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今日是赵北川离开的第六日。

    秋水镇服徭的百姓一路向西行走了已经有三百多里地。

    烈日依旧炙烤着大地,百姓们晒得蔫头耷脑,脚上仿佛拴着千金重的石头,每走一步都格外费力。

    官吏在前面不停的催促,“快走,快走!”延误了时间他们都得受罚!倒时候可就不难捱了,怕不是要了小命!

    “砰!”前面有人熬不住,一头摔倒在地上。

    “爹,爹你怎么了!”

    老人面色发白,嘴唇青紫,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同村的人连忙围上去帮忙施救,又是喂水,又是掐人中,半晌老人才悠悠转醒。

    “爹,你可吓死我了……”男人呜呜的哭着,把老人背在身后,吃力的跟上队伍。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老人摔倒,这次便没那么好运了,大伙折腾了半天人还是走了。

    虽然每年服徭役都有人去世,可大伙心里还是难受的厉害,草草把人埋在路边的野地里,等徭役结束才能把尸首挖出来再送回家去。

    湾沟村就在这个村子后面,大伙看得都心有戚戚。

    赵北川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转头问赵光:“大伯,你还行吗?”

    赵光掐着腰摆摆手,“无妨。”这才哪到哪,当年他们从青州逃荒过来时,足足走了三千里地呢!

    走了到了晌午,官吏这才摆手让大伙停下休息。

    人们赶紧去找阴凉地,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赵北川脱了鞋挑脚上的血泡,昨天脚还没什么事今天磨起来四五个大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不得已从包里拿出陆遥缝的牛皮底布鞋,打算一会换上。

    晌午伙夫煮了粟米粥,大伙累的连饭都懒得去打,不吃还不行,下午得继续赶路,没有体力怎么走完那么远的路。

    喝完粥,赵北川枕着包倒头就睡,此起彼伏的鼾声响起。

    这么一会儿他功夫做了个梦,梦见陆遥在厨房里烧火煮豆浆,锅里的浆咕嘟咕嘟冒着泡,他一边搅拌一边说:“北川,家里的骡子饿了,你把豆渣拿去给它喂上。”

    赵北川伸手去拎木桶,突然感觉头下震动,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只见一个男子蹲在他身边,正在伸手拽包里的东西。

    “你干啥!”

    那人没想到他会突然醒过来,吓了一跳,扭头就要跑。

    赵北川一把薅住他头发,照着脸狠狠的给了一拳。

    这么多天,他好不容易梦见一次陆遥,居然让这小子搅合了!

    “哎哟,我错了我错了,快放手!”

    赵北川心里憋着气,下手没了轻重,打的他鼻口喷血。

    “救命啊,救命!”男人大声喊了起来,把旁边睡觉的人都吵醒了,大伙见状连忙上前拉架。

    “这是怎么了?”

    “他要偷我东西!”

    “我没有,没偷……”这小子还不承认。

    这边的骚动引起官吏们注意,立马拎着鞭子过来呵斥,“干什么呢?!”

    赵北川赶紧放开手,那小子也不敢再喧嚷,大伙低着头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么一闹腾赵北川也没了睡意,打开包翻开里面丢没丢东西。

    鞋袜衣裳叠的整整齐齐,还有陆遥给他准备的各种物品。之前他没仔细查看过,这么一翻发现包里还有暗格子,里面放了一把巴掌长的小刀子。

    拿手试了试非常锋利,也不知道陆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除此之外,包里还有一包糖块。

    赵北川捏出一点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心里中的愁苦瞬间消了大半,换上布鞋随着锣声响起,精神抖擞的踏上前行的路。

    再往前走三十里,就到了平州府城了,虽然不能进城休息,但也能见识一下外城的风采。

    此时大伙还不清楚他们的命运即将被改变,兴奋的讨论着平州府城有多大。

    听说平州城墙有七八丈高,城门能供四辆战车并驾齐驱。

    这里以前是兵家的必争之地,也是保卫上京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城中不光有重兵把守,还囤积了许多粮草供给边关的士兵。

    傍晚十分,人们终于到达平州府城外,离老远就看见那巍峨古朴的城墙。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头巨兽般蹲伏在大地上,守护一城的百姓。

    赵北川激动的咽了口口水,这景色真壮观,真想让陆遥也来看一看!

    今晚他们便在城外休息,明日一早继续赶路。

    古代百姓是不准许四处走的,途径平州城吏官得拿着文书进城一趟,经过府衙盖章后方能继续前行。

    为首的吏官叫杨休,他骑着马朝城中跑去,心想着盖了章今夜就在城中歇下,顺便洗洗澡吃顿饱饭,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可把他累坏了。

    来到府衙禀明来意,里面的人便让他等着。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有人来传话,“北上运送粮草的人手不够,大人征用秋水镇民丁,明日一早启程运粮去营州。”

    “什,什么?!”杨休惊得目瞪口呆。“大人,大人我们是去范阳修陵的,延误了时辰可是要杀头的!”

    “无妨,上头自会写信禀明,你不用担心。”

    “可,可是……”

    那吏官并不听他解释,将文书交给他便离开了。与上官而言,根本不在乎老百姓去哪,只要有用就行。

    杨休拿着纸只觉得晴天霹雳,半晌缓不过神来,饭也顾不上吃了,骑着马匆忙跑出了城。

    “什么?去运送粮草?!”

    “嘘,你小点声!”杨休瞪了同行的吏官一眼。

    “可,可我们不是要去范阳修陵宫吗?”

    “官府里的人并不管这些,只说把粮食送到营州就行,可以免除修陵的徭役。”

    平州与营州距七百多里,不过那边山路多不好走,来去差不多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倒是比服徭役快多了。

    “那也挺好的,大伙能早点归家了。”

    杨休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傻帽,你当这粮草是好运的?营州大军和契丹正打着仗呢,万一途中碰上偷袭粮草的军队,凭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你当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其他人听完脸色霎时没了血色,“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呐……我夫郎还等着我归家呢……”

    杨休脸色也不好看,谁家里没有牵绊?出来时他幼子才会喊爹爹,若是自己出了事……以后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眼下当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我怕半夜有人会偷跑。明日一早官府就派人来了,倒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们底层小吏与百姓没啥区别,如果说百姓是蚂蚁,他们充其量是小虫罢了。

    这一夜几个官吏都没睡好,年纪最小的那个还偷偷抹了了眼泪,原以为把人送到范阳就可以归家了,哪成想遇上这么一档子事,真是倒霉催的!

    *

    天刚亮,城中就有官吏过来清点人数。

    大伙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待数完人后,这一千一百六十人全部跟着官吏进了平州府城。

    “怎么回事啊?”有人小声询问。

    “不知啊,许是让咱们在府城里歇一日,明天再走?”

    赵北川一听心里还挺高兴的,他身上带了二十两银子,如果真让他们在这歇息一日,他便求官吏准许去他街上转一圈,买些东西给陆遥带回去。

    走着走着大伙察觉出不对劲了,进了城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让他们停下,一直走到西边的军营,为首的官吏高声道:“平州知府遣尔等运送粮草两千百石北上营州,期限二十日,延误一日杖三十,延误三日杖八十,延误五日格杀勿论!”

    “啊?!”大伙吓得目瞪口呆。

    “不是要咱们修陵宫吗?怎么变成送粮草了?”

    “不知道啊!”

    大部分人不知道护送粮草代表什么,虽然迷茫但并未露出太多抵触的情绪。

    只有几个年长的,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一起听人说过,服徭役最怕的就是被军营征丁,一旦遇上战事几本上九死一生!

    “禁止喧哗!”

    等了一刻钟,军营中派遣仁勇校尉和司粮官过来,把百姓分为十人一队,一队人负责一辆板车,去粮库拉粮食。

    赵北川这一队有赵光,秦父和秦家大哥、二哥,田家大哥、高万、高青河、高青海,以及一个叫张茂的老头。

    高家几个人见跟赵北川分为一队,都有些犯怵,之前因为“借粮”那件事给他得罪了,也不知道他还记恨着不。

    小吏将刻着序号的木牌分发给各个小队伍,到了营州将粮草送到,交上木牌才算完成任务。

    每块木牌就代表着他们一队人,如果延误时间或者中途逃走,官府会直接派人去家里捉拿他们的家人顶罪。

    十个人跟着大部队先去取板车,这些板车大多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有的坏了轱辘,有的断了车辕,分到哪辆算哪辆,好不好用全凭运气,如果车子实在用不了,就只能靠肩膀扛了。

    赵北川这队运气还算不错,分到一个能用的木板车,大伙拉着车先去粮仓排队取粮草。

    每车装十八石粮食,都是用麻袋装好,有豆子也有粟米。装稻草的车要轻快一点,但堆的非常高,拉起来不太方便。

    很快就排到他们,有兵卒搬粮食过来,不一会十多袋粮堆满了,几个人合力将车子拉到旁边的空地上,商议这一路怎么分配。

    这里面属赵北川威名最胜,其他人都自愿听他的安排。

    赵北川道:“既然你们都信得过我,那我便分配一下。咱们队有三个上了年纪的人,赵大伯、秦大伯和张大伯,让他们拉车有些费力,所以这三人只负责在后面推车如何?”

    大家都无异议。

    “剩下的七个人,每人拉半个时辰,中途如果有人身体不适,其他人再替换着拉如何?”

    大伙依旧点头。

    “那就这样吧,我先拉,秦大哥和二哥排在我后,田大哥和高家几位兄弟以此类推。”

    赵北川把车辕上的绳子搭在肩膀上,用力抬了一下,重量还行,是他能承受的范围,拉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就是遇上坑坑洼洼的地界可能会稍难走一些。

    赵光赶紧伸手帮忙推车,其他人见状也跟上去帮忙。

    前面已经有人开路,上百驾木车排着长队缓慢的向前走去,除此之外队伍的前后还有二百名士兵随行,这些人是负责保护这批粮草的。

    拉着粮车行走的速度慢下来,之前一天能走六十里路,现在最多能行四十里,要想二十日赶到营州时间非常紧迫。

    不过赵北川心里却是挺高兴的,不用去范阳修陵宫,只要把粮食送到营州他们就可以自行归家。如果路上安稳的话,最多有一个月他就能回家了!

    一想到陆遥,赵北川赶紧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拉着车嗖嗖的小跑起来,后面几个上了岁数的推车都跟不上趟。

    约么到了大半个时辰,轮换下一个人拉车,秦家大哥拉。

    他见赵北川拉得轻松以为这车一点都不沉,拉起绳子就准备往前走,结果车子朝前一沉,差点把他压倒。

    “大哥!”秦二郎连忙帮他扶了一把。

    “没,没事。”秦大哥咬紧牙关用力将车拉着向前走,才走了十多步就不行了,汗水把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

    走在后面的高青河嗤了一声,“让我来,这么点粮食都拉不动,别耽搁了时辰。”

    秦大郎脸色难看的换了位置,只见高青河活动了活动胳膊,将绳子搭在肩膀,用力向前一拉。

    车子纹丝不动。

    高青河不信邪,凭啥赵北川拉的那么轻松,他连动都动不了,使出吃奶得劲再力拉!

    车子缓慢的向前挪动了。

    后面高青海道:“不行两人一组拉吧。”

    旁边有好几辆车越过他们,其他人焦急道:“快两人一组,旁边的都是两人一起拉呢!”

    没办法,高青河只得红着脸叫自己的兄弟帮忙,两人拉着车向前走去。

    短短半个时辰,累的两人气喘吁吁,肩膀上磨掉一层油皮,火烧火燎的疼。

    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怕是送到地方肩膀都得磨烂了!

    怪不得那些老人们一听运送军粮都哭起来,这活不光危险还累人,真是给狗狗都不干。

    晌午休息了半个时辰大伙又继续上路,依旧是赵北川打头阵。

    这回大伙看出差距来了,过去光知道这小子力气大,却没想到这么厉害!两人拉着都费力的粮车,到了他手上,轻飘飘的仿佛没装着东西似的。

    高青河心里有些后怕,幸好上次在村里没把赵北川彻底得罪死,不然自己兄弟几个都不够他喝一壶的。

    途径北连亭的时候,队伍突然停了下,前面响起嚎啕的哭声。

    其他人紧坐地歇了一会儿,赵北川上前打听了,不一会黑着脸回来道:“前头又累死了两个人.”

    大伙一听皆是唉声叹气,这么远的路程,天气炎热又拉着这么多粮食,说不上哪时他们也得累死……

    队伍里那个叫张茂的老头忍不住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俺这命咋就这么苦啊……年轻时抓壮丁把俺抓走一次,好不容易活下来到老了又遇上这档子事,贼老天不想让俺活命啊!”

    他说的抓壮丁是当年敬王作乱的时候,那会村子里的男丁都快抓空了,湾沟村以前是大村,村子里有两百多户人家。自那次抓壮丁后,只剩下七十多户,其余的都绝了后。

    老爷子哭了半天才把眼泪擦干道:“北上如果遇上战事,你们能跑便跑吧,千万别跟他们硬拼,不然死得更快!”

