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燕徽柔被叫了过来, 她很少在江袭黛的卧房参见她。
“江门主。您方才不欲见我,这一次又是何事?”
“没什么。”
那女人侧过眸来,目光打量着她,不知为何, 这一次江袭黛看她看得格外之久。
似乎是从头看到了尾, 连一根头发丝儿的细节也不错过。
良久。
那道女声轻柔道:“燕徽柔, 你修习剑法也有些日子。却没怎么实战过。依本座之见, 也是时候出去试试深浅了。”
“那么您以为,”燕徽柔应道:“去哪里为好?”
“最近杀生门附近,有一只妖兽游荡于此。”江袭黛道:“本座令你拿着你新得的那把金楼玉阙,去想办法杀了它。”
“我一个人吗?”燕徽柔:“江门主, 这件事我在弟子居附近走动时, 也早听见了些风声。”
她抬眸不解道:“那只妖兽实力, 与我有云泥之别。此次历练,恐怕难以完成。”
那女人淡淡一笑, 却没说什么, 唇角弧度一直勾着, 勾得久了,笑意才渐渐淡去。
“你可以的。”
“……”
江袭黛容色不变,随着那浅笑褪去, 蒙了一层灰白的阴影,显得愈发淡漠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张温柔无害的脸,想从里头看到任何一丝恐慌和厌恶。
凝得久了, 她心中甚至有了渴盼——燕徽柔,你恨本座就好, 恨到极致也好。
就如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用仇恨、畏惧, 鄙夷来浇灌她便好。
至少不要再试着用那种柔软的感情、如母亲般浩瀚磅礴的包容,再来阻挠着她的脚步了。
只是很遗憾。
燕徽柔的表情微妙地浮现了变化,先是不理解,而后想通了什么,变成了然或是释然。
而燕徽柔微抿着的嘴唇,竟然也配合着眼睛弯出了一个清淡的笑——她并不完全在笑。
那不是痛恨,也绝对不是厌恶。
只是不解,还有些许浅淡的悲伤。
“江门主。您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燕徽柔温和地望着她:“促使您做出这样决定的,是我吗。您到底还是厌了我。就和那天晚上说的一样?”
江袭黛神色微动,但并不想让她看出来,于是索性闭上眼冷淡道:“让你去你便去,无需与本座谈这些。”
燕徽柔道:“今日您心情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啊。”
“燕……”
“门主能为这个决定难过少许时候,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燕徽柔——!”
女人低声斥她一句,又默默咬紧了下唇。
别说了。
她虽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也不愿意在燕徽柔面前倒映出自己的愧疚。
愧疚意味着软弱、犹豫,还有破绽。
无非是杀个人罢了。死在她手下的人数不胜数,有什么好愧疚的?
燕徽柔却头一次没听她的吩咐住嘴,反而温温淡淡道:“江门主,您不必为此愧疚的。您也忘了,燕徽柔的这条命,不被救可能也不会死。”
“但是那一天的洞牢塌了,她看见很多光一下子照了进来,刺眼得想让人流泪。”
“是您把她救活了。”
“她活着便欠您一条命,一直欠着。您想收回来,不管是什么理由,自然也很合理。不是吗?”
燕徽柔抽出佩剑,握在手心:“既然如此,我也无需过多准备了。”
她转身走了。
步伐很轻,像是从没来过一样。
江袭黛再次回过神时,浑然不觉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借着这昏沉暮色,天边亮出一道白线,不过多时,大雨倾盆。
琼华殿的窗子没关,凄风冷雨砸出了水雾,飘湿了女人垂着的眼睫。被雨水一洗,娇媚的面容竟苍白了许多。
这个点了。江袭黛抬眸看了眼天色,不知燕徽柔去了多久,碰见那只妖物了吗。
为什么系统不再以刺痛警醒她?是出什么岔子了?
卧房的门还敞着,空荡荡的。
江袭黛闭上眼安慰自己,失败了,无非只是重来一次罢了。她先前重来了九十九次,有什么可怕的么。
有什么可怕的。
那万一,成功了?
如果燕徽柔死了。那个自己怎么也杀不掉的小丫头死了。而没有再重来一次。
她会高兴吗,她是不是得摆酒庆祝自己终于扭转了这该死的命途。然后用同样的方法立马去弄死李星河那个混账,最后高枕无忧地在杀生门度过一辈子?
哪怕失败了,时光又倒流回去……
现如今这个心藏很多个糕点菜谱的,兰心蕙质的小女主,又得回到不认识自己的时候。
江袭黛想到这里,竟然觉得心中空茫茫的。
她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场景,只是望着那敞荡的大门,恍惚地想到——
如果成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么个桂花一样恬淡温柔的少女,端着一碟缤纷的小点心从那里走进来,温声唤自己“门主,来尝尝”了。
江袭黛想得心里不舒服,她需要出门走走。
暴雨天出门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她总觉得这室内愈发憋闷。
出门时由于太心不在焉,她无意间顺手打开了衣柜,取出了一件外衫想要多披一层,只是摸着领口的时候,却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衣裳,太粗糙了。
她仔细一看,再摸了摸,发现那是针脚。
拿红色的线穿过,密密麻麻,缝得还挺细致。
是燕徽柔缝的。
手脚还挺快,一下子给她弄好了,甚至还挂回了她的衣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溜进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把那衣裳挂了回去。
江袭黛定了定神,似乎是在思忖什么。
一时整个人的身影静得可怕。
直到下一声惊雷伴着穿林打叶声同时响起。
她回身拿起了绣花伞,从屋内走了出去。
*
燕徽柔一路顺着杀生门的地界走到了披月峰,而后便顺着山上踏过无数遍的阶梯走下去。
换做曾经的她,也许还不能这么迅速,不过和江袭黛走了很多次以后,已经非常轻车熟路了。
燕徽柔攥紧了手中的金楼玉阙,玉石般冰润的触感在她手中变得逐渐温热。
死亡这件事并不让人感到十分难过。
正如她一直领悟到的那样,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
而现在这种情感似乎加码了。正所谓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她远远脱离了那样的境地,收获了一段较为愉快的光阴,但……
如今给予者要收回一切的恩赐,不管是为了什么确凿的理由,亦不能完全看清是什么,促使江袭黛最近前后反差极大地下了决定。
总之,燕徽柔不想问了。
江袭黛是心知肚明的,是心安理得的,她高兴,那就够了。
连带着先前的培养或是温柔,她也不想去细究,没有太多意义。
她一连走了好多里路,也不知道身在哪里。
暴雨冲松了泥土,变成了泥浆,一脚踩下去一个坑,山路变得十分地不好走。
她一个没走稳,踉跄一步,心脏猛地一跳,便往下滑了好几步。求生的本能让她捉住了根系同样变得松软的贴地植被。
燕徽柔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喘气。
还有一声隐约来自天边的,疑似鸟鸣的怒啸。她抬眸看向远方,在铺天盖地一片白茫茫的雨中,看见了从地上燃烧的火焰。
雨在下,火在烧。
白色与艳色相互交织,好一幅奇异的场景。
待燕徽柔终于看见垂天的巨翼从山头上扬起一角时,她仰起头,任由雨水从脸上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然是在这边么……
来得好快。
她的根骨皆拿“涅槃”淬炼过,身上的气息能被那妖魂觉察到。
待到燕徽柔终于看清那个东西的全身时,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虽是鸟形,但是模样生得实在异常怪异。一堆明媚跳动的火焰之中,足足有九只鸟头生在同一庞大臃肿的躯干上,歪歪扭扭地别着,十分狰狞。
那团流火一样的东西,正从山头那边循着她的气息蠕动过来,怒啸较刚才更为尖锐高昂。
澎湃的威压从那边如流水一样倾泄,压得她几乎动弹不得。
打是不可能打过的,好像连从容站着都做不到。
还不如走得体面一点。
燕徽柔没有再走动,她跪坐在地上,横着将宝剑仔细擦过,再是一下子竖着插进了身前的泥土里。
她握着剑柄,垂眸看向地面,一动不动。
慢慢地,地面开始晃起来。一开始缓慢得像是心跳,但在后来远远地盖过了那样的弧度。
面前热浪倾袭,吹得她头发散了向后猛地拽过去,燕徽柔几乎已经能够感觉到脸颊滚烫,好像要被撕拉下一张皮来。
她在最后一刻时,反而不那么紧张了。
燕徽柔放松了自己的身躯,从容地迎接着死亡。
脑中浮现了片刻的江袭黛的身影,而后在一片死寂之中坠入黑暗。
她睁开一点眼睛,看见了满目刺眼的流火光华,好像不属于此世一样。
然而铿锵一声——
那道伴随着鸟啸的烈焰却没有吞没她。
千钧一发之际。
燕徽柔感觉眼前袭来一道微风。
一把白娟面绣红花的大伞,自远处力透千均地掷来,打着旋儿正好卡在她身前。
像是一面盾似的,挡去了凄风苦雨还有灼热的烈焰。
她看见眼前火光爆燃一瞬。
扑面而来的热浪,全部撞在了伞面妖娆的花纹上。
宛如业火,灼烧着三千红莲。
第52章
燕徽柔怔住。
只是还不待她多想, 余下的气浪直接掀翻了她,让她一下子吐了口血,往后直直砸去。
本以为是要碎骨于山石之间,未曾想却被一个怀抱稳当地接住。
但尽管如此, 燕徽柔还是撞得背后一痛, 两眼倏地发黑。
“燕徽柔。”
女人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呼吸不平:“让你历练, 你还真开始等死了?”
燕徽柔心跳如鼓,还来不及听江袭黛说什么。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向眼前。
一阵气浪也同时拍在了那妖物的身上,只是那妖物便没有人接住, 而是直接砸在了对面的山崖上。
本就没有实形的身体被山峰的棱角切割得四分五裂, 火光又再次爆燃, 几乎像是凤凰窜上了天空,撞上云层, 又化为一道火雨急急忙忙坠下。
那座山峰折断了。
劈头盖脸地燃着好些火星子砸下来, 塌了一半。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 碎石几乎要填平山谷。
一道衔着一道的火点徐徐坠落时,映亮了燕徽柔的瞳孔,擦出了金色的倒影。
热浪让她眼眶酸涩了许久, 又被雨水浇得劈头盖脸,而腰间环绕的力道却是陌生的。
那般陌生地紧。
“……江门主?”
江袭黛抱着她,气息颇有些不宁, 她捏过燕徽柔的脸,用力大了些许, 几乎把她掰出红印子,发现燕徽柔除却头发烧焦几缕以后, 并无别的伤痕。
好像心中憋着的一口气始才被戳了个口子,流放出来。
呼吸终于慢慢宁静。
还好,还好她没死。
江袭黛浑身放松,只是紧绷了太久,这一放松下来,她居然觉得有点疲软,忍不住分了些许力道压在燕徽柔身上。
这是在干什么……
江袭黛闭上眼,就这样倚靠在她身上,一时什么话都不想说。
她现在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狼狈得很,满头青丝未束便追了出来,被雨水泼得淋漓,衣衫深红一片浅一片。
这会儿雨小了些,还有点冷。
只是怀里是一片温柔,雨过以后,那股熟悉的桂花淡香却愈发清晰。
燕徽柔笑了几下,又不由得湿了眼眶,她的眼泪从眼角漫下来,流得很安静,唯一的喧闹是淡淡泛起的红。
她擦了下眼泪,最后一头靠进了江袭黛的怀里,缠着那个女人的腰,回抱得更紧。
“我还以为……门主真的想要弃了我。”她的声音还是平和的,只是句子的尾端坠了下去。
江袭黛感觉脖子和脸测滚烫一片,全是燕徽柔的眼泪。
横竖俩人如今倚抱在一起,谁也看不见谁。
江袭黛僵硬的腰肢放松了些许,她也将声音放柔:“别怕了。”
只是这疑似安慰的话语一出,江袭黛却感觉脸侧的眼泪滚得更紧了些。
这个小丫头又哭成了她讨厌的样子,不声不息地,静静流泪的。
哭得让她心里也涩得发慌,活像是被什么蚊子叮了一下似的。
江袭黛抬起手,抚上了燕徽柔的发梢。那儿虽是被雨浇了,还是顺得像绸缎一样,她以指腹小心地碰过那绸缎,以一种难得温情的姿态哄着她,又说了一遍:“怕什么怕,这不是好着吗。”
燕徽柔没有沉溺于这种低落的情绪太久,很快,她收住了眼泪,呼吸也平复下来。
燕徽柔抬起头,泪眼视物颇有些朦胧,只是有什么在一亮一亮地泛着光。她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一只金镶红玉的小坠子。
不知道是不是江袭黛来的时候匆忙,掉了一个竟也浑然不觉。
燕徽柔摸上她仅剩的一个坠子,又轻轻将鬓发撩了起来,目光复杂:“那之前又是怎么回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说,我真的是来历练的?”
