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阅读网 > 其他小说 > 坠欢 > 100-110
    第101章 盟约

    薄雾如纱, 氤氲缠绕在山脚,禾田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青色中。马车在田垄间驶过,白衣女子掀开车帘, 她带着面纱,一双眼睛大而亮,有股咄咄逼人的神气。她扫过阡陌纵横的农田, 田间埋头劳作的人就像杂草一样,被她自动忽略。她打量了一圈, 颇有些失望,不解道:“公子怎么想起来这里开商号,这种地方, 哪像有什么第一美人。”

    一位锦衣公子手握折扇,有些出神地看着车外, 说:“第一美人已经出现了。”

    白衣侍女连忙张望:“第一美人?哪里?”

    卫景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起身, 吩咐道:“停车。”

    赵沉茜今日照常来乡间核察土地, 她一身素衣, 半蹲在田垄上,认真听农民讲什么叫好土好田, 如何耕种,雨水时令如何影响收成。她裙裾垂在地上, 脸上也沾了泥,但她丝毫不在意,面对满身泥土、口音浓重的农民,和面对达官贵人并无不同。

    询问完后,她拿出图册,在纸上记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 以及其土地的面积、座落,绘成图样。随行的士兵看到,俯身道:“娘子,您在卑职背上画吧。”

    “不必麻烦。”赵沉茜垂着眸子,淡淡道,“本来就需要整理,我粗粗描个样子,等回去再誊描吧。”

    “这么多块田,回去后再挨个誊描一遍,得耗费多少精神。”

    赵沉茜和士兵都一愣,回头,看到一个锦衣男子握着折扇,站在滚滚碧浪间。他对着赵沉茜颔首一笑,低声吩咐侍女:“去将紫檀案、苍玉砚、奚墨取来。”

    侍女应是,借机抬头扫过赵沉茜。此女衣着素淡,刚才又混迹田间,侍女只以为这是一个乡野村姑,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仔细看才发觉,此女长相宜清宜艳,尤其其气度雍容,举止晏然,颇有裙布荆钗难掩天姿国色的反差美。

    这就是城主喜欢的女子?侍女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正巧撞入赵沉茜的视线,那双眼睛清澈空灵,宛如明镜,仿佛知晓她心底一切阴暗滋长的小心思。侍女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乖乖去车上取东西。

    既然都送上门了,赵沉茜懒得替他省钱,她大大方方将图册放在一寸一金的紫檀画案上,润笔研墨,坦然得宛如再用自家物什:“我该怎么称呼你,王公子,还是卫城主。”

    卫景云就知道骗不过她,他低叹一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欺骗,但若不如此,我如何能接近你?我一直在山阳城等你,你却不告而别。”

    “你用假身份骗我,我不告而别,我们扯平了。”赵沉茜画好了地形图,将图册吹干收好,淡然转身,“多谢卫城主的画案。我还有事,恕不远送。”

    “等等。”卫景云深知她这一走,以后再也不会见他,忙道,“听闻海州连发好几道政令广纳贤才,招揽商户,我有些生意想在海州做,你也不愿意听吗?”

    赵沉茜脚步微顿,回眸,眼中意味不明:“我像是会为钱所动的人吗?”

    除非,得加钱。

    远山青黛,风吹绿浪,赵沉茜正在和卫景云聊商铺,突然听到马蹄声,她抬头,看到一骑白马从浮尘之后驰来,马上人穿着一身轻甲,腰间长刀撞在马鞍上,金铎之声凛然,宛如战神下凡。他单手勒马,在十步之外徐徐停下。

    容冲高坐马上,凉凉扫向卫景云,卫景云亦针锋相对。容冲心里冷笑一声,轻轻拍了下马脖子,示意它自己找地方待着,随后利落地翻下马背,大步流星走来。

    容冲就像看不见卫景云,径直走向赵沉茜,熟练地接过她手里的画册,问:“累不累?”

    “还好。”赵沉茜瞥了眼身后的士兵,说,“你怎么来了?”

    “营里无事,来陪你清田。”容冲这时像才看到卫景云一样,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卫城主么?什么风竟把卫城主这尊大佛吹到了海州?”

    卫景云同样回以假笑,说:“听说海州出了许多利商利民的政令,我心生好奇,便来看看。容将军消息倒灵通,我前脚刚来,将军后脚便到了。”

    容冲心里冷笑,狗东西,绕开他的哨点偷偷来见茜茜,还敢给他点眼药。容冲怀中抱着赵沉茜的行囊,状若无意站在赵沉茜身侧,一副自家人的口吻道:“城主问我就白费了,内政的事我一窍不通,都听茜茜做主。你若想做生意,去衙署递牌子,自有专人为你答疑解惑,何必绕这么远路,来郊外打扰茜茜绘田呢。”

    赵沉茜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突然道:“今日要测的田都已经看过了,容冲,我想回城了,你能不能帮我把马牵过来?”

    容冲挑眉,不由瞥了眼卫景云,赵沉茜看着他,眸光清明如水。容冲在这种目光下败下阵来,不情不愿道:“好。”

    容冲走后,赵沉茜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面对着滚滚稻田,说:“城主是不是很少来这样的地方。”

    卫景云负手,说:“你把我当容冲了吧?我从小体弱多病,与药草为伴,土地我见多了。”

    赵沉茜轻轻一笑:“那正好,不知城主可介意随我去田间走走。”

    “自然不介意。”卫景云低头看她,说,“何必叫的这么生分,唤我名讳就好。”

    “好。”赵沉茜走上田垄小路,衣袂翩跹,像薄雾一样拂过青禾,“卫景云,你医术了得,依你的眼力,这土肥力如何?今年收成如何?”

    “这还用看?”卫景云跟在她身后,说道,“这都几月份了,稻苗还如此细弱,今年海州的税,恐怕又收不上来多少。”

    “云中城果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赵沉茜道,“你很清楚,如今海州缺钱。北梁磨刀霍霍,刘麟已秘密赶往汴京准备登基,临安隔岸观火。等刘麟登上帝位,第一件事必是亲征海州,为父报仇。海州已如危卵,筹钱筹粮一事,迫在眉睫。可是海州刚经历过大战,秧苗被踏,夏税收不上来,就只能指望商税。云中城商号遍布天下,乃世之首富,若云中城愿意对海州施以援手,没人舍得拒绝。”

    卫景云轻笑:“你很擅长攻心,数年前我就领教过。现在,你又要为了他,来拉拢我吗?”

    “为何不能是结盟呢?”赵沉茜站在田边,弯腰拔出一根稗草,说,“曾经我以为我博览群书,无所不知,但来海州后,我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懂怎么种地,不懂怎么纺布,不懂街边摊几更天起来揉面,不懂衙役如何缉捕办差。根本没见过苍生,却试图拯救苍生,何其荒谬。”

    卫景云听着她自嘲,说:“何须这样贬低自己?你的新政掣肘太多,能做成那样已经很不错了。”

    赵沉茜笑了声:“可是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新法一朝被废,无数心血付诸东流,还害朝廷陷入长达数年的党争攻讦中,倒不如不做。我一直想不明白,我能试的都已经试了,为何还会失败。直到前几日,我看到一个士兵去摊上买鞋,摊主感谢他们守城,坚持要少收两文钱,士兵吓得面色发白,说若让容将军听到,必要将他斩首示众。不打仗时,容家军会帮百姓插秧收稻,村民主动开门请他们进去坐,但无一人进门。你不要觉得我在美化他,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那时我便想,若天下有未来,应当是这个模样的,如果要选一支军队结束这个乱世,我希望是容家军。”

    风卷过两人长袖,卫景云静静看着她,说:“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赵沉茜摇头:“不,不是我选择了他,而是百姓选择了容家军。你我认识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吗?我最开始从未想过留在海州,只是为了报容冲救命之恩,进城替他培养人手,同时暗暗召集旧部,等时机成熟我就离开。但是,容家军的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撼动了我,若我另起炉灶,等来日容家军壮大,我与这样的对手为敌,必败;若他们来不及壮大就被北梁人剿灭……。

    赵沉茜看着碧波,轻轻叹了一声:“那也太可惜了。”

    卫景云轻笑一声,借着玩笑,掩盖眸中弥漫的悲伤:“你的口才还是这么好,我都要被你说动了。”

    “城主不是庸人,所以我也直说了。”赵沉茜道,“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这天下马上就要乱起来了,云中城坐拥敌国巨富,能置身事外多久?”

    卫景云不语,赵沉茜继续说道:“当初我与你订婚,是我思虑不妥,误将婚约和盟约混为一谈。你父亲的话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朝廷那些腌臜斗争没有烧到你身上,我很庆幸。其实你和我的处境很像,若我不在皇家,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卫景云挑眉,努力用戏谑压制心痛,“到我,怎么就变成了朋友?”

    “众生芸芸,能成为朋友,已经很不容易了。”赵沉茜回头看向他,认认真真道,“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只是我恰巧出现在那个时候,见证你摆脱父亲的压制,破茧新生。你觉得我是战友,因而移情到我,可是,哪怕没有我,你也终有一天会变得强大,不再受困于父亲的打压。我已有心仪之人,无论未来有多远,我都想和他一起走下去。你也该走出来了,不要缅怀虚幻的过去,多去看看具体的人。你念念不忘的福庆公主是你想象中的我,而非真实的我,放下执念,才能找到那个愿意与你祸福与共、携手进退的女子。”

    卫景云抿着唇不说话,他面容本就白皙,此刻更是一丝血都没有。赵沉茜于心不忍,但还是狠心将话说开:“不要因为我而往海州投钱,等你想清楚了,拿着这根稗草来海州衙署找我,我随时恭候。到时候我们再来谈,云中城置业,地租赋税如何减免。”

    她将把玩了一路的稗草递到卫景云面前,卫景云垂眸看了许久,缓缓接过。

    赵沉茜轻轻笑了,她转身,看到容冲已牵着两匹马,停在前方主道上。她对容冲挥了挥手,回眸,认真看着卫景云说:“当年容家出事,我费尽心思保全容家旧部,却无人知我苦心,未婚夫与我反目成仇,路人骂我鲜廉寡耻,连母亲都嫌我冷心冷肺。我举步维艰之时,你愿意结盟帮我,我十分感激你。如果可以,我们兴许能成为一辈子的盟友。”

    卫景云深深望着她,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能在她面前暴露情愫了。他这辈子无论做什么好像都差一点,差一点最先遇到她,差一点和她成婚,差一点救她复活。

    他和容冲前后脚去汴京,那时他便记住了这个女子,可是她只看得到容冲,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惊鸿一瞥,过段时间便散了,便将这份心动埋在心底。他没有想到,两年后她居然主动来找他,提出订婚,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故作冷淡地同意,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他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容冲,但他以为,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然而,真正的喜欢是冲不淡的,就像他以为自己只差容冲一点,其实是差很多。

    容冲和她的故事,容不下第三个人苟且,无论是他还是谢徽。至少在她眼里,他还是一个可靠的合作者,如果此生不能拥有,以盟友的身份站在她身边,或许也是一种结果吧。

    这场旷日持久,不见天日,人人都道是交易的暗恋,结束了。

    卫景云掩去眼底的落寞,恢复了高傲毒舌,道:“我还没同意,别想用暗示拖我下水。”

    赵沉茜也释然笑了,扬眉道:“好,我等你想清楚的那一天。山阳城鱼龙混杂,非久留之地,你自己多小心,我先回城了。”

    卫景云颔首,目送她穿过绿波,最后几步加快了脚步,像蝴蝶一样扑向容冲,容冲亦伸开手,接住了他的蝴蝶。

    他们两人牵着马,并肩往人间深处走去,背影宛如神仙眷侣。卫景云独自一人站了许久,侍女小心翼翼靠近,唤道:“公子。”

    卫景云最后望了一眼,转身,神情冷淡无波:“回云中城,召集各长老,议事。”

    田间小路上,外人眼中神仙眷侣的两人,气氛并没有那么和谐。容冲气鼓鼓的,现在想起仍然气不过:“谁说无人知你苦心,谁说未婚夫对你反目成仇,卫景云是唯一愿意帮你的人?若你传信给我,就算有刀山火海我也会回汴京陪你的!”

    赵沉茜敷衍应是,心想真是麻烦,刚打发走卫景云,这个又吃醋了。她明明说了那么多,向着他的他不管,只揪着这一句。赵沉茜知道容冲的秉性,不得不顺毛捋:“我当然更相信你。我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第一时间想到你,好吗?”

    容冲逐渐安静下来,他并非不识好歹,当然知道当年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如此耿耿于怀,甚至小题大做,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她更在意他。

    容冲有点被哄好了,委屈巴巴说:“那我想和你共乘一骑回城。”

    赵沉茜犹豫,但看到容冲的样子,实在被他烦怕了,道:“好吧,但快到城门时,要先把我放下来,我不想被人围观。”

    是不想被人围观,还是不想被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呢。容冲抿着唇不说话,赵沉茜以为他又要让人哄,忽然身体凌空,她下意识抓紧面前人的衣领。容冲抱着她飞跃上马,赵沉茜终于恢复平衡,气得恨恨锤了他一下:“怎么又一惊一乍的。”

    容冲单手握着缰绳,猛然夹腿,驭马飞驰起来。赵沉茜被风沙迷了眼睛,下意识埋在他胸前,容冲感受着她全身心的依赖,说:“这样,你就没法再想别人了。”

    他的心太小,强烈,排他,只容得下她一人。他也希望,她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第102章 东山

    距离海州城城墙还有一段路的时候, 赵沉茜就让容冲停下,徒步而行。容冲当然不可能让赵沉茜独自走过去,同样下马, 陪着她一起走。

    眼看就到城墙了,赵沉茜不想被百姓看到,暗暗提醒容冲:“前面就是城门了。”

    容冲点头, 眼眸单纯而真诚:“我看到了。”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狗东西又在装傻, 她正要打发他离她远点,侧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殿下?”

    赵沉茜怔住,缓缓回眸, 看到一个女子包着头发,风尘仆仆站在树荫下。她见到赵沉茜, 双眸立时盈满泪水:“殿下。”

    赵沉茜扫过她背后的青衫男人和小女孩,轻轻笑道:“好久不见, 程然。”

    ·

    阳光透过窗格洒在书案上, 桌面上散落着图纸、名册, 看着就知昨夜主人忙到很晚。程然进门,正在打量屋中摆设, 余光扫到赵沉茜在倒茶,连忙上前:“殿下, 怎么能劳你亲自动手?奴婢来吧。”

    赵沉茜抬手,拦住程然:“你我之间,还分主仆吗?如今国都亡了,哪还有什么殿下,叫我沉茜吧。”

    程然看着赵沉茜行云流水的动作,叹息道:“无论朝廷在不在, 大殿下都是我唯一的主上。殿下,你变了许多,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赵沉茜微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坐下慢慢说吧。”

    赵沉茜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简单说给程然听,程然听着赵沉茜在蓬莱岛、山阳城的经历,叹道:“原来殿下昏迷了六年,难怪。我就说,若殿下活着,必不会坐视那群人糟蹋山河。”

    赵沉茜不想假设这些没法改变的事情,问:“你呢?当年你在临安清田,我突然失踪,你可有遇险?”