    大伙凝重的点了点头,能遇上这般经历的老人也不容易,大家都对他敬重许多。

    待前面埋葬完,大伙爬起来继续赶路,真应了那句话,疲弊徭役劳生命,白骨遍野无人知……

    从平州往回走的第八天傍晚,他们再次路过秋水镇,远远的就能看见镇上的房屋,不少人呜咽的哭出声。

    官吏怕有人夜逃归家,催促他们赶紧走,今夜多向前行二十里路,不准在此地休息。

    赵北川拉着车一边走一边朝镇上看,这边地势高能清楚的看见自家早食铺子。

    这一刻思念的情绪到达顶峰,他赤红着眼眶努力瞪大眼睛,希望能看一眼陆遥,只让他看一眼就成。

    可惜这个时辰太晚了,铺子早就关门休息了。

    “快走,快走,后面的人不许停留!”吏官甩着鞭子驱赶。

    大伙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回头,直至翻过山岗再也看不见。

    夜里校尉官骑着马上道:“这里离你们的家很近,我知道你们都想回去,但不送完粮草谁都没办法归家!”

    黑暗中,人们坐在地上默不作声。

    “如今你们不光身负徭役,还肩负着北上送粮草的重任,谁敢中途逃跑十人连坐!如果十人全跑,那便殃及家人连坐,都听清楚了吗!”

    “听到了——”大伙有气无力的应到。

    吃完晚饭已经到了戌时,大伙累的没了精神,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睡到半夜赵北川好像察觉到什么,突然睁开眼睛,借着星光看见不远处那个叫张茂的老头竟悄悄的爬起来,朝远处狂奔而去!

    第六十二章

    “张大伯,你干啥去?”赵北川压低声音道。

    老头吓了一跳,撒腿就往外跑,赵北川爬起追了上去!

    夜里路上不好走,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时半刻竟追不上他。

    赵北川急的够呛又不想大声喊出来,怕惊动了官吏张茂准活不成了。

    “别跑了,你要害死我们吗!你快回来,我当这事没法生过,绝不告诉官吏!”

    张茂一边跑一边说:“别追我,别追我了,放我一条生路吧!”

    “不行!你跑了我们都得死!”

    “你当到了营州咱们就能回家吗?都得被抓去当战奴!你跟我一起跑,咱们都回家吧……”

    赵北川差点被他这句话蛊惑,不过马上醒悟过来,“逃跑会连累家人,我不能回去!”

    张茂无儿无女,家中就一个老妻,他才不顾及那些,一门心思只想逃命。

    到底是年纪大了,体力很快不支,很快被赵北川扑倒在地上。

    “啊啊啊啊……你要害死我啊……我都五十三了,再让我活几年吧!”老头甩着鼻涕泪流满面。

    赵北川喘着粗气伸手把他拉起来,“你若不想活就喊的再大声一些!”

    张茂闭上了嘴,恨恨的瞪着赵北川,仿佛他才是害自己送粮的罪魁祸首。

    赵北川冷笑一声,“官爷说了,跑一人连坐十人,你不顾别人就被怪我不顾你。”

    不管他如何挣扎,拉着胳膊把人拽了回来。

    两人的动静太大,吵醒了附近睡觉的人。有官吏手持火把,骂骂咧咧走过来,“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去了!”

    “闹肚子,去上了趟茅厕。”

    “别他娘的没事找事,赶紧睡觉!。”

    “是,是。”赵北川瞪了张茂一眼,自己已经给他留够了面子,若是再敢逃直接把他交给官吏。

    张茂颤颤巍巍的低下头,不敢作声。

    过了一会四周安静下来,秦家父子大概刚才听见些声音,自发换了位置将张茂挡在中间,再有动静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秦大哥道:“大川你睡会儿吧,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嗯。”赵北川枕着包闭上眼睛,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生怕再有人逃跑连累了自己。

    好不容易眯到天亮,耳边突然传来吵嚷声,吓得他立马正眼眼睛。

    “官爷饶命,官爷饶了我们吧!”

    “发生什么事了?”赵北川小声问旁边的人。

    “柳树村有人私逃了,连累了其他人。”

    赵北川一听柳树村吓了一跳,王有田就是柳树村的,可别把他牵连上!连忙挤上前去,见地上跪着七个人,他们这一队昨晚跑了三个人,刚好是一家人。

    好在里面没有王家人。

    不多时校尉沉着脸走过来,昨晚他刚警告过这些百姓私逃连坐,竟然还有人不知死活,那就别怪他无情了。

    “把这些人带下去,杖一百!”

    “大人饶命啊!大人,大人求求你了!”几个人趴在地上砰砰的磕头,一会儿的功夫就把额头嗑破了,鲜血顺着脸往下流,看起来颇为惨烈。

    然而校尉官并没有同情,这次不杀鸡儆猴下次逃的人肯定更多,要是延误了粮草,他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将砍的!

    “快带下去!”

    后面的士兵冲过来,将七个人押到旁边的空地,绑住了手脚开始行刑。

    军棍是手腕粗八尺长的木棍,沉甸甸的足有二十斤重,打在人身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才打了几下就有人扛不住昏了过去。

    旁边围观的人有的吓得不敢再看,有的捂着脸呜呜的哭,还有人跪在地上求情。

    一百军杖打完,七个人早没了呼吸,尸体都打变了形。

    这招杀鸡儆猴把这些小老百姓们都吓傻了,再不敢升起逃跑的心思,认命的爬起来拉着木车继续上路。

    这一路赵北川都死盯着张茂,差一点……自己差一点就被他连累了!这个老头如果再敢生出逃跑的心思,自己必不会留情!

    *

    灯烛摇曳,一双细白的胳膊搂着健硕的臂膀,陆遥仰着头,脸上露出痛苦又愉悦的表情,汗水随着身体的摆动向下滴落。

    “轻点,慢点……啊,北川啊……”

    陆遥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半天才清醒过来,原来是做了个春.梦……

    满身热汗黏腻,亵裤里一滩湿滑,窘得他赶紧爬起来冲了个澡,一边锤洗裤子一边叹息,也不知道赵北川现在走到哪了。

    距离他离家已经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从最开始的不适应,慢慢接受到现在,已经开始习惯他不在家的日子。

    但思念不会说谎,即便是梦中身体也在思念他。

    洗完衣裳时辰也差不多了,陆遥把泡好的豆子搓洗一遍,拎到外面准备开始磨豆浆。

    天气冷的时候可以提前磨出浆,眼下进了伏天,豆浆提前磨好一宿就能馊了,只能早上起来磨。

    陆遥拍了拍大花,“起来干活了。”

    大花趴在牲口棚里不动。

    陆遥又推了它一下,“快起来,别偷懒。”

    “吁律律……”大花难受的打了一串响鼻。

    “怎么了这是?”

    摸着黑陆遥也没办法检查,只得进屋把陆广生叫醒。“爹,你快看看大花怎么了?”

    陆广生赶紧爬起来,“咋起来这么早?”

    “睡不着就起来了,我看大花今天不愿意动,是不是闹毛病了?”

    两人端着油灯来到牲口棚,借着微弱的火光查看了一番,大花确实不太对劲,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陆广生抓了把豆子放在它嘴边都不吃。

    “昨日我就瞧着有点不对劲,白天放的草料都没怎么吃。”

    “这可怎么办好。”陆遥有些着急。

    “你先别急,等会天亮了要是还是不行,就去趟柳树村找一下亲家公,他养了这么多年牲口应当有办法。”

    “哎,那今日铺子上就不开门了。”

    陆遥搬了个木墩坐在大花身边,摸着它的脑袋道:“你爹也不在家,你还趁着这个时候闹毛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咋办呐?”

    大花有气无力的抬头顶了顶它的手心,似乎在安慰他别担心。

    一直等到天亮,大花的状态也没有好转,陆遥赶紧收拾东西决定去柳树村一趟。

    柳树村离着镇上不远,步行半个时辰就到了,陆遥来过两次记得王家怎么走,径直朝他家走去。

    刚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吵嚷声。

    “谁家怀孩子也没见过这般矫情的,地里的活不去就罢了,怎得家里的活也干不了?”

    “白日晾晒了些衣裳都不知道收起来,一筐豆子能有多沉?下雨了也不知拿一下,真没见过这般懒的!没有那贵人的命,一身贵人病。”

    陆遥沉下脸,之前不是说王家家风不错吗?怎么话里话外都在挤兑陆云!

    “陆云,在家没?”

    屋里吵嚷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不多时陆遥从旁边的屋子走出来,“三哥,你怎么来了?”

    陆遥道:“旁边屋子谁在放屁啊?豆子饭吃多了,嘴里往外喷粪呢?”

    陆云噗嗤一笑,他哥嘴还是这么毒,“谁知道呢,许是黑心黑肠吧。”

    陆遥依旧不解气,扯着脖子道:“家里没爹没娘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欺负一个孕夫?莫不是看我这弟夫不在就觉得陆云好欺负吧?他还有娘家人呢!”

    “行了哥……不跟她们一般见识。”陆云眼眶闪着泪花,心里别提多感动了。

    “你别害怕,今个王家要不给个说法你便与我回家,哥还养得起两个人的!”

    不多时,王家的两个嫂子脸色不太好的从屋里走出来,大嫂子赔笑道:“哎呦,陆云的三哥来了,快进屋坐。”

    陆遥冷笑一声,“我可不敢进去,怕闻到什么脏的臭的。”

    二嫂子眉毛一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谁家怀孕不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陆云还说不得了?”

    “那也轮不到你来说,你算哪根葱?陆云吃你的还是喝你的?鼻子里插大葱装什么相!”

    “你!”那妇人气的脸涨红。

    陆遥没搭理她转头问陆云,“你公婆没在家里吗?”

    “没有,村里今天有办丧事的,去帮忙了,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

    “呵,怪不得。”

    两个妇人对视一眼,冷哼一声各自回了屋子。

    陆云拉着陆遥也进了自己的屋,他正在做小孩的衣裳,用的还是成亲时陆遥给他的那匹布料。

    “三哥,你今日铺子不忙吗,怎么有空来这?”

    “大花病了,我想请你公爹是帮忙看看。”

    “哎呀,病的严重吗?”

    “我也不晓得,就是趴在地上不动弹,东西也不吃了。”

    “那等会儿我公爹回来,让他陪你去镇上瞧一瞧。”

    陆遥点点头,“倒是你,怎么样了?”

    “挺好的孩子也听话,再有三个月就该生了。”

    陆遥见他肚子不算大,这些日子应当有控制饮食和运动,心里稍稍放心了一些。

    “你那两个嫂子总这么说你?”

    “哪能啊,只有公婆不在家的时候才敢这么说,我懒得搭理她们,反正掉不了一块肉,爱说就说去吧。”

    “真是过分!下次她们再敢这么说你,你就告诉你公婆!”

    陆云笑了笑,“告了至多不过是说几句,平白惹得公婆心烦,算了。”

    陆遥恨铁不成钢,弟弟就这点不好,性格太过随和,在家时就因为脾气好,经常被原身欺负。

    “你不说一会我说,这次她们敢当面骂你,下次没准就敢动手打你了,你可别惯着这些人!”

    陆云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哥,第一次感觉到被娘家人撑腰,心里暖融融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王家老爷子和老太太回来了。

    大概是怕陆遥告状,王家大儿媳和二儿媳反而先跑到公婆面前告起状来。

    陆遥扶着陆云从屋里走出来,就看王老爷子面色铁青的听着两个儿媳七嘴八舌说着陆遥说话多难听之类。

    王老太连忙道:“闭嘴!给我滚回屋里去!”

    两个儿媳吓得脖子一缩,立马闭上嘴进了屋。

    王家老太太走过来,强撑起笑容道:“我这两个儿媳眼皮子浅,让你看笑话了。”

    “没事,妯娌之间吵吵闹闹很正常,但是眼下弟夫不在家,陆云又怀着身子,还望您多帮忙照拂一下。”

    “那是应当的,那是应当的,快进屋去吧,我让他爹杀只鸡中午留下来吃顿饭。”

    陆遥连忙摆手,“不用了,家里还有急事,今日来是想请王大伯去镇上帮我看看骡子,从昨个起就不吃东西了,今早上站不起来,看上去病的有些厉害。”

    王老太一听连忙喊来丈夫,“陆云三哥家的骡子病了,你去帮忙瞧瞧吧。”

    “行,这会儿就去吗?”

