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9、70 章
阳光洒落在广袤林间, 徐夙隐和姬萦并肩而行,各自骑着一匹骏马。一匹毛色洁白如雪,另一匹则是棕黄如大地之色。他们沿着那由一块块青石整齐铺就而成的蜿蜒山路, 不急不缓地朝着无为寺的方向缓缓而去。马蹄踏在青石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去无为寺看日落,完全是心血来潮之举。
姬萦总疑心徐夙隐体弱是因为缺乏锻炼, 瞧瞧自己, 五岁的时候就能像灵活的猴子一般,爬上大树荡来荡去, 六岁的时候更是胆大包天地跟着大伯父一起下河畅游。那时,母后总是忧心忡忡地念叨,说这样下去定会生病。但她从小到大就没打过几个喷嚏!
无为寺,乃是青州城内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寺。虽说与青州城外雄伟险峻、连绵不断的十里大山相比稍有逊色。然而,若只是想要俯瞰这青州全城的繁华景象, 观赏一场壮美的日落,这里却是绰绰有余。当夕阳西下, 余晖洒落在寺顶, 整个无为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神圣而庄严。
姬萦背着剑匣,目光时不时地投向身旁的徐夙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话语如同山间跳跃的溪流,时而欢快, 时而舒缓。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她比寻常更为活跃, 每每说出什么精言妙语,总是令一旁倾听的徐夙隐忍俊不禁。
虽然夏日空气燥闷, 但在徐夙隐身边,不可思议总有一股清凉。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上山,终于到了无为寺门口,禀明身份后,姬萦将马匹交给小沙弥看管,带着徐夙隐往寺庙背后绕去。
“你什么时候来过无为寺了?”徐夙隐问。
“上任春州太守不久,这里主持邀我一叙。”姬萦说,“佛释道本一家嘛,就一起喝了点茶,吃了顿斋饭,他们还想留我辩经,我借口公务赶紧溜了。”
徐夙隐微微眯起双眸,嘴角上扬:“以你诡辩之术,恐怕难分高下。”
“这怎么能叫做诡辩呢?正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向来都是以理服人,分明是个讲道理的达人!”
徐夙隐唇边始终带着微笑,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静静地凝视着前方身姿矫健、充满活力的姬萦。
姬萦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笑,心跳有些加速,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等他走上前来和她平齐。
“我这个人,从小就讲道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拳头的。”
等徐夙隐走到她身边了,她才又继续说道。
所得结果呢,自然是徐夙隐加大的微笑弧度。
能够将向来泰山崩于眼前都能不动声色的贵公子逗笑,姬萦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她的心情如同放飞的鸟儿一般欢快,一边故意说着各种俏皮话逗乐,一边与徐夙隐并肩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寺庙后方的开阔地带。
随着树林的逐渐稀疏,眼前豁然开朗,一轮火红的圆日悬在热闹的城市之景上方。被炽热的余晖烧红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两只归巢的飞鸟,伸展着矫健的翅膀,正盘旋在那红蓝交融的苍穹之中,它们的身影在这片广袤的天空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自由。
凉爽的清风阵阵拂面而来,姬萦正觉得舒适之际,忽闻身后传来了压抑的低咳。她回过神来,连忙将自身的道袍脱下,想要披在徐夙隐身上。
徐夙隐微微皱起眉头,轻声说道:“不必。”
姬萦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硬是将那道袍强行披在了他的身上。
“真的不必……”徐夙隐再次试图拒绝,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他仍想将那道袍脱下,却被姬萦以强硬的态度迅速按住了手。
“你别担心我,你就是把我扔井水里泡一天我也不会生病。”姬萦一脸自信,态度坚定地按着徐夙隐拉着道袍的手,不让他将衣服还回来。
徐夙隐看着她的眼睛,最终,他默默地卸掉了手上的力,不再坚持。
姬萦见他不再反对,遂收回了手。当徐夙隐手上覆盖的那层温热悄然离开之后,他依然紧紧地抓着手中的道袍,似乎仍抓着那份温度。
“你在我面前,不必逞强。”姬萦说,面上露着某种自信。
她之所想,与他之所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嗯。”他低声回应,垂下了手。
姬萦向来五感异于常人。当不远处西侧,传来草叶歪倒碰撞的声音后,她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转换了自己的站位,毫不犹豫地将徐夙隐牢牢地挡在了身后。然而,当她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树丛之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只五彩斑斓、肥硕健壮的野鸡。
那野鸡还没姬萦警觉,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这儿啄啄泥土,那儿戳戳草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姬萦放低轻声,对徐夙隐道:“吃过烤野鸡吗?”
“……没有。”
“今日我请大公子尝尝。”
姬萦小心翼翼地放下背在身后的剑匣,熟练地按动剑匣上的机关,从中取出了一把制作精良的长弓。
在长弓上搭上一支锋利的箭之后,她用力挽弓,那弓瞬间如同满月一般。姬萦目不转睛地瞄准着树林里野鸡那色彩斑斓的羽毛,手指微微一松——
“嗖!”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那箭如闪电般飞射而出。
那支离弦之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势如破竹地穿过层层草木,以惊人的精准度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只还在悠然自得的野鸡。
“你在寺外杀生,不怕和尚们怪罪?”
姬萦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笑吟吟道:“你想想,和尚们向来吃素。这野鸡却天天在他们寺外这般转悠,这岂不是在诱惑他们犯错?咱们把这野鸡吃掉,也算是帮他们减少了一个修业路上的阻碍啊!”
姬萦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大踏步地走进树林里,麻利地捡起那只已经中箭身亡的野鸡。接着,她抽出剑匣里那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将其当作开膛刀,只见她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把这只野鸡打理成了一个光秃秃、干干净净的待烤之鸡。
收拾好野鸡,姬萦正想去捡些干柴回来架篝火,没想到头一抬的时候,眼前已经架好了柴堆。
她震惊地瞪着眼前的徐夙隐:
“你还会架篝火?”
堆柴生火,自然也是她教的。
但徐夙隐什么都没说,只垂着眼睛,淡淡道:
“耳熏目染。”
姬萦的眼中满是惊叹,她一边称赞他的能干,一边掏出平日里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轻轻一吹,那火苗便蹿了出来,顺利地点燃了干柴。
点起火堆后,她把开膛破肚的野鸡串了起来,横架在火上。
那诱人的烤鸡香味丝丝缕缕地慢慢扩开,她的嘴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分泌口水。
“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烤野鸡了。”她盯着烤鸡,轻轻转动穿着烤鸡的树枝,以便每一处鸡皮都受到火焰的炙烤,“我以前有个伯父,他烤的鸡天下第一好吃。”
徐夙隐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专注。
他并不知道她的来历,哪怕是在天坑之中,她也鲜少提及过去。
“为什么说是以前?”
“因为他死了,死了很久了。”姬萦的声音低沉下来。
“……是病逝吗?”
“被歹人所害。”姬萦说,“我的家人,都是被歹人所害。”
她的思绪瞬间飘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在天京城墙上出现的那个令人憎恶的身影。
狗皇帝没有死。一开始,她震惊,然后愤怒,但到了现在,她反而是深深的庆幸——幸好狗皇帝没有死,死了,她还如何将自身经年累受的痛苦加还给他?
“你想复仇吗?”徐夙隐问。
“当然!”姬萦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随后她抬起眼眸,审视地凝视着那双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似乎都如同高山巨湖般沉静深邃的眼眸,“……你会帮我吗?”
他没有问对方是谁,就好像一切已顺理成章。
“只要你想。”他的回答已脱口而出。
伴随着他坚定的回答,姬萦脸上原本笼罩着的阴霾在顷刻间消散无踪,那夺目的光彩瞬间从她那爽朗无比的笑容中绽放而出,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璀璨而耀眼。
见她如此,他便觉得做出了最正确的回答,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渐渐地,那串在树枝上的烤鸡开始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姬萦分外可惜道:“要是有盐就完美了,谁知道运气这么好,能逮只野鸡吃——对了,你知道怎么在山里提取粗盐吗?”
利用草木灰便可。”徐夙隐不紧不慢地说道,“将草木灰放入水中充分搅拌,然后经过过滤、沉淀,最后放在太阳下晒干,便能得到盐了。”
姬萦此时的神情就像是第一天认识徐夙隐一般,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心疑惑,怎么也想不通出身于宰相府的尊贵大公子,为何会知晓用草木灰提取粗盐这样的土办法。
要知道,这可是她的大伯父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宝贵的野外生存技巧呢!
徐夙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副惊讶的模样,唇畔缓缓浮出了一抹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我确实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学识之杂,杂到连野外生存之术都十分了解。”姬萦感叹道。
徐夙隐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微微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接过姬萦手中的树枝,沉默不语地开始转动那在火上烘烤着的烤鸡。
金黄的鸡油一滴滴地缓缓落下,落在ῳ*Ɩ 烧得发黑发红的干柴之上,化作一颗颗璀璨的火星,绚丽绽放。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更是让姬萦的食指大动,所有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已经可以吃了!”姬萦眼中满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徐夙隐便将烤鸡还给了她。
她满心欢喜地接过串着烤鸡的树枝,迫不及待地想要掰下最为肥嫩鲜美的鸡腿,然而刚一碰到,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龇牙咧嘴,连连甩手。
徐夙隐神色无奈地重新接过树枝,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之后,从邻近的树枝之上摘下一片碧绿的干净叶子。
他用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鸡腿,然后轻轻一用力,便轻松地将其扯了下来。
然而,姬萦推回了他的手。
“本来就是给你掰的。”她说,“另外一个鸡腿也给你,剩下的给我。”
她深知徐夙隐平日里的食量大小,因而在心中觉得这样的分配方式是最为公平合理的。
徐夙隐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了那只裹着树叶的鸡腿。
姬萦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让她感到无比惊讶的是,这连一丁点儿盐都没有撒的烤野鸡,竟然隐隐约约有了从前大伯父给她烤制的几分熟悉滋味。
时隔多年,再次品尝美味,她大快朵颐,一点也没有顾忌形象的意思。
等她吃完半只鸡身,徐夙隐的鸡腿也吃完了。
“你再掰点鸡肉下来,这边我还没吃过呢。”姬萦一边说着,一边把另外半边鸡身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饱了,你吃罢。”
徐夙隐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擦掉了姬萦唇边沾染的油脂。姬萦被他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举动惊得愣在了原地,不知为何,她的思绪突然飘回到了凌县外的那一夜,那时,他也是这般忽然近身,温柔地取走了落在她身上的一只天牛。
那时萦绕在她鼻尖的发香,和此刻近在咫尺时的发香,如同忽然交织起来的夏风,暖烘烘地拂过她的心间,泛起层层涟漪。
再看徐夙隐,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自然地朝她递来那张擦过她嘴的素帕。
姬萦感叹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她可是在山寨里长大的孩子,人与人之间的这点亲近实在是司空见惯。
她不再多想,继续把剩下的半只鸡大口大口地填进自己的胃里,吃完之后,又用徐夙隐的素帕擦了擦嘴——徐夙隐的素帕,她突然之间想起,自己不是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绣一张帕子还给他吗?
徐夙隐没提过,是否已经忘了?那她还未动工的帕子是不是也可以不绣了?
想来他也不缺帕子。
姬萦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找了借口,打算为上次弄坏的素帕事件画上句号。
“等我洗干净再还你。”她捏着染上油脂的素帕,说。
这一次,一定小心洗涤,再不会撕坏了!
“这条倒不必。”徐夙隐说,“不过,上次给你那条,什么时候能还给我呢?”
姬萦一愣。
看到她露出了窘迫的神色,徐夙隐的唇边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双一向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竟然也有孩子气的狡黠光芒一闪而过。
“开玩笑的。”他轻声说,“弄坏了也无妨。”
姬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她刚刚松了一口气,正想要回几句俏皮话反击回去,却又听到他接着说道:
“我予你的,都不必还。”
他声音中那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哀伤,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击中了姬萦的内心,让她像是跌进了一片布满苍耳子的茫茫海洋,刺痛而又迷茫。
……
得知青州名妓冯知意暂住姬府,徘徊在姬府门外的浪荡公子哥们便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他们或是手摇折扇,或是身着华服,一个个心怀鬼胎,眼神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与渴望。
他们往府内递了无数张帖子,然而,任凭他们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却始终未能有幸得见美人一面。
除这些情场老手以外,还有怡红院最大的对手春芳阁,甚至邻州的妓院老鸨都匆匆赶来,想要挖走这棵刚刚退役的摇钱树。
依她们的话说,冯知意虽年纪不小了,但仍可挣几年的钱,女人不凭最好的时光挣安身立命的钱,难道要去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天天挖野菜吗?
冯知意来后,姬萦的姬府着实热闹了一阵。
但只有那么一阵。
冯知意承诺最多三天,一定来辞行。她果然践行了承诺。
姬萦听说她要离开,惊讶道:“你已想好之后的路了吗?你若无处可去,可暂住姬府,反正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
“多谢大人美意了,只不过,知意已想清楚了。虽还不知道未来路在何方,但不亲自去找,不亲自去走,又如何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呢?”
冯知意身着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她轻轻揭起的薄纱随意地搭在帽檐之上,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庞,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身姿婀娜,向着姬萦恭恭敬敬地施施一拜。
“自十二岁沦落风尘以来,知意见多了人情冷暖,也习惯了勾心斗角,谁也不信的生活。哪怕是前一天还同病相怜,姐妹相称的友人,第二天也可能因为一个阔绰的客人,彼此反目成仇。我不信男人,也不信女人,曾觉得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
“虽然在大人身边只待了短短三日,但知意却觉得好似见到了新的一生。”
“大人对知意的大恩大德,知意将会一生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以报大人的再造之恩。”
姬萦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内心充满了感慨,缓缓说道:“知意,我会为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再去买个忠厚老实,最好会点武艺的老仆,好让你路上有个照应。”
她虽然年少时受过不少苦,但平心而论,从白鹿观的生活开始,便不怎么苦了。
虽然她已脱离了苦海,但看见仍在苦海中挣扎的女性,依然会感同身受。
“不必麻烦,我会骑马,昨日已买好一匹健马,此刻卖马人就在城门处等我。”冯知意说。
“可你又无自保之力,一人上路如何保护自己?”
“大人小看我了,力量并非力气一种。”冯知意微微浅笑,接着说道,“这是大人教给我的。”
她紧接着又说道:“倘若连最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没有,又谈何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呢?”
“那我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姬萦无奈地说道,“若不是此时军营那边有紧急事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定然会亲自送你出城的。”
冯知意总算没有再拒绝。
府里空闲的只有江无源,得知姬萦吩咐的任务,江无源没有任何怨言地放下手中的杂活,带着冯知意往姬府外走去。
姬萦前脚刚刚离开,冯知意脸上原本洋溢着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与淡然。
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和一个看不见表情的人,沉默无言地走在一起。
到了大门口,江无源终于开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驾马车来。”
冯知意神色冷淡地应了一声,江无源便转身匆匆离开去准备驾车。等他费了一番功夫回来之时,发现她依旧静静地站在一开始的那个位置上,动也未动。此时,屋檐上那微微的白色光芒轻轻地洒落在她的脸上,恰似一片如诗如画般涌落的珍珠。
“上车吧。”他言简意赅。
冯知意一言不发,缓缓坐上了马车。
然而,江无源却坐在车辕上,久久都没有挥动马鞭发车。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握着缰绳,头也不回地说,“主公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留你在府上长住也不是难事。”
“我意已决,走吧。”冯知意神色冷淡。
“……”
江无源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一路无言。
出城的道路依旧是往日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这段路程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马车缓缓地穿过了一条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又转过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拐角。终于,高大雄伟的青州城门出现在了眼前。牵着健马的卖马人在城门口东张西望。
“就停在这里吧。”冯知意撩开车帘,对驾车的江无源道。
江无源闻言,依着她的话语,紧紧地勒住了缰绳,使得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冯知意扶着车厢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隔着那一道朦胧的白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就好似她那充满了迷茫与未知的前路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江无源忽然叫住了她。
她对这个前日践行了男人虚伪一面的怪人没什么好感,不耐地看着他。
“我见你把财物都留在了姬府,恐怕身上已没有什么钱,你把这个带上吧。”
江无源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荷包递给冯知意。
“你去查了我住的厢房?”冯知意眉头一皱。
“……”
“你放心罢,”冯知意脸上的厌恶转为巧笑嫣然,“姬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害她。你呢,一个死心眼的侍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
“……你一个弱女子,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江无源轻轻一投,荷包准确地落入冯知意怀中,“拿着吧。”
冯知意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无源。
“傻子,这是你攒下的所有家当吧?”
江无源沉默不语。
“怎么着,虽然不愿娶我,但还是想与我来场露水姻缘?”冯知意讽刺道。
江无源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而凌厉,犹如两把锋利的剑,直直地射向冯知意。
“你可以作践我,但不必作践你自己。”他说。
冯知意脸上原本那带着几分轻佻与嘲讽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白在骨,不在皮肉。何况,如果硬要追究,我也不是什么清白的人。”江无源说,“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只有这个。”
他再次毫不犹豫地将那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轻轻地放进了冯知意的手中。
冯知意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化为一抹无懈可击的调笑。
“好罢,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收下了。”她说,“你要庆幸我已不在青楼了,否则,就你这种傻子,我非骗你个倾家荡产不可。”
“不过,”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分量惊人的荷包,“这也差不了多少了。”
江无源看着冯知意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出了青州城后,依然在城门口停留了一会,然后才驾车往回走。
途径一个拄着稻草棒、售卖糖葫芦的老人时,他停下了马车,买了一串红彤彤、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却又不知道这串糖葫芦该送给谁。他就这样茫茫然地伫立在街头,四处张望着。终于,他看见了一个年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可还没等他走近,那小女孩一看到他脸上的面具,便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转身跑走了。
他呆立了一会,回到马车边,将糖葫芦喂给马吃了。
……
冯知意走了。
她走了之后,姬萦才发现她将半生积攒下来的金银首饰都留在了西院的厢房里。她临行时背的那个小小背囊,里面装的或许是换洗衣物,也或许只有她的自尊。
每当想到在这广袤的天底下,还不知道存在着多少个如同冯知意这般身世坎坷、命运多舛的女子,姬萦便深深地觉得自己的羽翼还不够修长,还不够丰满强壮,以至于根本无法为天下所有的人遮风挡雨。
在此之前,她想的只是尽力掌握自己的人生罢了。
可逐渐的,越来越多人的命运与她纠缠到了一起,她无法视而不管。
她需要更多的人才和兵马,才能获得更多的权力、地位和名声。
姬萦比之前更热衷于结识权贵。虽然那些权贵还在观察她这个挂名太守的含金量,但她已与全城的权贵夫人都有了交际,她身为女子,却有官职,还是修道之人,一时间,青州城内的贵妇都已与她交好为荣。
枕边风谁都知道厉害,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利用枕边风的渠道。
姬萦庆幸自己是个女人。
云天当铺在青州城的分店很快开业了,面向军队发售的活票一经推出便被哄抢一空,也不枉姬萦为此频繁出入各个高门大院,又时常为云天当铺在各种公共场合背书。
为了买到高回报的活票,参军人数急剧上升,但离宰相要求的人数还有不小的差距。
在数不清的杯觥交错中,姬萦卧室里的冰桶渐渐闲置了,青州城内飘散着桂花的香气。
进入十月后,姬萦在城门外修建的诸多防事渐渐完工,眼看着稻子逐渐金黄,她派出青隽军帮忙,城外的稻田熟一片立马收割一片,绝不让成熟的稻子在外多过一夜。
这样一来,比往常更早地,青州城内的粮库便堆满了金黄的稻子。
一直到十万大山里的山民们如同往年一般,带着各种各样的山货下山来进行交易时,他们才恍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家的狐皮都快堆成山了!”一位山民满脸焦急地说道。
“就是!就是!”其他山民也纷纷附和着,情绪激动。
“快点报上今年的粮价,我家的米缸都要见底了!”
“你今日别回去了,山里的大家都要找你买粮食,你登记完怕要到明日一早去了!”
几个晒得黝黑的山民好不容易逮着庞波出城的机会,将其围住说个不停。
庞波一脸头大的表情,好不容易叫停七嘴八舌的山民,说道:“今年官府下了禁令,要为对敌三蛮储粮,今秋的收成早就收回官库里去了,能卖给你们的,一颗都没有!”
山民们闻言脸色大变:“那我们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你们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去珍州那边看看情况吧。”庞波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就要离开,却又再次被山民们给拦了下来。
“你这个人也太不地道了!”山民们愤怒地吼道,“要是能够早些告诉我们实情,我们也还来得及想办法应对。就为了等你带来粮食的消息,家家户户都已经把存米给吃光了。现在让我们翻越大山去珍州买粮食回来,等我们回来,家里人恐怕早就饿死了!”
“那我就管不着了。”庞波满不在乎地说道。
山里人紧紧地拦着庞波,坚决不让他离开。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恰好有一队官兵路过。庞波见状,立即扯开嗓子拼命大叫起来:“官差大人,官差大人,救命啊!”
山民们心有不甘但只能一哄而散,密林就像他们忠诚的朋友,转瞬便隐藏了他们的身影。
官差们救下庞波,将其带回青州城。
“大人,小的已按您的吩咐办了。”庞波跳下马后,朝为首的一名官差恭敬拱手。
那人赫然是女扮男装的姬萦。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去一旁领取赏赐。
饵已放下,该是收线的时候了。
第062章 第 71、72 章
“孔老!我们回去把各家的存粮都点了一下, 最少的明天就没了,最多的,也只够三口之家再吃半月。”
“要知道, 除了青州城之外,距离咱们这儿最近的地方那就是珍州了。但是咱们从这十里大山出发前往珍州,就算是跑得最快的人, 那也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啊!而且这还没算上中间调度粮食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呢, 这可如何是好啊?”
十里大山深处的一座与世隔绝村落,一群肤色黝黑的山民将一名老者围了个严严实实。
老者须发凌乱, 满身酒气,一头干枯的长发说不清是白中夹黑还是黑中夹白,他闭眼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双手宁静地覆在一件洗得发白,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上, 任四周的山民急得七嘴八舌,也不动如山。
“孔老, 你是孔子后人, 是我们之中最有文化,最聪明的人,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这村子里的小孩子,十个里头有九个的名字都是您给取的呀!您可千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大家伙都活活饿死啊!”
距离摇椅最近的一个身材健壮、孔武有力的青年听到这番话, 脸上顿时露出了不乐意的神情。
“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爷爷有办法的话还会藏着掖着不说出来吗?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家的实际状况,我家的米缸可比你的还要干净得多呢!”
“我也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当然心里清楚, 孔老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被责骂的山民一脸讪讪的笑容, 赶忙解释道,“只是孔老啊, 您赶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家里的米缸都空了,没有粮食,大家晚上都愁得睡不着觉啊!”
“是啊!求求您了,孔老!”山民们齐声哀求道。
在一声声哀求下,老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让我想法子,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先前说话的健壮青年名叫孔会,与老者是爷孙关系。因为天生健壮,是村子里唯一能打虎的能手,颇有些唯我独尊的傲气,他梗着脖子,露出发狠的神情,大声道:
“要我说啊,既然他们不肯卖粮给我们,那咱们干脆就直接去抢!咱们大伙可都是在这山里行猎的一把好手,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们,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脑袋上就被老者手中那根结实的榉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
“抢抢抢!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别总是逞强去当什么英雄好汉!你不过就是打了几只老虎而已,难道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治得了你了吗!”
孔会龇牙咧嘴,捂着头顶敢怒不敢言。
“我还是那句话,和官府作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既然在青州没办法换到粮食,那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去珍州换粮吧。这山上有野兽的肉,还有野菜,咱们先凑合着过一段时间。”孔瑛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从摇椅上站起身来,同时拂开了孔会想要搀扶他的手,艰难地站直了身体,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踢倒了旁边的一尊空空的酒坛子。
“这些年官府式微,但你们别觉得,官府里面就没有厉害人了。不管是官府,还是三蛮,我们都不能小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只不过是天底下最微不足道、最不值钱的草民罢了。千万别为了那三瓜两枣,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给搭进去了。”
孔瑛摆了摆手,将两只手背在身后,迈着一高一低、略显蹒跚的步伐,缓缓地走进了那低矮简陋的茅房。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孔会则依然捂着被敲疼的脑袋,一脸的不服气。
当夜,村里人再次围聚在篝火旁边。大家提起各自家里所剩不多的余粮便焦眉苦脸,孔会再次捏紧拳头,提议道:“难道大家真得吃一个冬天的野菜?你们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而且这野菜也就只能吃上一阵子,等到下雪的时候,哪里还有野菜可以挖,哪里还有野兽可以打来吃啊?现在才开始储存肉类,也已经来不及了啊!”人群中有人附和着孔会说道。
“咱们都是有手有脚的人,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饿死在这大山里头不成?今天下山的时候我已经仔细观察过了,城外有一片稻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完毕,还没来得及运进城里去,现在就晾在那田地里呢——我打算趁着今晚夜色的掩护去把它们抢回来,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的?”
没过多久,就有七八名身强体壮的青壮年纷纷出声附和,表示愿意响应孔会的提议。
“那孔老那边该怎么办呢?要是被他知道了,可不好交代啊。”有人担忧地问道。
“我爷最讨厌的就是动刀动枪,逞英雄的事情!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变得畏首畏尾的,做什么事情都胆小怕事!”孔会不以为意道,“我们自己干自己的,千万别告诉他!”
