑边喊,“别说了,这几个不能给。等我回去得空了,慢慢雕给你们。”
阮朝汐被傅阿池拉扯着,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南苑半开的木门边,傅阿池捧着满手冰花跳进南苑地界,回头得意地看了眼停在原地的童子们,“好啦,他们不敢进来南苑的。我们不必再跑了。”
“他们是不敢进来南苑没错,”阮朝汐喘着气说,“但、但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我已经答应给他们每人一朵冰花了。”
傅阿池:“……”
傅阿池气得跺脚, “阮阿般,你答应得倒轻巧。我们两人花了整个早上才雕出十二朵,我手上都起泡了。”
阮朝汐跑得大冷天出了一额头细汗,莹白脸颊泛起艳丽的浅绯色,浅浅地笑了下,“没事的。我一个人雕。”
身后传来细碎的踩雪声。
徐幼棠无声无息地走近,走到三步外才刻意发出点声响,站在两位小娘子的背后嗤地一笑,“不要钱的冰棱掰下一块,随便雕凿几下,就成了送人的年礼了。你们倒是送得出手。”
不等回应,随手取走一只冰蔷薇,在手里抛了一抛,拿走了。
两人瞠目望着背影远去。傅阿池气喋喋道,“什么人啊。又嫌弃又拿。我们没准备给他!”
阮朝汐轻‘嘘’了声,“南苑统共也没几人。先送了霍大兄,下午我再多雕几只送过来。”
一只送了霍清川,托在掌心的其他冰花隐约有融化的趋势,傅阿池拎起最大最好的那朵冰牡丹,跟阮朝汐商量着,“牡丹得赶快送书房。你看边角都融了。”
阮朝汐摇头,“书房里点着火盆,进去便融化。我们索性放在窗外吧,坞主开窗时便能瞧见。”
傅阿池喜道,“这个主意好。”
两人蹑手蹑脚地绕到书房窗下,拣荀玄微惯常临窗眺望后山的方向,悄悄摆了那朵冰牡丹。
——
周敬则在廊下拍打着身上雪花,衣裳清理干净,大步进了书房。
“郎君,豫北赵氏宗族三百人前来投奔。管城周氏宗族,携两百余人前来投奔。”
“短短三日内,前来投奔的已经超过千人,坞内存储的存粮冬日管够。但再继续下去,明年开春后只怕吃紧。”
荀玄微道,“杨斐已经和我商议过了。手头还有不少绢帛,等开春雪化后,可以去阮氏壁换些存粮。坞里新添了不少人力,可以再垦些新田。看明年秋收如何。”
“是。”
正事商议完毕,周敬则笑谈起几句闲话,“小阿般带着西苑姓傅的小丫头,两人在东边窗外偷偷摆弄什么?我进来得急,没看清。”
“小孩儿心性,随她摆弄去。”
周敬则告退后,书房安静下来。荀玄微起身推开了窗。
窗棂上积雪几道小小的浅痕。摆放了一只精巧剔透的冰牡丹。
他对着剔透闪耀的冰雕,并未显露出意外神色,拿在手里赏玩了片刻,又原样摆回去。
冬日煦暖的阳光下,阮朝汐带着傅阿池在和东苑的那群小子们打雪仗。
傅阿池挨了几下雪球,就摇头不肯再加入,嘟着嘴坐在旁边看着。阮朝汐拉着陆适之结盟,不知怎么对上了个头最大的李奕臣,挨了一记凶猛雪球,整个人扑倒在雪里,半晌起不来。
李奕臣哈哈大笑着跑过去,把她从雪地里拉起来,又帮忙拍打她头顶身上的积雪。
阮朝汐并不生气,坐在地上,手里两个大雪球迎面砸过去,李奕臣毫无防备,脸上身上同时开花,人给砸懵了。
旁边观战的傅阿池拍手笑弯了腰。阮朝汐也畅快地仰头笑起来。笑容舒展明亮,忧虑散尽,仿佛一个剔透玉人坐在雪里,眉眼精致姝丽,映亮了周围雪地。
李奕臣懵了一会儿,跟着大笑出声,扔了雪球,大大咧咧地伸手捏了下面前白皙透粉的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我越瞧你越像神龛里供着的观音童子。要不要给你供朵花儿?”