    程然深深叹气:“说来是我不争气,正月初一那天,我趁知府等人在府里设宴,悄悄去山里清田亩山塘。中午休息过后,我继续上路,突然受到一伙黑衣人袭击,同行的皇城司侍卫都为掩护我战死了,我逃了一路,最后还是被逼到悬崖上。那群人十分凶悍,一言不发,刀刀毙命,必是什么人豢养的死士。我不想给殿下添麻烦,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跳崖,没想到崖下正好有一条河。我被树木所阻,没有摔死,昏迷时被水流冲到下游,为一个采药人所救。我本该立刻向殿下示警,但我在水里撞了石头,昏迷了七天七夜,还弄丢了传讯符。等我醒来,刚能下地行走就赶紧找到附近的小镇,想给殿下传信,但从镇上人口中得知,殿下在正月十六,于汴京城外被妖怪杀死。”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程然回想起她听到赵沉茜死讯时的心情,依然很不好受:“我无论如何不相信殿下会被一只狐妖杀死,打听了许久,期间还尝试过联系皇城司的人。但我很快就发现皇城司里面有叛徒,我不敢再暴露身份,悄悄藏在民间,看着宋知秋封后,小皇帝亲政,殿下的新政全部被废,连孟娘娘也离开了宫廷。不过也好,去宫外吃斋念佛,清清静静,好过待在那个污糟地方受气。殿下对宋知秋那么好,赐予她权力,允她披红纳谏、行走御前,她不知感恩,竟还勾结外人背叛殿下,最后就为了给一个男人当贤妻良母。这个蠢货,叛徒,她必不得好死!”

    赵沉茜死前确实很恨宋知秋,但如今连愤怒都消散了,唯余冷漠。她轻轻呷了口茶,说:“人各有志,既然是她选择的路,祝福她就是。”

    程然想起宋知秋如今的日子,解气道:“也是,且看她这贤后做不做得下去,我等着看她的下场。”

    无关之人,何必为他们浪费时间,赵沉茜十分淡然,问:“这些年,你和其他人联系过吗?”

    “头几年联系过,但后来汴梁城破,时局动荡,大量百姓南渡,消息网便断了。而且我感觉到有人在找我,我不知是敌是友,不敢冒险,就再没有联系过故人,这些年一直在四处游历,寻觅殿下的下落。前几日我听闻海州城连发好几道政令,有些政令是殿下和我讨论过,但新政还没施行的。我觉得奇怪,就想来海州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殿下。”程然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抹泪,不好意思道,“让殿下见笑了。”

    赵沉茜无声拍了拍她的手,静静等她情绪平复。程然哭了一会,那股悲痛发泄出去后,很快就只剩下高兴。程然用力抹去眼泪,道:“我早就应该想到的,能将殿下救走且藏匿这么多年的,除了容将军,还会有谁?我应该一早就来容将军这里寻殿下的,殿下也不至于流落民间,连衣食住行都需自己动手。”

    赵沉茜挑眉:“你怎么知道是他救我?”

    “一定是。”程然对此莫名笃定,“那群人敢如此猖狂,可以料见殿下当初受了多大的苦。有能力救殿下,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救殿下的,只有容将军。”

    赵沉茜不说话,程然观察着赵沉茜的表情,试探道:“殿下,你和容将军和好了?”

    赵沉茜指尖摩挲茶盏,缓缓道:“算是吧。”

    程然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发自真心笑了:“真好。若高太后全下有知,终于能放心了。”

    赵沉茜愣了一下:“和高太后有何干系?”

    程然叹息:“殿下,当初容家出事,太后拦着你不让你去见容小郎君,事后她心里一直抱憾,临终前都在怀疑,她到底做对没有。她知道你不喜欢卫少主,但看在此人品行尚可,对你也一腔真心的份上,太后没有阻止你们订婚。若她知道后来你选了谢徽,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赵沉茜想到鉴心镜中高太后最后的那番话,又从程然口中窥见高太后的真实态度,忍不住失神:“原来,在祖母眼里,这才是错。”

    “殿下?”程然问,“你在说什么?”

    赵沉茜摇摇头,她看向院子,小女孩在花丛里奔跑,孩童清脆的笑声盈满了小院,男子一身布衫,他将女儿拉住,轻声细语告诉女儿这是别人精心伺养的花,不能踩踏,之后一直将女儿半抱在怀里,一一教她认花草名字。

    程然察觉到赵沉茜的目光,也跟着看出去,脸上神情骤然变得柔和,眼中充满笑意:“小女顽劣,让殿下见笑了。”

    赵沉茜看了一会,轻声问:“他就是救你的采药人?”

    程然表情收敛起来,默然起身下跪:“我知道女官终身不能嫁人,殿下若要治罪,我愿意一力承当……”

    “谁说女官不能嫁人?”赵沉茜拦住她的话,亲手扶她起来,“一个压根不合情也不合理的规矩,为什么要顺从?我像是在意规矩的人吗?”

    程然抬头,看到赵沉茜的眼神,终于感觉到殿下依然是庆寿宫里那个能为了高太后一句赞赏而彻夜读书的小殿下,政坛折戟、历经生死并没有改变赵沉茜的底色,她的殿下,真的活着。

    程然心神激荡,心中感慨又动容,问:“殿下,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高太后告诉我,人不能怕失败,错了无非再重来一次,一蹶不振才是真的败了。”赵沉茜起身走到窗前,城外青山葳蕤,隐有松涛汇成长风,一呼百应,绵延不绝。她望着那些烧不尽的野树杂草,缓慢说道:“何况,我也不觉得是我错了。”

    程然心神大定,脸上不由带出笑:“殿下,你要东山再起?”

    “可能是东山再起,也可能是一个妖女和一个逆贼,卷土重来。”赵沉茜回眸,眸光从容澹静,“太祖能做到的,我为何做不到?我还要做得比他更好。”

    程然看着赵沉茜不知何时变得坚毅沉着的面庞,既感动又心酸:“殿下,你成长了许多。”

    赵沉茜不置可否,道:“因为我这段时间,遇到了许多师父。我已放出暗号多日,你是第一个来的,实在帮了我大忙。程然,你还能联系到离萤吗?”

    程然知道接下来要说正事了,正容起来,道:“殿下出事后,她潜入宫里大骂了宋知秋一顿,之后下落不明,连我也不知她去了何方。宋知秋派了许多人去追杀她,但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死。我试试能不能找到她。”

    “好。”赵沉茜道,“在汴京时水太深,皇城司成了个筛子,里面有许多用不得的人,如今完全打散了也好。你挑信得过、能力强的旧部,慢慢收拢,同时物色新人,我要组建一支全新的,真正能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程然颔首:“臣明白。”

    “此事要加紧办了,我娘还在赵苻等人手中,必须尽快将她救出来。”赵沉茜眼眸沉肃,说,“她在临安一日,我就无法安眠一日,只有将她带到安全之地,我才能放开手脚做事。你全力挑选人手,如何救人我来计划,切记,在她安全前,不得走漏分毫我还活着的消息。”

    程然肃容行礼:“臣遵命。”

    程然领命后犹豫了瞬息,还是忍不住问:“殿下,容将军的海州军英勇善战,纪律严明,而且和南朝廷没有任何关系。殿下要救孟太后,为何不和他要人?”

    这件事赵沉茜也想了很久,仅靠她一人无法救出母亲,谢徽城府太深,不能与虎谋皮,卫景云背后是云中城,一旦借他的力,日后就要无限对云中城让步,两人都不是好的合作人选。那么,容冲呢?

    赵沉茜轻轻叹气,面前人是程然,和她微末相伴的伙伴,她也不避讳,直言道:“以他的性格,一旦我提出此事,他必然答应,并且会亲自潜入临安救人。如今他可不是快意恩仇的容小公子,而是容家军的主帅,镇国公府的顶梁柱,去临安何其危险。若我和他要人……岂不是以情分做挟,逼他为我涉险?”

    程然扫了眼外面,她早就发现墙外有人了。虽然屋里放了隔音阵法,但以那位的耳力,恐怕根本挡不住什么。程然不置可否,意味深长道:“殿下,是与不是,何妨问一问当事人呢?”

    第103章 订婚

    扎着双丫的小女孩打了个哈欠, 有气无力挂在父亲脖子上:“爹爹,我困了。”

    赵沉茜听到,打住话题, 说:“怪我,见到你太高兴,都忘了你们远道而来, 需要休息。海州房舍充足,有一个院子刚好适合你们一家住, 但闲置许久,还没收拾出来。你们今晚先在客栈将就一宿,明日我带你们去看房。”

    “不敢麻烦殿下。”程然说, “我们一家风餐露宿惯了,我去寻住处就好。”

    “我还指望你帮忙呢, 怎么能让你为衣食住行分心。”赵沉茜按住她的手,道, “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大人能熬, 孩子可不能熬,先送孩子去客栈休息。”

    程然见说不过赵沉茜, 无奈应下。赵沉茜推门,隔音阵法像波纹一样消散, 程然快步跑到女儿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将女儿拉到赵沉茜身前:“忍冬,快行礼。”

    小女孩懵懵懂懂叉手,赵沉茜弯腰扶住她,问:“你叫忍冬?”

    小女孩点头:“是的, 阿爹说他遇到我娘的地方生长着大片金银花,金银花处处皆有,凌冬不凋,又名忍冬,所以爹娘给我取名陈忍冬。”

    赵沉茜被陈忍冬一板一眼的样子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名字。我刚知道你娘生了你,没准备见面礼,唯有一把金锁还算拿得出手,送给你玩吧。”

    赵沉茜从贴身香囊里拿出一枚金锁,挂在陈忍冬脖子上,程然吓了一跳,忙道:“娘子不可,这可是宫……族中长辈为你打的长命锁,如此珍贵,怎么能给她?”

    赵沉茜没有管程然,将金锁整整齐齐压在陈忍冬衣襟下,说:“你的孩子无异于我的孩子,当然要给她最好的。忍冬这个名字起得好,愿你如此花一般,霜雪不妨忍冬藤,来春尤绽金银花。”

    陈忍冬拿起金锁看了看,抬眸看着赵沉茜,认真回道:“好,我记下了。”

    “陈忍冬。”程然肃脸,“不得无礼。”

    “程然。”赵沉茜道,“这是我和忍冬的约定,别吓着孩子。忍冬,我还不认识你爹爹呢,能不能帮我介绍?”

    陈忍冬一副小大人样子,立刻将自己父亲拉到赵沉茜面前:“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是陈川柏,也是一味药,别人叫他陈郎中,我娘叫他阿柏,漂亮姐姐,你看着就比他年轻,你叫他老陈吧。”

    陈川柏一副对女儿无可奈何的样子,程然怒目而视,简直想打这个逆女。赵沉茜被陈忍冬逗笑,笑过之后敛容,郑重对陈川柏下拜:“多谢陈郎中救下程然。”

    看陈忍冬的性情就知道,这些年程然过得很幸福。程然跟随她多年,从庆寿宫到坤宁宫,从宫廷到朝堂,两人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程然帮了她不少忙,而赵沉茜却什么都没为程然做,反而给程然带来了不少麻烦,险些害她丧命。要不是陈川柏搭救,赵沉茜简直不敢设想。

    陈川柏知道妻子的身份不一般,妻子奔波多年,终于找到了她口中的“恩主挚友”。观这位娘子的气度,陈川柏大概猜到了赵沉茜的身份,她出身如此高贵,竟愿意对他行礼,足以见得她对程然的情谊。

    陈川柏亦认了这位娘子,不卑不亢回礼道:“娘子言重。治病救人乃郎中的天职,何况,阿然是我心爱之人,能帮到她,是我之幸。”

    赵沉茜知道当务之急是安排程然一家休息,说道:“都是一家人,以后有的是机会,就不和你们寒暄了。我先送你们去客栈,明日等新房收拾出来再搬行囊……”

    正说着,门口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容冲站在门口,笑道:“不必麻烦,刚刚我已让人将庭院加急清扫出来,正好我顺路,我送程娘子一家过去。不知道程娘子惯用什么,我按府衙的标准置办了锅碗瓢盆等物,已送到院子里,如有不妥,程娘子尽管告诉我,我这就让他们换。”

    赵沉茜不放心,亲自跟过去看,发现容冲就像有读心术一般,打扫的正是她中意的院落,里面的物什也完全合赵沉茜心意。赵沉茜亲眼看程然一家安顿下来,既无他事,赵沉茜也不再继续打扰,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了。她刚出门,果不其然,容冲就跟上来了。

    赵沉茜知道她和程然的谈话肯定瞒不过容冲,她等着容冲撒娇卖惨或者兴师问罪,没想到他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路只问她日常,没提及孟太后分毫。

    赵沉茜和他道别,关上院门,他始终没说什么。赵沉茜停在门前,安静许久,不知怎么想的,试探着出声:“容冲?”

    更离奇的是,外面还真应了。容冲嗯了一声,听声音闷闷的。

    赵沉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问:“如果有一天,我瞒着你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会怪我吗?”

    “我怎么舍得怪你。”容冲叹气,手掌轻轻抚上木门,描摹着她的脸,“我只是遗憾你始终不信任我。或许我做得再好些,你就会对我打开心防。”

    “并非不信任。”赵沉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心情,“我只是不想拖累你。”

    容冲反问:“如果有一天我战败了,你会担心被我连累,抛下我另觅前程吗?”

    “当然不会。”赵沉茜拧着眉道,“再糟糕还会比当年汴京婚变更糟糕吗?只要接下来仔细筹谋,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对啊。”容冲说,“我遇到难题,你从来不会觉得我在拖累你,那你为何觉得你的事情于我是拖累呢?”

    赵沉茜被问得哑然,怔忪半晌,喃喃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容冲道,“只有陌生人和商人才会计较得失,礼尚往来,讲究谁都不欠谁人情。一家人之间,无论多大多小的事,都不算麻烦对方。”

    赵沉茜无言以对,容冲看着不拘小节不知世故,但在人情上有一股出奇的通透敏锐。他说得没错,正中要害,她不想告诉他孟太后的事,并非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究其根本是没把他当自己人。

    她见到程然从来不会顾忌危不危险,会毫无保留和程然讨论如何营救孟氏。可是明明容冲才是她最应该求助的人,舍近求远,不止寒容冲的心,也是拿母亲、程然等人的命冒险。

    他洞悉一切,却从来不会指责她不信任他,而是用行动给足她安全感。如果他已为这段感情走了九十九步,剩下的这一步,是不是可以由她来走?

    赵沉茜心墙松动,终于愿意放下对感情天然的不信任,试着迈出一步。她打开门,看着外面的容冲道:“进来说吧。”

    赵沉茜从醒来就在想如何救母亲出来,但这种事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还不如按兵不动。进屋后,赵沉茜从暗格中取出一张纸,说:“这是我依照记忆临摹的临安城署图,按我这段时间搜集来的消息,赵苻将皇宫建在这里,但母亲并不在宫内,而是在城东一座道观清修,改名瑶华宫。瑶华宫原是南朝一位官员府邸,作古后捐给道观,母亲入住后虽做了改造,但把守远不及皇宫森严。可惜我看到的城署图是六七年前的,如今临安成了新都,街道恐怕大变样,如果能拿到临安最新的地图,我们的行动就更稳妥了。”

    容冲仔细看着图纸,他眉梢一动,意外抬眸:“我们?你打算亲自去临安?”