说干就干,孔会此时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命令这几个人赶紧回去拿上趁手的武器,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摸下了山。
初时,几人还十分紧张,哪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孔会,由于是第一次干这活计,也是心里没底。然而,上天似乎是在眷顾着他们,摸着晦暗的夜色下了山,到了白天看见晾晒新谷的地方,那些收割不久的稻米果然还静静地躺在原地。
“快快快,赶紧把车拉出来!”孔会着急地招呼着身边的众人。
八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将地上晾晒着的稻米一把一把地抱到车上。无奈车子太小,而粮食又太多,为了能够多带走一些粮食,那些不用拉车的人甚至连双手都捧得满满当当的,再也放不下一粒米。
孔会心中仍然保持着几分警惕,车子一装满粮食,他便立刻催促着众人赶紧往回撤。众人争分夺秒地重新潜入了山林之中,直到这时,孔会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地落了下来。
“这也不难吗!我早就说过,官府都是些酒足饭桶,不然怎么被三蛮打得满地找牙?!”孔会得意洋洋道。
“是啊,他们连那些蛮夷都对付不了,哪里还有心思和精力来管咱们的事情呢?”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随声附和道。
这一行人带着满满的一车粮食,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返回了他们所在的村落。
孔会再三叮嘱他们,要把此事对孔瑛保密。
“今天咱们只带了一辆小车过来,所以装的粮食不算多。我看他们篱笆里面晾晒的粮食还要更多呢,那篱笆轻轻一冲就倒了,明天晚上我再带着你们过来,你们各自把家里最大的家伙什都带上,用来装粮食。”
有那警惕一些的,犹疑道:“可我看他们城外多了一排不知道是什么的小房子,不会是有诈吧?”
“能有什么阴谋啊?你难道没听他们说吗,马上就要和三蛮打仗了,这些小房子肯定是修来防御三蛮的!”孔会毫不在意地说道。
虽然有人还是半信半疑,心里充满了担忧和疑虑。但是粮食确确实实是抢到了,那香喷喷的稻米就明晃晃地堆在车上。在抢粮食的时候觉得收获颇丰,可现在仔细一想,却发现这些粮食着实不够分配,如果就此收手不再去抢,各家的情况依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于是众人约定,明日再多叫些人来,下山一次抢个够,免得城里人回过神后,又调转矛头来对付他们。
“重要的是,一定要瞒着我爷爷,否则,他一定不让我们去。”孔会再次强调。
众青年都连连点头,答应就此保密。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孔会第二次带人下山抢粮的时候明显熟练得多了。这次的晾晒场倒是多了几个看守,然而这些看守在孔会他们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那几个身材矮小的官差,一见到孔会他们人多势众、气势汹汹的样子,瞬间就被吓破了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孔会的目的只是抢夺粮食,并不想伤人害命。看到这些官差胆小如鼠的模样,料想他们也不敢进行阻拦,于是大发慈悲地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带着抢来的粮食返回了村子。
这一次参与行动的人众多,抢回来的粮食数量自然也颇为可观。然而,这么大的动静终究是瞒不住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孔瑛的耳朵当中。
孔瑛暴跳如雷,只差把那假腿拆下来敲在孔会头上,然而这一次,孔会有了极多的支持者。
“算了吧,孔老!孔哥儿说的也没错啊,山下的官府都是些窝囊废,他们连蛮夷都打不过,又怎么敢此时再跟我们作对?”
“是啊!您家的小会那可是行猎的一把好手,就算是在严寒的隆冬季节,也能给您打回不少的猎物。但是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啊!我们家里有生病的老人需要照顾,还有待产的妇人需要营养,可都缺不了这正经的粮食啊!”
“我知道孔老您是读书人,有文化、有涵养、有气度,不愿意和官府发生冲突和对抗。但是我们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要活下去啊!”
孔瑛就是素日再有声望,也无法在此时用言语唤醒众人,他只能长叹一声,拄着那不合身的假腿,一瘸一瘸地回了茅屋,再不出来。
没了孔瑛劝阻,村子里支持劫掠的山民更多了。
孔会原本是打算抢完第二次就金盆洗手,不再继续这种危险的行为。可是,总有村民因为家中的余粮不够而找上门来求助于他,他心地善良,又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于是不得不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下山去抢夺粮食。
他们最初只是因为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换到粮食,所以才在无奈之下心生歹意。然而,当他们逐渐发现抢掠这种方式比交换来得更加轻松、更加快捷的时候,他们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再也无法回到原来那种安分守己的道路上去了。
不光是抢粮,他们还想抢一切能抢的东西。
姬萦通过晾晒场每次送来的详细汇报,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些山民们的欲望正在不断地膨胀,愈发变得难以满足。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抢夺的只有粮食。可是后来,晾晒场上的棉被、衣裳、陶罐等等,凡是一切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他们都不放过。而且他们的行动范围也越来越靠近城门。
姬萦手中拿着近十次山民劫掠的损失单子对比,对一旁的徐夙隐道:
“听晾晒场看守的官差说,他们的领头人叫孔会,能以一当三。别的人是越抢越多,越抢越杂,而这孔会除了粮食,只抢一样,那就是酒,想来是个爱酒之人。”
“从一开始的九个人山下,到现在的动辄百来个人,也差不多该收网了。”
宰相府的大公子住处,徐夙隐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轻轻将手中的鱼饵投入无波无澜的水中。鱼饵落下的瞬间,无数藏在荷叶下的斑斓锦鲤冲出抢食。
“是该收网了,”他淡淡道,“再不收网,鱼儿都要吃饱了。”
“鱼会吃饱,人可不会。”姬萦意味深长道,“他们的饥饿,只会更大,更深,更难以满足。”
徐夙隐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错。”
“这孔会既然爱喝酒,我便设宴一场,让他尽情喝个够!”姬萦胸有成竹道。
在三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城外的晒场又一次遭到了山民们的劫掠。
这一次,早已埋伏在防事里严阵以待的青隽军如潮水般一拥而出,将这些毫无防备、惊慌失措的山民们一网打尽。那名叫孔会的山民头目,甚至都用不着姬萦亲自出马,仅仅是一个主动请缨、毛遂自荐的秦疾,就顺利地将他成功擒获了。
当赶来的姬萦在城门处见到这些胆大包天的流民,那名叫孔会的领头人仍在破口大骂。
“你们以多欺少,卑鄙得很!”
姬萦听到他这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初你们欺负晾晒场只有两名看守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以多欺少呢?”
孔会的双手被紧紧地捆绑着,被迫跪在地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上下打量着姬萦,恶狠狠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我们的春州太守!”一位急于表现自己的青隽将领大声地说道。
孔会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地说道:“春州太守管我们青州的什么破事!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看你不服气得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打赢了我,我就放这里所有人离开。怎么样?”姬萦笑眯眯道。
孔会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说真的?”
“你也听到了,我好歹也是个朝廷正四品的官员,总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欺骗你、耍弄你。”姬萦轻笑着说道,“到ῳ*Ɩ 底干不干,你给个痛快话!”
“当然要干!”孔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
姬萦随即吩咐身边的人去给孔会解开绑缚着的绳索。
孔会被松了绑之后,站起身来,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双臂,脸上仍然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姬萦,说道:“你可千万别反悔,也别怪我出手太重,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手下留情、怜香惜玉的。”
“谁怜谁,还不一定呢。”姬萦大笑。
孔会带来的那些山民,以为见到了希望之光。却不知,这只是猫逗耗子的一环。
姬萦没用剑匣,空手走向孔会。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双目圆瞪、满脸不肯相信眼前事实的孔会就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姬萦单脚稳稳地踩在他的胸前,虽然没有用力踩踏,但也足以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孔会愤怒地瞪着姬萦,从脖子开始,脸色慢慢地变红,那是因为恼羞和愤怒而涨红的。
姬萦同情地看着他。
“这么多人看着,可别掉金豆豆。”
孔会恼羞成怒,再次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山里人的骂辞总是比城里人更加粗俗难听一些。姬萦听得不耐烦了,脚上稍微加了一些力气,那原本的怒骂声瞬间就变成了痛苦的惨叫声。
收拾了孔会,周围鸦雀无声。
姬萦收回踩在孔会胸口的脚,轻轻将人一踢。
“绑上,带回姬府。其余人,关进州狱,严加看管,小心越狱。”
……
孔会被抓捕回来之后,原本时常从十万大山里下山侵扰的流民们,似乎停歇安静了下来。
三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山上依旧是一片安安静静的景象,没有丝毫的动静。城外防事那里的驻军日夜坚守了好几个夜晚,却也是毫无所获。
姬萦原本还打着以孔会他们作为诱饵,引诱山民下山前来营救,然后再分批将其全部消灭的如意算盘,怎能让他们真的被吓得胆战心惊,从此再也不敢下山来呢?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得通红。姬萦左手稳稳地拿着一坛香气扑鼻的好酒,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三层食盒,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软禁孔会的南院。
岳涯此时正在庭院当中,认真地教导秦疾如何巧妙地运用流星鞭这一武器。姬萦见状,轻轻地摆了摆手,向他们示意不必在意自己的到来。
她动作利落地解下了门上那沉重的铁锁,轻轻地推开房门,走进了安静得几乎能听见针落声的厢房。只见孔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垫在头下,脸上挂着一副生闷气的表情,直直地盯着上方。就算是姬萦走进了厢房,他也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孔兄弟,你怎么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一有个什么就要绝食保留清白。”
孔会连眼睛珠子都未曾转动一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表情。
姬萦把食盒和酒放在桌上,先是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四菜一汤拿了出来,见孔会无动于衷,她又揭开了酒塞,浓郁醇厚的酒香迅速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卧房。
她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香气四溢的好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缓缓说道:“这王记酒家的酒果然是有些独特之处,就是要比其他家的酒更加香醇迷人一些。”
孔会依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孔会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该有的样子。再加上,据那些负责看守晾晒场的官差所说,孔会每次下山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酒味,而且就算是抢走了酒坛,他也不会忍不住闻一下或者喝上一口。如此种种,姬萦的心中大概有了一些猜测。
“唉,只可惜被我捉住的不是你家中的那个人,要不然,他肯定能够与我一同品鉴这美酒的非凡之处。”姬萦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地说道,“你这像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平日里在家里应该没少被人嫌弃吧?”
孔会听到这番话,忍不住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带着满腔的不满和愤怒,终于将那充满敌意的目光转向了姬萦。
“那你可就想岔了,我爷那性格,才是真正的闷葫芦一个!”
“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变成了闷葫芦?因为输给了我,心里不服气?”姬萦笑道,“要不我再陪你打一场?”
孔会的脸色渐渐地又变得通红起来,他那模样就像一只被充满了气的牛皮水袋,眼看着就要达到极限即将爆裂开来,他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又羞又怒的神情,大声吼道:
“我就是不服气!你别想用这种激将法来对付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知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我打不过你,和我心里不服气,这完全是两码事,根本就不冲突!”
“你现在打不过我,不代表以后打不过我,你从前生活在十万大山里,能见到几个有能耐的人?你打不过我,说不定只是你经验太少。”姬萦笑道,“可你要是饿死在这里,就真的要输我一辈子了。”
孔会沉默了一会,找不到话反驳姬萦。又过了片刻,他心中的激烈斗争终于告了段落,依然带着不服气的表情,离开床榻坐到了桌前。
姬萦马上把碗筷递了过去。
“你就放心吧,这里面没有毒。我会和你一起吃的。”姬萦一脸真诚地说道。
孔会手持碗筷,眼神直直地盯着姬萦。而姬萦也果然信守承诺,拿起另外一副碗筷,夹起了盘子里的菜肴吃了起来。
孔会见此情形,这才放心地开始吃起菜来。整整三天持续的断食,直到那香喷喷的饭菜被送入口中,落入肚腹,他这才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发现自己胃中早已是饥渴难耐,瞬间便狼吞虎咽起来。
姬萦让着他,随便陪着吃了些,然后就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干完全部饭菜,打着饱嗝放下了碗筷。
“你抢了那么多酒,都是给你爷爷抢的?”
孔会斜着眼睛,满是警惕地睨视着她。
“是又怎么样?”孔会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不怎么样,我只是很羡慕你而已。我从小就没有爷爷,母亲也早早地就去世了,倒是有一个父亲,可他从来都不管我。”姬萦缓缓地说道,“想来,你和你爷爷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吧。”
“那当然!”孔会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完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我爷爷捡到了还是婴儿的我,要不是他,我恐怕早就被野狗叼去吃了。”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警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瞪着姬萦,质问道:“你该不会是想从我这里套话吧?”
“我要说是专程来和你交朋友,你会信吗?”姬萦说,“实话和你说了吧,庞波是我的人,是我让他不换粮给你们的,也是我下令修的那些防事,和三蛮没有关系,就是专为你们修的。”
“你……”孔会听到这些话,顿时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
“若是平常时候,你们隐居在十万大山里,没人会闲得发慌找你们的麻烦。可现在不同,乱世当道,三蛮崛起,我们的势弱,便是民族的势弱,你们想独善其身,逃入山林,有没有想过,若大夏当真灭亡,三蛮建立起一个蛮夷国,你们这些生活在蛮夷国内的汉人,又能好过去哪里?”
孔会噎了片刻,怒声道:“我们在十万大山里也可以抵御来犯的三蛮!”
姬萦摆了摆头:“等三蛮都打到了十万大山,青州还在吗?大夏还在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让你们参军。”姬萦说,“我敬你是个英雄,不瞒着你。此次计划,便是因为青州扩军,我看上了你们在十万大山里的青壮年。”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宰相是个大奸臣!你要让我们给大奸臣效力,想都别想!”孔会大骂。
“你忘了我是什么官职了吗?”姬萦笑道。
“春州?你要带我们去春州当兵?”孔会满面狐疑。
“虽然春州现在在三蛮统治下,但我肯定不会当一辈子挂名太守。”姬萦说,“到那时候,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带走。”
“那其他人怎么办呢?”孔会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神情,紧紧地盯着姬萦问道。
“我总不能将所有人都带走。其他人,便各凭本事吧。”
“那你放了我,让我回山上去跟他们说。”
“这不行。”
“为何?!”孔会又急了起来。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我看得起你。”姬萦站起身来,微笑道,“但我也不是谁都看得起的人。”
“我要的是兵源,不是死人,只要他们束手就擒,我绝不会伤及人命,这一点你可放心。”
“今后依旧会给你送来三餐,希望你不要再折腾自己,免得你爷爷来了,也见不到你。”
姬萦不顾孔会大喊大叫,转身走出了厢房,重新挂上了铁锁。
经过整整三天的沉静,她心中估计着山上的山民应该要有动作了。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夜里,城外突然遭到了猛烈的袭击。不光是晾晒场,就连城外的防事也遭受到了攻击,被投射了许多带着火焰的箭矢。
十万大山的第一次反击超出姬萦意料,城外防事遭到不小的损失。
然而,若说第一次是松懈,那么第二次,第三次的惨重损失就着实没有借口了。
孔会被俘后,山民们不仅没有像姬萦想象的那样溃散成小股小股,反而出现了明显的纪律化。
这让原以为孔会就是攻克十万大山最大难题的姬萦感到一阵动摇。
她在孔会那里旁敲侧击地试探打听,然而孔会却显得十分自信,坚称在有勇有谋这方面,整个十万大山里都找不出比他还要更加出色的人。
他甚至还略带骄傲地向姬萦讲述了,他是如何带领山民下山劫掠晾晒场的。
事实却是,现如今带领山民展开反击的这个人,比光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的孔会难缠万倍。
一个人想不明白的事,便借个脑袋来想。
姬萦再一次亲自登门拜访徐夙隐,在他那竹影摇曳、幽静宜人的院落里安然地坐了下来,然后将这几日山民们袭击城门的经过细细讲述了一遍。
姬萦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徐夙隐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句:
“……十万大山里,必有一个高人。”
“连你也觉得是高人?”
“第一天的袭击,运用了调虎离山和暗度陈仓的兵法策略;第二天的袭击,又隐隐有着欲擒故纵的意味;第三天的袭击,则是一招釜底抽薪。”徐夙隐缓缓说道,“如今领导着十万大山流民的这个人,必然是一个深谙用兵之道的高手。”
“既然你也这么说,我心里便有底了。”姬萦说,“蛮有蛮的捉法,将有将的捉法。”
“你心里已有怀疑的对象了?”
“收留孔会的爷爷,是个可疑之人。”姬萦说,“听孔会说,他爷爷是孔子后人,有半本孔氏族谱,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村里谁家生了孩子,都会找他取一个好名字。因而在村中很有人望,被称为孔老。”
“按理说,他是个文人,可左脚不知什么时候又受了什么伤,膝盖以下没有了,现在是一条木头做的假腿。”
徐夙隐沉吟了片刻:“我并没有听说过失去左腿,又擅兵法的人,不过,你说的确很可疑。你打算怎么捉?”
“孔会抢的那些酒,都是给他爷爷抢的。他爷爷应当是一个爱酒之人。这些天,我特意将城外的酒都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抢不到酒,之前孔会抢回去的,也该喝完了。”姬萦说,“我打算拉一支贩酒的商队从山脚下‘路过’,诱山民来抢。而我乔装打扮在里面,亲自去会一会这人。”
“我也读过几日兵法,最擅长的,便是‘擒贼先擒王’。”姬萦笑道。
“我和你一道。”徐夙隐想也不想道。
姬萦刚要拒绝,他又说道:“我扮做商队的主人,而你是我的侍卫,若发现我能换到千万赎金,他们必定贪欲发作,将我挟持回山。否则,他们劫了酒就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
“与你在一起,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姬萦似乎还是头回听徐夙隐说这么多话。
总之,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道进山。
“……好罢。”她犹豫半晌,终于点了头,“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左右。”
徐夙隐看着她:“好。”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由姬萦回去吩咐尤一问准备这么一队拉酒的商队。
姬萦刚出宰相府大门,忽然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了门前的马车。
她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是只有数面之缘的宰相夫人魏氏。
直觉使然,姬萦骑上拴在门前的马,远远跟上了魏绾的马车。
第063章 第 73、74 章
一开始, 她以为是自己疑心病发作,魏绾只是去拜访哪家的夫人。
后来,她发现魏绾的马车在傍晚的城中穿梭, 最后在一条闹市街停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繁华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戴着帷帽的魏绾下了马车, 与车夫吩咐几句, 似乎要他在此等候。她看似随意地在几家商铺前流连,然而, 姬萦敏锐地察觉到,魏绾的眼神时不时飘向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终于,她趁着周围人不注意,迅速闪进了那条巷子, 身影瞬间消失在姬萦的视线中。
姬萦见此情景,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将缰绳递给附近的一家店铺小二, 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小二手中, 让他代为看管一会,自己也跟着钻进了巷子。
踏入巷子的瞬间,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姬萦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因为长期的潮湿而变得湿滑, 碧绿的青苔从墙上一直覆到脚下,巷内寂静无声, 而魏绾已不见了身影。
姬萦轻手轻脚往前走去, 一边竖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经过一间破败的民间小院时, 她缓缓停下脚步,轻轻将虚掩的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一名老仆正背对着她专心扫地。
姬萦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将老仆击晕。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老仆放倒在地,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像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紧闭的窗户。魏绾的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被迷雾笼罩。
姬萦屏气凝神,一步步靠近,终于,她听清了里面传来的对话,除了魏绾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虚弱而无力的嗓音。
“……有老仆照料,你何必亲自到这种地方来?若是被我过了病气,该如何是好?”
男人的气息极为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来了这么多次,可有被你过了病气?大夫也都说了,你这病是郁结于心,久思成疾。我也做不了旁的,但来看一看你,知道你还好,我便放心了。”
男子幽幽叹了口气:“我担心你总这么来,被有心人看见,编排到宰相那里……”
不提宰相还好,一提宰相,魏绾的语气变得冰冷而讥讽:
“徐籍恐怕都想不起还有我这号人了。”
男子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过了许久,那令人揪心的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如果陈家没有中落……如果我们没有解除婚约,绾绾,你……”
男子的声音充满了遗憾和不甘,那些未曾实现的如果,每个都如巨石般沉重。
“表哥,我们一起长大。对我来说,你和我的亲哥哥没什么两样。”魏绾打断了他。
又是一阵带着咳嗽的沉默。
“即便他这么对你,你还是不能放下他吗?”
魏绾惨笑一声:“……当年,他花言巧语骗我真心,让我不顾父母阻拦也要下嫁于他,令魏家成为一方笑柄。婚后,我爹娘心疼我,拿出一切资源扶持徐籍,他才能从一小小的县令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宰相。他也曾与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如今后院里的新人却层出不穷,我如何放得下?”
“好在他还有几分人性,我的两个孩子,天麟是他的爱子,皎皎是他的明珠,我虽过得不幸,但只要我的儿女能过得好,粉饰太平又算得了什么?”
男人再次叹了口气,无奈道:“绾绾,我只盼你过得幸福。”
“这些年,我已想明白了,天底下又有几个十成十美满的人生?只要天麟和皎皎过得好,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表哥你了。”
“……”
“待你养好身体,我出钱为你娶一房贤妻,再添置些产业,让你能够成家立业。”
半晌后,对面传来黯然的回答:“好。”
听见里面传来呼唤老仆的声音,姬萦心头一惊,知道不能再停留,她连忙退出了小院,不等里面的人发觉不对便急奔出巷。
姬萦在人群中巧妙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影,目光紧紧盯着巷子口。不久,魏绾戴着帷帽走了出来,她神色紧张,左顾右盼,那白色的帷帽也无法掩盖她脸上的狐疑和凝重。随后,魏绾匆匆上了宰相府的马车,疾驰而去。
看着马车走远后,姬萦才现身街道,从店小二手中拿回了自己的马。
姬萦思考着这一幕的所得,没有回姬府,而是赶在魏绾之前又回了宰相府。
她找到徐夙隐,颇为神秘地说:“我发现了魏夫人的秘密,你想怎么做?”
徐夙隐诧异她的去而复返,更诧异她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获得了魏夫人的把柄。
姬萦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在巷子里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述给徐夙隐听。
“我住宰相府的时候,曾听人说,她对你并不好,你生母的去世好像也与她有关……”姬萦小心遣词,避免触及他的伤心往事,“你若想报复她,我一定帮你。”
徐夙隐静默了一会,却说:“不必了。”
姬萦很是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都不恨吗?”
“她也是可怜之人。”
说这话的时候,徐夙隐眸光自然,神色平静,他静静坐于窗前,竹叶的影子随着微风吹拂,错落的月光投奔入怀。
有些人的高洁是装的,仅存在于外表之上,有些人的高洁却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哪怕皮囊尽毁,依然能看见一尘不染的魂灵。
“她看错了人,甚至恨错了人。她不知道,宰相从未爱过她,也未爱过后院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徐夙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叹息,他对魏绾并无恨意,就如他也不恨徐籍。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若一眼看穿,便只剩悲哀。
“无论男女,对心爱之物都只会有占有之心,而无分享之意。于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心爱之人?人性如此,世道却强求女子违背本性,产生扭曲的悲剧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即便我要找一处地方寄托我的仇恨,也非是魏夫人,而是让女子扭曲至此的世道。”
姬萦看着徐夙隐,被他的胸襟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要如何才能让魏夫人这样的女子不再产生?”她问。
徐夙隐沉吟片刻,道:“当夫妻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平等的时候,此类悲剧或许也就不再发生了吧。”
姬萦想了想自己的父母,狗皇帝若只有母后一个女人,他还能如此轻易地舍弃掉与母后的所有情谊和过往吗?
她猜不出来,于是干脆拿自己设想。
要是自己是个男人,只有一个妻子的话,肯定将所有的疼爱分给她一人,就算吵了架,也会放下身段去哄她,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每天晚上睡觉,也只会睡在她身旁。可要是除了一个妻子,自己还有十个小妾呢?
不听话的、不合心意的、总是惹自己生气的,就放置一旁呗。
反正女人多得是,只要有钱有权,想要多少有多少,别人也不会因此投来异样的目光。
耐着性子去相处、了解、磨合,这本应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相处,在这种情况下反成了愚人所为。而自己娶回来的女人们,一生都被局限在四四方方的府里,她们失宠了,落难了,过得不开心了,也不会去恨将她们娶回这里的男人,而是会去恨那些吸引走丈夫目光的女人。
因为世道就是这么教的。
世道迫害那些敢于去恨丈夫的女人,数百年淘汰剩下的只有温顺的羔羊。
女人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男人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若追溯源头,果然是这世道的问题。
姬萦说:“如果我今后能够掌权,一定要想些办法改变这个世道。”
徐夙隐投以温柔的目光,唇边含着微笑。
“只要你想,我也会竭尽所能。”
姬萦拿起一颗放在小碟里的青枣,投入嘴中咬得清脆作响。她站了起来,再次告辞:“既然你已想开了,我也就没有其他事了。扮做酒商一事,待我安排好了再来找你。”
她嚼着青枣走出竹苑,看左右没人,正想将枣核吐到花园小径外的月季花丛中。
“姬大人。”
今天傍晚才在小巷里听见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响起,让姬萦正准备吐出的枣核一缩,顺滑无比地掉进了她的喉咙里。
她被噎得眉头直皱,转过头来,看见魏绾从月洞门中走了出来。
“魏夫人——”姬萦行了一礼,若无其事道,“好巧,在这里碰见夫人。”
“不巧,”魏绾站到姬萦面前,清明锐利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啊?”姬萦故作不知,惊讶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下官?”