阮朝汐把他的手一把拍开,恼怒直呼他小名,“李豹儿!”陆适之的面前早搓好七八个雪球,趁机一通连环狠砸,砸得李奕臣扑倒在地上。
围观的东苑诸童子哈哈大笑,凑过来一阵猛砸,李奕臣在雪里半晌爬不起身。
白蝉轻手轻脚地收着书案,原本带笑看着窗外难得的热闹,直到李奕臣大喇喇地伸手捏了把阮朝汐的脸,她吃惊地低叫了声,“哎哟。”
虽说迅速闭了嘴,但荀玄微果然停了笔,目光转向窗外。
白蝉有些懊恼,轻声细语替外头说话。“今年招进来的童子年岁偏大些,闹腾得厉害。童子们都不知阿般是女孩儿,玩闹间失了分寸不稀奇。”
荀玄微神色不动地瞧着,“李豹儿当真只有十岁?看他的体格个头,和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差不多。”
白蝉低头不敢应答。
荀玄微翻开书案上的名册,翻到李奕臣那页。
李豹儿从小筋骨殊异,名声在外,杨斐在当地求证过多人,他那页密密麻麻附了许多证词和出生年月,只是荀玄微之前从未细看。
如今仔细查阅诸方证词,互相比对,应该做不得假,当真只有十岁。
荀玄微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白蝉望着热闹的庭院,小心地劝了句,“十岁还小,郎君不必多心。当初娟娘在东苑一直住到十二岁才搬去了西苑……”
书房里安静无声,并无人应答,荀玄微继续伏案书写,室内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响。
白蝉不欲惊扰郎君,抱着练习废纸,即将退出书房时,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东苑诸人的新衣,都裁剪好了?”
“都已裁剪好了。用的是上好的厚布料,夹层缀满绵絮,极温暖御寒。”
“等过了年,阮阿般就要十一岁了。毕竟是个女孩儿,终日穿着小郎君的袍子,和东苑童子混在一处,不是长久事。”
白蝉愕然转身,“……郎君的意思是?”
荀玄微笔下不停,平淡地吩咐下去,“准备几套女孩儿的袄衣襦裙。等进了新年,叮嘱她换上。”
第29章 第 29 章
阮朝汐这两日烦恼的, 是发下来的新年衣裳。
不是东苑人人都有的石青色盘领窄袍,却是四套形制颜色各异的小襦袄和绮罗裙。
“知道你阿娘过世不到一年,四套俱是素净颜色的新衣, 阿般挑一身穿戴起来可好?”
白蝉好言好语地哄她,“若不是郎君吩咐, 我等岂会自作主张。阿般把新衣穿在身上,去书房里转一圈, 郎君见了, 就算嘴上不说, 心里必然高兴的。”
阮朝汐默默地清点衣箱里的衣裳。
她手边有两套阿娘亲手缝制的小袍子, 都是准备给她夏天穿的单袍,并无夹里。被她日日穿戴, 坚持穿到秋末, 早已清洗得褪了色。
后来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 才开始穿东苑发下来的青色小夹袍。虽说清洗得干净, 毕竟旧了, 不适合过年。
她翻遍了自己的衣裳, 最后还是穿上了霜色梅花纹的簇新小袄,领边配白茸茸的兔毛儿滚边,下面搭配了月白色绮罗长裙。白蝉在旁边帮忙张罗着穿戴, 又细心地替她把脖颈间挂着的玉佩捞起,贴身塞进里衣。
阮朝汐对着铜镜,见身上妥帖无误,起身就要开门。
白蝉连忙把她叫住。
“穿了女孩儿的衣裳,头上的发髻也得重新梳了。”
白蝉把她按回去铜镜前坐着, 把男童形制的丱角髻打散,扎了对称的丫髻, 又取出两条织金缎带,就要盘上发髻。
“已经穿得极素净了,好歹是新年,身上少许带点喜庆色,阮娘子在天之灵不会怪罪的。”
阮朝汐望着铜镜里的刺目金色,坚持摇头。
白蝉无奈,最后还是换了编银发带,两边系好。
阮朝汐穿着新衣出了庭院。她许久没有穿襦裙了,没走出几步便停下,不甚习惯地摆弄了一会儿裙摆,小步下了台阶。
主院里人来人往,访客不断,脚步匆匆。
杨斐心事重重地从长廊尽头转过来,眼前没看路,两边差点迎面撞上。
他只觉得眼前蓦然一亮,停步仔细打量了几眼,惊讶道,“小阿般,你今日怎么换了身襦裙?杨某差点认不出人了,还以为是哪处神像里画的小仙子下了凡。”
阮朝汐不自然地扯了扯裙摆,“坞主说过年要穿新衣。”
“衣裳极好。穿的时机也极好。”杨斐抚掌赞叹,迭声地召她过去。
“来来来,正好我要去书房禀事,禀的还是一桩极不讨好的事,只怕要挨训斥。你就穿着这身极好看的新衣随我一起去,在郎君面前露个脸。杨某若在书房里遭遇了滔天怒气,好歹有你帮忙挡一挡。”
阮朝汐跟在杨斐身侧走,“坞主脾性极好的。才不会有什么滔天怒气。”
“你只管随我去。”杨斐笑,“你就是我今日的护身符了。”
杨斐颇有些豁达的士人性情,十句说话里偶尔掺一两句调侃玩笑。阮朝汐只当他今日开玩笑。
没想到进了书房,杨斐果然轻轻一推阮朝汐肩膀,示意她先进去。
阮朝汐愕然看他一眼,书案后坐着的人听到门外动静,已经抬头。
阮朝汐掀开门帘进去屋里,唤了声,“坞主。”
荀玄微见她今日穿了身簇新雅致的小襦裙,扎起双丫髻,换回女孩儿的俏丽装扮,果然就如白蝉所说那样,神色间虽不显露什么,眼睛里带出赞许笑意。
“这身新衣虽素净,不失活泼。阿般如此穿戴极好。”
下一眼,看见阮朝汐身后跟进来的杨斐,以及他手上的名帖,笑意却又淡了些。
“何方名士拜帖,劳动杨先生亲自送过来?”
