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定救下柏清河的那一刻,孟连生其实已经大致猜到对方的身份,却并不知其是上海滩如今风头最盛的大亨之一。
柏清河的立新码头,把控着上海将近一半的内河水运。这些年借着水运的便利,又已发展成上海滩的大土商,把控着公租界和华界烟土提运的大半江山。
自大英帝国从前清开始往华夏倾销鸦片到现在,烟土这门缺德生意已是最赚钱的行当之一。钱多的行当,往往也是兵戎相见的地方,要在这行当站稳脚跟,谁不是踩着尸骨爬上来的狠角色?
柏清河便是其中翘楚。
孟连生在医院住了两日,柏清河为他专程请了一个护工照料,又让家中女佣每日做好大补餐送来医院。
柏清河是个大忙人,但这两日,依旧会亲自来探望他,出院手续亦是他亲自办的。
从这两日的交谈中,他得知孟连生是因为家中发大旱,今年夏天才跟着表叔来上海谋生。
这孩子似乎命不大好,早失怙恃,原本相依为命的表叔,也在前些日子染上风寒过世。
孩子性格老实,不善言辞,多是问一句答一句,但颇有教养,举止也不粗鲁,若是换身好衣裳,大概跟学堂里的学生没什么区别,总之与码头上那些粗俗不堪的贩夫走卒截然不同。
短短两日下来,柏清河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出院时,他自是要亲自送他回去。
两人坐在汽车后排坐,待车子驶出医院门口,他拿出一张支票,递给身旁的少年,道:“小孟,我已经跟医院说好,回头你直接来换药就行,费用都从我账上走。你救我一命,是我柏清河的大恩人。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来柏公馆找我,这张支票你先拿着用,要是不够花了,再来问我要。”
孟连生低头看到那支票上两百块的数额,顿时惊慌地摆手,支支吾吾道:“不……不……柏先生这太多了,我不能要的。”
他的拒绝完全不像是在客气,甚至还有些惶恐不安,柏清河也不好勉强。他混迹上海滩近二十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除了手段,也离不开一个狠字,见的都是人心险恶,已不记得多久未曾遇到过这种老实纯善的孩子。
这让他再次想起十几年前刚来上海的自己,那时他也正是十六七岁,在一家小纱厂做学徒,每日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拿到的薪水堪堪能养活自己,还得遭受工头的欺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却依旧恪守本分,就跟眼前这个孩子一样。
他叹息一声,收回支票,想了想,又问:“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孟连生垂眸沉默片刻,摇头:“走一步算一步,原本就是因为在老家吃上不饭,才来上海讨生活,如今在码头擦鞋,至少能吃饱饭。”
柏清河皱眉道:“男子汉总不能一直给人擦鞋。”
孟连生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更好的事。”
柏清河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孩子虽然穿着简陋,但生得其实很标致,话不多却并非愚钝,只是性格内敛,仔细一瞧,实则还有股处变不惊的从容,反应也很机敏,不然当时也不会及时救下自己。
他想了想,问:“你好像有点身手?”
孟连生回道:“我表叔是镖师,幼时跟他学过一点拳法。”
柏清河若有所思地点头:“会识字吗?”
孟连生道:“上过几年私塾,可以看书读报。”
柏清河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你救我一命,就是我们的缘分。我也算是有几分薄业,你若是愿意,先去我公馆做个听差,至于日后能做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孟连生睫毛微微跳动了下,抬头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向他,这回他没拒绝,只诚惶诚恐道:“谢谢柏先生。”
柏清河弯唇轻笑,轻拍拍他的肩膀:“小孟,上海滩最不缺就是机会,你还年轻,只要肯干,总有出人头地之时。”
孟连生依旧是那句话:“谢谢柏先生。”
柏清河确定这孩子是真不善言辞。
车子行驶到工棚外,柏清河让孟连生去取家当,自己并未跟进去,只待在车内等他。
因为刚刚傍晚,工棚里只有零星几个工人。
见他进来,这零星几人神色古怪地凑在一起耳语,间或指指点点,显然谈论的对象是他。
他低着头,熟视无睹地朝自己床铺走去。
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床被子和几件旧衣裳,还有几份让他了解当下上海滩的书报。被子又旧又破,许久未曾洗过,散发着不大好闻的味道,他并不准备带去柏公馆,只掀开枕头,将那条卡其色开司米围巾拿出来,小心翼翼折好装进包裹中。
“连生,你回来了?”