“你跟踪我。”魏绾说。
姬萦一脸困惑:“下官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我已问过门房,在我出门后不久,你便也骑马离开了。”魏绾神色平静,“你可能不知道,我记得你的马。你现在骑的那匹马,是天麟给你的,也曾是他的爱马之一。”
姬萦在心里骂了一声,知道装不下去了,终于笑道:“下官傍晚时分确实去过街上,不过,并没有见到夫人,夫人眼神真好,在人群中把下官的马也给认了出来。”
“你刚从竹苑出来,想必是把此事汇报给徐夙隐了罢。”魏绾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话,“徐夙隐给你的好处,我也能给你,给的只会比他更多。我甚至能说动宰相,让他给你一个真正的太守之位。”
姬萦刚从徐夙隐那里听了一番如雷贯耳的话,再看她这模样,只觉可怜,不觉可恨。
“魏夫人,你放心罢,我确是将此事告诉了大公子不假。但大公子,他根本就不恨你,他说你也是个可怜之人,让我不要用此事来做文章。”
魏绾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愕,她原本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显然,姬萦的这番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呢?我也懒得骗你。你若实在不放心,另找个我不知道的院子安置那人就行了,说到底,我和你又没有私仇,既然大公子不想找你麻烦,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魏绾盯着姬萦看了好一会儿,姬萦那坦然无惧的模样让她心中的怀疑渐渐松动。她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几分警惕。
“你当真愿意为我保密?”她顿了顿,神色警惕,“你想要什么?”
“你连究竟是谁让你落到如此田地都弄不明白,又能给我什么呢?”
姬萦带着超然世外的微笑摇了摇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今日,我们便当没有遇见过吧。”
……
十一月底,秋意已浓,丝丝缕缕的寒意伴随着秋风在十万大山间肆意穿梭,枯黄的叶片一吹便落,如金色蝴蝶翩飞在无边天际。
一支庞大而略显笨重的商队正缓缓前行在青珍两地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辆辆马车吱呀吱呀地响着,车上整齐地堆放着一个个硕大的酒缸,浓郁醇厚的酒香从缸中飘散而出,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
姬萦骑着一匹其貌不扬的黄马,腰佩一把寻常长剑,哒哒哒地从队尾来到队中,靠近其中一架马车时,姬萦提高了音量,大声地向车内说道:
“公子,我们马上就出十万大山段了,等上了官路,大家伙也就可以放心了!”
半掩的车窗里传来徐夙隐淡定的应声。
姬萦又稍一扬鞭,加快速度来到队首,像一名真正的侍卫那般,尽职地观察前方情况。
她穿着男装,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像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就连这些尤一问召集过来的正经商队,都不知道带领他们的是传说中一剑杀斩处月双雄的春州太守。
姬萦面上寻常,心里却在打鼓,这都要走出十万大山段了,那些山民怎么没有反应?难道是她算错了,他们对贩酒的商队没有兴趣?
“都警醒些,前方就是官路了!”姬萦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力气大声喊道。
姬萦拉紧缰绳,正准备掉转马头返回马车所在的位置。就在这一刹,山坡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紧接着,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无数模样各异的十万大山流民如潮水般从茂密的林中冲杀而出。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身强体壮,有的手持简陋的武器,有的则赤手空拳,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贪婪和凶狠的光芒。
“有袭击!停下车队!保护公子!”
姬萦大声喊道,毫不犹豫地策马冲向队伍中段。
在她的指挥下,车队迅速收缩,紧张的商队成员们纷纷朝着徐夙隐所在的马车跑去,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但手中依然紧紧握着武器,准备随时应对敌人的攻击。手拿各式武器的山民们则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眨眼间便将商队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大声吆喝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试图用恐吓的手段先打压商队的士气。
姬萦护卫在马车前,心里乐开了花,但却装作一副愤怒的样子,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老实一些,不许动!”那为首的彪悍男子啐了一口。
这些山民们显然训练有素,分工十分明确。一部分人手持武器,紧紧地看守着姬萦和商队成员,不让他们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另一部分人则敏捷地爬上了车辆,仔细地查看和确认所拉货物的数量和种类。
“马哥,车上拉的都是好酒!”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跑到那彪悍男子身前,兴奋地汇报着。
“除了酒还有什么?”叫马哥的彪悍男子急切道。
“没了!”
马哥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姬萦身旁的马车,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探究。
“你们的头头是谁,让他出来说话!”
一只修长的手揭开了门帘,披着狐裘的徐夙隐走了出来。他气质高贵,容貌俊逸,这一出现,竟让马哥等人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呆立在原地。
“把你们的钱财都扔到地上!”马哥回过神来,再次大声喝道。
徐夙隐从善如流:“都听他的。”
出城之前,姬萦就与商队众人打了招呼,于是也没人想着抵抗,都纷纷交出了身上的三瓜两枣。
马哥看着地上那少得可怜的财物,连清点的心思都没有,脸上立刻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大声吼道:“就这么点?!你们当我是叫花子吗?”
徐夙隐不慌不乱,冷静应对:“我们的货款都已在青州换成美酒了,你若不信,搜身便是。”
马哥还真不信,他毫不犹豫道:“搜身!”
搜就搜,姬萦不信她绑得一马平川的胸膛能露出马脚。
然而,事情总不会万般如人意料。
前来搜姬萦身的,是一个身形又瘦又长,走路还夹着八字的年轻男子。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姬萦,嘴里还说着轻薄的话语,同时伸出手朝着姬萦的脸颊抚来:
“好俊的哥哥……”
咦!
姬萦一下子感到翻江倒海,本能地伸出腿一脚将其踹倒。
等她回过神来,这名花孔雀一般的山民已ῳ*Ɩ 经被她毫无难度地放倒在地,周围众人,无论是山民还是商队成员,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尤其是自己人。
毕竟,出城之前,她还在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这是诱敌之计,万万不可与对方发生武力冲突”。
姬萦回过神来,赶紧找补。
“士可杀不可辱!你侮辱我,便是侮辱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在暮州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就连白鹿观的纯金元始天尊也是我们周家出钱修的!你算老几,竟敢侮辱我家公子?!”
姬萦挡在徐夙隐身前,一副决心要为公子清白而战的模样。
白鹿观当然没有什么纯金的元始天尊,连泥塑像的彩色也久经风霜,姬萦知道,但这些山民不知道。
马哥听到姬萦这番气势汹汹的话语,瞬间把其他的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们家还给道观修金身?”
“修金身算什么,你去暮州打听打听,我们家老爷用的恭桶都是镶金的——”
姬萦得意洋洋的鬼扯,被身旁徐夙隐无可奈何地拉了一下。
然而,这一幕在马哥的眼中,却让姬萦的话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了。在他看来,是这位看上去聪明睿智的公子哥正在提醒身边冲动的侍卫,不要在他们这些山贼面前暴露家中的财富。
如果按照往常的惯例,他们通常不会绑架人质,只是抢夺钱财。
可这只商队没有钱,又幸而有只肥羊在队里,那么拿肥羊换赎金也是可行的。马哥不想大费周章跑一趟,只是为孔老带回几车美酒。
马哥眯起眼睛,嘴角挂着一抹狡猾的笑容,不怀好意地盯着徐夙隐问道:“周公子,你老爹有几个儿子?”
姬萦忠实扮演一个有几分心直口快的侍卫,大声道:“我家公子是老爷的独子,你们若是伤了他,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独子好啊!"马哥笑开了花,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大手一挥,毅然道,“把这个周公子给我绑了,你们其他人,回去给他老子报信,拿一万两——不,十万两——不!五十万两来赎!否则,我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后继无人!”
几名山民拿着绳索要过来绑人,姬萦抽出腰间长刀,大批大砍不准他们接近。
“谁敢把我和公子分开!?死,我也要和我家公子死一块!”
她倒是胡闹得很开心,各种表忠心的话嚷嚷个不停,却没发现,身后徐夙隐的耳垂微微红了。
姬萦手中的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剑风呼啸着向四周散去,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那些山民们虽然人多势众,但面对姬萦这般凶猛的抵抗,一时间也不敢贸然靠近,只能在不远处僵持着,寻找着可乘之机。
马哥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只觉得一阵头疼。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大声说道:“行了行了,别绑了。让这两人一起上山!其他人,赶紧回暮州给你们老爷报信!”
姬萦心里清楚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顺势放松了下来,不再抵抗。那些山民们立刻一拥而上,粗暴地收走了她手中的武器,然后用力推搡着她和徐夙隐,朝着山上走去。
“别推我家公子!我家公子自己会走!”
姬萦紧紧护卫着徐夙隐,用凶恶的眼神吓退想要对他无礼的山民。
山脚下起初根本没有明显的道路,只有丛生的杂草和崎岖的山石。然而,随着他们不断前行,脚下渐渐出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路的痕迹。他们沿着一条有着明显踩踏痕迹的杂草小径蜿蜒而上,周围的树木越发茂密,山峰也越发陡峭。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深入了这如同迷踪一般的十万大山之中。
十万大山里流民众多,从前也不是没人打过这里的主意,奈何十万大山的名头不是白叫的,流民们一入山林便像水滴汇入海洋,要想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山民们又轻易不与外界打交道,因而姬萦还是第一个能够深入十万大山的外来者。
对于外来者来说,这十万大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让人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但对于山民们而言,这里却如同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一般熟悉。尽管姬萦的双眼没有被蒙住,可随着路程的推进,她也逐渐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脚下的地势终于变得稍微平坦了一些。姬萦凭借着敏锐的听觉,察觉到前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穿出最后一片密林后,眼前豁然开朗,茅草屋接连不断,炊烟阵阵。赤着脚的孩童嬉笑着跑了过来,如簇拥光荣的将军一般,将外出归来的山民们团团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此次的收获。
姬萦和徐夙隐两个外来人,自然获得了大量的关注。
马哥让手下将他们关在了一间空置的破茅屋里,派了两个山民在外监视。
那位被称为孔老的关键人物尚未现身,但姬萦心中坚信,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
马哥从外面带了两个人回来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传不到他耳里。
姬萦在本就破烂的茅草屋上挖了一个掌心大小的洞,优哉游哉地坐在洞前,向外边把守的两名山民搭话。
“外边的两位哥哥,干坐着多无聊啊,你们打马吊牌吗?”
那两名山民,一名马脸长鼻的山民无动于衷,一名满脸横肉地则诧异看来,飞了个白眼。
姬萦丝毫不在意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怎么着,不打马吊?六博玩吗?双陆我也会啊!”
哪怕外边两人始终没有给她回应,她也不觉气馁,不断向外抛着话题。
即便外边的两名山民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姬萦也丝毫没有感到气馁。她依旧兴致勃勃地不断向外抛出各种各样的话题。
从今天的天气状况,聊到城中的房价高低,那个稍微胖点的山民终于忍耐不住了,没好气地吼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就不能安静一会吗!”
他的脸上满是恼怒之色。
“安静不了呀!哥哥们,你们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话多才被家里人卖掉的!”姬萦马上开始叫苦,“我家从前也是富户,后来朝廷加税,州官加税,县太爷也加税,生生把我家给加垮了!我见家里愁云惨雾,想要说些笑话开导他们,没想到惹怒了爹爹,说我话多,留不住财,将我一两银子就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
那胖子深有同感:“这狗日的朝廷不干人事,谁又不是因为那缴不完的税家破人亡呢?”
“不过这几年光景好了,哥哥长期在山里,恐怕还不知道吧?外边的皇帝换人当了!虽然说有三蛮侵扰,但离得远的地方,比方说那凤州,不但没有变差,反而还变好了许多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真以为我们是山民呐?我们还是会下山的,早就听说现在出了个大奸臣,那小皇帝只是个傀儡皇帝,权力都在那大奸臣手里!这大奸臣出在青州,真是让我们青州父老乡亲脸上无光啊!”
“想不到哥哥身在深山,却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忠义人!”姬萦说,“若是在山外,像哥哥这般人,说不得还能建功立业一场!”
那胖子被姬萦夸得晕头转向,脸上露出了飘飘然的神情,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那可不是,我家娘子也是这么说的。”
“看不出来哥哥都成亲了?这山里的水土是要养人些。只不过我看你们这里娃娃也不少,要是想读书出人头地,还是得下山。”
胖子立刻反驳道:“哪用得着下山?我们这里就有个孔子后人!这可是莫大的荣耀,连整个青隽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姬萦闻言,长长地“咦”了一声,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
“你少唬我,我虽然只是侍卫,但见识不少。你们这地方,还能有孔子后人?孔子后人,会跟你们一起下山劫道?”
胖子急忙解释道:“怎么没有,我骗你作甚!孔老有孔子家谱,这是我们都见过的!而且,劫道确实不光荣……孔老是一直反对的。说老实话,其实我们干这行也不久,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只求财,不伤人命。”
就在这时,那个瘦一些的山民忽然用手肘捅了捅胖子,姬萦看到两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迅速站了起来。
他们齐声喊道:“孔老!”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众多山民的前呼后拥下,缓缓地出现在了茅草屋的外面。
第064章 第 75、76 章
孔老一出现, 姬萦就从茅屋的破洞里和他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那面色仿若被晚霞染红,酡红一片,就连唇边那原本雪白的胡须, 也好似被浓烈的醉意沾染,周身散发的浓烈酒气就像是一个会移动的巨大酒窖。尽管他醉得东倒西歪,活脱脱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邋遢酒鬼, 然而, 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明亮得超乎寻常。
那是一双无论如何都难以联想到衰老和困守的眼睛, 更无法将其与孔会口中所描述的“胆小如鼠的糟老头子”联系到一块儿。这位老者精神矍铄,眼神犹如锋利的弯刀般明亮锐利,他那只假腿隐匿在衣裤之下,只能从略显不便的行走姿态中瞧出些许端倪。
他拒绝了身边人只在屋外与姬萦两人对话的建议,令人推开了茅草屋摇摇欲坠的大门, 拄着一根拐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老者进屋之后, 并未立刻开口讲话, 而是用一种看似迷惘、实则暗藏深意的眼神,将姬萦和徐夙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们是暮州人士?”孔老眯着眼睛,仿佛半醉半醒。
姬萦现在的身份是侍卫,于是她把说话的权力让给了身后的徐夙隐。
“正是。”徐夙隐不卑不亢, 平静道。
“你父亲是谁?”
姬萦抢答道:“暮州鲁平县的周员外!”
“原来是个员外爷。”孔老沉默了好一会儿,身子微微摇晃, 仿佛睡着了一般, 接着突然间又问道, “你们的人回去报信,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半月。”徐夙隐答。
“好。”孔老说, “我们求财不害命……只要你家里愿意赎你,我们定会完好无损地送你下山。这段时间,两位就老实呆在这里吧。”
孔老转身走出破茅草屋,对外边的人说:“加派人手,五人一班,一天两倒,一定要看好这两人。”
姬萦趴在墙上的破洞,看见马哥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不送回去了?”
孔老根本没有搭理他,迈着一高一低的步伐渐渐地走远了。其他人也急忙跟了上去。
马哥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先前还对他痛骂不已,要他立即放人的孔老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一路小跑,追到孔老身旁,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孔老,咋又不放人了?是不是你也觉得这公子哥值不少赎金?”
“赎——赎你的头!”
一直忍到马哥跟着自己走进了自家那简陋得几乎家徒四壁的自屋,孔老才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猛地拿起手中的拐杖,猛敲马哥的头。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酒醉的模样,不但目光凌厉如刀,就连神色也严肃得如同寒冬的冰霜。
“你这呆货,把青州城的官府放上山了!”
……
姬萦离开墙上的破洞,回到徐夙隐身旁。
她反复回味着孔老进屋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马哥最后那一个充满惊讶与疑惑的问句,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说道:“有点不对劲。”
徐夙隐更是笃定:“他识破我们了。”
“但是——为什么?”姬萦大为不解,她尤其看了看自己绑得一马平川的胸膛,“不应该啊!孔老来之前,他们都准备放我们下山了!”
姬萦将偷听到的那一句话转告给徐夙隐。
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他们站得极尽,声音也压得很低,姬萦尤其小心,几乎可以说,贴在了徐夙隐的耳边说话。
徐夙隐竭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却掩饰不了身体的僵硬。
他试图悄悄地拉开一些二人之间的距离,然而姬萦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他刚挪开一分,她便立即前进一寸,仿佛生怕有那些狡猾多诈的山民此刻正偷偷地贴在茅草屋上偷听他们的谈话。
有戒心是好事,但徐夙隐因此难以保持平常之心。
“你说呢?”
姬萦还毫无所察,见他没有说话,又追问道。
徐夙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姬萦掏出的那个破洞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么说来,孔老在进屋后便立即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他原本是反对下山劫掠的,因而一开始打算释放我们,但是在见了我们之后,发现了什么,于是临时更改了决定,将我们扣留在山上,却仍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迷惑我们。”他说。
“没错,一定是这样。”姬萦拉过他的肩膀,一脸警惕,“你可以贴着我的耳朵说,小心隔墙有耳。”
徐夙隐:“……”
姬萦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耳朵凑到了他的面前,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在姬萦催促之前,终于慢慢地靠近。
“既然决定扣留我们……那就说明,他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并非过路商贾那么简单。”
姬萦连连点头,轻声附和着,呼吸的热气轻轻拂过徐夙隐的脸颊。
她的发香,随着微不可查的距离传递过来。是最朴素的皂香味,叫他想起阳光下晒得微微发热的青草地,想起火堆中烧得正旺的柴木,想起风中微不可查的茉莉花香,想起一切简单而美好的事物。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要听他的分析。
徐夙隐回过神来,接着说道:“重点是,他本可以直接扣下我们,为何要多此一举?”
是啊,姬萦思考着。如果他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扣下他们,反而要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欺骗他们?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若撕破脸皮,留不下我们。”
徐夙隐说。
“孔老的身份,绝非孔子后人那么简单。”
……
“孔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哥捂着被敲疼的脑袋——这个动作一般他都是看孔会做,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他一脸的迷糊,仍没掌握到事态的严重。
“那公子哥不是暮州的巨富之子吗?”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孔老骂道,“那个侍卫模样的小年轻,分明是个女人!”
“什么?!”马哥大惊失色,“那不是个少年郎吗?怎么会是女人?!”
“有女生男相,也有男生女相,还有雌雄莫辨之人,但唯有骨量,是做不得假的!那侍卫虽然束了胸,贴了喉结,但骨量分明是个高瘦的女人!”
“啊?青州官府派了个女人来?”
“你真是糊涂啊,马二!直到现在你都还不明白,普通的女人,敢女扮男装深入十万大山吗?那只可能是天京城下杀了朱邪第一勇士的女冠明萦啊!”孔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至于她身边的男子,气度非凡,临危不乱,除了徐籍的长子徐夙隐还能有谁?”
“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们灭口!”
孔老本以为马二已经明白利害了,听到这句话,才明白自己还是在对牛弹琴。
“站住!”
马二刹停了脚步。
“贞芪柯年十二便能与熊搏斗,年十四便弑父上位,成为了朱邪第一勇士,年二十便统一了朱邪部,令四方丧胆。我问你,你觉得你和贞芪柯,孰优孰劣?”
马二一窘,弱弱道:“那当然是贞芪柯,我哪能比?”
孔老的拐杖立马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去,没好气地说道:“那你还敢提什么灭口!我看灭的是你的口!”
“可是,可是,我打不过那女的,男的我总打得过吧!”
“你光对付那男的有什么用,你留不住女的,一切都是白搭!”孔老怒声说道,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你难道忘了,她手里还扣着我们的家人!”
“那用男的来威胁女的呢?那女冠不会对徐籍的儿子见死不救吧?”
“若来的是徐籍的幼子便也罢了,偏偏是传闻与父不和的庶长子——”孔老冷声道:“你敢赌吗?赌她会为了这么个庶长子,放弃自己苦心谋划的一切?”
马二终于哑巴了。
孔老在除了几个空酒坛外一穷二白的家里来回踱步,那根透露着烦躁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孔老……现在怎么办?是我做错了事,枉费你一番好意,一直劝我们不要下山劫道……你说怎么弥补,我都去做……”马二低声说道,头垂得低低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孔老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眉头紧皱,半晌都没有说话。
“孔老?”
“你督促你的人,一定要看好那两人,对外——还是说为了赎金。”孔老说,“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有你知我知,不能声张。若被那二人知晓,难保会出什么纰漏。”
“孔老放心,我一定看好那两人!”马二立马保证道,“今夜起,我就睡在他们屋外了,这两人就是插上翅膀,也别想飞出十万大山!”
“不,别太明显了。”孔老说,“徐夙隐的智谋不能小觑,我也没有把握能瞒住这两人多久。”
孔老沉默片刻,看向挂在墙上的青州城地图,叹了口气道:
“虽然你阴差阳错引来了青州最难缠的敌人,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成功的调虎离山呢?看来,袭击青州狱的计划,要提前了。”
……
入夜,万籁俱寂,山民们送来了今日的夕食:两个干巴巴、毫无光泽的馍馍,两个破碗装的清水。
姬萦看着眼前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食物,眉头微微蹙起,对徐夙隐低声道:“他们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下毒,自然有好处。既然已经知道明着来打不赢她,那么阴着来,总有几分希望。
姬萦和徐夙隐商量之后,决定保险起见,饿一晚肚子。
“既然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那么需得速战速决才行。”姬萦说。
“你想怎么办?”
“按照原定计划,擒贼先擒王。”
姬萦趴到挖出来的小洞面前,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们是不是往吃的里面下药了,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疼啊?你们这些黑心眼的——”
“叫什么叫啊!谁往吃的里面下东西了,别冤枉人!”白日里那个和姬萦聊天的胖子立即走了过来。
“那我肚子怎么这么疼!你去给我叫个大夫来!”
“你以为我是傻的,我走了,你不就好逃了吗?七尺男儿一个,找个角落里拉出来就不疼了!”
“哎哟,疼死人了啊,我死了公子是不会罢休的,你们的赎金也别想要了……”
姬萦不断吵闹,又引来了另外一名看守。
总共有两名看守在小洞外不耐烦地安抚姬萦。
姬萦叫唤不停,声音凄惨,只差在地上满地打滚了。
“你烦不烦啊,吵死了!怪不得你爹娘要把你卖了,小心我——”
胖子话音未落,两眼突然翻白,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跌了下去,旁边的那名山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遭到了一样的待遇。
两个人都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姬萦痛快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小洞里往外看去:“都收拾好了吗?”
沉默寡言的水叔背着长弓,对她点了点头,眼神朝她身后望去。
“放心吧,你家公子好的很!”
姬萦说。
“我们的时间紧迫,按原计划,行动!”
……
半天前。
姬萦和徐夙隐被马二带上山,水叔如同鬼魂般潜行在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每经过一处,水叔都会利用周围的环境,或是在树干上刻下一道细微的痕迹,或是在石头旁摆放一块不起眼的石子,留下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标记。
现在姬萦让他带着徐夙隐下山,而她亲自去会一会孔老这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寻找孔老,比姬萦原本想象中的要简单许多。商队所携带的那些珍贵美酒已经被山民们兴高采烈地拉上山,而姬萦只需沿着酒香,寻找门前门后堆积了最多酒坛的那间茅草屋就行。
当姬萦踏入那间茅草屋时,里屋传来的打鼾声如雷霆阵响,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一束微明的月光,从四四方方的小破窗里斜斜地照了进来,像是一道银色的轻纱。堂屋里除了一张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木桌外,便是三把同样历经了无数风雨、充满了年岁痕迹的凳子。
她摸着黑,正要往里屋去,视线忽然被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吸引。
晦暗的月光正好投射在那张宽幅地图上,姬萦忍不住走近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地图,心中突然翻起惊涛骇浪!
这竟然是军用级别的青州城城防图!
青州城防图,岂是一般人能够看到的?远了不说,就是姬萦这个名义上的四品州官,也从未见过如此详细的青州城防图!
孔老深居在这十万大山之中,与外界几乎隔绝,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张图?
难道是青州城里还有他们的内应?
姬萦刚这么想,就发现这张青州城防图,与她记忆中的青州有些微不同。
这种吊诡的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全部精神,让她的目光从大到巍峨高耸的城墙,小到错综复杂的街道,一寸一寸地缓缓滑过……
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
夜色静谧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将整个茅草屋笼罩在其中,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点虫鸣,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姬萦身后的孔老,高举着一个沉甸甸的空酒坛,脸上带着决然的狠厉,用力朝着姬萦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去!
哐当!
那空酒坛在地上瞬间碎成了数块,发出清脆而又尖锐的声响。姬萦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敏捷的身手,迅速旋踵,惊险地躲过了背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与身后偷袭之人交起手来!