“荀氏壁车队已经在坞门外。随行百余人,带来年货数十车,送上名帖。”
杨斐恭谨将朱红封皮的名帖双手送上,“荀氏壁郎主拜帖在此。郎君,仆身为幕僚,忠言逆耳,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阮朝汐见他们开始商谈正事,不欲打扰,提起长裙边,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杨斐眼皮子一跳,赶紧把人拦住,小声哄她,“别跑啊,小阿般。忘了才和你说的话的?你跑了我怎么办。”
阮朝汐进屋时,万万没想到杨斐之前对她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她无奈停下脚步,在杨斐接连眼神暗示下,慢腾腾走回书案前,伸开手臂,展示新衣。
“坞主,白蝉阿姊送来的四套新衣分别是梅兰竹菊。我今天穿的新衣是梅花纹的。”
月白色的绮罗裙曳地,仿佛一朵小小的优昙花。
荀玄微冷锐下去的目光重新柔和起来。
杨斐赶紧岔开话题,拍手大赞,“阿般这身小襦裙好看得很。以后就要穿着这身去东苑上课么?哎哟,东苑那群小子还不知阿般是女娃儿。穿成这样,那群小子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成,不成。进学时还是换回小袍子。”
他这边为了缓和气氛而大说废话,荀玄微坐在长案后,姿态随意地倚着隐囊,半边身子陷在角落阴影里,长睫低垂,遮挡住此刻的视线。
白玉色的指尖搭在朱红拜帖之上,却不拿起查看,只松松地搭着,指尖轻轻地叩了几下。
哒,哒,哒。
“杨先生的逆耳忠言,不必当着阿般的面细说了。”他轻笑,“莫要吓到她。”
杨斐不敢再往下细细分说,只叹了口气,含糊道,“一对亲生父子,何必闹到如此地步。若叫外人听说,郎主给郎君送来几十车年礼,他这个做父亲的倒要递拜帖才能进自家儿郎的门,叫外人如何想郎君?”
“郎君才弱冠年纪,美名传扬天下。若被败坏了名声,以后步履维艰啊,郎君!”
杨斐苦口婆心地劝谏,“宗族父子,血脉连心,往后让一步又何妨。郎主大张旗鼓,使出各种手段,无非是想要郎君回趟荀氏壁罢了。”
荀玄微把朱红色拜帖放置在旁边不理会,倒打开了附送的礼单,云淡风轻回了一句。
“杨先生说的不错。父亲礼数备至,亲自下了拜帖,又送来厚重年礼,我若不回礼,岂不是失了礼数。”
杨斐不肯死心,“年礼肯定要回。但更重要的,还是郎君回荀氏壁过年之事——”
荀玄微打断了他的话头, “杨先生可知,家兄已经辞去黄门侍郎的官职,于上月离开京城,人在腊月里回返了荀氏壁?”
杨斐一怔。 “仆未曾听说。二郎君……辞官了?”
消息太过惊人,他花了点时间才领悟背后的含义,震惊万分,“二郎君竟辞官了?!”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揉了揉隐约发疼的耳朵,继续提笔练字。杨斐在她身侧激动地来回踱步。
“当初二郎君征辟入京,郎君坐镇云间坞,两边俱是郎主的意思。二郎君他……即使在京城仕途不顺,也不能贸然辞官,更不能回返乡郡啊!郎主定不会同意的。”
“事出非常。父亲不能不同意。”荀玄微悠然转去看窗外,“二兄在京师出行时意外坠马,堕伤了腿脚,难以行走,如何继续为官?自然要回返乡郡,仔细将养身体。”
“……”杨斐的声音突然停了。书房里鸦雀无声。
阮朝汐伏案认真练字。正好写满了一张纸,她停笔换纸的功夫,心里琢磨起听了满耳朵的“二郎君”。
她是听杨先生提起过荀二郎君这个人的。
还记得东苑上课时,提起颍川荀氏的年轻一代,出了两位杰出郎君。
【荀二郎丰仪端雅,荀三郎君神姿高彻,天下扬名,世人称‘双璧’。】
神姿高彻的荀三郎君,荀玄微,人就在她眼前,领任豫州云间坞主,于乡郡中养望。
丰仪端雅、入京城朝堂为官,陪伴圣驾的荀二郎君……摔坏了腿?辞官退隐归乡了??