    “当然啊。”赵沉茜说,“救我娘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去?何况,不见到我,她不会跟着你们走的。”

    “茜茜。”容冲微微弯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术业有专攻,你长于内政,留在海州守城经商才是你的专长。太后那边有我,我向你保证,一定倾尽全力,带她来海州见你。”

    赵沉茜还是不放心:“你别以为你有武功,临安城墙就拦不住你,要知道元宓的老巢就在临安,里面说不定有多少陷阱。就算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去,但我娘是个没武功的凡人,你们接到她后,要如何带她出城?我跟你一起去,至少我认识那些人,遇到危险好歹有个应变。”

    “他们认得你,我更不能让你去了。”容冲郑重说,“南朝廷明争暗斗,党争倾轧,绝非善地。你留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放心,我相信孟太后若知你活着,也是如此着想。”

    赵沉茜眉头紧锁,正是知道临安危险,她才不敢让容冲去,但她又知道自己那三脚猫功夫在内行面前不堪一击,她去了还要劳烦容冲保护她。赵沉茜百般不放心,斗争良久,抬眸恳切道:“那你向我保证,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我娘毕竟是太后,赵苻丢掉国都,已失人心,他不敢对我娘怎么样,但你不同。如果瑶华宫守卫森严,你无法两全其美,那就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你和我娘,同样重要。”

    容冲看着她的眼睛,像被一支箭击中心脏,正中要害。他心绪激荡,情难自抑,伸手深深将她拥在怀中:“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什么够了。”赵沉茜用力锤他,“你向我发誓,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无论行动能不能成功,你都要全须全尾回来。只要你在,我还可以用其他手段和赵苻斡旋,总可以换我娘回来;如果你出事了,那才是无法弥补了,知道吗?”

    容冲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嵌入骨血,说:“好。等我将娘接回来后,我们重新订婚吧。”

    赵沉茜怔了下,身体慢慢柔软下来,安静让容冲抱着,相反,容冲的身体却渐渐紧绷。赵沉茜猜到他误会了,噗嗤一笑,说:“无论我娘来不来海州,我们都订婚吧。”

    这么多年,他终于听到这句话。这一次没有父母之命,没有政治联姻,没有家族利益,只有她亲口说愿意嫁给他。容冲感觉到眼中有泪,他用力将泪逼回去,埋首在她颈间,哑着声音道:“好。”

    两人静静相依,夕阳洒在书桌上,墙外传来小孩子追打的笑声,赵沉茜多么希望这一瞬间就是永恒,可是,问题总是要面对的。她示意容冲先放开她,去案边提笔:“我杳无音信这么多年,就算是你,恐怕她也未必肯信。你见到她后,将这封信给她,她认得我的笔迹,看完就会跟你走了。”

    容冲将密信收好,还想和赵沉茜贴着,被赵沉茜冷淡但坚定地推开:“你这个人前科太多,发誓在我这里已经没什么信誉了。为了提醒你守诺,我决定从现在起和你保持距离,也不告诉任何人我们的关系。如果你没回来,或者受了重伤,那天底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我们的婚约。你自己看着办。”

    赵沉茜每说一句,容冲的眼睛就瞪大一分,里面是明晃晃的震惊。

    她竟然如此狠心?

    但不得不说赵沉茜的威胁非常有用,至少现在容冲一点都不敢死了。他明明和赵沉茜年少相识,两情相悦,无论礼法上还是情感上都是她的正牌驸马,却被另两个男人插足,还有一个男人上蹿下跳想成为他的替代品。容冲已经够难受了,好不容易追她回来,如果婚讯还没公布他就死了,那他变成鬼也得爬回来。

    他一定要活着告诉全天下,他容冲才是她最爱的人,兼唯一夫婿。

    容冲的恋爱脑瞬间清明了,赵沉茜再和他谈事情,果然顺畅很多。两人一步步推敲行动流程,容冲说:“人手你不必担心,我来准备。其实只要能将太后从瑶华宫里带出来,剩下的一切都好说。关键在于瑶华宫,里面有多少守卫,周围地形是什么样的,只要摸清楚这些,救人并不难。”

    赵沉茜也跟着叹气,若孟太后被关在汴京,哪怕布下天罗地网她也能刺探情报,但孟太后偏偏被带到江南去了。无论她还是容冲,都鞭长莫及。

    赵沉茜说:“一步一步来,你先去挑选人手,我想办法打听临安的情况。小桐去蓬莱岛以前就在临安生活,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容冲有些意外:“小桐竟是临安人?”

    “是啊,她原是婢女,家住钱塘长生桥,只是她们主仆不受宠,她陪小姐在道观清修多年,后来小姐被族人接走,她无家可归,被钱掌柜拐骗,一路流落至此。”

    容冲慢慢点头:“原来她的身世这般凄惨,难为她还能如此乐天。”

    “是啊。”赵沉茜满心都是救人,立刻就要起身,“我这就去问她。”

    “等等。”容冲将赵沉茜拉住,“先别急。营救太后最要紧的就是保密,我知道她没坏心,但万一惊吓到她,被有心人看出来,走漏了风声就麻烦了。”

    赵沉茜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蠢?我问话当然是旁敲侧击,不会让她察觉我们的行动。放心,我观察了许久,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对政局毫无牵连。”

    容冲颔首:“这一点我相信。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赵沉茜开门,小桐正在院子里种花,干得热火朝天,满脸泥土。赵沉茜扫过新垄起的一丛花,对小桐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快歇歇吧。”

    “我不累。”小桐眼睛里亮晶晶的,笑着道,“这里气候真好,种什么花都能活,我要将我喜欢的花种个遍!沉茜,你的事忙完了?饿了吧,我给你做饭。”

    “我不饿,不用忙……哎,小心!”

    小桐起身太急,不小心踩到了湿泥,重重摔到了地上。赵沉茜连忙跑过去扶她:“你小心点。没摔着吧?”

    小桐摔了那么重一跤,就像感受不到痛一样,站起来依然生龙活虎:“我没事。完了,我的花被压了!”

    小桐心疼地去看她的花,赵沉茜隐约扫到绿叶里闪过一簇红,捡起来,发现是一枚玉佩。

    玉质不算好,但里面氤氲着红,像血溅白雪,飞絮凝红。赵沉茜奇道:“小桐,这是你的玉佩?怎么以前没见你戴过。”

    小桐看到怔了一下,接过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说:“前段时间才翻出来,不常用。沉茜,容将军,你们是不是有事要忙?”

    容冲一直在旁边看着,上前说:“是的,茜茜说要陪我去衙署加值,晚饭不回来吃了。走吧,我们出去说。”

    赵沉茜诧异地看他,他在胡说些什么鬼话?容冲堂而皇之将人拉走,等一出门,马上伏低做小:“茜茜,我们好久没有单独相处了,今天你晚一点回家可以吗?”

    赵沉茜瞟他一眼:“你都替我把晚饭推了,我还能怎么办?走吧,去府衙。”

    容冲跟在后面,欲言又止:“其实,可以不去府衙。”

    但是没用,赵沉茜真的想回去加值了。她回到内厅,让门房将今日的帖子都送上来。容冲叹气,默默安慰自己,两人单独在房间里加值,怎么不叫约会呢?

    容冲说服自己成功,认命地坐在赵沉茜身边,替她研墨铺纸。赵沉茜广招贤才,许多人递来拜帖,但这些人也不是每一个都能用,赵沉茜如今还没有人手,就只能自己筛选。她打开拜帖,看了两页,突然咦了一声。

    容冲忙问:“怎么了?”

    赵沉茜翻来覆去查看帖子,忽然说:“你将这张纸从中间裁开。”

    容冲抽出袖剑,随手划过,就将薄薄的纸剖成两半。赵沉茜慢慢撕开看似天衣无缝的宣纸,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夹层。

    赵沉茜抽出来,展开,霎间沉默。

    竟是临安城的舆图,街肆瓦舍,城防岗楼,纤毫毕现。

    第104章 心事

    门房站在堂前, 战战兢兢回道:“这几日递拜帖的人很多,小的没注意是何人放下的……将军,娘子, 这封帖子有什么问题吗?”

    容冲示意门房下去,他走到赵沉茜身边,看着她的脸色, 说:“这封帖子位置这么靠前,应当刚放下不久, 人可能还在城内。要关城门搜查吗?”

    赵沉茜默默看着舆图,能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纸上画出如此细致的地图,是何等了得的画工, 可是画师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唯有角落处题了一行日期。

    “宣和六年六月廿八。”

    宣和是南朝廷的年号, 六月廿八,那时蓬莱岛沉没不久, 受邀赴宴的贵客应该刚上岸。

    没有任何缘由, 赵沉茜就是直觉, 这是谢徽的手笔。他这个人深不可测,左右手都善书, 且十分藏私。唯有他,能对临安堪称机密的布防了如指掌, 轻描淡写浓缩于一页薄纸上。

    他特意用了她没见过的笔迹,借拜帖之手将临安地图送进衙署。他想做什么?

    “不用查了。”赵沉茜说,“是谢徽的人。现在,想必他已经出城了。”

    容冲在看到图纸的时候就猜到了,他微微眯眼,海州人员盘查那么严, 谢徽都能送人进来,呵,谢大人好长的手啊。

    容冲冷着脸说道:“城门守卫失职,我这就让他们去领罚。”

    “他心术深沉,经营多年,眼线遍布朝野,如何拦得住?”赵沉茜说,“不怪城门士兵,别折腾他们了。”

    赵沉茜在替士兵说话,容冲却更不爽了。赵沉茜看容冲脸色不好,淡淡折起图纸,递到蜡烛上:“罢了,他身为南朝丞相,立场相悖,还是防备些好。说不定他是以此为饵,想诱你自投罗网。我想办法从商队那里买一份临安地图吧。”

    容冲拉住赵沉茜的手,及时把图纸救下来。容冲展开看了看,从容收好,说:“他敢送,我为何不敢用?谢徽此人阴险虚伪,但也不至于下作到这种地步。他既然递来地图,就不会作假,有最新的布防图参考,营救太后会稳妥许多。好处该用就用,救你娘最重要。”

    “你也很重要。”赵沉茜肃着脸重申,“你答应过我的,你和娘,都要平平安安回来。”

    容冲捏住她的脸,揉了揉,笑着道:“别那么严肃,我们家茜茜这么好看,要多笑笑。”

    没个正行,赵沉茜气恼地去打他的手,容冲却突然偷袭,在她唇上飞快啄了一口:“好,我保证。”

    赵沉茜看着他,气也不是感动也不是,没好气拍了他一下:“这可是你说的。下不为例。”

    容冲本来只打算偷香一下,没打算做什么,但他这人偏偏一身反骨,她说下不为例,他偏要再犯。容冲二话不说展开长臂,将她从座椅上抱起来,向她展示什么才叫下不为例,赵沉茜笑着打他的肩膀:“别闹,这么多公文呢,我有正事要忙。”

    容冲吃味:“那我就是闲事?”

    赵沉茜的头发在打闹中滑落,钻入衣领,丝丝缕缕,挠的人心痒。赵沉茜低眸看着容冲,他剑眉星目,神采奕奕,像灼灼骄阳下开刃的剑,俊得盛气凌人,锋芒毕露。

    他还是那么爱吃醋,一如她梦中的少年。赵沉茜原本在挣扎,不知何时,双臂不知不觉绕过他脖颈。她静静望着他,容冲亦停了笑闹,两人对视良久,赵沉茜俯身,轻轻吻在他唇上。

    容冲手臂下移,放她下来,另一只手扣住她头发,加深了这个吻。

    纵阅人无数,无人像你。

    她怎么舍得视他作闲事,他明明是她纠缠多年,不死不休的心事。

    ·

    有了临安的布防图,容冲立马着手营救孟氏。赵沉茜复活的消息是压不住的,他要做的就是和临安抢时间。现在知道赵沉茜身份的人都控制在海州城,至于谢徽和卫景云,容冲相信他们会管好手下的。趁赵苻和宋知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尽快将孟太后带到江北。

    容冲今日去军营挑人,顺利的话今夜就出发,他先将赵沉茜送到衙署,一进门就看到一张臭脸。

    苏昭蜚搬了张椅子,杀气腾腾坐在台阶上,问:“听说你让各营遴选精锐,你要亲自过目。如此兴师动众,要出去干什么?”

    赵沉茜扫过二人,说:“我先去户房了。”

    “等等。”容冲拉住赵沉茜,“我没什么话得瞒着你,何况,他也没什么要紧事。”

    容冲头也不回,随意对苏昭蜚招手:“茜茜时间宝贵,别耽误她的事。正好我有事要交代你,你和我去户房说。”

    苏昭蜚气得咬牙切齿,这个重色轻友的叛徒!但容冲已颠颠跟在赵沉茜身后走了,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兄弟寒不寒心,苏昭蜚能怎么办,只能气咻咻跟上去。

    下面的官吏还没来,户房清清静静,倒也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赵沉茜一边归档田亩图册,一边听苏昭蜚气势汹汹质问容冲:“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这种事瞒不了苏昭蜚,容冲也没打算瞒,如实说道:“我要去临安救孟太后。”

    苏昭蜚怔了一下,瞪大眼睛:“是我耳朵坏了还是你脑子坏了,这个节骨眼,你要去临安?”

    “孟太后还在朝廷手里,如果临安那边知道茜茜回来了,肯定会拿孟太后威胁茜茜。你我起兵打仗,难道就是为了躲在老弱妇孺背后乘凉吗?”

    苏昭蜚沉默了片刻后,说:“我和你一起去。与其去兵营挑人,不如我去,军中的拳脚功夫对付普通人还成,对付大内高手,不顶事。”

    容冲拍了拍苏昭蜚的肩膀,说:“兄弟,你这份情我记住了,但海州城不能没人,我想请你帮个忙,留下来,好好保护她。”

    “我不需要人保护。”容冲和苏昭蜚都有些意外,一起回头,赵沉茜缓步走到两人身前,目光从容坚定,“苏昭蜚说得对,临安一行凶险万分,你那边更需要帮手。你们若信得过我,让我来守海州城。”

    容冲哪能放心:“可是……”

    “没什么可是。”赵沉茜握住他的手,直视着他说,“你让我相信你,你就要相信我。赵沉茜从来不是一个等待他人拯救的人,她有能力面对一切变数。让他跟着你去吧,就当为了让我安心。”

    容冲叹气,他从来都不擅长拒绝她,哪怕容冲并不赞同这个决定,仍然不自觉地替她考虑起来:“若我和苏昭蜚都不在,有些人恐怕不会听你的。我给你留几个人,我这就把他们叫来。”

    “好。”赵沉茜点头,“我回东内厅等你。”

    容冲走后,苏昭蜚伸了个懒腰,也晃晃悠悠往回走。没想到赵沉茜却突然叫住他:“苏将军留步。”

    苏昭蜚背着手回头,神情不耐:“有事?”

    赵沉茜抬手,郑重一拜,说:“我有一件事想拜托苏将军,这一路请保护好他。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一根筋,很容易犯犟,必要时,请苏将军打晕他,带他走。”

    苏昭蜚挑眉:“你不想救你母亲了?”

    “当然想。”赵沉茜说得坦荡,“但是,他对我同样重要。无论母亲还是未婚夫,我都不希望他们出事。”

    苏昭蜚意味不明看了赵沉茜一会,转过身,吊儿郎当走了。赵沉茜拿不准他的意思,忍不住追问:“苏将军?”