月光照亮了孔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姬萦越是交手,越是心惊——孔老的身手,绝非文人所有。
近身肉搏,比的就是一个力气。
姬萦试出孔老实力后,不再藏锋,一个利落的锁喉,让孔老僵住了身形。
“你究竟是谁?”姬萦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孔老,厉声问道。
“山里一个等死的老头儿罢了。”孔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若山里等死的老头都如你一般,那就太可怕了。”姬萦笑了,那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只要我一叫喊,你的同伴就要遭殃了。”孔老威胁道。
“不巧,他已经在下山路上了。”姬萦毫不畏惧,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不认识下山的路,必会迷失方向。”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姬萦笑眯眯道,“等到天明,青隽军就会包围这里。失去你带领的十万大山山民,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孔老神色平静,即便性命就在别人一念之间,也看不出丝毫慌,“如此方才谈得上百无一失。”
“因为我觉得你比这十万大山里的所有山民加起来都有价值。”
姬萦缓缓松开了钳制在孔老脖子上的手。
“因为我敬你,霸王将军的过去。”
“……老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张城防图,一开始我只是惊讶你能在大山里弄到青州城防,但后来我才发现,这张图上有一个比它本身更有价值的信息。”
“……”
“那就是这张图,画的是至少三十年前的青州城防。”
安静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映着青州城防图泛黄的四个边角。
“沈将军,你有半夜的功夫,说服我释放孔会,从十万大山撤军。”姬萦说。
“……”
月夜无声,茅草屋里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个百年,只有那微弱的月光在悄悄地移动着。
终于,孔老——曾经的霸王将军沈胜,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点上灯罢。”
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在茅草屋中缓缓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着,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
姬萦从容地坐在温润油亮的方木桌前,目光平静地看着沈胜从地上找了一坛还没喝完的酒,然后用土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倒完之后,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能,迟疑地看向姬萦:
“你喝吗?”
“能和霸王将军共饮美酒,是小冠的荣幸。”
沈胜沉默地为她也倒了一碗。
“从哪里说起呢?几十年前的事,我已很久没有想起过了。现在说起来,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沈胜握着酒碗边缘,眼神变得迷离而悠远,半晌没有说话。
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摇曳躲闪的光源,在沈胜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加重了他脸上的惘然。
“我听说,你现在就住在曾经的沈府。”他缓缓地说道。
“没错,宰相将沈府赐给了我。不过你放心,我并未改动什么,你大婚时候的东院,也纹丝未动。”
“改也就改了,人都没了,还在乎那些死物吗?”
沈胜的声音中透着无尽落寞,烛光幽幽,仿佛他的灵魂也随着这烛光在颤抖。
“我还记得,那天的红灯笼,从南大街,一直蔓延到沈府……我骑在马上,还想,好像是一片梅花海……”
“那天晚上,我招待完宾客,已经半醉。待我回到婚房,我以为,她会坐在床上等我,等我用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罩头,我会见到最美丽的她……等着我的,却是我的下属,乌琪。”
“四十四年前,我被任命为定远将军,跟随征夷大军一起出征。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不懂藏拙,立下赫赫功劳,有了霸王将军之名。彼时朝中有两派争吵不休,一派主战,认为应当把三蛮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一派主和,被称为绥靖派,认为应将三蛮的主力迁至关内与汉人为邻,教化他们的子孙后代。我便是主和派的一员,在我的影响下,当时的征夷大将军也导向了主和一派。”
“最终,世祖决定采纳主和派的意见,迁移三蛮,鼓励他们与汉人通婚,汉化。”
沈胜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于是,五十三万三蛮入关,其中一名叫乌琪的处月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忠厚温和,哪怕是垂髫的汉人小儿独自一人朝他投掷石子,他也毫不还手,其他汉人的异样目光,更不必说。每有三蛮闹事,其中都没有他的身影,他甚至还在一次三蛮对我的刺杀中,舍生忘死来护。那一次,乌琪胸口中箭,险些命丧当场。”
“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给其他三蛮一个好的榜样,我将乌琪提拔为贴身护卫,全然信任着他——”
“谁知……一切只是他的卧薪尝胆。”
沈胜的讲述由平静渐到激昂,他难掩痛苦,握着酒碗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好像随着讲述,他重回到四十年前,又置身在红灯笼如海的那一夜。
“他从青州城我赐给他的宅邸里面,联合其他有反心的三蛮,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沈府。”沈胜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经挟持茉娘,匕首就抵在茉娘的喉咙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恍若隔世,那只是蒙骗他人的谎言。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每一夜,每一夜,茉娘的泪水都在他眼前流淌。
然而,那一晚的真实情况却是,茉娘从头至尾都没有落泪,她只ῳ*Ɩ 是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否则,也无法坚持等他一个生死难料的人这么多年。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他的亲卫队队长发现了事情不对,带兵包围了整个东院主卧,数名神射手准备就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取乌琪性命。
乌琪并不慌张,他知道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他操着始终洗不去异族口音的蹩脚京话,挑衅地划破了茉娘脖子上娇嫩的皮肤。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流下。
乌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自断一腿。
一个将军的腿,甚至比他的手还要重要。他没了一只手,仍可以单手握剑,单手杀敌,可若他只剩下一只脚,他要如何在战场上自处?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华。
“我心怀侥幸……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
沈胜抱住头,将脸埋在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中,姬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一边故意拖延时间,一边暗示埋伏在屋顶上的神箭手寻找机会,终于,我自认抓到了最好的时机,有那么一个片刻,乌琪贴在茉娘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我趁机冲了上去,神箭手也射出了手中的箭——”
箭矢精准地射中了乌琪的脖颈,从中穿透而出,鲜血磅礴喷涌。
血转瞬就打湿了红色的喜床。
不仅是乌琪的血。
茉娘的身体倾倒在喜床上,她的头颅却滚到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坚毅,面庞却被灰尘沾染了。
一根薄若蝉翼的铁丝还紧紧握在乌琪手中,上面还染着茉娘的鲜血。
箭矢贯穿了乌琪,令他不自禁地向后倾倒,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原本缠在茉娘脖子上的铁丝猛地收紧,也跟着从她的血肉里穿透而出。
茉娘在他眼前被斩断了头颅。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因着他的侥幸,因为他对自己一条腿的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他。
乌琪躺在床上,鲜血不断从箭身里涌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可他还是在不断翕动双唇,死死盯着抱起茉娘头颅,如野兽一般嘶吼着的沈胜。
沈胜不看他,他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跌下,攀爬着来到沈胜面前,在最近的地方,欣赏着沈胜步入绝境的狂态。
当沈胜悲痛欲绝的双目对上乌琪的视线后,乌琪缓缓开合嘴唇,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向他无声地述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愿为吾儿认贼做主五年,你却连一条腿都不愿舍弃。”
“如此贪生怕死,堪为霸王?”
第065章 第 77、78 章
“如此贪生怕死, 堪为霸王?”
在之后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晚,他一次次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扪心自问——你堪为霸王?
不堪!
不堪!
不堪!
声声呐喊在心底回响, 犹如沉重的铁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灵魂。他整日酗酒,妄图借那一时的混沌来逃避永生难以磨灭的自责。然而依然不够, 于是沈胜从人间消失了。
他毅然决然地斩断了曾经无法割舍的那条腿, 也斩断了沈胜在世间的一切荣耀与羁绊。
从此,世间再无沈胜, 只有断了一条腿,以一本破破烂烂的伪孔氏族谱坑蒙拐骗为生的孔瑛。
“后来,我捡到了一个险些被饿死的弃婴,便是后来的孔会。有了孔会之后,我不再四处漂泊, 最终回到了青州城外的十万大山,就此安定下来。”
沈胜神色渐渐沉静, 仿佛又用孔瑛的身份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堡垒, 将那些属于沈胜的痛苦记忆和激烈情绪统统隔绝在外。
他慢慢说道:“江山人才层出不穷,现在已不是沈胜的时代了。我听说过你的事迹,远比沈胜的更加传奇,即便没有十万大山的山民, 以你的活票之法,早晚也会征到足够的兵源。我坦诚以对, 只愿你能够同情一个迟暮老人唯一的祈求——回去吧, 不要再来打搅老朽的平静。”
姬萦在心中思量此事利害, 半晌没有说话。
黄豆一般大小的光亮在这简陋的茅草屋中摇曳不定,沈胜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但请恕我难以从命。”姬萦说。
“为什么?”
“十万大山的兵源我想要,你——我也想要。”姬萦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世间想要沈胜的不止你一人,但他们都没有如愿。”老人冷笑一声,含着嘲讽道,“你更不可能如愿,因为你来的时候,沈胜已经死了。”
“留在世间的,只有一个残疾而酗酒的糟老头子而已。”
“要是我一定要你效忠于我呢?”姬萦站起身来,郑重而严厉地俯视着沈胜,目光如炬。
孔老闭上眼,将手中那破旧的酒碗抬至长满胡须的唇边,仰头一饮而尽。这么多年在社会底层的挣扎与堕落,让孔老熟练地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
他无所畏惧地冷笑着说:
“我只是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老无赖,我倒很好奇你如何让我一定来效忠你。我孤身一人,没甚好失去的,哪怕你以孔会的性命要挟,那也只是孔会的不幸罢了。”
“大不了,在他遇难后,我拿这条贱命去赔好了。要想让我就此屈服,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看孔老的神情,绝非逞强之态,他是真的能够做出这般决绝之事。
眼见来硬的或许不行,姬萦迅速转变了策略,她嬉笑着坐回擦得发亮的板凳,说:
“我想要你心甘情愿为我效劳,若是强来,结成仇家岂不是与我所想背道而驰?”
孔老再次冷笑,不屑道:“你还是绝了这心思吧,沈胜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人间。孔瑛这个老头儿,只想在山林里平淡地过完余生。”
“沈将军,你自甘堕落,与流民为伍,扯着半本假族谱冒充孔氏族人,想必不仅是为糊口维生吧?你作践自己,好让内心的愧疚有一丝一毫的减轻。你认为你害死了茉娘,所以没有资格过好余生。”
孔老喉咙骤然收紧,所有的言语都被卡在了嗓子眼里,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以尖利如刀的目光射向对面言笑晏晏的姬萦。
“世人皆在多方战乱的侵扰之中,唯恐过了今日便没了明日,他们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可你却以孔老之名,躲在深山之中,饮酒潇洒,独善其身。膝下还有一名孝顺的义孙为你养老送终——沈胜,别人可以忘记这个名字,唯独你不可以。你可以假装孔老,却不能真的把你当成了孔老。”
沈胜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看着姬萦。
“我想要一个心甘情愿为我效力的沈胜,而不是整日自欺欺人的孔瑛。我想与你订下一个君子协约,如果你愿意,我今日立即撤军,并且无条件释放孔会。”
不知是哪个字点醒了神情惶然的沈胜,他定下心神,哑声道:
“你有什么条件?”
“我的条件就是释放孔会后,你不得再插手我们与十万大山流民之间的战争。”姬萦说。
“仅此而已?”沈胜难以置信。
“仅此而已。”姬萦说,“我们可以打个赌,我赌你不出一月,便会自愿前来效忠我。”
“不可能。”沈胜断然拒绝,语气坚决。
“可不可能,一个月后便会分晓。”姬萦站起身来,“我现在下山,告诉他们不必围山了,我不用担心后背会遭敌吧?”
沈胜说:“既然已有君子协约,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赖。”
“那就好。”姬萦说,“一个月后再见了,沈将军。”
姬萦转身离开,沈胜依旧坐在那张破旧的桌前,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茅草屋外围满了无数愤怒而又戒备的流民,姬萦刚刚停下脚步,身后便传来沈胜的声音。
“让她走。”
流民们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姬萦大步流星地出发。
岳涯已经带领青隽军包围了村落,姬萦现身之后,令他们今日撤军。
“撤军?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为什么要撤军?”岳涯不能理解。
“我有我的道理。撤军便是。”姬萦说。
岳涯再不理解,也只能按照姬萦所说,命众将士撤军下山。
下山之后,姬萦径直回到姬府,召来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的孔会,宣布要释放他回家。
“真的假的?你懵我吧?!”孔会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当然是真的,我不仅要送你回家,我还要送你称手的武器和甲胄。”姬萦说。
这并非说说而已。
孔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箱箱精良的兵器和甲胄被抬至眼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曾说,你爷不愿意你习武,总是没收你从山外换来的刀剑,今日,你就从这里面随便挑,随便选。并且我保证,你爷不会再没收它们。”姬萦说。
“真的假的!?”孔会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一样。
“你回去就知道了。”姬萦笑道,“先看一看这些武备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姬萦拿出的都是好东西,非青隽军的制式武备可比。孔会很快就迷失在大男孩的玩具库里,两眼发光,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拿拿那个。
姬萦耐心地陪着他挑选武器,还好心地给予建议。
“你力气大,寻常的剑不适合你。然而长武器需要累年的训练才能熟练使用,因而刀最适合你。至于盔甲,这副盔甲质地不错,我记着是天京一战后,获得的战利品之一。你要看得上就拿去吧。”
姬萦太过热情,一番款待下来竟让孔会不知所措,不好意思起来了。
“这不好吧……我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你还送我这么多好东西……”
“这些武备若是继续跟着我,也只有生锈的命。我将其送给你,才是物尽其用。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是我对抗三蛮获得的,没想到有一日,它们却会调转矛头对着自己人。”姬萦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感慨。
孔会脸上一红,半是为自己开脱,半是委屈地辩解道:
“我早就想下山为国除害了,生为大丈夫,在国家危亡的时候龟缩群山算什么本事!只是我爷太过固执,死活都不肯放我下山——”
“老人总是如此,他们坚守着老旧的观念,不肯迈出一步。但改变他们陈腐的思想,将他们带领至新时代来,不正是我们年轻一代的责任吗?”姬萦循循善诱。
孔会一愣。
“实不相瞒,我已经去见了你爷。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你以为的更重。无条件释放你回去,也是我答应你爷的条件。”姬萦说,“若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国家而下山,而是为了你呢?”
“你年纪正好,恰是出人头地的时候,难道就愿意在十万大山中虚度光阴,蹉跎一生吗?”姬萦的目光紧紧盯着孔会。
“可是……”孔会面露为难。
“我欣赏你,以你的能力,应当在这个乱世有一席之地。”姬萦双手握住他的肩膀,逼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孔会忘却了男女之别,只因姬萦眼中的郑重神色太过明显。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带着你爷离开十万大山。”姬萦神色严肃,承诺道,“本官在这里等你,许你六品校尉之位。”
姬萦如约送走了孔会。
激动万分的孔会,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只是附赠的饶头,姬萦真正想要的,是他身后缺了一条腿的六旬老人。
姬萦履行了协约,沈胜果然也不再插手流民和青隽军的战斗。
失去了沈胜的背后指挥,流民们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在岳涯的领兵出击中屡战屡败,很快便抵挡不住缺粮和寒冬将至的压力,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十万大山投降。
一月之期还未到,孔会便领着孔瑛前来青州城报道了。
姬萦在曾经是沈府的姬府接待了爷孙两人。
孔会一副不负姬萦期望的骄傲表情——他的确是完成了姬萦的期望,只不过不是他想象中的期望。
孔瑛则一脸无奈之色,手中的拐杖不知一路上敲了多少个爆栗,因为孔会进府的时候,一边捂着脑袋,一边龇牙咧嘴地还嘴。
进了姬府,孔瑛便安静了。
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唤起他太多回忆,往昔的荣耀与如今的落寞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直到见到姬萦,孔会先单膝跪下,宣誓效忠以后,他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怎样,孔老?我说过的,不超一个月,你一定会主动来投。”姬萦得意地望着老人。
是人便一定会有软肋,双管齐下,姬萦不信拿不下他。
“我这不争气的孙儿,就拜托大人照顾了。”他叹着气,对姬萦行了一礼。
“孔老不必担心,我自会如此。”姬萦先扶起孔老,再扶起地上的孔会,“孔会,你即日起便为春州的武信校尉,官至六品。敕牒和告身今晚就派人给你送来。”
孔会激动不已,抱拳朗声道:“多谢大人!”
孔老爷孙便在姬府落脚下来,姬萦将无人居住的南院拨给他们。
听闻孔氏爷孙都已投降,十万大山里仅剩的负隅顽抗的流民也放弃了抵抗,陆续走出大山投降。
强抓良民去充军,为抓壮丁,为世人所不耻。然而,抓亡籍的流民充军,却是为国做事,值得赞扬。这段时日,青州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姬萦的美誉。
未至一年,姬萦已经超前完成了徐籍所下的任务。
总结这次任务的奏书递进宰相府的第四日晚,姬萦受到徐籍召见。
……
节气大雪的当天,天空干燥晴朗,万里无云,丝毫看不出有降雪的预兆。
姬萦换了身紫纱广袖道袍,束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奈何没能拧过江无源这条固执的胳膊,最终还是坐上了他的马车,向着宰相府缓缓而去。
抵达宰相府后,她在管家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了那熟悉的宰相府书房。
徐籍身着一件醒目的藏蓝色锦袍,正闲适地在靠窗一张黑漆拐子纹的长榻上,盘着双腿,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
见到姬萦前来请安,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你的奏书我已看过了,青隽军也向我汇报了情况。”他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姬萦,“明萦道长啊,明萦道长,你可太让我惊喜了。”
姬萦连忙拱手,谦逊地说道:“宰相过奖,小冠实在不敢当。”
“我给你一年时间,你却仅用半年不到的时间,便出色地完成了我交付给你的任务。这让我不禁思考,对你是否大材小用了一些。”徐籍将手中洁白的帕子往矮几上随手一扔,随后把擦好的短剑插入刀鞘,一并扔给了姬萦,“白阳那边刚刚送来的,我觉得与你甚是相配,赏你了。”
“宰相抬举了,小冠只是习惯了无论事情大小,皆要全力以赴。”姬萦捧住短剑,笑着将其收下,“这把短剑一看便非凡物,小冠在此多谢宰相割爱了。”
徐籍摆了摆手,让姬萦坐下。
姬萦在长榻另一端坐下,徐籍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
“宰相不可,还是小冠来吧……”姬萦赶忙说道。
徐籍制止了姬萦,依旧倒完了两杯茶。
“活票这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徐籍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可是听说了,云天当铺响应春州太守的号召,推出不收一分钱的生财活票,青隽军中购买此票成风。”
“小冠不敢居功,这是我的手下之一,云天当铺的掌柜尤一问想出来的。他想出此法,也是为了解小冠的难题,活票一出,青隽既征到了兵,云天当铺也有了更多可供经营的现金。此乃绝对的双赢。”姬萦谦逊地低着头,语气诚恳。
“何止双赢?”徐籍神色如常,却突然大笑一声,“如果今后青隽军需要兑票的时候,道长又不在青隽了,岂不是三赢吗?”
姬萦故作镇定,陪着徐籍一同笑了起来。
“宰相说笑了,我是为云天当铺背过书的。哪怕今后宰相将我调去其他地方,我也会督促云天当铺按时按约为前来兑票的民众发放本金和息金的。这朗朗乾坤,难道我还敢跑了不成?不说百姓们能不能饶了我,端是宰相,也饶不了我啊!”
徐籍单手撑在矮桌上,目光紧紧盯着姬萦,笑道:
“你这话倒是不差。既然你能推行此种活票,想来是看见了其中巨大的利益吧。”
“因为是初次试行,能有多少收益小冠也不清楚。只不过,小冠已想好了,无论因活票产生多少收益,每年都将其十中取七,献给宰相助军。”姬萦强忍着内心的肉疼,说道。
徐籍闻言朗朗大笑,分明是言语威逼的结果,他却像是听到了姬萦的真心之语,十分豪爽而痛快地说道:
“明萦道长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什么也没做,收走七成收益岂不脸红?”
“宰相整日为国家操劳,这钱也是献给宰相助军的,要是宰相不收,小冠才要脸红!”
“这样吧,既然你有心,我便收取六成。其余的,你自拿去治理你的辖内之地。”
分明是强取豪夺,姬萦还要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又感动,又困惑地说:
“可我的治地乃是春州……”
“今后便不单是春州了。”徐籍风淡云轻地说道,“我令你一年内扩军五万,你不但提前完成了任务,数额上业已超出,青隽军那边来报,共计征到八万兵源。因而,我决定破例擢升你为暮州太守,同时遥领春州事务。明萦道长,你觉得如何?”
姬萦大喜,再也顾不上计较被抢走的六成活票收益。
她连忙下了长榻,拱手行礼道:
“宰相厚爱,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宰相知遇之恩!”
姬萦掷地有声,神色郑重,额头上只差写着“大忠臣”三个字。
“你也别急着谢恩,先听我说说暮州的情况。”徐籍摆了摆手,“暮州情况复杂,近年越发脱离青隽控制,见敏已任了暮州牧两年,但却毫无起色。你可有信心在暮州扎根下来?”
“下官有信心!”姬萦大声说道,声音坚定有力。
不管心里怎么想,口号先喊出来。
“你此次去暮州上任,需要建立自己的班底。除了你身边那几个熟面孔,可还有得力人选?”
姬萦等待着这个时机多时,但她不能让徐籍看出她早就考虑好了要离开青州。
她紧皱眉头,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连点了七八个人名后,才说出了真正想要的美石。
“……还有一个叫谭细细的典史,因着扩军的事接触过几次,虽然人不是顶聪明,但胜在老实听话。”
“这些人,我都记下了。待我问过他们的上峰后,再遣人回你。若身上无要紧大事,都让你带走。”徐籍说。
姬萦难掩笑意,再次拱手道:“多谢宰相!”
宾主尽欢,又寒暄了几句后,徐籍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姬萦看出这是送客的意思,识趣地提出告退。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主院,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绕道去了竹苑通知徐夙隐这个好消息。
“徐籍会让你跟我一起去暮州吗?”她急切地问道。
吹拂着竹苑的寒风已初具威力,虽未下雪,但风里却似掺杂着冰渣,寒意刺骨。
姬萦虽然还穿着单件的道袍,徐夙隐已换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寒风下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嗽声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姬萦忍不住起身站到他的身旁,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就像水叔平常做的那样。正要赶来的水叔见状,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又转身进了耳房。
好不容易,徐夙隐平静了咳嗽,才终于说出迟来的回覆:
“我有办法。”他说。
“你的咳疾,到底怎样才会好?”姬萦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能不能跟着去暮州这件事上面了,她眉头紧蹙,满是担忧地说道,“如果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无论在多危险的地方,我一定给你弄来。”
徐夙隐闻言,淡淡地笑了。
“你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这是天生不足,难能在后天弥补。”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姬萦急切地追问,眼神中满是不甘。
“或许会有奇迹吧。”徐夙隐故作轻松地说道,“这是二十几年的老毛病了,我已习惯了,你也不必忧心。”
姬萦不吃他这一套,这话拿来寒暄倒还能够,说给她听,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病痛是没有办法习惯的。”她说。
“……”
“我不会放弃治好你的希望,”她隔着一层柔软光滑的狐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直视着徐夙隐的双眼,眼神中充满了决心,“所以,你也不要放弃。”
徐夙隐情不自禁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因为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专注的视线中会做出什么,说出什么。
他只是垂眸看着她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
十二月的空气里好像都含着雪水,然而,她的手却是如此火热,哪怕隔着一层狐皮,也让他的心脏滚烫起来。
“……好。”他说。
姬萦又在竹苑逗留了一会,然后才告别徐夙隐,满心欢喜地回到姬府。
她回到府中,先是告诉了众人即将走马上任暮州的好消息——连正在密道里铲屎的谭细细也被告知了。
“我已将你的名字和另外八人上报给宰相,宰相性情谨慎,大概会派人调查你的虚实。这些天你就别来密道了,猴子和其他动物,我会替你照顾。”
谭细细大为感动,连连为姬萦的代为铲屎道谢。
姬萦转过头来,就将铲屎的工作分配给了吃苦耐劳的秦疾,然后回到卧室,兴冲冲地写起了给霞珠的信。
另一边的徐籍,叫来心腹晁巢调查姬萦点名的九个人名,看其中是否有天赋异禀之人。
三日后,晁巢拿来了结果。
“这九人都是青隽的老人,才华平平,仅为庸才。”
“既是寻常才干,便都拨给姬萦吧。他们的上峰,你派人去知会一声。”徐籍不以为意道。
他正在吩咐心腹,管家忽然来报,大公子徐夙隐求见。
徐籍皱了皱眉,让晁巢避至屏风后,沉声道:“让他进来。”
他等了片刻,一抹颀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书房。那个素来病弱的长子站在面前,面色较常人更为苍白,却有坚毅沉静的神情,远山紫色的大袖随着步伐飘逸,宛如仙人姿态。
从风采而言,这无疑是他最出众的儿子。
但偏偏是个庶子,偏偏是个不能与他同心的庶子。
徐籍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皱得更紧。
“有什么事?”他冷声道。
“父亲。”他顿了顿,垂着乌黑而细长的睫毛,一头柔顺的青丝随着他揖手行礼的动作从肩上滑落下来,“近日我要离家一趟。”
“你要去哪儿?”徐籍并不关心,却还是问道。
徐夙隐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一阵难以克制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抬起大袖,掩面轻咳不止,徐籍还是看见了他痛苦的神色。
对于这个儿子,徐籍通常难有同情。因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浮起病态的血色。
“水叔打听到,在青隽南方一带,有一名富姓的大夫颇会诊治疑难杂症,我此次辞行,便是为了寻访这位富姓大夫。”
徐夙隐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在少年时又留下那样的外伤,耽搁了治疗,虽然侥幸救了回来,但也加重了病根,原本能活三十岁的,现在连活过二十岁已是不易。
徐夙隐的不幸,却是徐籍的幸。
他不希望徐天麟继承自己的一切时,身边还有个雄才大略的庶兄。
“我知道了,你去吧。”徐籍说。
他忽然想到什么,叫住正要行礼告退的徐夙隐。
“暮州工作多年没有进展,我已将姬萦擢升为暮州太守,让她去辅佐身为暮州牧的徐见敏。你正好要去青隽南边,我封你为监察使,替我探探暮州虚实,顺便查一查徐见敏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徐籍说。
徐夙隐沉默片刻,再次行礼。
“是,父亲。”
徐夙隐离开后,晁巢从屏风后转出,担忧地看着徐夙隐离开的方向。
“大公子至今仍和宫内有着联系。对宰相的霸业来说,大公子是一大阻碍。”
徐籍摆了摆手,端起桌上的茶轻饮两口,神色阴沉。
晁巢了然地消了声音,躬身退出了书房。
……
在青州过完元旦后,姬萦等人便踏上了前往暮州的旅途。
青隽辖内虽说还算安宁,然而这一路上,姬萦却见到了无数从战乱地区拖家带口、艰难跋涉逃往青隽的平民。他们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疲惫与迷茫,身上的衣物破旧不堪,步伐沉重而又蹒跚。
二皇并立之后,夏国内的分裂割据愈发激烈,局势错综复杂。关于是否要迎回章合帝的议题,在前朝和民间都争论得沸沸扬扬,不休不止。
在暮州天仙县城外一间简陋的茶摊休整的时候,一群粗衣裋褐的平民因姬萦等人的出现沉默了半晌。见他们只是默默喝茶,并未有任何异常举动,渐渐地,这些平民也就遗忘了他们的存在,再次开启了方才中断的话题,而这话题,正是夏皇之争。
“要我说,还是要设法把章合帝迎回才是。我们夏国的皇帝,在蛮夷手里算什么话!而且,放任老子被蛮夷挟持,做儿子的脸面又往哪放?”一个满脸沧桑、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情绪激动地说道,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你说的轻松!章合帝迎回来之后,你让现任皇帝怎么做?天底下哪有两个皇帝的事情!”另一个身材瘦弱、目光忧虑的老者反驳道。
“我们的小皇帝自身都难保,怎么管得了爹的事情?”一名穿长衫的清贫学子冷笑道,眼神中透着轻蔑。
片刻沉默后,不知谁叹息了一声,话题便转向了宰相徐籍。谈论的,无非都是些篡权夺国的陈词滥调。
姬萦等人休息好了,扔下铜板后重新回到车上。
此次前往暮州,她租了五辆马车以容纳随行人员。而她自己却因嫌弃马车里空气沉闷,独骑一匹毛色亮丽的骏马走在队伍中间。
因为被茶摊那些高谈阔论的民众引起了浓厚的兴趣,她夹紧马腹加快速度,骏马如风一般疾驰,来到徐夙隐的马车前。她身姿轻盈,轻松一跃,便从马背上跃到了马车上。
“水叔!帮我看好马!”她大声说道。
水叔瞪她一眼,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捡起姬萦的缰绳,紧紧握在手里。
姬萦钻进车厢,和正在端详暮州地图的徐夙隐打了个照面。
“怎么了?”徐夙隐放下手中地图,目光温和而耐心地看着她。
“我想问你,对当今天下的看法。”
姬萦如同步入自家后花园般轻松自在,悠然地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拿起果盏上的一颗亮黄色的梨子,毫不犹豫地啃了下去。
“……你是想问我,对夏室两个皇帝的看法吧。”
姬萦咽下口中的梨子,清爽甜蜜的梨汁往胃里涌去。
“也可以这么说。”她露出如梨汁一般清甜的笑容。
第066章 第 79、80 、81章
徐夙隐沉吟片刻, 缓缓开口:“延熹帝虽年少登基,却未曾大兴土木,饮食上也颇为节俭。自他即位后, 更是废除了章合帝时期的新税,由此可见,他意在稳固守成, 而非肆意扩张。总的来说, 他是一位承前启后、偏向保守的君主。”
“这么说来,你支持延熹帝继续在位了?”姬萦问。
“为了保夏国江山的稳固, 这已经是最佳选择。”徐夙隐肯定道,“章合帝已不再是夏国的章合帝,而是三蛮的章合帝。两害相权取其轻,至少在延熹帝的统治下,夏国还是汉人的夏国。”
“我明白了。”姬萦听后, 轻轻点头,几口将手中的梨吃完, 梨核随手扔出窗外, 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如果她要对狗皇帝做些不利的事,徐夙隐应当不会横加阻挠。
徐夙隐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轻声问道:“姬姑娘心中可有定计?”