她抬起头,迎面看见杨斐瞠目震惊的表情,脸上仿佛打翻了厨房调料瓶,五彩缤纷,五味杂陈。
书房里寂静许久,杨斐沉重地叹了口气。
“燕斩辰自从上个月出坞,至今未归……仆有个大不敬的想法。极其不好。极其不敬。仆若是揣想错了,还请郎君降下责罚。”
荀玄微以指腹抚摸着那封未打开的拜帖,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杨先生高才,猜想的多半不会错。”
阮朝汐在练字的间隙抬眼,瞧一眼迂回打起哑谜的两人,又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杨斐苦笑着摇摇头。“原来如此。多谢郎君解惑。既然二郎君那边意外腿伤,辞官归隐……颍川荀氏年轻一辈里,只有倚仗郎君这边了。”
“朝廷六月里征辟郎君出仕,郎君前去荀氏壁辞行,却惹怒了郎主。征辟诏书被郎主大怒之中撕碎,扔于山涧下。如今郎君声望如日中天,若朝廷再发征辟,即使是郎主也无法再阻挡郎君出仕了。”
杨斐深深长揖,“郎君不去荀氏壁,郎主或许会在年前亲自过来拜访。仆这就去准备迎接诸事。仆告退。”
荀玄微凝望窗外雪景的目光转回来,在杨斐的身上转了一圈,颔首,“杨先生有心。”
阮朝汐起身目送杨斐离去。
回过头重新坐下时,被对面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心眼过于实在了。”荀玄微捧着清茶,悠悠地道了句,“杨斐哄了你几句好话,你就和他进来,做一回他的挡箭牌?有你在书房里坐着,他那边滔滔不绝,我都不好发作他。下次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阮朝汐从未见他对人疾言厉色,更难以想象他‘发作’的模样,笔尖落在半空,想了半晌,迟疑地问,“坞主生气了吗?”
“生气倒是不至于。”
“那就好。”阮朝汐放了心,低头认真地练了几个字,没头没尾地说,“坞主不去荀氏壁很好。”
“嗯?”凝望窗外的视线再度转回来,在她身上落了一圈,“怎么说?”
“坞主身上的重伤,是不是在荀氏壁落下的?这回那边来人,坞主把护卫部曲们日夜带在身边,莫要叫荀氏壁的人再欺负了你。”
“荀氏家族中事,和部曲多寡无关。再说了,荀氏壁那边也无人能欺负我。”
阮朝汐闭了嘴,往对面瞄去一眼。乌亮大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上次家法的重伤,至今三个月了,还没彻底痊愈……
荀玄微莞尔,抬手替她理了理乌发两边不时晃动纠缠的编银缎带。
“阿般不知晓我做了什么……你若是知晓,就不会这么说了。落下一顿家法,倒也不算冤枉。”
阮朝汐:?
疑惑望来的目光太过澄澈分明,荀玄微思忖着,难得多吐露了几句。
“这世间的善恶黑白并不那么容易界定。有些事听来虽恶,却能以恶止恶。有些人虽自诩良善清白,一意孤行入绝境,以至于祸及全族。阿般,你可明白?”
阮朝汐:??
她实话实说,“听不明白。坞主可以举个例子详尽解释吗?”
荀玄微:“……”
他哑然起身,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
今日天气清朗,阳光从云层后方映射下来,天边云层镶了一层金边,金光映到了东侧窗上。
荀玄微换了个话题,温声劝慰,“把你带进来做挡箭牌的人已经走了,你也松快些。难得过年,少练几张大字,歇一歇罢。”
阮朝汐摇头,坚持练完了早课十张大字,才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指腹和掌心,往窗外看了一眼。
昨日放在窗前的冰牡丹已经消失了。
“啊。这么快便化了。”她遗憾地问,“坞主可瞧见窗上的牡丹了?我和傅阿池一起雕的。怕书房里太暖,放在外头。没想到还是放不到一日。”
说到这里,她忽然担心起来,探头出去仔细打量窗棂雪处的残余痕迹,“昨日瞧见了吧?如果没瞧见就化了……”
视野里出现了晶莹剔透的冰花。
昨日那朵冰牡丹,依旧静静地躺在窗上,只是挪了个位置。从可以照到日光的地方,挪去了边角背阴处。
周围以碎冰细雪堆砌成一座小冰台,冰牡丹安放在小冰台中央,保存至今。
阮朝汐诧异地捧起冰牡丹,“就是这朵!竟然还没融化?昨天送东苑的七朵冰花,连同送杨先生的那朵,听他们说,不到一夜全化完了。”
荀玄微笑了下。并未多说什么。
阮朝汐看他神色并不甚热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日徐幼棠的那句嘲弄言语。
南苑的徐二兄都嫌弃冰花不值钱,坞主身为高门郎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她忽然有点后悔送冰花,把手里的冰牡丹放回角落原处,“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坞主如果不喜的话……我再送点别的。”说着就要关窗。
不等她说完,荀玄微摆手,示意不必关窗。
“我喜冰花剔透,因此一直放在户外留存。但刻冰伤手。昨日我见你和傅阿池捧着一大捧冰花,东苑南苑挨个送过去,今日就见你手上几道划伤,想必是雕冰花留下的。”
他凝视着窗外的冰花, “礼不在物件本身,贵在心意。阿般送的冰花里有我一份,我已经极欣慰了。”
“当然会有坞主的一份。”阮朝汐诧异地说,“我们送坞主的,是特意挑的最大最好的一朵冰花。”
荀玄微又无声地笑了下。
“阿般还小,心思澄净。”他的声线温和好听,笑容也极清淡,仿佛转瞬即化的雪花,“等你再长几岁,若你想起了……只怕会后悔曾以赤子之心,赠我剔透冰花。”
阮朝汐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想起了什么?”