女人的双眸垂着,听到了问话才眨了眨,她闻言轻扯了下唇角,随后又不笑了,将眼睛闭上。
是啊,本座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真当生死边缘的时候,她想的却不是杀了燕徽柔。
路上的时候她还在犹豫。
但真正瞧见燕徽柔跪在地上,身前如海啸一样的烈焰即将吞没那道纤细的影子——
看到这一幕以后。
人还没想清楚。
伞却先丢了出去。
那把凶名在外的“照殿红”和她本人的名讳一样在修仙界纠缠不清,有时候不知道是指伞,还是指她本身。
这是照殿红第一次不是为了杀人而打开,而是为了救人。
本想解释很多的。
江袭黛不擅长扯谎,她就算想要杀了她也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但这次却难得迟疑。
她的心慢慢沉入谷底,刚才太吵,精神紧绷,还没有来得及听系统提示,也不知道燕徽柔对她的好感度会是如何了。
她揪着燕徽柔腰间的布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咬着下唇陷入沉默。
斜风细雨中,山谷里头还在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爆震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静了多久。
那抚在江袭黛耳后的微凉手指,却缓缓挪下来了些许。
“您不答,是默认吗。那我就这样以为了?”
那手捧起她的脸,又将脸颊上的发丝撇开:“原来门主一直在我背后。到底是我错怪您了。”
而江袭黛眼前一黑,脸颊上一软,被人那嘴唇碰了碰。
她吻得很轻,像是微风分花拂柳。
江袭黛愣住。
“您真好。”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
江袭黛双目微睁,这个神情显得有些无辜。
江袭黛的手指攥紧她衣裳,又连忙把那人推开些许,怔了片刻,捻起一块衣袖蹭过脸颊。
只是抬眸间,对上的燕徽柔的神色还是微微润着些光辉,那年轻的姑娘浅淡地笑了笑,眼角还垂着泪,不似作伪的神色。泪光在微笑里晃得颇有些可怜。
……为什么,她都这么做了,她从前也对燕徽柔不好,一直没好过,而燕徽柔却不会恨她?
江袭黛嘴唇微动,想说这实在误会得彻底,小丫头,她根本不是历练她,只是蓄意谋杀而已。
傻子都能瞧出来了,聪慧如你,怎么会不知道?
但是话头从喉咙滚到嘴边却顿住。
她私心希望,燕徽柔这么误会下去好了。
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
就这样好了。
细细想来,简直是荒唐的一日,也没人来给它下个定论什么的。江袭黛闭上眼,不去看燕徽柔眼角挂着的眼泪。
“……随本座去山谷,看看那只妖物死透了没。”
“剑拿着,别掉了。”
江袭黛把她的剑从土里拔出来,这是她从前肯定不会有的举动,叮嘱一句。
燕徽柔也顿了顿,然后伸手十分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
只是江袭黛刚刚转身,便听到燕徽柔说:“江门主,您不要那把绣花伞了?”
江袭黛的身影微微一僵。
她侧目过去,眉间愠了三分恼意:“……需要你提醒吗。它自会跟来。”
言罢,垂在红袖下的指尖一翘,捏了个手诀,那伞便飞了回来,忽上忽下地跟在她身后。
江袭黛话说出口,未曾听见燕徽柔回答。她一手握住了伞,撑着挡住自己的身影,心中莫名在想:眼下那小姑娘才经历生死之关,估计吓得不轻,自个如此语气,是否太凶了些?
于是她缓了下脚步,依依靠在伞边,回眸待着燕徽柔跟上来。
燕徽柔却完全不介意。
毕竟她已经习惯了江袭黛的性子。她本身又是个包容别人的人,如若不是底线问题,一般都是很好说话的。
只是她心中仍有些不可置信,江袭黛居然来救了她。
那么先前,又何必那样的态度让她误会?还不多作辩解?
被喜欢的人抛弃了——先甭管是哪种喜欢,纵然是燕徽柔这样柔软的性子,也会难过的。只是表现出来也只会给江袭黛增加烦恼,或是增加厌恶,她便不过多表现了。
如今虚惊一场,竟让她有些神思恍惚。
而在经过江袭黛身侧时,事态变得愈发离奇起来,一向轻慢不爱理睬人的江门主,甚至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往那绣花伞底下拽了一拽。
“下着雨。”
江袭黛的声音温婉了很多,在烟雨朦胧中水蒙蒙的,显得有点飘渺:“别淋湿了,你底子这么差劲。本座不乐意以后瞧着个病秧子在眼前晃荡。”
燕徽柔迟疑了一下,伸手扣住女人的手,也没见她松开。
以后……
她们会有“以后”吗?
两人走到悬崖边上,江袭黛带着燕徽柔缓缓落到了山谷里。
四处都是烧至尘泥的灰烬,一小撮一小撮地燃着,像是一群星星掉在了地上。
江袭黛放眼望去,心中也是一怔,她只是挡下了那妖物致命的一扑,隔绝了火,但是并没有主动进攻。
刚才那气浪掀到燕徽柔身上,好在燕徽柔被她接住,而剩下的全部都弹了回去——
于是这东西就悲催地被自己吹碎了,又加上山体一塌,全部掩埋在下面。
看起来也不值一击,还是被燕徽柔给弹死了,但是燕徽柔甚至都没怎么受伤。
到底“bug”在哪里了?
江袭黛有点纳闷。
正这么想着,燕徽柔讶然一声唤回了她的神:“……怎么回事?”
燕徽柔拿着的那把金楼玉阙隐隐震动,似乎有了自己的灵智一样。
燕徽柔手臂绷紧,险些快拽不住了。
江袭黛看了她一眼,拔出了自个的软红十丈剑,低头瞧了瞧,也有嗡嗡的剑鸣声。
她松开手,想要看看这东西要干什么。
与此同时,燕徽柔也再拽不住。
铿锵一声——
金楼玉阙与软红十丈撞在一起,其上繁复的花纹卡在一起,正好映出“天上人间”四个大字。
地上的余火突然发生异变,往上一窜,聚集起来,吞没了那两把相互纠缠的宝剑,顺着那上面的纹路焚烧起来,一直蔓延向燕徽柔的身上。
燕徽柔起先吓了一跳,忙着去扑灭那火焰,但是古怪的是,火焰燃在她身上,带来的不是刺痛,而是一股别样和煦的温热感,暖洋洋的像是晒太阳。
大火映亮了江袭黛诧异的神色。
自褪却的灰烬吹散以后,两把宝剑掉了下来,淬火以后更显得刀锋澄亮。
而燕徽柔身上的火焰也系数退却,她诧异地伸出手来握了握,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流遍了全身。
“突破了?”
江袭黛把了把她的手腕。
燕徽柔的修为好像是往上大窜了一截,虽然对于这小丫头来说可喜可贺,不过在江袭黛眼里并算不得很多。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与此同时,几行金色的文字逸于空中,光华璀璨。
“江门主,这是?”燕徽柔奇怪道。
江袭黛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读了一两行,便认真起来,她笑道:“巧了,乃是修行法门。”
眼见得文字就要坠下,一时又抄录不及。
她连忙将垂下的衣袖撩起,去接这些徐徐落下的文字。那些字迹烫在她的衣袍上,留下金色的咒文样的符号。
绝世功法的奇遇是在这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袭黛勾着唇角,撩着那宽大的衣袖,从头到尾又看过一遍。燕徽柔虽然看得不求甚解,却也凑过来了一个脑袋。
只是江袭黛还没高兴多久,浏览了一遍以后,脸色却古怪起来。
“……怎么回事。”
江袭黛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用来双修的?”
第53章
江袭黛捧着那卷功法, 一时觉得甚是烫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好暂且让它密密麻麻地留在衣袖上。
好巧不巧,燕徽柔却还把这句话给听见了。
她问道:“不伤人, 也不算邪功?”
“嗯。”
“那么这名为双修的功法, 有何不妥吗?”
“……”
挺不妥的。
继她们二人如出一撇的佩剑之后, 又因为佩剑合体淬炼出了这么一册——双修功法。
是在暗示什么吗?
暗示她们俩也要合二为一?
这世道是不是忘了, 那小丫头还是个直女来着。
多么荒谬。
虽说燕徽柔瞧着她穿得少便脸红,瞧着两个女人交.合也脸红,但直……也许不会作假,多半是生性较为含蓄。
毕竟倘若燕徽柔不直, 那操控万物的“系统”岂不是连开头都寻错了方向。
那个东西虽然惹人厌恶, 但是并不蠢笨, 想必是不会如此做徒劳之功的。
“罢了。”
没精力再去揪这种细节。
江袭黛小叹了口气:“先回杀生门再说。”
回到杀生门以后,江袭黛看着自己走时未关的窗子依旧敞着, 那地方还被自己指甲掐出了几道刻痕。
只不过外面的天色却不如刚才沉了, 雨云退散。
她一挥袖, 关了窗。
有点疲惫。
燕徽柔还跟在她身后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江袭黛回过身,施了道术法, 去除了她身上的水珠子。
只不过瞧那小丫头脸色仍很苍白,眼眶微微红着,憔悴得很。没了水还是有点打颤。
“去泡个澡好了, 仔细冻病了。”
“在琼华殿这里?”
“怎么了。”女人瞥她一眼:“你矜持些什么,又不是没有蹭过本座的池子。”
“那日是有备而来……我今天, 没有带换洗衣物。”
“这是什么难事吗。”江袭黛:“你那些衣物也是本座赐的。在这儿随便找一套凑合好了。”
“江门主。”燕徽柔低声问:“自打我去了这一遭,我怎么感觉……您今日对我似乎太关切了些?”
她委婉指出:“您如今说话的语气, 很是温柔。”
江袭黛没有回答。
她是有点异常,只是分不清如今是否是因为愧疚占多,还是因为瞧见“燕徽柔因为她一念之差差点死了”,心中难免生了失而复得的怜惜。所以不怎么想对她说重话。
但不管如何,江袭黛改了主意。
她现在不想杀燕徽柔了。
“你且去。莫问多的。”
合拢了窗子的室内却没有点灯,光线晦涩。
女人的声音有点轻,也有点倦懒:“弄好了以后再过来,本座与你有些话要说。”
既然江袭黛这么说,燕徽柔便顺从地应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面。
在极度安静的时候,头脑里只偶尔听得见那股机械的电流音。
江袭黛褪下那身沾了水的衣裳,考虑到今日应当不会再出门,她只穿了轻薄的一层里衣。
外衫的袖子上纂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虽说是一卷双修功法,但来路如此花哨,保不齐是有真本事的。
江袭黛自然不会把它丢掉。
她再看了两眼,便拿着它压箱底了。
燕徽柔……
口中无意识地念出那个名字。
这还是江袭黛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原来她压根狠不下心杀那个小丫头。
如此感情的累积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也许在当时教授燕徽柔剑法的时候就初见端倪。
只是她鲜少往这方面想。
江袭黛收拾干净自己后,窥见镜中一头长发虽是干了,但却因为先前淋过雨打结纠缠在一起。
她静静靠着窗边的梳妆台,才拿起梳子,便听到身后传来些许动静。
吱呀一声——
镜子里映出另外一个影子,双肩纤秀,肌肤莹白,好像蘸满了月光。
江袭黛下意识心口一惊,心想这丫头怎的不穿衣裳?
只是第二眼看过去才看清,燕徽柔不是没有穿,她只是拿一条淡白的布围着自己。手将布匹含蓄地抵在胸口,垂下的部分刚好遮住膝盖,上下白成一片,看起来跟裸着一样。
“在衣柜里。底下是新的。”
不,也不全是白。譬如膝关节上因为搓红了而泛起淡淡的粉色,怎么跟瓷娃娃一样。
江袭黛看了片刻,冷不丁收回目光,挑过一缕打结的头发开始理毛。
“哦,好的。”燕徽柔捂着胸口去那边找了,又一阵木头轻轻磕碰的翻找动静,在身后窸窸窣窣地响起。
江袭黛梳断了自己的一丝头发,她顺着长发将那缕青丝拈起,睫毛略抬,看着忙忙碌碌的燕徽柔的影子,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温馨得好像两个人已经同寝同住似的。
“好了。”燕徽柔换上了新衣,站在江袭黛身后:“江门主,刚才您说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江袭黛搁下手,将玉梳握在手心里,她转过来半边身子,又将右腿叠在左腿上。
“过来。”
燕徽柔往前走了一步,正靠在那把椅子旁边。
“再过来点。”
燕徽柔有点不明所以,但是没有犹豫多久,还是温顺地往前面迈了一步,正贴到江袭黛腿侧。
就这么过来了?
哪怕下死手,原来她还是会重新信任自己。
江袭黛抬眸瞧着她,一时瞧得有点久了,有些话似乎欲言又止。
“您……想说什么呢?”燕徽柔好奇道。
“燕徽柔。本座想问问你……你那日在无垢山水池边上说过的话,当真吗?”
