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山并没有指望从梁星渊这边得到什么回答。
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沉思，过了一小段时间，复又解开了虬结在一起的困惑。
楚君山转过身，将已经喝完一半的冰果茶放在茶几上，在榻榻米上坐下，伸出手抚摸着飞奔过来谄媚自己的幺幺零的狗头，余光瞥见仍然站在露台边，观察着那扇破了的窗户的梁星渊。
过了一会儿，楚君山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梁星渊现在正在疑惑着一些什么。
那些食尸鬼确实是他赶走的，对于游戏中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玩家而言，就算楚君山现在并没有游戏中的装备和buff加成，秒掉几只低等怪物，就和捏死两只蚂蚁一样简单。
只不过，他现在仍然在困扰着这样一个问题。
这些脏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楚君山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梁星渊是一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怪物，这当然是没错的。
他一定是从某个能够将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沟通起来的通道进来的。
但是，也许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那个通道并没有闭合起来，因此，还留下了一些可以让其他怪物进来的缝隙。
那么，他是否可以理解为，世界上还有其他怪物呢？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测是不存在的。
他垂着眸，目光定格在幺幺零毛茸茸的狗头上，半晌，才做出一个决定。
他现在并不打算告诉蒋纯这件事情。
蒋纯想要的世界如现在这样，虽然繁忙、快节奏，却安定，不需要像他们曾经在无限游戏里的时候那样，连一个安稳的睡眠都无法获得。
他曾经答应过蒋纯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告诉他。
可在这个承诺之前，一个更高的优先级则是，他要保护他的朋友。
当然，也包括那只已经属于他的怪物。
今天是工作日，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昨晚的变故产生任何的变化。幼儿园仍然正常开放。
梁星渊吃过早餐，开车离开了家。
楚君山在家里办完工，点开了一个加密文档。
里面都是过去几年来，他依照记忆，记录下来的关于无限游戏里那些深渊怪物的信息。
至于食尸鬼的，则因为级别太低，楚君山很少独自遇到过，因此没有收录进来。
他打开第315个格子，像之前那样，写下了杀死怪物的过程，与和这只目标怪物战斗过程的体验，重新关上了文档，保存在了加密云盘的最深处。
楚君山从位置上站起身，接了杯水喝，路过茶几的时候，看见手机屏幕适时亮起了一瞬。
他垂着眸，走近茶几，看清了手机上跳出来的信息。
【l:君山，我今天晚上需要加班，得晚一点回来。】
【l：我给你点好了城北那家私房菜的外卖，记得按时吃饭。[太阳][拥抱]】
最后一条信息是梁星渊发来的一个表情包，跟之前他发给过他的应当是同一个系列的。
这一张是小狗拥抱。
楚君山的视线定格在那两只拥抱着转圈圈的黑白小狗上，忽然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怪物来到这个社会上，也会需要加班么？
·
梁星渊像往常一般，刷开门禁，成为了整个星海幼儿园最晚下班的职工。
城市的灯火流丽璀璨，在远远近近的光晕映衬下，流淌成一个个浑圆的光圈。
梁星渊拉开车门，并没有着急启动车辆，而是打开了后备箱。
一盏小而明亮的灯光下，他垂着眸，视线定格在上午在上班路上买的东西。
三把不足以引起正常人类的注意、却又足够成为他趁手的作案工具的西瓜刀，两个储物袋，还有若干清洁工具。
梁星渊清点了一下物品，把它们都揣进随身的手袋，抬手关上后备箱，朝着某个巷子的方向走去。
作为同类，他能够闻到那些怪物的味道。
它们是从深不可测的深渊中爬出来的怪物，同原先的他一样低贱，身上带着一种独特而浓厚的腐臭味道，但是在人类聚集地，这些味道将会被各种香水味、汗臭味稀释得很淡。
这却是梁星渊能够从中辨认、寻找出那些在人类世界作恶的怪物们的唯一线索。
比如现在。
梁星渊此行的目的地是距离星海幼儿园五百多米远开外的一个废弃公园。
这个公园已经被弃用很多年，再加上近几年有很多餐馆开在周围，废气废水毫无节制的排放到周边，慢慢地，也就没有什么人再来这个公园了。
但对于怪物——特别是昨天达达那种低等怪物而言，腐烂的食物就可以成为它们进食的来源。
梁星渊已经用今天一整天的功夫去探测周围到底有多少怪物，事实上比他想象得更多。
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无比忧愁和焦虑的事实，但是，现在的梁星渊除了硬着头皮去做之外，毫无别的选择。
而他现在前往的这个怪物聚集点，则是距离星海幼儿园最近的。
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真的要步入原来那个污浊的深渊世界的后尘，除却楚君山之外，他最想要拯救的，就是无辜的孩子们。
他一定不能让怪物们吓到这些小朋友。
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污浊，所以，他愿意尽力去守护这个纯白美好的世界。
梁星渊走到了公园大门前，三三两两的行人结伴从此地路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再踏进去。
他拿出手机，记录了这个公园的地点和初始情况，单肩背好手袋，朝着漆黑一片的公园内走去。
漆黑的路灯光下，梁星渊在池塘中找到了那些隐藏起来的“达达”，他一言不发，那把造型圆润、看上去并没有太大杀伤力的西瓜刀在他手中变成了催命的工具，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达达”们连一声哀鸣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口器与身体分隔开的口子在一瞬间迸射起一束漆黑的汁液，将要落到梁星渊整洁的袖口时，又被那人轻轻地避身躲开。