荀玄微却又不说话了。
阮朝汐不知他此刻想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绪低落,屋里的气氛低沉。
她心里默默腹诽着,坞主似乎真的很不喜欢过年啊。
她给冰花周围又加了点碎雪,趴在窗棂处打量。白日气温升高,冰牡丹的边角还是融化了几处,就算放在背阴处,也保存不了多久。她下定了决心。
“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化成水了我再雕,统共又不费多大事。”
阮朝汐直接把窗外摆放的冰牡丹捧进屋里,放在书案上,“坞主喜欢冰花,以后每隔一两天我送个新的来。”
“太过麻烦了。你不必如此。”
“不麻烦的。”阮朝汐坚持,“我手快,两刻钟就能雕好一朵。”
冰花一入室内便开始融化,边角处滴滴答答化成水滴。荀玄微不再拒绝,掂起剔透冰花,托在掌心里,露出细微怀念的表情。
阮朝汐小跑过去关窗时,听到身后传来嘱咐。
“再过几日,荀氏壁不见我回去,家父必然会从荀氏壁来寻我。那时我带你见一见他。”
阮朝汐瞬间转头,眼神带出几分茫然不解。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我为什么要去见荀氏家主?”
荀玄微身上的情绪起伏并不剧烈,低落心绪瞬间即逝,心境很快恢复平稳。
他噙笑抬手,遥遥点了点她脖颈间的五色丝绦。“忘了这个了?阮大郎君的玉佩不是好拿的。家父到了云间坞,必然会点名见你。”
阮朝汐隔着衣料捏了捏玉佩,没做声。
荀玄微看出她的紧张,缓声安慰,“无妨。家父对外人向来和蔼,你见一见无碍的。家父不会独自前来,舍妹应该会跟随家父身侧。届时我引荐你们见面,你带着舍妹四处走动走动,多说说话,很快便能相熟了。”
阮朝汐更惊讶了。
去见一见坞主的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见坞主的姊妹?
坞主这么大了,他的姊妹也早已出阁成家了吧?
成了婚的当家娘子,出行有仆妇跟随,前呼后拥,怀里或许还抱着婴儿,手里牵个孩儿……自己一个刚进坞几个月的外人,只熟悉主院和东苑,如何带着荀娘子和她的小孩儿们四处走动。
捏着玉佩的手一紧,阮朝汐开口拒绝,“我不合适。”
对面略显惊讶的注视下,她带着几分愧疚往下说,
“坞主的姊妹……荀娘子,已经出阁了吧?高门大户的当家娘子,我年纪小,搭不上话,又不会照顾荀娘子的孩儿。坞主不如叫白蝉阿姊去?”
荀玄微:“……”
“你想到哪里去了。舍妹过了年才十二。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活泼得很。”
阮朝汐果然露出震撼震惊的神色:“坞主的姊妹还不到十二岁?!”
“我的姊妹为何不能十二岁?”荀玄微指尖抚摸着冰花,声音里带出细微无奈,头次当面念了她的大名。
“阮朝汐,老实说说看。你心里到底把我当做多大年岁的长辈?杨斐那样的?周敬则那样的?”
阮朝汐踌躇不答。
她当然知道坞主今年二十岁。杨先生二十五六。周屯长年近三十。
但荀玄微在她心里早已是一副巍峨如山的形象。他的姊妹,理应是同样成熟稳重的,早已嫁人持家的当家娘子的模样,而不该是个还未到十二岁的活泼小娘子。
阮朝汐缓缓眨了几下眼。她既不想开口欺瞒对方,又难以想象坞主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性情非但不稳重,甚至还很活泼,完全打乱了她心里既定的印象。
她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答,提着月白色的小小裙摆,直接跑出了书房。
第30章 第 30 章
阮朝汐出去的时间正巧。
正好东苑童子们绕着坞壁跑一大圈回来, 个个汗出如浆,满脸通红,热气喷出了白雾。
李奕臣冲在最前头, 领头跑进了主院,步伐轻快均匀, 显然还有余力,迎面瞧见了庭院里踩着雪行走的阮朝汐。
他原本匀速慢跑的步子突然一个急停, 转身就往回冲, 冲出了主院敞开的大门, 压低嗓音往后激动招手, “快看快看,顶好看的小娘子!长得仙女下凡似的, 好看到庭院里的雪都发亮, 不看你们一辈子后悔!”
陆适之气喘吁吁地跑过身侧, 小声嘀咕着, “怎么又是好看的发亮?李大兄这双眼睛看谁都像灯笼。得找个大医治治。”
他停在院门边, 冲门里张望一眼, 瞬间愣住。
李奕臣得意地一拍他肩膀,“我没说错吧?”