“当然没有。”姬ῳ*Ɩ 萦掩饰住心中的思索,故作轻松地回答:“现在支持章合帝, 跟直接投奔三蛮有何不同?”
徐夙隐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凌乱的发髻:
“你的发髻散了。”
姬萦一摸后脑勺, 才发现自己那笨拙梳成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乱。
她摘下挂在散乱发髻上的木簪, 嘟囔道:“散了就散了吧, 等我找个水边重新梳过……”
“我帮你吧。”徐夙隐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白净无暇,指骨纤长, 根根分明的掌纹清晰地分布在掌心。
姬萦稍作犹豫,终将木簪交到那只手上。
“你会梳女子发髻吗?”
徐夙隐并不分辩,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去。
徐夙隐并未多言,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姬萦虽有些不自在,但木簪已在徐夙隐手中,便也只好顺其自然,转过身去。
片刻后,她感到散了一半的发髻被完全解开了,徐夙隐的双手轻柔地拢起散落的长发,用指尖一根根理清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耳背和头皮,激起一片酥酥麻麻的陌生反应。
她强忍着痒意坐在原地,双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着衣角。
终于,徐夙隐为她重新梳起发髻。
车上没有镜子,姬萦只好用双手来感应脑后的发髻。和她平日里随意敷衍的样式不同,徐夙隐梳出来的发髻被一根木簪牢牢固定在脑后。
“你怎么梳得比我还好?”姬萦大为新奇,两手在规整的发髻上摸来摸去,好奇的眼神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对面的徐夙隐。
“以前生母病时,无力梳洗,院中又没有多余的丫鬟。”徐夙隐淡淡道,“梳多了,慢慢就学会了。”
姬萦这边摸着发髻又惊叹起来:“你梳的正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既方便行动,又简洁好看!只可惜,我一直没能学会这种发髻的梳法——”
徐夙隐没有说话,他虽然唇边带着笑意,但那更接近是一抹苦笑。
“你怎么了?”姬萦怕自己说错了话,小心道,“是我触及你的伤心事了?难道你生母也喜欢这种样式?”
徐夙隐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只有两个字:“……无妨。”
“吁——”水叔控马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姬萦轻轻撩开门帘,暮州城的巍峨城门便映入眼帘。与四通八达、繁华喧闹的青州城相比,暮州城虽稍显宁静,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城门下,几位年岁各异的男子守候已久,他们像是久未进食的饿狼,一见姬萦的车队,便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这些人一窝蜂地围住骑马走在最前方的江无源和岳涯,目光灼灼地询问这是不是新来上任的暮州太守的车队。
得到确认后,所有人又你推我我推你地涌了上来,对马车里的姬萦极尽恭维之事。
他们自我介绍,都是暮州城内钱张严曹四家的人,因不知她抵达的准确时间,从五日前便日日守候在暮州城外,等着为她接风洗尘。
有了这些世家豪族下人的背书,姬萦一行人轻而易举地免检进了暮州城。
由此可见,这些世家在暮州城的势力可不小。
这些下人们一路卑躬屈膝地送到太守府,再三声明他们的主人会在近日递上接风洗尘的帖子,直到姬萦等人将车马停进府内,人也消失不见,才陆续回去禀告主子。
合制的宅邸大多是那个样,暮州太守府与青州的姬府也无太大区别。只是上一任太守府主人应当是个注重享乐的人,暮州太守府内有许多造价不菲的细节。以后花园为例,假山流水必不可少,就连养有锦鲤的池塘,铺设在底的卵石,听说都是从长江边上千挑万选,再千里迢迢运来。
顺便一提,太守府的这位上任主人,已经因为和当地豪族沆瀣一气,犯下重罪数重,被徐籍给押回青州问斩了。
腾出了空位,这才有姬萦的补缺。
姬萦先给众人分配了住处,带到暮州来的都是她的心腹班底,除了那几名凑数的低级官员外。这些“饶头”,被她拨往随侍处,虽有随侍之名,但姬萦并不用人随侍,因而只是虚职。
谭细细乃内务上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暂时让他担任长史,在总务处屈一屈才。
其余人依然按照他们的能力各自分了官职,相比起青州来,几乎都跳了两级——还是得感谢上一任掉脑袋的暮州太守,他死的时候一批猢狲也遭治罪,府内的正经官职空出了许多。姬萦分起官来毫不纠结。
至于徐夙隐,徐籍给他的官比她还大,可以监察州牧,自然是不用她来操心的。
当天下午,姬萦接见了一批暮州当地官员,谢绝了无数邀请,接到的钱张严曹四家的请帖,她也请人去回绝了。
上一任暮州太守的脑袋刚落下来不久,她可不想走了对方的老路。
晚些时候,行李都拿出来收拾妥当了,姬萦才终于有了喘一口的机会。
暮州情形,她还不甚清楚,徐籍的次子徐见敏至少名义上是和她一派的官员,也是最有可能给她有价值线索的人,姬萦决定找个机会,见上一见。
还未等她先登门拜访,抵达暮州的第二日下午,徐见敏便遣人递来了帖子,邀请姬萦在晚间于天池酒楼接风洗尘。
瞌睡来了送枕头,姬萦自然答应了。
当天晚些时候,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坐上马车前往天池酒楼。与她同行的,除了岳涯和秦疾这两个众所皆知的左膀右臂外,还有监察使徐夙隐。
于情于理,徐见敏主持的接风宴,他这个大哥都应当在场。
姬萦到天池酒楼的时候,宽阔的酒楼门口停满香车骏马,姬萦立时了然,今夜参加接风宴的绝非徐见敏一方。
果不其然,由奴颜媚骨的小二引路后,姬萦等人来到天池酒楼最大的厢房,一张可供十五人就座的红漆圆桌上,已经是人头攒动。
姬萦甫一现身,便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早就听说我们新任的太守不仅年轻有为,还是个风采万千、仙露明珠般的真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与真人相比,我们这些俗人便相形见绌了!”
几个当地豪族模样的锦衣男人先后向姬萦行礼后,一唱一和地对姬萦恭维不断。从他们的打扮上来看,姬萦估摸应当是暮州豪族,钱张严曹四家的人。
他们紧接着自我介绍,应了姬萦所想。
此宴的主人公——姬萦此前并未见过的徐籍次子徐见敏,此时才从人群后走出,似笑非笑地向姬萦说道:
“久闻大名了,真人。”
……
旁人示好也就罢了,徐见敏主动示好,姬萦不能不接。
她一边说着“不敢”,一边依样画葫芦地奉承了一番。
和姬萦互捧了几句后,徐见敏的笑容愈发深邃。他再施施然看向一旁的徐夙隐,锦衣下的双手拱了一拱,略显阴柔的面孔上摆出一张笑脸:
“舟车劳顿,辛苦兄长了。父亲在青州身体可好?义兄的武艺是否又有精进?妹妹在宫中如何?可惜我孤身一人在暮州,无法在父亲膝下尽孝,也无法为妹妹担起兄长之责……”
他句句询问,仿佛真心关怀,眼中却闪烁着几分试探与算计。他说话时微微摇晃的脑袋,更让姬萦觉得此人作态至极。
奈何徐见敏努力表演,徐夙隐却视而不见。他面色平静,在徐见敏说了一大通之后,只回了淡淡两字:
“尚好。”
什么尚好?什么都尚好。
姬萦赶紧接起落在地上的话头,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式故作惊讶道:“桌上那盘是熊掌吗?现在这时节,还能猎到野熊?”
徐见敏被一打岔,脸上不虞神色消去,笑着说:“自然是不容易的,我一直告诉他们,父亲派来的人,又是修道之人,必是难得一见的俊杰。这些俗物都不会看在眼中,一切从简即可。谁让他们早就听过了真人的威名,苦于没有机会结交,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让真人满意。”
“这只熊掌,便是钱家老爷派出二十名猎户,轮番进山寻那冬眠的野熊,好不容易找到的。”
钱老爷颇具富态,穿着一件红锈色的锦袍,看上去像个大号铜板。他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朝姬萦深深一躬身,满脸的谦卑,揖手道:“比起州牧和真人为暮州所做的贡献来,鄙人的这只熊掌实在算不得什么。”
徐见敏满意道:“都别站着了,落座吧,几位远道而来,一定要试试暮州的特色。”
主人家发话了,这场官场小热身才终于结束。
姬萦和徐夙隐坐在一起,她的左手边就是会来事,擅长来事的钱老爷。钱老爷十分殷勤又不至于反感地向她介绍这一桌佳肴,什么东西是钱家献的,什么东西又是张家出力的,严曹二家也不例外。
秦疾和岳涯身边也有士绅作陪,只不过这二人,一个是懒得搭理旁人,一个是来不及搭理旁人。秦疾像饿了三天那样,风驰电掣地享用着面前的美食。岳涯则一人独饮,面色冷淡。这二人旁边作陪的士绅,递了几次话头都无人搭理,讪讪然地只好沉默下来。
姬萦忽然看见桌上一盘稀罕东西,好奇发问:“那也是暮州的特色吗?”
钱老爷往她的视线方向一看,了然地笑道:“这倒不是暮州的特色,只是州牧的雅好而已。”
“这个季节寻得到野熊,连野菌都能寻到吗?”姬萦问。
“这些野菌都是盛夏时采集的,放在冰窖里,可以保存至来年春天。”
深冬的野熊,盛夏的野菌,为了准备这桌佳肴,这些人也算煞费苦心了。
怪不得徐籍说徐见敏去了几年,一点进展都没有。
徐见敏已和这些当地豪族穿一条裤子。
能有进展吗?
尽管身旁的钱老爷和徐见敏频频递来试探的话语和眼神,但姬萦始终保持着警惕和微笑。她像一条溪水里滑不溜秋的小鲤鱼,在官场这个浑浊的大河里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时不时还用尾巴砸出一点水花弹在一愣一愣的众人脸上。
一顿饭吃完,徐见敏和暮州四家依然不能摸清姬萦的态度。
徐见敏乘着马车离开后,马车夫无须吩咐,便将他带回了州牧府。他撩开车帘下车,从小厮手中接过热乎乎的铜色熏香手炉,和早已等候在门外小巷的几家家主汇合。
“大人,那姓秦的壮汉,当真古怪!”
张老爷紧皱眉头,还未来得及说如何古怪,就被一旁的严老爷给抢去了话头。
“再古怪能有那凤州的岳公子古怪?!我只是听他在夸奖倒酒的侍女香品了得,便说将那侍女买下来赠他,我本是好意,谁知道这人竟问我‘你颈上的是脑袋吗,怎么只装了俗物?’”
严老爷享了一生荣华富贵,长这么大没被人这般骂过,怎受得了这委屈?说起来,不禁眼泪花花!
徐见敏扫了一眼小巷里的人,皱起眉头:“钱至呢?”
众人还未回答,正巧一阵马蹄阵阵从身后传来,喝得满脸通红的钱老爷姗姗来迟,一下马车,虽然被马车夫搀扶着,但依然险些摔了个趔趄。
“你这蠢东西!扶人都扶不好,滚开!”钱老爷怒从心起,一脚踢去。
“行了,赶紧过来。”
徐见敏一句话,钱老爷虽然醉得不轻,仍怒色瞬转讨好笑容,迈着摇晃的小碎步赶紧走了过来。
“怎么样?”徐见敏问。
“什么怎么样?”钱老爷喷着酒气,一脸茫然。
徐见敏见他这模样,气得也想往他身上来上一脚!
“你坐在太守旁边,你说我在问你什么?!”
“哎哟,我的州牧啊!你是不知道,这新来的太守跟那干了四十年的丝瓜囊一样,油盐不进啊!”钱老爷回过神来,马上开始叫苦连天,“我跟她说我有一颗李子大小的极品东珠,此次正好带来,想请她帮忙掌掌眼——”
“她说什么?”
“她说,‘来,干了’!”
钱老爷一身酒气,脸色红得像要滴血,也不知道酒桌上究竟被灌了多少马尿——但是一起喝酒的人,徐见敏记得清清楚楚,姬萦走出酒楼的时候健步如飞,神采飞扬,哪里有半点酒醉之色?
“我又问她太守府住的是否习惯,我这里准备了一点心意,为她添置家用,还说我在寒山上有一处温泉别院,愿赠给太守颐养……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让我说完,但凡开口就是‘干’,我不喝,就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她——”
情绪一激动,酒意上头,钱老爷头晕头转向,忍不住朝着一边:“呕——”
臭气袭来,徐见敏抱着手炉骂了一声,一跳三丈远,另外三家老爷也不遑多让。
“罢罢罢!今日就暂且如此,若是此人不识趣,再想法除去也不迟。”天寒地冻,徐见敏也懒得再费口舌。
他正想转身离去,张老爷赶忙将他叫住:
“大人,那新来的太守暂且不谈,大人的兄长——我们该如何应对呀?”
“他——”徐见敏停下脚步,露出讽刺的笑容,“冥顽不灵,不必管他。”
“可他若是向宰相滴眼药呢?”张老爷面露急色。
“滴眼药,那也得看谁滴。”徐见敏冷笑道,“只不过,虽说我让你们不必管他,但也不能让他抓住什么把柄。”
“这段时间,你们最好收敛着些,我这兄长,虽然不得父心,但想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却还是很容易的。”
钱张严曹四名家主连忙应是。
徐见敏刚要走,曹老爷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满脸讨好地双手呈给徐见敏。
“大人,鄙人听闻夫人喜爱夜明珠,这是鄙人特意遣人从楼兰寻的,尤为罕见的是犹如朝霞,白中透粉。愿献给大人,供夫人一笑——”
徐见敏几次三番被叫住,本来都想发火了,一见那锦盒里比鹅蛋还大的夜明珠,一张脸由怒转喜,带上了难掩的笑意。
“嗯,夫人确是喜欢这种稀奇东西,你算是有心了。”
得到一句意味深长地赞叹,意味着徐见敏记下了他这份情,曹老爷不禁满脸喜色。
徐见敏这下终于走脱了,待州牧府大门一关,另外三个嫉妒得眼冒金星的老爷立即把曹老爷围堵起来。
“好啊你这个老家伙,竟然准备了礼物,还不通知我们!”
曹老爷一脸自得的笑容,摇头晃脑道:“人家州牧都说了,这是有心——有心就能办到的事,你们办不到,老夫也没有办法啊。”
说到底,四家还是彼此竞争的关系,没了徐见敏,谁也不需装腔作势,彼此白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上了各自的马车,各自回家。
……
夜色渐浓,太守府内的灯火却明亮如白昼,一场重要的夜会正在召开。
这场夜会的地点,选在了太守府后花园湖边那座雅致的水榭之中。这里四面环水,开阔而幽静。
寻常人喜欢在屋檐下谈事情,姬萦不走寻常路,喜欢在一览无余的开阔地带谈事,越是大事越是如此。像水榭这样的地方就很好,杜绝了隔墙有耳的可能——因为根本就没有墙。
孔老是一个人拄着拐杖来的,孔会因为习惯了山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哪怕他为了参加第一次正式议会,对自己进行了诸多心理建设,依然抵不住周公的召唤,在姬萦等人回来之前便已呼呼大睡。
饶头来没来,不重要,正主来了便好。
姬萦笑着将避风的其中一个位置让给孔老,另一个避风处让给了徐夙隐。
由于是冬夜,气温很低,姬萦让人在水榭里准备了炉子和茶水,炉子里的碳一烧得发红发亮,周遭的人也就不觉得冷了。
由岳涯将今晚接风宴上的事情简要地转述给没有出席的江无源和谭细细等人。
没去过的人竖耳倾听,去过的人一样聚精会神,思考有没有自己可以补充的地方。
水叔匆匆为徐夙隐带来大氅披在身上,徐夙隐对他低声交代了什么,水叔看了眼姬萦,不情愿地又走向了身后的屋舍。
过了会,他回来了,给徐夙隐摊开手掌一看,然后揭开茶炉,将手心里的东西一股脑丢了进去。
不多时,空气里便飘起了红糖和热姜的味道。
茶开的时候,岳涯也讲完了今晚上发生的事,姬萦拒绝江无源的帮忙,起身提起茶炉,为每个人都倒了一杯姜茶。
为江无源倒的时候,他如坐针毡,连木质面具上的每一根纹路都在为主人透露着紧张。
“今天晚上这架势,都看明白了吧?”姬萦放下茶炉,重新坐了下来,磕着江无源准备的炒瓜子,她说,“我们到这儿来,别想着州牧会给什么帮助,他们早就穿起了一条裤子,说不好,上一任太守也只是替他们背锅而已。要想在暮州站稳脚跟,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
“今晚,我就跟你们说一说今后的打算。”
……
“暮州豪族彼此联结,同化当地官员结党营私,我在来之前,宰相便已叮嘱过此事。近些年,暮州并未遭受天灾人祸,然而,兵,征不动;税,交不足。我们此次来暮州,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姬萦一改此前的散漫神色,放下瓜子壳,将双手撑在膝上,认真说道:
“我们初到暮州,四家豪族必然心生警惕,短时间内必会安分守己,但时间一长,必会故态萌发。那时我们便有可乘之机。”
“有可乘之机又如何?”孔老见惯了这些官场把戏,冷笑道,“地头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地头蛇身后还站了一位撑腰的大人物。难道你还想把徐籍的儿子送到徐籍面前治罪?”
“徐籍的儿子,我们暂时动不得。但也不必担心,我们虽比不得徐见敏在徐籍心中的重量,但暮州军政在徐籍心中的分量,必然比他这位次子要重。”
姬萦笑道:
“若无这种把握,我也不会将诸位带到这龙潭虎穴的暮州冒险。”
“在等待这四家露出把柄的时候,我们就静待不动吗?”依靠在檐柱上的岳涯出声。
“当然不,我们也有要紧事推进。此事还恰要岳弟去主持。”姬萦说,“钱张严曹四家把持暮州多年,能在暮州上任的官员大多和他们沾亲带故。因而真正的有才之士必然还流落在暮州民间,他们出头无望,对钱张严曹四家应该积累下颇多怨恨。”
“岳弟负责去搜寻结交这种人,看是否可用,拟成单子交我。”姬萦说,“先启用他们为暮州基层官员,既不会引发四大家族警惕,又能起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待时机成熟——”
姬萦微笑着从小碟里拿起一枚瓜子,轻轻一捏,瓜壳破裂,果仁迸出。
“我们便杀豪绅,抄贪官。为这小小的暮州城,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姬萦话中的杀意,先给在座各人带来了一丝小震撼。
片刻寂静后,孔老发问:
“以什么名目来杀?”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毕竟他们不能随意杀人抄家,必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姬萦挺直的背脊一松,她抬手示意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接下她的话茬。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这才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如雨打屋檐,清脆悦耳。
“宰相任我为监察使,便由我出面,在暮州各处设立开口铜鼓,鼓励民众往铜鼓中投寄匿名信诉说冤情,陈述情报。”
徐夙隐停了下来,短暂地咳了两下,继续说道:
“无论是谁投寄的匿名信,我们都假托是四大家族的子弟所写,放出风声,令四大家族彼此猜忌,从内瓦解联合。”
“没错,”姬萦接着说道,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设立铜鼓,调查冤情,公开堂审定罪的事,便交给夙隐兄来办。此举定会遭到许多阻挠,说不定还会有人铤而走险,因此我将江无源借给你,与水叔一同护卫你的安全。”
江无源好久都没接到正经任务了,此时终于如愿,立即应道:
“属下听命!”
“事情就是这样,夜已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姬萦摆了摆手,衣袖随风而动,“若还有什么补充的,明日再来寻我。”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谭细细肩上坐着那只活泼的猴儿,起身后却没动,犹豫地开口道:“大人,那下官需要做些什么?”
“你就把好府内开支,等我完全掌握暮州财政后,有你的用武之地。”姬萦笑道。
谭细细心里这才有了底,笑着揖手道:“下官知晓了。”
离开青州之前,姬萦特意买了一个山里的破烂小院,修整一番后,将密道内的小动物们全收容了过去,又请了几个聋哑人专门照顾这群小生命。
谭细细到底舍不得那穿小褂儿的猴儿,明明将小猴子托付给了那几名老妪,最后离开青州的时候,姬萦看见那小猴子还是站到了他肩上。
一路上,姬萦没少取笑嘴硬心软的谭细细。
眼下,那揪着谭细细头发丝的小猴子一边看着姬萦,一边在谭细细肩上荡秋千。谭细细转身离去后,姬萦还能听到他在骂那小猴子的声音:“你这畜生,泼猴,再揪我的头发,小心哪日把你炖了汤喝!”
谭细细离开后,其余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姬萦和徐夙隐、水叔,以及一个打量他们的孔老。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主事?”孔老的目光在姬萦和徐夙隐身上打转,目光中带着探究与疑惑。
徐夙隐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而姬萦只是微笑,孔老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姬萦说:“孔老,这两日你身上都没酒味,是戒酒了?”
“清醒的时候,才想得更清楚。”孔老看了姬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你说得没错,谁都可以忘了沈胜,唯独我不可以。”
“孔会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他虽然天赋不高,但胜在有一颗忠贞向善之心。我们走的是一条不寻常的路,不定有多少明刀暗箭,若将军能够对他小露一手,今后遇到危险,也好逢凶化吉。”
孔老扯起嘴角:“孔会那小子给你塞了什么好处?”