    陆遥点点头,“嗯,晚了我怕大花再严重了。”

    老头拿出干活用的木箱,收拾妥当后跟着陆遥出了门,陆云把他送到大门口才依依不舍的进了院子。

    回去的路上,陆遥看见前面有好长一串送葬的队伍,还是分开走的,看起来不像是一家人。

    “王大伯,这村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王勾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吧,那些是去服徭役的人,死在了半路上。”

    陆遥脚步一顿,心脏蓦得一紧,“服徭役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他又叹了口气,“哎,倒霉啊!咱们镇上的人原本是去范阳修陵宫,结果半路被平州府衙拦住,改道派去营州送粮草。”

    陆遥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差别。

    “送粮草苦累,半路还容易碰上偷袭的敌军十分危险,这村里便有人逃役了,结果连累了同行的七人被杖杀,前天吏官才派人过去收得尸。”

    陆遥脚步踉跄,眼前冒出金光差点晕倒在地。

    王老爷子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我知道你担忧你家相公,我何尝不担忧呢,这事都不敢跟陆云说,怕他听完吓坏了身子。”

    陆遥好半天才缓过来,控制者情绪勉强没掉眼泪,“谢谢大伯同我说这些。”

    王勾摆摆手,“值不当谢,只盼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

    回到镇上,王老爷子给大花瞧了瞧,毛病不大就是麻烦。

    这骡子患上了口疮,唇舌都烂了,一掰开里面泛着腥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王勾让陆遥拿盐兑一盆盐水,给骡子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疼的大花一个劲扑腾,几个人都按不住它。

    待洗完唇舌,涂上他自制的草药,大花看起来状态比早上好一些了,最起码肯张开嘴吃豆子了。

    王老爷子洗了洗手道:“这几日少给它吃点东西,每日用盐水洗一回,这药给你们留下一包,按着我的法子撒上就行。”

    陆广生道:“麻烦你这么老远跑一趟。”

    “咱们两家啥关系,谢我不是见外吗!”

    陆遥强撑着笑了笑,“大伯中午留下来吃顿饭再走,你跟我爹喝两杯。”

    王勾心里装着事正愁没人说,有亲家公陪着便点头答应了。

    陆遥把家里的卤菜和卤蛋盛出一盘,又去街上打了一壶酒,买了一斤花生米,两个老头坐在屋里喝了起来。

    “咱们老哥俩还是头一次单独坐一起喝酒,今儿个可得好好喝一杯。”

    “哎。”王勾点点头,让他把碗里的酒斟满。

    “再有几个月陆云就该生了,也不知道是丫头还是小子。”

    “第一个娃娃丫头小子都好,都好。”

    陆广生笑道:“是呢,两个孩子还年轻,以后怎么也得再要两个,有田这小子我可稀罕,实在又有能干。”

    王勾心里难受,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老哥,我怎么瞧着你今日不太对劲儿,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王勾这才将徭役的事说出来,“本来定好的是去范阳,谁承想中途会改道!我们村有几个人偷跑回来,结果连累了其他人,七个被打了一百军杖,人都打得变了形,自腰部往下像汤饼一般连裤子都套不上了。”

    “啊!”陆广生吓得脸色都变了,他当年也曾被抓过壮丁,侥幸逃了回来,所以知道去送军粮意味着什么,若碰上大战那可是全民皆兵,上头才不管你们从哪来干什么来的,抓过去一律充当战奴!

    王勾老泪纵横,“我三个儿子今年都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陆广生家里虽然没有儿子去服徭役,可两个儿婿也是半个儿啊,心里不比他好到哪去,红着眼眶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哪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吧。”

    两个老人坐在屋里哭,陆遥坐在厨房垂泪,之前他以为最多不过三个月怎么着也回来了,谁承想遇上这种事,一股火顶到嗓子眼,嗓子肿得登时就说不出话了。

    屋里的人喝了一个多时辰,陆广川喝醉了酒哭着睡着了,王老爷子酒量比他强些,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陆遥把锅里的吃食给他装了一大碗,又捡了十多个卤蛋让他拿回去吃。

    老人擦着眼角道:“你也别太担心,兴许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陆遥点点头,哑着嗓子说:“麻烦大伯多照看陆云,别让他担忧。”

    “我省得,你快进去吧,不用送了。”

    送走王老爷子,陆遥又给大花喂了点水,看着精神比早上好多了,这会儿都能站起来吃草了,看来这药还挺有效果的。

    当天夜里陆遥就发了高烧,烧的人浑身抽搐直说胡话。

    第六十三章

    “嫂子,你怎么了!”

    “三哥,三哥快醒醒!”

    陆遥浑身滚烫,整个人像是从蒸锅里刚捞出来似的,双眸紧闭,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嘴里时不时嘟囔几句听不懂的话。

    陆苗匆忙跑到西屋把陆父喊醒。

    陆广生一见儿子病的这般凶险当机立断,“你们俩在家看着他,我去医馆请郎中来!”

    陆云把布巾浸湿帮他擦脸擦手,小年和小豆在旁边握着陆遥的手急的直掉泪。“嫂子,你快醒醒,你这样我害怕……”

    陆遥像是陷入一个漫长的梦境,梦里他回到上一世,同往常一样上班工作,下班回家。

    吃完晚饭躺在沙发上刷手机,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偏偏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独自做了饭菜,吃完洗澡躺在床上休息。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陆遥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接通后那边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喘息声。

    “喂?你哪位?”

    “陆遥,醒醒……”

    “你是谁?”这个声音好熟悉,熟悉到光是听着就想落泪。

    “陆遥快醒醒……”

    鼻子下面突然一痛,陆遥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逐渐清醒过来。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映入眼帘的就是陆母那张憔悴的脸,以及身边焦急的小年和陆苗。

    “醒了就没事了,他身体底子本来就薄,莫要再让他情绪起伏太大,我开几服药先让他喝着,如果不见效再改方子。”郎中说了几句话,给留下一张方子就走了。

    陆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我这是怎么了?”

    “嫂子,你昏迷了一天一宿,吓死我了呜呜呜呜……”小年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拉着陆遥的胳膊哭得不停。

    陆母鼻子一酸眼圈也泛红,“陆苗,你领着小年先去西屋休息。”孩子们熬了一天一宿,别熬病了。

    等孩子们离开,陆母伸手摸了摸陆遥的脸,“可算不烫了,你快把娘吓死了。”

    “娘……你咋来了。”

    “你突然发热,郎中来了三次才把你救醒,要是再不醒人就没了……”陆父吓得不行,他一个汉子不会照顾人,两个孩子也靠不住,只得匆匆跑回家把娘子叫来照看陆遥。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说那些干啥?你是我生的我不管你谁管你?大川的事我都听你爹说了,别担心,那傻小子是个有福气的,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陆遥点了点头,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陆母伸手帮他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跟着一起掉眼泪,“这该死的世道,老百姓想要安生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呐!”

    陆遥嗓子里像堵着块石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半晌抱着陆母嚎啕大哭起来。

    “好孩子,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哭了一通心情确实舒坦多了,陆遥整理好心情道:“娘我没事了,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嫂子和二哥还得做豆腐,没人看着小石头也不行。”

    “你不用管那些事,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再说。你嫂子还有娘家人呢,实在不行把小石头先送他外租家住几日,春容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计较这些的。”

    陆遥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他这一病来势汹汹,烧了一天一夜骨头缝酸疼,下地去解手都费劲。

    陆苗干脆背着他去了茅厕,回来时外头夕阳正好,陆遥在院子里坐一会。

    “大花怎么样了?”

    “好多了,今早上爹又给它洗了洗嘴里的疮撒了药,都能吃草料了。”

    “那就好。”

    坐了一会儿陆母就把他叫进来了,刚发完热不能吹风,不然容易反复。锅里熬的药也差不多了,舀出一碗漆黑的药汤子递给陆遥。

    这味道实在难闻,陆遥捏着鼻子喝完差点呕出来。

    陆母连忙给他拿了个桃子,“咱家园子里的桃熟了给你摘了一筐,你以前最爱吃。”

    陆遥啃着青红的小毛桃,嘴里酸酸涩涩的半天才把那股恶心劲压下去。

    “怎么不见小豆子,这个时辰了还没下学吗?”

    他这一提醒大伙才想起来,早上时小豆见陆遥病了非要留下来,小年把他骂了一顿,说他在家也帮不上,不如去多学点书,以后考上功名让大兄嫂子过好日子。

    小豆挂着眼泪走的,结果晌午大伙都忙着看陆遥去了,都忘记小豆没回来这件事。

    陆遥有些焦急的站起身,“我去学堂看看,这么小的孩子可别出了事。”

    “嫂子你别去了,我去找他。”小年匆匆忙忙的往外跑,刚走到大门口就见小豆带着另一个小男孩,身后还有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站在他家门外。

    “你干啥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嫂子等你等的都着急了!”

    “嫂子醒了?”小豆连忙拉着林子健往院里跑,那中年男人也疾步跟上。

    进了屋,小豆哭咧咧的喊:“嫂子,嫂子!”

    “哎,嫂子在这呢,别哭了。”陆遥坐在炕上应了一声。

    “我给您叫来郎中了,这是林子健家的郎中,从上京来的可厉害了。”

    林子健在一旁点头,“是专门给我祖父治病的郎中。”

    陆遥有些惊讶,“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举手之劳,何,何足挂齿。”林子健觉得自己用了个特牛的词,得意的露出一嘴小豁牙。

    郎中走上前道:“让在下先为您把把脉。”

    陆遥伸出手,那郎中隔着衣袖搭上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捋着胡子沉吟片刻道:“您这是急火攻心而生的热症,加之你幼时生过大病,身体先天不足所以才格外凶险。”

    陆遥惊讶的点点头,这郎中还真两把刷子,只是稍微探了探脉就能诊断的这么清楚。

    “我与你开一副清热益气的方子,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还需你自己解开心结莫要胡思乱想,否则容易伤了根本。”

    “多谢您。”

    郎中拿出笔墨纸,写了一副方子,想了想又把里面几味贵重的中药划去,换成价格便宜的药。想来少爷的同窗家中并不富裕,抓这一副药得花二两银子,吃不起也是白开,不如先用普通的药固本培元。

    郎中开完药,林子健道:“北斗你莫要担忧了,有周郎中在你嫂子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多谢你。”赵小豆把人送出门外又脚步匆匆的跑进屋。

    “嫂子……”

    陆遥朝他招招手,小豆脱了鞋钻进他怀里,眼泪不一会就把衣裳都打湿了。

    “好啦,嫂子没事,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让林子健看见该笑话你了。”

    小豆子哭的越发大声,早上他看着陆遥双眸紧闭的模样,吓得一上午都没听进去课,连夫子检查背书都没能背下来。

    下了学林子健找到他询问怎么回事,小豆便把陆遥生病的消息跟好朋友说了。

    林子健道:“你莫要担忧,我家里有从上京来的郎中,你同我回去一趟,把人叫到你家帮你嫂子瞧病!”

    小豆子本不愿麻烦别人,但实在是担忧嫂子便点头同意了,跟着林子健去了他家里。

    林父听两个孩子禀明来意,非常通情达理的把周郎中叫出来,陪着两个孩子跑了这一趟。

    “你别哭了,嫂子刚喝完药让他休息一会儿。”小年过了把弟弟揪出来,带到西屋去。

    陆遥身体还没力气,索性躺着又睡了一觉。

    期间陆母摸了他头好几次,生怕再烧起来,陆父把郎中开的新药买回来,前后一共花了四百多文。

    快到酉时陆遥睡醒了,大概是之前喝的那碗药起了作用,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小豆和小年他们都睡着了,陆母坐在旁边点着油灯正在缝衣服。

    “娘……”

    陆母赶紧放下针线,“醒了?可是要小解?我给你拿便桶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陆遥起身去茅厕尿了泡尿,回来肚子有点饿了。

    陆母又生火,给他煮了一碗粟米粥,煮了两个鸡子。

    陆遥端着碗小口小口的吃着,身体比之前舒坦多了。

    他想开了,一味的消愁下去也不是办法,无论赵北川能不能回来,家里的日子都得照常过。

    铺子一日不开门就赔一日的租金,赶紧养好身体多赚点钱,等以后给赵北川买个乡绅,以后就再也不用去服徭役了!

    陆母也察觉出他心情变好了道:“你能自己想开最好,我也不劝你什么,仔细保重着身体,小年和小豆都是好孩子,比亲生的也不差。”

    陆遥想起今日发生的事,忍不住笑道:“没想到小豆子还挺有本事的,居然能请动上京的医官。”

    陆母也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能有这份心就很不错。以前我总催着你要个孩子,如今看不要也是对了,你这身子骨如果怀了孕还不知道好不好生呢。”

    提起这个陆遥想起陆云,把自己前日去柳树村见到的事跟她说了一遍,“我原以为王家都是好相与的,没想到他这两个嫂子这么可恶。”

    陆母听完啐了一口,“两个缺德少教的东西,陆云大着肚子让他拎东西,万一抻坏了怎么办?他婆母就由着她们这么编排老四?”

    “那倒没有,我去的时候陆云公婆都不在家。”

    陆母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过几日我回去的时候去一趟柳树村,把陆云接家里住些日子,儿婿不在家,他又是老实的性子别吃了亏。”

    “嗯。”

    两人聊了一会陆遥见她神色有些疲惫,便不聊了,催促她赶紧躺下休息。

    养了三日陆遥的身体才渐渐康复,早食铺子也正常营业了。

    陆母见他没什么事就先回去了,路过柳树村的时候把陆云一起带了回去。临走前跟亲家老太太告了一通状,气的王老太太把两个儿媳叫到身前又骂了一通。

    一家人最忌讳窝里斗,多好的日子都得斗散了,有那个能耐跟别人使去,再欺负陆云年纪小别怪她不给脸面。

    大儿媳和二儿媳吓得不敢吭声,生怕婆母把这事告诉丈夫,到时少不了挨顿揍。

    这件事暂且不提,陆遥的病好了便想着买点东西去林家拜谢,虽说承的是林子健的情但也是林家老爷首肯那郎中才来的。总不能病好了不闻不问的,显得太失礼了。

    他一个小老百姓买不起太贵的东西,而且镇上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干脆做了点新奇的吃食,抽空带着小豆子登门送了过去。

    陆遥拎着食盒领着小豆走在东长街上,这是镇上最宽的一条街,可以并行三驾马车。地面每日都有奴仆清扫,干净的连个石头子都没有。

    能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例如食肆的掌柜徐斌,他家算是镇上数一数二有钱的人家。

    林家也住在这边,而且占地面积更大,目测至少三进院子。

    “是这家吗?”

