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求一次
走出院子小门时, 身后似乎还残留着属于穆云舟的目光。
可当女孩回头时再看,她却看见那十八岁的穆云舟静静站在他的院子里,目光眷恋却并无哀意, 他的眼神看起来想要跟着一起走,可双脚却像是定死在这处小院的深处, 说什么都不能再多走一步了。
木门缓缓掩上, 藏住了最后一抹望过来的目光。
雾依然笼罩在她左右,宅院景色依然是没有带上记忆中的荒芜破败, 四处都是属于生前的精致端丽, 这一抹薄雾护着她,让她不必费尽心神,在这里躲躲藏藏。
她想,她大概知道这雾的来源属于谁了。
若是没猜错的话, 那穆云舟就的确没有骗她——只要他在,她想做什么都好。
至于为什么本来只是做个梦就莫名其妙地参与进了穆云舟最真实的人生里,这种事情之后再说吧。
许白鱼做了个深呼吸,耳边一如之前那般, 响起仆从们的谈论声, 包括了穆家的一些隐秘私事,更多的还是集中在长公子的身上:他们说家主病重, 群龙无首, 长公子暂代管家之责,行事作风雷厉风行, 可在一些小事上, 他却比老爷子更加狠厉残酷……
大多都是掺杂敬畏恐惧的评价, 并没有多少真心实意的仰慕和尊敬。
身着红衣的姑娘走的很放松,这么一身衣服拖着来回走也是很糟糕的, 不过她现在的脚步稍稍慢了些,想要更努力听清那些风中窸窣的呢喃絮语。
旁听八卦有什么问题吗?肯定没有吧。
来都来了,是吧。
她理直气壮地安慰了自己一会,随即又觉恼丧,这些谈话内容的真假她无从询问,想要整理信息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穆云舟要她看着一切,想她用这样的方式参与进自己的一生,可若是想要她多留一阵,多生些心软出来,难道不该是尽量多说些可怜可叹的旧事么?
说这种话做什么,担心她对他不了解,怕他怕的少了?
那大可不必这样弯弯绕,她现在的情绪临门一脚,要么是彻底发疯要么当场气哭,这种负面东西不需要再额外累计。
许白鱼继续按着自己记忆里的游戏剧情走,实际上这条路后期也是boss的出没地点,她现在心情毫无起伏,甚至还有些余力去思考,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穆云舟,第一次是十六岁,第二次十八岁,这次又该是多大了?
那扇祠堂的门还是那副讨厌的旧模样,黑漆漆,暗沉沉,大概只勉强称得上一句干净,只是常年擦洗,即使会定期保养也敌不过时间的腐蚀,像是这看似光鲜亮丽的穆家古宅,内里早已不知腐烂了多少处,土里藏了太多肮脏污浊的秘密,就连最寻常的杂草也不愿意长出来。
祠堂旧门近在咫尺,比之前看到时又多了些褪色后的阴沉黯淡,门留了一条半掩的缝隙,能看到里面的画面。
不知道该说意外还是不意外,院子里有花,有草,有人,也有穆云舟。
有穆云舟就行。
许白鱼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幅度始终是一种平稳的宁静,她看着对方的背影,十六岁和十八岁的穆云舟同她说过的话便不由自主地覆上心头,和她一遍遍强调着,有我在,你做什么都好。
而这一个穆云舟好像变得更大只了,她禁不住的想,像是只成年后终于开始爆毛的缅因猫,但她没摸过,也不知道是虚胖还是实心的。
十六岁的单薄少年,细瘦伶仃的,瞧着就可怜,而十八岁的堪堪抽长,骨头生得太快,筋骨皮肉都没来得及跟上生长的速度,瞧着就像是只脆弱娇养的细竹一样,受不住半点挫折风雨;
而这一个看起来已经有了撑起肩膀线条的肌肉,他身上的厚重感多了些,褪去少年应有的清纯稚气,更像是个纯粹且具有压迫感的年轻男人,他撑着一把纸伞站在院子里看着人忙碌,脊背很直,站得很稳。
院中飘着朦胧细密的雨,太细,太轻,更像是一阵会切实覆在身上的冰冷雨雾,穆云舟站在这里,纸伞遮不住什么,可他脚下像是生了根,完全没有闪躲或是擦拭雨水的意思。
他在这里扎根,生长,任由污浊肮脏的养分滋养自己的血肉骨骼,直至长成了这样一副看着清澈柔美,君子如玉的好模样。
许白鱼静静看着他,抬手将祠堂大院的门推得更开一些,留到了允许自己出入的地步,那些忙着整理院子的仆从顿时像是一群受了惊的鸟雀,却早早忘了如何扑腾翅膀离开,而是反射性跪在祠堂地上,纳头便拜。
唯一站着的只有穆云舟,他穿着一身青竹纹的素净袍子,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那双黑漆的眸子瞥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一抹明媚又热烈的红,顿时像是眼中映入火光般,亮起了星星点点的余光。
许白鱼走过去,身上干净且清爽,然而穆云舟依然没什么迟疑地将自己的伞挪了过去,小心的倾斜向下,为她掩住了一片细密且缠绵的雨雾。
“……云舟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些柔婉细腻的幽怨之意。
许白鱼默默算了算,十六到十八是两年,然而二十二岁的穆云舟隔了四年时间,整整多出了一倍的等待时间。
这是抱怨她来得晚了?
然而她感觉这抱怨四舍五入也不该落在自己头上,于是她极冷静地问道:“怪我咯?”
穆云舟天生一双似嗔非嗔含情目,此时含愁带怨的瞥了她一眼,活像是她真犯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大错似的。
“妾身悔作商人妇,妾命当逢薄幸夫……”光风霁月的穆家长公子一手为她执伞,另一手却是抬袖掩面,眼神脉脉,却是在无限幽怨的叹息间补完了后半句词:“……别时只说到东吴,三载余,却得广州书。”
许白鱼:“……”
以闺怨词借景喻情,是不是我国文人必备技能之一?
他们两个在这旁若无人的小声聊着,那边的穆家家仆却纷纷露出了惊惶恐惧的表情。
在他们眼中,便是祠堂大门无风自动,随即长公子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抬手将手中纸伞向着某个方向挪了过去,且十足体贴地微微倾斜垂下,全然不觉自己半身衣袍已经浸入雨中,只自顾自地对着那一片虚无空影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若这里有个姑娘,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偏偏这里什么都没有,任他们把那里盯的眼花,也是什么都没有!
……怕不是大白天的,真就平白见了鬼了!!!
许白鱼倒是始终没太在意他们,是因为以她的视角来看,包括穆云舟在内这里的一切都称得上虚假;
而穆云舟没在乎,则是因为他真的不在乎。
“少少……少爷,”其中一个有些年纪的,大着胆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提醒道:“您,您这是……”
穆云舟若有所觉,他看了看仆人们的反应,又看了看安稳在自己伞下站着的许白鱼,蹙眉道:“你们看不到?”
人群惊惶,甚至有些压不住的小声尖叫,纷纷嘀咕着这莫不是真的见了鬼,然而穆云舟却是眼睛倏地一亮,全然不顾那些对着祠堂疯狂磕头、或是劝他进去避避风头的家仆,只眉眼弯弯,笑着对许白鱼说:“他们看不到你,这样你做事是不是方便许多?”
他看见她发间金钗,发髻样式还是自己那年为她盘起的模样,手法在如今看来尚且有些粗糙又青涩,但因着在她身上,他便怎么样都觉得好看。
许白鱼幽幽道:“你都不知道我要进去干嘛就说方便……”
“云舟知道。”穆云舟很温顺的点点头,又道:“十六岁那年,你就说过的。”
“……”
她当时说的可是挖人家祖坟。
可穆云舟却是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他开口叫人退下,碍于这幅诡异画面,家仆们许多还是有些犹犹豫豫迟疑不定,然而就算其中有那么几个自诩忠心的,只需多看一眼长公子的眼睛,早早准备好的劝诫和提醒便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他分明是早早做了决定的。
除了两人之外的其他人离开之后,许白鱼这才抬脚走向了祠堂的方向,地砖有翻新的痕迹,她在地上摸索几下,便想要抬手摘下金钗,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把地板砖抠起来。
然而一只手抬起按住她的手腕,二十二岁的穆云舟小心地与她跪坐在一处,手上拿着的是家仆们留下的花铲,在女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主动替她下手,翘起了那一块地砖。
“你不必动手,”他头也不抬地低声道,“我帮你。”
她停下手,看着他专注认真的侧脸,莫名想起来小道长之前提过的那一句话。
——“是为虎作伥的‘伥’啊。”
她在穆家肆无忌惮,就像是只四处作乱又不能拿她如何的虎;而他则是在自己身后瞧着,心甘情愿做了这母虎身边的伥鬼。
“这里埋着的大多是用来延续家族气运,特意封存在此的先祖骸骨,至于那些真有功德的,不在此处。”许是怕她心中有愧,穆云舟还不忘补上一句说明。
“你要骨头吗?”他低声问着,见她点头,眼中却又浮出几分奇异的落寞来,禁不住喃喃自语:“云舟若是早死,怕不是也要埋在此处的……夫人若是再晚些日子来就好了,届时云舟亲自挖了自己的骨头给你,你不必担心会被先祖问责,而云舟死后还能为你派上用场,那才真的哪怕是死了也觉欢喜。”
“只是……”他语气一低,忽然又轻声道:“你拿了这些东西就要离开,下次见面,又要我再等几年呢。”
他不敢多求,只想着还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这样的缘分……此生还能再见最后一次,也就够了。
死鬼起来干活
还会有下一次的见面吗?
许白鱼垂眸不语, 她看另外一双手帮她搬开沉重的地砖,挖开下面深色的泥土,他的手很好看, 十指纤纤,骨节匀称, 然而这样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 平日里做过最粗糙的活应当也就是抚琴执笔,仿若玉雕般精贵的手, 此时却替她承担了所有的粗活。
在此期间, 唯一称得上接触的地方,是在拨开地砖之前,穆云舟轻轻拂开了她可能落在泥土中的裙摆。
“之后再碰,会弄脏的。”
他这样低声道, 亲手从泥土之下捧出那些缠着血绳的骸骨,已经过了很久,捆在上面的绳子却还是刚刚从血盆里拿出来,新鲜又浓烈的红。
祠堂地下隔一段时间就要被挖开, 很轻松的就能挖到下面的位置, 既然用了这样的法子,那么埋骨的时候自然不会讲究尸骨的完整, 骨架零零碎碎的被拆出来, 两个人都是一脸平静。
看着穆云舟一点点拂开泥土,亲手剥出穆家祠堂之下最为阴私恶毒的秘密, 他解下自己青竹纹的袍子, 将那些已经泛黄的骷髅骨放在上面。
“这里面有我亲生父亲的骨头。”他忽然说, “我父亲走得早,现在的家主其实是我的二叔, 不过他连着几个孩子都是女儿,所以我被过继给他做了他的儿子,名义上就还是穆家的嫡长子,也算是续上了穆家的血脉。”
“说不定再过不久,这里面会有我的骨头。”穆云舟想了想,又冷不丁的问道:“这些骨头都不好看,夫人你说,我的骨头会好看些吗?”
许白鱼想了想,却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回答了这个无比诡异的问题:“不会,人死后被关在棺材里,血涂、脓烂、青瘀,骨散……后世会有人绘画人死后九相,都不好看的。”
穆云舟倏然瞪大了眼睛,立刻以袖掩面,一副惊恐不安的慌张模样。
“那,那还是不要了……”他喃喃道,“都说汉代的李夫人聪慧至极,明明颇受宠爱,却唯独在病中不愿见武帝,云舟读书时还有些不解,只觉李夫人实在驽钝,若是象征虚弱的憔悴病容能换来更多真心怜爱,让人瞧一瞧又有什么不可……可若是云舟将来也要变成那副模样,那夫人还是不要看我的好。”
“那你最好是记得今天这句话,我也不是很想被关在棺材里,只能对着你衣服都已经烂掉的骨头架子。”许白鱼幽幽回了一句,却也没指望穆云舟真的能答应自己的话,生前的穆云舟的确对她很好,可死后的穆云舟就只是任人操作的傀儡,生前说的话,如何死后也要算数?