姬萦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他能给我带来将军你,就是值得我记一辈子的好处了。”
“罢了,别叫我将军,免得那小子听见,问东问西,烦死个人。”孔老转身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道,“被你叫做孩子的人,比你还大三岁。”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几分沧桑。
孔老带着他有节奏的拐杖声走了。
姬萦尴尬地看向徐夙隐:“原来孔会已经那么大了。”
徐夙隐垂着眼眸,神色无奈。
“你忘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他端起还在冒热气的姜茶,缓缓递到姬萦面前。
“解酒驱寒的。”
姬萦不喜欢姜茶的味道,但霞珠给她煮的姜汤,她喝;徐夙隐给她递来的姜茶,她也喝。
她深知旁人的心意比自己的口味更加重要。
姬萦接过姜茶,放在手里先暖了暖手心,温暖透过指尖传遍全身,让她感到无比舒适。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姜茶的辛辣在她的口中散开,却又带着一丝别样的甘甜。
徐夙隐看着她眉心竖着几条细纹,也努力喝茶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多了丝笑意。
姬萦抬起头的时候,正好迎上他专注而隐有笑意的眼眸。她不知为何心慌,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多余地一口气喝完了热茶,故作欢快道:
“明日忙起来后,我们就没有多少这样悠闲的时间了。”
“我不便常在太守府,你若有事,便叫人来城内官驿找我。”徐夙隐说,“无论何时我都在。”
他当然不可能随时都在,但这份心意,足以让姬萦感动。
翌日,一切都如姬萦安排的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
孔会因为错过了第一次正经议事,痛心地嗷嗷大叫,一整天都沉不下心来,眼泪汪汪地追着姬萦问,昨夜为什么不把他叫起来——唯一的小插曲省略不提。
开口铜鼓在暮州城四处浇筑起来,若只有一两个,钱张严曹四家还可派人严防死守,但几十个开口铜鼓分布全城,便是这四家有心也无力了。
铜鼓浇筑一事,在暮州城引发四家强烈反对,但执意进行浇筑的人是徐籍亲自派来的监察使徐夙隐,有检查州牧、太守之权,就连徐见敏也说不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地主豪绅。
铜鼓浇筑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开鼓的时候,内里都空空如也。
姬萦让众人莫要急躁,耐心等待。依旧让开鼓的差人每日固定时候去开鼓,该有的程序,一个也不能少,不能让百姓认为,铜鼓只是做做样子。
她心知在这钱张严曹四家脚踩的暮州城下,必定有冤魂无数,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破会破土而出。
半个月后,城南最破败、混乱,聚集了无数乞丐的城隍庙前铜鼓,开出了一封用血书写的诉状。
血书递到姬萦案前的一个时辰后,姬萦和徐夙隐走入了城南一间摇摇欲坠的民居。
那民居破旧不堪,墙壁上的土坯脱落,就连屋顶的茅草也稀稀拉拉。
血书的主人,是一名三十出头的秀才,按理来说应是满头乌发的年纪,布包下的头发却已是斑白。他的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绝望与愤怒。
一见姬萦和徐夙隐,他便撩起长衫,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一叩到底。
“两位大人,学生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还吾妻女一个公道!”
姬萦神色亲和地将秀才扶起,安抚道:“你放心,我和监察使大人来此,便是为了让天理昭昭。”
“血书我已看过,但还是请你再详细说说此事缘由。”徐夙隐淡淡道。
“还请两位大人先坐,学生慢慢道来。”秀才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姬萦和徐夙隐在跛了一条腿和缺了一个角的凳子上分别坐下,秀才左手绑着一条破布,上面隐约可见血迹,用仅有的右手,艰难地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清水,小心地盛在陶碗里端来。
姬萦打量这间小小的屋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十分恰当。那破旧的桌椅,残缺的窗户,就算大开门户,也不会有小偷愿意光顾。
“茅舍简陋,还望大人勿怪。”秀才面露惭愧。
“无妨。”徐夙隐说。
秀才坐了下来,神色间难掩痛苦。他在血书上洋洋洒洒数千字,此时却像是被愤怒和悲痛堵住了喉咙,半晌都说不出一词。
两人都看过血书内容,因而耐心等待着。
“学生之妻,姓林名杏,母亲早亡,由父亲一手抚养长大,因性情和善,容貌可爱,从小街坊邻居便爱称小杏子。我与林杏,乃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两家自小便为我们定下了婚约。没成想,在小杏子的笄礼之前,她的父亲因急病而亡。”秀才低沉而沙哑道。
“小杏子的伯父,是一个酗酒赌博的混蛋,他不仅卖掉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杏子的父亲病亡后,又将目光放到了小杏子身上。在小杏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将小杏子卖给了严家的嫡系子弟严论。严论此人,痴肥如猪,脾气火爆,曾活活打死家中丫鬟。”
“小杏子嫁给严论为妾后,多次遭到殴打,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严论之手。这些,还是我见到她脸上伤痕,逼问下得知的。学生想要救她,但一并非林杏亲族,二非有权有势之人,学生有心无力,只能日夜徘徊在严府四周,每次被严府的下人发现,都免不得一顿毒打。严论甚至买通官府,剥夺了学生秀才的功名——”秀才忍不住哽咽了,泪水顺着他那憔悴的脸庞滑落。
“然而,学生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小杏子承受的痛苦——否则,学生如何也想不出来,她为何会铤而走险,对严论痛下杀手……”
秀才双手抱住头,一张过早衰老的面孔因痛苦扭曲在一起,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凹陷的眼眶中涌出。那只用破布包裹的左手,正因用力而渗出丝丝血迹。
林杏的杀夫案,姬萦来之前便调出了衙门的档案看过。
如秀才所言,林杏铤而走险拿起屠刀,却因过于紧张,未能砍中严论要害。只断了一根手指的严论暴怒不已,将林杏扭送官府,要求官府以杀夫罪判处林杏绞刑。
“暮州城的前太守柳自是个好官,他假意收下四大家族的行贿,对四大家族伙同当地官员在凌县扶持的几ῳ*Ɩ 个匪寨也视而不见,只为卧薪尝胆,取得他们的罪证,只可惜最后还是被奸人构陷,不得善终。”
秀才强忍苦痛,继续说道:
“林杏的杀夫案,被趋炎附势的县衙判处绞刑,然而柳大人认为刑法过重,小杏子被强嫁给严论的时候,仍是为父守丧的孝期,按律守丧期间的所有婚约都属无效,更何况,小杏子是被伯父逼婚,这门亲事本就不合法也不合情。因而,柳大人认为死刑可免,判服三年劳役即可。”
“三年后,林杏刑满释放,与学生成婚。一年后,我们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平凡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年……”
秀才的嘴唇微微抖动起来,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心力。
“徐见敏来后,柳大人被以渎职问罪,打入牢中受种种酷刑,只剩半条命后,他们将柳大人送往青州,在青州问斩!原来,柳大人对小杏子的处置早就引起了严家的不满,也让四大家族怀疑起了柳大人的居心……徐见敏上任后,他们狼狈为奸,达成了共识,要想完全掌控暮州,柳大人是一个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他们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最终害了柳大人的性命不说,林杏的杀夫案也被重审,徐见敏以谋杀亲夫罪,将小杏子斩首示众……连我们年仅两岁的女儿,严家也没有放过。我的女儿,在门前玩耍时失踪,第二天早上在粪沟中被发现,身上有淤青无数,口鼻堵满污物,官府却说,她是失足而亡!那些淤青,也是我自己打的!”
一声极痛极苦的哀嚎从秀才口中发出,他仰面嚎啕,再难遏制,刻骨铭心的仇恨和痛苦从那双泪流不断的眼睛里喷发。
“大人,学生愿豁出这条性命,也要为我可怜的妻女讨回公道啊!”
秀才的冤屈,在街坊中人尽皆知,但亲眼见到当事人的血泪泣说,还是让她不禁心中哀痛。
她还没来得及安慰,徐夙隐已默默地递出一块素净的帕子。
“你放心,”他神色依旧宁静,只是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为恶者,天报之以祸。天若不报——”
姬萦与他四目相对,都比彼此眼中看出同一个心意。
“天若不报——”姬萦接上他的话,沉声道,“你我来报。”
第067章 第 82 章
当严论被押入州大牢时, 四大家族仍心存侥幸,企图通过徐见敏活动关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个痴肥如猪的严家子弟, 在州大牢中叫嚣不已,扬言要像处理柳自一样处理姬萦。
他的狂妄,在江无源走入牢中后戛然而止。
南亭处的每一个人, 都是刑讯好手。
在严家为着严论四处奔波活动的时候, 徐夙隐拿到了严论的供词。
严论的供词犹如一团乱麻中露出端倪的那根线头,徐夙隐顺藤摸瓜, 一连扣押了数十个与四家有着深深关联的人物。
江无源近乎七天七夜都吃住在州大牢,审完这个审那个,所到之地,惨叫连连。
与此同时,随着严论等人的入狱, 城内四处的铜鼓中都出现了雪花般的诉状,几乎每一张都在控诉钱张严曹四家的暴行。
徐夙隐的大动作吸引了四大家族的主要注意力, 姬萦趁机让岳涯展开了行动。
岳涯四处寻访流落民间的有才之士, 将可用之才拟成单子递给姬萦,由姬萦再次考察后,启用这些怀才不遇的人,暂时将他们安置在不痛不痒的位置上。
此内外合击之计乃是她和徐夙隐在前往暮州的路上便已商定好的, 除了需要时间推进以外,再有一些不足之处, 也在之后推进的过程中, 陆续补上了遗漏。
铜鼓之中的密信大多是暮州百姓所递, 然而,姬萦故意放出消息, 其中不乏豪族子弟间的举报。
钱张严曹四家本就是竞争对手,摩擦不断,因铜鼓之计,四大家族之间更是充满猜忌,此时再想联合,也是貌合神离。
徐见敏一开始,还想着为四大家族做斡旋,但他并非蠢笨之人,看出钱张严曹四家回天无力后,果断地舍弃了他们。
元朔二十年的春天,在姬萦以雷霆手段查抄暮州四大家族后,姗姗来迟。
严家门前的玉兰花谢了一地,严府的牌匾被取下,随意丢在一旁风吹雨打。姬萦看着严府老少被押往府衙,为首的严老爷,双目浮肿,衣着粗布,恨恨地剜向站在门外的姬萦。
“我要你不得好死!”严老爷瞪着红肿的眼睛朝姬萦冲来。
无需姬萦动手,严老爷已经被衙役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后重新推入家眷之中。
等待着他的,将是严厉的刑法。
其余三家同样如此,无数曾经作威作福的富家子弟,被换上了粗糙的麻布囚服,在一路烂菜叶和烂鸡蛋的投掷中,哭哭啼啼地走向州狱。
绵绵的春雨成千上万地落在暮州城中,打湿了逐渐空置的暗红色铜鼓,让红的更红,黑处更黑。暮州城的家家户户,都不禁走出家门,喜气洋洋地迎接着象征新生的第一场春雨。
他们对暮州前所未有的女太守的看法,也由怀疑转为敬畏。
四大家族倒台后,姬萦逐一清理了暮州的弊政。
那些曾受四大家族压迫和剥削的平民,在新生之后纷纷为姬萦主动立起了长生牌,化身为姬萦最忠实的支持者。
就如孔老所言,暮州的四大家族,本质上来说依然还是商贾,除掉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难题。
难的是,在姬萦这个太守之上,还有一个态度暧昧的州牧——徐见敏。
姬萦刚来的时候,徐见敏试图拉她下水,同流合污。后来,见她态度坚决,四大家族颓势初显,便果断地袖手旁观,看似是以大局为重,但那只不过是小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三个月时间,暮州军政焕然一新。
徐夙隐以监察使的身份,就此事写了详细的奏章递至青州。
徐籍在宰相府书房里展开了这封来自青州的信。
奏书上的一字一句都有徐夙隐式的飘逸静美,平铺直述地说明了这三个月以来,他在暮州设开口铜鼓,查冤假错案的事情。
在姬萦的配合下,他们一举铲除了在暮州扎根多年的地方四霸,让暮州军政大权重回青隽掌控。
徐籍看完奏书,不置可否,顺手就将奏书递给了长榻一旁的心腹晁巢。
“你怎么看?”他漫不经心道。
晁巢几眼看完奏书,不敢轻置一言。
写奏书的是宰相的大儿子,抨击的是宰相的二儿子。
他怎么看?能怎么看?
“钱张严曹四家胆大包天,有此结局也是罪有应得。”晁巢谨慎道。
“你不说,我便替你说。我这个二子,无甚大才,连小才也十分堪忧,最要命的是,心胸还尤其狭窄。”徐籍冷笑道,“一离开青州,就迫不及待想要当家做主。”
晁巢拿着徐夙隐的奏书,小心不语。
“上个月,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将他调回青州,不过——”徐籍说,“现在看来,却是没这个必要了。”
晁巢不解:“这又是为何?”
“天下无废物矣,端看你怎么去用。”
长榻上的矮桌,放着一只细长的玉瓷瓶,两支开得正好的杏花正娉娉婷婷立在水中。
徐籍随手摘下一朵粉嫩的杏花,轻轻摩挲着它的花瓣。
“徐夙隐暂且不谈,便说那姬萦,看似笑脸吟吟,心思浅薄,然其眉骨隆起,眸光似虎,绝非甘居人下者,不得不防。这两人来往密切,恐有联合。若放任这二人在暮州发展壮大,说不得会有失去掌控的一天。”
“眼下徐见敏已与这二人结下仇怨,留他在暮州掣肘两人,不正是废物利用?”
徐籍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淡粉色的花瓣在他布满老茧的指尖忽而被狠狠碾破,渗出带着淡淡花香的汁液。
十天后,徐籍的回信到了暮州。
如姬萦预料的那般,关于徐见敏的纵恶,徐籍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徐见敏并未受到多少实质性的惩罚,依然稳坐州牧之位,统辖着暮、兰两州。
徐籍的回信,标志着四大家族的作恶,以及徐见敏此前的纵容,就此尘埃落定,前尘不提。
徐籍不打算治罪徐见敏,便是将徐见敏这个难题扔给了姬萦。
得罪了上司,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徐籍打的大约就是这般主意,制衡之术,生在帝王家的姬萦太过熟悉。
徐籍的回信到了之后,原本还安分守己的徐见敏,当日傍晚便遣人递了请帖过来,让姬萦第二日晚上去州牧府参加家宴。
好在,有一个计深虑远的军师,徐夙隐已提前将这些利害与她分析清楚了,姬萦丝毫不慌。
徐见敏的家宴,究竟是示好的和解之宴,还是危机四伏的鸿门宴,姬萦的班底们众说纷纭。
“我在徐府进学时,和徐见敏打过交道。”岳涯说,“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在徐籍的三子之中,他最没有存在感,因而最是愤恨不平。这次徐籍没有治他的罪,难保他不会丧心病狂,以为是徐籍在为他撑腰,转过头来治姬萦的罪。”
“要不然,称病不去?”谭细细一边说,一边和正在撕扯他官帽的小猴子作斗争。
“不妥,如此便落了下风。”岳涯摇头。
“嗐!要某说,还怕他咋的?某带上某的家伙,和姬姐一起去,干他爹的!”秦疾愤而一拍茶桌,吓得那竹石纹的青瓷小盘带着盘中七八个红枣一起跳了起来。
“就是!带上我,我们一起掀了州牧府!”唯恐天下不乱,无处发挥神威的孔会大声附和。
“砰”的一声,是他话音未落便遭身后的孔老拿起拐杖敲了个响亮的爆栗。
姬萦先听了众人的意见,不反对也不赞同,等大家都说完了,她才清了清嗓子,缓缓道:
“徐见敏虽然恨我坏了他的粮场,但看在我背后是宰相的份上,也不敢公开治罪于我。此次邀我登门赴宴,十有八九,是看上了钱张严曹四家的抄家所得。”
这个结论,是姬萦和徐夙隐商议后的共同结论。
徐夙隐因为身份特殊,理论上是监察她的,因而没有参加今日的议事。
“若是如此,万不可退让。”岳涯马上说,“徐见敏性贪婪,一开先口,便源源不绝。”
“我也这样想。”姬萦说,“我辛苦抄的家,我厚着脸皮得罪的人,他隔岸观火不说,暗地里还使了不少绊子,现在要我把到手的钱吐出来,真是异想天开。”
“大人——下属有话要讲。”
花厅下首位置,坐着一名清瘦的年轻文官,是由岳涯举荐的暮州才子荣璞瑜,最近才加入姬萦的心腹团,由于是暮州出身,对暮州的弯弯绕绕了如指掌,在铲除暮州四害的过程中,很出了一些力。
见他神色犹豫,姬萦鼓励道:“你但说无妨。”
“州牧助纣为虐,鱼肉百姓,我们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大人出现,暮州还不知要笼罩在钱张严曹四家的阴影中多久。但下属既已效忠大人,有些话便不得不说。”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人才德虽然远在州牧之上,但州牧再怎么也是大人名义上的上峰。因着暮州四家,大人已经让州牧不悦,若再把他得罪狠了,恐怕今后会有很多麻烦。这也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姬萦耐心听完,说:“我自然也不想与徐见敏闹得太过难看,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荣璞瑜得到鼓励,揖手说道:
“州牧上任之时,随行人员中有许多貌美婢女,其中有一异族女子,名告里,乃是云州之人,听说是州牧来暮州上任时,在路上偶然救下的丽族女子。暮州四家看出州牧喜好,搜寻了许多风格各异的美人相赠,但仍以告里尤其受宠。”
“州牧后院中,有女子怀孕,但最后往往不知所踪。唯有告里,顺利生下了一名男婴,此后被州牧纳为侧夫人,如今又再次怀上身孕,州牧对她格外爱重,允她主持中馈,犹如正室。”
荣璞瑜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姬萦:
“大人若要中间人从中斡旋,以下属拙见,告里便是最好的选择。寻常人很难见到告里,但大人身为女子,要想与后宅中的告里取得联系,比旁人轻松许多。”
姬萦沉吟片刻。
能少个敌人自然最好,她开口道:“荣兄所言有理,只是我不知如何才能联系上告里。”
“告里院中的陈姓花匠,其妇正好是下属的奶娘。大人若是有意,下属便让奶娘代为传话。”
“可以。”姬萦说,“此事交予你去办,务必要在明日赴宴前,安排告里与我一见。”
荣璞瑜揖手应是。
当天稍晚一些,荣璞瑜的奶妈便传回了消息:告里愿意与姬萦一见。
荣璞瑜效率极高地安排好了这一场会面,见面地点就设在暮州城外的若水寺。
第二天巳时,姬萦提前一炷香时间来到约定的宝塔之下,寻了个阴凉树下,静待告里的出现。
为了不引人耳目,她特意换下了习惯的道袍,没有带那极打眼的剑匣,穿着寻常女子的衣裳,如寻常女子一般安静站着,只是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怎么也闲不下来,谁路过都要聚精会神地看上一眼,直把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看得满脸通红。
她等了好一会,等得都快无聊起来,终于见一个头戴白纱帷帽的紫衣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着宝塔这边缓缓而来。
姬萦盯着她看,想要穿过那层摇曳多姿的白纱,看清纱中人真正的面庞。
对方发现了姬萦的视线,却并未避开,而是轻声与丫鬟说了什么,丫鬟急匆匆调头而回,她站了一会,待丫鬟消失不见后,再次抬脚往姬萦这里走来。
她的小腹微微突起,正是有孕之相。
姬萦确定此人便是告里,随即迎上了上去。
“小冠见过夫人。”姬萦露出亲切的笑容,拱了拱手。
告里伸出一只雪白的纤手,轻轻揭开脸上的白纱,露出一双含着三分忧愁和冷清的凤眼,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姬萦。
“你便是新任的暮州太守,姬萦?”
“正是小冠。”姬萦笑道。
“上一任暮州太守也曾想扳倒暮州四家,但他没有成功,反倒弄丢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告里说,“没想到,你身为女子,却做到了男人也未曾做到的事。”
“小冠以为,女人不比男人差。”姬萦谦虚道,顺便想捧一捧对面的告里。
没想到,告里却不为所动,反问道:
“那你身边有多少女官女将?”
姬萦一愣,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霞珠算是吗?就算是,那也只有一个。似乎也拿不出手回答告里。
告里并未纠缠这个问题,她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或者是压根没想到要从姬萦这里得到回答。总之,她话锋一转,说道:
“陈叔自我到来之后,便一直为我侍弄花草,我离开家乡多年,只能靠花草聊寄思乡之情,陈叔得力,因而我愿意卖他一个人情。”告里说,“我也不卖关子,直接告诉你罢,你们猜得没错,州牧设宴邀请你,为的就是四家抄家所得。”
“还请夫人告诉我,可有斡旋之法?”姬萦追问。
“暮州四家横行霸道多年,积攒了巨额的不义之财。这一点,你应当最为清楚。”告里说。
姬萦没有否认。
的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不会去做。当初下定决心铲除暮州四家,而不是取一个中庸之法,便是看上了四家积累下来的巨额家财。
徐籍在她的活票上剜了好大一块肉,她总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才是。
“要你如他所愿,恐怕你也不愿,不然,也不会找到我这里来。既然无法对症下药,那不妨试试投其所好。”
“还请夫人直言,如何投其所好?”
“你可听说,”告里的凤眼轻轻睨着姬萦,“州牧有人妻之好?”
第068章 第 83、84 章
“什么?”
姬萦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竟然能听到这种要拿小板凳坐在三大姑七大姨之中,费劲心力取得她们信任之后才能知晓的惊天八卦。
告里并不意外姬萦的震惊,但她白若初雪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抹嘲笑。
“你虽不知, 但钱张严曹四家却早已揣摩出来,州牧后宅中的女子,大多是嫁过人的妇人。”她说, “送佛送到西, 我再点你一句,城西莫氏是个新寡之人, 州牧曾向人夸赞过她的美貌。”
不等姬萦说话,她已经戴上了帷帽,转身走向宝塔门前。那匆匆离去的丫鬟,也在这之后赶了回来,为告里披上一件薄氅, 搀扶着她进了宝塔里面。
姬萦心中有些犹疑,心事重重地走出若水寺。江无源和马车就在寺前等她。
“如何?”他问。
“若我现在让你去查两个人, 到未时你能查到多少?”姬萦问。
现在刚过巳时, 离未时还有一个时辰。连姬萦都知道她的要求太过苛刻。
“时间太短,只能查到十之三四。”
“好,你去帮我查城西的莫氏,以及徐见敏侧夫人告里的来历。”姬萦顿了顿, “如果时间不够,就着重查告里的来历。”
江无源领命。
姬萦乘马车回城, 在官驿下了车。
水叔平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但今天恐怕也看出了姬萦脸上的急切, 竟然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极快地为她通报了徐夙隐。
片刻后, 姬萦坐到厢房里,将告里所说之话一一转述。
徐夙隐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临街窗户虚掩的厢房里,仍穿着冬季的白色狐裘。听水叔说,他昨夜又咳了一整夜。
“……徐见敏的癖好,我在青州时确有耳闻。”徐夙隐自己身体不适,仍为姬萦倒了一杯热茶,“只不过,或许是顾忌宰相的看法,他并未像现在这般大张旗鼓。”
“那告里也是个奇女子,”姬萦将她们关于男女之才的对话转告,感叹道,“她把我问住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姬萦虽然当时哑口无言,但她现在回过神来,反倒细细思索起大肆任用女性官员的可能性来。
“要说三蛮之乱前,女子为官不亚于痴人说梦。但现在科举都没了,官员启用完全靠已经做官的人那三言两语,反倒好操作起来。”姬萦说,“天下一半男子,一半女子,而今男子中的有才之士大多都已择木而栖,女子中的有才之士却仍被埋没,我若是启用女官,岂不是如入宝山,满载归来?”
徐夙隐咳了咳,说道:
“启用女官是个别开生面的政策,从长远来看,必然大有裨益。只不过,还需徐徐图来。”
“这是为什么?”姬萦好奇问道。
以她的想法,该是立即广而告之,大肆收拢女性人才才是。
“你可知,天下女子有多少识字之人?”徐夙隐说,“千中不足一人。”
他以拳掩唇,压低声音再次咳嗽了起来。
看着他这副被病痛折磨的模样,姬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如果有什么天材地宝能够治愈徐夙隐,她一定想方设法为他弄来。那并非是虚情假意,她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哪怕刀山火海,徐夙隐也值得她为此去闯。
看见她难掩哀痛的眼神,徐夙隐反过来宽慰道:“不用担心,每到冬春换季时,我的病总会重些。等过些时候,适应了便没事了。”
他总是说“不用担心”,“会没事的”,一开始,姬萦全然相信,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那只是安慰之语。
她从未听他说起过自己的痛苦,但哪怕只是目睹,也叫她心乱如麻。
她还未从徐夙隐的病情中抽出心神来,徐夙隐已经接着她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你现在启用女官,一是犹如海中寻针,二是会如火中取栗,引起上下的忌惮。‘牝鸡司晨’,历来是社会的大忌。数千年来,权力被仅限在男子手中,哪怕贵为皇帝之母、一国皇后,手中所有,也不过是一种权力的折射。你虽是女儿身,却具有有目共睹的实绩,宰相破格任用你,众人心服口服。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把你看作是宰相手中一把特殊的工具,但你要是有了人的意识,想要带领更多的女子进来分他们一杯羹,就会引起他们的联合对敌。”
“……那你为什么不反对我?”姬萦怀着复杂的心情问道。
徐夙隐的目光落在平静的茶面上,看着那微微卷曲在底的茶叶,淡淡道:
“你欲求堂堂正正为人,不仅自己做到了,还欲提拯天下众女,正所谓己先则援之,彼先则推之。此乃大义,我为何反对?”