    “嗯。”小豆点点头,上次他同林子健来过一次。

    陆遥上前敲了敲门。

    很快就有门房小厮打开小门询问,“你们是谁,来这做什么?”

    陆遥连忙道:“我弟弟是林公子的同窗,前些日子在下生病,幸得林公子带郎中帮忙医治,今日特意登门拜谢。”

    “你先等会吧,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陆遥和小豆站在大门口,小豆望着头顶上铁画银钩的林宅两个大字忍不住道:“嫂子,子健家真好。等以后我有出息了,也给你赚个这样的大宅子。”

    陆遥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小东西书读的还没怎么样,饼先画上了。不过这张大饼属实让人心情愉悦,连带着紧张都淡了一些。

    不多时里面传来一串脚步声,林子健噔噔噔的跑过来,后面跟着林夫人。

    “你慢点跑,小心跌了。”

    “北斗,北斗你来找我玩啦?”

    小豆子也朝他跑过去,“我嫂子做了吃食,来谢你带郎中帮忙看病。”

    “嗨,那点小事还值当谢的。”

    陆遥对着后面的林夫人点了点头,林夫人道:“二位快请进吧。”

    不得不说林家人的教养真的很好,虽然身处高位却丝毫没有架子,没有瞧不起陆遥和小豆,直接领着二人去了花厅。

    “请坐,小禾你去给两位倒茶。”

    “不用麻烦,我们送过东西这就走了。”

    “不麻烦,这么热的天坐下喝口茶,歇息一会儿。”

    陆遥拘谨的拉着小豆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听子健说,你家是开食铺的?想来做菜的手艺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们是开早食铺子的,卖的也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食,价格便宜赚个辛苦钱。”

    林夫人温和的点点头,越看陆遥越觉的投眼缘,她回乡有三个月有余了,这期间也经常上街,见识过不少粗鄙的百姓,还是第一次见陆遥这般人。

    看他的谈吐和做派,不像是乡间来的土包子,更像是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

    神色恭敬却不谦卑,加上挺直得腰背和俊朗的容貌,让人心生好感。

    不一会丫鬟端着两杯茶过来,这茶叶是南方送来的花茶,价格昂贵一斤要七十多贯钱,寻常百姓可喝不起。

    陆遥端起杯子,习惯性的拿杯盖撇掉上头的浮沫和茶叶,小口抿了一下,“夫人的茶味道清香,里面应当加了茉莉花吧?”

    “没错,你喝过?”

    陆遥一愣,上一世喝的最多就是茉莉花茶,因为他实在不懂品茶,茉莉花茶便宜大碗,买一罐送一罐,非常适合苦逼打工人提神醒脑。

    “喝过一次。”

    林夫人看他的眼神又变了,这陆家郎君越看越不像普通人。

    “不知道你拿的是什么吃食?”

    陆遥赶紧把食盒递给旁边的丫鬟,这食盒还是他找木工专门定做的,仿的是以前电视剧里看的模样,一共分为三层,每层之间还有隔断可以放不同的菜。

    “第一层两种点心。”

    陆遥蒸的小面包,用自制打蛋机打发蛋液的时,差点没把手摇断了。浪费了六个鸡蛋后终于蒸出成功的蛋糕。

    蛋糕绵软细腻,里面还加了蜂蜜,类似就是后世的蜂蜜老蛋糕。

    另一个里面加了一点南瓜,颜色更为鲜艳一些,每种蛋糕做了四块,每块只有小儿巴掌大小,看起来颇为精致可爱。

    第二层是一份卤制小菜,一共八种样式,翅尖、翅中、鸡腿、鸡心、鸡爪,鸡胗以及豆干和萝卜丁,每种放的都不多,新鲜出锅的卤菜色泽鲜艳,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第三层是两道硬菜,拔丝萝卜和四喜丸子,这俩菜都非常考验功底,偏巧陆遥做的味道最好。

    不光菜的味道好,他还摆了盘,拿其他的蔬菜费劲巴拉雕了点花摆在上面,实在是食材有限,不然他还能弄得更上档次。

    林夫人看着食盒里的菜瞪大眼睛,“这,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陆遥点点头,“食物粗劣,勉强入口,让夫人见笑了。”

    粗劣?这要是粗劣就没有再漂亮细致的菜了!

    第六十四章

    陆遥走后,林夫人让小厮把食盒端到后院,给公爹送去。

    想了想,还是亲自带着林子健走了一趟。

    这些日子天气炎热,老爷子苦夏愈发吃不下饭了。听下人说昨日才吃了两顿饭,每顿饭只食了一点米粥,其余的什么都没动,长此以往身体肯定越来越衰弱,他们何时能回上京?

    来到林老太爷的院子,林子健越过娘亲匆匆往里跑,“祖父,祖父我来啦。”

    屋子里响起几声咳嗽,林老爷子被小厮扶着坐起来。

    一进屋,林夫人就被药味和闷臭味熏得差点摔倒,连忙询问屋里的下人,“怎么不给爹通通风?”

    林老爷子摆手,“是我不许他们开窗的,吹了风头疾又得犯。”

    “祖父,看我给你拿来什么好吃的了!”林子健招招手,丫鬟赶紧把食盒递过来。“这是上次我要郎中帮忙去瞧病那家人送来的吃食,特地来感谢我帮忙呢!”

    林静贤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发囟,“好孩子,你自己留着吃吧,祖父吃不下。”

    “您尝尝嘛,这菜做的跟咱们上京可不同,闻着来十分美味!”林子健打开食盒,先取出一个点心放在祖父手里。

    林静贤抬手托着蛋糕仔细打量,看起来确实跟上京卖的不太一样,用手碰了碰,异常柔软。

    “这是用什么做的?”

    “不知道,下次北斗再来我问问他。”

    老爷子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软糯香甜的口感让他惊讶的嗯了一声,这些日子喝药喝的嘴里都没了味,如今这块蛋糕瞬间让他找回味蕾。

    “好吃!”

    林夫人和林子健眼前一亮,能得老爷子夸赞,这陆郎君手艺果真不错!

    林静贤一口气食了三块点心,下人赶紧给他端来参茶。老爷子抿了一口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天肚子里第一次有了饱胀的感觉。

    “没想到小小的秋水镇有这般厨艺的人,比上京的八珍还要厉害。”

    八珍是上京最有名的糕点铺子,擅长八种点心,且价格昂贵不是寻常百姓能吃得起的。

    余下的几块点心林老爷子让孙儿吃,林子健吞着口水摇摇头,“祖父身体不好,好不容易能吃得下东西,还是留着您吃吧,子健什么都能吃。”

    林夫人心思一动,“你那同窗家里是开食铺的,说不定也卖这些吃食,不如下次去他家再买一些回来。”

    “嗯!”

    晚饭时,林老爷子又尝了尝其他几道菜,卤菜里最喜食豆腐干,四喜丸子也不错,唯独拔丝萝卜不太合他的口味,全都让林子健吃了。

    *

    第二日陆遥照常摆摊,前几日因病耽误了铺子里的生意,今天来了好多熟客打听他的身体。

    “昨日我来买早食,听闻掌柜的病了,怎么样了?”

    陆遥夹出锅里的油条,擦了擦手道:“好多了,就是热得中了暑病,不碍事的。”

    “那就好,一日不喝你家的豆花,总感觉少点什么似的。”

    陆遥忍不住笑意,结账的时候少给他算了一文钱。

    上午忙忙碌碌的转眼就过去了,今日豆浆卖的倒多一些,余下的豆花还能卖十多碗。陆遥不打算卖了,干脆拿回去当午饭吃,省的中午生火做饭。

    铺子收拾干净,陆遥把门窗关好准备回家。

    远处突然驶来一辆马车,陆遥看着有点眼熟,毕竟镇上能用得起马车的人屈指可数。

    不多时,车夫把车停在铺子门口,林夫人下了车径直朝陆遥走过来,“你家铺子这是该关门了吗?”

    “林夫人,早食只卖到巳时。”

    “那真是可惜了,还想尝尝你的手艺呢。”

    “还有些豆花没卖完,夫人若不嫌弃进来喝一碗。”

    林夫人点点头笑,今日她是来送食盒的,本来没打算吃东西,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就尝尝他的手艺。

    铺子很小但收拾的非常干净,屋里有股很浓的豆香味和汤卤味,闻着让人食欲大动。

    陆遥盛了一碗豆花端上去,正好外面灶台的火还没完全熄灭,把油倒进去加了把柴,又给林夫人炸了两根油条。

    屋里林夫人吃了口豆花,味道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好,爽滑的口感配上骨汤的香味,让人喝完一口还想喝第二口,简直欲罢不能。

    怪不得老爷子和子健都这么喜欢吃他做的饭食,这陆小郎的手艺真不错!

    陆遥夹着炸好的油条过来,“可还和您口味?”

    “味道真不错,这么一碗豆花卖多少钱?”

    “三文钱。”

    “才卖三文吗?”林夫人有些吃惊,毕竟这东西吃起来可比食肆里几十文的菜美味多了!

    陆遥笑道:“在这边做生意,来往的客人都是普通百姓,卖贵了买的人就少,左右不过是赚点辛苦钱。”

    林夫人又尝了尝刚出锅的油条,“你这手艺若是去了上京开间食肆,定能让满城的人趋之若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遥倒真想过去上京开铺子,可是他一没本钱二没人脉,光他一个小老百姓,没有官府发的文书,怕是连平州都走不出去。

    “以后如果有机会,再说吧……”

    林夫人把豆花吃得差不多,拿帕子擦了擦嘴道:“今日我来还有一事相求,那日你做的糕点十分得我家老爷子喜爱,他因身体不适一直都没有胃口吃东西,昨日吃了你做的糕点竟然食撑了。”林夫人顿了顿:“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再做一些,多少银子你定就行。”

    “那种糕点花不了多少钱,就是比较费功夫,夫人若是喜欢,明日我让北斗再去送一些过去,不要钱。”

    林夫人眼前一亮,这陆郎君为人处世确实不一般,寻常人若是听到这番话话肯定忍不住开口要价,他竟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如此我便先谢过你,以后若是遇上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尽管去林家寻我,能帮上的绝不推辞。”

    陆遥面露惊讶,连忙拱手道谢,他明白这句话有多重,在这个时代,人脉远比金钱更可贵。

    林家虽说现在是回来养病的,但在小小的秋水镇绝对是食物链最顶层的存在,若是能攀上这座靠山,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找铺子的麻烦了!

    *

    “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官道上,一行长长的队伍像是蚂蚁搬家,慢慢的向前挪动。

    今天是从平州去往营州的第十三天,也是他们离开家的第十八天。

    昨天夜下了一场雨,今早路上泥泞难走,到处都是泥坑,车子很容易陷进淤泥里出不来。

    赵北川拉着车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其他人跟在后面推车。

    “大川,歇会吧,我和弟弟拉一会。”秦家大哥开口道。他已经拉了快一个时辰了,期间一直没歇脚。

    赵北川擦了擦脸上的汗道:“翻过这座山再说,现在还不太累。”

    如今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身体没受伤的人,其他人肩膀都没法看了,被绳子磨出一条血沟,皮肉都翻起来了。

    赵北川之所以没把肩膀磨烂是因为他身上背着牛皮包,可以把绳子压在牛皮上减轻摩擦,但也磨掉一层皮。

    前面是一个陡峭的山坡,拉着粮车翻山非常累,几乎像蜗牛一般一点点往上挪动。

    突然前面有人惊呼了一声,一辆粮从山上滑下来!

    “快让开!”赵北川反应极快,用力把车拉向旁边。

    有躲避不及的瞬间就被车砸翻在地,只见那辆车乒乒乓乓向下翻滚着砸了十多个人,最后跌落山底散成一堆木头,被砸的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疼得原地翻滚哀嚎,有的干脆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校尉骑着马匆匆赶过来询问。

    “前头拉车的人累晕了,车子没控制住滑了下来……”

    “该死!赶紧去把下面的粮捡回来!”

    小吏颤颤巍巍的指了几个人下去搬粮,“大人,这些受伤的人怎么办呐?”

    “去看看还能不能动,能动的继续运粮,不能动的扔在原地。”

    “啊?这……这荒山野岭,把人扔下,这……这不是等死吗……”

    校尉眯了眯眼,“要么你负责把他们送回去?”

    小吏吓得连忙跪地,“小人不敢,全凭大人吩咐。”

    “前面的继续赶路,不许耽搁时辰!”