正收拾着,肖大成气喘吁吁跑进来。
孟连生淡淡看他一眼,点头。
肖大成兴奋道:“你出事那日,我正在搬货,听到消息,马上跑去你那边看,没看到你人只看到一地血,可吓死我了。听说你是为了救立新码头的柏老板?是不是真的?”
孟连生点头:“嗯。”
肖大成上下打量他,因为穿着棉袄,并未看到伤处,问:“你这两日是住在医院吗?哪里受伤了?”
孟连生指了指自己左手臂:“这里。”
肖大成担忧道:“严不严重?”
孟连生摇头:“不碍事。”
肖大成松了口气,又问:“对了,柏老板有没有给你酬谢?”
“有的,”孟连生淡淡点头,“不过我没拿。”
肖大成一听,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叽叽咕咕道:“你怎么这么老实?你可是为了救他受了伤的,他那样的大人物,随便拔根毛答谢你,都能够你滋润好几年。你怎么能不要呢?”顿了下又道,“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不是为了钱,你一个擦鞋匠,替那种大人物逞什么英雄?”
孟连生淡笑着没说话。
肖大成说到这里,想到什么似的,道:“对了,你的擦鞋箱和马扎我帮你拿了回来,幸好那日我去得及时,不然这些东西估计都被人顺走了。”
“谢谢你大成。”
肖大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谢什么?我们是好兄弟嘛!你不知道,现在那两个新把头比陈大陈二还不如,我原本就没什么力气,干不了这活儿,这两日仔细想了想,打算也去买一套擦鞋工具,日后跟你一起去码头做擦鞋匠。”
孟连生抬头看向他,道:“不用买了,我这套东西送给你。”
“咦?”肖大成睁大眼睛:“那你呢?”
孟连生淡声道:“我要去柏公馆做听差,以后不擦鞋了。”
肖大成蓦地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问:“你……你要走了,以后不在码头了,也不住这里了?”
“嗯。”孟连生神色平静地点头。
肖大成一时讪讪,半晌才又道:“那……挺好的。”
他望着孟连生,知道对方是有了好去处好前程,他原本该为对方高兴的,但想到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伙伴要离开,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便只觉得悲从中来。
他从前总以为孟连生跟自己是一样的人,无依无靠,亦没什么本事,相互作伴彼此依靠,日子才能稍微好过一点。
但现在,他才知孟连生与自己并不相同。
若那日换成自己,定然是不敢去替别人挡刀,当然也就不会有机会进入柏公馆。
孟连生站起身道:“柏先生还在等我,我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肖大成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孟连生没再看他,拎着包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是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过来,看的却并非站在原处伤春悲秋的肖大成,而是自己那小小的床铺。
回想这四个多月的日子,算不上好,也称不上多坏。
只是让他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除了吃饱肚子,他还能做更多的事。
*
柏公馆位于公租界的虹口,主宅乃是一座三层的红墙洋房。
下了车,孟连生默默跟着柏清河走进大门。
宽敞的大厅,是西洋风的装潢,黑白相错的地砖光滑可鉴,一套真皮沙发横在屋子中央,上方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孟连生微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好奇,却没敢多看。
一个眉慈目善的老翁迎上来:“先生,你回来了?”
柏清河点点头,道:“钟叔,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孟,日后他就在家里做事了,你带他下去好好安排。”
“这就是小孟啊,我们先生这回可真是多亏了你。”钟叔上下打量一番孟连生,又对柏清河笑道,先生,我这就去安排。”
柏清河混迹十里洋场近二十年,学了一套新式做派,加之年纪不大,家中佣人都喊他先生而不是老爷。
他拍拍孟连生的肩膀:“小孟,这是管家钟叔,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就跟他说。”
孟连生道:“谢谢柏先生,那就麻烦钟叔了。”
就在这时,上方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爸爸。”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楼梯咚咚跑下来,直接跑到柏清河跟前,一头扑进他腰间。
柏清河顺势将人抱起来,在他脑袋顶揉了把,柔声道:“这两日爸爸太忙,没空陪子骏,子骏是不是想爸爸了?”