两人一左一右,鬼鬼祟祟扒着院门往里看。李奕臣刚才一眼瞥见雪中的素雅小少女身影, 只觉得好看得整个庭院都在发亮。
等他招呼了所有人,自己定睛细看,正巧那素衣小仙子款款走近,越看精致的五官脸庞越感觉眼熟,李奕臣整个人陷入了呆滞。
“……阮阮阮阿般?”
阮朝汐脚下一顿, 随即继续穿过庭院,面无表情走过发愣的东苑诸童面前, 径直走到东边厢房,砰,关上了门。
李奕臣指着厢房门外晃动的挡风帘子:“ 哎?哎哎?我是不是看错了?我真要找大医治眼睛? ”
陆适之小声说:“李大兄,这回你没看错……”
姜芝早就驻足院门边,冷眼旁观,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阮阿般不大像个男孩儿……”
东厢房紧闭的门里,阮朝汐坐在铜镜面前,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沾了雪的曳地裙摆,又把脖颈掉出来的玉佩塞回领口里。
她是个女孩儿的事实,虽然没有公开,但云间坞知道的人并不少。她本就没想一辈子隐瞒下去。
但是真的公开在东苑相熟的众人面前,留意到诸童子震惊复杂的目光,她又感觉到心底浮起浅淡的失落和茫然。
新春将至,坞里给她送来了四套新做的襦裙,却没有给她东苑其他人都有的青色小袍。
过了年后,她难道要从此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襦裙,混在东苑的一群小郎君里进学?
即便继续在东苑进学,从前说笑打闹如手足的亲密感觉,恐怕再也寻不回了。
点了炭盆的室内很温暖。她却感觉有点烦闷,起身打开了窗,让凛冽的风吹进来。
西苑那边冬日里在加紧练习器乐,几声铿锵的琵琶音隐约传入耳边。
坞里的第一个新年,就要到了。
————
腊月二十八。大寒。
天寒地冻,细雪簌簌,屋外长檐结下一排长长的冰锥,色泽晶莹剔透。
阮朝汐坐在耳房里练字。
正堂几道大门在晨曦微光里依次敞开,远方响起的沉重声响,穿过重重门庭,传进她耳里。
荀氏壁的车队,携带年礼百车,部曲千人,在大寒这日的风雪中缓行上山。
荀氏家主荀樾亲自登门拜访。
荀玄微身为人子,当然要出坞迎接。所有的荀氏家臣,幕僚,部曲,包括荀氏家生婢的白蝉,全部跟随他出迎。
书房里只剩阮朝汐一个。
阮朝汐写字累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她推开窗。
庭院里的大梧桐树早已落叶殆尽,光秃秃的枝干迎雪伸展,显示在她的视野里,呈现出富有冲击力的苍凉美感。
她在东苑时粗学过一两课的书画,索性以笔蘸墨,胡乱画起了粗枝无叶的冬日梧桐。
但用来写字的紫毫笔质地坚硬,并不适合画画,她涂抹了一会儿,在纸上留下一坨形状怪异的墨痕,锋锐笔尖倒眼见地秃了。
她赶紧停笔,把画作揉成一团。
“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某日清闲无事时,荀玄微站在廊下,仰头打量庭院里唯一的梧桐,曾对她提起几句。
“传说里梧桐引凤而栖,荀氏先祖喜爱其中寓意,荀氏壁百年以上的梧桐到处都是。主院里的这棵梧桐,也是荀氏壁的树苗移栽过来的。那时还是家父少年时,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阮朝汐正仰头打量着传说里‘引凤而栖’的大树,紧闭的院门就在此时从外打开。
看守主院的两名荀氏老仆颤巍巍俯身大礼拜下。
远处传来众多脚步声落地的纷乱声响。
一名面目清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院门外。来人身穿道袍,头戴高冠,披了件极宽大的鹤氅,行走间衣袂飘飘,身具清逸之气。
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显然便是荀氏家主,荀樾。
他背手站在院门边,感慨,“云间坞这几年被你打理得极好,声望日隆,可喜可贺啊,玄微。你如今以云间坞为家,不认识回荀氏壁的路了。”
“父亲说笑。”荀玄微今日穿了身墨青的深色曲领直裾袍,领缘袖缘处以金线绣满玄鸟图案,脚踩木屐,缓步走近。
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神色淡淡, “云间坞迎来父亲贵趾亲临,蓬荜生辉。”
一个清隽和蔼,眼角泛起笑纹;一个温声应对,将人迎进主院。乍看之下,这对父子闲谈和睦。
但不知为什么,阮朝汐隔着窗远远地看那眼角泛起笑纹的荀氏家主,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喜悦之意,倒是看出疏远防备。
真是亲生父亲?