    其他人麻木的拉起车子,一步一步继续向上攀登。

    赵北川拉紧绳子,后面的推车的人也更加卖力,生怕他拉不住车子从山上滚下来。

    路过那群受伤的人时,赵北川瞥了一眼,认出里面有两个人是陆家村的,正是去年服徭役的时候在河里救下那对父子,没想到今日倒在了这里。

    翻过这座山前面的路平坦一些,赵北川换了位置让其他人拉车,他跟在后面歇息一段时间。

    这次高家的兄弟没偷奸耍滑,主动要求拉车,刚才如果没有赵北川吆喝那一嗓子,他们肯定得被车砸下去,虽说不一定能砸死,但砸断了胳膊腿被留在这里早晚也得被狼啃了。

    这一路也属赵北川拉的车多,大伙都承他的情。

    往前走了二十里终于到了营州界内,官吏下令让大伙原地休息半个时辰。

    不少人这才呜咽的哭出声,刚才被砸的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同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留在那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命……

    赵北川从包里拿出水囊喝了一口,本想抠一块糖吃,捏了捏布包里只剩一点了,没舍得又放了回去,把头埋在膝盖上休息。

    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疼的,特别是两个肩膀,越是松闲下来越疼的厉害,仿佛里面的骨头都被掰断了。

    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多少,秦父正在给两个儿子清理肩膀上的伤口,心疼的一个劲叹息。

    张茂坐在旁边道:“非得把这血肉磨烂了,磨起老茧才不会再流血,且忍一忍吧。”

    赵光瞥了他一眼,自打他听说这老家伙逃跑过就看他不顺眼。

    坐到赵北川身边问:“还扛得住不?下午我跟秦老哥和张老哥拉一段时间,你们都歇一歇。”

    秦父点头,“对,我们三个人一起拉应当没问题。”

    张茂脸一青,他可不想拉车,奈何他说话不顶用,之前还有逃跑的先例,不敢出言反驳。

    赵北川点点头,“那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拉动,若是不行再换我们。”

    休息的差不多了,官吏催促着他们继续赶路。

    赵光、秦父和张茂三人在前面拉车,其他人跟在后面推车,虽然走得比之前慢一点,但好歹可以让他们歇一歇。

    后面几日大伙都是这么配合着拉车,几个年轻人肩膀上的伤也慢慢结成血痂,不再往下流血。

    越往前走随行的校尉和官兵脾气越暴躁,之前只是拿言语吓唬他们,这会儿走得慢了开始拿鞭子抽。那可是军中用牛皮鞭子,抽在人身上瞬间皮开肉绽。有好几个人挨了鞭子,疼的他们跪地求饶。

    “恁娘的,赶紧起来继续走,再走这么慢全老子把你们全都抽死!”

    这些人只得忍着痛爬起来,加快速度。

    葛校尉拉着缰绳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再往前走三十里就是“大通口”这地方是三条路的交界处,分别通往营州府城,高句丽和契丹国。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非常要命的弊端,平坦开阔,十分适合骑兵冲锋,没有躲藏的地方。

    前朝没跟契丹打起来时,两国曾过通商,这条古路就是那时留下的,如今成了兵家的必争之地,经常有敌军在此流窜打劫商队和粮草。

    眼下这一千多民夫拉着两千多石的粮草,好像是一块肥肉,任谁见了都要咬上一口。

    虽说随行有两百多护卫兵卒,可真打起来这两百人顶个屁得用,不够那些蛮子冲锋一回的。

    “你们若不想死的话,今日必须北行六十里,再有三日我们就抵达营州军营了!”他夹着马腹在人群里来回叫喊。

    其他人一听瞬间来了气力,只要把粮食运到军营他们就能回乡了!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看见曙光!强烈的思念让他们健步如飞,速度竟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还不到晌午就到达“大通口”地带。

    这里前些日子发生过战争,路上还能看见不少腐烂的尸首和马尸,人们心惊胆战的往前走,生怕碰上偷袭的军队。

    葛校尉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让士兵拿好手里的长戟,长矛,随时准备战斗。

    向北走了不到十里,大伙突然听见雷声。

    “怎么大晴天的打起累了?”

    “不知,许是要变天了。”

    队伍中张茂突然脸色一变,这声音他听过,哪是什么雷声,是蛮人的马蹄声!

    吓得他癫狂道:“快跑吧!蛮人来了!!!”

    他这一嗓子把人群喊乱了套,葛校尉目眦欲裂,拎着长矛冲过来一把插进张茂的后心!

    “我看谁他妈敢跑!谁敢跑老子第一个先宰了他!”他愤怒的吼道:“这里四面平地你们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这是我大武朝的地界,蛮子敢来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士兵们握紧兵器,百姓们握紧拳头,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片刻钟,远处一队人马朝他们缓缓逼近!

    “完了,完了……”赵光嘴里喃喃道,两股战战,鼻涕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大概是临死前的恐惧。

    秦家父子三人靠在一起,秦父捡了连根木头棒塞进儿子手里,“莫要害怕,实在没法子就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高青河和高清海两人吓得抱作一团,刚才张茂被刺死的时候,就已经把两人吓尿了裤子。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那种恐惧无以言表。

    田家大哥想要往车底躲藏,高万也想用粮袋子把自己挡住。

    唯有赵北川把手伸进背包,拿出那把巴掌大小的刀子,紧紧的握在手心。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在这里,陆遥还在等着他回家呢……

    第六十五章

    马蹄声越来越响,直到对方冲过来时,大家才看清对面也不过二百多人。

    可惜老百姓们太弱了,如同羊圈里待宰的羔羊,丝毫没有反抗能力,一个冲锋就被屠杀了近百人。

    其他人要么躲在板车下面,要么转身逃跑,然而这里四面全都是空地,连根遮掩的树木都没有,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葛校尉拎着长刀和对方厮杀,这一仗已经失去先机,眼下除非营州派来增援,否者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冲啊!杀死这些柔弱的中原人!”为首的契丹将领故意用汉语发号令,把老百姓的胆子都吓破了,有的人干脆跪地磕头求饶求他们放过自己。

    然而等来的只有冰冷的一刀。

    赵北川一行人排在队伍的末尾,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并没有受到第一波冲击。但还是把人吓得不轻,赵光面色惨白,腿软的跪在地上起不来,秦家兄弟吓得也是痛哭流涕。

    在死亡面前,没有人不害怕。

    赵北川将车上的粮食都搬下来,在身前做了一个简单的遮挡,防止对方骑马突然冲过来,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要么跑,要么杀了敌人,就算一命换一命也不亏!

    这边的动作引起几个契丹人主意,拎着长刀朝他们走过来。

    赵北川吞咽的唾沫,紧张的浑身肌肉绷紧微微颤抖,他躬着身子像是在山上狩猎时的模样,握紧手中的刀,把眼前两个契丹人当成野猪。

    “哟哈!”那契丹人狞笑着抬起刀,以为同之前一样,可以轻易杀掉这几个人。

    却没想到突然窜出个人将他扑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吼间一热,汩汩的鲜血从脖子里喷洒出来!

    另一个契丹人愤怒着朝赵北川劈砍,赵北川狼狈的在地上躲闪。

    其他人吓懵了,还是秦老爷子率先反应过来,拍着两个儿子道:“快去帮大川!”

    秦大哥握着木棍,怒吼着朝那个契丹兵砸去,秦二哥捡起地上的石头也朝那人扔去。

    后面的高青河突然爬起来大骂一句,“你娘老子的!我跟你们拼了!”说着从后腰拔出从家带来的菜刀,朝那契丹兵挥砍去。

    几人合力竟然真把那两契丹士兵打死了!

    大概是这边的动静太大,惹得契丹将领的注意,他夹着马腹握紧长刀便朝几个人奔过来。

    此时几个人都杀红了眼,根本没了之前的恐惧,反正杀一个他们不亏,杀两个还赚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来啊,老子不怕你!”高青河拎着菜刀,满脸涕泪的高喊着。

    赵北川察觉不对劲,冲过来这人穿着铠甲,就连马身上都披着战甲,根本不是他们能抗衡的。

    “快回来!”说着拉住几个人躲回粮食后面。

    那契丹将领根本没把这几个百姓放在眼里,竟然想纵马越过障碍杀了他们。

    就在马蹄即将飞跃头顶时,赵北川使出此生最大的力气,抬手抱住战马的一条后腿,竟硬生生的把马撂倒了!

    ……

    ……

    ……

    “希律律……”马重重的砸在地上,打着响鼻痛苦的嘶鸣。

    不知道是谁高呼一声,“契丹将领战死!敌军将领战死了!”

    霎那间战局逆转,所有的契丹骑兵乱成一团,骑着马四下逃散!

    葛校尉如梦方醒,怒吼着:“杀!给我杀!”

    没来得及逃跑的蛮人被士兵和百姓们围在一起砍杀,谁都没想到这一仗竟然打赢了!

    地上的契丹将领还没断气,不过也离死不远了,从马背上重重的摔下来把脖子摔折了,这会儿想要自杀动都动不了。

    他恨恨的盯着赵北川,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摔下来……

    葛校尉派人将他绑上,大手拍着赵北川的肩膀道:“好样的,此战有你八分功劳,到了营州我定会如实禀报给将军!”

    赵北川擦了把脸上血和汗僵硬的笑了笑,极度的紧张和疲惫让他失去力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北川,豆子磨好没有?”

    “快了,还有两瓢。”

    陆遥从屋子里走出来,伸手帮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鬼天气热的不正常,太阳还没出来身上的衣裳都湿透。”

    “许是要闹天了,待会去铺子的得时候带把伞吧。”

    “嗯。”

    “大兄,大兄,小豆又抢我的头花。”小年噘着嘴跑来告状。

    “别抢你阿姐的东西,你一个臭小子戴什么头花?”

    “唔哇……哇……”赵北川被弟弟哭的头痛欲裂,耳边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应当是累的太狠了,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应当就无事了。”

    赵北川脑袋里乱糟糟的,好像昨日还在家里,今天就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醒了。”

    缓缓睁开眼,面前是一个身穿轻甲,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

    “这,这是哪啊?”

    “别着急起身,你身上还扎着针,这里是镇北军大营。”那人将赵北川按回榻上,旁边的郎中把他肩上的针拔下来。

    郎中道:“还好年轻,身子骨也硬朗,不然伤了力恐怕以后都没办法提重物了。”

    赵北川听得云里雾里,突然想起他们去营州的路上遭遇契丹骑兵,焦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后面的葛校尉连忙出声呵斥:“王爷面前不得无礼!”

    赵北川吓了一跳,连忙伏在榻上,“草民不知是王爷……请您恕罪……”

    杨业伸手把他扶起来,“听闻你在大通口一战将敌军将领掀下马立了头功,本王想问你愿不愿意留在军中为我效力?”

    赵北川愣了一下,连忙低下头道:“草民无能,只想回家与亲人团聚。”

    旁边葛校尉急的够呛,这傻小子知不知道他在拒绝谁啊!这可是镇北王,能留在他身边是多少武将求之不得的事,他竟然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镇北王也颇感意外,“你是不愿留在军中,还是舍不得妻儿?若是舍不得妻儿也可以把他们接过来。”

    赵北川依旧磕头拒绝,“王爷看得起草民是草民的福份。但是小的除了比旁人力气大一点没别的本事,不会行军打仗,胆子也小的很,看见死人都能吓尿裤子,只想着跟夫郎弟妹过安定的日子。”

    杨业倒也没勉强,他这个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手底下有不少厉害的武将。眼前这小子虽然力气奇大但并非是个将才。

    “如此,那本王就赏你三百两银子,早日归家吧。”没有这小子,这批粮草肯定被洗劫一空,这个赏赐也是应得的。

    “多谢王爷!”赵北川再次叩首,等人离开后才脱力的摔倒在床上,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浸透了。

    葛校尉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啊!早知你不要这军功我便自己贪下了!”多少人想留在王爷身边都留不下,这可是跨越阶层的好机会他竟然拒绝了!

    赵北川依旧伏低做小道:“多谢官爷看重,草民真的胆子小……”

    “行了行了,甭说那些,待会赏赐给了你就回去吧。”葛校尉挥了挥手,一脸郁闷的走出屋子。

    屋里没人了,赵北川这才松懈下来。

    他躺在榻上,深深的吸了口气,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泪水汹涌而出,他能回家了,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

    晌午小豆子下学回来,还没进屋就闻到浓浓的奶香味。

    “嫂子,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陆遥正在蒸蛋,加了羊乳的蛋糕比之前更香。

    为了消除鸡蛋的腥味,陆遥可是没少费功夫,前后做了好几种尝试,最后找到酸浆草也叫三叶草将它放进麻布里砸碎挤出汁液,能中和掉鸡蛋和羊乳的腥味。

    今天做的蛋糕有点多,除了给林家老爷子送的,还额外做了几块给孩子们吃。

    “别着急,马上就出锅了,待会你拿一些给林家送去。”

    “好。”小豆子放下书包坐在灶台旁帮他烧火。

    随着锅里的热气升腾,蛋糕的香味也愈发浓烈,陆遥掀开锅盖看了一眼,发起来的蛋糕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可惜没有烤炉,不然烤出来的味道更好吃。

    蛋糕蒸熟,陆遥拿出食盒,把锅里模样周正的蛋糕挑出六块放进去,又拿大陶碗夹了一碗卤菜。

    “你先去给林家送去,锅里的给你留着,回来再吃。”

    “嗯!”小豆拎着食盒朝外面走去。

    从赵家到林家只有半刻钟的路程,眼下天气炎热,到了地方食物还都是烫的呢。

    “叩叩叩。”小豆敲响旁边的小门,有门房走过来,看见是他笑呵呵道:“赵公子你来啦。”

    赵小豆脸一红,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公子这个称呼太雅致了,跟他这个农家小子不太匹配。

    “快进来吧,少爷已经等你好久了。”进了院子有小厮带着他径直朝后院走去。

    今天天气不错,老爷子难得想要出来溜达,林父和林子健一同陪着。

    走了几步便乏累了,三人坐在树荫下乘凉。

    自从陆遥答应林夫人帮忙做饭的时候,几乎每日都让小豆子跑来送一趟吃食,有时是两道小菜,有时是甜品糕点,反正味道都十分可口。

    林老爷子吃得多了身体自然恢复的快,眼看着精神比从前好多了。对此林琅和夫人对赵家十分感激。

    “赵家公子来了。”

    “北斗来啦!”林子健跑过去迎接,从他手里拿过食盒就迫不及待打开看了看。“哇,今天又有糕点,闻着好香啊!”