    “知道了。”苏昭蜚漫不经心朝后摆手,“我比你更不希望他死。”

    赵沉茜长松一口气,哪怕他已经走远了,依然朗声道:“多谢苏将军。此恩,我必倾力回报。”

    “不需要回报。”苏昭蜚已走下台阶,声音穿过回廊,像一缕烟晕在风中,“我原来不接受你来海州,也不赞成你们俩复合,但现在看开了。你和他好好过日子,就是最大的回报。”

    苏昭蜚走后不久,容冲就带着人来了:“茜茜,这是扈源,军营诸事由他负责,这是魏子尘,管城内巡逻治安。衙署的人你都熟,农商诸事直接安排就是,如果需要人手,找他们二人。”

    说完,容冲转身面对扈源、魏子尘,微沉了脸道:“我要出城探查敌情,归期未定。此事绝密,敢探听者一律以泄露军机论处。我不在期间,军政诸事,无论大小,皆听从娘子差遣。如有违者,斩。你们记住了吗?”

    扈源、魏子尘对视一眼,他们早就知道城里来了位神秘的娘子,号称女中诸葛。将军将衙署事务都交给她管,扈源、魏子尘是武将,本来就搞不明白文官那一套,对此无甚所谓,可是如今,连军中的事将军也让她插手?

    赵沉茜浅浅颔首,说:“行伍之事我知之不多,操练按以往惯例,一切照常。巡逻要再加紧些,夜晚加派人手去城墙上警戒,各交通要道也要派专人盯着。这些事,就有劳二位多加费心了。”

    容冲对这些话毫无反应,扈源、魏子尘看到将军是真的要放权给此女,都敛了神色,躬身行礼:“不敢当,卑职遵命。”

    平时一天能做许多事,今日却仿佛格外短暂,赵沉茜都没准备好,天色擦黑,容冲要出发了。

    这次行动乃是最高机密,容冲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赵沉茜,没人知道他们要出城。赵沉茜默默将画影剑擦了一遍又一遍,容冲换上劲装打扮,将暗器熟练藏在身上,走出屏风就看到这一幕。

    他最爱的人抱着他最忠实的伙伴,素手轻抚,仔细擦拭,宛如在对待稀世珍宝。容冲心底变得无比柔软,他缓步上前,半跪在她面前,轻轻吻上她的手:“茜茜,我走了。”

    赵沉茜情绪不太高,但什么惜别之言都没说,只是双手捧上他的剑。容冲深深望了她一眼,接过画影剑,转身走入长夜。

    她和剑,都是他这一生想要守护的珍宝。他愿此身为剑,可付丹鼎。

    第105章 旧部

    薄雾笼罩, 天空中挂着稀落的残星,狗尚在窝里睡觉,巷口的食铺已经开张了。金二娘麻利抱起比她人都高的笼屉, 放在蒸锅上,一边打扫灶台一边叫卖:“炊饼,新鲜出炉的炊饼……”

    一个青衣食客停在摊前, 问:“掌柜,炊饼怎么卖?”

    “十五文一个。”

    “十五文?这么贵?”

    这类话金二娘已经听惯了, 头也不抬道:“天天打仗,有的吃就不错了。最少十四文一个,爱要不要。”

    食客轻笑, 在摊子上放下三十钱,说:“你这样做生意, 可要赶走不少客人。”

    金二娘微怔,终于听出些许熟悉, 缓慢回头。程然站在摊前, 对她微微一笑:“不用便宜了, 给我来两个,路上吃。”

    金二娘先是不可思议, 随后连忙从笼屉里拿出几个腾腾的炊饼,包好了塞到程然怀里:“程主事, 怎么是您?我刚才没听出来,多有怠慢。我哪能收您的钱,这些您随便拿去吃。”

    程然将布包推回去,只拿了两个装好,说:“如今冰井务已散,不用叫我主事了。你做小本买卖也不容易, 该你的东西,你就收下吧。”

    金二娘依然不肯收,她都多少年没和东京那边联系过了,她不相信今日程然只是凑巧路过她的摊子,过来和她买几个炊饼。她看着程然,试探道:“程主事要去哪里,为何要带到路上吃,莫非连坐下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程然笑了笑,说道:“替主上办事,不敢耽误。”

    主上?金二娘盯着程然,程然亦不闪不避,目光中似有所语。金二娘心哆嗦了一下,她飞快扫过巷子,确定四周无人,用唇语问道:“是殿下回来了?”

    金二娘本是汴梁一布衣百姓,父亲以杀猪为生,她也本该杀一辈子的猪,却因祖上指腹为婚,嫁入官宦门第为媳。人人皆道她找了个好人家,可是上元节时她被贼人掳走,一天一夜后,她好不容易杀掉贼人,鼻青脸肿跑回来,生怕她的书生夫君担心,夫家却因她失贞,要将她沉塘。

    要不是赵沉茜,她本该在元符二年化为汴河槽里的又一团白骨,可是赵沉茜却救了她,判她和夫家义绝。金二娘从未见过赵沉茜这样的女子,不在乎三从四德,不在乎从一而终,甚至不在乎皇权教化。金二娘羡慕赵沉茜的潇洒,此后便全心全意追随赵沉茜,从一个四方天地里事事以夫为尊的官家媳妇,化身成皇城司里声名狼藉、手起刀落的女探子。

    在皇城司的那段日子,夫家旧故骂她自甘堕落,金二娘却觉得痛快,比她在娘家杀猪更痛快。她本以为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可是,赵沉茜却在一个夜晚,毫无预兆消失。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失踪了。皇城司看着风光无两,其实权力全系于赵沉茜一人,她不在了,皇城司立马分崩离析。金二娘跑得快,没被仇家抓到,侥幸逃过一劫。金二娘看着京中轰轰烈烈清算赵沉茜,突然觉得汴梁也很没意思,便远远离开京城,找了个小城重操旧业。

    猪杀多了似乎遭报应,她总是很难过上平静日子。没多久,北梁人来了,家里有兵器会惹来很多是非,金二娘只好埋了自己的杀猪刀,改开食铺,勉强混口饭吃。

    直到今天早上,程然来到她的摊子上,向她买两个炊饼。

    程然在金二娘期待的目光中,缓慢颔首,说:“主上重新开门做生意,百废待兴,正缺人手。你可愿意去新铺子里帮忙?”

    金二娘眼角骤然湿润,她就知道,公主殿下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随意被人推翻清算呢?金二娘飞快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二话不说收拾家当:“都是小本买卖,在哪儿做不是做?我这就走。”

    “不用着急。”程然说,“我还得再去接一个人。”

    程然之前就是皇城司冰井务主事,负责刺杀缉捕,调查密案,哪怕如今皇城司已凋零四散,她也有不少旧部的下落。程然从来不会怀疑赵沉茜的决定,既然殿下选择了容冲,愿意和海州同生死共进退,程然就无条件追随赵沉茜。海州缺人,极大牵制了赵沉茜的精力,程然便将丈夫女儿安置在海州,自己轻装出城,替殿下召集信得过的皇城司旧部。

    找人就像滚雪球,找到一个后,其他人就一个牵一个,越找越快。程然完成此行任务,先带着这一批人去海州报道。金二娘跟在程然身后,看着程然拿出身份令牌,经过好几道关卡后才终于进了城。城门盘查如此严格,而城内却屋舍俨然,各在其位,小贩沿街叫卖,老人拉着小孩散步,巡逻的士兵和百姓相安无事,竟然称得上其乐融融。

    在这个乱世中,这样的景象简直匪夷所思。程然给门房递了对牌,领着他们往衙署里面走。金二娘暗暗打量周围,衙署里的人不算多,但各个行色匆匆,并且越走人员往来越密集,时不时有抱着一叠文书的人小步跑过。走到一扇门前时,金二娘突然意识到里面是谁了。

    金二娘心剧烈跳动了两下,这时候才终于有实感,殿下还活着,殿下回来了。

    程然先是整理了衣裙,随后才敲门:“娘子,他们来了。”

    屋里声音微停,一个小女孩飞奔着跑过来,挂在程然身上:“娘,你回来了!”

    “忍冬?”程然接住自己的大胖丫头,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在家里背书吗?”

    “陈郎中要去医馆坐诊,无暇照看忍冬,我就将她接来府衙,在我这里温书描红。”

    一个女子从殿宇深处缓步而来,她素衣长发,不施粉黛,没有华丽的衣冠,反而更彰显她沉静雍容的气质。金二娘瞳孔放大,下意识就要跪下:“殿下……”

    赵沉茜微微抬手:“如今我和你们一样,没有身份之别,下跪就免了,快起来。”

    忍冬束着手,像模像样说道:“茜姐姐说了,在府衙要互称官职,她现在知海州军州事,你们应该叫她知州大人。”

    赵沉茜赞许地看了忍冬一眼,说:“忍冬说得没错,但有一点你疏忽了,我没有品秩,应当是权知海州军州事。”

    程然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

    忍冬眨巴眼睛,十分理所应当:“那些公文上有写啊。”

    “你竟还偷看文书?”程然气得脑仁疼,连忙对赵沉茜行礼,“小女无状,请娘子恕罪。”

    “无妨。”赵沉茜说,“忍冬天性聪慧,是块好料子,不要用那些规矩束缚她,若把璞玉磨成循规蹈矩的朽木,那就可惜了。忍冬,你先去东花厅找奚檀姐,等晚上我再教你《蒙求》下半篇。”

    “你要说话算话哦,我们拉钩。”忍冬伸出手指,似乎一点都不怕她,赵沉茜竟也当真弯腰,陪她勾手指。忍冬心满意足,蹦蹦跳跳走了,赵沉茜目送忍冬跑到后院,转身面对金二娘等人,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你们这一路可有颠簸?”

    金二娘看着殿下如今的样子,既熟悉又陌生。赵沉茜容貌分毫未变,六年过去,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有一股力量从内而外改变了她。以前的她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钻石,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伤敌亦伤己;现在的她却如一块白玉,温润柔和,通透踏实,但可以窥见她的棱角依在,温柔不改其强大。

    金二娘本来想问六年前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失踪,这些年去哪儿了,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北梁人攻城略地而不出现?但等真的看到赵沉茜,金二娘又觉得都没必要问,哪怕迟到了六年,殿下依然回来了。

    金二娘低头拭去眼角的泪,说:“托娘子的福,一切都好。”

    赵沉茜扫过他们手上的茧子,没有问这六年的风霜,只是道:“那就好。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先让程然带你们去休息,晚上我为你们准备了接风宴。皇城司的本事你们应当还没忘吧?现在什么地方都缺人,训练新人、搜集情报、盘查内应、巡察缉捕,你们相中哪个和程然说一声,直接去做,一切都是老规矩。所以要休息趁今日,明日可有得你们忙。”

    赵沉茜语气平淡,仿佛那地狱般的六年只是她出去了一趟,如今她回来了,皇城司的日常也回来了,该带新人带新人,该做任务做任务,天塌下来也有章可循。金二娘原本激荡的心绪奇异地沉下去,就像吃了秤砣,下盘踏实的不得了。金二娘抬手,自然而然想起遗忘了多年的礼节:“属下遵命。”

    程然陆陆续续将曾经的班子捡回来,赵沉茜有了人手,执行效率提升一大截,做事越发得心应手。海州衙署人来人往,进退井然,一切皆有章程,终于有了一州官府的风采。

    程然端着汤进来,看到赵沉茜还在灯下拨算盘,轻声劝道:“娘子,夜深了,你看了一天,该休息了。”

    赵沉茜叹气:“钱总是不够用,我再不花心思,难道等钱从地里长出来?清田图册统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程然说,“海州周边无主荒地,上田两顷八十八亩,中田三顷十九亩,下田五顷九十六亩。若能肃清土匪,良田还会更多。”

    “好。”赵沉茜说,“招募商户、流民,将这些田租出去,承诺他们容家军会保护田地不受流匪侵扰,无论他们种出多少粮食,四十税一,其余皆归自己所有。年满十五岁的男丁租满三年,可分田亩。”

    “四十税一?”程然惊讶,“是不是太低了?”

    “就是要低才好。”赵沉茜说,“打仗最重要的就是民心,若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因容家军受惠,此后无论容冲征战何方,当地百姓支持容家军,何愁打仗不胜?还有我让你置办的商铺,怎么样了?”

    “我找了几家经营不善的酒库、食肆、客栈、赌坊,娘子请过目。”

    赵沉茜接过账本翻了翻,说:“除了赌坊,其他都可以盘下。海州城内的房舍也要加紧建了,等商路开通,许多商人来海州中转,城内住房定会水涨船高,赁金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赵沉茜算盘拨得飞快,计算今年能收多少钱,明年又能有多少回易收入。程然看着,感叹道:“容将军命可真好,能遇到娘子这般重情重义、深谋远虑还善于经营的人,替他打理后方。”

    赵沉茜头也不抬,淡淡道:“我又何尝不幸运,明明已失败了一次,还有人愿意将全副身家交给我,让我重新开始。这些话,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说。”

    程然低头:“属下明白。我只是心疼娘子,连着几天了,娘子都没有安稳睡过一觉。”

    赵沉茜手指微微停顿,抬眸望向夜空,深深叹气:“他单刀赴会,以身犯险,我哪里睡得着?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第106章 调虎

    是夜, 临安。

    临安没有宵禁,哪怕天色已暗,叫卖声甚隆, 夜市随街展开,贩茶吃酒、勾栏瓦舍、杂耍戏班,应有尽有。街上行人如织, 钿车罗帕,千门如昼, 嬉笑游冶,乃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而等转过岔路,仅有一街之隔的瑶华宫却显得格外凄清, 偶有百姓走错了地方,还没走几步就被士兵拦住, 示意他们去其他地方逛。

    瑶华宫像一座孤岛,格格不入矗立在繁华长夜中, 府外星星零零散落着几个士兵, 看起来守备松散, 不堪一击。

    忽然,一阵孔明灯随风飘到府邸上方, 这些孔明灯比寻常灯大些,摇摇晃晃, 里面似有黑影。看似松垮的守门士兵瞬间警觉,他朝黑暗处打了个手势,围墙内、回廊处、房顶上立刻齐刷刷竖起弓箭,骤雨一般朝孔明灯袭去。

    孔明灯被射落,坠在地上,砰得一声炸响。此起彼伏的炸裂声中, 一盏灯里滚出一个白衣人,他手中剑气凌厉,金光闪烁,瞬间掀翻一群士兵。

    马军都指挥使戴淮收起千里镜,朝后挥手,黑暗中立刻有森森铁甲浮现:“逆贼容冲夜袭瑶华宫,意图刺杀太后。侍卫亲军司听令,捉拿刺客,取容冲首级者,封千户侯!”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发颤,数不清的士兵从黑暗中现身,汇成一条铁河,将后院团团围住。此时才能看到,竟有好几个营的侍卫亲军藏在瑶华宫内,墙外清冷寥落的守卫只是假象。

    戴淮早就听闻过那位剑术天才的厉害,不敢大意,他调出侍卫亲军精锐中的精锐,不惜代价围堵容冲。他领着亲军鏖战好几轮,终于将那个逆贼困住。戴淮看着被长枪架住的白衣侠客,居高临下道:“所谓天才也不过如此,天下第一之名,恐怕一大半是仰仗家世得来的吧。你若投降,我可饶你不死。”

    白衣人不答,一个士兵沉不住气,重重刺向容冲:“都指挥使问你话呢。”

    长枪冷锐,吹毛断发,白衣人的衣袖应声而落,但里面并没有流血,反而露出冷冰冰的机关。

    戴淮一愣,瞬间变脸:“不好,这是个傀儡,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士兵大哗,来不及躲避,傀儡轰隆炸开,士兵们被重重弹飞。戴淮狼狈地稳住身体,顾不上擦脸上的灰,艰难指挥队伍:“逆贼声东击西,我们中计了!快去辟病堂保护太后!”

