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波大规模的下岗,让厂里许多家庭陷入困境。陆宁同情这些筒子楼里邻居们的际遇,却也对此无可奈何。
这是时代变革不可避免的阵痛。
在阵痛之后,才能迎来生机。
而变革中,总少不了前仆后继的牺牲品。这才刚刚开始呢,有本事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本事的人只能在时代中苟延残喘。
他管不了别人,只能努力让自家日子越过越好。
然而目睹其中种种不公,难免让人义愤。
高三寒假要补课,腊月二十三才放假。最后一天不用上晚自习,傍晚五点就放学。
陆宁凭借年级第一和周家遇弟弟两个身份,短短两个多月,已经当仁不让成为子弟中学校宝级人物,如今每天放学,身边总会有几个厂里子弟主动凑上来与他同行。
几个人正踏着夕阳谈笑风生,一个男孩忽然往路对面一指:“陆宁,你哥他们!”
陆宁转头看去,路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烟花炮竹批发点,是一个小棚,棚后面堆着小山似的烟花炮竹,恐怕足足有一两吨,上面用蛇皮布盖着。
棚子里的几个人正是周家遇那哥仨。
三胖在卖货收钱,周家遇和叶军正围着个小煤炉,用锅子炖着什么。
如今临近出过年,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烟花炮竹是年货中必不可少之物,也是这行最赚钱的时节。
这会儿棚子前已经不少人在选购,生意看着很不错。
陆宁对同伴道:“行,你们先回去,我去打个招呼。”
他与几个同学道别,穿过马路朝烟花批发点走去。
百忙之中的三胖余光瞥到他,一面老道地算账,一面笑呵呵跟他打招呼:“小宁宁,放学了?”
陆宁点头:“你们弄了这么多烟花?”
三胖道:“这多什么多,几天就卖完了。还没吃饭吧?我们打火锅,吃了再回去。”
他转头看向那两人,恰好对上周家遇的目光,对方朝他勾了下嘴角,一言不发朝自己身旁的塑料凳指了指。
陆宁从善如流走过去,将书包放在一旁,问:“这几天没看到你们,是进货去了吗?”
周家遇淡声道:“去了趟浏阳。”
陆宁:“自己开车拉回来的?”
周家遇点头:“跟人借了辆卡车。”
陆宁转头看了眼旁边山一样的烟花,随口问:“这多少钱的?”
“小一万吧。”
陆宁了然点头:“那这趟能赚不少啊!”
周家遇不甚在意道:“一年也就能赚一趟。”
陆宁想了想,随口道:“那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生意?”
他只听说这三人在外面做生意,但具体做什么,还真是不清楚。
周家遇朝他看了眼,笑道:“我们仨啊,就无业游民,有活就吃肉没活就勒紧裤袋。”
陆宁心说我信你的邪,一趟烟花炮竹就能挣小一万,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哪能真没活干。
那头的三胖听到这话,高声道:“陆宁,别听你家遇哥胡说八道,他怕你待会儿跟他抢肉吃呢。”
陆宁轻笑。
周家遇则是漫不经心回道:“你少吃几块,我口粮就有了。”
大军将丸子下好,又煮了半盘子牛肉,道:“三胖,开吃了!”
三胖诶了一声,匆匆找完几个人的钱,将一把零钱往摊位上的盒子一放,道:“我吃饭了,价目表和零钱都在桌上,大家自助购物!有问题再叫我!”
都是街坊邻居,倒也不怕有人手脚不干净,何况这仨人凶名在外,谁敢在他们眼皮底下耍小心机?
四人围着小煤炉而坐,叶军虽然看起来最前卫最酷,但似乎是这三人中默默干活的那个。他分发了碗筷,又拿了酱醋辣椒给各自调好蘸料。
“谢谢大军哥!”陆宁乖巧道。
大军:“不用客气。”
三胖掐着嗓子坏笑道:“谢谢大军哥!”
大军冷冷瞪他一眼:“闭嘴!”
三胖:“不是,你这待遇怎么差这么多呢?”
大军冷声道:“行了,赶紧开吃堵上你那猪嘴巴吧!”
三双筷子齐齐伸向沸腾的锅里,周家遇夹起一筷子牛肉,转头朝身旁的陆宁道:“碗!”
“啊?”陆宁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将手中碗递过去。
周家遇将牛肉放在他碗中:“太瘦了,多吃点肉。”
陆宁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好笑道:“谢谢!”
三胖啧了一声:“我亲爱的家遇哥,我们从尿床时就认识,可从来没这待遇啊!”
陆宁道:“我得证明我不是怕人跟我抢肉的人。”顿了顿,“除了你。”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三胖不以为意嘿嘿一笑,拿起漏勺,一个海底捞月,从锅里舀起满满一勺丸子和牛肉,只不过还没送到自己碗中,已经被大军和周家遇毫不客气地半路拦截,一人夹走一大筷子。
“我艹,你们有没有点人性?”