梁星渊并没有太多表情，微微垂着眸，乌黑的睫毛遮住眼眸，也挡住其间翻涌着的冷淡神色。
无数漆黑的触手从梁星渊身下涌动出来，在其他反应过来、将要奔逃的“达达”们尖叫之前，精准地探入了它们布满尖锐獠牙的口器之中，顷刻间就扭断了它们的气管。
无声无息的屠戮在黑夜之中蔓延着，到处都是溅起的黑色汁液。
梁星渊就像是炼狱中出现的修罗，降临在这片净土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仿佛在通过那些死去后逐渐与这片土地相融的“达达”尸体，注视着过去的某段生命。
这里对梁星渊而言，是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新的、美好的世界。
没有任何东西知道，他和原来那个污浊腐败的世界的羁绊与联系，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
不知什么时候，一道扭曲的叫声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
梁星渊皱起眉，因为这个久违的称呼微微晃神。
“王！！！”远处，一只倒在血泊中，不知怎么的还没有被触手绞死的“达达”惊喜而癫狂的尖叫起来，“真的是您！！王，你也到了这个世界里来……可为什么，您要杀死我们！？”
梁星渊遥遥地注目，并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想要说话的征兆。
“达达”一动，感觉到口器中方才凝滞在原地的触手再一次扭动起来，仿佛一条最灵敏的蛇，时刻准备着绞杀对主人造成威胁的一切。
它感受到了朦胧的死亡征兆，无数只眼睛骤然瞪大，眼球上冒着血丝，瞳孔不自觉地震颤着：“你和我明明是同根同源的，为什么要杀死我们，我们的能量……对您而言，并没有任何作用，您已经不需要通过吞噬我们来获得力量了。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啊……”
“我不是。”梁星渊忽然开口，打断了这句话。
他身姿颀长，立在路灯下，昏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与池塘中的黑暗融为一体。
梁星渊的语气平淡，周身的气压更是降至冰点，强大的威压令那只濒死的“达达”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来了：“你认错了。我不是你们的王。”
话音落下，这片公园中的“达达”已经全部死亡，没有任何遗漏。
梁星渊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驻足原地，微微垂着眸，目光注视着怪物黑漆漆的尸体和这片土地相融，才转身离去。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我是人类。”
我是人类，我是人类，我是人类。
我是一个……和楚君山一样的人类。
他已经不是一只怪物了。
他现在是一个人类，一个正常的、友善的、向上的人类。
和那些怪物，甚至身上那些无法摒除的触手都划开了一条界限，如若不是失去这些触手，他将会失去自己身上所有的大多数能力，那么，梁星渊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那些触手切除。
他厌恶所有与这个世界无关的东西，甚至是最本来的他自己，也同样讨厌。
而现在，梁星渊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他会作为人类，和楚君山永远在一起。
为了这个目标，他会慢慢努力。
……
梁星渊的计划正在悄无声息的逐步进行着。
他一开始还有些担心，楚君山会不会因为他的频繁“加班”感到疑心。
但是上天都好像在支持他一般，楚君山对他说，自己的工作室最近接了一个大单，需要和蒋纯一起外出工作一段时间。
有些时候，梁星渊“加班”回家之后，楚君山都还没有回来。
但除此之外，他去清理从上一个世界那边逃蹿出来的怪物，还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梁星渊现在每天的时间被拆分成了三段，白天不仅要上班，下班之后还得去各个有怪物污染迹象的地区清理那些孽障，晚上回到家，就必须要用比往常多十倍百倍的精力来应对那些面对着楚君山而显得更加活跃的触手们。
如果他不是一只怪物，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类，现在应该已经被累趴下了。
梁星渊觉得每一天虽然都很疲惫，但是每当下班之后，看见客厅温馨的灯光下，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看书的楚君山，和一旁叼着饭盆盆谄媚地转来转去的幺幺零，一股满足的幸福感就在一瞬间充盈着他的全身。
这一幅画面的价值，让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算他需要付出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时间，就算那些怪物清除过后的地区仍然还会冒出新的怪物，他也觉得，他愿意继续下去。
他愿意为楚君山，和这个世界做出这些努力。
梁星渊在门外驻足欣赏了一会儿面前宁静温馨的画面，拍下几张照片，这才慢慢地走进了门。
楚君山头也不抬，声音清越柔和：“回来了。”
梁星渊放柔声音，仿佛方才所经受过的劳累荡然无存，面对该死的怪物们时，脸上所带的冷漠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嗯。”梁星渊轻声说，“吃过了吗？”
楚君山终于抬起头，将面前的ipad放到一旁，站起身：“没有。我点了外卖，等你一起吃。”
梁星渊感觉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温暖了他异于常人冰冷的心肝肚肠。
“我怕你饿坏你的胃。”梁星渊脱下外套，熟练地走到餐桌前，将冷掉的几个菜送入微波炉叮一下，“下次不用等我，好吗？”
“顺便的事。”
梁星渊听见楚君山的声音，忽然感觉半边身子一热，一道人影靠了过来，他停在半空的右手被一只手握住，两人十指相扣着，掌心的热度互相传递，梁星渊一顿，心跳落了一拍。
他转过身，毫无防备的跌入了楚君山如湖泊一般静谧清澈的茶褐眼眸里。
楚君山忽然弯起眼眸，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明天周六了，你有什么别的安排吗？我父母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