    戴淮带人赶到辟病堂,发现守卫倒了一地,辟病堂门窗大开,本该在里面修行的孟太后已不见踪影。一个士兵眼尖,指向窗外:“都指挥使,你看那边!”

    一个白衣侠客扶着一位素衣妇人站在屋顶,他单手持剑,姿态悠然,声音含笑,对着下方浩浩铁河传音道:“我做天下第一那年,你还是个无名兵卒,怎么来的就不牢你费心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都指挥使有空记得去看看眼疾,免得连真人假人都分不清楚,叫人笑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朝后一跃,如飞鸿般从夜空掠过,坠入临安喧闹的夜市中。多一个人仿佛没有给他增加任何重量,步伐之轻巧,轻功之翩然,远非刚才的傀儡能比。

    显然,这才是真正的容冲,戴淮重重跺脚,气急败坏道:“快追!”

    士兵列队涌入夜色,铠甲带起的风惊熄了一大半香烛。戴淮站在明灭不定的辟病堂中,看着激愤,唇边却不着痕迹闪过一丝笑。

    国师说得没错,容贼果然来救人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用得漂亮,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官家早有准备。

    一个人成名太早、太顺,果然会骄狂过甚,意气用事。

    皇宫内,福宁殿灯火通明,赵苻焦灼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宋知秋倒了盏茶,温柔递到赵苻面前:“官家,坐下歇歇吧。戴将军老谋深算,用兵如神,定能活捉逆党。”

    赵苻对宋知秋递过来的茶水视若无睹,烦躁道:“你说得倒轻松,他不是普通小贼,而是江北最大反叛军的首领,活捉他谈何容易?如果国师失手,真让容冲全身而退,朕堂堂大燕皇帝,却让一个逆贼在京城来去自如,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宋知秋僵硬,尴尬地收回手,笑道:“官家说的是,是妾身想浅了。但妾身也是担心官家,自从密报传来,官家茶不思饭不想,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妾身怕您熬坏了自己身子……”

    “放肆!”赵苻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一把掀翻宋知秋手中茶盏,“谁准你探听朕的行踪,妄窥圣意?你只是一个后宫妇人,守好为妇的本分,朕能立你,就能废你!”

    宋知秋猝不及防被茶水泼了一身,有些都溅到了她脸上,脸颊立刻被烫红一片。宋知秋顶着滴滴答答的水流,难堪不已,他在后宫不给她皇后的体面就罢了,今日竟然当着宫女太监的面说要废她。她可是助他亲政的最大功臣啊,他如此对她,良心何在!

    福宁殿宫人们赶紧低头,噤若寒蝉,紧绷中,一个红衣太监碎步跑进来,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官家,容贼将假太后劫走了。”

    赵苻听到,面色立即由阴转晴,抚掌大笑:“容贼果然上钩了。传令下去,命戴淮不惜一切,全力配合归真观的仙师们,务必将容贼当众击杀,以儆效尤!”

    红衣太监俯首应诺,快步离殿。赵苻从紧张中缓过气来,这才觉得浑身虚软,竟出了一身汗。旁边的太监察言观色,立刻扶着赵苻坐回龙椅,奉上热茶。赵苻呷了一口,道:“国师说得果然没错,容冲当真来临安救孟太后了。他一叛国之将,朕容他活着本就是法外开恩,他竟还敢强闯临安。呵,如今他孤身一人,无兵无马,拿什么和朕的十万精锐比?只要能杀了容冲,那群兵勇不成气候,海州之患不日可根除矣。”

    皇帝心情好转,福宁殿宫人这才敢活动。太监为赵苻添茶,奉承道:“官家英明。”

    赵苻摆了摆手,道:“是国师算无遗策,及时递了消息过来。”

    “君明则臣贤,若无官家赏识,国师亦不过一山野道士。”

    赵苻嘴里说着谦虚,但满面笑容,看得出颇为受用。他眼眸深处转过一丝晦暗,若真能借这次机会杀了容冲,国师居功至伟,可惜,□□虽然好用,却容易划伤自己,等白玉京余孽没了,还要国师做什么呢?今夜之后,归真观也该清除了。

    赵苻身在福宁殿,但心思已飞到宫外,恨不得亲眼看到容冲和归真观斗得两败俱伤,他兵不血刃,一次除掉两个心腹大患。但光杀了容冲还不够,赵苻想到另一位故人,头疼道:“朕当年就担心赵沉茜没死透,果真,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竟没死,还又和容冲搅到一起去了。容冲这人也真是没出息,最初如果不是容家,赵沉茜一介女流,如何能掌摄政大权,临朝听政?她都弃了他三嫁了,他竟还对她俯首帖耳,甘做马前卒,实在愚蠢!幸而有国师明察秋毫,只要没了容冲,她一介女流哪懂领兵打仗。刘麟和海州有杀父之仇,必不会放过海州,若能借刘麟之手除掉她,倒也省得朕出面,被天下人说不仁不义了。”

    满殿宫人都顺着赵苻说话,连声“陛下英明”、“官家仁德”。一个宫女跪在地上,为宋知秋擦拭茶水,宋知秋被当众拂了面子,本就气闷,冷不丁从皇帝口中听到那个女人。她身形微颤,宫女的手便歪了,指甲划到了宋知秋脸颊。宫女想到宋知秋的手段,吓得立刻趴跪在地,瑟瑟发抖。

    宋知秋不愿在皇帝面前展示她不贤良淑德的一面,冷冷给两边使了个眼神,示意将宫女拖走。随后她换了表情,款步走向赵苻,深明大义道:“官家,那个女人死而复生,甚是邪门,不可不防啊。官家别忘了,除了容冲,她还和卫景云订过婚。若她施展媚术,哄诱云中城助力于她,刘麟未必是她的对手。”

    赵苻当然也想过这种可能,他这位皇姐似乎总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耐。若她赢了刘麟,那他杀死容冲,反倒是为她做嫁衣裳了。

    赵苻缓慢转动玉扳指,说:“如果真有这一天,那就要请求母后,再帮儿臣最后一回了。”

    宋知秋垂眸,瞬间领会了皇帝的意思。真正的孟太后还在他们手里,赵沉茜唯有这一个亲人了,他们拿孟太后的命做威胁,她怎敢不从?

    赵苻沉吟,赵沉茜在朝中毕竟积威深重,不少臣子嘴上不说,私心里其实认可当年的崇宁新政。如果她没死的消息传开,对赵苻会十分不利。

    孟太后是唯一能挟制赵沉茜的软肋,这张牌十分重要,不容闪失。赵苻问:“太后怎么样了?”

    太监回道:“官家放心,孟氏已转入秘牢,出入必须通过传送阵,禁制重重。若有人从外强闯,里面的武婢立刻就会杀了她。”

    赵苻应了声,没有后话,宋知秋马上明白了,主动为圣上分忧:“官家可是担心太后安危了?官家万岁之躯,不能去湿寒重的地方,妾身愿意代劳,替官家去看望太后。”

    赵苻果然露出满意之色,面对宋知秋重新带上了笑容,一点都不见刚才说要废后的阴鸷:“那就有劳皇后了。”

    第107章 离山

    临安夜市正是热闹时分, 灯火通明,勾栏瓦舍间人来人往,小食味、香粉味、灯油味、汗臭味混在一起, 足以掩盖住一切异常。民间看似一切如常,但皇城内处处可见把守,佩刀和铠甲碰撞的金戈声此起彼伏, 昭示着这个不平凡的夜晚。

    萧惊鸿站在红墙下,默然长望, 殿前司侍卫在后面嘟囔:“我们受苦受累,却哪儿都不受待见,妖物倒摇身一变成了座上宾, 要我们给它们打下手。如今这世道,越发没道理了。”

    萧惊鸿往后瞥了一眼, 侍卫不情不愿闭嘴。萧惊鸿淡淡道:“我曾是福庆殿下旧部,哪怕被皇后收为义弟, 在官家眼里终究是外人。要不是他还需人牵制国师, 也不会留着我, 说起来,是我拖累了你们。”

    “指挥使, 属下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殿前司侍卫愤愤不平道,“分明是国师欺君惑主, 挟势弄权,把好好的宫城搞得乌烟瘴气。我们只恨官家被妖道蒙蔽,怎么会怪您呢?”

    被人蒙蔽?萧惊鸿不置可否,恐怕那位小皇帝心里明白得很,他和元宓一丘之貉,不过是相互算计、相互利用罢了。也实在可笑, 小皇帝连龙椅都是殿下扶他坐稳的,他自己几斤几两,凭什么觉得他能算计得了元宓呢?

    别自作聪明到最后,为旁人做了嫁衣裳吧。

    萧惊鸿身在其中,很明白临安看似繁华昌盛,但市井之上,高层就是一滩烂泥。曾经萧惊鸿了无生志,不过浑浑噩噩混日子,有这么多人陪他一起堕落,他求之不得,但现在不同了。

    他在蓬莱岛受伤,半梦半醒之际看到了殿下,但等他完全醒来,入目却是一个渔女,自称他的救命恩人。萧惊鸿当然嗤之以鼻,他发疯了一样在沿海寻人,对临安的差事不闻不问。他越找越远,等那股魔障过去,理智回笼,终于觉出不对劲。

    他不相信自己看错了,但他找了这么久还没有下落,只有两种可能,殿下不愿意见他,或者有人从中作梗。

    很可能两者皆有。

    萧惊鸿宛如当头棒喝,他怎么忘了,谢徽这个伪君子也在岛上?萧惊鸿气势汹汹回临安找谢徽算账,结果刚一回府,就被急召入宫。

    宫里不知为何很缺人手,调来大量士兵守宫城。萧惊鸿冷眼看了一会,直觉告诉他不对劲。

    皇宫里定然藏着一个要犯,重要到皇帝不惜放大量士兵在卧榻之侧。但赵苻已贵为皇帝,朝中都是他的应声虫,还有什么人能让他如临大敌?

    萧惊鸿暗暗留了心,今夜突然异动,听说是侍卫亲军司在瑶华宫遇刺客。具体细节不许外传,但殿前司和亲军司的关系千丝万缕,萧惊鸿还是打听到,夜袭瑶华宫的刺客不是旁人,乃是容冲。

    萧惊鸿面上冷漠如常,极力压制心底的惊涛。如果说他是思念过甚出现了幻觉,可是现在容冲也跑来临安救孟太后,这说明了什么?

    殿下没死,殿下真的回来了。唯有殿下,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孟太后。

    所以,在蓬莱岛救他的人当真是殿下。她明明救了他却将他丢在海边,任由一个渔女占领功劳,殿下还在生他的气,是吗?

    萧惊鸿心中悸痛,但随即转为高兴,殿下对他生气,这是好事,真正可怕的是殿下无喜无悲,彻底视他为陌生人。只要他帮忙救出孟太后,或许,殿下还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萧惊鸿脑中已经飞快盘算起来,如果来的是容冲,那么一切疑团迎刃而解。瑶华宫调去四个营的禁军,看起来重重守卫,严阵以待,但以赵苻的性格,阵仗越大越说明有诈。要是萧惊鸿没猜错,瑶华宫里的孟太后多半是假的,真正的太后应当被转移到宫里了。

    但他不受赵苻信任,被安置在外围做肉盾,无法探听到更多细节。萧惊鸿不愿坐以待毙,对手下说道:“国师乃是官家的恩人,这些年救亡图存,帮了官家不少忙,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福宁殿看看。”

    殿前司侍卫们见萧惊鸿如此愚忠,扼腕不已,无可奈何抱拳:“是。”

    萧惊鸿绕着福宁殿巡视,没一会,看到宋知秋带人出来了。萧惊鸿想了想,主动上前行礼:“卑职参见皇后。娘娘,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大内太监看到萧惊鸿,不耐烦赶人:“宫闱之事,闲杂人等不得打探。”

    “公公。”宋知秋抬手,拦住太监,笑着示意萧惊鸿过来,“惊鸿,你终于来见本宫了。前几天你去哪里了?本宫本想向官家举荐你去守瑶华宫,可惜你不在,硬生生错失了良机。”

    萧惊鸿温顺应是,心里却想赵苻忌惮他,根本不会将演空城计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即便他在临安随时候命,又有何用?但面对宋知秋,萧惊鸿只是道:“是我不争气,辜负了娘娘的提携。”

    宋知秋上下打量他,问:“还在寻你那位救命恩人?本宫倒是好奇,一介村妇,该是何等国色天香之姿,能勾得你茶饭不思,为她遣散府中姬妾,连前程都不顾了?”

    萧惊鸿听到宋知秋提起救命恩人,眼中飞快闪过阴鸷,但最终忍下来,道:“皇后说的是,乡野村妇,哪里比得上前程似锦。是卑职公私不分,望皇后恕罪。”

    宋知秋见萧惊鸿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样子,占有欲重新被满足,对萧惊鸿贸然离京的芥蒂渐渐消散,笑道:“你明白就好。你是本宫的义弟,这么多年愿意一心一意为你筹谋的,唯有本宫。”

    萧惊鸿垂着头:“娘娘的恩德,卑职铭记在心。卑职无以为报,此生惟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娘娘要去哪里,卑职护送您过去。”

    他如此恭顺,仿佛桀骜的鹰唯独对她一人臣服,宋知秋心中极大满足,她不顾太监的眼色,说:“既然你有此心,本宫拒绝倒显得不近人情了。那就跟着吧。”

    萧惊鸿终于如愿以偿,不动声色后退,和宋知秋拉开距离:“卑职遵命。”

    萧惊鸿一路低眉顺目,看起来安分守己,其实默默在心里计算路线。他跟着宋知秋走进花园,停在一座废弃宫殿前。太监清了清嗓子,说:“皇后娘娘,官家还等着您呢。”

    宋知秋虽有私心,但也晓得轻重,她转头对萧惊鸿说:“你在这里候着,我没出来,不许任何人接近此处。”

    萧惊鸿低头应诺,全程垂着眼睛,没有往里面偷瞟。宋知秋对萧惊鸿的听话非常满意,带着宫女太监走入宫门。

    大门在萧惊鸿面前闭合,他始终谨守本分,没有丝毫窥探的意思。他感受到几道内力从他身上撤走,心中嗤笑。

    他又没那么蠢,怎么会不知道禁地必有暗卫,他若是试图偷看,才是自寻死路。

    这时,萧惊鸿注意到地面上的落叶打了个旋,擦着门缝飘入马上闭合的宫门,粘在宋知秋裙角。萧惊鸿眸光动了动,不露声色换了个位置,挡住后面的视线。

    宫门关闭,禁制重新启动,一只苍蝇靠近宫殿,立马被一股无形的力绞成碎片。萧惊鸿收回目光,无事人一般望向夜空。

    大门只是做个样子,真正的关卡都在后面。宋知秋出示令牌,和旁边的大内太监相互作证,守卫这才开启传送阵。宋知秋被传送到地下,经过重重机关,停在一扇门前。

    宋知秋回头,对太监道:“公公,本宫有些话想和太后说,劳烦公公在此稍等。”

    太监皱眉:“官家只是让检查太后是否安好,此地机密,久留不妥吧?”