“我自然是会一辈子记得门主的。”燕徽柔说:“当真。”
江袭黛放下手中的玉梳,手掌平搁在腿上,她虽是坐姿,气势却不输站着的燕徽柔。
那双桃花眼凝于她脸上,像是在试探或是打量。她们狭小的距离,让燕徽柔感觉到了相当凝重的威压变化,一时呼吸都有点不畅。
“也无需你记得我一辈子。”
“燕徽柔。”
“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背叛我。”
江袭黛的语气不重,但是吐字均匀清楚。
女人的手指拈起燕徽柔的一缕头发,绕在指上,像是收紧了锁链。
燕徽柔感觉鬓发绷紧,她忍不住向前弯腰靠去,两手只能撑在那木椅的两个扶手上。
近在咫尺间。
“要听话。”
那女人仰起颈脖,抬眸认真瞧着她。手指顺着发丝拨上,又按照往日的习惯,捧着了燕徽柔的脸颊。
“我不会再亏待你的。”
燕徽柔余光见得那红色丹蔻拨弄着自己的脸,轻缓又温柔,却贴上了她整个腮边——那分明是一种掌控的姿态。
但是她安静地与江袭黛对视片刻,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那双漂亮矜贵的眸子,虽然是勉力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但燕徽柔并没有错过她眼底藏着的一丝不安与破碎。
浅浅的,如同昙花一现的。
江袭黛嘴上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命令语气。但是她细小的神情却好像在问:能答应我吗?不要背叛我好吗?
如果说前者让燕徽柔并不急着回话,还得斟酌一下“门主到底要她听话到什么程度呢”。
但后者——她的眼神却让燕徽柔的心软了几分。
好比怀中有一朵蔷薇花,她竖起浑身的刺来示威,生怕你把她再次折下,或是再化为恼人的小虫来抢夺她仅有的蜜糖。
但她又不堪孤芳自赏的生命,想要吸引你的靠近。
想要让你,留在她的身旁。
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一点安全感,甚至比她还要稀薄一些。
燕徽柔在不答话的一小断时间里,她感觉江袭黛轻轻捏上了她的袖口,揪得很紧。
“江门主,您要的空口承诺太轻,不如把主动放在您自己手里。”
燕徽柔的声音放低了些许,似乎是叹出去的,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若是背叛了您和杀生门,您便亲自来取我的性命。可好?”
“拉勾。”
燕徽柔冲她伸出一根尾指。
趁着女人还在愣神的间隙,她便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拇指,扣好了,摇了摇,温声道:“拉勾上吊,下辈子也不变了。您可以放心待我好,如亲人,如朋友,如……罢了,都是可以的。”
江袭黛垂眸盯着自己的小拇指,待燕徽柔摇完以后,她刷地一下子抽回手来,似乎觉得有点太过幼稚。
“你……本座说认真的。”
江袭黛道:“你若有违,不管是为了什么人,本座都会亲手取你性命,且绝不让你好死。”
话到此处顿时释然。
大不了她俩一起死了穿回去,且江袭黛再也不会信任燕徽柔,而是自己重新寻找破解之法。
之前实在想岔了。
她何必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因为李星河的事迁怒于燕徽柔?
人一旦往自己偏重的地方下了注,便会情不自禁地加码使其合理。
江袭黛愈发觉得有道理,留下这个小丫头的命是对的。
“我也很认真的。”燕徽柔笑道:“所以我没有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毕竟修道之人的寿命很长。一百年过短,还是下辈子也算上吧。”
良久。
江袭黛勾了一下唇角。这是难得真心的笑,一时整个面色生辉,恍若桃花盛开。
她笑得燕徽柔也恍了一下神。
很显而易见的,这个女人是被燕徽柔的话给哄到了。
但是她嘴上并不说。
“知道了。”
江袭黛偏过头去,垂眸思忖了片刻,“燕徽柔。”
“嗯?”
“想吃酒酿圆子了。”
“也许只能做冰糖雪梨了。”燕徽柔讶然于这跳脱的话题,便笑了笑:“因为门主往日太爱吃这个,醪糟实在消耗得有点快,还没来得及补货。”
“那便算了。”江袭黛今日却难得地不将就,甚至拒绝了冰糖雪梨。
燕徽柔做的这些甜品里,虽是个个都好,但她还是最爱吃酒酿圆子。一来么,清甜中还带着点酒味,显得口感丰富一些。
二来,这其实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给她点东西吃,还是她爱吃的。
江袭黛说着那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心中实则是有点不适应,不过只消尝过了,她却在记忆里视若珍宝地藏起来。
旁人待她的好,她一直都记得,只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
燕徽柔算一个吧。
第54章
当日晚上, 江袭黛到底是没有吃成酒酿圆子。
不过也没那么遗憾,毕竟给她投喂酒酿圆子的人还在身旁。
江袭黛心情甚是不错,今日实在有些多事,一整天整个人连扯着燕徽柔跌宕起伏的。
如一团乱麻似的, 理来理去, 最后居然给理清楚了点。
既然不打算杀掉燕徽柔, 何况燕徽柔也对她发了那样的誓, 江袭黛心中思忖着,那还是要对这个小丫头好一些。
她起了身,觉得一时事了,便有些困倦。
何况下完一场雨后, 天色微微明朗, 又很快随着日暮昏暗下来。
杀生门外面的人声也静了下来, 大家收拾着各回各屋,度过漫漫长夜。
而燕徽柔才想着告退回明月轩时, 江门主却叫住了她。
“慢着。你走什么?”
在听到江袭黛紧随而至的吩咐后, 燕徽柔不由得愣在原地。
她甚至不确定地反问了一声:“门主……您刚才说什么, 让我……陪您……”
“睡觉。”
江袭黛接上她的话,她瞟了燕徽柔一眼:“你这般表情作甚,本座既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倒也不至于对你上下其手——好女色是不假,但是绝不喜欢人都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
只是这夜间寂寂,四周昏暗, 江袭黛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琼华殿里。
月光只能照上琼华殿的朱阁,却照不暖她的被衾。
燕徽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江袭黛指的并不是活色生香的那个“睡。”
到底是她想岔了……怎么会这么想?
燕徽柔微不可闻地揪了一下腿侧垂着的单薄睡裙,随后又松开。
她低头默默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子, 也许是瘦了点,体型较为纤薄,但还是不至于连人都没长开。
薄如蝉翼的空荡让她相当不适应,也许正因为这种随时要走光的不安感,才会想到这里来。
毕竟这睡裙是江门主她老人家的,虽然未曾穿过,但若不是今天情况特殊,也不应该穿到燕徽柔身上。
燕徽柔有些难以言喻地看着江袭黛。
那个女人偏生是爱薄的。
如今江袭黛褪了外衫,只剩下里头一件绛红色的里衣。
她推开燕徽柔,起了身,拨开床两侧垂着的帷幕,屈起一条腿跪上床去。
她顺便回眸,浅打了个呵欠。
“过来,你在磨蹭什么。”
燕徽柔平稳了一下心态,调理了过来,佯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她把衣裙垂下来,往下顺了顺,而后才朝江袭黛走过去。
琼华殿这间卧房很大,相对而言床也很大,两人躺在一起倒是不局促。
燕徽柔在她身边躺下来时,渐渐习惯了,又想起那天晚上因为安慰江袭黛而抱她的举动。
她的心慢慢静下来,翻了个身,侧脸压在榻上:“江门主。”
“怎么了?”女人慵懒应了她一声,没有侧身。她躺在能闻到燕徽柔身上味道的距离,浴池里泡着的花瓣让她原本的味道混杂了些许。这点倒是不好。
江袭黛阖着眼睛想,下次一定拿清水涮这个小丫头。
“也没怎什么。”
勾起的一帘垂了下来,合拢了外界最后一丝月光。
燕徽柔的声音有些疏松的笑意,她浅声道:“只是在想,来去一回,我好像离您近了一点。您对我的态度变化很大,略有点没转换过来罢了。”
从前碰都不肯让她多碰的人,却一下子召唤她来暖床了。
黑暗之中,她听见江袭黛的衣料摩擦片刻,又感觉自己身侧床榻下陷,她似乎扭过腰肢,往这边睡了一点儿。
“很奇怪吗。”
那女人放松时,声音婉转又娇媚,听得燕徽柔不免屏住了呼吸。
“只是听你誓言那般好听,姑且信你一回罢了。”
“何况,另一说么……”最后那声音便有些朦胧:“你既是直的,不是‘t’,也并非‘1’,暖床而已,本座想着……还是很放心的。谁不想休息得好一点。”
有燕徽柔在身旁,她确实安心一些,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有几个难眠的夜里也会想到少女身上温软的触感,但是忍住了没有让她过来。
先前总是别扭着把燕徽柔推向外面,只因着一直因为“系统”之言心有芥蒂。
如今试过一回,误打误撞地发现自己狠不了这个心——江袭黛渐渐决定卸下心防,她便顺理成章地把燕徽柔扒进了“自己”的一边,亲近起来。
江袭黛对自己人一向都很好。
“……”
只是燕徽柔没听清她的发音,兀自疑惑了一会儿。
什么东西。
而正当她想要再问一问时,江袭黛却又打了个极轻的呵欠。
江门主累了。毕竟自己是个无用的,那么大只的妖孽,到底还是被江袭黛扇了过去——
燕徽柔心中如此想,便体贴地没有再开口,手贴在耳侧,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
一夜无梦。
临近清晨,燕徽柔睡得昏沉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个脸上戳弄。
她半梦半醒地撑开眼皮,却一下子僵在原地。
那个女人托着腮边,正侧着玩弄她的头发,瞧起来很是无所事事的样子。看见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便弯眸笑了笑:“醒了?真能睡。”
燕徽柔勉强动了动手,胳膊上被柔软的物什压住了,她小声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吐出来。
她想很可能江袭黛自己没有注意到,这样侧撑着衣领口会散开,一条白嫩的缝隙就这样正好怼到她的视线。
一夜过去,门主大人已经这样了吗?
燕徽柔脸颊上生了一层薄红,她不知道这种情况要不要开口提醒,又担忧门主尴尬,便轻咳一声:“……早安,门主。”
“你又在脸红个什么劲儿。”
这年轻丫头还挺可爱的,一旦脸红,像是刚上了层薄粉釉的白瓷。但是瓷器太硬,却也不那么妥当,没有人的肌肤那样鲜活的生命力。
江袭黛屈起食指,蹭了一下她的脸蛋,只觉得柔嫩如水豆腐,触感十分让人喜欢。
燕徽柔连忙握住了江袭黛的手腕,“门主,您今早有什么安排吗?”
江袭黛的目光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她抽开自个的手,坐起了身子,而后漫不经心地拢了一下衣领。
她正在认真思考,没注意到燕徽柔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江袭黛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淡蓝的天空,偶有一两片清淡的云翳,瞧起来也不算很热,便随口道:“嗯……去教你练剑好了。”
燕徽柔也坐起身,脑中零星地飘过方才一两个画面,让她略有些心不在焉。
奇怪的是,她也不是没有看过江袭黛沐浴。但是那时候瞧着她,却关注她背后的疤去了,担心的情绪更多一些,不如现在这样半遮半掩让人印象深刻。
燕徽柔跪坐在床上,拿手腕贴了一下自己的侧脸,企图将那里的滚烫凉上一凉:“……门主不是说这几日给我放假吗,还让我莫来扰您。怎的如今又变了。”
“……”
江袭黛回眸瞥了一眼她,只是想起自己好像确乎讲过这话,一时也不好出尔反尔。
“罢了。”她蹙了眉,没走几步又索性躺回了床榻上,神情倦懒地拥着被褥,喟叹一声,抬起眼睫毛瞧着燕徽柔:“那你想做甚?”
燕徽柔不动声色地想,由此见得,门主大人每天闲暇得倒还挺过分。
“昨日才新得了一本功法。”燕徽柔并没有弄懂双修功法与普通功法的区别,她随口提道,“门主不想多看看吗。”
江袭黛双眸微睁,又借着股幽幽的劲儿盯了燕徽柔片刻,眉梢皱得更深:“……不要。”
“那我得回一趟明月轩了。”燕徽柔瞧她躺得可爱,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发梢,但是伸出手却才意识到:对于清醒着的江门主而言,这个动作似乎有点太冒犯了。
她只能遗憾地放下手来,解释道:“那里还有四只小动物,我昨夜未归,也不知道碧落喂肉了没有。”
江袭黛垂下眼睫,未置可否。
真是出息了。为了几只随处可见的小兽,反把杀生门门主冷落在一旁。
“你去——”她前两个字端起来,咬得稍微重一些。后面几个字宛若甩开衣袖一样轻,仿佛浑然不在意似的:“去就好了。与本座有什么关系。”
“怕门主一个人待着无趣,我自然是要交代一下的。”燕徽柔走时靠在门上,冲她笑了笑:“很快回来。”
那笑容亮了一瞬,门开门合,又关上了。
江袭黛没有动弹。
她心想,倒也没有那么无趣。
只是她的琼华殿实在太大了,显得安静,寂寞一点也是正常。
燕徽柔这一去,倒是磨磨蹭蹭了许久。
江袭黛在花瓣浴池里待了一会儿,泡得身酥骨烂地起来,又果真开始觉得无趣了。
于是她披上衣裳,刚欲出门,便瞧见一名绿衣少女从琼华殿急匆匆地经过。
“你这般行色匆匆干什么。”
碧落扭头,才看到江袭黛。她吓得往后一跳,缩回了半只脚,又顾及体面地踏了回来:“门主好。”
“燕徽柔呢。”
不是说一会儿过来么,眼见得日上中午却还没个影子。
江袭黛心想,那个小丫头为了放假实在是懈怠,早知道如此便应该将她提到瀑布下面去练剑的。
碧落道:“啊……燕姑娘,燕姑娘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怎么了。”
门主秀眉微皱,瞧起来不甚满意。
碧落眼巴巴观望了一下她的脸色,如实禀报道:“赏善病了。燕姑娘打算带赏善去山下看病。”
“赏善?”