    “子健,不得无礼。”林琅沉着脸说教。

    林静贤瞥了儿子一眼,“你去忙吧,我同两个孩子待一会。”

    “是,父亲注意身体,莫要着了凉。”

    林老爷子烦躁的摆摆手,等他一走瞬间变得和颜悦色,朝小豆招招手,“北斗快过来坐。”

    “林爷爷好。”小豆子走过来,坐在老人旁边的小凳子上。

    林子健让小厮搬来桌子,直接将食盒里的吃食取出来在外面吃饭。

    “祖父,蛋糕还热得呢,您快趁热吃。”

    林老爷子也没客气,他这嘴都快养叼了,家里伙夫做的饭菜怎么吃味道都不对,每天就等着这一口投喂呢。

    “唔,此物真乃珍馐美味,吃一口延年益寿~”小蛋糕带着蜂蜜和羊乳的香味,吃起来软糯香甜,让人回味无穷。

    老爷子连吃了两块便不舍得吃了,让孙子和小豆也尝尝。

    “家里嫂子给我留了,你们吃吧。”小豆见自家嫂子做的吃食得人喜欢,心里也十分高兴,小脸满是笑容。

    爷孙俩没客气,不消片刻便将几块蛋糕吃得一干二净,舔着唇意犹未尽。

    小厮端来茶水,林老爷子喝了一口,开始考校两人的功课。

    “今日上午都学了什么?”

    林子健道:“今日背了《论语》的学而篇。”

    “说来与我听听。”

    两个孩子齐声背道:“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林静贤捋着胡须道:“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两个孩子同时摇头,夫子还没跟他们讲,只让他们先背诵下来。

    “这段话讲的乃是孝悌二字,你俩来说说何为孝悌?”

    林子健道:“孝顺长辈,对兄弟友善!”

    林静贤敲了敲他的头,“流于表面。”

    小豆略微思索道:“我父母早亡,大兄和嫂子抚养我长大,与我而言他们既是父母又是兄嫂,对待他们要恭敬守礼,不做让他们伤心难过的事,尽量帮他们分担家事,努力强大自己将来照拂他们。”

    林静贤捋着胡子心里满意,这孩子秉性纯良,质朴天然,当真是块璞玉。

    他耐心的给两人讲解这句话的意思,引经据典让两个孩子理解透彻。

    小豆子听得入了神,一直待到日头偏西肚子叫起来,才想起自己没吃午饭,连忙起身告辞。

    “先别走,青叶去把箱笼里的墨条拿出一块给北斗包上。”

    “不,不用,林爷爷这太贵重了!”前些日子陆遥带着小豆去书坊买笔墨,一块巴掌大小的墨条竟然卖两贯钱!怪不得都说读书费钱,这笔墨纸砚根本不是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我日日白食你家的饭菜,心里过意不去,这墨条家里有都是,你且拿去用不用有什么负担,空闲了就跟子健来我这里顽。”

    “哎,谢谢林爷爷。”从林家出来,小豆子脚步飞快的往家跑,可饿死他了!

    “嫂子,嫂子!”小豆人还没到家,声音先传进屋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去寻你了,怎么送个饭待了这么久?”

    小豆子跑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道:“林爷爷给我们讲了论语,听得入了迷忘记时辰了。”

    陆遥心里忍不住嘀咕,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竟然让小豆子得到名师补课指导!

    “对了,林爷爷还赠给我一块墨条!”小豆把手里的墨条递给他。

    陆遥接过来看了眼,巴掌大的墨条表面上包着一层纸,揭开就能看见里面漆黑泛着油光的墨条,即便他对这东西不太了解也能分辨出,这块墨比书坊卖的好太多了!

    “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拒绝了,林爷爷说他家里有许多,让我安心拿去用……”

    陆遥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你就收好,莫要浪费了林爷爷的一片心意。”

    “嗯!嫂子,还有蛋糕吗?”

    “锅里给你留着呢,快去吃吧!”

    *

    天快黑的时候,小年和陆苗也回来了,他们俩下午去了隔壁柳家跟着柳大娘子学了半日的绣花。

    陆云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两人打算做几件小衣服做满月礼。

    晚上陆遥把大门插好,看了看牲口棚里的骡子,把鸡关进鸡舍又给猪舀了半盆豆渣,洗了洗手进屋准备休息。

    这几日家里的地快收了,今天陆广生回了趟家明日才能回来,今晚家里只有他们四个,索性都睡到东屋里。

    “嫂子,你看我绣的花好看不!”小年递过手里的布让陆遥瞧瞧。

    “我看看。”陆遥借着烛光仔细打量,“不错,我们小年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都能当绣娘了。”

    小年红着脸笑着摇头,“当不得,柳月的娘亲绣工比我好太多了,怕是我练一辈子都学不成她的手艺。”

    “莫要妄自菲薄,我们小年心灵手巧,就算不当绣娘也能做的比旁人好。”

    旁边陆苗犹犹豫豫把手里的小衣裳也递过来,“三哥……你看我绣的成吗?”

    陆遥不扫兴,接过来也仔细打量的一遍。“不错,你绣的针脚更密实,里面还没有杂线,都能拿出去卖了。”

    陆苗眼睛亮晶晶的,“我怕四哥家的孩子太小,里面有线头会磨坏皮子,所以把线头都藏在里中间了。”

    “有心了。”

    “等三哥你生娃娃的时候,我也给小外甥做!”

    陆遥叹了口气,孩他爹都不知道在哪呢,生哪门子的孩子……

    说起来距离赵北川离开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自从得知他去边关送粮后,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

    这段时间陆遥想了许多,最坏的结果就是赵北川死在途中。光想一想都让他呼吸困难,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把小年和小豆抚养成人。

    “太晚了,小豆别看书了,你们俩也别绣了,仔细着眼睛。”

    三个孩子乖乖放下东西,熄了灯没一会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陆遥突然听见大门有响动,好像有人在撬门,吓得他立马爬起来。

    第六十六章

    “快醒醒,来人了!”陆遥喊醒几个孩子,自己则起身去厨房拿了菜刀。可巧今日陆广生不在,这贼人闻着味就来了!

    外面的声音不算大,要不是他耳朵灵敏可能都听不见,一想到家里只有他这几个孩子,紧张的他心跳到嗓子眼。

    院子里砰的一声闷响,有人翻门进来了!

    陆遥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拿凳子把门顶上,顺着门缝向外面望去,院子里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影,蹑手蹑脚的走到院子的井边,弯腰去打水。

    陆遥觉得奇怪,这贼不偷东西来偷水?

    过了一会儿,那人竟脱了衣裳直觉在院子里洗起来,陆遥脸腾的一热,别过头骂了一句脑残,费劲半天就是为了跑别人院子里洗个澡?

    还是这人打算洗完澡对自己图谋不轨?陆遥吓得握紧菜刀。

    他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想过这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相公。

    院子里,赵北川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这些日子忙着赶路回家,身上又是土又是汗,臭的都没办法闻了。

    那日他在营州军营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就跟着其他人往家赶路。所有人都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就跑回家去!

    去营州时拉着重物,中途遇上契丹人死了四百多人,剩下的人拉着粮食走到第二十八天才到,虽然延误了时间,但镇北王也没罚他们。

    返回时竟然只用了十七天。

    赵北川是走得最快那一批人,同行里除了他还有高家几个兄弟和王家的兄弟三人。

    这十七天里,他们几乎片刻都不停歇,每天天不亮就开始走,天黑了靠在一起抱团,防止被野兽袭击。

    就这样昼夜兼程,终于赶在七月的最后这天回到了家。

    赵北川洗完身上开始洗头发,这么长时间一次头都没洗过,上面沾了汗和泥都滚成了球,里面不知生了多少虱子。陆遥爱干净,可千万不能让他看见。

    屋子里,小年、小豆和陆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压着声音小声问:“嫂子,那贼走了吗?”

    “没,还没走,你们先在屋里待着,我在这看着就行。”

    陆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如果单纯就是为了洗个澡,也没必要翻别人家的墙吧……

    借着星光模糊的看着院子里的人,这侧脸怎么有点像赵北川呢?但身材又比赵北川瘦太多,让他一时之间不敢认。

    直到那人光溜溜的站起来,小北川来回晃动,陆遥脸腾的一热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吗!

    “赵北川!”

    “哎!”赵北川吓了一跳,赶紧把裤子套上。

    陆遥扔下菜刀风似得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好像是做梦一样不可思议。脸贴在他胸口上,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声才确定这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

    控制不住激动情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些日子压抑在胸口的憋闷瞬间释放,让他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赵北川搂着他的肩膀,恨不得把人揉进身体里,“陆遥不哭了,我回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闻声也噔噔噔跑出来,小年和小豆一见到赵北川,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大兄啊!大兄你可回来了!我们想死你了……”

    赵北川没控制住情绪也掉下眼泪,这一趟真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伸手把三个人都圈进自己怀里,像个老母鸡护崽子似的,都不知道怎么稀罕好了。

    陆苗站在旁边也掉了眼泪,哥夫能安全回来太好了,这些日子他眼瞅着三哥情绪越来越低沉,若是哥夫有个三长两短,真怕他也跟着去了。

    这边院子的哭声太大,把隔壁柳家人都吵醒了。

    柳老爷子拎着棒子走过来敲大门,“陆遥啊,家里怎么了?”

    赵北川拍拍他们,连忙过去把门打开,“舅爷,是我回来了。”

    “哎呦,大川回来啦!你们这是服徭结束了?”

    “嗯。”

    “怎么不见我家两个儿子?”柳老爷子急的够呛。

    “柳大哥和二哥走在后面,再有一两日应该就回来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看着一家人有许多话要说,他也没在这碍眼,急急忙忙回了家跟家里人说这个好消息。

    陆遥半天才缓过劲,抽噎着说:“快进屋吧,怎么回来也不叫门,自己偷偷翻墙进来,我还以为是招了贼。”

    “怕打扰你们休息,再说我这一身油泥,怕熏着你们。”

    陆遥锤了他一拳,“没良心的,我都快担心死,还在乎这些吗?”

    赵北川笑了笑没说话,几个人一同进了屋。

    陆遥拿干布巾帮他擦头发,三个孩子也睡不着了,坐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他,有一肚子话要说。

    索性明日放个假,铺子不开了,小豆也不去学堂了,今晚想怎么熬就怎么熬吧。

    “家里还有吃食吗?”赵北川有点饿了,这些日子为了赶路,每日只食两顿饭,他都快馋死陆遥做的饭菜了。

    “有,我去给你热上。”陆遥起身下了地。

    陆苗拉住他,“三哥你在这陪哥夫说话,我去热饭。”

    “行,你把鸡子捡十个煮上,待会你们也吃点。”

    陆遥率先开口问,“你们不是去范阳修陵宫吗?怎么中途改道去了营州?”

    “这件事说来话长。”赵北川喝了口水开始细细道来。“那日从秋水镇出发,我们走了五六日抵达平州府城。那地方真大啊!城口有六七丈那么高!”

    “哇!”两个孩子惊叹一声,想象不到那城楼什么模样。

    “官吏让我们在城外休息,他去城中递交官文,谁承想刚好要运送一批粮草去边关,就直接把我们征用了。”

    小年问:“大兄,你真去边关了吗?”

    “嗯,去的营州北地叫岩口的一个地方。”

    “哇!那你们看见蛮人了吗?”

    “看见了。”

    陆遥心一揪,“边关现在还打着丈呢?”

    赵北川摇了摇头,“不是在那碰见的,是刚进营州不久在官道上碰上了一伙契丹骑兵。”

    “有没有受伤?”

    “那倒没有,就是这一路累得慌,三双鞋子都磨坏了。对了,我还得了王爷的赏赐。”赵北川赶紧把自己的背包拿过来,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三百两银子。

    官造的银子全都是饺子形状的大元宝,上面刻着官印,一个重五十两,六块元宝刚好是三百两,足足有二十多斤重!