    “本宫是皇后,难道还会对官家不利吗?”宋知秋说,“本宫许久没见太后了,只是叙些旧话,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宋知秋终究是皇后,大内太监也不好拂她的面子,退让道:“好吧,皇后快些说,老奴还得向官家复命呢。”

    宋知秋笑了笑,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进门。等关上门后,宋知秋温柔大方的笑容立即冷却,她示意婢女们退后,自己朝中间走去。

    “太后娘娘,几日不见,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了?”

    看押孟太后的武婢知道这是皇后,不敢忤逆,静静撤到门口。孟太后垂着眼睛拨念珠,并不理会宋知秋。宋知秋也不生气,笑着道:“也是,突然被人绑到地下,当然吃不好睡不着。太后可知,官家为什么要将你从瑶华宫带走?”

    孟太后依然不理不睬,但拨动念珠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宋知秋得意一笑,故意道:“因为有人不远千里,要来救你。你可知来者是谁?正是你的好女婿,容冲。”

    孟太后手中动作一顿,宋知秋像是失言一样捂嘴,说:“呀,差点忘了,你那女儿不守妇道,嫁了好几个男人,太后恐怕分不清女婿是谁。”

    孟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腾得起身,手指气得直哆嗦:“你……福庆有哪里对不住你吗,她已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要如此诋毁她,毁她清誉?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宋知秋冷笑,啪得一声打开孟太后的手,冷冰冰说:“别用手指着我。本宫贵为皇后,乃一国之母,你不过一介不得圣恩也没生下儿子的弃妇,哪配指点我?”

    孟太后多日未食,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宋知秋一推她就踉跄地倒在榻上。孟太后胸脯起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宋知秋被笑得发毛,怒问:“你在笑什么?”

    “我笑你可怜。”孟太后素来温吞,此刻眼睛里却含着前所未有的坚硬恨意,“你说我不得圣宠,未诞下皇子,可我至少有女儿相依为命。但是你呢,赵苻连对他有扶立之恩的皇姐、养母都如此算计,又怎么会善待你?你注定无恩无宠,无儿无女,失去利用价值后被人厌弃,身边无一人真心待你。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你……”宋知秋被戳中了痛脚,瞬间暴怒,孟太后无畏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她来个了断。宋知秋马上恢复了理智,再度变得游刃有余:“太后想引我动手,这样,官家就不能用你当人质了,是吗?我没那么蠢。你不是已经猜到赵沉茜没死吗?那我不妨给你个准话,她非但没死,还在海州和容冲狼狈为奸,意图反燕自立。”

    孟太后明显怔了下,眼神变得慌乱。宋知秋很满意,她就喜欢看别人升起希望再绝望的表情,继续道:“可惜啊,如今容冲被引到临安,中了国师陷阱,命不久矣。官家已派人去海州散播消息,说赵沉茜为了讨好朝廷,故意将容冲骗到临安,你猜那些士兵听到,会不会放过赵沉茜?”

    “你们……”孟太后似乎气狠了,连骂人都没有力气,“卑鄙无耻。”

    宋知秋想到那副场景,咯咯笑了:“赵沉茜素来有些阴狠手段,就算她能稳住兵变,北梁人也不会放过她。刘麟与海州有仇,等他得知容冲已死,海州无帅,怎么会放过这块肥肉?若赵沉茜败了,她会命丧乱军,死无全尸;若她胜了,官家就用你要挟她交出兵权,官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江北大片河山。官家成为天下共主,我就是他唯一的皇后,我未来的日子,远比你们长远!”

    宋知秋说完,等着孟太后露出羞愤、憎恨、自责的表情,然而孟太后却十分抽离,她甚至没看着宋知秋,眼睛不断往后瞟。宋知秋心生奇怪,回头,看到一个吊儿郎当的黑衣人对她笑了笑,一柄长剑抵在她后心,后方,武婢和宫女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多谢提醒。”苏昭蜚说,“我会转告容冲的,有人已经计划好了,等他死后怎么欺负他的心尖尖,他估计会亲自带兵灭了你和你的皇帝。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心尖尖来。”

    秘牢机关重重,怎么会闯进来一个外人?宋知秋不可置信:“你是何人?”

    “不重要了。”苏昭蜚作势要塞药,宋知秋立即闭嘴,他手伸到跟前时却突然转了向,手腕上的铃铛在宋知秋眼前轻轻一晃,“有劳皇后,护送我们出去。”

    第108章 降魔

    苏昭蜚控制住宋知秋, 立刻奔向孟太后,递上赵沉茜的亲笔书信:“太后,我是容冲的朋友, 来救您离开。摄魂铃效果只有一炷香,没时间多说,您赶快换上宫女的衣服, 先离开地牢,具体情况等路上我慢慢和您解释。”

    孟太后接过信封, 都无需拆开,仅看“母亲亲启”四个字,她就知道这是赵沉茜。孟太后忍不住落泪, 问:“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苏昭蜚已飞快扒下宫女的衣服,说:“她过得好不好, 请太后见到她后,亲口问她吧。”

    苏昭蜚跟着容冲来临安, 当然不可能赤手空拳, 毫无准备。他们出发前就考虑过最坏的情况, 即行动泄露,临安皇宫已经知道他们要去救孟太后, 甚至已提前将孟太后转移。

    容冲进城后,发现瑶华宫的岗哨和谢徽的布防图有些极细微的变动, 就知道他没猜错,最坏的情况当真发生了。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出发前赵沉茜也仔细和容冲讲过皇宫诸人的性格秉性,容冲和苏昭蜚按照计划,兵分两路,施展计中计。

    容冲来瑶华宫, 明知前方是针对他的陷阱,依然孤身赴险。他先用孔明灯运送傀儡,用调虎离山之法转移侍卫亲军司的视线,他趁机偷袭辟病堂,劫走“孟太后”。侍卫亲军司的人假意追击,以为容冲上当了,殊不知,其实容冲的调虎离山之计才刚刚开始。

    容冲中计的消息传回宫里,皇帝大喜,不知不觉松懈了防备。他得知假货失窃,肯定会忍不住去看看真品,而以宋知秋贪功自负却又自卑谄媚的性格,多半会主动请缨。苏昭蜚藏在皇宫里,紧盯帝后动向,寻找机会混入关押孟太后的暗牢。

    事情进行得比想象还要顺利,宋知秋遣散内家太监,独自在孟太后面前耀武扬威,苏昭蜚趁机解决屋内的看守。孟太后原本万念俱灰,心存死志,她有意刺激宋知秋发怒,结果看到宋知秋裙子上的树叶变成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撂倒了一群武婢。

    树叶成精了?

    孟太后后半程注意力都在树叶精身上,根本没留意宋知秋说了什么,宋知秋兀自说得开心,殊不知自己已成为瓮中之鳖。

    苏昭蜚原本担心要花些口舌才能说动孟太后,没想到孟太后根本没怀疑他的身份,二话不说跟他走。省去了拉扯的时间,苏昭蜚求之不得,他让孟太后去屏风后换衣服,自己扒下宋知秋另一个侍女的衣裙,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认识了容冲,当年为这厮豁出半条命,如今竟还要换女子裙钗。等回去,他一定要和容冲绝交!

    孟太后这些年生活在道观,身材清瘦,换上宫女的衣服一点都不显臃肿,只要遮住脸,仅看身形,没人认得出这是一位年近半百的太后。苏昭蜚面若好女,这些年浪迹花丛从无败绩,换上女装竟然眉清目秀,颇有些雌雄莫辩。

    连孟太后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换上女装,倒比先前那身衣服看着更正派些。”

    苏昭蜚皮笑肉不笑呵了声:“我绝不会再穿第二次了,等出去我一定要找容冲算账!”

    大内太监守在门外,踱来踱去。皇后怎么去了这么久?就在他忍不住敲门询问的时候,房门突然从内打开。

    宋知秋面无表情,疾步往前走,背后的宫女缩着头,畏畏缩缩跟在皇后身后。太监知道他们这位皇后心胸狭隘,却又喜欢装作贤惠大度,她进去这么久还不让人跟着,多半和孟太后起了龃龉。

    太监怕得罪这位小心眼的皇后,不敢多问。他匆匆往门缝内扫了一眼,孟太后衣冠整齐,背对大门坐着,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太监也不欲多事,交待守卫小心照看,便快步追宋知秋去了。

    宋知秋一路走得飞快,太监一边追一边心道邪门,皇后到底和孟太后吵了什么,能气成这样?暗牢进时繁琐,出来却很容易,他们很快走到传送阵前,看守清点人数无误,启动阵法。

    众人站在一起,等着阵法生效。大内太监总觉得宋知秋的状态不对,试探问:“皇后娘娘,官家让您带的东西,您递给太后了吧?”

    正巧这时传送阵亮起,灵光流溢,掩住了剑刃上反射的月光,大内太监也猛然出手,擒向旁边的宫女。苏昭蜚剑锋先到,刺穿太监的手掌,太监早有准备,化掌为爪,反擒住苏昭蜚的剑。这时一线冷光划过太监眼眸,他这才意识到,剑招只是幌子,对面真正的杀招是暗器。

    银针在夜色的掩盖下,刺破太监的护体神功,钻入他眉心,一击毙命。苏昭蜚当机立断弃剑,掌中划出一柄短刀,割破太监喉管,阻止他向外传信。

    苏昭蜚怕他没死透,又在太监心口补了两刀,确定太监气绝后,才扶着他缓缓落地。孟太后愣在不远处,还没反应过来,一场生死较量已在她面前分出结果。孟太后看着苏昭蜚身上的血,战战兢兢问:“怎么办?”

    苏昭蜚低头扫了眼,将外衫脱下,和太监尸体一起扔在草丛里。他扯平衣袖,说:“反正宫女穿得多,少一两件没人注意。快走,地牢里的人随时可能发现尸体,我们要赶紧出宫。”

    萧惊鸿守在宫门外,耳尖微动,听到里面可疑的闷响。他握拳,佯装咳嗽,只希望里面的人动作麻利些,再耽误下去,血腥味就要传出来了。

    宫门打开,萧惊鸿抬眸,和其中一个宫女四目相对。宫女作为宫廷的摆设,时刻摆在各位贵人身后,随处可见,却又无人在意。大家都会下意识忽略宫女的长相,可萧惊鸿是皇后的义弟,不说如数家珍,好歹还认得全坤宁宫宫女的脸。

    这位“宫女”,似乎有些面生呢。

    苏昭蜚手臂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出剑。然而萧惊鸿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熟稔地对宋知秋说:“娘娘,卑职护送您回宫。”

    随后,他站到宋知秋身侧,扶着她往花园走去。萧惊鸿是宋知秋带来的,宫里人人皆知他和皇后的关系,暗卫们见怪不怪。有萧惊鸿作保,苏昭蜚和孟太后垂着脸扮演宫女,有惊无险走出禁区。

    苏昭蜚不知面前男子什么身份,但他刚才既然没有揭穿他们,应当暂时是友非敌。苏昭蜚默默算着距离,眼看马上就到接应地点了,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声:“太后不见了,刚才那伙人有问题,快追!”

    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刚才蒙混过关的暗卫霎间朝他们追来。千钧一发关头,萧惊鸿一把将宋知秋推到桥下,对苏昭蜚说:“快带太后走,这里我来解决。”

    苏昭蜚飞快撇了眼水池,宋知秋中了摄魂铃,一炷香内像离魂之人一样,无知无觉,自然也不能凫水。他记得先前宋知秋叫此人为义弟……

    这……可真是好弟弟。

    苏昭蜚可一点都不心疼这个女人,既然能祸水东引,苏昭蜚毫不客气跑自己的。苏昭蜚带着孟太后赶到约定地点,打出手诀,引动传送阵。

    多亏小皇帝猜忌,迁都后一概不用容家的人。要不然换成汴梁皇宫,有容家先祖的錾龙阵镇守,苏昭蜚还进不来。

    萧惊鸿用力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剑,故意高声呼喊,惊动殿前司众人:“皇后落水,快救驾!”

    殿前司奉命守城,对高层的阴谋一无所知,他们听到皇后落水,赶紧跑过来营救。花园里顿时嘈杂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和不明所以的询问声,极大干扰了暗卫的视线。萧惊鸿看着树荫深处一道灵光一闪而过,他放了心,推开殿前司侍卫,不顾伤势跳入水中,朝宋知秋游去。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孟太后头晕眼花,刚刚站稳便被人架住,脚不沾地往另一条街跑:“太后,冒犯了,快往这边来。”

    他们刚走,便有一伙卖货郎出现,飞快铲除了传送阵的痕迹。苏昭蜚带着孟太后在临安内传送了好几次,确定行踪被彻底打乱,根本无法施展追踪术后,才在戏班子眼花缭乱的杂技表演中,放飞一只烟花。

    随后,苏昭蜚背着孟太后下井,看似废弃的枯井下,是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

    临安依水而建,小巷横斜,桥梁飞越,商贩店铺随街开设,有些地方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地方空无一人,繁华和阴暗仿佛只有一墙之隔。容冲带着孟太后,专走冷僻无人的小巷,比那群禁军还熟悉临安地形,没一会就将身后尾巴甩干净了。孟太后突然按住小腹,痛苦道:“不行了,哀家难受。”

    容冲只能停下,问:“太后,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孟太后靠着墙,缓慢说道,“许是刚才走太急了,哀家缓一缓就好了。”

    孟太后以为容冲会给她输灵气,毕竟修仙者的灵气对凡人来说是最好的灵丹妙药,没想到容冲只是干巴巴站着,当真等着孟太后休息。孟太后暗暗在心里骂了句木头,暗示道:“再等下去,官兵恐怕要追上来了。这点小痛哀家能忍,我们继续走吧。”

    孟太后心想这回总能听出来了吧,不料容冲清脆地应了声好,大步流星在前面领路,一点都没有为人女婿的自觉。皮囊下的画皮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心道真是开了眼了,便是榆木疙瘩成精,也没有他这么不识趣。

    他能为一个抛弃他数次的女人以身涉险,不应该二话不说为岳母当血包吗?可惜了,画皮妖久馋天下第一剑的大名,还以为今夜能饱餐一顿前白玉京魁首的灵力。反正他都要死了,不如将灵力传给她,也算死前做桩功德。

    画皮妖故意拖延时间,很快侍卫亲军司追上来了。画皮妖忽然哎呦一声,容冲连忙回头,问:“太后,怎么了?”

    “哀家崴了脚。”画皮妖痛苦地皱着眉,说,“别管哀家,你快跑。哀家是太后,他们不敢对哀家怎么样的。”

    “这怎么能行。”容冲说,“不如太后先藏在一个地方,我将他们引开,等安全后我再回来接太后。”

    画皮妖装作孟太后的样子,眼含热泪道:“容将军,你真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我儿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分。”

    容冲笑了笑:“能得太后此言,冲百死无悔。禁军要追上来了,我背太后走。”

    “辛苦你了。要是没有你,我们娘俩可怎么办。”画皮妖情真意切擦泪,说,“哀家这些年置办了一个隐蔽之地,宫里没人知道。哀家给你指路,你送哀家过去。”

    容冲扶着背上轻飘瘦弱的老妇人,真诚颔首:“好。”

    戴淮领着侍卫亲军司精锐,在大街小巷里追捕容冲。他嘴上喊着不能让逆贼跑了,其实并不真往上冲。

    他想起不久前,皇帝和他的密谈。皇帝说:“殿前司有萧惊鸿把控,他们不向着朕,朕也信不过他们。唯有侍卫亲军司,是朕多年心血,唯一信得过的臂膀手足。亲军司里皆是精锐,供养不易,你带人去追容冲时,做做样子就好,不要当真消耗了精兵。需要出力时推归真观的道士们上前,让他们和容冲狗咬狗,你们只须在旁以逸待劳。无论谁胜了,待他们完全放松警惕时,悄悄补一刀。今夜归真观和逆贼容冲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你明白吗?”