江袭黛未曾听闻杀生门里有这样一个人。
也许是闻弦音新招进来的,她很少去记名儿,倒也没有多怪。
“人缘倒是不错。”江袭黛淡淡道。
碧落嗯了一声,又“啊”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抱歉地拍了一下自个的嘴:“门主,赏善是狗名!不好意思弟子和燕姑娘叫惯了……剩下三只分别叫罚恶,阴律,还有察查。”
“……”
第55章
由此观之。
小女主的人缘暂且不论, 而狗缘,实在是很不错的。
在熬过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捡回来的四只狗,逐渐被她养出了些样子, 愿意亲近人了。
只可惜燕徽柔昨天没有回去, 又下了暴雨, 有一只狗崽子被风吹湿了, 今天打了一天的喷嚏,又发了烧,情形看起来不容乐观。
“谁起的这些古怪名字,燕徽柔取的?”
碧落道:“是的门主。您是不是也觉得, 燕姑娘挺有文化的, 她说灵感来自于阴间判官四大司, 和您的宗门名十分合拍……”
小姑娘朗朗地恭维道:“多么霸气侧漏。门主您看,杀生门脚下的狗都是如此别具一格, 更是显得您英明神武……”
阴间?真晦气。
还不如招财来福什么的。
很显然碧落拍马屁顺毛的功夫, 研习的时日尚浅, 还比较青涩。
一不如闻弦音润物无声,二不如燕徽柔惹人爱怜。
江袭黛没吃她这套,抬袖翻腕间, 隔空一个脑瓜崩飞了过去——警告她闭嘴。
碧落捂着额头,顿时不敢说话了。
“你去知会她一声。”江袭黛吩咐道:“让她莫光顾着给狗瞧病,带点儿该囤的食材回来。”
但这件事江袭黛本不用吩咐给碧落, 心细如发的燕徽柔自然不会忘了她的嗜好。
还没等到碧落寻到她,燕徽柔已经左手揣着一只黑狗崽, 右手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回来了。
由于杀生门半架在空中,如果不是飞上飞下, 显然还需要攀山道。
燕徽柔脚步很轻盈踩跃上了最后一阶台阶,仰头擦去了额上渗出来的一些汗珠。
枝影摇晃。
正当她往前走时,身后却骤然传来一声破空之声。
好快。
燕徽柔偏头躲过,还没看清眼前来袭的是何人,下一刺便迅急地刺来,丝毫不给她半点松懈的机会。
燕徽柔听到怀里的小狗崽子在哼唧,她喉咙一紧,浑身的血都凉了三分,双手护好了这只在怀里的弱小生命,下意识便抛开了手里拿着的吃食,背对着那道破风的方向。
不要——
一柄花枝伸出,勾住了她即将砸在地上的油纸包上的线绳,堪堪挂在上头。
红袖翩然垂下。
女人白皙的手,正执在花枝的另外一头。
燕徽柔一怔,回身抬头:“江门主?”
江袭黛把从燕徽柔手里抢来的油纸包握在手心,微微捏开一个小角。
她闻了一口,又将其慢慢折起来。目光落到燕徽柔脸上,略一打量,低睫扫道:“警惕真差劲。人已在背后了却还瞧不见。”
“……江门主,这本来就是买来给您的。”
那油纸包着的物什又抛了起来,丢去了燕徽柔的怀里。
“本座又不是在抢。”
江袭黛手捏着那截花枝,轻轻转了转,任柔嫩的骨朵扫过下颔。她冲她笑道:“只是兴致偶来,试试你本事而已。果然,是没什么觉悟的。”
只是这笑容只不过一瞬,江袭黛神色冷了三分。
“倘若刚才是敌人,燕徽柔,你怕是已经死了。”
花枝垂下来,点了点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狗:
“头一反应不是拔剑,居然是双手抱住这东西,把自己较为弱势的背部全部暴露出来。你可知,你犯了多大的忌讳。”
“有心者如若偷袭,无需修为便能扭断你的脖子。一息之间,很快的。人命比你想象的要脆弱许多。”
江袭黛走过她身侧,“曾经本座同你讲过,你这样泛滥的软心肠还是收一收为好。放在修仙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江袭黛还是没有告诉她她体质的特殊之处。
曾经是为了防着她,如今呢,更是怕这个小丫头懈怠了修行。
燕徽柔一概不知的时候,就已经平和得像是如来佛祖了,再让她晓得这件好事——她以后会躺平成什么样还不知道。
燕徽柔在她有些冷淡的眼神下,忍不住抚了一下手中的小狗:“它只是病得太重了,我怕……”
“一只小野物的命罢了,你认为它比你自个重要么。”
江袭黛看向那双眼瞳,澄秀又安静,永远像是静谧的湖水。
她是一朵没有沾染过血腥的花儿,柔软的纯白色。
惹人喜爱,却缺少威胁。
江袭黛曾经作为她潜在的敌对面,觉得这样的柔软自然不错。人都不喜欢太有攻击性的人。
不过……
燕徽柔现在是杀生门的人了,以后不能背叛她。那自然,便要与她一起谋算着,怎么除掉李星河还有一切有威胁的家伙。
所以燕徽柔光只柔软善良,是不够用的。
光有那逆天的体质,也是不够用的。
现在可没有把她圈养在桃花源里的男主护着她。
江袭黛也不打算这么做,她觉得那是害了燕徽柔。
燕徽柔思考了一下,眉梢渐渐松开,她从容答道:“光论这一点,生命没有贵贱之分。”
“是吗?”
江袭黛弯眸一笑,抬手拿起她怀中的小狗。
燕徽柔瞧见江袭黛神色不对劲,她下意识想要拒绝给她——但是两人极为悬殊的威压,却让燕徽柔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在看见江袭黛要做什么以后——
燕徽柔睁大了眼睛,“别……”
那女人的殷红指甲掐进了小黑狗崽颈脖的毛发,那个地方孱弱得一跳一跳的,压在她的拇指上,也带起了一些微小的颤抖。
野兽总是有本能的,那只黑漆漆的小家伙夹紧了尾巴,似乎感受到了强大的掠食者的气息,一动不动开始装死。
“倘若我非要杀了它,你光与我谈道理,有用吗?”
“别这样。”燕徽柔:“江门主,它今日病了,还有点发烧,您可以换一个时机——”
【滴!女主好感度-1】
脑海里穿来提示音。
江袭黛松了手上的力道,她怔了片刻,抬眸静静瞧了眼燕徽柔。
燕徽柔皱眉:“您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江袭黛本来就没有打算杀这个小东西,她只是打个比方,想要让燕徽柔警醒一二。
她没说什么,把小狗崽丢了回去,看见那一团黑色的物件缩在燕徽柔怀里,活像是娃见了娘一样,巴不得立马拱进她的衣裳里。
燕徽柔安抚了一下病弱的小狗,只是皱着的眉梢却不展。
她看了江门主一眼,道:“吃食是给您买的,因为我怕我下山耗时候久了,没有时间做糕点,待会您记得瞧一下有没有碰坏。”
“……我先回明月轩了,门主。”
此刻风大,燕徽柔裹紧了小狗,低头绕过江袭黛离去。
江袭黛站在原地。
*
“门主。您——”
闻弦音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江袭黛支着下巴,抬眸扫了她一眼:“……闻弦音,你说实话,本座往日待人很凶吗。”
闻弦音心中警铃大震:“门主,您是同燕姑娘闹矛盾了吗。”
女人别过头,卷翘的眼睫毛落了下来,显得漫不经心的。江袭黛抬起一条腿,斜卧在软榻上,轻声道:“没有。”
没有?
那大抵有了。
闻弦音可太熟悉门主这话了。
从前每次去见展阁主,闹了些不愉快回来,这女人就要开始自我怀疑,带着一丝委屈地盘问她半晌。
当然,身为杀生门一门之主,她的委屈不会太显而易见,这只是闻弦音找到的一个类似的形容。
更贴近地,大抵是一方华美润亮的皮毛毯子上,落了些蒙蒙的灰,看起来没那么光鲜明媚了。
“本座有时候在想,”江袭黛又抬起眼睛来看向殿外,倦倦道:“想要对一个人好,似乎比对一个人差要难一些。”
“门主此言是对的。被人讨厌的法子有千万种。”闻弦音顺着她的话说:“投其所好却是一门学问。”
是吗?江袭黛肉眼可见地又黯淡了些许。只是她嘴上没说。
她兴致偶尔一来,好心提醒燕徽柔而已,不知怎的,似乎难得吓到那个小丫头了。
从前怎么对燕徽柔都让她的好感蹭蹭长,但是今天认真为她考虑却反而降了一点。
可能是自己太不合时宜罢了。
倒也没什么。
一件小事。
只是那种很多年前埋在心底里的,一些并不光鲜的情绪,又有些波澜再起。
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也闯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
江袭黛素知自己不算是讨人喜欢的性子。
她并不善良,甚至有点偏执狠毒;也不温柔,一向不懂得包容别人;浑身上下除了一张皮囊生得娇媚动人以外,也没有值得别人多看几眼的地方。
而纵然是为数不多引人喜爱的地方,招惹过来的却大部分是下流的揣测和污蔑。
闻弦音一看门主脸色有些苍白,双眸放空不知道在若有所思些什么,她的心头更是跳了跳。
坏了。这熟悉的感觉。
比起江袭黛一声不响地思索,闻弦音更愿意她骂人一通再摔点东西。毕竟后者,门主骂完了砸完了以后心气舒畅,便无需人去猜去哄。
但若落到前者,她心神不稳定还算轻的,能做出什么事来还不好说——
闻弦音心中微凉,她想起了有一次,很早之前的一次。
江袭黛出门回来,不知又怎么了,一直关门不出。待到闻弦音再来看时,她们门主抱着双膝坐在地上,手上全是碎瓷,胳膊上划了好几道口子。
结果那女人就精神不振地看着血流着,也不去止它,地上滴滴哒哒淌个大一片,瘆人得很。
闻弦音从回忆里把自己摘出来,连忙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门主,您晚上想吃点什么吗?”
江袭黛全然不知道弟子的心情有多紧张——她很显然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被这一唤就回了神,随口道:“燕徽柔带回来的,有些凉了,你拿去热一下。”
第56章
燕徽柔带回来的吃食, 居然不是甜口的。
江袭黛将外面那层油纸剥了,又将糯米团子裹着的一层荷叶剥了,拿筷子戳了半晌才确认——
咸甜口的。
罢了。今日不和她计较了。
江袭黛想起燕徽柔说吃多了糖会牙疼的话,心中勉强地原谅了她。
她面色淡淡, 有些嫌弃地尝了一点。
荷叶包裹过的糯米清香, 混合着甜枣的蜜软还有一点肉块的脂香, 入口即溶, 回味生甘,好像也没那么难吃。
尝了约莫四五口以后,江袭黛眉梢舒展,决意把这个东西列入日常点心。
燕徽柔很会找好吃的东西。为什么那个小丫头总能无意点上她的喜好?