他说完许久,也不见姬萦回话,抬起眼来朝她看去,发现她正以一种极深极亮的眼神定定看着他。
“……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徐夙隐故作镇定道。
“你说得对极了——我只是没见过像你这样,说什么都能说到我心坎里的人。”姬萦说。
“……因而才要徐徐图之。”徐夙隐避开她的眼神,以掩饰眼中的悸动,“若你有意开女官之路,先暗中搜寻可造之才,按才能大小给与官职,但只可作为特例,不可普及,免得激起内外反对。待你积累了足够的实力,能够如宰相一般一言九鼎时,再兴建女学,广征女官,便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由你来做这些事,相比起宰相等人来,有一个先天的优势。”
“什么优势?”姬萦问。
“投效你的能人异士,相比起其他人麾下之人,更能接受与女子共事,乃至屈居之下。”徐夙隐说,“要是换了其他人,反对之声一定会激起层层巨浪。”
“你说的这个女学很好,我办定了。”姬萦道,“但是我没进过学,更不知道怎么办学。届时这事儿又要麻烦你了。”
徐夙隐面露犹豫。
“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难处?”姬萦问道。
“……并无其他难处。”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看见她修建女学的那一天。
两人谈话至一段落,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时辰,江无源从官驿外匆匆而来。
“查到了?”姬萦忍不住站起身来。
“城西莫氏,的确是新寡,州牧是否称赞过不得而知,但我从墙外窥得一眼,确有艳容不假。”江无源说,“至于徐见敏的侧夫人告里,市井中却没有多少传言。只知道徐见敏在将告里纳为侧室之后,收敛了不少浪荡行径。”
江无源面露不齿,说:“我打听到,在告里成为侧室之前,徐见敏甚至强夺过一名菜户的妻子。此妇的丈夫因申诉无门,在徐见敏出门的时候试图刺杀,失败后自尽身亡,被软禁在州牧府后宅的人妻听闻噩耗,也殉情而去。”
“看来,徐见敏偏爱有夫之妇的事是真的。”姬萦欲言又止。
她犹豫的是,真的要如告里所言,将那城西的莫氏强掳来送给徐见敏吗?
江无源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但徐夙隐一定知道。
在他平静似水的目光下,姬萦觉得脸上真真发烫。
上一刻,她还大言不惭,要修建女学,开女官之道,要做“提拯天下众女”的事,可下一刻,她便站到了一个天秤之前,一头是抄家所得巨款,一头是无辜的莫氏女。
只要牺牲一个莫氏女,便能保留住令州牧也为之眼红的巨款,难道不划算吗?
当然划算。
但这都不能称之为利用,若只是无关痛痒的利用,她还可闭一闭眼睛,说服自己大局为重。
这分明是弱肉强食的野兽之道。
“江兄,烦请你回府上拿一件道袍来。”姬萦说,“我穿裳裙不太习惯,等会赴宴还是想穿习惯的衣服。”
话说出口后,姬萦心中一松,彻底做下了决定。
“除了道袍,没别的事了?”江无源疑惑道。
“没别的事了。”她轻松笑道。
徐夙隐低头不语,唇边带着一缕微笑。
江无源离开后,姬萦重新坐了下来,端起徐夙隐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从我还会犹豫来看,我也不是个完人。”姬萦笑道,“今后若有偏离正道之举,还望夙隐兄多多谏言。”
“百中九十九都会犹豫,”徐夙隐含笑道,“而你做了百中之一的选择,已是十分不易。”
姬萦自觉应受批评,却反收到了鼓励,她呆了半晌,嘟囔道:“你总这样对我,早晚要叫我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如何对你?”徐夙隐轻声问。
如何对她?姬萦也说不出来。总之,在他面前,她总是心里暖暖的,比在任何一处都要闲适,但有时又会因为他的突然之言而慌乱和局促。还有一些时候,她会因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哀神色,亦或压抑的低咳声感到心脏骤紧。
这一起一伏,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
“……喝杯茶吧。”
她回答不出来,倒了一杯热茶,讪讪地推给徐夙隐。
不一会,江无源带着她的道袍回来了,姬萦借了一个房间换上道袍,徐夙隐为她重新梳理了不大工整的发髻后,她便单枪匹马地去州牧府赴宴了。
……
和三个月前的接风宴不同,这回晚宴地点在徐见敏的宅邸,姬萦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路过州牧府多次,但真正踏入州牧府的大门,这还是第一次。
州牧府的门房沉默不语地给她开了门,管家板着脸为她领路,路过的每一个下人,都在预兆主人的态度。
管家将姬萦领到后宅,穿过一个长长的游廊,走入一片盛开的桃花林。这片尽显自然之美的桃林和州牧府中金碧辉煌的奢华格格不入,姬萦踏着粉花无数,嗅着阵阵幽香,犹如乱入了世外桃源。
桃花掩映中,一张石桌现出身来。
徐见敏站在石桌旁不远的桃树下,正在与身旁人说话,旁边是一位穿紫衣的貌美女子,便是与姬萦有过一面之缘的奇女子告里。
告里今日没有白纱蒙面,乌云般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穿牡丹纹的银冠,衣领上垂着一条镶嵌有黑色宝石的风铃花流苏项圈,那双像是笼着秋雨的清冷眸子,让姬萦也我见犹怜。
听到脚步声,两人一齐朝她看了过来。管家停下脚步,揖手告退。
姬萦行至徐见敏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下,笑意盈盈地拱手行礼:
“下官姬萦,见过州牧,见过夫人。”
告里静静地打量着她,仿佛是第一次与她相见。
“无需多礼。”徐见敏说,“今天只是一顿寻常家宴,为了不使你紧张,我特意叫了我的夫人来作陪。夫人,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明萦道长。”
告里神色不变,对姬萦点头示意。
“来,美酒佳肴已经备好,我们入座吧。”徐见敏说,“今日天气不错,夫人不想在花厅里吃饭,因而野趣了一番,你不会见怪吧?”
“大人说笑了,我也不是那等粗人,能够欣赏如此美景,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寒暄了一番后,姬萦坐在了徐见敏对面,告里与他同坐一边。
看得出来,徐见敏对告里的宠爱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徐见敏爱人妻,那么告里,也是其中之一吗?
姬萦小心谨慎地打量告里,告里却像对她毫无兴趣一样,冷淡的目光只在被风吹落的桃花上流连。
“夫人喜爱桃花吗?”姬萦笑着问。
“我的故乡,山上到处都是桃树。”告里缓缓开口,“每到春天,粉山连绵。”
徐见敏也跟着说道:“正是为了缓解夫人的思乡之情,我才命人在州牧府后院栽种桃树,蔚然成林。”
姬萦适时地恭维了一下徐见敏的拳拳之心,后者面露得意,拿眼去睨告里,似是要邀功求赏。
告里淡淡一笑,不爱笑的美人乍一露出笑容,无需言语便动人心魄。端看徐见敏那春心萌动的模样便能证实了。
姬萦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要学习一下这个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上次在酒楼里见你酒量不俗,这回我特意准备了三十年的屠苏酒,今日务必要不醉不归。”徐见敏大笑道。
他大约是想模仿他老爹那副豪迈不羁的样子,只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倒泄露了虚弱的内心。
“只要大人想喝,下官自当奉陪。”姬萦含笑道。
下人们流水般地送来了美酒和佳肴,石桌上渐渐摆放不下ῳ*Ɩ 。
酒过三巡,徐见敏终于暴露了来意。
“明萦啊,你来之前,我还和夫人打赌,赌你敢不敢一个人来。”
徐见敏已有了几分醉意,脸上露着红晕,然而一双细长的眼眸,还像狐狸般狡黠。
“哦?谁赌输了?”姬萦问。
“自然是夫人赌输了!”徐见敏笑道,“我一直都说,明萦道长是什么人?那可是一剑砍杀了朱邪二雄的女英雄!我自认不比朱邪二雄武功高强,明萦来此赴宴,要想对付我,还用得着帮手?”
看似寻常的话,实则危机四伏。
姬萦摆出谦逊的面孔,摆手道:“大人这话说得吓人,下官与大人无仇无怨,素来关系也很和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怪这世风日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看这钱张严曹四家不就是如此?他们在我面前,是何等体恤爱民,为富有仁?没能想到,竟是这般作恶多端!”徐见敏怒声道。
“他们演技精湛,无怪乎大人受了蒙骗。”姬萦顺着他的话说。
“还是明萦有雷霆手段啊,来了暮州不过三月,便将四家一网打尽,一纸奏书飞往青州,幸好宰相明察秋毫,念我为暮州操劳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治我识人不明的罪,否则,今日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和明萦一起喝这杯酒了。”
徐见敏阴阳怪气这番话,就差明晃晃地指责姬萦了。
姬萦也不好说奏书是徐夙隐写的,毕竟徐夙隐也是自己人。她只好独自背着徐见敏的眼刀,赔笑道:“下官也是忠人之事,尽人之责而已。宰相是何等明睿的人,知道真正的害虫是暮州四家,怎会牵连大人?”
“那可不好说,我那个兄长——一向是不阅世情的。”徐见敏冷笑道,“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买什么人的账,只要是他觉得不对的,哪怕是父亲来说理都没用。姬大人,你和我那兄长相处久了,是否也是这般性格?”
“下官在官场做事,自然是要阅世情的。”
“那你说,这钱张严曹四家抄家所得,要如何分配啊?”
说了半天,终于到了正题。
姬萦谨慎道:“暮州州库空虚多年,许多清水衙门内的低品官员已有两年以上的欠俸,暮州兵也有将近一年的拖欠兵饷……”
徐见敏打断姬萦的话,不耐烦道:
“欠俸欠饷也不是你来之后才欠的,我就问你,这么多银子,你打算如何分配?”
看来,姬萦不吐点出来,是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大人以为如何?”她反问。
“天下不平,民生凋敝,非是暮州一州缺钱,我下辖的兰州也有同样的难题。暮兰两州有同一个父母官,亲如一家,即是一家人,本官以为,暮兰两州各分五成。如何?”
姬萦只想一个大巴掌呼到徐见敏厚颜无耻的脸上。
“恐怕不妥啊,大人。”姬萦说,“按律例,千百年来都是何地抄家充何地库银,这暮州抄的家,银子却流去了兰州,恐怕暮州百姓也不答应啊!”
“事急从权,道理也是人定的,怎么就不妥了?”徐见敏神色不悦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暮州四家抄出来多少白银,别说养暮兰两州了,就是再养一个青州,也不是不行!”
“还是如下官先前所说,暮州的俸禄和兵饷拖欠多年,官员和士兵都颇有怨言,尤其是兵饷,若是久不发放,恐有兵变之忧。”
“既然有兵变之忧,那就更要分一半给兰州了。这暮州怕兵变,兰州难道不怕?”
徐见敏死咬不放,但姬萦也死不松口。
姬萦是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咬去一半肥肉的,徐籍要分她的羹,这倒也罢了,徐见敏是个什么东西,也想从她碗里抢食?
“姬萦,你是想抗命不成?!”徐见敏耐心耗尽,一拍石桌,露出真实面目。
姬萦退出石凳,拱手垂首称不敢。
徐见敏瞪着不知是被酒精还是愤怒染红的眼睛,恼怒不已地看着姬萦。
寂静的僵持之中,告里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敏郎,州牧府是要搬去兰州吗?”
告里冷不丁地一句打岔,让徐见敏脸上的怒色被疑惑取代。
“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听这位大人说,暮州的官俸和兵饷都已拖欠多年,以致人心不稳,军心动荡。我心里好生害怕。”告里垂下眼,右手轻轻放在她微有突起的小腹上,“眼下好不容易有银两填补之前的亏空,让暮州安定下来,大人却要抽走一半去兰州,所以我才有这样一问。”
“州牧府自然不会轻易变动的,而且你是女人家——你不明白钱张严曹四家到底有多少底蕴,哪怕暮州只留一半,发清此前的欠款也是绰绰有余。”徐见敏说。
“以前的发清了,以后的就不发了吗?”告里幽幽问。
徐见敏被她问住,愣了一下。
姬萦适时开口道:
“正如夫人所说,暮州此前的欠款只是花销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如何振兴民生萧条的暮州,使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真正有牧治所的样子。这些,都离不开银子。”
“事有轻重缓急,下官理解大人作为暮兰两州父母官的心情,但暮州作为牧治所,理应是第一个被复兴的地方。”
徐见敏的表情已不像先前那样坚定,他因为“牧治所”三个字犹疑起来,姬萦的话,让他将暮州的富庶,和自己的富庶之间写上了等于。
姬萦抓住时间,再向他大倒苦水,平日里她听多了谭细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诉苦,现下再重复起来,可谓如鱼得水,滔滔不绝。
终于,徐见敏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用了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你难做了,但我作为州牧,自然不能无视同样在我辖下的兰州。不过,夫人说的也有道理,牧治所的民心和军心不能动摇。”
“抄家所得,你便拿四成给兰州州库。”
徐见敏话音落下,告里轻轻道:“前几日我去若水寺上香,官道上还落下了巨石,幸而没有伤及人命,只是可怜我腹中小儿,被吓得好不安分。若不修缮,往后我连寺庙也不敢去了。反倒是那兰州,我来了这么久,也没去过一次。”
徐见敏忙说:“夫人莫怕,那官道是有些年生了,偏又修在山脚下,我这就叫他们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转过头来,对姬萦说:“夫人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吧?我再给暮州留一成,你遣人去把那官道给重新修缮一下,莫要让这样的事情再次上演。”
五成减到四成,再到三成。
再说,到底抄了多少,不还是她说了算吗?
姬萦心花怒放,见好就收,赶紧应是。
只是她不明白,告里的办法,她并没有采用,告里为何还要为她说话?
如果说,是因为告里身边陈姓花匠的面子,未免太过滑稽。
好不容易,姬萦找到了和告里单独相处的机会。徐见敏被前来禀告事情的下属叫开,石桌上只剩下姬萦和告里二人。
她盯着告里在和煦春光下白如栀子的脸庞,问出了心里不解的疑问。
“夫人为什么要帮我?”
告里抬起冷淡而美丽的凤眼,平静地审视着对面的姬萦。
“你不愿做的事,我同样如此。”
第069章 第 85、86 章
走出宰相府后, 姬萦骑马回到太守府,向府内等待结果的众人报了平安后,又从后院的角门溜了出去, 穿各种小巷,走最短距离去官驿。
路上下起了濛濛细雨,清新的雨滴扑面而来, 姬萦更觉心情爽朗。
到了官驿, 她将马拴在门前木柱上,抹去头顶雨滴, 高高兴兴地径直而入。
敲开徐夙隐所住的厢房后,姬萦只见到了水叔。
她开口就问:“水叔,夙隐兄呢?”
水叔正拿着一张手巾擦拭厢房窗框上的灰尘,不冷不热地瞥了姬萦一眼,说:“公子出去了。”
“没让你跟着?”姬萦惊讶道。
“公子不让我跟着。”水叔没好气道。
见不到徐夙隐, 姬萦在这里久留也没意思,她正要告辞, 水叔放下手巾, 忽然说道:
“但我知道公子去做什么了。”
姬萦用好奇的目光等着他继续说完。
“公子猜到你此去必会喜色而归,已提前去准备查抄清单了。公子是宰相派来的监察使,由他拿出的清单,徐见敏不得不信。公子为你, 苦心费尽。”水叔似乎强忍着什么,戛然而止了半晌, 才又缓缓说道, “以前的事, 公子不想提,老夫便不提。只是希望姑娘, 往后莫要辜负我们公子的殷殷情义。”
姬萦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水叔放心,夙隐兄身份高贵,却愿意助我成就霸业。此情此意,姬萦铭记于心,即便水叔没有今天这番话,我也绝不会辜负夙隐兄的深情厚谊。”
水叔瞪着她,只见眼前这年轻姣美,言笑晏晏的女子,左脸一个世字,右脸一个美字,额头上再赫然一个姬字,端的是可恶至极!
他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竟然还在装傻卖乖!
他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最后化为一声重重的哼声,扭过头去继续擦拭窗框,不再搭理姬萦。
这老头古里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姬萦毫不在意他那副噎气的表情,神情自若地告辞后,站在官驿的屋檐下,看着外边细雨霏霏的雨幕,想了想,找官驿的伙计“借”了一把伞。
那老伙计认出她是本地太守,根本不敢收钱,姬萦还是按市价给了他几个铜板。
在感恩戴德的老伙计的目送之下,姬萦把油纸伞夹在腋下,灵巧地跨上马背,骑马往州库赶去。
徐夙隐出门得早,肯定没有带伞,姬萦这把伞,就是给他准备的。
姬萦自己,那可是别说淋雨了,就是在河里泡两天两夜,也不定会生病的铁一样的身体!
就在她兴冲冲赶往州库的路上,雨突然大了。原本像银丝一样的细雨,化为瓢泼的大雨,淅淅沥沥砸在人间。
姬萦不得不展开那把为徐夙隐准备的伞,遮挡在自己头上。
急赶慢赶到了州库大门,姬萦一眼就看到正在将许多红木箱子急急忙忙往室内搬的衙役们。她没见到徐夙隐的身影,跳下马来,拦住站在屋檐下监督的荣璞瑜,故作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太守大人——”
姬萦挥手制止了荣璞瑜的行礼。
“监察使大人刚刚来过,清点了钱张严曹四家的抄家所得,现在我们正要把这些东西重新搬回库内。”
“监察使呢?”姬萦问。
“已经走了一会了。”
“往哪个方向走了?”
荣璞瑜指了个方向,姬萦便又朝那个方向赶去。
她挂念着徐夙隐病弱的身体,恨不得立刻生出两只翅膀飞到他身边,马上就让头上这顶伞罩到他的头上。然而老天就像偏偏和她作对一样,她往荣璞瑜指引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也没见到徐夙隐的人影。
他去哪儿了?
就在姬萦心生焦躁的时候,一个清冷瘦削的身影映入她被大雨笼罩的视野。
在一家门可罗雀的茶楼,徐夙隐坐在门前的坐凳楣子上,怀抱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神色宁静地望着檐外千万条瀑布。夹着细雨的凉风吹灌在他的衣袖之间,如腾云起雾,飘然欲去。
姬萦夹紧马腹,马蹄飞扬,破开无数垂直落下的雨箭,向回首朝她看来的徐夙隐绽开一个雨中曦阳般的笑容。
她在茶楼前不远便勒停缰绳,跳下了马,握着油纸伞冲进了茶楼门前的屋檐下。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蜷缩在徐夙隐怀中的那团黑丸子是什么东西。
乌黑亮丽的羽毛,黑珍珠一般机灵的眸子,一只尖尖的鸟喙,竟是一只乌鸦。
“夙隐兄,这是……”
“我路过此处时,几个童子在用树枝戏耍它。它的翅膀受伤了,飞不起来。”徐夙隐垂眸看了眼乖乖窝在他怀中的乌鸦,“我捡起它后,便下起了雨。我在这里等雨停。”
他重新看向姬萦,目光里带着不解。
姬萦抖掉手中油纸伞上的雨滴,笑道:“我去了官驿,得知你不在,外边又下起了雨,便专程来接你。”
徐夙隐沉默半晌,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
“……多谢。”他低声道。
姬萦坐在了他身边,不以为意道:“我们等雨停再走吧,这么大的雨,一把伞也遮不了两个人。”
“好。”
姬萦低头去看徐夙隐怀里的乌鸦,她见过救小猫小狗的,见过救燕子的,却没见过救乌鸦的。
在漫长的历史中,乌鸦从来不是好兆头。寻常人被乌鸦叫上两嗓子,都会胆战心惊一天,而徐夙隐,却把象征灾祸的乌鸦搂在怀中。
他低垂的眉,冷淡的眼,苍白的皮肤,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清冷孤高,一切都使人望而止步。
然而,姬萦知道,他的冷,如同月光的冷,并非是一种拒绝。
他内心深处的温柔,实则如这磅礴的雨幕,广袤无边,无穷无尽。
姬萦把州牧府内发生的事简要告诉徐夙隐,他安静倾听,只是偶尔才发表一句意见。他怀中的乌鸦,睁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姬萦。
她说:“回去之后,让谭细细给它看看吧。他会治猫治狗,还会治猴子,想来治个乌鸦,也不是甚么大事。”
徐夙隐轻声应好。
待雨幕渐渐转小,逐渐只剩几颗零星雨滴,姬萦和徐夙隐回到太守府。姬萦叫出谭细细,后者瞪着个眼睛,问了几次:
“你要我治乌鸦?”
姬萦明确回应后,他嫌弃地想要抱住徐夙隐怀中的乌鸦,那在徐夙隐怀中十分安分的乌鸦却强烈挣扎起来,还完好的那只黑翅膀噗噗地往谭细细脸上扇。
谭细细肩上的小猴子发出尖利的笑声,不但不护主,反而还助纣为虐,抢过谭细细头上的官帽把玩。
谭细细狼狈后退,一脸苦相:“饶了我吧!一个祖宗就够了,两个祖宗,下官可承受不起!”
没办法,徐夙隐只好将乌鸦又带回了官驿。水叔的眼睛如何又瞪一次,暂且不提。总之,这只乌鸦在徐夙隐那里落了脚,好吃好喝两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张开翅膀一去不回了。
它飞走的那天,姬萦正好也在官驿逗留。
抄家的单子由徐夙隐这边交到徐见敏手中,姬萦答应分出的“三成”抄家所得,也送进了徐见敏府中。
至于最后会不会真的到兰州府库里,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事儿了。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展翅飞翔,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不见的乌鸦,徐夙隐坐在她身后的圆木桌前,正在看一册行兵打仗的孤本,手边放着热气渐渐消失的药碗。
乌鸦在天空中远去的身影带给她一丝灵感,她重新坐回圆木桌前,对徐夙隐说:
“谭细细昨日向我献了一计。”
徐夙隐的眼神从孤本上离开,落到姬萦脸上。
“何事?”
“他建议我将暮州州库里的废铁逐一检验,历来为了骗取铁资,故意损坏兵器便是各军的传统,其中有很多还是能继续使用的,把这些能继续用的,修缮后分发给军营继续使用,确实已经报废的那些,按比例搭配并详细检查,按新造的方法重新冶炼。如此一来,既能节约军费,又能变废为新。”
“这是一个好方法。”徐夙隐说。
“他还建议我,近年来各地战争频发,每个战场战争过后都会留下许多舟船器械、水步军资,我们可以组建一支游击部队,哪里有仗就去哪里拾破烂。”
徐夙隐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他倒是不拘小节。”
“我觉得让他继续给我看太守府实在是太屈才了。”姬萦说,“正好这抄家的钱有大半都充当了军费,我打算新成立一支军队,作为我的精锐嫡系来培养。便由谭细细充当粮草官,尤一问和岳涯、秦疾来领兵作战。平日里,游击作战,对象是暮州周边那些作恶多端的土匪山贼,地主恶霸。”
“对付这些人,尤一问颇有经验。岳涯虽然饱读兵书,但实战经验少,让他跟着尤一问学习山地战,也好补足尤一问在其他地形战时的缺点。至于秦疾,让他跟着这两人学习准没坏处。”
徐夙隐问:“你是想以战养战?”
“这是我的一个粗浅想法,夙隐兄觉得是否可行?”
“你想的已很周到了,以战养战,既能积累兵士经验,又不消耗额外军费。谭细细和尤一问二人联合,这支军队或许不但不会为我们带来负担,还能填补暮州的军政开支。”
“既然你也觉得没问题,那我就先这么试一试。”姬萦信心十足道。
她目光触及徐夙隐手边已经凉透的药碗,连忙催促道:“水叔不是让你马上就喝吗?”
“我看完这一本……”
“那不行!”姬萦端起药碗,强硬地递到徐夙隐面前,手举着汤匙,像母后哄她吃药一样,“啊——”
徐夙隐的耳朵尖微微红了,他沉默片刻,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
姬萦将药碗交给他,目光灼灼道:“别怕苦,一口气喝完,这里有茶润喉。”
徐夙隐叹了口气,端起药碗缓缓饮尽,突出的喉结像一枚圆润的杏核,缓缓上下滚动。
等他喝完,姬萦立马递上幽香的茶水。
徐夙隐正要接过,窗外忽然传来了呱呱的沙哑声音。
姬萦转头一看,那只乌鸦竟然去而复返,嘴边衔着一枝绯红的木棉花。
它看了姬萦和徐夙隐一眼,低头将木棉花放在窗台上,然后再彻底地飞走了。
姬萦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那枝木棉花。妍丽的红色花朵开得正好,没有丝毫颓败之相,宛如今朝新开,充满新生之力。
没想到素来被人们嫌弃的乌鸦竟然如此聪慧,还知衔花报恩。
“哇,夙隐兄,你看这花真美……”
她正要拿这稀奇的一枝花给徐夙隐开眼,没想到徐夙隐已经站在了身后,她措手不及,握着木棉花撞进了他怀中。
徐夙隐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
她抬眼的时候,正好撞入他的眼眸。
如鼓的心跳,忽然间笼罩了她。
……
她愣在原地,忘了从徐夙隐的怀中离开。
她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有修长的手臂,宽阔的胸膛,还有从一层层衣裳下若有若无散发出的药香。
徐夙隐握在她小臂上的五指,洁白如玉,纤长瘦削,隐约的青筋埋在光洁的皮肤下。窗外发白的曦光,在他突起的掌指关节处跳跃。
顺着他的手,她看见了自己的手。
盛开的木棉花很美,徐夙隐的手也很美。她的手却长满老茧,遍布暗沉的旧伤。和木棉花格格不入,也和徐夙隐格格不入。
一股刺痛忽然而生。
姬萦来不及追究心脏忽然狂跳的原因,她避开徐夙隐沉静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握着木棉花的手垂了下来,另一手也要藏到身后。
在木棉花落下之前,那只她认为很美的手,忽然扣住了她伤痕累累的手。
两只本该天南地北的手,就那么连在了一起。
她惊诧地朝他看去,他的神色依然那么宁静,恍若无边苍穹的深邃眼眸,好似看穿了她的内心。
徐夙隐将她的手带到了阳光之中。
金色的辉光温柔地拂在她的手背上,像一根毛茸茸的羽毛。他专注地注视着姬萦的手,以及手中的那支绯红的木棉花。
“是的,很美。”
他浅浅一笑,如朝霞举。
姬萦忘了该说什么,她灵巧的喉舌在此刻好像从身体里消失了一样。她握着木棉花的指尖不由地蜷缩,从心脏到指尖,蹿过阵阵麻意。
回到太守府后,姬萦谢绝了一切来客,伏在桌上给远在凤州的霞珠写信。
她先是详尽讲述了一下铲除暮州四大家族的过程,然后犹豫了许久,在最后一段短短地写道:
“我有一个朋友想要问问,她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心跳很快是什么毛病……”
十天后,凤州的霞珠收到了这封信。
王大夫正在药柜前检查新收的这一批炮制好的药材,忽然听闻后院传来一声尖叫,吓得他白须一抖,差点把桌上的一包独活打落。
只见面色惨白的霞珠慌里慌张地从后院跑出,眼中含着惊恐的泪光。
“怎么啦!怎么啦?瞧你这魂飞魄散的样子——”
“师父!”霞珠哀鸣一声,扑到柜台前,“小萦说她莫名其妙心跳很快,我恐怕她是得心疾了!”