    戴淮看着容冲背着孟太后消失在小巷尽头,默默放慢了脚步。他当然明白,普通人对上容冲这样的修道高手,唯有车轮战、消耗战这一种打法。他可不会蠢到冲在一线当炮灰,为他人铺青云路。

    不过话说回来,容冲的同伙呢?过了这么许久,怎么不见海州军接应?

    第109章 画皮

    “太后, 就是此处?”

    “没错。”披着孟太后皮囊的画皮妖说,“你背了哀家一路,辛苦了。放哀家下来吧, 哀家自己能走。”

    容冲依言,慢慢将孟太后放下来,小心提醒:“您脚上伤还没好, 慢些走。”

    容冲将孟太后护在身后,率先往大门走去。他一剑劈开锁链, 推开门,灰尘四起。容冲扇了扇,问:“太后, 这是您何时购置的院落,看着有些年头了。”

    “哀家住在宫外, 多少有些门路,提前为自己置办了退路。”孟太后说, “放心, 是哀家信得过的人置备的, 无人知晓。哀家脚疼,实在走不动了, 屋子里面应当有跌打药,你去找找。”

    “太后您稍候。”容冲说, “我这就取药来。”

    容冲握着剑,毫无防备迈过门槛,踏入院内。一道微光从墙角闪过,飞快汇聚成一个阵法。

    容冲看着脚下繁复不祥的纹路,诧异回头:“太后,这是什么?”

    身后哪还有孟太后的影子, 四周忽然传来桀桀怪笑,听着令人发毛。只见地上的阴影诡异抽动,凝成一个影妖;屋顶的避火兽倏而变大,化作一只毛脸獠牙的狼妖;围墙上的藤蔓蜿蜒爬到地上,竟然是一只蛇妖伪装的。

    “哈哈哈,自然是取你狗命的杀阵。”一道黑衣悠然从堂屋飘出,宽大的斗篷拂动,露出下面黑气缭绕的根须,众多道士握着剑,纷纷从藏身之地跳出来。黑斗篷十分得意,猖狂大笑道:“容冲,江湖上赞你多谋擅诈,还不是中了我们的计。你脚下踩的是杀阵,主上做了改良,千变万化,杀机重重,便是只苍蝇飞进来也要神魂俱灭。你能成为第一个体验主上杀阵的死人,是你的荣幸。”

    狼妖在屋顶抖了抖毛,矫捷跳到地上,围着容冲打量:“确实是只肥羊。画皮,干得好!你将他引来,待会分灵气时,允你吸第一口。”

    如此猖狂,容冲哪能不明白:“孟太后是你们假扮的?”

    “知道白玉京的天之骄子看不上咱们妖怪,画皮足足画了三天三夜,精心特制了一张人皮,才敢将容将军请到这里来。”青蛇绕着容冲,深深吸了一口气,变成一个婀娜妇人,陶醉道,“这么纯粹的灵力,还是至阳至刚的正派功法,若能双修,不知有多滋补女方。可惜啊,容将军不解风情,只能将你杀了采补。唉,真是杀鸡取卵,暴殄天物。”

    方才还静谧凄清的民宅瞬间妖气弥漫,迷雾缭绕,都遮住了天上的月光。对方人多势众,占尽天时地利,而容冲却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敌我对比如此悬殊,容冲却丝毫不见被背叛、被算计的慌乱,他看着面前的树鬼,镇定自若笑了声:“果然是你,好久不见。当年我那一剑,还是太轻了。”

    在鉴心镜回溯过往时,容冲终于敢确定,这只树鬼就是他和赵沉茜初遇时,将他们困在地下的柳树妖。那时容冲一剑砍死树妖,只当是一个寻常妖怪,没想到汴京城外频发命案并非偶然,他和赵沉茜在无意中撞破一条用活人做实验牟取长生的黑色利益链条,在那时他们就被有心人盯上了,而两人却一无所知。容家覆灭甚至赵沉茜遇袭身死,到底有多少和其有关?

    容冲痛失至亲,阖家遇难,赵沉茜险险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柳树妖却用阴邪秘术,堂而皇之复活,化作妖鬼,依旧在人间作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句好久不见,不止勾起了容冲的血海深仇,同样勾起了柳树妖的杀身之仇。树鬼盯着面前这个夺它性命、毁它道行的小子,眼睛变红,里面沁出怨毒的恨意:“本座没去寻你,你倒主动来了临安,是你自找死路!”

    “不妨试试看。”容冲双指并拢,指尖亮起金光,使出降魔道术,骤然朝树鬼逼去,“看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树鬼冷笑一声,他怎么会这么蠢,和容冲单打独斗?他示意两旁的大妖和道士们:“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众弟子摆阵,随本座诛杀魔道。”

    一个至邪至邪的妖鬼,竟然说他是魔道,容冲实在大开眼界。容冲手指结印,变化极快,五行法术接连朝树鬼打去,环环相扣,相生相克,逼得树鬼连连退步。但外有道士们操纵杀阵,内有影妖、狼妖助阵,还要防着蛇妖偷袭,容冲双拳难敌四手,疲于应对,渐渐落于下风。

    鬼气将金光打得节节溃散,树鬼心中大快,狂笑道:“白玉京自诩为道门魁首、名门正派,连掌门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实在耻辱。本座看魁首之名,还是趁早让给我们归真观才是。”

    妖气在打斗中被绞散,终于能露出外面的天空。容冲余光扫到城南升起一只烟花,在空中绽出五色绚光。容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树鬼伸着鬼爪朝他袭来,容冲不躲,在攻击近在眼前时侧身后撤一步,骤然拔剑,砍向森森鬼气。

    “让你活着,才是白玉京的耻辱。”

    白玉京以降妖除魔闻名天下,作为两位知名捉妖师的儿子,容冲从小苦修道术,道法本事不下于父母,然而但凡对容冲有些了解就知道,他动真格时,只用剑。

    见到他的剑才会明白,为何诸长老视他为白玉京开山以来最出色的天才。

    容冲出剑,看似一直被压着打的局势霎间逆转。容冲此番来临安,除了营救孟太后,也有许多旧怨想要了结。

    复仇是道冷菜,因为等待一段时间后,你能从仇人手里夺走更多。

    他为复仇,已经等待了太久。

    树鬼,无疑是他复仇的第一站。容冲本以为在现实中遇上这个鬼物,他定会恨之入骨、义愤填膺,然而当这一刻来临,他唯有平静。

    他想到幼时学道时,他格外想不通,问父亲:“爹,既然正道是为了降魔,为何修魔要比修仙快?只要能打赢,正道魔道又有什么所谓?”

    父亲叹气,轻轻抚上容冲的头:“冲儿,你天赋卓绝,桀骜不驯,正邪皆在你一念之间。可越是如此,你越要记住,暴虎冯河,武功盖世,概匹夫之勇。这样的勇只需要几分血气和武力,便是有通天之能,所争不过一时意气,所求不过一己私利。真正的大勇,乃是心怀苍生,安天下民,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仍不怨不悔,不矜不伐。”

    容冲似懂非懂,问:“如果敌人利用我们的仁,不择手段,无所不为,又该如何?”

    “这就是你要握剑的原因。”母亲走到他身边,亲手将画影剑交予他手中,“纵恶,不是慈悲真法门。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慈悲心肠,雷霆手段,方可平天下之不平事,育慈伏魔。”

    回忆结束,父母的身影在眼前消散,化作幢幢鬼影。容冲第一次觉得画影剑和自己如此心意相通,像是已经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人剑合一。

    正邪颠倒,妖魔横行,他看不惯这个世道很久了。今日,他代父母兄长的英魂,和十万惨死于金陂关的将士,前来替天行道。

    容冲年少时轻狂,到处找人切磋剑术,学习过许多剑法,甚至还自创过剑法。但今日他却突然明白,为何他跑去母亲面前嘚瑟自己的独门剑招时,母亲总是不屑一顾,只让他练基础。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白玉京所有弟子一入门就会收到的大路货,据说由先祖容峻亲自编写的基础剑诀《玉京剑谱》,才是大道。

    《玉京剑谱》的招式在容冲眼前闪过,那些小人像是有了生命,自动在他眼前活动起来。容冲似有所悟,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容冲心无杂念,使出他握剑后学的第一招剑法。

    “潜龙勿用。”

    容冲剑上金光隐晦,剑势沉重,却有劈山断流之力,一招将蛇妖拦腰斩成两段。

    众妖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容冲突然爆发出这么强的威力。树鬼沉着脸,喊道:“他失了一半心头血,定是强行拔高功力,支持不了多久的。都围上去耗他,他剑出得越多,死得越快。”

    容冲进入天人合一状态,周围人的动作在他眼前无限放慢,他清晰看到狼妖朝他扑来,利爪上泛着幽幽绿光,腰部的破绽毫无遮挡,像是等着他动手。容冲当然也不会客气,横剑欺近。

    “见龙在田。”

    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容冲一剑刺在狼妖腰上,狼妖受到重创,来不及反应就被容冲的剑气震碎内脏,重重弹飞,轰隆撞倒一面院墙。院子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面,周边百姓忙带着自家老人小孩走远,还有些胆大的,站在巷口观看。

    树鬼本想一拥而上,在几个回合内迅速解决容冲,没想到节节失利,还引来了人群。树鬼气急败坏,不断叫嚣着再上,影妖却不想奉陪了。影妖悄悄后撤,融入树影里,试图逃走,忽然面前一阵金光大盛,阴影飞快退散,影妖被困在当地,动弹不得。

    “或跃在渊。”

    只要光足够强,影子也可消失。容冲的剑法层层突破,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影妖被重重一击,顿时吐出一口鲜血。他心里已十分后悔,他就不应该听信树鬼的话,来临安埋伏容冲,前天下第一的命,就那么好买吗?

    影妖心知再犹豫下去只会落得和蛇妖、狼妖一样的下场,什么都捞不着不说,还要赔进去自己的命,他狠狠心割掉大半身体,只留下一片黑影,顺着墙缝飞快往人多的地方钻,他藏入行人的影子,像鱼一样在街上腾挪,没一会就消失不见。

    容冲知道影妖跑了,但影妖已受了重伤,不成威胁,容冲不慌不忙将影妖舍下的妖气剿灭,执剑转身,看向树鬼。

    他一言未发,但所有人都明白,轮到树鬼了。

    树鬼这边连折三员大将,终于知道主上说得没错,他们应该躲在阵法后消耗对方,而不是正面强攻。树鬼示意道士变幻阵旗,后退道:“是本座低估了你。本座倒要看看,你这种状态,还能持续多久。”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剑意突破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但容冲为了复活赵沉茜,失了一半心头血。他体内气血不继,剑法突破对他不是进阶,而是催命符。

    元宓算得没错,如果用杀阵耗他,根本不用杀,容冲自己就支撑不住了。

    容冲嘴里已经嗅到血腥味,他忍住,不动声色举剑,抵御杀阵的攻击。树鬼见容冲被杀阵困住,颇为得意,突然,一条阵法线熄灭,灵力流动受阻,随之整个阵法都黯淡下去。

    树鬼不可置信地看向角落,画皮妖手里拿着一面阵旗,刚才,就是她把阵眼的旗子拔了。树鬼不解又愤怒:“画皮,你在做什么!”

    先前当画皮妖是自己人,树鬼不曾留意,此刻他嗅了嗅,悚然大惊:“你不是妖,你身上有人味!”

    树鬼眼前飞快闪过之前没当回事的疑点,容冲这么看重这次任务,却只是放了一个傀儡调虎离山,完全没有担心过孟太后还在不在瑶华宫;他将“孟太后”救出来,一直任由“孟太后”自己跑,但“孟太后”引他来埋伏点时,他却一反常态背起“孟太后”。

    画皮妖妖如其名,擅长画皮,画出来的人衣足以以假乱真。一旦画皮妖的伪装被识破,它并没有什么斗法能力,很容易被降服。如果逆着思路想,妖能穿着画皮扮人,那人能不能穿着画皮扮妖呢?

    精美得难辨真假的画皮之下,究竟什么时候调换了敌我?

    “飞龙在天。”

    树鬼来不及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一阵强烈到刺眼的金光已经将他笼罩。容冲经过前面三剑,剑势已经达到巅峰,这一剑若落实了,多深厚的修为都要烟消云散。更何况树鬼还不是踏踏实实修炼上来的,他吞噬了太多“养料”,光感受到容冲磅礴刚烈的浩然剑意都刺得生疼,怎么敢接这一剑?

    树鬼不敢大意,使出杀手锏:“霸下印。”

    一枚古朴庄严的石印浮起,亮起一层浅绿色的光芒,护在树鬼前方。容冲气吞山河的一剑撞在护盾上,只是让石印微微晃了晃。容冲被剑气反噬,气血翻涌,没忍住吐了一口血。

    树鬼得意非凡,高声道:“有归真观的法宝助阵,容贼已无计可施。尔等快将那个假扮画皮的逆党诛杀,恢复阵旗,齐心掠阵。容贼已到强弩之末,我们耗也能将他耗死。”

    容冲用力拭去唇角的血丝,抬眸,目光漆黑狠厉:“谁说这是你们归真观的法宝?霸下印负三山五岳,镇煞迎福,乃是举世皆知的白玉京三宝之一。我父亲佩戴左右,从不离身,直至绍圣十五年我父母遇袭身亡,霸下印从此下落不明。原来,在你们手里。”

    树鬼不以为然:“那又如何?霸下印原本就属于白玉京吗,还不是太祖赏赐给你们容家的。白玉京无法替上面分忧,自然该退位让贤,这霸下印,早已被先帝赐给归真观。”

    容冲剑势层层铺垫,刚才那一剑已至巅峰,本应是威力最大的一剑,却被树鬼用霸下印挡住。容冲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玉京剑谱》第一页就写着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乃世间常态,无人可以幸免。如果先祖那时候就料到容家和皇家迟早会渐行渐远,盛极必衰,那他编写玉京剑法时,又为何在最强剑招飞龙在天后,留有一招亢龙有悔?

    致虚极,守静笃。天道圆圆,各复归其根。既然盛极必衰是天道,那么周而复始、衰而再盛,又何尝不是天道?