他怀中的小男孩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看了眼孟连生,像是怕生一样,又赶紧将脸埋在柏清河肩头。
要说小,这孩子其实也并不算太小,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至少已经不是该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年纪。
但柏清河像抱稚儿一样抱着他,抱得十分的自然。抱了好一会儿,才将人放下,笑着对犹站在原地的孟连生道:“小孟,这是犬子子骏。子骏,这是小孟哥哥,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柏子骏躲在父亲身后,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小心翼翼往孟连生瞧。
柏清河揉揉儿子的头,无可奈何般笑了笑:“子骏胆子小,从小就怕见生人,小孟你别见怪。”
柏家父子长得几乎没半点相似,柏清河是粗犷锋利的长相,柏子骏却生得粉面桃腮,十分惹人怜爱,许是长得更像母亲。
一旁的钟叔附和道:“我们少爷除了胆子小点,什么都好,可聪明了。”
孟连生弯起嘴角,露出做擦鞋匠时惯有的浅笑,朝柏清河身后的男孩看去。
柏子骏试探着将脑袋伸出来,小声道:“是你救了我爸爸吗?”
孟连生还未回答,柏清河已经替他答道:“没错,就是小孟哥哥救了爸爸。”
柏子骏抿抿唇,像是鼓足勇气一样,终于从父亲身后走出来,郑重其事道:“谢谢小孟哥哥。”
孟连生笑着朝他点点头。
柏清河对于儿子的举动,仿佛很有些惊讶,愣了下才轻笑出声,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看来小孟真和我们家挺投缘的,子骏可从来不会和刚见面的人说话。”
钟叔道:“可不是么!”
孟连生看着害羞的小孩儿,依旧只是笑。
钟叔道:“先生,您陪少爷,我带小孟下去了。”
柏清河点头:“去吧。”
孟连生拎着自己简易的包裹,跟上钟叔,穿过大厅,从一盏琉璃门出去。
入目的是洋房后花园,约莫有两亩地,沿着围墙墙根是一圈冬青树,花圃里则开着鹅黄腊梅和红色山茶花,即使是冬日,也绿意盎然,花团锦簇。
钟叔一面领着孟连生往左侧配楼走,一面絮絮叨叨道:“小孟,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听外面怎么说我们先生,我们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公馆里的佣人大都做了好多年,个个舍不得走……”
孟连生一边听一边谦逊地点头,并不插话。
及至来到配楼二层,他已经从老管家口中,将偌大的柏公馆,了解了个六七分。
这座公馆里,佣人听差厨子护院汽车夫加起来二十多个,柏太太几年前因病过世,柏清河并未续弦纳妾,公馆里的主子只有柏家父子二人。
钟叔打开二楼内侧的一扇房门,道:“小孟,以后你就住这间房,我给你拿套床被过来,再让人送点吃的,今日就早点休息,明天我再带你熟悉熟悉。”
孟连生跟着他走进屋,礼貌地鞠了个躬道:“谢谢钟叔。”
上了年纪的人,对谦虚有礼的孩子很容易有好感,钟叔摆摆手笑道:“客气什么!”
柏公馆的吃食自然是相当不错,孟连生好好吃了顿饱饭,又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光溜溜地躺在舒适干净的新床被中,单手枕在脑后,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这个新住处。
不算大,但很干净,床柜书桌一应俱全,屋子里非常暖和,一点不似冬天,他知道这温暖是来自墙角的一块热水汀。
天花板上挂着一只电灯,开关就在床边。
老家乡下和码头边的工棚都没有电灯,他见过的电灯,只有夜晚昏黄的租界街灯。
他到底只得十七岁,还有着孩子心性,平生第一次住上电灯的房间,一时难免玩心四起,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按了下开关。
原本明亮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他咔嚓再摁了一下,屋内复又明亮。
咔嚓,咔嚓……
在灯光明灭之间,孟连生的嘴角不由自主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
民国七年冬,码头擦鞋匠孟连生,成了柏公馆听差小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