“生前不曾同衾,便求个死后同穴么?”
穆云舟轻轻叹息一声:“若是能成真也为何不可,可云舟不想死在夫人前面……要不然的话,届时被族人开了棺,夫人还是鲜艳美貌,云舟却是一副未经装扮丑陋不堪的死后灰败相,怎么想都不好和夫人同归一处的。”
许白鱼:“……”
她默默想,这里面需要提出质疑的地方应该不是这个。
“——所以最合理也是最妥帖的方法,就是夫人永远不要看到云舟未经梳妆的样子。”穆云舟话音一转,轻声细语地同她说着,“云舟死后,夫人便不要再来看我了。”
他将最后一簇白骨放在衣袍上,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祠堂外的方向,轻声说:“挖了宗祠的坟,破了家族的风水,他们现在要来找我了……不过这里暂且算得上安全,可以暂且躲一阵子。”
穆云舟将裹着骸骨的衣袍调整了一下角度,用尚且洁净的一面对着她,这才很满意的点点头,抬眼笑着对她说:“云舟先去了。”
他没期待对方会有回应,可她却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杏眼就这样默默地瞧着他,清亮又温和,柔软又不忍,褪去疏离警惕的冷淡后,她眼底那一点温情的怜悯便看的格外清楚。
于是穆云舟便觉得觉得欢喜,满足,怦然心动到几乎想要落泪的程度。
你看,她到底还是愿意怜我。
……哪怕只是一瞬,可这也够了。
她头上没再戴着冰冷坚硬的黄金凤冠,只是柔顺如绸缎般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一点柔细的发丝,整个人看起来都是脱离掌控和枷锁的无拘无束,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如花朵般柔软又娇嫩的鲜活。
穆云舟本来已经做好准备,马上就能起身离开,可她一抬头他就心软,她一看他他就想点头,于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这最后一点对视的温情,便万般眷恋的重新俯下身来,任由她的目光将自己拢着。
“……你看,我不顾你的意愿擅自便叫你夫人,我也是个很坏的穆家人,所以,无需在意我。”
他笑着说,“如今的穆家不过是靠吸食活血勉强苟活的僵尸,可总要有人想办法给他们做个结束;你不清楚个中关键,所以余下一切交给我就好。”
“夫人若不介意泥土污秽,带着这些骸骨离开,这些东西应当还能帮你庇护一阵子,只不过走了后,就把这些秽物都扔掉吧。”
然后他说,我走了,不必再来寻我。
祠堂的门打开又合上,那一抹薄雾也随着二十二岁的穆云舟离开后消散了大半,许白鱼起身走到门口处,听得屋外声响窸窣,门窗缝隙里看到的微雨笼罩的黯淡天光不知何时消失,换做了更加漆黑冷沉的夜色。
外面已经不再是穆家人的活动声,而是她更加熟悉的,应当属于游戏剧情里僵硬又诡异的死尸蠕动声。
她忽然就回到了自己最初逃跑时来到的剧情节点里。
她想,那么又过了四年。
今年的穆云舟二十六岁,也可以说,穆云舟永远都是二十六岁了……
许白鱼在那里安静地站了一会,然后回身走到了被挖开的土坑旁边,她循着记忆里的方向重新挖了一会,果然,碰到了一点坚硬的东西。
这里有很多骨头。
但是能在大堂冥婚的拜堂剧情里排得上用场、反过来压制堂上主位的道具就只有这一个,按着穆云舟之前的解释,应该是他亲爹的头骨。
问题不大。
许白鱼一双白皙手掌捧着那枚骷髅头,面无表情地想,我连他儿子棺材板都掀过,老子的骨头架子给我当道具用怎么了。
但是只有一个骷髅头感觉威慑力不太够的样子……她左右摸索一圈,又费了不少力气把那些缠在骨头架子上的血红绳索接下来,将这些白花花的骨头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重新串在一起。
这工作比较费时,也有点费眼睛,祠堂内的光线不是很好,她只能挨个摸索着,顺着骷髅的孔洞缝隙里传过去搭接,好在最后效果还算不错,所有的骨头悉数拢在一起,又被她打了个死结捏在手上。
她起身,慢慢往外走,骨头架子只会比黄金的凤冠更不好带着走,而且骨头架子也不是金子那样讨人喜欢——想到这里的时候许白鱼忍不住就更嫌弃了,金子多好啊,就算黄金凤冠的意义在这里颇为微妙,但黄金这两个字本身就能带给她充足的安全感。
许白鱼单手推开祠堂大门的时候,死仆和纸偶守在院子里,眼神空洞的看着她。
但她现在一点恐惧心也没有,所有的仆从就见那年轻的新娘神色自若地抬起脚迈过祠堂的门槛,头顶不见凤冠,金绣嫁衣就那样毫不怜惜的拖在地上,她手上牵着一抹妖异的红,四散深入一片未知的黑暗里,尽头处捆着累累白骨,随着她漫不经心地走动,在地上碰撞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清脆声响。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敢说话。
其中一个纸偶试探着踏前一步,体内机关喀拉作响,新娘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脑袋都没有转动一下,手指只微微一动,被牵扯着在地上摩擦的骸骨便足够让对方瞬间敬畏的不敢再动——她是个不介意把人家祖宗骨头按在地上摩擦的,但他们不能,更不敢。
这些东西联系着穆家百年气运,某种意义上可是比任何金玉珠宝贵人封赏都要来的珍贵。
他们不动了,许白鱼环视一圈,便觉得兴致缺缺。
啊,剧情又卡住了。
好烦,穆云舟在哪,这个时间点boss上线了,该出来干活了。
她索性也不打算在继续按部就班的走剧情,手指一抬,勾过满地血绳束缚的骸骨就往穆家大宅的主屋走,倒也不担心其他死仆或是纸偶过来阻拦她——许白鱼反正没什么良心和底线,她只需要随手勾过一条绳子,端起什么人的骨头,往斑驳粗糙的墙壁上用力一蹭——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刺啦摩擦声,就足够让任何一名死仆和纸偶退避三舍了。
无人敢上前,她就这么托着满地的苍白骸骨,若无其事地往自己的最后目的地走去,逢魔之时,院中点满如血红烛,垂挂的却是萧索白幡,人偶哀声幽怨,偏就要以这样的音调弹奏喜乐。
任谁来了,看到这样的画面怕是都要先胆怯三分,慌了手脚,惶惶然不知所措。
——然而新娘就那样垂着一头鸦羽般的长发,比这一屋子的非人之物更像是个深不可测的明丽艳鬼,她单手扯着满地骸骨,就这样大咧咧的走了进来。
许白鱼旁若无人,脚步从容,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走向了正中间停着的那具垂挂红绸的棺椁旁边,她先是拍拍,随即又试着推了推,理所当然地没推动后,便旁若无人的屈指敲了敲金丝楠木的棺椁,神色如常的喊了几声:“穆云舟?长公子?死鬼?夫君?”
“死鬼你干嘛呢死鬼,到你剧情了,快点起来干活。”
《走近科学》
言殊收起那套锦衣卫的飞鱼服时, 手指抚摸过上面精细的绣纹,眼里闪过些许的恍惚。
他耳畔似是掠过风声,雨声, 金属划过刀鞘,长靴满不在意地踩碎地上水泊溅起水花声响, 有人走过他的身边, 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言,别看了。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一户平平无奇的人家, 小院, 窄门,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像,院子里种了一棵老桃树,粗布麻衣, 荆钗木环,那对夫妻也谈不上是多么容貌出众,行动间多么亲昵恩爱惹人艳羡,不过黄昏归家时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 女人蹙眉说着什么, 而丈夫随手接过守在门口的妻子手中纸伞,向着她的角度倾斜几分, 平静地听着妻子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若不是同伴开口, 言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着那边,看的那样专注, 那样的长。
他的同僚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 别看了。
不是你能挨的东西……那东西对咱们来说,大抵比暗杀冷箭都要毒。
晓得你小子最近碰到点好事情……但是可别动心啊。
对方半真半假的调笑道。
其他人就先不说了, 老言你这样的,碰上那知情知趣的,大家心都有数,玩玩也就算了;寻常人家的好姑娘,就别拖着陪你折腾了吧。
没打算玩玩,也不打算拖着。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他的手里握着的是杀人的刀,是浸血的雨,是吹透骨缝的冷风,唯独不会是什么人柔软温热的手掌。
“……有些东西,是咱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想的。”
言殊不是第一次出来干活,也不是第一次动手为上面清理门户,军队出身的人,随即又直接进了那样的地方,杀人和死人早就不是他们需要避讳的东西了。
可只有进去的人才知道,不需要避讳的东西越多,需要避开的东西,也会越多。
……
……但是现在呢。
只是想想,又不冒昧,她不问,他不说,自己一个人偷偷想一想,总是没关系的。
言殊用了些力气才收回飞散的思维,再看着眼前的衣袍,除了几分奇妙的落差感以外,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惆怅。
可不管怎么说,和这身衣服有关的记忆似乎总是不太好的……倒是没想到到了这边来以后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他沉思片刻,还是没有把它重新收进衣柜最角落的地方,而是放在最边上的位置,一低头就能看到。
万一还能用呢。
屋内很安静,有种不属于现代社会的沉默寂静,男人的脚步声轻若无物,即使是在自己名义上的家里,他显然也没有完整放下警惕的意思。
但这一次,言殊的脚步声却能听得清楚些,拖鞋擦过地面的声响清晰可见,像是有什么东西,拂去了他那一点不容于世的冷淡,让他的脚步稳了下来,终于有了几分踩在人间土地的安稳实感。
男人将飞鱼服和绣春刀随意收起,发出去的照片好一会才得到了个感谢男菩萨的表情包,是闭目合掌,满脸虔诚感谢的可爱小猫头,不过毕竟本尊和他隔着一堵墙,这反应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
思考片刻,还是给手机里的几句聊天内容做了个截图。
他不自觉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儿在屋子里晃悠着,先是不紧不慢地重新换了普通的家居服,然后看了看另外一个手机有没有新的工作安排,慢条斯理地洗漱完毕时,言殊难得有些闲情逸致,借着窗外的一点清冷月光打量镜中男人的身形轮廓。
让某个人流连忘返反复品鉴的那些个擦边主播他挨个看了一遍,自认也不是不能比,言殊天生骨架偏大,身上的肌肉也并非依靠高度规律的健身运动和蛋白质来维持的饱满健美,而是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生死淬炼留下的干练流畅。
看了一会后,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腰腹的精瘦线条,忍不住啧了一声。
警察叔叔也是很有资本的嘛。
言殊难得会因自己的皮相而生出几分洋洋得意的心思,连带着窗外那抹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也不再沉沉地发冷,而是留下一点清澈的明亮,稍微照亮了一点心上的阴霾。
他看向窗外,看着那一轮白月,想着一墙之隔之外的某个人。
想着,这样也很好。
我可以和她看到同一轮月亮。
*
他在这样静谧又安然的氛围里将自己放入沙发里,直到一通突兀的铃声惊醒了他为数不多的一点松弛感,铃声是特殊设置的,言殊全身上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反射性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看也不看的直接接了电话:“喂?”
“你在家?”电话对面响起韩菲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永远是慵懒散漫的,这一次却是罕见地严肃,语速飞快的问道:“你隔壁有人出去吗?”