    容冲意念通达,终于悟到《玉京剑谱》的最后一招。他收了内力,不再像刚才那样全力以赴,而是仅用身体能负荷的残力,抱元守一,使出最后一剑。

    看似走下巅峰,不可避免滑向没落,实则知常守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剑。

    “亢龙有悔。”

    树鬼见这一剑光芒黯淡,明显后力不继,败局已定,心里颇不以为意。树鬼甚至都懒得躲,悠然站在护盾后,等着看容冲的笑话。

    然而这轻飘飘、软绵绵的剑光,在撞到霸下印的结界后速度不减,还在慢吞吞往前爬。僵持片刻后,无坚不摧的霸下印护盾寸寸皲裂,轰然破碎,剑光看着缓慢,却倏忽千里,逼至树鬼面前。

    树枝触之即断,上面缠绕的鬼气嚎叫着被金光烧成灰烬,树鬼不可思议看着霸下印落地,骨碌碌滚到容冲脚边,被他轻描淡写拿起。熟悉的死亡的气息袭来,令他瞬间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树鬼不敢犹豫,效仿影妖,立即舍去本体,将全部精魂凝在一缕黑气中,意图逃跑。

    容冲用袖子擦去霸下印沾的土,像对待一个老朋友,熟稔而郑重。霸下印敦厚温热,似乎还沾染着父亲的血,容冲珍而重之将霸下印收好,抬眸,目光凌冽锋利,如有实质。

    “元宓不过一个杀人凶手,窃国佞臣,也配和白玉京比?我今日先杀你祭旗,以慰我父母、二兄在天之灵。”

    容冲缓慢出剑,雪白的剑光映在他脸上,似仙似魔,似慈悲似冷酷。

    蜃梦幻境中树鬼能逃出去本就是容冲有意为之,如今容冲已经拿到了元宓的把柄,树鬼也该为做过的恶付出代价了。画影剑微微颤动,满城明火受到剑意感召,星点起浮,逐渐汇成一条火龙,收至剑前。

    容冲并没有注意到他引出的阵仗,他脑中没有剑法,随意一指。

    火龙随着他的剑尖涌动,在容冲出剑那一刹那,火龙长啸,天地共鸣,剑意如流矢穿过鬼瘴,追上逃逸的精魂。树鬼都来不及惨叫一声,就被熔成灰烬,烟消云散。

    这一剑满城火光俱灭,全城哗然,纷纷抬头观望,却擘两分星,平民百姓无一伤亡。只除了火龙落下时,轰隆隆将一口枯井砸成废墟,街前的戏班子仓皇四散,有些看客在逃跑时跌了跤,摔得哎呦直叫。

    苏昭蜚扶着孟太后,刚刚从地道出口爬上地面,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倒塌声。士兵们连忙来报:“将军,不好,地道入口被埋了。”

    苏昭蜚回头,瞥见了那惊世一剑的余晖。哪怕两人无一句交流,苏昭蜚依然听到了容冲的心声。

    快带孟太后走。他借打斗毁了地道入口,从此没人知道孟太后从何处出城,要朝哪个方向追。他今夜这番作为必然已经成为临安的眼中钉,他在明处,越多人来追杀他,孟太后和苏昭蜚就能走得越安全。

    “苏将军,怎么办?”士兵问,“密道塌了,容将军要如何出城?要不我们再去挖一条新的?”

    孟太后也道:“你们快去,宫里许多人都认得容三郎,他一个人困在临安城里多危险!反正我们已经出来了,找个僻静地躲一躲,等他出城,我们一起走。”

    “不。”苏昭蜚望了眼黑暗中的临安城,坚定说,“我们人手有限,不能再分散兵力了。撤,全速护送太后渡河。”

    “啊?”士兵们不忍,“容将军为了掩护我们,独自引开追兵,我们难道要抛下他吗?”

    “我正是知他用意,所以才要走。”苏昭蜚沉了脸,露出一军主帅的威严,冷声说,“全军听令,疾速行军,不许回头。敢有违者,斩。”

    士兵们肃然生畏,齐刷刷抱拳:“是。”

    孟太后被人扶上马车,苏昭蜚最后看了眼紧闭的城门,斩钉截铁道:“出发。”

    容冲愿将孟太后交由他护送,该是何等的信任。正是因为知道容冲把他当做托付生死的兄弟,苏昭蜚才不敢辜负。

    人生在世,有些意气不得不争。若连心爱之人的母亲都护不住,便是长命百岁,又有何意思?

    苏昭蜚答应了赵沉茜,看来他要失言了。苏昭蜚默默在心里道了句保重,兄弟,一定要平安回来。

    很多人在海州等你。

    第110章 忠孝

    容冲一剑斩杀树鬼后, 归真观的道士被吓破了胆,一哄而散。等他们逃跑后,容冲捂住胸口, 重重吐了口血。

    躲在阴影里的“孟太后”一把扯下画皮,露出一张黝黑板正的青年面庞,连忙上前扶住容冲:“将军, 你怎么样了?”

    在海州时不敢让赵沉茜看出端倪,一直忍着, 如今反噬越来越强了。容冲擦干唇上的血,说:“无碍。”

    容冲早就看出瑶华宫里的孟太后是画皮妖假扮的,他需要给苏昭蜚争取时间, 便陪着画皮妖做戏。画皮妖不小心崴了脚,提出去私宅休整时, 容冲便知道,这就是他们为他准备的陷阱了。

    既然已套出地点, 就没必要留着画皮妖了。容冲借着背画皮妖的动作, 将其制服, 后面追兵心猿意马,越追越远, 容冲专挑小路走,趁着后方视线盲区, 让早已等候在隐蔽处的亲信套上画皮,移花接木。

    树鬼以为“孟太后”是自己人,不会防备,关键时刻便能成为容冲翻盘的法宝。

    容冲轻描淡写擦去血迹,就要提剑去追逃跑的影妖,刚走了一步, 眼前猛地一阵发昏。亲信慌忙接住他:“将军,神医明明说了你要少用灵力,越动用内功,心脉衰竭越快。你却从不当回事,让我们瞒着苏将军和大公子,今夜还独自留下断后,以一敌五。如果苏将军在,你怎么至于伤成这样?”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这些小喽啰,我足以应付。”容冲缓了缓神,等眩晕劲过去,便执意往外走,“那只影妖阴险狡诈,手段阴损,它失了大半修为,定然不会甘心,极可能会藏在临安市井中,吸凡人的心血滋补自身。我得赶快把它找出来,除掉。”

    亲信看着既心疼又气愤:“赵家人如此待你,将军还一心为燕朝百姓除妖,真是苍天无眼,枉害好人。”

    “别说这种话,国君失德,百姓何辜?国家兴亡是帝王将相的事,受苦的却都是他们。”容冲道,“何况,没有我,元宓也不会召集这么多大妖藏在临安城。影妖逃窜本就是因我而起,我有义务解决。我去捉妖,最多耽误三日,你通知其他人,扮成百姓分批出城,按计划在官道上布车辙,扰乱追兵视线。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找到了吗?”

    亲信不情不愿点头:“按将军的吩咐准备好了。”

    “好。”容冲道,“将衣服藏好,这几日隐于市井中,等我信号。一旦我除了影妖,便按计划行事。”

    亲信心中叹气,无奈抱拳:“属下遵命。”

    亲信刚应下,地上突然传来闷闷的震动。他们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亲信变了脸:“将军,有人来了。”

    而且人数不少。听起来,足有千余人。

    打斗时不见他们,妖怪全都死了,他们却一拥而上,燕朝的狗腿子简直欺人太甚!亲信气得拔剑,要和他们拼了,容冲按住他的手,说:“不要冲动。禁军和妖怪不一样,他们也是肉体凡胎,有父母要养,有妻儿要护,不过是听令行事,何错之有。我答应过母亲,剑尖只对着外敌和妖魔,绝不朝向自己人。”

    亲信气极:“将军,你当他们是自己人,他们却想置你于死地!”

    “冤有头债有主,我和他们的皇帝有仇,便该找皇帝报仇,把怨气发向皇帝的女儿和普通士兵,该多么无能。”容冲坚持,“你先走,我去会会他们。”

    亲信不放心:“将军!”

    “快走!”容冲语气坚定,眼眸湛湛,脸上虽没有大表情,却无声流露出说一不二的威严,“我有办法脱身。”

    亲信见容冲动了真格,只能听命行事。亲信走后,容冲拔剑,将袖口沾了血迹的布料割掉。

    他没有告诉亲信士兵,他后来悟到的剑意虽然极大节省了灵力,不至于冲击心脉,但他的身体已支持不了多久了。他还有许多仇敌要杀,他的命,得留着。

    都是和海州军一样的燕朝儿郎,他不愿和他们自相残杀,若能和平突围,当然更好。

    ·

    戴淮按皇帝授意,赶羊一样将容冲赶到陷阱里,便适时地跟丢了人。他带着禁军围在一条街外,远远观望,伺机补刀,好坐收渔翁之利。然而他预料中容冲和归真观拼得你死我活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院墙里面剑光闪烁,倒像是国师这边的帮手一个接一个出事了。

    不应该啊,容冲武功再厉害,以一敌五,外加阵法克制,不死也得半残呐。他还能是金刚不坏之身?

    戴淮心里有点打鼓,命令手下跟上,悄悄靠近院墙。忽然,一阵阴森之感袭过,戴淮抬头,看到一缕黑雾飞快划过头顶,很快在夜色中难以辨认。然而,一道令人肃然生畏的剑气随即划破长空,火龙环绕在侧,照亮了苍穹,黑雾无所遁形。

    戴淮亲眼看着那缕黑雾在剑气下毫无招架之力,像阵炊烟一样被剑气斩断,逸散的精魂被火龙燃烧殆尽。禁军看不懂,疑惑问:“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护法大人呢?”

    戴淮沉着脸:“那缕黑烟就是国师的护法。”

    “啊?”禁军震惊,“他这就死了?”

    是啊,官家奉他们为座上宾,他们竟如此无用。树鬼都被逼得出窍逃跑,更不必指望其他几个大妖,戴淮肃容,道:“疏散周边百姓,逆贼不知学了什么邪魔歪道,屠戮道士,大开杀戒,恐会祸乱京师。诸将士听令,随我浴血奋战,保护太后圣上,保护无辜百姓。”

    “究竟是谁,在祸乱京师?”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容冲握着剑,信步从皓月残垣中走出来。他解下腰带处的霸下印,展示给戴淮,也展示给后面浩浩荡荡的禁军将士和围观百姓:“这是白玉京至宝之一,霸下印,太祖亲手赐给容家先祖,将降妖除魔、保家卫国之重任交托于白玉京。从此,霸下印变为白玉京历代掌门信物,从不离身,举世皆知。我父母秉承先祖遗志,三十年来奔波各地,捉妖除祟,不敢有一日懈怠使命。诸位都是从军之人,应当听说过我父母的事迹,知晓我没有夸大,他们当得起赤胆忠心、泽被苍生这八字。可是他们却横死他乡,尸骨无存,死得不明不白,朝廷屡屡推说线索不足,无法追查,今夜我却发现父亲的掌门印出现在妖物手中,堂而皇之招摇过市,这是何天理?”

    后方骚动起来,确实,相比于看不到摸不着的皇帝皇后,市井对白玉京更有实感。尤其是容复夫妻,多年来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却分文不取,深藏功名,这些事迹都有口皆碑。容家和皇家的恩怨百姓管不着,但容复夫妻被妖兽袭击,朝廷说是意外,但转头容复的法宝就出现在国师手里,实在把大家当傻子。

    有围观百姓窃窃私语:“如果真是亡父的信物,确实该追回。唉,收归国库便也罢了,为何要赐给一群妖魔,怎能不让人寒心。”

    戴淮并不知霸下印的事,更没料到树鬼无能到有霸下印傍身,还能被容冲反杀。戴淮见状不对,立刻道:“这是先帝的案子,官家继位时容复已死,霸下印也不在内库,官家如何知晓?但你犯上作乱、拥匪自重却叛的是当今圣上,你莫要借题发挥,用你父母的死,来为你自己谋逆开脱。”

    容冲看着戴淮,气笑了,倏然冷了脸:“哪个人子,会希望父母不明不白惨死,明明一生为公,身后清誉却要被你这等无知之人污构,来换一个叛国的借口?世代忠良,竟落得如此下场,这样的君,让人如何忠?”

    “颠倒黑白。”戴淮骂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道伦常。你却满口大不敬,将容家的遭遇凌驾于忠君爱国之上,如此目无君父,哪配谈忠孝!”

    容冲收起霸下印,知道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但他看着黑暗中无数双沉默的眼睛,觉得那些纠缠了他多年的噩梦,与其憋在心里自耗,不如说出来让大家都不痛快:“指挥使春风得意,一心为新主效命,已在心里给我定了罪,我不善言辞,没力气再和你辩什么忠孝。但你说我颠倒黑白,我却不敢苟同。我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颠倒黑白。”

    容冲在声音里注入内力,对着黑压压的禁军,以及街巷内外众多商贩行人,朗声道:“我今日来临安,无意伤人,只是想求个公道。吾父吾母降妖除魔,护百姓安宁,长兄在京领殿前司,护皇城安宁,次兄在金陂关守疆,护大燕安宁。容氏一族为朝廷身先士卒,可是朝廷却说容家通敌叛国,罪不容诛。我父母在来京途中遭到妖物暗算,尸骨无存;二兄出城迎敌,却因援兵久久不到万箭穿心,战死沙场;大兄奉皇命查案,却被同僚偷袭,战至力竭,经脉俱断;我亦被朝廷下狱,在容家先祖亲自督建的炼妖狱中,受尽拷打。容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此冤屈?先帝也好,当今圣上也罢,口口声声骂我忘恩负义,叛国通敌,我请众位评评理,究竟真的是我叛国,还是他们残害忠良,不配为君!”

    “大逆不道!”戴淮怒喝,“逆贼,竟敢对先帝和官家不敬,将此獠就地格杀,以正国法!”

    既然骂他大逆不道,那容冲索性坐实了,大大方方说道:“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我叛的是国君,而非国民国土,何来叛国?要我说,真正叛国的是当今圣上,他谋害长姐,重用佞臣,任由毒妇妖道把持朝政,致使外敌入侵,燕朝丢掉半壁江山,河间到淮东千千万燕朝旧民,只能在异族铁蹄下委曲求全,艰难度日。皇帝逃到临安,依然安享富贵,恐怕早就忘了故国百姓,但容冲不敢忘。只要燕朝故民前来投奔,海州不问出身,皆愿开城门庇佑。我记得戴指挥使是青州人,指挥使逃至江南后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便忘了故土的父老乡亲了吗?”

    “妖言惑众!”戴淮被戳中了痛处,大怒,呵斥道,“放箭,杀此逆贼,为官家除害!”

    下面的兵卒不动,容冲望着那些年轻的脸庞,说:“指挥使,你终于不装了。刚才还口口声声说要遣散百姓,现在妇孺老幼皆在,你却让士兵放箭,可想过百姓的安危?”

    戴淮冷着脸抽刀,指向不肯行动的士兵,威胁道:“容冲乃朝廷钦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们若不动手,视为同党,株连九族!”

    没人敢承担这样的罪名,马上有兵卒朝容冲杀来。容冲拔剑,却没有砍向士兵,而是一剑挥灭了火把。

    四周陷入黑暗,禁军站得紧密,霎间难辨敌我。容冲借着黑暗掩饰,从容在人群中腾挪,不忘动摇军心:“你们也都有妻子儿女、父母双亲,怎么忍心往百姓堆里放箭?皇帝那样对我的家人,来日就会同样对待你们的家人,他能让你们朝无辜之人射箭,来日就会拿你们的父母妻儿挡箭。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皇室,这样的朝廷,你们当真要效忠吗?”

    戴淮气急败坏道:“快点火,别让他跑了。”

    戴淮喊了许久,奇怪的是,无论全副武装的禁军,还是街巷里看热闹的百姓,无一人有火。戴淮瞪大眼睛看了许久,终于发现树后露出一片白。他大喜,指挥士兵围攻,终于他身边的心腹找到了火折子,点亮火把一看,哪有容冲,树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外袍。

    戴淮气得举起刀鞘,重重抽打站在前方的士兵:“容贼呢!”

    士兵们听着惨叫声,沉默低头,无人说话。

    是啊,这样的长官,这样的朝廷,就是他们要效忠的对象吗?他们愿意为国效命,可是上面的人,是否拿他们的命当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