只是——想到燕徽柔。
今晚还要让她过来吗。
才舒缓一点的心情, 又凝了起来。
江袭黛想了想, 捏着筷子的手松了一下。
罢了。
只是正打算放她一日休息时, 却有细微的声响从琼华殿的门口发出。
“门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灯都不点。”燕徽柔的声音温和响起。
她手里端着一碗酒酿圆子, 今日也加了点桂花碎。像是一层金沙汪在润泽的米汤色中。
燕徽柔一路走过来时, 顺便挑明了一盏灯火,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殿内的昏沉。
“吃个饭而已,没那么多讲究。”江袭黛淡声应道。
殿内多了一个人,多了好些人气。一盏小灯忽然被挑明了些, 火星像颗泡胀的红豆,显得可爱几分。
江袭黛盯了灯火片刻,又收回目光。
燕徽柔把酒酿圆子一并摆在她眼前:“光吃糯米团太干, 我想着,正好配着这个。”
她撩起衣袍, 坐在江袭黛身旁。在江袭黛看过来时,她又浅淡一笑:“怎么了, 门主。”
“你的那只煤球,”江袭黛皱眉:“不是病了吗。”
“嗯。”
提起这个,燕徽柔的眼神垂了下来:“那只叫赏善。病得挺厉害的,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我今晚把它和其它小狗分开,托着碧落照料一下。”
“今日我去外边寻兽医,说是不太行了。故而心中忧虑,对它有点过分紧张。再加上您还吓唬它,心里便……”
燕徽柔叹了口气:“但是我知道您是想为我好,说的也很有道理。”
“实际上没有在怪您呢。”
她认真地看着江袭黛,认真地解释道:“抱歉,我虽然心里担心,也不该说那样的话的。”
江袭黛抬眸看着燕徽柔。
闷了一下午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不怎么愿意面对的角落,被燕徽柔的话轻轻掀开,在里面终于透了点亮堂出来。
她不知道那确切的是什么。
好像一勺压沉了糯米圆子,上面浮起的一些米粒,在无序地乱动着。
但至少,从前不会有人这么在意她的感情。
从来没有……
江袭黛看了燕徽柔半晌,慢慢地,缓缓牵出一个柔婉的笑来。她拿勺子碰了碰碗沿,好整以暇道:“有什么好说的?不如多做一碗来。”
燕徽柔道:“门主,卖酒曲的大娘已眼熟我了,还给我打了个折。”
“嗯。怎么了?”
“也没什么。她问我家里是不是开酒楼的,每次都要捎上一批,照顾她生意。”
燕徽柔支着下巴:“我们杀生门确实没有酒楼这种业务,只好说是家里晚辈爱吃。”
“然后她教育我,不要总给小孩子喝米酒,容易长不高。”
她笑道:“门主再这么吃下去,我没法和老人家交代了呢。还是适当节制一下好了。”
江袭黛听了,横她一眼:“什么小孩子。燕徽柔,你少来阴阳本座。”
燕徽柔虽是笑着,但是没过多久,笑意又浅淡了下来。她眉宇之间一直有点发愁,很可能还是在担心点别的什么。
江袭黛又打量了她几眼,似乎决定了什么,垂下眼睛慢条斯理地抿完了最后一口米酒。
“燕徽柔。”
“嗯?”
“随本座去明月轩。”
“……怎么了?”
“你跟着就是了。”
明月轩。
花树的长势还是很好,甚至底下新增了一些盆栽。大大小小摆成一片,给华贵精致的环境增添了一些天地自然的味道。
那是燕徽柔种的。
“啊,门主好。”碧落自从来照顾燕徽柔以后,遇到江袭黛的日子越来越多,逐渐不觉得特别奇怪。
江袭黛淡淡嗯了一声,一路走过去,让燕徽柔去带路,给她找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
黑毛团子蜷缩成一坨,正躺在明月轩一个织物缝成的小窝里,时不时抽搐一下。
江门主瞥它一眼,抬袖施法,那只小狗崽便飞了起来,虚虚落入她的掌心中。
她自纳戒中取出了一瓶丹药,给了燕徽柔:“倒两粒。”
燕徽柔接过那瓶子,也留意了一下名字:“这是……”
“洗骨丹。”
“什么?!”
一旁小姑娘的尖叫让江袭黛和燕徽柔一起回过了头。
碧落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给吓到了,她捂着嘴:“对不起门主……但您,您给一只狗喂,喂这种丹药,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了?那可是——那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的淬炼根骨的丹药啊!”
喂了狗了!
她日了狗了!碧落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现在蹲在地上装狗子还来得及吗?
燕徽柔也迟疑了一下,她望着手中圆滚滚的两颗金色丹药。
碧落还没来得及欣慰于“燕姑娘到底是个节俭”的,便很快发现想岔了。
燕徽柔不是因为这丹药贵重,反而担忧道:“门主,人吃的东西,能喂给小狗吗?不会吃出问题?”
碧落:“……”好一对卧龙凤雏。
“无妨。”江袭黛道:“这也不是治病的。”
燕徽柔哎了一声,然而江袭黛已经拈起丹药,隔空一下子打入狗嘴。
碧落的心终于碎了,她沉痛地闭上眼睛,不愿意细看。
只见那只小黑狗顷刻间瞪圆了眼珠子,燕徽柔还以为它噎到了,连忙从江袭黛手中捞回它,放在怀里拍拍。
结果一拍下去,整个狗身金光大盛。
险些把燕徽柔的眼神闪瞎,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小赏善如被水润泽过的旱田一样,顷刻间变得柔软生机起来,每一根毛发生得像是雨后的春草,柔嫩异常。
它挣了挣,从燕徽柔怀里落下来,四只小白爪踏上了地面,开始兴奋地狂奔起来,和刚才奄奄一息的样子大相径庭。
燕徽柔怔住。
那只小狗跑个不停,直到发泄了自己多余的精力以后,才精神抖擞地凑到燕徽柔脚边嗅来嗅去,尾巴摇出了残影,完全不见刚才病弱的样子。
燕徽柔松了口气,双眸微亮,“……门主,真的有用。”
她眉宇间的愁绪一扫而空,好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赐福一样。乌云推开了万里晴空,露出了底下释然的、真挚的轻松神情。
“这是怎么做到的?”
“突破成为灵兽,便不会被这种小疾困扰。”
“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您实在有些法子。不过这丹药很贵,我以后努努力挣钱还给您。”
【滴!女主好感度+1】
“也不算特别贵重。不必还了,留着也是在那儿积灰。”
怎么就不贵重了?怎么会!哪怕是在金玉满堂的杀生门,也算得上是珍贵了。
碧落在一旁怜惜得快要晕过去,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一眼望向江袭黛——
那个女人不自觉翘起了眉眼,在和燕徽柔说话时,双眸盈盈,温婉得实在像个桃李佳人。
但江门主的面相已经变了。她好像那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只为博美人一笑,什么都干得出来!!
碧落正想趴在地上蹭一蹭有没有丹药掉下来的粉末。
——结果一瓶洗骨丹就丢到了她的怀里。
“开封了无处使,剩下的给你了。”江袭黛云淡风轻道。
碧落愣了愣。
她的眼泪真情实感地流了下来,神思恍惚道:“门主……”
麻烦这样的事多来点,好吗?
好的。
过了半晌,燕徽柔将地上撒娇的活泼小狗捞起来,托着她举到江袭黛面前。
江袭黛下意识抬袖掩鼻,蹙眉道:“你作甚……”
“很干净的。”燕徽柔道:“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之前您不也摸过了。抱抱它吧,门主现在也是赏善的救命恩人了。它一定会喜欢您的。”
一只黑漆漆的小狗崽被塞入了江袭黛的手里。女人神色难以言喻,半是嫌弃半是无措,她下意识掐住了小狗的颈部,扼制它的动弹——还如先前一样,但很快被燕徽柔引导开:“这么抱就……好了。”
小黑狗被颈部的力道吓了一跳,谨慎地趴下来,两颗金色琥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女人。
野兽对于威胁都是敏锐的,它能闻出来她的强大,于是也十分乖巧,半点不像在燕徽柔身上撒泼打滚。
江袭黛见它没有在自己手上乱舔,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松开了掐住命脉的本能。
她自认为没有燕徽柔那样泛滥的爱心,并不会喜爱这些圆滚滚的生灵。
出乎意料的是,小黑狗拿嘴吻往下抵,两只尖耳向后贴紧,身后一条细小的狗尾垂下来,对着江袭黛轻轻摆动。
在场的人都有点惊讶。
这是对着燕徽柔,或是碧落都未曾有过的——臣服的姿态。
江袭黛从那双金色的眼瞳里,觉出了些许想要认主效忠的意味。
她眉梢略松,淡淡赞了一声:“不错,挺识时务。”
端得老远看了一圈儿,竟也伸出一只手来,顺了顺漆黑如墨的狗毛。
第57章
自那一日以后, 江袭黛松了些态度,也偶尔准许那几只狗崽来琼华殿溜达了。
门主喜欢的标准一向简单,无论是人还是小兽,只要它们忠诚而对她示好, 她一般都不会苛刻相待。
不过, 为了避免弄脏她奢华精致的居处, 也为了避免燕徽柔整日把工夫浪费在这上面。
江袭黛吩咐了门内弟子来专程照料洗护喂养。
真金白银往下一砸, 哪个门人能不动心?
何况又不是什么精贵的活计,只需要养好几只狗就好。
大家几乎抢破头要当门主大人的御犬官。
于是燕徽柔解放了双手。
而江袭黛得以名正言顺地,将小女主的精力转移到提高自身上来。
杀生门下。
悬瀑如练。
水有如千钧之力的巨龙,自上而下坠击至山下的岩石, 深灰色的山石被润得黑黑亮亮, 有几处甚至断裂出了锋锐的缺损, 突兀地露在瀑布边缘。
在长年累月中,又被磨去了棱角。
一只手攀住那里, 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在震耳欲聋的山瀑声中, 几道血红色的剑风凌厉袭来, 正冲着那手背的方向。
燕徽柔早有准备,松开了手,伴着水流的方向轻盈跃下, 踩上脚下润滑的溪石。
结果脚尖还没点上,那一片的水花便炸开,她被逼得换了方向落脚, 只是面前剩下几道剑风又咻咻破空袭来。
一道,两道, 整整三道,打在地上, 又分裂开多道,如莲花分瓣绽开。
燕徽柔被逼无法,躲避之间乍一抬头,却发现上空未被制住。
她灵光一现,想着不如往上躲去,或还有一些“生还”的机会,于是提气蹬水再次跃起。
这一跃轻盈无比,避开了那女人的最后一道剑风。
燕徽柔借力又握了一块石头,贴在瀑布下水少的地方,面颊嘀嗒着水,心中才浮现起侥幸,缓缓吐出一口气。
而下一刻,脖子上一凉。
燕徽柔身子一僵,她往前望去,那把软红十丈剑松松搁在她的肩头,猛地贴紧她的脖子,冰冷得像是蛇尾缠绵,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候你许久了。”
女人的声音自耳畔幽幽吹来。
命门被抵住的感觉常会带来一种酥麻感,燕徽柔小弧度吞咽了一下,她望着前方瀑布,没有回头,待心跳渐渐平缓下来以后,这才笑着叹一口气:“……我又输了。”
“这不叫输。”
剑刃垂了下来。
燕徽柔才放松于那道凉意挪开,下一刻下巴一紧,被女人指腹捏住,轻轻揪了过来。
“门主……?”
此刻两人悬于瀑布的半腰,身前水流潺潺,只有脚下狭小的一块石头。
没有多余的地方站立,便凑得很紧。
燕徽柔被扭过头来时,感觉女人的嘴唇几乎擦过了她的侧脸。与森冷的剑不一样,那里是暖和的。
她一时便靠着安静地没有动弹,听着江袭黛淡淡地说:“哪有什么输赢之别,紧要时候都是生死之争。”
“是。”
江袭黛的话,那小姑娘每次应得好,却是从不曾听进去的。
譬如这会儿她还轻轻倚靠在江袭黛身上,模样看起来很是放松。在江袭黛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钻到她的颈窝里,带着细密的痒。
燕徽柔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紧张感。
江袭黛忍不住抚一下自己的侧脸——门内弟子甚至都不敢直视自己,结果在燕徽柔这里已经这么没有威慑力了吗?
自从她两人日渐亲昵以后,江袭黛总觉得授燕徽柔剑法的进度越来越慢了。
该教给她的笼统法子已经差不多,但是就临时反应上来看——燕徽柔偏生是对她没有丝毫警惕性。得招呼到眼前来才勉强知道躲闪,平日对练,燕徽柔的潜力也就发挥了不到六七成。
燕徽柔不是故意的,她也能看出来。
燕徽柔身上总是缺乏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也不带半点从尸骨坑里爬起来的紧绷感,她的目光迎上江袭黛泛着血腥气的剑刃,还是如以前一样柔软湿润。
她和那个小子一点都不一样……男主看江袭黛的眼神,恐惧占了大多数,但里头的怨恨极为凌厉,巴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如此刻骨的仇恨,能鞭策着男主走向巅峰。
这样下去不行。
还有两年余,便要到竹林寺试炼的节点了。这些天杀生门动整个门派去探取揽月阁那边的消息,却意外地石沉大海。
倘若没有猜错,应该是整个仙盟经上次一战,对江袭黛防范有加。
眼下情形不利,更不知道两年后会遭遇什么。
江袭黛还是希望把燕徽柔培养起来,至少不要因为太弱,在打斗之时还得顾忌着别被旁人抢了。
可这小丫头的资质清秀悟性又高,偏生是志不在此,平日最爱搬把椅子晒太阳,整天就知道养花遛狗研究菜谱,再这么学下去都能出去开糖水铺子了……
好吧,江袭黛对于这一点总是满意的,并不能对此多说什么。
只是她想着不能再如此纵容燕徽柔,便冷下几分神色:“玩得很高兴?你觉得你这点三脚猫的本事,能从哪个人底下全身而退?”