“没有。”言殊省略了多余的修饰,迅速回答说:“我和她一起回来的,回家后没出门,也没人进来找她,隔壁很安静,应该已经睡觉了。”
“祖师爷保佑,可爱的小蛋挞心儿真的是在家里睡觉。”韩菲冷哼一声,语速完全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在她手机上按着的监控搜索不到她的心跳,这小孩手机从不离身,信号辐射范围很大,哪怕没拿手机去你家里也能监控得到。”
言殊声音倏然一沉:“要我做什么。”
“拿上你的刀,去隔壁确定一下是不是真不在家,然后马上下楼过来。”韩菲那边传来一点键盘从面前推开的摩擦声,回答说:“定位发给你了,动作快点。”
言殊低头看了一眼定位截图,不算陌生。
城外的那处刚刚换了老板的开发区,老板是卫绍之,愿意接手那里很大一部分是某个姑娘对那里有了兴趣,也算是一掷千金只求博得美人一笑;
同时,也是某个青衣小道曾经和他着重介绍过的穆家祖宅的埋骨之所。
……白鱼说过的,那场死亡游戏的最初点。
***
原本烂尾的开发区忽然新换了老板,各方手续自然都是第一时间直接开了绿灯,施工队当天就已经到位,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后续的各项工作。
这本来是个烂摊子,不少施工队即使接了活也不大乐意干,毕竟换人接手,各项手续姑且不提,前人干的活后来的不一定能接得好,再加上摊子已经铺的不小,谁也不敢保证新老板会不会因为什么原因也一样撂挑子不干了。
但奈何上面老板这次给的实在大方,提前打了款又派了专人盯着进度,先不管如何开工,眼下已经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先搬进了工地,至于后续,老板都不心疼钱,他们也就不着急了嘛。
人一多,有关讨论这烂尾楼前因后果的各种声音,也不知不觉间就多了起来。
“……听说啊,这地方几百年前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祖坟,先前干活的人什么都不懂,一不当心在这地盘上犯了忌讳,这才弄得整个工程都搁置下来,谁也没敢接后手。”
“那你这话说的,好端端的血呼啦的吓人……这儿之前也不是没人住啊,照你这么说,那之前住在这儿的人不得天天见鬼啊。”
“啧,这你就不懂了吧。”最先开了话头那人神神秘秘的,比划着说道,“那普通人住的地方打的地基,和这种大家伙能是一回事嘛……挖太深啦,那祖坟就在最下面呆着呢,而且这种大户人家,谁能保证没点怪东西压着?”
这话题说的诡异,大多数的工人也只做了乐子来听,唏嘘笑了一会也都没放在心上,眼见着今日没什么事情,大家都准备收拾收拾睡觉了,包工头忽然推了门进来,招呼几个人出去。
“大晚上的正准备睡觉,咋了嘛?”
“不晓得……好像是有个地方地下开始冒红水,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几个临时接的水龙头都不好用了。”出去干活的是个年纪小的,一点忌惮挂在脸上,犹犹豫豫的撇了一眼屋子里的某个人,禁不住问道:“你说,是不是那什么祖宅……”
“噫,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话,小孩胆子小的很。”最初提起祖坟忌讳话题的那人噗嗤一乐,其他几个同屋的表情稍显拘谨,他却是最先一个反应过来的,一脸满不在意地样子:“怕不是哪里管道坏了,这地方也不是什么纯荒地,可能一不小心铁锈水而已,这么紧张干嘛?”
“要不是你大晚上的说这鬼话,我也不会特意往这边想啊!”那年轻人一脸愤愤不平,却也还是一边嘀咕着一边跟着去了,留下屋子里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表情各不相同。
见同屋几人表情微妙,那人不乐意了,不太客气的嚷嚷起来:“干什么干什么,我就随便说了几句嘛!《走近科学》没看过吗?什么半夜鬼拉灯就是开关螺丝松动了,全村带电是因为电笔坏了……这种糊弄人的鬼故事有的是啊,肯定是铁锈水啦!不会错的!”
他嚷嚷的声音不小,然而同屋的另外一人却盯着地上的一处暗色的沙土,某种暗红色的水渍在四周慢慢扩散着,他哆嗦着咽了口唾沫,愣愣道:
“《走近科学》我是看过的,可连通管道的位置在五十多米外,那里的铁锈水……也能从这而直接冒出来吗?”
言统领
卫绍之接到紧急通讯的时候正值午夜, 这时间点特殊,助理跟了他很久,轻易不会在这个时间段打扰他。
“卫总, 您休息了吗?……啊,是这样的, 您之前刚刚敲定的那处开发区, 现在有一点特殊问题,需要您亲自过目。”
***
——言殊的车开到那片废弃开发区的时候, 天不作美, 猝不及防的下起了一阵细密冷雨,落在身上的时候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冰冷的雨夜,一些平凡又普通的人间景象与他擦肩而过,他用力握了握手, 掌心只能捏住一抹冰冷的雨水。
雨下的不大,却是细细密密地覆在身上,说不出的惹人厌烦,他也顾不及打伞, 随手拿了几样东西就跳下了车子, 几台熟悉的车子停在附近,熟悉的制服在周围巡逻, 看起来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清理现场。
韩菲身形高挑, 在人群中看起来很是惹眼,旁边站着的也算是个熟人, 小道长难得没穿他的道袍, 而是穿了个深色连帽衫陪牛仔裤, 看起来倒像个普通男大学生。
“来了?”韩菲冲他招招手,看着言殊快步走过来, 眉头仍然是皱着的:“隔壁没人?”
言殊默不作声地一点头。
“人呢?”他明明就住在人家隔壁,这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问,但在场几个人都没急着反驳他,小道长方决明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沉重。
“我来说吧。”他挠挠脑袋,用力吐出一口压在胸口的浊气,这才说道:“省略各种前情提要和原因说明,简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很简单,也很麻烦。”
他抬手一指开发区中间一处施工只进行了一半的坑洞,说:“许白鱼现在那里。”
“……什么?”
雨水落在言殊的脸上,他感觉不到潮湿,冰冷,一切属于人间的感知。
他全神贯注放在对方的回答上,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道士的这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冥婚契约的是她本人,这点我之前猜到了,但是猜的不够全面。”方决明说,“那只伥鬼,应该是想要把穆家靠冥婚仪式强制再续的气运全都给她……但这需要本人来接受,无论这里面的具体细节如何,总归他已经成功了一多半。”
言殊一双眉顿时绞得死紧。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许白鱼理论上应该在八百年前就已经下棺封存的穆家祖宅里。”
“她可以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但是她很快也就要成为真正的穆家少夫人……如果再没人拦着的话,那接下来她就要从那边穆家祖坟里的其中一口棺材里醒过来了。”
“现在的许白鱼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大卫·科波菲尔都不敢这么大变活人。”方决明干巴巴地说道,“好家伙,别说贫道了,祖师爷都没见过这场面。”
言殊不假思索的反驳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不可能的事情!!!”
“没什么不可能的。”韩菲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地安慰了一句,但随即,女人又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低声说:“……你不是已经站在这儿了吗?”
区区伥鬼在他眼皮子下面把人掳走回去成亲而已,难道还有言殊他们的真实出身来的离谱吗?
“……行。”
言殊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白鱼的特殊能力到底怎么回事,李局始终顾左右而言他,虚拟人物穿越现实都成真了,再多一点离谱的好像也不是不行;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只剩下接受现实这一条路可走。
“你之前不是还头头是道解释了一堆嘛,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言殊眉头一压,冷森森的问道:“给的东西不好使?你这关系户的专业能力到底行不行?”
“朋友,不是东西不好用,是完全弄错了方向。”
小道士即为耐心地解释道:“简单来说,手串的作用就像是个防盗锁,成功的前提是伥鬼和她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现在人家说白了就是一家的人,你还在这儿和贫道执着研究防盗锁结不结实呢,人家干脆拿钥匙进家门了,这种情况,我就算再给她一百零八个串儿也用不上啊。”
“那现在怎么办?”
“刀带了吗?”韩菲忽然问道。
言殊点了点头,看着女人低头点了根烟,三两口抽完后仍是不做声,像是在做什么心里缓冲。
“之前你们第一次上山,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吧?”方决明接过话头,语气也变得冷静肃然许多:“煞气太重,凶性太强,和那只伥鬼仿佛同出一处,对他无法造成任何威胁……但反过来说,这种特性也可以用来反过来入侵他的领域。”
道长看了看时间,表情愈发沉重。
“时辰差不多要到了……仪式正式开始的时候,本地的阴气是最强的,我们进不去,但你能进去。”
言殊手指摩挲了一下刀鞘粗糙的刻纹,却是将身上碍事东西悉数拆下来扔给了韩菲,女人安静地一一接了,看他将那把绣春刀重新挂在腰间,顿了一会,只说:“小心些。”
“再怎么聪明,那毕竟也是个普通姑娘,说不准这会害怕的不行,就等你去帮忙呢。”
“成了,说得我像是个什么好人似的……”他忽然转头看着韩菲波澜不惊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无论我成与不成,反正你们这边都是做好了对应准备的,对吧。”
“放心,我去。”
他说。
这条命本就是她给续上的,各种意义上都是她续的。
他的过去已经被彻底抹消,余下的人生究竟如何,对言殊来说也不是十分重要。
他有的是这条命,他有价值的也只有这条命……要如何使用,用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是为她所用就行。
她不愿接着,就放在一个能帮上忙的地方,等着她来用就可以了;
她若是愿意自己接着,自然是她想要怎么用都成。
言殊做了个深呼吸,却是推开了递来的一把伞,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那片泛红的雨幕之中。
***
——最初的时候,血的味道还不明显。
也许是因为雨水太密太细,冲散了那种隐约的浑浊气味,但随着脚步渐渐深入,血腥气便渐渐浓郁起来,汇聚成了言殊更加熟悉的某种东西。
他反射性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动作之间却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男人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却是倏然一怔。
飞鱼服,绣春刀。
而且并不是什么虚假的幻象,毕竟也是穿着这身衣服做了多少年的,举手投足间的熟悉感骗不过身体的本能,言殊摩挲了一下刀柄,脚步只迟缓一瞬,便飞快跑向了视野范围内唯一一处的建筑。
夜半三更时,这富丽堂皇的高门宅院却是悬挂红灯锦绸,门口也不见宾客往来,瞧着愈发阴沉又诡异。
血腥气的尽头便是从这里蔓延散出,随着他越走越进,那气味也就愈发的浓了起来。
言殊不再迟疑,大力拍打大门。手上力度不小,心脏也随着拍打的幅度一起轻飘飘地跳动着,在身体里鼓动的情绪陌生又熟悉,是一种年少时刚刚穿上这身衣服才有的肆意骄狂。
“开门。”
不过片刻,门房过来,隔着大门细声细气地回:“无论访客是谁,都请离去,今日是穆家大喜的日子,家主只想家人小聚,不爱生人打扰,还请客人改日再来吧。”
“再说一遍,开门。”
言殊冷声道。
“锦衣卫查案,不需要理由——开门!!!”
他手臂肌肉绷紧,不自觉地又用了些力气,然而那大门却像是一滩朽木早已破败腐朽,摇摇欲坠,只听得一声坠地巨响,一整扇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崩塌,卷起一阵细密的烟尘。
言殊站在那里,踩着门板走了进去,当他走入穆家大院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来时的路荒草丛生,破败无人,身后院墙腐败褪色,墙瓦凋零,而身前景色却依然是锦绣红灯,富丽堂皇。
门房站在那里,仰起头,却是露出了一张白骨骷髅的非人面容。
“客人……”
言殊一愣,随即一喜。
“哎呀,你看这个事情可真的是……”他看着这副异相,脸上却是不自觉露了笑,下一秒,绣春刀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抽了出来,冷刃映照红光,也点亮了男人那双自始至终都没有染上半分光亮的眼。
“事后报告可是麻烦得很……你早说你们都不是人,我这边不就好办多了吗。”
他想,自己到底还是染上了一点她的怪习惯。
但是怪有意思的,换个角度能和她亲近些,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言殊拎着刀往前走,他走的越远,那灰白破落的画景在他身后就拉的越长,往回走几步,已经衰朽的画面也没有任何更改恢复的意思。
老实说,自己已经深入到了这个地步,伥鬼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理论上应当是要以维护这景色为重中之重的,再怎么说也该有些反应了,可眼见着言殊的耳朵里喜乐的声音了,还是没有人出来阻拦他的四处破坏。
最后大堂的门近在咫尺,言殊动作略有些紧张,院内的喜乐想来是到了某个关键时候,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然而还没等他抬手推开大门,便听得里面传来许白鱼清朗嗓音,笑吟吟的说:“停下来做什么呀,接着奏乐,接着舞。”
言殊:“?”