大军从锅里夹起一筷子绿叶菜,丢进他碗中,面无表情道:“你瞧瞧你都快能出栏了,多吃点蔬菜退点膘。”
三胖嗤了声,并不气馁,再接再厉又捞起一勺肉,这回眼明手快,在被拦截之前,成功放进了自己碗中。
陆宁看着打打闹闹的三人,心中颇有些羡慕这样从小相识的情谊。他没有过大厂大院的成长经历,又因为早失怙恃寄人篱下,转过好几次学,虽然也一直有朋友,但这样长久亲密的友谊。还是让他很是艳羡。
负责煮菜的叶军,又下了一盘牛肉,道:“陆宁,你别客气,今天家遇生日,我们肉管够。”
陆宁一愣,看向周家遇,惊道:“生日?”
周家遇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嗯,十九啦!”
“……我没准备生日礼物。”
周家遇抬头看他一眼,戏谑道:“做弟弟的,是该孝敬哥哥。”
陆宁:“你喜欢什么,我回头补上。”
周家遇看着他悠悠道:“补的就没意义了。这样吧,你给哥唱个歌,就当是礼物。”
三胖扑哧一声:“家遇,你缺不缺德。”
陆宁:“……”还真是有点狗啊!
周家遇轻笑一声:“逗你的。”说着,又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在他碗里,“我本来就不过生日,是这俩货非要打火锅庆祝。”
陆宁想了想,拿起饮料杯:“那我就祝你生日快乐。”
周家遇举杯和他碰了碰:“谢了。”
几人正吃着,旁边一辆皇冠车停下来。那车大家都再熟悉不过,四人不约而同看了眼,只见司机下车小跑过来:“来几箱烟花鞭炮。”
三胖高声道:“都有价呢,自己拿。”
那司机挑了几箱,将钱留下,抱着几个箱子,小心翼翼放到后备箱。
车后座的张宝玲,开着窗教育想下车的儿子:“还有半个学期就高考,你就算是睡觉也得在学校睡完这几个月。难不成你想学他们几个当地痞流氓做个体户摆摊?”
语气中全然是对几人的鄙薄。
周家遇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嘴角。
三胖确实忍不住,车子还没启动,便狠狠啐了口气:“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个破厂长么?以后指不定还要跟我提鞋呢!”
陆宁心道,这话倒是不假,以后你们几个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佬。
周家遇淡声道:“那两口子又不是第一天这样,有什么好气的!”
三胖道:“你说说姓郭的为了下岗这事收了多少礼了?收了又不替人办事,留下的全都是些吃闲饭的,我看这厂迟早倒闭。只是苦了没了着落的工人。”
周家遇:“就厂子这效益,迟早是要被淘汰的,早点下岗早找出路,不是坏事。”
三胖道:“话是这么说,但想到郭建阳办的那些事,我就来气。你不知道,厂里好多设备被他以折旧报废的名义,卖给了私营老板,几百走账成千上万走回扣落他腰包。”
周家遇抬头:“还有这事?”
“是啊!”三胖点头,“钟丛山知道吧?不是在西郊开了个电机厂么?他厂里很多设备都是从咱们机械厂弄去的,估摸着得有几十万。可惜我也就听说,没证据。”
周家遇默了片刻,淡声道:“赶紧吃吧,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陆宁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
酒足饭饱之后,周家遇三人继续留守,陆宁顶着吃撑的肚子回了家。最近放寒假,梅记进入淡季,方家两口子八点多就回了家。
虽是淡季,但一天赚个百八十块还是没多大问题,是以宋春梅和方志刚每天回来数钱都数得乐呵呵的。
陆宁问宋春梅要了两百块钱,说要去买个相机。
宋春梅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他五百块,说要买就买稍微好点的。
陆宁揣着这几百块钱,第二天直奔市区。
他其实也犹豫了很久,自己现在就是个十七岁的高三生。到底要不要去管这闲事?
这事说得好听是行使正义,可这正义确实也轮不到他一个中学生去办。
但没办法,他觉得郭建阳两口子实在太碍眼了。
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要搜集证据,必须得用上相机。
他来了两个月,是第一次来市内逛街,九十年代初的城市,对他来说非常稀奇,买了相机和胶卷后,逛到了傍晚才准备坐车回家。
陆宁觉得自己可能和郭家颇有几分缘分,因为在他从购物中心出来,就要去公交站牌等车的时候,忽然看到旁边停车场里那辆再熟悉不过的皇冠车。
紧接着肥头大耳的郭建阳下车,朝旁边那家南城最有名的东方歌舞厅走去。歌舞厅门口站着个穿皮夹克留大背头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陆宁今天去翻旧报纸,见过这人,云江知名年轻企业家钟从山。
看着两人勾肩搭背进了歌舞厅,陆宁走到附近一间商铺,拿公用电话拨给了郭建阳家,电话是张宝玲接的。
“您好,这里是东方歌舞厅,郭厂长和司机都喝醉了,让我们打电话给家属来接他。”
张宝玲啐了口,不耐烦道:“行了,我马上来。”
陆宁挂上电话,在路边发了会儿呆,却见钟从山又一个人出来,边走边拿着砖头似的大哥大在打电话,随后上了一辆奔驰车。
陆宁想了想,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