燕徽柔:“至少对上您,是不大可能的。您太快了,我根本看不清人影子,便……”
“什么都等看清了才作反应。”江袭黛讽道:“迟早死了。”
“可是门主说的直觉……”燕徽柔迟疑了一下,歉意地道:“实在有点难以捉摸。”
“对不起,是我太笨了。辜负了门主的一番心血。”
燕徽柔似乎对此有几分愧疚,声音轻了几分。她天生一副和善模样,如此姿态更是楚楚动人,再硬的心肠见了兴许也说不出继续苛责的话。
江袭黛瞥了一眼,心肠刚软了几分,又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垂眸盯着燕徽柔。
“抬头。”
燕徽柔不明所以地抬头,脸颊上挂着的一颗水珠滚落下来,正好润过那颗漂亮的泪痣。
“对不起什么?”江袭黛斥道:“不要每次都在人面前服软。本座每次训你,你认错低头倒挺快的。从前罚你跪在殿前,你也半声不吭地认了。”
“年纪轻轻的,怎的没有一丁点傲气……”
“您不喜欢这样吗。”燕徽柔抿了唇:“可是,性格也很难改。”
江袭黛闻言,垂眸的神色复杂了些许,“出门定是个受欺负的。”
江袭黛的思绪难得一偏,有点难以想象按照原文发展的小女主,忽然觉得她的命也没有那么好了。燕徽柔生性如此柔软,李星河可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想必也会受他不少欺负。
好在燕徽柔被她捡回来了。
江袭黛想到这里,心中又觉好笑,怎么,堂堂杀生门门主又是什么好人不成?
她不欲多想,错过了心中微妙浮现的一缕涩意。江袭黛将情绪压了下来,拿剑柄抵了一下燕徽柔的肩膀:“好了,倒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你下去,今日便先到此。本座得想想能否换个什么法子折腾折你,省得你太过懒散。”
燕徽柔:“只要不是跳梅花桩……都好说的。”言罢,她从瀑布半腰上轻盈跃了下去,双足没入潺潺水流中,激灵得她又往前踩了几步,站在岸上回望江袭黛。
江袭黛听闻她这抱怨的尾声,便倦倦搭话道:“那个于你而言太简单了……燕徽柔?除却那几只黑狗,你还喜欢什么东西么?”
燕徽柔闻言讶然:“门主不是说……”
杀生门养几只狗已经是她老人家容忍的极限了吗。
“看你了。”江袭黛好整以暇道:“你若能躲或者化开本座这一剑,便再给你买只带毛的。如何?”
燕徽柔惯来是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只是她连躲开江袭黛的剑风都艰难,何况是迅疾又直接的一剑——此等壮举还从来没有做到过。
她犹豫了一下,问:“您想要如何出剑?”
“不告诉你。”
燕徽柔又犹豫了一下,便站定应了一声:“好。那您开始吧。”
江袭黛略抬了眉,心道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其实刚才只是她随口一说——偶尔想起了闻弦音说过的一句话,对待门中弟子,应做到恩威并施,手下人才会听话。
横竖什么“威”在燕徽柔恬淡的心境中,都像是雁过无痕一样。
那么她便试试能不能用点小奖励,让这个丫头紧张一点。
结果还真奏效了。
就这么爱毛茸茸的小兽吗?模样丑丑的,也不知道燕徽柔为何喜欢。
江袭黛:“本座可不会手下留情,你可瞧清楚了。”
“嗯。”
“又‘死’了的话,”江袭黛含笑道:“别说这三年五载,往后你也别想在杀生门里再添一只什么活物。仅此一次机会。”
燕徽柔轻轻握紧了剑:“……嗯。”
江袭黛先前还是一副寻常姿态,似笑非笑,瞧起来并不是十分认真。
只是——
燕徽柔心头一紧,只隐约瞧见她闲散挽了个剑花,怒红软剑如一道赤蛟围着她绕了一周。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弄下的障眼法,下一刻,江袭黛的身影如雾一样在原地消散。
燕徽柔握着剑四处环顾,总感觉四面八方都阴森森的。
好像随时都会有一个人杀出来似的。
门主说要用直觉感受,那么,到底什么是直觉?
燕徽柔从来没有这种野性的直觉,她天生似乎是个手沾书卷的斯文人。
而鼻尖的香味忽然浓了一点。
下一刻,一柄红剑如雷霆之势般袭来。
但却悄然无声。
燕徽柔一直绷紧着身躯,注意着那股子熟悉的柔香,于惊弓之鸟般反方向躲了过去,这一次她的反应够快,只是却低估了江袭黛的软剑灵活多变。
女人低笑一声,剑身圈着她的腰身擦过,打了个弯,就要斜插入她的腹部——
这次估计是,又躲不过去了。
不过好歹比刚才有进步。
江袭黛目测着这形势,在心底暗暗下了判断。
只是……
千钧一发之时。
燕徽柔似乎被逼上梁山,用了个她完全没想过的法子。
江门主这辈子可能都想不到的法子。
毕竟也没有人使过。
燕徽柔没有选择往外躲,反而一把扑向了江袭黛。
如鸟投林。
江袭黛微微一怔,陌生而又熟悉的禁锢感从腰间袭来。
燕徽柔紧紧环着她的腰身,双臂抱着夹紧了,正蹂躏在最为敏感的一部分。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点,心神一乱,手便不如刚才准稳。软剑擦过燕徽柔的腰,有惊无险地刺偏了。
剑尖放出去的一些余威在四周徐徐荡开,木叶在枝头零星作唱,莎莎地一阵过了,又飘下来几片枯叶。
其中一片,正擦着江袭黛垂下的剑尖过去。
薄红澄亮的剑刃上,映出的却是燕徽柔浅淡的笑颜。
“一剑已过。这算数吗?”她问。
江袭黛一怔,她稍微把人推开些许:“谁在打斗之时,往别人家身上躲?”
江袭黛不知道燕徽柔一颗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简直是闻所未闻。只要她回过神来,下一剑便可削掉这小丫头的脑袋。
正当江袭黛要斥她一通时——
“门主说是一剑,那我便只作了一剑的打算。”
江袭黛的话哽在嘴边。
她忍不住眯眸瞪了燕徽柔一眼,只是燕徽柔却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竟然……不算数吗。”
小女主似乎颇为妥协地让了一步,遗憾道:“那还是假装门主的剑刺到我好了。”
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小东西以退为进的本事实在是越来越高超了,一下子把江袭黛架得下不来台。
江袭黛隐约觉察到了这一点,自唇角轻哼一声,没有与她过多计较。
聪明点也是好事。虽然燕徽柔也就嘴皮子上面灵巧有余罢了。
“成了。别作出一副本座欺负小孩的模样。”江袭黛伸出一根手指,戳住她眉心,直接将人抵开了,问:“你想要只什么样的?”
“小猫?”燕徽柔道:“我看那种橘黄色的一般长得很敦实,圆滚滚的,感觉会很可爱。门主觉得呢?”
“……猫?”江袭黛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落在她脸上,顿了顿,突然轻轻一笑。
“好。”女人柔声应道。
只是其后几日,燕徽柔未曾想到,江门主哪怕是送礼,也总能给她一些意外之喜。
第58章
“燕徽柔?过来。”
次日, 燕徽柔刚收拾整齐准备去见江门主。
结果江门主却不请自来了。
燕徽柔心中讶然,才开了门,手里还捏着个梳子,不过瞧见眼前的景象时——梳子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看猫。”江袭黛笑着问:“好看吗?捉了只大的。”
红衣美人站在不远处, 冲她云淡风轻地笑着, 手里松松拽着根铁链, 拴了只小猫咪。
橘黑白三色花纹, 吊睛白额。瞧起来圆滚滚的一只,一大只,前爪伸出来险些能盖住燕徽柔的脸,而那厚实的毛发下, 全是扎实又紧绷的肌肉。
在它徐徐行走时呈现出一种矫健灵活之美。
“小猫咪”在瞧见燕徽柔的时候, 并没有发出喵喵声。它兴奋地盯着眼前的燕徽柔, 张开了嘴,露出比她三个簪子捆在一起还要粗的獠牙。
耳畔一道炸雷似的虎啸, 那座小山似的身影突然暴起。
四周的鸟雀全部都震得飞向了高空, 剩下一堆“叽叽”的乱叫。
铁链子咯嘣作响, 猛地收紧。
燕徽柔心头一跳,往后下意识退了一步,紧紧闭上眼睛。
庞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但是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江袭黛负手站在猛兽后面,小臂收紧,猛地一拽, 那只老虎的颈部被铁链卡住,向后拖去。
项圈勒得喘不过气, 猛虎只能半悬在空中对着燕徽柔徒劳地张着嘴,唾液顺着刮着倒刺的舌头淌下来, 险些滴到燕徽柔头上。
燕徽柔睁开眼睛,她的目光越过老虎。
那个女人轻松地勒着猛兽,活像真是牵了一只不懂事的小猫一样。
过了一会儿,威风凛凛的虎只好温顺下来,蹲守在她旁边。
“看来是饿了。”江袭黛瞥了一眼:“捉来便再没有喂过一口。”
燕徽柔瞧着那小臂骨头般粗壮的獠牙,心有余悸,委婉道:“门主,我觉得这种我有一点养不了……”
“想什么?”
“本座也没打算把它养在你的明月轩。否则这一处还住不住人了。”
“随我过来。”
女人转过身,将身后那只不情不愿的小猫咪也一并拖了走。爪子在地面上抠出几道凌厉的划痕。
“今日让它陪你练剑好了。”
燕徽柔才从地上捡起那把梳子,听到这一声,又险些掉了下来。
为了避免这只猛兽弄坏江袭黛心爱的十里枫林,她还是将它与燕徽柔一并拖到了杀生门悬瀑底下的那一片茂密的丛林。
“你可不能怪本座。”
江袭黛挑着眉梢的神态,漂亮又无辜:“是你自己说想要养小猫的啊。”
燕徽柔被毫不留情地甩进了布下的一方结界。她浅吸了一口冷气,躲到一颗树的后面,听到这话,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幽幽地,看了一眼江袭黛。
江袭黛鲜少见到这丫头露出如此难以言喻的神色,一时倒觉新鲜。她翘起眼眸,笑了一下。
她心想着不便让燕徽柔盯着自己,以免产生侥幸的依赖,索性隐去身形,不再现于人前。
来去这一趟好热,好想整点冰冰凉凉的……酥山什么的。
江袭黛若有所思地在暗处盯着燕徽柔,心想:真希望她今日还能有那个体力给本座下厨。
当然,江袭黛估计燕徽柔也不会太有了,便只在心里一笑而过。
好戏开始了。
她看着那个小丫头被猛虎撵过来,再撵过去,小小一方结界之内,动静委实不小,好一个热闹了得。很显然那只吊睛白额大猫对燕徽柔的威慑力——远比江袭黛来得高。
“拔剑。”
江袭黛看了半晌,提醒道:“还不拔剑,干什么?”
“该不会等着本座来救你?”
“不要痴心妄想了。”
燕徽柔惊险躲过,来不及听江袭黛说些什么。
紧随而至的一爪子如铁扇一样盖下去,猛地抓烂了她身旁一棵不是很幸运的石杉,悉悉索索掉下来一堆破碎的树皮。
燕徽柔喘息未定,后背生了一层冷汗。
好在是如今的她。
放在之前还在躲梅花镖的时候,可能早就被猛虎一爪摁进地里了。
其实这只饿极了眼的老虎,到底只是一只灵智低下的生灵,并没有江袭黛来得迅捷。
但是对于燕徽柔来说,猛虎长啸,如一座小山似扑过来的场面——
比起江袭黛,显然是后者更具有视觉冲击力。
虎啸与森然的獠牙,浓烈腥燥的野兽气味,还唤醒了刻在人骨子里的,从上古时代留下来的濒临死亡的危机感。
她的心跳得极快,热血淌遍了浑身。
身上的全部修为,正极致地运转着。她甚至无意识地念起了焚情诀的口诀,似乎想要让自己集中一下注意力,只是有时候却过犹不及——
另一尾扫来,如钢鞭一样抽上燕徽柔的腿。
她这下子反应过大,反而避岔了,扑通一声跪在地里,疼哼一声,眼里渗出了些许泪花。
小腿后马上红了一片,隐约发紫。
江袭黛眉梢微皱,下意识想要帮燕徽柔。毕竟她一点都不喜欢看燕徽柔哭。
但是手轻轻抬了一下,还是作罢。
现在太宠她,以后可怎么办。
哪怕燕徽柔觉醒了那什么半神血脉,实力通天,却完全不懂得应敌或是打斗——就像是让小孩拿着神兵一样的道理,空有力量却发挥不好,反倒容易误伤自己。
“出来。”江袭黛在心里道。
“关于燕徽柔的实力,你把晓得的都告诉本座。”
系统花了短暂的时间整合资料,开始尽职尽责地解说起来。
然而在整个原文剧情中,系统对于女主的战斗解释少之又少,所以也只剩下寥寥几句语焉不详的话。
【女主的战斗内容不是剧情重点。】
“不是重点?本座看你是分不清轻重缓急。”江袭黛道:“这修真界也不是什么仁爱温暖的地方,她倘若落单,又该如何?”