他手上失了掌控的力度,直接一脚踹开大门,然而院内哆哆嗦嗦跪着一滴的纸偶和死仆,没有一个敢回头看他一眼的。
言殊:“……”
几个意思?
他不言语,院中也的确是没有活人,只在正中央停着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椁,许白鱼坐在上面,手指间扯着血色的红绳。
奏乐的死仆迟疑着没敢动,她随意扯过一截红绳,手中金钗倒转,对准了其中一枚头骨,慢悠悠地就要往下戳。
于是旁边顿时响起一阵慌慌张张地奏乐声,喜乐响起,许白鱼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金钗,继续盯着高堂的位置。
……
言殊面对这样的景象,半天都没想好合适的开场白。
你弄错了,老韩,她何止是不害怕啊。
言统领盯着那玩的很开心的许白鱼,面无表情的想。
……这祖宗在这儿玩他们跟玩狗似的。
我死我生
在此之前, 许白鱼其实敲棺材是认认真真敲了一阵子的。
受限于玩家身份,她对剧情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实际上游戏的剧情高潮点也是冥婚拜堂, 不过现在不要说是已知的开放类结局,眼见着整个本子都被穆云舟自个儿扯了个乱七八糟, 再想按着原本的续上显然也是不太现实的。
整个冥婚现场都是阴沉诡异的氛围, 拉着活人与死人拜堂,本该是个荒谬无比令人脊背生寒的画面, 然而许白鱼显然是最张狂的那个, 她在不知道穆云舟之前就摔灵位挖祖坟,又是拆纸偶又是捅死仆……如今穆云舟明明白白站在她这边为虎作伥,她只能更嚣张,不可能有所收敛。
反正情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还要比谁玩不起吗?
反正她的沉没成本就这么多,玩不起的还真不一定就是她。
只不过她敲了半天棺材也没把穆云舟喊出来,boss不愿意配合上线开剧情让她有点头疼,除此之外的画面倒是与记忆中无异:死仆纸偶侍立两侧, 高堂上端坐两人, 皆是肢体僵硬,头颅是纸偶混了血墨点睛描画按上去的, 身体像是被硬物钉死关节, 硬生生地架上面。
余下的,黑狗血, 桃木钉, 黄符朱砂……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倒也都不是什么稀奇玩意了。
按着剧情,这里应当是一群人上来, 按着她的手脚开始磕头拜堂了。
当然,这是按着剧情。
剧情里没说许白鱼可以挖人祖坟,也没说她能拖着一地穆家的祖宗骸骨到处走——这就好比是拎着锤子站在人家承重墙边上,新娘手上那么多死人骨,谁能保证她随手拧碎的那根就不是自己的?
于是一时间两两僵持,竟也莫名其妙得了个平安无事的局面。
……
许白鱼把玩着血绳,看着自己尚且完好无损的手脚和不敢上前的死仆,回忆冥婚的后续:换了庚帖,合了八字,其后取了穆云舟的一截头发融进血酒逼迫喝下合卺酒,礼成后,这口棺材就是她最后的归处……
她想到这儿就不高兴,指节敲木头敲得隐隐作痛,干脆扯了根骨头,当当当开始继续敲棺材。
也不管后面如何撕心裂肺鬼哭狼嚎,倒不如说那声音非但没能阻止她,反而成功嚎得许白鱼愈发心烦意乱,她一不高兴,手上刻意多了些力气,只听得咔嚓一声,骸骨上已然敲出了一簇崭新的裂纹。
……
其中一名纸偶惨叫着委顿在地,只留下个轻飘飘的死板纸人,眼见着下一秒抽签可能抽到自己,身后的嚎叫瞬间戛然而止。
许白鱼却是满眼若无其事,她摸摸完好无损的棺椁,发现还是没反应。
不知为何,都过去这么久了,本该在剧情里开场就是开了一半的金丝楠木的棺材此刻依然是严丝合缝,任谁来撬都打不开。
……你倒是说话算话。
她垂眸,指尖抚着棺椁木纹,面无表情地想,你说要自己死后不再见我,要我不去看你死后模样。
……原来就是用的这种法子实现的?
“我见过你死后模样,穆云舟。”
她站在棺椁一侧,忽然开口,“最糟糕的样子我早就见过了,你怕什么?”
那金丝楠木的棺椁似是有所察觉般微微一抖,她手指用了些力气,原本沉重的棺木盖忽然轻而易举的被她推开一条缝隙,其中散发却不是尸骸腐烂时的腐朽恶臭,长公子生前偏好风雅之物,棺中也是放置了诸多香草干花,金玉宝物,那金线绣纹的大喜婚服与许白鱼身上的正是一套龙凤配纹,如今重新开棺,依然是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她俯身看去,看见的却是格外清隽柔美的一张脸,二十六岁的穆云舟已经停止了呼吸,然而他衣着端正,神态安宁,白玉般的双手平整的叠放在胸前,不像是记忆中挣扎着死去的惨烈狰狞,更像是陷入了一场安然的永眠。
可许白鱼单手扶棺,俯身看他的时候,发丝从肩头垂落落入棺中,覆在他的发丝上方,如此亲密的距离,她却觉不出多少波动的情绪。
她想,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你的死根本就不是什么多么美好的东西,不该是这样美好又安详,似乎连死亡的姿态也是完美无缺的。
我在这里“死”过,所以我格外清楚,死后的穆云舟会是个什么样子——
腐烂的,丑陋的,肮脏的。
棺材内部布满你最后的垂死挣扎,你的头发是乱的,你的衣袍见了血,你的手脚和胸口喉骨全都嵌着桃木钉;
而我会被封在你的棺中,你得了我的血才得以重生。
是我的血洗掉了你身上的恶咒,是我的手拔掉了你身上的木钉,你用我的必死局开启了破局的循环,那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开始本就是你自己的复仇之路,你是我的伥鬼,你告诉我凡事有你就好,你帮我做完我想做的一切,却也将我拘做了这穆家的恶灵——
“……但是现在,你的手真干净啊,穆云舟。”
许白鱼轻声说。
“你告诉我,本该钉在你手上的桃木钉,去了哪儿呢?”
“你再同我说说……若我真的因为之前的行为一时心软,此时想要去摸索你手脚上的桃木钉,我究竟还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疑问。
死仆与纸偶早已不知何时跪在左右两侧,高堂上的生身父母歪着一颗纸糊的脑袋看着台下,维持着虚假僵硬的笑弧。
剧情是假的。
画面是假的。
这一个穆云舟,也是假的。
……
许白鱼后退半步,长发从棺中划走,她看着眼前的金丝楠木棺,忽然道:"合棺。"
“少、少夫人……”纸偶细声细气地回着:“少爷的棺材,我们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那红衣黑发的年轻姑娘忽然一回头,疾言厉色地冷声喊道:“叫你们合上就合上,有能耐摁着我过来拜堂,不敢给你们诈尸的少爷合上棺材吗!?再磨磨蹭蹭的,信不信我把这所有骨头全都磨碎了冲水泼出去!!!”
没人敢反驳她,毕竟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生怒的祖宗和不会言语的少主人,真的会按着自己所说砸碎所有骨头的年轻新娘,她才是这里面实际威慑力最强的那个。
因为她手上真的捏着这里所有人的骨头……!
死仆战战兢兢地上前,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她那细伶伶的腕子轻描淡写推开的棺材板到了他们手里就变了模样,费尽力气也没能推动半分,还是许白鱼阴着脸上前,也不见她如何用力,只轻飘飘地一扶,金丝楠木棺便无比丝滑的重新扣紧,没留下半点缝隙。
许白鱼维持着那个扶着棺木的姿势,忽然回身问道:“接下来应该是什么流程了?”
理论上应该是开始准备拜堂了……但是看“少夫人”这架势,硬生生没有一个敢开口的。
她也不等回答,转过头去想了一会,自顾自地又道:“哦对了,应该是在我手上缠咒符,然后用浸泡了黑狗血的桃木钉钉死在这棺材上,生前穿钉是怕我死后怨气太盛,到时候一怒之下破棺而出,反而损了你们穆家气运。”
“行啊,这也别拜堂,也别继续,早死晚死的,大家也都不差这么一时半会了。”
那扔了黄金凤冠的新娘忽然舒朗一笑,一副万事看开的洒脱模样,她干脆直接手上用力翻身坐在了金丝楠木棺的上面,手上血绳向上一扯,随着一阵令在场全部非人之物心惊胆战的碰撞声后,她随手摸了几块骨头放在身前,又抬手抽下自己发间金钗,笑吟吟的说:“闲着也是闲着,奏乐呢?来!继续奏乐!”
她是不怎么担心其他人会不会愿意听话的。
不愿意听话也很简单,金钗在骨头上划两道,大家就都是可以和和气气一起说话的好人了。
***
——要说起来的话,许白鱼现在是生气的么?
好像是,但好像也不是。
她情绪一向稳定,似乎连生气也没有准备失去理智的情况,事实上随着她在这场幻境里驻留的时间越长,与穆云舟的交往越深,原本那些轻浮又鲜活的感情仿佛也在渐渐地从她体内抽离。
我会在这里永远待下去吗?
我会永远都只是他们口中的“少夫人”,再也做不回原来的我吗?
许白鱼讨厌有太多的事情脱离掌控,可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就是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
然后,这样就行了吧?
她坐在棺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红绳,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腿,看着最后的死仆和纸偶陪她一起循环最后的剧情。
不会有新的东西,也不会有新的地图。
就连他们的认知也只会局限在这场冥婚之中,一遍遍重复喜乐的节奏,弹不出更多的乐音。
女孩静静听着,她感觉自己一切鲜活的情绪正在缓慢地沉淀,下坠,她越平静,越镇定,对身边的一切也就越麻木——
然而就在她的所有感知都仿佛已经褪去颜色,对身边一切都开始兴趣缺缺的时候……
猝不及防的,有个剧情之外、且完全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人,忽然就踏入了穆家大院。
……
……哎呀?
刚刚还一副嚣张模样的许白鱼下意识地挺直腰板,目瞪口呆看着站在那里,确切来讲是正一脸似笑非笑,抱着手臂盯着自己的言殊。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倏然亮起来的眼睛。
身着飞鱼服的言统领这会神色自若,也不说话,就看那穿着嫁衣散着长发姑娘刚刚还一副指点江山的穆家老大模样,这会就像是只下不来树只会支使人嗷嗷乱叫的猫崽,冲着他连连挥手。
“言哥!快来帮忙!”