她想起荀玄微临出去前叮嘱的那句“无需担忧什么。平日如何,还是如何”,换了一支柔软的兼毫笔,继续低头练字。
她练字时专心,院门外的主宾二人进了书房落座,你来我往几句寒暄,耳边依稀传来几句‘你二兄’,‘京城’,流水般滑过去了。
白蝉快步进来耳房,神色不安,引她出去。
“郎主和郎君在书房对话,不能轻易偷听的。荀氏壁那边的人若得知了你在耳房,只怕要打杀。阿般快随我出去。”
阮朝汐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耳房外又匆匆进来一人,这回是霍清川。霍清川凝重叮嘱,“郎君吩咐了,阿般就在耳房里候着。等下若叫你出去,你就把随身的阮大郎君的玉佩拿在手上,奉给郎主查看。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郎君叫你退下时,你直接出去书房即可。”
阮朝汐便继续对着阮大郎君的书信练字。她如今摹写‘阮’姓已经惟妙惟肖,颇得字意精髓了。
练到第三张大字时,书房那边果然扬声唤她的名。
她掀开隔间帘子,从耳房进去书房。
熟悉的靠窗书案主位处,坐着不熟悉的人。
荀氏家主荀樾半个身子映在云母窗的缤纷彩色里,眯起眼,意味深长的视线投过来。
“司州阮氏分支遗落在外的小娘子?”这句问话不是问阮朝汐,而是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的。
荀玄微含笑招手,示意阮朝汐走近,坐在她平日惯常用的细圆竹簟处。
“阮大郎君赠你的玉佩可随身带着?”
阮朝汐取出脖颈间挂的玉佩,双手奉上。
荀樾细细地打量了一回玉佩,神色和缓下来,又眯起眼,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带了赞许欣赏之意,叹息了声。
“兵祸惨酷,祸及士庶。虽说是旁支的小娘子,毕竟是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今日一见,果然珠玉卓然。若是流落在外,岂不是玉碎泥淖,可惜之极。”
阮朝汐听到那句‘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原本低垂的视线吃惊抬起,迅速地瞥一眼对面的荀玄微。
荀玄微在喝茶。
捧着茶盅,眸光望过来,细微地摇了摇头。
阮朝汐想起霍清川在耳房叮嘱的那句:“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终究什么也没说,视线继续垂下看地。
荀氏家主并未打算在她身上耽搁太久时间,打量了一回玉佩,感慨了两句‘命势无常’,便神色怡然地转开了话题。
荀玄微把玉佩递回来,温声叮嘱她,“阮大郎君的玉佩收好了。书房里无趣,出去玩罢。”
阮朝汐规矩地行礼告退出去,走出书房时,霍清川在檐下等着她,亲自领她回屋。
阮朝汐心里正想着,荀氏壁的家主果然在年前来了,但不见坞主那个过了年才满十二岁的小妹,或许没有跟随前来拜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轱辘转轮声。她迎面看到一个极大的木轮椅,由数十余名精锐部曲护卫左右,四名精壮汉子同时发力,小心翼翼地抬起木轮椅,越过主院门槛,缓缓地推进庭院。
木轮椅上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斯文男子。
距离太远,靠近院门处又背光,阮朝汐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从身上穿上的广袖锦袍华服和高冠佩玉的穿戴,足以断定是个高门出身的士族郎君。
她正走下台阶的脚步顿了顿。前方的霍清川也同时停步,轻轻推了她一把,两人拐进了旁边回廊,给院门口出现的陌生郎君让路。
但短短瞬间的对视,两边已经互相察觉了。
木轮椅旁边跟随了一位中年蓝袍男子,面色阴沉,阮朝汐看得有点眼熟,仔细多看两眼,恍然想起,这位不正是前些日子在云间坞见过、被绑了扔回荀氏壁的孟重光?
对面也显然想起了她。短短的视线交汇,递过来沉沉的一瞥。
耳边传来霍清川的低声催促,“站着莫要乱动,别让他们注意到你,我出去见礼。”
“好。”阮朝汐从霍清川的语气里听出急迫和紧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立刻收回打量的目光,垂下视线,往角落阴影里站了站。
霍清川迅速迎出去。“仆见过二郎君。”
这是阮朝汐第一回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她悄悄抬眼打量。
传说中京城入仕,随侍天子左右的的荀二郎君。在京城堕马伤了腿,不能为官,辞了黄门侍郎的职位,回来荀氏壁休养……
眼前的轮椅,可不正是对上了。
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木轮转动声,轮椅上的郎君坐在庭院中央,如今可以看得清面容了。
他二十出头年岁,生得眉目疏朗,有三分肖似荀氏家主,正在和蔼地微笑,“你是跟随三弟的霍清川。我记得你。”
荀二郎君和霍清川闲话几句,忽又笑指回廊深处站着的阮朝汐,“那边又是哪里来的小仙人,冬日踏雪,落足凡尘?”