系统答曰:剧情线上,女主大部分时候不会落单。在西方罗曼里,这种感情模式叫做“圣女和她忠诚的骑士”,骑士永远不会远离她。
杀生门门主听不懂何为“西方罗曼”,她自幼弱肉强食惯了,经历以后的一些是非人我,对这个说法自然频频蹙眉。
寻觅庇佑者,姿态必将卑微。
有求于人者,终日不能自由。
哪来的什么神圣可言?
江袭黛:“大部分时候……也就是说,还是有落单的时候。那她会怎么活下来?单靠她那虽然逆天但是不能先发制人的体质?”
那系统不知悔改地表示,每一次女主的战斗损伤都是推动感情线的节点。
“又是英雄救美啊。真俗套。”江袭黛冷笑道:“不是言情小说吗,燕徽柔才是真正的女主,怎么不多给她一些机缘?”
【……】
系统尽职尽责地为她解释“言情小说”的主要受众是广大女性消费市场。并且为她指出了一些有关于“代入”“cp党”的生僻词汇。
但是江袭黛仍然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市场”会喜欢代入自己受虐,这实在是有点难以言喻的癖好。
系统那边传来滴滴的叹息:【宿主,市场的取向大部分是异性恋。所以言情小说普遍的选择是塑造男主。】
而出乎意料的是,江袭黛却没有对此反驳,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儿,“你所言这群‘市场’,也一定很缺人疼爱,或是惴惴不安,才愿意抬高别人来疼爱自己。”
“说到底,原来都是一样。”她轻喃道:“没了自我的感觉,滋味并不好受。本座也懂得的,可是又实在渴望有个人……”
江袭黛将抬起的手垂了下去,隐没在衣袖里,如一个影子般缩在燕徽柔瞧不见的地方。
她看着那少女跪地,又紧绷着身子爬起,姿态颇有些狼狈,但好歹终于抽出了宝剑。
只是这一个机灵以后,便不再有什么别的建树。
她虽是记住了剑法,一招一式地过下来十分连贯。只可惜和别人礼貌地过招时很是流畅,但面对一只完全凭着兽性行动的老虎,每次出剑都会被迫打乱章法。
那把与江袭黛如出一撇的“金楼玉阙”,名字那样威武,被她捏在手里还不如根小树枝——就江袭黛来看。
这一次,江袭黛没有对她心软,冷眼瞧着这一切。
然而,直至于日薄西山,把那只老虎都累瘫了,一人一虎却还是个平手,根本分不出胜负来。
“今日就到此为止。”
结界倏地散开。
燕徽柔此时已是气喘吁吁,膝盖不小心跪在地上,磨破了一大片,丝丝缕缕的血渗出来。
这一路躲避难免磕磕碰碰,摔得青红紫绿的,她肤色浅,便显得格外明显。
“疼吗?”
燕徽柔眯着眼抬起头,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晚霞的余光映在鬓发挂着的汗珠上,金灿灿地晃成一片。
她看不清江袭黛的神色,便答道:“还好的。门主。”
面前伸来一只手,悬停在她面前,轻轻招了一下。
燕徽柔缓缓抬起手,搭了上去,被她一下子捏紧拽了起来。只是这一下子未曾站稳,燕徽柔的身子往前载倒去——
她双手下意识抬起,又抱住了江袭黛,呼吸不宁,再是喘出了一口气,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大多是刚才吓出来的。
江袭黛如今并不介意与她接触,只是稍微纠正了一下她喜欢搂腰的坏毛病。
“瞧你累的。”
燕徽柔静了半晌,又抬眸,颇有些心虚。
说实在的,她以为江袭黛会训斥她的。
毕竟今日表现实在糟糕。
但江袭黛没有,只是垂眸看了她青红紫绿的腿,淡淡道:
“回吧。”
第59章
今夜燕徽柔又没有宿回明月轩。
在门主的大水池子里沐浴这种事, 一回生两回熟。
江袭黛泡完以后,燕徽柔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推门声,还有几声嘀嗒的水落。
她回过头时,所有的水已经消失殆尽。
只剩下一个披着曼红轻纱的女人, 神色如常地经过她。晚间敞进来的一些微风撩开了女人的衣摆, 风韵天成。
“愣着干什么?”
江袭黛的脚步在她身旁顿了一下:“快去。”
这个场景很温馨。
“瞧见好看的人了。”燕徽柔有点累, 不是很想动弹。她靠在一旁瞧着她, 轻轻笑了笑:“多留一刻也无妨。”
只是脸颊边一痛,似乎被两根手指拧了一把。
“累成这样还有工夫讨嘴皮子便宜,明日是不是得给你来两只。嗯?”
燕徽柔吃痛地被拧了一把,只得微弱地求饶, 尔后便起身乖乖去拿自己的衣物。
江袭黛看她有点挫败的样子, 在心底嗤笑一声:“怎么了?你对本座有意见?”
“……也许世上最风情之事, 莫过于风情之人不解风情呢。门主。”
燕徽柔在翻找时,如此轻轻叹息了一句。
此时江袭黛叠着腿坐在床上, 正松松拢了一下腰带, 闻言抬眸看去。
她兀自狐疑了一会儿, 总感觉这小丫头片子话里有话。
明月轩江袭黛也偶去过几次,燕徽柔总爱去集下买书,再囤在家里。她的书房收拾得异常整洁,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册。
江门主随手摘下几本,瞧一眼便觉得头晕,又给塞了回去。
燕徽柔——定是乱七八糟的玩意看多了。
江袭黛向后躺去, 慵懒地翻了个身:再打趣自己,迟早有一日给她都丢了。
而燕徽柔走到浴池边时, 才发现池水里面落了件浅红的衣衫,她弯腰把它湿淋淋地捞起来。
看来是江门主忘在这里了。
燕徽柔将湿衣裳拧干。虽说她的确能用灵力渐渐地烘干, 但是却总是忘了这件事。
她把衣裳搭在一旁的木制架子上,跪在池边,去扣水池旁的一个小机关。
那儿精巧地雕着个龙头,龙口微张,还咕噜噜地吐着水滴。只需要摁一摁龙口中衔着的玉珠子,这一池子水便能被吞吐进去,再流淌出来,马上焕然一新。
趴着去够那龙嘴时,燕徽柔的面庞被水池腾起的热气温柔抚过。
在水的潮湿的味道中,更别有一股浮动的暗香。
燕徽柔摸着那玉珠子,却怔了一怔,顿住了,没有往下摁。
从那衣裳便能瞧出来,是门主她……洗过的。
白雾袅袅中,女子的面庞微红。
燕徽柔往身后看了一眼,那房门关得紧绷绷的,很显然不会有人打开。
她的思绪顿住,对着模糊不清的水面,盯着自己的脸颜。
江门主……她……
燕徽柔的指尖碰到水面,自己的容颜像是镜花水月一样,就这么撞碎在雾气与波光粼粼之间。
她抬足没入水中,将自己坠入一池温热。
幽香终于不再浮动。
而是化为了实质,包裹着她。
燕徽柔呼了一口气,闭紧眼睛扎入水里,其实这一池水温已经偏凉,没有泡澡那样的舒服感觉。
但是她心里某一处饱满的角落,却好像是被拿去一块了似的,填不满。
燕徽柔算是早慧,她没有奇怪多久,感觉到了小腹隐约的胀痛以后,便知道这叫欲/望。
由爱生欲。
她不羞赧于承认自己的喜爱,感情是干净的,但是后者,但是没想到后者来得如此之快——
熟悉的味道包裹着她,脑子里有一幕片缕只影地闪过去。
燕徽柔忍不住捏紧了池边。
她此时莫名想起,那天帮江袭黛捡被子,蹲在地上,抬头,抬头看见了——
太糟糕了。
女人雪白的大腿侧,毫不防备地敞开着,就抵在她的鼻尖。
因为离得太近了,她甚至无法聚拢视线,看不清细节,只能被迫吸入江袭黛身上的味道。
但是那一块的肌肤格外柔软,甚至脂香四溢,仅从衣料包裹臀部的那一道勒痕来看,饱满得让人心惊肉跳——
那女人无意露出的勾引,委实下流。
燕徽柔神色黯然了些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有多放纵。
下流的……不,她怎么能……
燕徽柔缓缓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感觉到了难言的羞耻感。
江门主是恩人,是授业的师长,江门主对她是当成身边人的亲近,但完全没有枕边人的暧昧。
自己怎么能那么想她。
怎么能——
这么形容江袭黛。
江袭黛只是睡个觉而已,最下流的不应该是自己沾满了欲望的想象吗。
最下流的是自己才对。
燕徽柔将脸埋入水中,吐出了一个泡泡。
怎么会……
*
江袭黛在等着燕徽柔洗完,结果一等等了许久。
她软在床榻的被褥里,甚至无聊到开始盘腕上新带着的一串红玉。
约莫捏在拇指下,挤弄了个好几百个来回以后,江袭黛终于失了耐性。
沐浴一次,至于折腾半个多时辰吗?
她走到最里的那间僻阁,抵了一下房门,纹丝不动。
“燕徽柔。”
燕徽柔再怎么柔弱,总不至于是闷死在里头。她勉勉强强也算个修道之人了。
不至于?
江袭黛又敲了几声:“燕徽柔?”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燕徽柔今日累了一天,热水泡着泡着睡过去了,水流没到口鼻也不知,万一给她窒息晕倒了?
江袭黛想到这里,心跳忽地慢了半拍,蹙眉暗啐一声那小女孩真是麻烦极了。她不再犹豫,掌心运起灵力,试图将门强行推开。
而就在这时,门里面传来一声抬锁的动静。
开了。
燕徽柔裹着白绒绒的毯子,脸颊上还带着云蒸霞蔚的浅粉,她的声音水蒙蒙的:“门主?”
江袭黛见人还好好站着,心放了下来,眉梢也松了些许,只是难免随意训了她一句:“一待待那么久,怎么还不出声了?”
燕徽柔披散着长发,她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忍不住揪紧了裹着自己的毯子:“没事。就是……”
她道:“腿上的伤口有些痛,我沐浴时小心了些,难免多耗了些时候。”
江袭黛才欲开口,燕徽柔却将话头抢了过去,语气微妙地快了些许:“然后我有些累了,走神时没有听见门主唤我。”
“……”
“下次不许这样了。你要应本座一声——欸?”江袭黛怔了一下,目光随上她,秀眉蹙起:“怎么小丫头,你是胆子大了不成?”?
燕徽柔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把堂堂杀生门门主甩到了身后,头也不回地走过了江袭黛,堪称十足的挑衅了。
她停住脚步:“门主,我有些冷……想去快些穿衣服。”
今日这是怎么了。
江袭黛倒是没有生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只是一下子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且慢。莫急着穿衣,让本座瞧瞧。”
燕徽柔刚打开衣柜,拿出自个的睡裙——如今江袭黛的这间卧房,倒是常备着她的款式了。
燕徽柔一手拎着胸前,一手拿着衣裳,诧异道:“嗯?”
忽然间。一双柔荑摁上她的肩膀,燕徽柔忍不住将手里的东西揪紧了一些,她望着满目琳琅的衣柜,陌生地感受着身后靠来的力道。
那双手轻轻勾住了她围在身躯上的软毯,往下拽了拽。
燕徽柔的背上,被那只手触碰着,有一种难言的痛意与痒意在皮肤上交织着。
“早先问了你疼不疼。”
那只手没有多碰那里,只是在周围戳了戳:“划了这么大道口子,还不疼的么。”
江袭黛似乎自床头柜上拿起了什么瓷器,“啵”地一声拔开。
燕徽柔嗅到了淡淡的草药味道,她微微放松了身躯,没有动弹。
“燕徽柔。”
那女人的嗓音似乎温和了些许:“本座也是个不爱上药的,主要是不喜欢一股子药味。有时候也没那个条件上。”
“你不是看过了,本座褪下衣物以后一身是疤,难看得紧。你还年纪轻轻的,爱惜自己一些。”
“背后帮你擦了,腿上你自己来。”
她温热的指尖拈着冰润的药膏,往燕徽柔背后一点点抹开。
燕徽柔摇头道:“伤疤纹成了花儿,还挺漂亮的,怎会难看。”
江袭黛轻啧一声:“那么还是不要希望你自己也有一朵了。疼不死你。”
燕徽柔弯起眼睛:“洞牢里那么多年我都熬过来了,这些都是小痛罢了。”
背后涂药的那只手一停。
良久,又若无其事地涂了起来。
江袭黛的声音淡了些许,在室内盈盈地回落,有些飘渺:“燕徽柔,想去清虚派报仇么?当时是谁绑的你?你只管报上名来,本座闲着也是闲着,得了空子,便……”
燕徽柔低下头:“……我都记不清了,也不是很想记起。”
江袭黛把手上的药搁下,悉悉索索似乎又打开了另外一种,她专注地涂着药,云淡风轻道:“无妨。有空子屠了整个清虚派便是,总之是不会漏的。”
燕徽柔:“门主,不要这样。且不说有没有杀错人,贸然引起修仙界公愤,到时候您又得打斗了,腥风血雨的。”
“不过还是……”燕徽柔闭上眼:“谢谢您记挂着我。但别去为了我再起杀伐之事。我会担心的。可以吗?”