    陆遥惊的目瞪口呆,“你做了什么,官爷为何要赏你这么多银子?”

    “那日碰上蛮人骑兵,我随手拽下一个契丹骑兵,好巧不巧那人还是对方的将领,王爷便赏了我这么多银子。”尽管他说的很轻松,陆遥还是听出其中的凶险,心疼的握紧他的手眼眶又红了起来。

    外屋的锅烧开了,陆苗叫他们过来吃东西。

    锅里煮了些粟米粥和鸡蛋,刚好几个孩子也饿了,陆遥叫他们一起吃点。

    赵北川顾不得粥烫吹了两下呼噜呼噜的就开始喝,舌头都烫起泡了。实在是太饿了,感觉前胸贴后背,胃里拧着劲的疼。

    陆遥赶紧拿凉水给他兑上一点,又把晾好的鸡蛋剥开壳放进他碗里。

    一口气喝了三碗粥,吃了六个鸡蛋,陆遥不敢让他再吃了,怕把胃撑坏了。

    赵北川放下碗长舒一口气,“回家真好。”

    小年和小豆一人吃了个鸡蛋,陆苗不饿什么都没吃。过了刚才的兴奋劲儿几个孩子都有点困了,陆遥让他们去西屋睡觉,明早不用起来太早。

    等孩子们都走后,陆遥道:“北川,你跟我说实话,这银子到底怎么得来的?”他可不相信随手抓住一个将领的鬼话。

    契丹人勇猛好战,在马背上几乎没有对手,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他拽下马?

    赵北川擦了擦嘴拉着他进了屋,两人脱了衣服静静的抱在一起。

    陆遥抚摸着他显瘦的脸颊,“你若是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赵北川紧闭双眼,身体微微颤动,压抑的哭声响起,他实在不想回忆起那天的事,可偏偏像刻在脑子里一般怎么都忘不掉,一闭眼那些死去的人便浮现在眼前。

    “死……死了好多人……陆遥,死了好多人呐!有半路上累死的,有从山坡上掉下来被车砸死的,还有逃跑让官兵打死的……更多都是死在了契丹人手里。”

    陆遥心揪成了一团,伸手摸着他凸起的脊骨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了。”

    过了许久赵北川才冷静下来,“出发时一共一千二百六十人,回来时不足八百人。”

    “居然死了这么多!”

    “咱们村子里,光我知道的就死了十多个,柳树村死得更多,还有七个人是因为逃徭被打死的。”

    陆遥,“这事我知道,可巧那几日大花病了,我去柳树村请王老爷子过来看病,从他那得知你们改道去的边关。”

    赵北川继续道:“你们陆家村也死了不少人,中途翻山的时候,有辆车绳子绷开了,车子从山上滚下来,一路砸死了七八个人,还有几个被砸伤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老天爷啊……”

    “大多数人都在遇上契丹骑兵死的,那些契丹人太厉害了,冲过来就是一顿砍杀,根本不管你求不求饶。实在没了法子,我便把车上的粮搬下来挡在身前,想着阻挡对方冲锋。”

    “偏巧有两个契丹兵冲过来,想要跟我们肉搏,幸好你在包里给我放了一把小刀子,我就拿着那把刀杀了一个蛮人!”

    陆遥吓得抱紧他,“后来呢?”

    “后来其他人也上前来帮我,秦家兄弟俩,高青河、高青海还有田家大哥,他们拿着棍棒把另一个契丹兵打死了。”

    “你说把契丹将领拉下马是怎么回事?”

    “其实不是把人拉下马,是他骑着马冲过来,我直接拽住马腿把马掀翻了。”

    “!”陆遥惊的坐起来。

    “那人摔断了脖子,其他蛮人就跑了,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听赵大伯说我在马车上昏迷了三四日,到了军营叫来郎中为我诊治。后来我醒了,还见到镇北王,他问我要不要留在军营里,我想着你们不想留下就拒绝了,他便赏赐了我那些银子。”

    “再后来官爷给我们分发了粮食,让我们自行返乡。”

    陆遥听他说完这才躺回他怀里,“这一路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吧,把身子养好了,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

    “嗯。”赵北川困倦的厉害,把头埋在陆遥的颈窝,闻着日思夜想的体味,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陆遥却睡不着,除了高兴更多的是担忧。

    他记得上过战场的人容易得创伤后遗症,他怕赵北川以后的日子里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

    第二天陆广生回来,一进院子就喊:“陆遥,大川回来没啊!”

    陆遥已经起来了,正在刷锅做饭。“回来了,昨天夜里回来的。”

    “哎哟喂,可吓死我!”陆广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擦了把额头上了冷汗。

    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村子里回来了四五个出去服徭役的人,其中有一个是后院的邻居。因为哭声太大,把他们都吵醒了,陆广生便过去看了一眼。

    结果这一去不要紧,从那人口中得知他们这一趟经历有多凶险,邻居陆喜和他爹竟然都死在了半路上!中途这些人还遇上了蛮人军队,死伤惨烈。

    陆广生询问他可曾见过湾沟村的赵北川和柳树村的王有田回来?

    那人都快吓破胆了,哪还有闲心管别村的人如何,摇着头说不知道。

    陆广生一听腿都软了,连忙跑回家跟老妻打了声招呼,就独自一人来了镇上。

    这一路他想了许多,如果儿婿真死了怎么办?陆遥那孩子可咋办呐……越想越难受竟哭了一路。

    幸好没事!

    陆广生进了屋,见赵北川还在睡着,脸晒的漆黑,身上瘦得都脱了像。

    陆遥要叫醒他,陆广生连忙拦住,“让他睡吧,这一路累坏了。”

    两个人走出卧室,陆广生道:“只要人是全乎的回来就好,我听说这一次死了不少人。”

    “嗯,昨晚大川都跟我说了,去了一千二百人,只回来七八百人。”

    陆广生抹了把鼻涕眼泪,“待会我去柳树村转一圈,不知道有田回没回来。”陆云还怀着孩子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敢想。

    “欸。”陆遥知道他担心,把家里的鸡蛋捡了几十个让他拿回去。

    赵北川回来了,他这几日没心情赚钱,买来的鸡子放时间久了容易变质,赶紧都吃了吧。

    陆父刚走不久,几个孩子都醒了,小豆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东屋看他大兄。见赵北川安睡在炕上才放下心。

    小年拉着他往外走,怕他把赵北川吵醒,两个孩子坐在门口嘴里喃喃道:“跟做梦似的,刚才睡醒我还以为昨晚做了场梦,梦见大兄回来了。”

    陆遥忍俊不禁道:“谁说不是呢。”他也跟做梦似的,昨天还惦记着,今天人就回来了,这一早上忍不住进去看了好几次,生怕这个梦醒了。

    他把赵北川脱下来的脏衣服脏鞋子拿水泡上,光看这衣服就知道这一路有多累。长裤都快磨成短裤了,衣袖也一样,袖口的棉线都飞起来了。实在没办法缝补了,直接让陆遥剪成抹布。

    二十两碎银子从衣服里掉出来,陆遥赶紧捡起来塞进自己口袋里,差点忘了这件事了。

    晌午的时候隔壁柳家的兄弟二人也回来了,免不得又是嚎哭半天,这种喜悦的啼哭不让人厌烦,陆遥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都回来就好,人没事就好。

    这一觉赵北川睡了一天一夜,中途起来上了趟厕所回来继续接着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睡醒。

    伸手摸了摸身边的人,温热的触感,赵北川安心的闭上眼睛。

    回家了……回家真好。

    陆遥哼唧一声朝他身上靠了靠,闭着眼睛说:“你醒了。”

    “嗯。”

    “相公,我好想你啊~”

    赵北川更想陆遥,想的都快发疯了,轻轻吻着他的嘴角,慢慢撬开他的唇,勾着他的舌头和自己交缠。

    陆遥叹息着回吻,唾液顺着嘴角向下流,黏腻又湿漉的吻声让两人都控制不住燥热起来。

    三两下便把身上的衣服脱尽,陆遥推开他,把头钻进被窝里。

    “嘶……”赵北川闭着眼睛,额头上的青筋绷起。

    过了半晌忍不住把人拉出来,再次绵密的吻上去,两人如藤蔓一般纠缠到一起。

    熟悉的节奏让陆遥几乎落泪,他搂着赵北川的肩膀摇曳颠簸,眼神迷离。

    这一刻离乡远航的船终于停止漂泊,停靠进自己的港湾。

    第六十七章

    赵北川睡醒就闲不住,起来就开始打扫牲口棚子。

    许久不见他,大花居然没忘记,打着响鼻往他身上蹭,看着十分热情。

    “好了好了,蹭我一身毛。”赵北川笑着拍拍它的头,看了看骡子的嘴,已经全好利索了,上面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白色。

    这些日子虽然陆广生也打理过牲口棚,但他毕竟上了年纪,清理的没赵北川这么仔细。

    赵北川拿着铁锹,把棚子里的边边角角都铲干净,又仔细铺上一层干净的沙土,里面的味道小了许多。

    收拾完骡子住的地方又把猪圈清理了一下,两只猪如今已经有五十多斤重,见人就拱。赵北川拿棍子抽了它们好几棍子才把猪撵到角落里。

    铲出两篮子粪,倒进厕所旁边的沤粪的池子里,等来年春天拿来浇灌田地。

    最后收拾的是茅厕,把人拉的也掏干净,这臭味顺着后面都飘过来了。

    陆遥被臭味熏的直干哕,掐着腰冲后面大喊:“赵北川,你干什么呢!”

    不一会赵北川从园子里出来,“把厕所收拾了收拾。”

    “真是闲不住你!让你歇两天你可倒好,真是受累的命,闲一会儿浑身刺挠”

    赵北川也不反驳,龇着一口白牙傻笑。

    “去洗个澡再进来!臭死了!”

    “哎。”赵北川打了两桶水,去旁边偏房冲洗。家里来了陆苗,小年也大了,总不好打着赤膊在院子里洗澡。

    陆遥找了身干净的衣裳和布巾也去了偏房,帮他擦洗一下后背。

    前天回来的时候晚上太黑,他都没仔细瞧,如今一看赵北川的两个肩膀,竟活生生的压出两个坑!

    陆遥心疼的拿手摸了摸,“疼吗?”

    “不疼了。”赵北川坐在板凳上道。

    “这该死的朝代,真他娘的让人恶心……”

    赵北川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脏话,抬头看着他,见他眼圈通红,忍不住心一软,“都过去了,再服徭就是明年的事了。”

    陆遥擦了把眼圈的泪水,“你拿回来的钱和家里的钱加在一起快凑够买乡绅的钱,过年咱们买了乡绅不用去服徭役了!”

    “太贵了,五百两啊……”

    “那也比没了命强!钱没了咱们可以慢慢赚,总能再赚回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赵北川把脸贴在他手上,“好,都听你的。”

    搓洗完后背又搓下好多油泥来,头发也刺痒的要命,陆遥去锅底掏了点灶灰帮他搓洗了好几遍。

    洗完穿好衣服坐在院子里,用篦子帮他往下篦虱子。

    原本赵家几个兄妹头上的虱子都没了,这一趟徭役赵北川又全长回来了,连带着陆遥身上都有点刺痒,肯定有虱子跳蚤钻被窝里去了。

    陆遥一边篦头发一边询问他,“这两日你歇息我也没问,这一路你可瞧见王家几个兄弟?”

    “你说陆云的相公?”

    “嗯,爹昨天来看了你一眼又急急忙忙的去了柳树村,也不知道王家那边什么情况。”

    “不用担心,我就是跟有田和他两个兄弟一起回来的,前后脚到的家。”

    陆遥心中一喜,“那就好!我还担忧着呢,怕陆云着急再影响了身体。”

    *

    晌午小豆上学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喊了声,“大兄!”

    “哎!”赵北川手里拿着糖饼正鼓着腮帮子吃呢。“快进来,你嫂子烙糖饼了。”

    小豆甩着书包跑进来,没顾得上吃糖饼,先抱住赵北川撒了会娇,然后才洗手吃饭。

    陆遥从锅里挑拣出几个模样整齐的糖饼放进食盒里,又把另一个锅里炖的排骨豆腐汤盛出一大碗也放进去。

    “待会别忘了给林家送去,路上慢点走别把汤撒了。”

    糖饼虽然普通,但陆遥的做法跟古代不同,他用了油酥,做出来的糖饼是分层的,松松软软味道好吃极了。

    赵北川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

    “你家豆子有出息呀,抱上了比缸还粗的大腿。”

    豆子在旁边解释道:“这菜饭是给林子健的爷爷送的,每日下了学我都去他家待上一下午,听他给我和子健讲课。”

    “他爷爷什么来头?”