“哦?心疾可不是小毛病!”王大夫神色一正,连忙追问,“她可有说具体什么症状?”
“就是心跳很快……这不是心疾是什么?”霞珠面露焦急,“不行,我得去暮州找小萦!”
“你现在去有什么用?你学过怎么治心疾了吗?”王大夫正色道。
“那我该怎么办?”霞珠急得快哭出声来。
“当然是用心苦读!”王大夫抚了抚白须,“至于你的友人,偶尔心跳加速,是心疾的初期病症,老夫这就开一副强身健体,缓解心疾的方子,你随信寄去,让她按时服用。”
霞珠大喜,连忙说道:“师父!那你快快写来,我今日就把方子给小萦寄去!”
王大夫提起毛笔,细细斟酌了一张方子,写好后交给霞珠,霞珠迫不及待地奔回了房间写回信。
又是七天,这封信到了姬萦手中。
“太子参,麦冬,五味子,柏子仁,桂枝……”
秦疾读着姬萦誊抄下来的药方,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轮到自己做这种细致活。
“姬姐,你为什么不叫江兄去给你抓药?他不是每日都要去市场买菜吗?”他拿着药方,疑惑道。
当然是因为江无源不好糊弄,你好糊弄。
“因为你是读书人,比那粗人细心。”姬萦面不改色道:“这是霞珠寄来给我调养身体的药方。你去照方抓来,每日熬煮一碗给我。”
秦疾摸了摸后脑勺,虽然还是对姬萦的这种安排有些不解,但他闲着也是闲着,还是答应了下来。
当天晚上,一碗黑乎乎的药就递到了姬萦眼前。
闻着那扑鼻的臭味,姬萦才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徐夙隐每次都会拖延喝药的心理。
姬萦怀疑自己有心疾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身份特殊,众人都因为她而聚集在一起,若是她的身体出了问题,难免军心动摇。
想到那不合时宜的心疾,姬萦捏着鼻子,灌下了这碗汤药。
正被苦得龇牙咧嘴的时候,面具下双眼盛满疑色的江无源走了进来。他狐疑的目光霎时锁在了姬萦手里的空碗上。
“殿下,我听秦疾说你病了?”
“你听他瞎说!”姬萦吐着舌头,一张脸皱成小老太婆,“这是霞珠请王大夫为我开的调养身体的药!长期服用能延年益寿,百毒不侵!”
江无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姬萦皱着眉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一饮而尽,好不容易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终于能够用正常声音说话:
“你来干什么?”
“青州来信了。”江无源想起正事,恭谨地将手中的信递了出来。
姬萦接过未开封的信,取出信件,抖开阅读。
她的神情由随意渐渐转为严肃。
“让岳涯、秦疾,还有孔瑛爷孙马上过来。”姬萦放下信纸,对江无源说。
……
青州的来信,同样送到了州牧府上。
徐见敏半躺在罗汉床上,一目十行地看完徐籍的信,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将信纸扔去一边。
坐在他脚边的告里捡起信件看了一遍,看完后,她将信重新折叠起来,轻轻放在放着新鲜水果的青瓷盘边。
“敏郎是不想听命于宰相,带两州将士出征洗州?”告里问。
“我是不想和张绪真一道!”徐见敏恼怒道,“哪怕是天大的功劳,只要和他张绪真一起,父亲都会认为是这个义子的功,哪里还有我的份儿?”
告里并没见过徐籍,只是在众人议论中描绘出了徐籍的形象。
她倚靠在徐见敏身上,安抚地抚摸他的小臂,乌黑的瞳仁在凤眼中轻轻转动,若有所思道:
“宰相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在他心中是血缘至亲,怎会比不过那收养的儿子?”
“那是你不了解我父亲。”徐见敏冷笑道,“除了我那个宝贝弟弟,我和大哥,就是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他看重张绪真,也不过是觉得张绪真听话好用而已。”
“再说,父亲还钦点了姬萦率领暮州军,我这个州牧,说穿了,就像那从前监军的太监一样!只是给他作眼线的——”
告里避开太监一词,轻声道:“监军的可没有军队,敏郎你却有兰州军,比起监军的还是好上许多。”
“父亲这是打着三方制衡的主意啊!”徐见敏冷笑道。
“父命难违,敏郎,即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腹中的孩子着想。”
“……这我自然知道。”徐见敏强忍下不服气,爱怜地抚上告里已经明显变大的肚子,“告里,我已想好了,等你顺利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请求父亲将你扶为正室。”
告里眼神闪动,依偎在徐见敏身上,轻声说:
“我是嫁过人的人,又是异族,我不愿你因我和你父亲发生争执。只要你能始终如一地对我,有没有那个身份,又有何关系呢?”
“反正父亲从未将我看作是继承人,也不会给我说世家大族的女子,因为他害怕我的风头越过他的宝贝嫡子——”徐见敏脸上闪过一抹嘲讽,“与其娶那些木头一样,又无助力的女子为妻,我宁愿将你扶为正妻,让我的两个孩子,光明正大叫你一声母亲。”
徐见敏搂住告里,说:
“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留在暮州,出征洗州就在十五天后,届时你随我一同出发。”
告里并不吃惊,她只是说:“既要随军出征,我还需出门置办一些生活用品。”
徐见敏皱了皱眉心:“需要什么,你写张单子,我让下人去办。现在三蛮四处作恶,城中许多人都对异族有抵触情绪,我怕你冒然外出,会遭到无妄之灾。”
三蛮作乱后,徐见敏不让她出门的理由是会遭无妄之灾,但她知道,哪怕没有三蛮作乱,他也会有别的理由限制她的出行。
一个月一次的外出礼佛,已经是徐见敏对她的最大容忍。
告里没有与他争辩,淡淡地应好。
十五天后,由三方联合的大军集结在暮州前往洗州的必经之路上。
姬萦统帅着暮州军,徐见敏统领着兰州军,两军从暮州出发,在葛依山下同张绪真带领的五万青州精锐汇合,统合成一支十万人的军队。
目标,便是天京战败后,陆续沦陷的天京以北七州之一——洗州。
……
千里之外,一支坚兵利甲的草原骑兵,如黑影一般融入了洗州城大开的城门。
为首之人,高约九尺,双脚赤裸,身着皮甲。
随着马蹄飞扬,皮肤苍白的男人身上传出阵阵清脆声响,貌似贝壳的串珠在手腕和脚踝处碰撞。
在他腰间,一把蒺藜流星锤正在夜色中闪着嗜血的寒光。
他带队冲入城门之后,洞开的城门又缓缓关上了。
幽深的夜,重归寂静。
第070章 第 87、88 章
三方在葛依山汇合后, 当晚召开了第一场军议。
张绪真风采依旧,宽肩长身,面容英俊, 在军议帐中格外打眼。徐见敏一见他,便热情地迎了上去,赔笑不断:“义兄, 又是数月不见, 弟弟在暮州也听说了好多义兄的英雄事迹!”
“都是些旁人吹捧,做不得真。”张绪真一脸谦虚地笑道。
他看向旁边的姬萦, 爽朗笑道:“明萦道长,这次你可是出了不少风头啊!”
姬萦拱手谦逊,张绪真拍了拍她的背,像对待同性同僚那般,赞叹道:“你为宰相解决了暮州这个难题, 我果然没看错你——”
在张绪真看不见的地方,徐见敏脸上笑意冰冻, 目光不善地看着姬萦。
“还要多亏州牧的配合, 不然我怎能这么轻易将暮州的四个地头蛇一网打尽呢?”姬萦转移话题,“既然人都到齐了,不如开始军议吧。洗州现在是什么情况,下官还一知半解。”
“也好。”张绪真笑道, 如主人家一样令众人落座。
众人坐了一半后,张绪真忽然看见姬萦身后的孔瑛, 好奇道:“这位老者是明萦道长带来的?可是哪方面的大家?”
孔瑛年老体衰, 又有残疾, 一瞬间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孔会察觉到那些不屑的目光,面露气愤地挡在孔瑛面前, 对那些不友善的目光怒目而视。
一只皱巴巴的手把他从身前推开,孔瑛面无波澜,淡淡道:“老夫身无所长,只是在十万大山中生活了多年,对山野战有些许心得。”
洗ῳ*Ɩ 州城地处平原,和山野没几分关系,因而众人的目光都更加轻视。
张绪真打了个圆场,笑道:“既然是明萦道长看重的人,一定有独到之处。大家都别站着了,快坐下罢。”
姬萦自觉地选择了徐见敏下首的位置,待参会的将领都坐下后,张绪真在桌上铺开军事地图,缓缓说道:
“洗州城地处安乐县,是洗州的治所所在,目前整个洗州城都在朱邪部的控制之下,是一座拥有四十万人口的中小型城镇。自半个月前,洗州各处都有起义军蜂起,因而我们这一路上,都可沿着重归汉人掌控的城镇前行——”
“直到抵达安乐县。”
张绪真有着厚厚老茧的手指在地图上洗州城的位置,轻轻点了点。
徐见敏双手环胸,言笑晏晏地看着张绪真。
“洗州城在三蛮之乱前,刚刚修缮过城墙防事,对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义兄打算如何攻打下来?”
“硬攻必然会伤亡重大,因而只可智取。”张绪真道,“召开军议,便是想集思广益,听听诸位的看法。”
一时间,军议帐内众人出谋划策,人声不断。然而这些法子,各有各的疏漏,都不尽如人意。
岳涯沉吟许久,开口说道:
“前朝诗人曾有咏竹的名句,称洗州城内竹林绵延,每到冬季,落下的竹叶能够盖住诗人的皂靴。由此可见,洗州城内竹林密布,如果我们从城外采取火攻的办法,用箭引火,便能让洗州城内大乱,届时我军便有可乘之机。”
孔瑛朝他递出赞赏的眼神,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
“这也不失为一种奇谋。”张绪真说,“我心中也有一计,说出来请诸位指教。”
“在得知此行目标后,我便派人去找了当时修缮城防的工匠,虽然大多已流落战火中不可寻,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幸存的工匠。”
张绪真面露笑容,难掩自得。
“从他口中,我得知洗州城在修建的时候,因为州库空虚,东南西三道城门的城防在修缮后,经费便已告罄,工匠们为了完成任务,只能以次充好,敷衍了事。因而虽然四道城门都看起来固若金汤,但北门却是防守最虚弱的地方。我们将兵力集中在北门,便可破门入城。”
“义兄的办法好是好,但是——”徐见敏说,“蛮人不是泥塑木人,我们的士兵集中攻击北门,他们也会将兵力集中在北门防御,朱邪部以剽悍著称,正面对敌,我们恐怕也会有不小的伤亡。”
张绪真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快,他沉声道:
“那你说该当如何?”
徐见敏像是久等多时,从腰间掏出一把玉制的腰扇,刷地一下摇开后,故作思考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抑扬顿挫的戏剧性语调开口道:
“洗州城毕竟是夏朝的城池,若以火攻之,即便取得胜利,得到一座废墟又能如何?硬攻北门,也会引来朱邪部的疯狂回击,同样不妥。”
他故意一停,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后,缓缓道:
“愚弟以为,应该从守城的将领处下手。”
“驻守洗州城的将领是朱邪部落中有名的勇将卡骋,卡骋此人,有勇无谋,实是草包一个。”徐见敏露出轻蔑的笑容,“我们的大军可伏于隐蔽处,遣少量兵士,扮做先头斥候诱之,待卡骋中计而出,详察其距离远近,相距若远,则尽力追袭,相距若近,争先入城时必然拥挤踩踏,我方士兵即可趁机夺取城门。”
这个计谋也不错,相比起火箭引火城中竹林,和硬攻北门,徐见敏的诱敌之计能最大程度上保留民生力量和我方力量。如果卡骋足够狂妄自大,亲自追出,甚至还能擒贼擒王。
不错到,难以想象是徐见敏这个草包想出来的。
更可笑的是,草包还在公然取笑另一个草包。
姬萦强力抿住破防的嘴角,不让笑意漏出。
最终,军议落下了帷幕。张绪真最后还是将徐见敏提出的计谋列为了第一选项。
只不过,军议散会后,待徐见敏走出帐篷的那一刻,姬萦正好落在张绪真的身后,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前面的张绪真冷笑一声,低声说了一句:
“倚靠女人的废物东西。”
接触到姬萦讶异的目光,张绪真若无其事,粲然一笑:“明萦道长请!”
好一个变脸!
当天晚上,众人就在葛依山露营扎寨。
行军路上,吃的都是提前烹制的干饼,每天日落时分,军队驻扎下来后,总有人耐不住性子去附近山林打猎。
孔瑛爷孙是山林巡猎的好手,姬萦一路上就没少过野味。
今晚,孔瑛爷孙带回了一公一母两只兔子,一篮子野果。春暖花开的时节,山林里不缺馈赠。
待兔子在土锅里炖熟后,姬萦扯了一张干净的大树叶,包起两只热腾腾的兔腿,又将野果用篮子装了一半起来,一并带着,朝兰州军驻扎的地方走去。
兰州驻军的地方乱哄哄的,她径直走向中心位置,找到了州牧徐见敏的帐篷。
告里独自一人在帐篷内,丝质的襦裙下隐约可见明显突起的小腹。
她见到姬萦,并不吃惊。
“你又来了。”
姬萦笑眯眯道:“我带了兔子肉和野果来,军队里的吃食简单,你有孕在身,不可敷衍。”
这些天来,无论得到什么野味,姬萦都会带一些给告里。
她还记得第一天在队伍里见到告里的震惊,她难以理解,徐见敏行军打仗,竟然会带上有孕的女眷。难道他就不怕告里在战场上有个万一?
军议后张绪真的那一句话,却解开了她心中的谜题。
“今天州牧在军议帐内提出了诱敌之计,很出了番风头呢。”姬萦故意说道。
告里面色平静,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姬萦把带来的竹篮放在桌上,怕告里觉得里面加了料,当着她的面,状若随意地拿起一颗红红的浆果扔入嘴里咀嚼。
告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里面没毒,你不必每次都特意展示。”
姬萦被看穿心思,笑了笑:“你放心就好。”
“你这样煞费苦心,不可能是无备而来罢?”告里淡淡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姬萦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相告。
“是真的无备而来。”她真诚地看着告里狭长明丽的凤眸。
“……”
“你我同为女子,你又有孕在身,这军队里都是男人,我总觉得,我应该对你负起责任。”姬萦说。
告里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似乎头一回见到如此天真之人。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想过了。”姬萦说,“待时机成熟,我会开设女学,先尽量让我辖内的女子都有书可读,等我事业有成的那一天,我要学习前人,重新启用女官。”
“如果你能来帮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姬萦说。
“你在两州州牧的后宅里挖人?”告里忍不住笑了,“还偏偏挑了为他生下长子的人?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难道没听过,生下孩子,就能绑死一个女人的话吗?”
“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姬萦坚定道,“哪怕你生了孩子,你也还是你自己。”
“那是因为你没有孩子。”告里冷冷道。
“或许是吧。”姬萦沉默片刻,直视着告里乌黑的眼眸,“但我还是想要你。”
姬萦的直率让告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些红澄澄蓝晶晶的浆果上,似乎透过那些熟透的果子,看到了自己怀念的过去。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告里忽然开口。
“你说。”
“替我找一种特殊的毒药。”
……
洗州城,城楼外叫骂声如浪涛声,滔滔不绝。
傲慢自大,耽误军机的卡骋被麻绳紧紧捆缚着,被迫跪在地上。
体型高大的沙魔柯带着数十个骁勇善战的朱邪勇士走上城楼,俯视着包围了洗州城的民军义勇,他们数量庞大,武备不一,有的只有简陋的锄头,有的腰间别着破刃的长刀,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憎恨。
这一切,都要归罪于愚蠢的卡骋,小看了汉人百姓的血性,他强抢民女、劫掠乡里、杀人如麻的时候,未曾想过,这些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软弱汉人,竟然有胆子聚集起来反抗他。
因为他的失误,洗州起义不断,几乎整个州都重归了汉人掌握。
汉人的叫骂,严重扰乱了朱邪守军的心神。他们习惯了冲杀,现在被沙魔柯勒令闭门不出,像他们看不起的汉人士兵一样龟缩在城内任由敌人侮辱,每个朱邪士兵的心中都充满了忿忿不平。
“王!让属下出城与他们决战!”沙魔柯身边的亲信忍不住说道。
沙魔柯不置可否,但他的沉默便是反对。
他伸出手,从身边接过他惯用的长弓,对准城楼下方最前线的一名汉人农民,拉满弓弦,全力射了出去。
嗖的一声,被他瞄准的汉人农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带着贯穿头骨的箭矢倒了下去。
城楼下方的暴民们更是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即就要冲上来强攻城楼。
然而一群紧密的锣鼓声制止了他们,混乱的人群不情愿地后退,直至退出沙魔柯的射程以外。
一个骑着高头骏马,穿银帽银甲,有着飒爽英姿的女子,在乱民中现出身形,对城楼上的沙魔柯朗声说道:
“蛮头,你打算躲在城里多久?是不是皇宫里待久了,也丧失了你们民族的血性?!”
沙魔柯对她的激怒冷笑一声,不为所动道:
“狡猾的汉女,你不必白费功夫了,我和卡骋不同,不会受你这么低级的激将法。”
“你确实看起来比之前那个蠢货要奸诈得多。”女子说,“难道你的朱邪血脉并不纯正?”
“我是诸部推选出的第一勇士,你的污蔑,对我不起作用。”他轻蔑道。
银甲女将军见两次激将都不起作用,眼珠一转,骑马走到队伍最前,大声说道:
“沙魔柯!你是不是在天京被女人吓破了胆子,所以见了我才屁滚尿流,只敢在城楼上与我说话?!”
“你——”
一支充满杀意的箭矢迎面而来,银甲女将军躲也不躲,直到那箭矢后继无力,落在了马蹄之前数十步的地方。
她面露嘲讽,笑着看着城墙上破防的沙魔柯。
“沙魔柯,看来你当真是被女人吓破胆了。既然如此,你就一辈子躲在那城楼背后吧,祈祷你害怕的女人,永远也不要出现。”
沙魔柯气息不匀,目眦欲裂地瞪着城楼下大放厥词的银甲女将军,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她面前,将此人亲手撕碎!
但他理智仍在,知道不可中了对方的奸计。
“严加防守,一旦有人胆敢接近,便倾倒滚水。”沙魔柯青着脸转身,“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可擅自出城。”
沙魔柯拂袖而去。
城楼下,女将军转身回到义勇军中,所到之处都发出阵阵欢呼声。
“铁娘子!铁娘子!”
铁娘子骑在马上,眺望着一张张充满敬意的面孔,大声说道: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有的人急着返回家乡,有良田等着你们耕种,但现在,我们是在为国驱逐鞑虏,我们的事迹,会令子孙后代都为之振奋!我铁娘子从前虽是压寨夫人,但我的夫君,我的亲朋好友,都死在了这些残忍嗜血的朱邪人手下!我和你们有着共同的悲痛!若不能让他们血债血偿,我死去的丈夫和亲人好友不会瞑目,我也不会甘心!乡亲们,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我铁娘子发誓,一定会带领你们,将这些杀害我们亲人的蛮人,彻底赶出我们的家园!”
铁娘子洪亮的声音传出很远,里里外外的义勇军都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声。
是铁娘子带领他们从一县杀到一州治所,他们相信一路上胜仗不断的铁娘子会引导他们取得最终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暂歇了回乡耕种的心思。
如铁娘子所言,如果他们真的能取回一州,朝廷肯定会给他们重重的赏赐,若能承袭一个小官,岂不是比当一辈子农民的好?
……
同一时刻,姬萦所在的青隽军在前往安乐县的路上,接收到了先头斥候的情报。
“什么?有起义军已经先包围了洗州城?”
军议帐内,张绪真眉头紧紧皱起。
风尘仆仆的斥候低头站在军议帐门口,恭敬地汇报自己的所得。
“是的,为首之人,是一个被称作铁娘子的夫人,她的丈夫和家人都在朱邪部的屠虐中丧生了,为了复仇,铁娘子组织了起义军,从通进县一直打到洗州城,队伍越打越大,现在已有六万上下的农民兵跟随。”
说到“铁娘子”和“夫人”的时候,姬萦感到帐篷内的绝大多数目光都巧妙地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战况如何?”张绪真又问。
“守军已被逼入末路。”斥候说。
张绪真沉默半晌,挥了挥手,斥候恭敬地倒退出了帐篷。
许久后,张绪真说:“其他人都退下,暮州军和兰州军的指挥留下。”
众人都有些意外,但还是陆续起身。姬萦对岳涯等人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也跟着离开了军议帐。
偌大的帐内,只剩下姬萦和徐见敏、张绪真三人。
三人六目对视,彼此猜测对方的想法。
终于,张绪真开口了:“二位将军如何想?你们也都听到了,这群暴民,即将攻下洗州城。”
姬萦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徐见敏并未对“暴民”这一词发表置疑,仿佛他和张绪真已经在刚刚那一个眼神交汇中取得了共识。
“要是每个女人都像这铁娘子一样,说造反就造反,说起兵就起兵——这世道岂不是要大乱了?”他说完,特意看了姬萦一眼,笑道,“明萦道长,我说的是这铁娘子,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的实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
姬萦没搭理他,她看着张绪真:“张将军,以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张绪真并未迟疑,显然是对策已在心中。
但他并未直说,而说缓缓道:
“如今这些暴民已经取得重大胜利,是不可能乖乖将胜利果实交出来的。但任由他们占据洗州城,于我们而言,与落在朱邪人手中也无甚差别。”
“既然不肯主动交出来,那就让他们不得不让出来。”徐见敏冷笑道,“一群暴民,难道还想占地为王,画地而治不成?”
姬萦看不下去,终于说道:“他们本是洗州百姓,起兵对抗朱邪,应是起义军才对——”
“明萦道长,你难道没听斥候说,那领军的曾是压寨夫人吗?”张绪真一脸耐心,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孩童,“一个土匪是暴民,一个土匪带起来的非官府军队,不是暴民造反是什么?”
“可——”
“明萦道长。”张绪真再一次开口,只是这次的神色已冷淡了许多,“你修道多年,难道还没修掉妇人心肠吗?”
军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留张绪真和徐见敏继续商讨如何偷袭铁娘子军,姬萦脸色难看地走出了帐篷。她心中烦闷又憋屈,拿着剑匣到营地外的树林里,用练剑来排解心中的不快。
剑匣劈砍,风声呼啸,她的动静吸引了就在不远处觅宝的秦疾。
他一手拿着两根长短不一的光滑树枝,一脸诧异地走出草丛。
“姬姐,你怎么也出来了?”
姬萦放下剑匣,用衣袖擦掉额头的汗,避重就轻道:“我有件事想不通,干脆出来透透气。”
“是什么事情?”秦疾立马关心地问道,“某能否为姬姐效劳?”
姬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应当如何,又怎么能安排你为我效劳呢?”
秦疾见状,脸上也染上姬萦的苦色。
“要是徐公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帮姬姐的忙。”
是啊,如果徐夙隐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姬萦不禁想到那个留在暮州的风淡云轻的身影。
如果是他,一定能想到许多万全之法吧?
但很快,姬萦警醒地擦掉了心中的这种想法。
人才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她不能因为使用工具就忘记了双手的存在,她真正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她虽然没有徐夙隐那么足智多谋,但她也有一个徐夙隐没有的优点,那就是不懂得何为放弃。
“秦弟,多谢你,我已想通了!”
秦疾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看着姬萦匆匆往营地方向走去。
姬萦径直造访了张绪真的帐篷,她知道,此人才是青隽军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要想让青隽军改变主意,她先要说服张绪真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