覆写
言殊其实挺乐意看她这副模样的。
无论因为什么理由, 至少看起来是发自真心地兴高采烈,眼睛弯弯的,言殊看着她, 往前走了半步,许白鱼向着他的方向倾过身子, 张了张嘴, 脸上欢喜却是褪去了几分。
她忽然就觉得,脖子不舒服, 先前被黄金凤冠压得生疼;手不舒服, 拽久了血绳,勒地掌心都开始麻痒;脚和腿也不舒服,走了太久的路终于迟钝的泛起酸痛不堪的疲惫。
她没地方可以呆着,这地方她哪里都可以去, 可哪里也不想去,只能坐在冷冰冰的棺材上,左右连个能正常说话的人都没有。
总归就是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不称心不痛快,没有熟人的时候想不起来这一茬, 可言殊往她面前一站, 莫名其妙就像是在一片黑影里捅了个窟窿,《楚门的世界》终于找到了那剧情之外的人心纰漏, 那只通往外界的小船抵过风雨飘摇的阻挡, 义无反顾地来到自己的面前。
姑娘提起一口气,下一声再喊他, 原本充足底气却莫名地弱了下来。
“……言哥。”
她也没多说什么, 就轻飘飘喊了两声, 细瘦的肩膀被华贵的嫁衣压得下坠,那两声喊轻而易举就把言殊喊得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他眼睛像是坏了一半, 一时也瞧不见满地诡谲惨状和她手上的血绳骸骨,只能看见那双本该明媚带笑的琥珀色的杏眼,这会却满是说不出的委屈不满,只能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憋屈半天,到头来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
言殊又是心软又是心酸,想着小道士之前说的那句再过一会自己说不定就得从棺材里把她挖出来,立刻毫不犹豫地收刀入鞘抬脚向前,准备先把这把自己架在棺材上下不来的祖宗抱下来再说。
他一会觉得她像是个只会爬树不会下来的娇养家猫,上去之前也不为自己考虑一下;一会又觉得她能遛着满屋子死人在人家棺材上自娱自乐实在是厉害得很,无论如何都该想办法夸一夸……总归乱七八糟想了一堆,绝大部分都和许白鱼绕不开。
穿着飞鱼服的男人直接走过去,看她眼尾一垂,磨磨蹭蹭地,稍显拘谨地对着自己伸出一只手——倒不是别的,她另一只手还死死捏着血绳,看起来哪怕到了这一步也没打算撒手。
言殊靠近,先仰起头颅,让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绕过自己毫无防备的脖颈,这才伸手扶了一把,让她借着自己的搀扶从那高处下来,重新站在地上。
她身子骨轻,背过一次就记得重量;可多出来的这身嫁衣却又实在太沉,压在手臂里多了太多预期之外的沉重感,言殊不着痕迹的皱皱眉,抬眼看过周围一众死气沉沉的家仆和这肃穆又压抑的冥婚喜堂,微微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就要扯着许白鱼往外走。
女孩被他拽着往外走了几步,几乎是毫无抵抗的跟上了他的脚步;身畔骸骨碰撞声清脆又空洞,尚未走到门口,便听得身后一声嘶哑的唤声。
“……少夫人。”
一名着管家服饰的死仆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行礼,墨水混血画出的喜庆笑脸,在夜间的冥婚喜堂中,先得愈发夸张又妖异。
“您带着穆家先祖的骸骨,准备去哪儿?”
一人站起,随机又有人跟上,纸偶,死仆,喀拉喀拉的声响,竹片的关节,僵死的骸骨,抬起头的要么是腐烂的青白面容,要么是纸糊的墨画头颅,他们一改先前地温顺听话,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静静地瞧着那两个即将远去的人。
“少夫人。”
他们一同叫她,张开同样漆黑无光的圆眼,带着同样阴森诡异的笑。
“您带着穆家先祖的骸骨……还能去哪儿?”
“……小鱼,你听我说。”
言殊的一只手依然握着她的手腕,他牵着她,慢慢将她往自己身后带着,随即另一只手的拇指慢慢推出一点刀鞘,刀锋寒光冷冽,映得男人那双冷沉的眼比这满屋血腥鬼气还要骇人。
“扔了你手上的东西,然后马上跑。”他沉声道:“我能让你出去的,信我。”
“……”
许白鱼没有作答,也没有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
这是个有点冒险的行为。
言殊为什么能来,想想他的出身和道长之前对他的判定,倒也不难猜测;
可许白鱼也记得方决明当时的后半句话。
“乱拳打空气——无事发生”。
于是她静静看着他一眼,然后按着言殊的要求,慢慢松开了一点手指。
纸偶慢慢上前几步,院中倏然起了阴风,吹开一阵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许白鱼重新抓紧手指,腥风散去,仿佛无事发生。
显然,这血绳与骸骨就是她可以任性的底气——但是,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了。
她拎着这个,就永远都离不开穆家的地图;
可她不抓紧这个护身符,可能甚至都不能保证言殊可以活着离开。
许白鱼脑子转了个圈,忽然问了和眼下情景全然无关的问题。
“言哥怎么来了?”
言殊眼尾瞥她一眼,竟也真的就回答了她的疑问:“韩菲察觉到你不在,说再不快点,下次找你就只能从开棺找人了。”
……开棺找人?
许白鱼一愣,她万分确定自己是在家里睡着的,但这一次既然惊动了专业部门,言殊又亲自冲进来找人,那难不成自己真就和穆云舟“生前不曾同衾,便求个死后同穴”了?
她原本还以为棺中那个栩栩如生的穆云舟是假的呢。
但这么一看,这小子走的是覆盖存档,重置剧情的路子?
原本的剧情她和穆云舟没有半点交流,无论是点开游戏登录界面还是最初的初始剧情,玩家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普通人,和八百年前的穆家没有半点联系;
可随着她在梦中幻境走过一圈,从十六岁的穆云舟初相识到此刻的冥婚喜堂,每一个穆云舟都是那个时间段里最真实的穆云舟,所以若她继续了后面的剧情,或是因为心软去检查了穆云舟身上的木钉血咒,或是没有躲过死仆的抓捕,成功被带来与他拜堂成亲——
那么,所有已知剧情就可以全都重改了。
而在原本的剧情里,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活着的穆云舟,最初的祠堂她看到的不过是一副带着污浊血迹的生锈镣铐,被随意堆在案台下的一角。
……是他修改了一切原本是借由道具和旁人口中的描述的剧情,将这些本来的错过与遗憾,悉数换做了自己与她的真实见面。
——若强求本就不是强求呢?
——若这一切本来就是天生命中注定的久别重逢呢?
那么,那些断断续续非真非假的片段会得以延展扩散,直至覆盖整个真实的历史,
“……夫人。”
穆云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带着些落寞的愁,无奈的怨,越过一切聒噪的杂音,直接轻轻落在了她的耳畔。
“为何不愿一同完成最后的部分?”
“是云舟不够漂亮么?是这样的云舟不够合适吗?”
“云舟不会伤你,可为何夫人连那副骸骨骷髅的模样都记得清清楚楚,却不愿意再看如今的云舟第二眼?”
“……完成最后的部分,那就是我与你拜了堂,然后呢。”
许白鱼轻声问道。
“那么最后一段本该不合理的剧情,也就全都按着你的意思改完了。”
“然后呢?穆云舟……我配合你完成了这一切,我让一切都按着你的心愿进行,那么最初的‘许白鱼’,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许白鱼不再是那个阴差阳错误入禁地的现代普通人,而是真正意义上存在于八百年前的某个人;
她会被因为某个理由抓入穆家,阴差阳错与穆云舟相识,她会在对方十六岁时就被定为他未来的新娘,她会在十六岁那年因为关入祠堂,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穆云舟。
——然后,她会在八百年后的现世某一处木棺中苏醒,会有人把她挖了出来,从此她既是现世的许白鱼,也是八百年前的穆家少夫人……而穆云舟便不再只是一只不得许可就不能随意靠近的伥鬼,他与她名正言顺,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正式夫妻。
这一次,她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了满含爱怜的一声轻笑。
“你怕我。”他轻声道,“你连那一个厉鬼骷髅腐烂发臭的穆云舟都不怕,你却不喜欢现在这一个我。”
他这句话,几乎就等于承认了她之前的猜测了。
“……你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你遇到的每一个云舟,对你都是真心所向呢?”
无论哪一个穆云舟都是一样的,会护着她,会爱着她,会心甘情愿给她自己所能给她的一切,毕竟他能真心喜爱并同时拥有的就这么多,所以她想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愿意给。
“我不懂。”
许白鱼低声道。
“我不懂,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偏偏问这个,这很难吗?”
她却听到穆云舟再平淡不过的反问声。
明明你自己都说了啊。
你的手,你的血,你的命……你愿意让我做你身后伥鬼,你愿意站在我的身前,你见过我最丑陋最绝望的姿态,也依然愿意真心怜我——
你穿着嫁衣一次次来寻我……你本就该是我的妻。
……
那么多人盼着我的死。
唯独你愿意让我活。
会一直在的
“你想要带着这个外人离开, 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不同于之前只在许白鱼身侧的轻喃呓语,这一次的声音连言殊也听得清清楚楚,穆云舟轻声道:“你若是不愿见现在的我, 那便按着原本的‘故事’继续即可。”
“夫人知道该怎么做吧?”对方声音里缠绕几分温柔笑意,哪怕到了这一步, 他的语气听起来依然是十二分的亲昵, 宛如一对真正夫妻耳鬓厮磨般的温情体贴,“自然, 夫人若是不喜欢先前那一个丑陋不堪的, 哪怕是想要中途反悔,云舟也愿意的。”
言殊微微蹙眉,觉出掌心手臂有些微微僵硬,不由得问道:“他什么意思。”
许白鱼想了想, 换了对方大概能理解的说法:“如果不想走现在这个‘惊情八百年人鬼情未了’的剧本,那就要复习一下最初那个,把现有的这个版本覆盖住——简单来说,我现在哪怕是什么也不做, 这个八百年前穆家少夫人的剧本也已经固定住了, 拜堂与否,也就是个是否名正言顺正式夫妻的问题;
但如果我现在过去, 按着初始版本设定, 算是被临时抓过来和那具骸骨拜堂,版本剧情就还是原来的, 我的设定没有变, 那我应该就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住在你隔壁的许白鱼……”
她想了想, 加了个补丁。
“……大概。”
言殊慢慢眯眼,眼底不自觉溢出几分杀意浓烈的冷沉怒意, 他手指铁箍一样抓着许白鱼的胳膊,怒极反笑:“……你觉得我会允许你在我面前和一堆破烂骷髅架子拜堂成亲?”
到了这种时候,穆云舟反而是那个最不着急的,他甚至还有些和言殊对话的闲情逸致,欣然笑道:“贵客倒也不必说的这样可怕,夫人不喜欢反而更好,云舟自然也是更高兴可以用另外一副模样拜堂的。”
言殊没理会他,许白鱼也不说话,任由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臂,只静静瞧着他的眼睛。
“你自己都说了,”她重复着这个人先前对她的叮嘱:“让我先跑,你能让我出去……是断后的打法,还是解决完问题稍后就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该不会还要和我搞‘你不走我也不走’那一套吧!?”
“当然不是。”许白鱼冷静道,“只不过我需要和你强调一点:我个人战斗能力几乎为零,如果我按着你的说法扔了手里的东西,把活下去的可能性全部赌在你的身上,那一旦你中途失败或是有什么其他未曾估算过的意外,那要怎么办。”
她吐字清晰,语速飞快,用的甚至不是反问句,言殊禁不住一哽,原本的一点焦躁怒气也不由自主地被她几句话给重新压了回去。
“……按着穆云舟的说法来,至少我还有保底的底气。”
许白鱼晃了晃手里的血绳。
至少她知道,按着这样的路子走,最坏也坏不过自己的想象。
“夫人。”
穆云舟便在此时轻轻唤她,温声道:“若要行礼,你需先戴冠。”
许白鱼默不作声,她目光瞥向角落,纸偶不知何时捧着那顶黄金凤冠,垂首站在一侧。
“小鱼……”
言殊垂下眼睫,声音里带了几分请求的意味。
她思索片刻后,还是挣开了言殊的手指,走向了那边的纸偶。
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她走的却很慢,但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言殊不再说话,忽然看见许白鱼停下脚步,侧身转过来,对他低声说到:“我感谢你的相助,但是说到底,我就是个普通人;退一万步来说,你真的能让我活着离开,可如果前提是让其他人的命给我铺路的话……我只能说,我的心理抗压能力还没有那么好。”
言殊想要说点什么,可他看见女孩那双明亮剔透的眼睛,却又是一愣。
……那双眼里,并没有丝毫坦然求死的悲凉落寞或是什么故作淡定的悲壮,有的只是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
并非想象中被感性驱使的无理取闹,也不是什么要死就死在一处的凄厉悲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目光落在言殊的刀柄上,随即又看向他的眼睛。
“你送我离开,依然有相当大的几率,我会在路上被迫折返,两个人都是输;”
因为穆云舟要的不是在这里多添个死人,而是要她留下。
“……但如果我赌一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可能,至少也能出去一个。”
听到这里时,言殊原本已经有些僵冷的心脏忽然一颤,他下意识看向了那个已经被纸偶环绕的背影,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刀柄。
答案显而易见。
无论是少夫人,还是许白鱼,她就算出不去,但她既然在,就能保证自己活。
“……言哥。”
女孩忽然轻轻叫了他一声,用的还是先前的语气。
言殊不想再违逆她的意思,像是只牵了绳又被引在身边的犬,极温顺地应了一声:“什么?”