阮朝汐一怔,往后退了半步。霍清川远远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她从霍清川的眼里看出焦灼催促,抬脚便走。
迅速走出了十来步,隐约感觉背后有视线烧灼,停步回瞥,木轮椅上的郎君果然还微笑着望她。
霍清川已经见礼完毕,从后头赶了过来,低声说,“快走。离二郎君越远越好。”
这是阮朝汐从他嘴里再次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霍清川以眼角余光回望,声音里带了催促,“二郎君那边还能看见你。加快步子走。前头转过回廊就可以停下了。”
阮朝汐快步往前走,“二郎君和坞主关系不好吗?”
“岂止是不好而已。”霍清川叹了口气,“别问了。荀氏自家事,几位郎君不主动说起,切忌多嘴多问。”
阮朝汐默默地走出几步,手指不自觉地摸上玉佩,
“霍大兄,坞主把我叫去书房,说了几句话,看了玉佩。坞主的父亲似乎误会了。他以为我就是陈留阮氏大姓出身的……”
“你不是么?”霍清川反问。
阮朝汐万万没想到霍清川会如此回应,震惊地停顿片刻,“我不是。霍大兄你知道的,我是乡野出身,和阿娘南下避难的路上被山匪劫掠,幸好坞主半路救下了我——”
“确实。” 霍清川脚步匆匆,显然急于把她带回屋里,和白蝉交接,自己再赶回书房外守卫。
“世道太乱了。许多高门大姓也在南下避祸途中遭遇不幸,士族血脉零落尘埃,幸好郎君救下了你。又幸好我们和阮氏壁交好,你见到了阮大郎君,总算有机会回归宗族,乃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阮朝汐越听越惊愕,几乎失去了声音,半晌才想起分辩,“但是,阮大郎君派了人去司州探访,至今还未有回信。我父亲只有五分可能是,有五分可能不是。而且我阿娘那边……万一我不是……”
回廊前方就是阮朝汐的东厢房了。霍清川缓下步子,终于回头,看她的眼神复杂。
“阮阿般,多谢你前几日赠我冰花。既然得你当面称一声大兄,我总归要多看顾你些。今日和你说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郎君叫你不要多话,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阮大郎君的玉佩会落在你手里,绝不是出于偶然。”
“郎君既然领着你见了郎主,当面展示了玉佩,必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后续。那么,阮大郎君去司州探访的结果只会有一个。你的父亲必然是陈留阮氏子。你必然会入阮氏宗族。从前的乡野过往,莫要再提起了。”
阮朝汐震惊地闭了嘴。
霍清川继续领路,她一路默默跟随。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表面,想起了那句“庶民冒姓,斩首大罪。”
她清晰地回想起,在书房时,荀玄微明确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耳房里给她带的话,同样是那句‘什么也不要说’。
霍清川的脚步又实在太急了。她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随。
还未走到前方回廊转弯处,和等候的白蝉会面,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书房里得知荀二郎君前来拜访,荀玄微领着杨斐迎出来,两拨人在庭院里相逢。
“不好。”霍清川立刻停步,“阿般自己回屋。今日人多手杂,我需跟着郎君,你在屋里莫要出来。”
阮朝汐点头应下,穿过庭院角落垂挂的枯藤枝,往厢房的方向走几步又停下,回头看霍清川疾步回返。
庭院远处,荀玄微噙着一抹清浅笑意,脚踩木屐下阶迎接,清脆闲适的木屐声远远随风传来。
木椅上端坐的荀二郎君在阳光下仰起头,回报以温善和蔼的笑容。
同宗从兄弟两人客气寒暄片刻,荀二郎君转过身,遥遥指了指立在角落枯藤枝处的阮朝汐的方位,笑说了句什么。
荀玄微笑答了一句,部曲们搬动轮椅,两人同入了书房。
荀二郎君当先入了书房,荀玄微临入门前,脚步微顿,眸光回转,往阮朝汐的方向遥遥递过一瞥。
那一眼和他平日里的眼神不大一样,阮朝汐还未反应过来,白蝉急步赶来催促,“快别站着了。郎君不悦,催促你尽快回屋里。”
阮朝汐一惊。荀玄微神色并无异常,她实在没看出来哪里不悦了。
往前加急快走了几步,她纳闷问,“荀二郎君怎么知道我站在这儿?他明明身子背对着我。”
白蝉解释,“二郎君边跟着的几个,都是荀氏壁里年轻一代最得力的家臣,郎主早早给了二郎君。其中就有武学天资卓著的,周围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哦。原来如此。”
走了几步,阮朝汐疑惑地问,“南苑的四位兄长,难道也是荀氏壁选过来的……”
“都是我们郎君从豫州乡郡里亲自挑选的。”白蝉轻声催促,“别问了,快走吧。”
阮朝汐往自己屋里走去。
她入云间坞已经数月了,自以为熟悉了坞里的人事。没想到短短半日,却颠覆了她的所有认知,仿佛置身在重重迷雾之中,越想越迷惑难解。
明显生了嫌隙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和善可亲的荀二郎君,如临大敌的霍清川。放任荀氏家主误会自己出身。霍大兄的私下警告……
重重的疑问压在心头,仿佛云雾遮蔽山峦面目。直到进了厢房,她终于还是把疑问往下深压,最终什么也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