背后传来了女人唇齿间的一声轻叹:“晓得了,就你麻烦。”
“不过……”
药膏已经涂完了,江袭黛拿手指在她腰上揩了一两下,省得手指黏糊糊的。
“燕徽柔,还记得那天说的吗。你只要不背叛本座,杀生门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忽地提到这个话题,江袭黛对她多了许多耐心。
江袭黛甚至将下巴靠在燕徽柔肩膀,算是轻柔地抱了燕徽柔一下:“我也算懂这种感受,小时候也曾被关过很长一段时日,后来便不喜欢黑漆漆的地方。”
“就算杀生门护不到的地方,”江袭黛想了想,又补上:“我会教好你的。如今这世道如此残酷,只有强者才能活得有尊严。”
“你不要怪我对你的要求太苛刻。”
在江袭黛看不见的地方,燕徽柔的双颊又静悄悄地红了,腰间酥麻的两下触感让她想要一个激灵逃开。
而她嘴上冷静而温和地答:“我知道的。”
只是捏紧软毯的手攥得发白。燕徽柔一边不可遏制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一面听着江袭黛为她考虑的话,那点儿不清不楚的情绪,浓墨重彩地烈了一瞬。
而后在浅缓的燃烧中,化为了一簇簇蔓生的愧疚。
她这般对我,我却那么想她。
燕徽柔突然有一种浓烈的渴望,她想要转过身,贴紧江袭黛。按照曾经她还单纯地爱她的时候,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但现在却不敢了,在浴池中黏腻的感觉,不受控制的此时还在蔓延的假想,让她浑身僵在原地。
第60章
因为睡前颇有些不宁, 燕徽柔做了一个梦。
一枕黄粱,仿佛过了一辈子似的。她感觉自己的身子疲乏了,手腕也酸得抬不起来,浑身上下无一处没有被舔吻过。
梦里的女人玉面桃花, 媚骨天成, 坐在她的身上, 却轻得似乎没有一点重量。
“别这样。”燕徽柔恳求道。
但是对方不听劝, 甚至含住了她的指尖,抬起眸无辜地看着她。
“……江门主不会这么对我的,你放开。”燕徽柔缩回了手,却被一把攥住。
“会的。”
唇瓣被吻过, 燕徽柔微微睁大了眼睛。
抵死缠绵中, 有一道女声柔柔道:“只要她爱你, 她就会的。”
燕徽柔再次醒来时,发现江袭黛已经不在, 而自己一只手垂下了床, 有个什么刺挠的小舌头在舔她似的。
她心中凛然一惊, 连忙抽回了手,往床下看去——
却看见了一只黑漆漆的小脑袋。
赏善张开嘴,哈哈地吐着气, 冲她露出一个小狗微笑。燕徽柔这一手的口水,便是拜这小东西所赐。
她愣了良久。
叹出一口气。
燕徽柔爬起来去净了手,并让它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牛肉块——在江袭黛还没有发现这个东西溜进来的时候, 燕徽柔连忙把它抱了出去,竖起一根指头。
“不要进来, 江门主会生气的。”
赏善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总之在琼华殿后院跑没了影子, 似乎又钻回明月轩去了。
新的一日因为这个小插曲,泛起了些许波澜。
燕徽柔靠在门边,停了半晌,直到脑海中有一道来自于江袭黛的声音催促她出门,她才慢慢收拾起了衣裳,开始新一日的训练。
只是……
情况似乎又回到了不久之前。
在江袭黛还没有说:那是展珂教给她唱的唯一一首曲子之前。
这样的之前。
燕徽柔那时的情愫只是淡淡的,尚能够控制,于是放下也很随和。
她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随着上次诛杀那只大妖的转折点的到来,江袭黛对她越来越亲近。
烦恼又死灰复燃。
她如今一抬剑,想到的不是要如何御敌,而是昨夜旖旎的荒唐梦。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江门主时的震撼。她想起江袭黛醉酒后告诉她只是想杀了她——那一瞬心底的不解和难过。
她想起走在黄泉路上的失望与释然,又想起发现江袭黛回来挡在她身前时,心中浮现的许多委屈。
燕徽柔想起江门主的很多坏,但她也想着江袭黛的许多好。
笑时的妩媚,恼时的冷艳,温和下来的柔情,不高兴时的任性。可惜在爱她的人的眼里,任性也是极为可亲可爱的。如夜空的星子发光一样地来闹人,一丁点都不会厌烦。
如此,百味陈杂般浮现。
今日练剑,燕徽柔走了神。
加上昨日紧绷了一日,精神仿佛如过度紧张的布匹一样,面对那只威风凛凛的大虎绷断了,反而松懈了很多。
她一个晃神,手上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子如影随形的凉意。有什么刺挠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胳膊上,向内森然地收紧。
躲慢了。
虎爪即将扣上手臂。
余光看见那黄澄带着斑纹的一个爪子盖来,燕徽柔心跳慢了半拍,下意识绷紧身子忍痛。
只是下一秒,疼痛没有传来。
那只老虎突然一声哀嚎,大片的鲜血炸开,内脏咕噜噜地翻了出来。
燕徽柔跪坐在地上,腥躁的虎血让她几乎窒息。
她咳了半晌,愣愣地看着眼前断成两截的虎尸。
“燕徽柔。”
头顶上落了一道冷冷的嗓音。
燕徽柔抬起头,她才想张嘴,那只刚才才被虎爪摁过的胳膊上,“啪”地一声,骤然响起脆响。
“唔……”
她吃痛地闷哼了一声,那块地方抽出了好长一道红印子,很快便冒着血气地肿了起来。
江袭黛抖剑猛抽了她一下,并没有收着力。因为体质的反弹,她自个也实打实地痛了一下。
不过哪怕她痛这一下,这一抽也着实要打在燕徽柔身上。
因为江袭黛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陪她练剑,除却给这个小丫头越练越走神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新的进益。
何止是没有进步,燕徽柔甚至是在退步,昨日还勉强打了个平手,今天却连躲都躲不过去了。
那少女跪坐在地上,因为疼痛刺激,她眼底下意识冒出了些许泪花。
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把自己置于如何险境,如果不是江袭黛及时赶开那只猛虎,这胳膊可能……可能已经被撕碎了。
她抬起头,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几天你在干什么?”
江袭黛的剑刃寒光凌厉,挑起她的下巴:“你告诉本座,你到底又在想什么?什么东西需得在分秒必争的时候走神?”
燕徽柔抿着唇。
她总不能说,只要江袭黛在身旁,不,不止是在身旁。
——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会因为江袭黛分心。没想别的,却全在想一些荒唐的东西,触不可及的距离,还有一些无谓的感情。
燕徽柔头一次地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过于爱哭了,不知是否是刚才痛出来的。
她默默地咬着后牙,结果还是没忍住眼眶发酸,脸颊上浅浅落下来一滴眼泪。
不是很想在江袭黛面前哭,于是燕徽柔垂下头,连带着眼睫毛也垂下来。
她没有想到,因为长相的关系,这样的姿态却更加梨花带雨,落在江袭黛的眼中,无非是在靠着流泪博取原谅。
“哭什么?不许哭。”
那女人凉飕飕道:“活像是本座欺负你似的,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没有。”燕徽柔收敛了一下心神,放轻声音道:“对不起门主,让您失望了。我可能……”
她不欲去惹得她发火,垂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可能,天生……太弱了,没什么天赋。”
其实这个想法是一直有的。她对于打打杀杀属实没什么兴趣,也不怎么喜欢动弹,更是厌恶杀伐与鲜血。
虽说理智上听了江门主的话——在这修仙界,为求自保,总是需要一些本事的。
但是实则做起来,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直觉”,对着血肉的东西总要说服自己很久才能捅下刀子。
她只是记性好,能够记住任何一套复杂的剑法,或是什么心法口诀,但却……使不出来。
在紧要关头,她总是使不出来,还为着这样一些琐事走神。
修为到了手上,却老是没法化为实力,这对于一个修道之人来说简直是笑话。
“……”
良久没有听到江袭黛发言,燕徽柔揪紧了衣裳。
一阵长风吹过,地面上又落了几片叶子。
“你起来。”
下巴那道血红剑刃垂了下来。
燕徽柔茫然抬头,只看见逆光中,那女人一片晦涩不明的神色。
江袭黛微微颔首,剑尖点地。
“听到了吗?起来。”
“本座不想再说第三遍。”
燕徽柔拿着金楼玉阙起了身,衣衫还滴滴答答掉着虎血。
她还没站定,江袭黛却骤然提剑刺来。
燕徽柔睁大了眼,她不只看见了软红十丈血红色的剑影,也看见了江袭黛的身后幽幽转起了那把漂亮的绣花伞。
照殿红一开,总是血流成河。
伞面上是灵山派弟子五千人命的鬼魂,无数的英才天骄,全部都葬身在了这把伞下,被江袭黛碾为尘泥。
它是当今修真界无法挥去的一场噩梦。
往日与燕徽柔这种水平的打斗,江袭黛都不屑于去用,生怕把人给弄死了,甚至连本命佩剑都用得很少。
杀鸡用了宰牛刀。
燕徽柔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觉一股子骇人的威压袭来,吹得她满头凌乱的长发往后扯直。
随后她感觉自己飞了出去,狠狠砸在身后一棵树上,把最后剩下的那点儿树皮也砸进了树墩子里。
喉头腥甜。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剑,胜负已分。
掌心微微松开,金楼玉阙掉在了地面上,摔得铿锵一声脆响。
有什么碎块渣滓从自个嘴里冒了出来,她一时又不敢吐,只能松松咽了下去,咽了半晌徒劳无功,猛地一声咳出来,呕了一大摊子血。
燕徽柔喘息着,心中浮现了一个念头,不出意外,五脏六腑应该已经碎掉了。
她茫然地想,自己还能活吗?
下巴被掰起,口中被塞了一粒丹药。
燕徽柔感觉到丹药从口中滑下去,眩晕感减轻了许多。
她脱力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却发现女人的脸色同样苍白。
江袭黛看着她,嘴唇轻抿着,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微微牵了一下。
令燕徽柔诧异的是——
鲜血从女人的唇边滑下,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一行行坠着,如万千的红珠串。
这伤势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江门主?”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为什么江袭黛也会这样?
江袭黛定定地看着她,自肩上褪下自己的衣衫,直至于露出胳膊。
那个地方同样微微红肿着,好一道剑刃抽过的痕迹。
“瞧见了吗,燕徽柔。”
江袭黛拿起燕徽柔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颈脖上。
燕徽柔下意识放松了手掌,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抵在了她的颈部。
那个血脉交错的地方突突地跳着,燕徽柔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江袭黛把性命交代给了自己一样。
良久。
“本座活到如今,也算是纵横天下,没什么可惧的东西。”
“多少人、多少你仰望的前辈修士想要买这条命。”
燕徽柔朦胧的视线里,女人的影子蔓延了过来。
江袭黛靠近了她,拇指缓缓摩挲着燕徽柔被迫放在她脖子上的一只手,“只可惜都没那个本事,一代天骄也好,祖辈宗师也罢,皆奈何不得我一个。外头名声响得很,本座亲去会时,又发现是个纸老虎。”
她说这话时,轻轻勾起唇角,姿态甚是高傲,浑然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毕竟于她而言,那全是一堆手下亡魂跳梁小丑。
谁敢如此藐视天下之人?
也唯有令天下之人闻风丧胆的杀生门门主,能够格说这句话。
燕徽柔浅浅地喘息着,她听了这话,心中不知为何半是难过半是庆幸。
“可是……燕徽柔。”
江袭黛的话锋一转。
“你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单枪匹马杀了本座的人。”
“唯一的。”
那双桃花眼不再笑,到底也温和下来,转而盈盈地看着她。那道目光复杂,里头似乎还蕴含着什么,但是一如浮光掠影般闪过。
燕徽柔却看不真切了。
江袭黛道:“如此天资——怎么好意思说‘太弱’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