许白鱼转过来瞧着他,她的眼睛像是温润生晕的琥珀珠,蓦地嫣然一笑。
“接下来你会一直在的,对吧?”
扶在刀柄上的手指神经质地痉挛了一瞬,言殊看着这双眼睛,若有所觉。
她难道很想死吗?
当然没有。
这双眼睛很亮,很漂亮,看不见丝毫准备自我牺牲的悲壮和绝望,也没有濒死之人应有的恐惧之色,正相反,她还在思考,还在努力,还在很谨慎的提出询问。
——显而易见,她哪怕把自己交出去准备换言殊活着,她也不是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前提的。
她想要活,她不但想活,她还在赌,赌言殊可以作为她的底气,赌两个人最后都能活。
……甚至于,言殊毫不怀疑,哪怕自己现在转身离开彻底放弃她,这姑娘自己也能迅速调整好心理状态,琢磨着如何为自己挣扎出最后一条生路。
他是更优选,却不是唯一选。
言殊忽然觉得一阵身心畅快的通透清明,他笑笑,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有些隐隐颤抖的手指,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嗯。”
他许诺着,没有丝毫犹豫。
“我会一直在的。”
于是女孩收回视线,任由那些纸偶拢起她的长发,整理她沾染泥土的嫁衣裙摆,小心翼翼地重新戴上那精巧却沉重的黄金凤冠。
***
——老实说,看自己喜欢的女人穿上其他人精心准备的凤冠霞帔,走向另外一个人的婚礼,真心是个挺膈应人的事情。
但是说句实在话,言殊还真就认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自己喜欢的女人会嫁给其他人,然后他什么说不得,什么也做不了。
毕竟他的出身摆在那里,类似普通人一样的梦想,存点钱,然后找个人一起买个小院子,两个人守在一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样的未来对他来说大概只能用痴心妄想来形容。
所以大概率的情况,是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结束了——当然,也不排除他可能真的会看中并喜欢上某个女人,然后他也会在某个时刻选择抽身离开,在某个无法被注意到的角落里看着她另选良人,成亲生子,从此平安喜乐的度过一生。
言殊是个很擅长既来之则安之的类型,毕竟类似他这种特殊出身,对身外之物的情绪反应过重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所以哪怕经历了各种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后,言殊至少对自己的身份变化还算接受良好。
——曾经不可触及的虚拟存在,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锦衣卫,某种意义上其实有点同质性的。
简单来说,就都是听听就好,叶公好龙的喜欢一下也就算了,可以喜欢,可以厌恶,可以爱若珍宝,也可熟视无睹……唯独不适合亲自见面,把虚无缥缈的传说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
他不否认自己喜欢许白鱼。
喜欢啊,当然喜欢,虽然用这边的人来说,她当初的行为就是刷好感度,但对于言殊来说,喜欢一个漂亮活泼又喜欢黏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并不是什么特别麻烦、又需要特意避讳的事情。
这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而后续的发展也是众所周知,她认可那段相处经历,却不太赞同言殊把它看得太重。
不同其他人的痴缠不休,这男人一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身份。
他靠什么走到现在,靠什么能在这个世界里站住脚,被认可,被允许活下去,拥有一段与过往截然不同的自由人生……这一切的本质理由,他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可以很自然地说,她想要用自己的命,那就尽可能的拿去用。
……但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仿佛就在某个毫无预兆地瞬间里,他忽然就好难看清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心。
想象中的小院子没有了,安稳的未来和平凡的日常都没有了,他变得无法再去回忆那些他本来以为无比向往的东西:应该种着一棵桃树的小院子,洒满夕阳暖光的院落一角,还有某个会守在门口等他回家的模糊轮廓……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了。
但唯独喜欢许白鱼这一点好像没什么影响,依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过去,她展露出的特质符合自己对一个美好未来的一切想象,活泼,漂亮,体贴又好脾气,是个很适合被喜欢被呵护的好姑娘;
而现在,言殊抬起眼,已然想象不到所谓的“符合想象”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有什么过早习惯的东西,有关未来的轮廓,有关自己喜欢的偏好,一些觉得就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东西,忽然脱出了既定的模糊模板,自顾自地长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就像面前这道身着正红嫁衣的纤细身影,他看着她往前走,他当然见过许多次许白鱼的背影,可这应当是认识她以来的第一次——
他看着她,头脑与胸腔里俱是空白一片,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像是猝不及防间胀满温热的空气,充盈涨开的情感实在是太干净,太纯粹,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感慨和欢欣的爱怜,只发自内心地觉得……
她的模样,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又鲜活。
全场mvp
金冠沉坠, 嫁衣繁重。
许白鱼刚刚轻松没多久就被重新戴上了这一套昂贵的桎梏,不得不先花费一点时间来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此时的情景已经不比最初, 她能卡着剧情激活的点做点准备,像是提前磨个簪子什么的……
但现在嘛, 纸偶战战兢兢地扶着她往前走, 忍不住地去看她的另一只手。
“少夫人……”纸偶哆哆嗦嗦地出声,垂着头低声道:“您带着这个, 不好拜堂的。”
纸偶话音未落, 言殊手中绣春刀刀鞘忽然往地上硬邦邦的一戳,只听得锵啷一声,硬生生将自己的声音融入了满院的死气沉沉。
不少非人之物转过脑袋,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位现在也不曾离开的不速之客, 然而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仍是一脸的似笑非笑,全然一副自己秉公办案谁也奈何不了的嚣张样子。
见纸偶准备拽着许白鱼拜堂,言统领更是直接抢了理论上应当是留给宾客的座椅,大咧咧的直接坐了下来。
“我还没见过冥婚呢, 也算是长长世面。”他笑吟吟地摆摆手, 近乎嬉皮笑脸的接着说道:“反正你们之前不也是当我不存在吗,继续啊。”
纸偶没在理会他, 而是伸手想要去抓许白鱼的衣袖, 然而新娘直挺挺的站在那儿,她盯着那纸糊脑袋的所谓“高堂”, 忽然转头看着纸偶, 再平静不过的问道。
“冥婚本就是违逆天理, 不拜天地,至于这高堂嘛——”
她动了动手指, 骸骨彼此碰撞喀拉作响,她不在乎骨头彼此的碰撞磨损,连带着“高堂”也有些隐隐颤抖。
新娘手上拽着的也不知是哪位先祖的骨头,如此叩拜,堂上穆云舟的生身父母的确是受不住的,纸偶似是有些为难,但它们随即又看向那口紧紧闭合的金丝楠木棺,便很温顺的顺着她的意思接着说:“少夫人说的是,直接夫妻对拜就好。”
许白鱼不再说话,而言殊也慢慢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手指横在了刀柄上。
……来了。
说到底,冥婚的各种仪式都是简单的走过场,真正的重头戏在夫妻对拜的这里。
死仆沉默着上前,棺木不再如之前那般费尽力气也是纹丝不动的状态,随着木料之间沉重的摩擦滑动声,一股对于言殊来说并不陌生的腐烂气味也随之弥漫散开,渐渐充斥在了周围空气里,浓烈的近乎令人作呕。
他不自觉地看向许白鱼的方向,新娘侧身对着他所在的位置,眉眼舒展,平静地近乎可用冷漠来形容,对于扑面而来的腐尸气味仍是令人咋舌的无动于衷。
她只专注调整着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摩挲着掌中血绳,
接下来,就不是可以带着这东西的时候了。
死仆站在两侧,其中一名更是放了脚踏在棺木旁边,态度显而易见。
……她得进去。
当然,按着剧情进展,这会的新娘应该是被硬生生捆起来,直接塞进去的。
言殊手背青筋绷紧,他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要站起来,然而还不等其他的纸偶死仆做出反应,许白鱼却是头也不回冷声喊道:“坐下!”
肢体本能快过思考的速度,那姑娘话音未落,言殊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已经重新坐回去了。
……对于自己的反应,言殊有些发愣,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不满。
要不是因为担心……!
但很快他也反应过来,不满归不满,现在的确还不是可以动手的时候,现在就动手的结果本质就还是按着穆云舟的意思来了,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等着“仪式”继续。
许白鱼被死仆环绕,她盯着面前的木棺,甚至没有留给自己多少迟疑的时间。
大概只是一个深呼吸的间隔,新娘便强迫自己松了手指,用力掷出了那缠着祖辈骸骨的血绳。
言殊手背青筋绷起,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若无其事。
血绳并不是死仆们可以触碰的,然而许白鱼用尽力气,“好巧不巧地”便落在了言殊旁边几步的位置。
不远不近,他垂眸估量着距离,知晓此时已经有许多非人之物“看”了过来,包括那首座上的高堂两位,纸糊的脑袋歪歪扭扭的侧过来,用一双黑漆漆的圆眼注视着这仍然不愿离去的不速之客。
死仆们袍袖拢起,鞠躬俯首,弓起的脊背连成黑压压的一片,言殊越过那无数匍匐脊背的轮廓盯着她的侧脸,却看见许白鱼只用力闭了闭眼,随即她睁开眼睛,沉默着拎起裙摆,不再迟疑的走向了那具华贵的棺木。
……
棺中沉睡的不再是宛如安眠的美貌公子,骸骨狰狞,面庞塌陷,正红色的金绣华服套在黯淡失色的骸骨骷髅上,显出一种无比荒唐的诡异。
许白鱼只沉默一瞬,便毫不犹豫地抬脚迈了进去。
近距离和死人骨头接触不是什么值得细想的好事情,棺材只开了一半,然而浸血的桃木钉是钉在了他的手脚上的,手脚各四处,心口,喉骨,再两处,上面的还算好办,钉在踝骨上的桃木钉却是必须要她匍匐进去,一点点摸索着拔掉的——眼下许白鱼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要说言殊不确定她这法子行不行,就连许白鱼自己心里也在打着突。
拆掉木钉就等于要亲手把一只几百年道行的老鬼放出来,但是没办法,不拆的话她就要在这儿陪着演人鬼情未了,许白鱼现在唯一能赌的就是拆掉钉子的最后一点喘息时间,在她完成了最初剧情避免了被重置腹泻、而穆云舟重伤初愈,本体也尚未恢复的那一点点的空白时间。
也是赌言殊能不能猜到她的意思,成功从这里逃走。
拔掉踝骨上的桃木钉不太费力气,可许白鱼却隐约觉得这狭窄棺中似乎有什么说不清的隐约变化,而当她摸索着拔掉骸骨腕上两枚桎梏之物,再去伸手寻他胸口的木钉时,手指碰到的却不是虚浮在骨架上的衣袍和骨头的冷硬触感,指尖下的肌肤细腻光滑,隐隐藏着肌肉分明的切实轮廓。
许白鱼:“……”
许白鱼:“……!???”
她猝不及防,原本的冷静面容瞬间变得满脸错愕惊恐,再一抬眼,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鲜活样貌的穆云舟,这领口大敞、发丝凌乱的美貌贵公子微微侧着头,看着她时,脸上已然挂了眷恋又愉悦的笑。
那笑在他脸上挂着,连早已失去生机的鬼身也因过量的亢奋而生出一些错觉般的肢体反应,他似乎是想要呼吸,想要起身亲吻她的眼睛,想要放开一切束缚在此肆意狂笑,厉鬼的眼角眉梢间浸透某种病态的极致欢喜与前所未有的热烈满足——
她压在对方胸口的手已经趁此机会拔出了倒数第二根木钉,然而在伸手摸向他喉咙的那一刻,许白鱼的手腕却被牢牢抓住了。
……这下,就逃不了了。
穆云舟的眼睛微微弯起,他像是极为惬意般,无比真实的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才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字一顿的说:
抓·到·你·了——
*
在那一瞬间,许白鱼的瞳孔倏然缩紧!
她并未向后挣扎,也没有想要惊慌乱叫,她已经被压住的手腕反而向前探去,双掌叠放叠加用力,更是用了全身力气,死死向下压住穆云舟喉骨中那枚桃木钉的位置——
那厉鬼脸上欢喜之色顿时一怔,连带着抓她手腕的力度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可他非但不恼,反而看着那双清明如初的眼睛,不自觉地笑得更加愉悦。
“言殊——!!!”
那一声喊猝不及防,女孩的声音清澈凌厉,死仆们尚且没反应过来,而早早做好准备的言殊已经先一步冲了过去——他甚至没有浪费时间抽刀出鞘,而是游鱼般一步抢到了棺木旁边,第一时间直接拎起地上血绳,又转身看向了棺木的方向,
他不敢停顿,也没有回头,周围一众死仆纸偶的动作顿时被迫僵在原地,他只看见那只细伶伶的白皙手臂从棺中伸了出来,言殊一把握住女孩的手掌,硬生生地把她从棺材里扯了出来,直接抱在了身上。
许白鱼的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整个人贴在他的怀里,到了现在才止不住的哆嗦,细白的腕上青黑印子突兀又骇人,言殊只瞥了一眼,下颌线便有些隐隐绷紧。
那条来时的路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灰白,黯淡,尽头处隐约可见现代建筑物的隐约轮廓和野外照明灯的强烈明光,锦衣卫头领的强悍素质终于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他反手掷出那一把血绳,争取到了最后一点逃跑的时间,仿佛就在几个呼吸的间隔中,死仆和纸偶的嘶声嚎叫却也变得模糊起来了——
许白鱼搭着言殊的肩膀,顺着往后看去,只见金丝楠木的棺材四分五裂,穆云舟一身红衣仿佛浴血而立,他慢慢摸着自己的喉咙,似乎在最后一刻,抬头看了过来。
……
“……白鱼。”言殊忽然低声叫了她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别担心,别回头,我在。”
许白鱼把脑袋埋在他的肩头,过了好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言殊的手很稳,在离开了穆家的范围后,他的另一只手便托住了她的腿弯,让她可以将重心转移给自己,许白鱼安安静静的靠在他的怀里,垂着眼,意识是一片混沌的恍惚。
她听不到什么声音,只隐隐好像闻到了雨水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潮湿清新,脚步声,喊声,还有警笛鸣响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这些熟悉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和她隔着一层模糊的间隔。
不过不管如何,这些声音都代表了一件事。
言殊抱着她的手臂用了些力气,男人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袍传递到她的肌肤上,稍微驱散了一点在穆家呆的太久,早已不自觉浸透骨髓的阴冷寒气。
“没事了,”言殊温声提醒道,“我们回家了,白鱼,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就这样睡一会……我会叫你的。”
……啊。
许白鱼最后一点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她甚至没有什么松了口气的实感,只觉得手脚沉重疲累仿若灌铅,但好在有一双手臂始终牢牢抱着她,让她不至于担心自己会掉在地上,再次痛到清醒。
她想,不管是真是假……至少现在,在这里,我真的可以放松一会。
*
看到不远处快步跑来的方决明时,言殊瞬间松了一口气。
然而方决明跑过来时,脸上那副显而易见的糟糕表情,却让他觉得哪里不对,言殊下意识低下头,看清怀中画面的那一刻,他原本已经放松跳动的心脏再一次痉挛起来——
……不知为何,他的衣服已经换回了现实的常服,可白鱼的身上依然穿着那身繁复华丽的正红色嫁衣。
方决明站在他们面前,几度张嘴又重新闭上,最后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深吸一口气。
“……想点好的,至少我们把人带回来了是吧。”小道士想要伸手摸摸许白鱼那惨白的面容,却又莫名的有些胆怯,只能将目光转向了言殊:“有关穆家,你去了一趟有没有什么新线索,或是拿没拿到什么能压制他们的东西?”
言殊想了想那被他毫不犹豫扔掉的血绳,默不作声。
许白鱼本来已经快要睡着,听见关键词又反射性提起精神,此时慢吞吞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愁眉苦脸的小道士。
然后她从衣袖里摸出一枚染血的桃木钉,扔进了方决明的怀里。
“……钉穆云舟心口用的。”
她话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直接把脑袋藏进了言殊的颈侧,折腾了这一大圈,许白鱼现在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筋疲力竭,不管氛围环境合不合适,她现在都只想睡觉。
方决明:“……”
言殊:“……”
道长目光看向了言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方决明:“虽然我有点想问问你拎把刀像回事似的到底干嘛去了……不过算了,车子准备好了,你带她先走吧。”
当就当吧
韩菲赶往那家私人医院的时候, 天已微微见光,浓云散开,不知不觉间这场持续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
但韩菲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会的意思, 她身上湿漉漉的,脸色苍白, 嘴唇毫无血色, 带着一夜浸在雨中的冰冷潮气。
路过的小护士体贴的询问是否需要热水,女人目光左右扫视一圈, 抬手一挡简单说了句不用, 便快步冲着某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言殊抱着手臂在走廊的座椅上低头打盹,但看他紧绷的身体弧度,看起来更像是守在门口闭目养神,这家私立医院是李局亲自开口安排的, 说是私人,但里面应当也有些特殊说法——至少韩菲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的时候,躺在床上休息的小姑娘已经换了衣服解了头饰,很乖的缩在被子里睡着。
看起来小小一团, 瞧着人心软软。
也不晓得小老头提前说了什么, 给小姑娘安排的地方实在是过于奢侈,一整个楼层就只有这一间病房, 往来行走的护士神色淡定平淡, 只专注看着自己手上的工作,完全没有多看一眼韩菲和言殊的意思。
“怎么样?”女人没有进去打扰, 站在门口隔着窗户看一眼也就收回了视线, 她转头问着言殊, 声音里也透着疲惫的嘶哑。
“……初步检查结果就是疲劳过度,身上有些肌肉拉伤和擦伤, 好好睡一觉就行了,余下的回去慢慢修养,没什么问题。”言殊慢慢睁开眼睛,眼底血丝遍布,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明显的倦怠之色,那一点血色反而像是激出了男人骨子里的凶性,连带着护士们都有意无意地绕过他,避开一米以上的距离。
“脱下来的东西被直接带走了,”男人揉按眉心,又补充道:“李局特意电话嘱咐的,说先不用我管了,盯着点她的状态就行。”
韩菲微微蹙着眉,还是有些不安:“我路过,顺便过来看一眼……小孩怎么还打着静脉呢?”
两个人说话时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言殊语气淡淡,回答道:“打得是葡萄糖,医生说没有什么用药的必要,补充一下营养就行。”
韩菲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她抓了抓头发,干脆也一屁股坐在了言殊的旁边,男人瞥她一眼,问道:“你那边呢?”
“东西拿走检查了,现有权限检查不出来更多东西;”韩菲去要了杯热水过来,慢慢喝了半杯后缓了□□气回来,这才接着说:“开发区那边暂时封锁起来,初步的梳理和安抚工作也都做完,目前对外解释就是管道生锈,红水就是铁锈水。”
“能行?”
“行的,有隔壁楼的过来帮忙了,比只有我们干效果差很多。”韩菲含糊道,“而且开发区的老板是那个卫绍之,他的配合避免了不少麻烦……说真的,如果不是老李头提前开口,说不定他连医院都能一口气安排好。”
“医院那就算了。”言殊说,他垂着头,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冷淡。“让他来安排医院,我信不着。”
“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韩菲看了他一眼,也没继续问更多,“说个好消息给你?那片开发区的‘遗留问题’算是解决了,重新检查了一下,现在可以重新施工。”
言殊抬眼一睨,无奈道:“我要这种好消息做什么?”
“怎么啦,多厉害啊,小蛋挞心儿成功给自己免了个人情债啊。”
韩菲冲着身后病房一抬下巴,示意道:“若是按着之前的说法,那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愿意给烂尾工程砸钱呢’——别管真相真假,肯定会有人这么说,她也多多少少要有点被人牵着走的意思;”
说到这,韩菲啧啧两声,语气愈发感慨:
“但现在好了,李局去和人说话的时候腰杆都是直的,谁让自家孩子足够出息,细算起来,还算是倒欠了她的人情呢。”
“因为白鱼不是‘专门负责’的?”
韩菲听他称呼,动作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轻笑起来:“……呦,改了啊。”
言殊回她一个眼神,女人咯咯笑起来,又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直到现在,那种长久绷紧神经后的疲惫感才迟来的在她脸上显现一二,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又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拍拍言殊的肩膀,低声笑道:“那你看着她吧,我这还有事,先走了。”
*
男人目送着自己的同事离开,静坐了一会后,才重新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病房。
吊瓶里的东西已经下去了一多半,许白鱼睡觉很乖巧,胸口起伏弧度并不明显,需要很认真的观察才能看到一点,言殊莫名有种空荡的不安感,于是他走过去坐在了床边,又伸手替她暖着静脉注射的软管。
……好乖。
好安静。
太过静谧的环境适合病人的静养,可也能轻而易举的放大内心深处本会有意无意忽略的杂音,那些从幻境中残留的痕迹,像是后怕,恐惧,疑惑,不安……
但她就在这里,就在自己面前睡着,那些令他心烦意乱的声音似乎也就可以不去在意。
只需要去寻找她心跳和呼吸声就够了。
私立医院的病房内选择用鲜花熏香,满屋香气清冽柔和,言殊却忽然有些怀念她先前偎靠在自己怀里的感觉,气味,体温,呼吸声,每一种都是切实感觉到她存在的证据。
但现在他不能抱着她,也闻不到她的气息,她睡得太过安详,让他甚至不敢多靠近一分——这男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神态像是只被扔了牵绳的烈犬,急切地想要捕捉一点令他继续安心的东西。
*
许白鱼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对上的就是言殊那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狼一样的眸子。
“……言哥。”女孩涣散的目光在他脸上聚焦了一会,然后才喊了一声。
若不是先前刚刚经历了一波生死时速,她现在对这双眼睛和这个人还有些本能的安心感,换个人被言殊这样盯着,怕不是当场就要吓得从床上滚下去。
言殊点点头,眼睫垂下,也掩住了眼中那点太过迫人的凶性。
那只暖着软管的手顺势向下,没什么特殊含义的仔细摸了摸她的手指,她体温还是偏凉,指尖有些令人心口发涩的冷,虽然大夫说了很多遍没什么问题,言殊还是摸了摸许白鱼的额头,感觉到掌心之下细腻温凉的触感,这才稍稍放了心,收回了探查的手。
“怎么不睡了?”
他声音放得极轻,几乎是用气音在和她说话,“我吵醒你了?”
许白鱼摇摇头,看她盯着天花板还有些涣散的目光,像是在挣扎着和困顿的本能做挣扎,拼命努力思考的样子:“呜……”
那声音听着底气细弱又含糊,像是一声呜咽的开口,言殊呼吸一紧,下意识就撑着床面站了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用不用我帮你叫大夫,还是我现在给李局打电话?”
许白鱼顿了顿,好一会才稍显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我猫……”她脑袋在枕头上挣扎着晃悠几下,瞧着可怜又可爱,声音听起来也是软绵绵的,虚地没有底气:“我猫没人管……”
言殊:“……”
他酝酿了半天情绪结果就得了这么个回答,男人额头青筋一跳,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忍了一会,看着她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莫名其妙就先自己泄了气。
“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猫呢?”
“生物钟,不能怪我。”许白鱼细声细气地答,她手指还被言殊握住被他用掌温暖着,女孩小半张脸藏在被子下面,只留着一双困倦无比的眼睛,湿漉漉的瞧着他。
“言哥……”这姑娘往下缩了缩,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微凉的手指轻轻挠挠他的掌心,声音听着也是又细又轻:“言哥,警察叔叔,叔叔,你帮个忙……”
言殊面上不显,却觉得自己一颗心脏就像是团完全不打算防备的棉花球,由得她来回磋磨揉捏,为所欲为。
何止,他悻悻地想,她就是把这团棉花扯坏了扯散了,他都还得提前担心这棉花要是回头拿来给她做衣服会不会不保暖。
“我倒是想帮你,”被这双眼睛盯着,言殊没有丝毫迟疑地迅速后退底线,但直接进屋,他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祖宗,我没你家钥匙,晚上特殊情况姑且不说,总不能大白天的去撬门爬窗户吧。”
“啊,那我给你……诶不对,我没带钥匙出门。”她脑子混乱一团,消化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自己离家的方式非常超现实,以至于现在身上手机钥匙什么都没有,许白鱼的脑袋在枕头上摇摆了几圈,她放空一会大脑,随即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又很自然地落到了言殊身上:“言哥你去撬门吧,回头帮我把门锁换一下,你可以留一把。”
言殊:“……”
言殊:“想点好招。”
“没有好招,”许白鱼说,“门锁换了也就换了,我猫必须要喂……其实理论上应该每天梳毛的,但是言哥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和我们家二狗兼容的样子,所以帮忙喂一下下就行了。”
“行,我去给你喂猫。”
言殊认命地叹了口气,他看着她的眼睛,牙根莫名有点隐约发痒,毫无来由地想要咬点什么。
“小姐还要什么?一起全都点了吧。”
“想喝奶茶,家对面那家就行……”许白鱼小小声说,“大杯加冰正常糖,加奶盖不放珍珠要脆啵啵……”
言殊:“……”
他舔舔有点发痒的牙根,心说祖宗我来帮你看床不是给你当狗,然而再次一张口,却仍是心平气和的好耐心:“零食要吗?”
许白鱼兴高采烈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要!”
言殊:……
唉,当就当吧,总比啥都没有强。
能打电话吗
许白鱼是个祖宗, 她的猫也是个祖宗。
言殊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年代的人养猫为什么那么费劲,还要讲究一个科学配粮和营养成分比,在他的印象中, 猫要么是某些贵人家里打发时间的小东西,要么就是飞檐走壁来去无声, 还会趁机叼走他廊下晾晒肉干的张狂畜生;
不过这个时代很少会有人养那种类型了, 许白鱼家里的显然也不是那么灵巧的生物,事实上昨天晚上言殊翻墙进屋看有没有人的时候, 那毛球只会睁着一双猫眼茫然的看着他, 停顿了几秒后才晓得往猫窝里躲。
比起那个满场溜鬼手拔镇魂钉的主人,反应速度应该是她的八分之一。
女孩记不住自己家里还有多少存粮,但是记得她家崽子的挑食程度和缺了什么牌子什么配料的罐头……言殊能记住大杯奶茶加奶盖不要珍珠要脆啵啵,但是猫罐头的牌子记不住一点, 没办法,他留了自己的手机给他,准备回头拿备用手机给她打电话联系。
许白鱼坐在床上扒拉两下言殊的手机,没有密码, 没有锁屏, 手机软件都是开机自带,几乎没有任何修改,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看着正在和护士交流后续检查事项的言殊,想说点什么, 却又闭了嘴。
也许是在穆家呆了太久的后遗症……她想, 刚刚言殊陪她说话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 可当身边这唯一一个熟悉的对象真的准备要走了,她还是难以遏制地生出了几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和警惕。
应该是后遗症吧, 吊桥效应什么的。
她眼神平静,面不改色。
这间私立医院的条件很好,李局在此之前还特意打了电话,和她解释说是因为自己之前的状态不适合随便找个地方,所以才安排了让她在这里休息,费用上也是不需要她担心,只等她调养好就可以直接回家……
她没什么好说的。
已经算是很体贴,很照顾她了。
在言殊准备走出病房大门的时候,许白鱼只是觉得自己某根神经被重新连接起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起来清亮又柔和,她看着身边俯下身来同自己温柔询问身体状态的护士,也是一一回答了。
言殊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忽然听得身后温声细语的交谈声,护士的询问无可厚非,可女孩的声音却也一改之前懒散沙哑的底色,像是瞬间褪去了所有倦怠和疲累,清醒又理智的,耐心至极地回答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若是不了解情况的人路过听到,只会觉得她状态还好,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了。
言殊沉思几秒,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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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离开后,病房内的其他几人态度并无变化,反而因为少了无意识散发压抑气场的成年男性在场,变得更加自然亲切了些。
负责大夫的询问过程有些繁琐,许白鱼一一耐心应了,得知自己的身体状态还好,没有什么继续挂吊瓶的必要,也算是松了口气。
查房的大夫离开后,她也就没了什么可以交流的对象,手指机械摆弄着言殊的手机,成年人应有的谨慎礼貌让她没有点开手机找点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许白鱼重新躺下来想要睡觉,但是闭了一会眼睛,发现自己忽然就变得毫无睡意。
有好多问题想问。
像是她的衣服,她的金冠,她扔出去的那枚桃木钉;穆云舟的后续如何,开发区是否还会受到什么影响,她这下子是否可以真的安稳休息,不用担心大半夜的被鬼请去家里做客……
还有一点……许白鱼此时闭上眼睛,眼前似乎还是令人窒息的一片血红暗色。
但是也不能真的不休息,她了解自己,不是什么热衷运动的性子,也不是什么健康过头百毒不侵的好身体,几次折腾下来没得病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于是女孩努力闭上眼睛,想着就算睡不着,闭目养神休息一会也是好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闭上了多久,也无从感知时间的流逝速度。
只是在晕晕乎乎好像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语音电话的铃声倏然响起,结结实实把许白鱼吓了一个激灵,反射性从床上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过手机,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言殊的手机。
“……”
哦豁,要死。
她看着上面那个有点陌生的头像,清了清嗓子,反复做了好几秒的心理准备和开场白,这才一脸严肃地接了电话:“您好……?”
“是我。”言殊有些失真的声音在电话对面响起,听起来懒洋洋地,带着点了然的笑意,“喊得这么客气,以为是陌生人打电话呀?”
许白鱼:“……”
女孩长舒一口气,绷紧的脊背瞬间垮了下来,声音听起来也变得软趴趴的,没了之前那镇定自若的从容底气:“毕竟是警察叔叔的电话啊,万一要是错过什么要命东西……”
“放心吧,给你的那个是日常联系用的,不会耽误事情。”
“那你现在给我打电话不会占线吗?”
“我只是顺便沾你的光,得了个还算不错的工作,也不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警察。”言殊含笑回着,“何况李局早就说过,你在我这里有第一优先权,没有什么会比你更重要。”
“我现在进来了。”言殊温声说道,“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水电气都有认真关好,你卧室门我可以打开吗?”
“可以的,打开吧。”
“那言殊就失礼了。”许白鱼听着电话里稍显严肃的道歉声,开门声和脚步声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过了几秒后,言殊才重新开口:“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你的手机和钥匙我都拿到了,你的猫……唔,这小东西倒是不怕生,跟着我进来了,可以么?”
“今天还没梳毛,猫毛会到处乱飘的,把它抱出去吧。”
“好,猫已经喂过了,但我觉得这小毛球应该减肥,他有点实心。”言殊弯腰抱着猫,又在电话里耐心至极地和她补充细节:“你的房间我简单检查过,这几天你先在那边住着吧,你若是不放心回来住,我帮你联系李局,看看有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
许白鱼静静听着,言殊的语速很慢,慢慢和她说着她家里的情况,大多是一些单方面不需要回复的描述,像是他也帮忙浇了花,拿掉了几片泛黄的枯叶;小猫绕着他的脚边转,不怕声的喵呜喵呜叫着,扒拉着他带回来的购物袋,想要和他讨要一个新罐头……
最关键的部分其实已经联系完了,这通电话其实已经是随时随地可以挂掉的状态。
但是不知为何,许白鱼没开口,言殊也没有提及此事。
女孩稍显紧绷的肢体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早已无意识地变成了靠在床上软枕的姿势,她的脑袋没有思考认真东西,何况言殊在电话里说的那些琐碎细节也都不需要她动脑思考,她只是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说了很久,连带着嗓音也有些不自觉地哑。
维持着通话的姿势太久,手腕已经有些隐隐的酸胀感,她不自觉地换了一只手,直到滚热的手机重新贴在耳边的那一刻,许白鱼才恍然清醒一般,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电话,有点太久了。
她有些诡异的犹豫,但还是轻轻喊了一声。
“言哥。”
对面回的很自然,没有丝毫被忽然打断说话的不满。
“我在的,什么事?”
“电话已经打了很久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被的一角,犹豫了一瞬后,才低声道:“一直这么占线,万一要是真的错过重要工作怎么办?”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会,随即也附和她的想法,慢慢应了一声,“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怎么办啊。”
言殊在许白鱼开口之前,率先发出了一声叹息声:“我只是觉得,现在和你这么说着话,至少能觉得自己心里安心些。”
许白鱼蓦地一怔。
“……我有打扰到你吗?”他反问道,带着某种温顺的平静,“如果打扰到你的话,那我这边挂电话马上回去,你先睡吧。”
“也没有……”许白鱼轻声道,她摩挲被子布料的手指不自觉用了些力气,轻声回答道:“我这里什么人都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
所以,有这通电话反而还好。
像是有一条线重新连接起她和外界的认知,不至于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
她话说的欲言又止,想想之前对电话占线的顾虑,言殊也不是不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男人此时已经出了小区,他抬头估算着附近最近的手机店距离,计算着自己的速度所需用的来回时间,然而思路忽然被许白鱼亲口打断,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小声问道:“言哥,你会不会看我手机啊?”
言殊迷茫道:“我为什么要看那个,又有什么新情况了吗?……就算有也是韩菲去后台调阅记录,不用我看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唉,算了。”许白鱼的声音听起来又软了一点,像是块融化的棉花糖,软趴趴的黏在言殊的耳边,顺着耳廓和骨骼的轮廓,慢慢地,热热的一路淌进心里,在那里凝成了甜蜜蜜的一小块。
“我告诉你我的手机密码,你用我的手机继续打电话吧。”
她似乎遗忘了这通电话其实在挂断之后,就已经没什么继续的必要。
但是她没说,他也不提。
不到一分钟的等待,许白鱼再次接起电话,言殊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和她继续说着路边所见的一切。
依然是琐碎又平淡的东西:一棵树,一朵花,或是一阵带来丁香香气,不知来处的风……漫无目的的,随心所欲的。
女孩一开始还会时不时回应几声短促含糊的音节,但不知何时,她的声音轻了下来,直至不再回应,呼吸节奏也变得缓慢悠长,许久都没有变过。
……
于是言殊没在说话,他按住了话筒阻隔杂音,尽力加快回程的速度。
等到他赶回医院时,手中的那杯加了冰的奶茶甚至还没来得及凝满水珠。
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的。
……但万一她真的没有休息,正巧又想喝呢?
言殊不想回的太慢,也不敢让脚步声太沉,直到开门亲眼看清屋内画面的那一刻,准备好的话悉数吞了回去,只剩下个松了口气的表情。
女孩侧身躺在床上,拥着被子缩成一团睡得正沉,手机就落在了枕头旁边,仍然停留在尚未挂断的通话界面上。
谢天谢地,言殊想。
她重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