    “上京国子监司业。”

    赵北川迷茫的看着陆遥,听不太懂这是个什么官职。

    陆遥解释道:“国子监就是上京达官贵人们上学的地方,他在那里当管事的官吏。”

    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连忙拍着小弟的肩膀道:“有如此好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可不能懈怠贪玩。”

    小豆点点头,“我省得的。”

    吃完饭,小豆赶忙拎着食盒朝林家走去,因为今天拿了汤不敢走得太快,到林家门口时都快午时三刻了。

    小厮一见他连忙打开门,如今赵北斗可是他们林家的上客,人又客气有礼,大伙都挺喜欢他的。

    径直去了后院,林子健和林爷爷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北斗,你终于来了!”林子健小跑着过去,要接过他手里的食盒。

    “慢点慢点,里面有汤别撒了。”

    两人把食盒端到小石桌上打开,豆腐和排骨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林静贤连忙让下人去取碗筷和汤匙。“这几日没来,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兄服徭役回来了!”

    林老爷子捋着胡子笑道:“徭役苦累,能安全回来倒是件喜事。”

    小豆叹了口气:“哎……”

    林子健嚼着酥掉渣的糖饼问:“你大兄回来了,为何还要叹气?”

    “大兄这一趟吃了许多苦,一想到他明年还得去服徭,我这心中便觉得酸涩难忍。”

    林静贤略一思索道:“你若不想让你大兄服徭役倒是也有一个法子。”

    “什么办法!”

    “明年二月参加县试,考个童生回来。”童生秀才在本朝有免除徭役的资格,豆子明年才七岁,这名额就可以让给他大兄先用着,等以后考到举人就都不用再服徭役。

    小豆子眼前一亮,“我能行吗?”

    “有何不可?”

    县试不难,只要将四书五经读熟,诗经韵律稍微懂一点,基本上都能考过,再往上考要的学文就深了。

    七岁考童生,在民间听起来有点夸张,其实放到上京贵族圈子里,哪个有能力的世家子弟不是五岁开蒙,七岁去考个童生已经绰绰有余。只不过贵族有自己的门路,不靠科举而已。

    北斗这孩子读书有天分而且贵在持之以恒,若是好好点拨一段时间,倒真有机会考上童生。

    把璞玉雕琢成美玉是一件及其畅快的事,林老爷子来了兴致。

    “你若想考,从明日起下了学就来我这里,爷爷可就不再是玩闹着教你们了。”

    两个孩子同时点头,林子健被自己的同窗激起斗志,绷着小脸满是认真。

    “那好,咱们今日就从四书讲起……”

    *

    鸡叫三声,天色未明,赵家小两口已经爬起来开始煮浆了。

    赵北川只歇了三日便歇不下去了,昨天晚上两人站在地上行周公之礼时,赵北川催着陆遥赶紧开铺子,耽搁一日少赚多少钱呢。

    陆遥啐他一口:“钻钱眼里了?想让你多养几日你倒好,一刻都闲不住。”

    赵北川握着他的腰直把人捣得说不出话来,“你瞧瞧我这身体不是恢复的挺好吗?”

    半晌陆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哎,你就欺负我罢,这几日都快被你弄散架了。”

    回应他的是更有力捣弄声。

    办完事两人冲了冲澡,还是把豆子泡上了,第二天早早起来磨豆浆,点豆花,铺子开了门。

    收夜香的大爷是第一个来的,一见到赵北川惊讶道:“哎呦,男掌柜的回来了!”

    “回来了。”赵北川围着一块粗布围裙,正弯着腰炸油条,从锅里捡出一根递给他。

    “多谢,多谢。”老爷子赶紧接过来进了屋里,要了碗豆浆就着吃下去。

    不一会又来了几个熟客,见到赵北川皆是开心的打招呼。“这是服徭役回来了?”

    “哎,回来了。”

    “我可听说今年徭役非比寻常,镇上死了好多个人呢。”

    赵北川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可不是,不光镇上死得人多,村子里死得也不少。”

    那老汉来了兴致,从屋里搬了把凳子坐在外面边吃边聊。“你们真去边关了?”

    “去了,从平州拉着两千多石的粮草送到营州边关。”

    “我的天爷,这么远的路还拉着粮,得累死多少人呐!”

    赵北川见油条炸的差不多了,把锅底的木头往外拉了拉,“老百姓的命又不值钱,官爷让我们往东,我们也不敢往西啊。”

    老头吃完油条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我见这几日城中棺材铺子和布桩人可不少,昨日还有人在布桩的门口打起来了,两家就是为了挣一匹孝布。”

    世道艰难,百姓活着难,死了也难。

    等他走后又来了不少客人,大伙都询问起徭役的事,赵北川也都一一应付着,一通叨念下来反倒是把心里那点郁结散了出来,再不会提起徭役就心里发颤了。

    忙到辰时末收了摊子,两人赶着骡车回了家。

    陆遥不太困,拿出布料准备再给赵北川做套衣裳,这一趟徭役把两套粗布衣都穿坏了,得有一身干活穿的衣服。

    赵北川同往常一样去收拾牲口棚子,给大花喂好草料,其他的牲口小年都喂完了,这孩子干活越来越利索。

    *

    晌午小豆子下了学,扒了两口饭就往外跑。

    “你干啥去!”赵北川把人喊住。

    “我去林子健家。”

    “见天的往人家跑,不怕人厌烦?”

    “哎呀,你就别管了,我有事呢。”小豆子撒腿就想跑,结果被赵北川拎着衣领给揪了回来。

    “啥事你同我说说,不说明白了不许出去。”林家身份地位高,不是他们寻常老百姓能攀附得起的,太过上赶着别人瞧不起。

    小豆子急的哇哇叫,“大兄快放开我,我真有事,嫂子——”

    “叫你嫂子也没用,不许总往人家跑!”

    陆遥从屋里出来,“赵北川,你干啥呢!”

    “他不听话,我得管教管教。”

    “我没不听话,我去林家是听林爷爷讲书呢。”

    陆遥上前拍开赵北川的手道:“就算是喜欢听也不能总去呀,那个林爷爷不是生病了吗,你经常去叨扰人家不会讨厌你吗?”

    小豆子连忙摇头,“不会,林爷爷吩咐我每日午时三刻必须到,不然会罚我抄书的。”

    陆遥和赵北川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林老爷子到底什么意思。

    “不跟你们说了,一会就晚了!”小豆子撒腿就跑,赵北川没抓住,骂了几句脏话。

    陆遥踢他一脚,“你傻啊,你同他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骂他小王八蛋那你是啥?”不过这事确实蹊跷,他得去林家走一趟。

    陆遥将锅里的卤货盛出一些,又做了一道上汤娃娃菜,盛在食盒里去了林家。

    林夫人听说他来了,连忙热情的迎出来,“陆郎君,好久不见。”

    “林夫人。”陆遥朝他点头示意。

    “外面日头大,快进屋吧。”

    陆遥跟着她去了正院旁边的小客厅,有下人已经备好了茶水和点心。

    “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要询问。”

    “但说无妨。”

    “我弟弟北斗,这几日天天来你家找林老太爷读书,怕扰了老人家的清净……”

    林夫人笑起来,“哎呦,你是为这事来的啊,别担心自从吃了你做的饭菜,身体恢复的好着呢,他应当是看北斗有读书的天分,升起爱才之心这才悉心教导起来。”

    “那不会耽误老人家休息吗?”

    “不会不会,他最喜欢教人读书了。”说起来她还得谢谢赵家人呢,要不是赵北斗,林子健也不会升起读书的兴趣,如今日日跟他比着,生怕比人家学的慢了。

    “你且放宽了心,若是影响老人的身体我们定是不允许的。”

    陆遥点点头,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临走时林夫人给他装了一盒茶叶,就是上次喝的茉莉花茶。陆遥摆手拒绝,“这,这太贵重了。”

    去年他给驿站送豆腐的时候,曾跟商人打听过茶的价格。最便宜的茶,一两还要一百文呢,林家喝的茶肯定价格不菲,这么一盒少说也得值几两银子。

    “别客气,我们还总白吃你做的饭菜呢,你不收我倒是不好意思再吃了。”

    陆遥只能接下,小豆子能得这样厉害大拿授课,以后就算考不上举人,考个秀才问题应该不大!

    *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八月,村里的粮食快熟了。

    这几天陆父天天两个村子跑,生怕地里的粮被人偷着割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除了他居然还有两个年轻人,抽空就去赵家的地头站着。

    一开始他以为这两人是在这踩点的,每次见了面都沉着脸虎视眈眈看着二人。

    大概老爷子的表情太过严肃,高青河只得找到他解释,“大伯,我俩不是坏人,是专门来帮大川看地的。”

    陆广生一愣,“为啥要帮他看地?”

    “服徭役的时候如果没有他我们早就死了,大川帮了我们不少忙,我记着他的恩情呢。”

    这倒是陆广生没想到的,连带着看这小子都顺眼了许多,“同村之间就是该互相帮助的,自己人都欺辱自己人,谁还能帮你呢?”

    高清河想起过去干的事,羞的脸通红,“您说的对!”

    秋收的时候赵北川回去帮了几日忙,收完的粮食陆父非要他拿走一半,赵北川不拿,他虎着脸说:不拿走明年就不帮他种了。

    没办法只能拿了几袋粟米做家里的口粮。

    收完粮食到了八月十五,赵北川提前来村子里交了税,他怕自己来晚了丈人又把税交上,忙碌了一年自己剩不下几袋粮。

    果不其然,第二日陆广生和陆林赶着骡车,拿粮食过来帮赵家交地税,结果里正告诉他大川早就交过了。

    爷俩又赶着车回了陆家村。

    刚进门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人,打眼一瞅是王家兄弟,陆广生连忙从车上下来,“可是陆云生了?”

    王有田急的脸通红,“昨天晚上就发动了,这会还没生下来呢,叫爹娘赶紧去看看!”

    陆广生吓得腿一软差点蹲坐在地上。

    陆母拿了钱急匆匆的从屋里出来,“别耽搁了,赶紧走!”

    第六十八章

    骡车在乡间的小路上疾驰,把车上两个老人颠簸得脸色煞白。陆林赶着另一辆车,带着胡春容和小石头也跟在后面。

    王有田不敢减速,他心里担忧的厉害,生怕陆云有个三长两短的。

    陆广生和陆母坐在车上,两人的表情凝重,前几天就担忧陆云难产,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昨日几时发动的?叫了接生的婆子没有?”

    “后半夜过了丑时发动的,我娘把村子里会接生的都请来了。”

    “可破了阳水?”

    “破了,但是流的不多,将将洇湿裤子。”

    “那还好,那还好。”陆母捂着胸口默默祈祷,她记得听老人讲,如果阳水不流尽就还有的治,流尽了孩子在里面就憋死了。

    半个时辰后两人赶到了柳树村,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陆云的呼喊声。

    “娘啊……娘,我不成了……可疼死我了……”

    陆母霎时泪流满面,“阿云,娘来了,别怕娘来了!”

    一进屋,见里面站着六七个老妇人、老哥儿,陆云躺在炕上面若金纸,双手死死的抓着被褥,疼得嘴唇都咬破了。

    陆母挤开人群,一把握住陆云的手,“娘在这,你且安心的生着,不会有事的。”

    陆云一见到她就委屈的直掉眼泪,“娘……”

    陆母帮他擦着眼泪,“不许哭了,把力气都哭没了还怎么生娃娃?”

    “嗯。”陆云点了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亲家伯母!”胡春容喊了一声。

    “哎,我在这。”王老太太连忙上前询问有什么吩咐。

    “帮忙煮碗鸡蛋汤,多放点糖,让他吃饱了再生!”

    “好好好,我这就去。”王老太小跑着出了屋子,其他人见状连忙围上去。

    “陆云怎么样了?”

    “我夫郎怎么样了?”

    “你们快别挡着了,我去给小云做碗甜汤子去!老大媳妇过来给我烧火!”

    王老太太这边忙得热火朝天,王家二儿媳妇却站在旁边嗑瓜子看热闹,她打心底不待见陆云,特别上次还因为说闲话吃了顿挂落。虽然婆婆没跟相公告状,但心里还是记恨上了。

    不一会王老太端着一大碗鸡蛋甜糖进了屋,王家大媳妇走过来,两人开始小声说闲话。

    “这么长时间没生下来,怕是喝玉液琼浆也没用了。”

    “谁说不是呢,我生老大的时候也难,三个时辰也生下来了,他这都快五个时辰了吧。”

    “弄不好得一尸两命,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

    这话好巧不巧让旁边的王有田听见了,他本就急的够呛,听两个嫂子这么诅咒自己的夫郎,登时火冒三丈,抄起旁边的锄头朝两人砸去。

    “我打死你们两个烂舌黑心的妇人!”

    “哎呀,杀人了!”两个妇人吓得大叫一声分散着跑开。

    旁边人见状连忙拦住他,王家大哥怒道:“你夫郎生不出孩子,你打我婆娘干嘛?”

    “你问问你媳妇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一尸两命,没有福气?!”

    旁边王二哥连忙拉开两人,“她们真这么说的?”

    王有田抹了把眼泪怒道:“我还骗你们不成?一家人都敢说这么恶毒的话,若是陆云有个三长两短,我让她们活不成!”

    王家大哥和二哥都不说话了,再说下去就伤了兄弟感情了。

    到了晌午屋里开始有婆子要热水,陆云的叫声再次响起来。

    “小王八羔子,你要把你娘害死啊!赶紧滚出来!”陆云咬着牙骂骂咧咧,陆母在旁边扶着他教他如何用力。

    约莫过了两刻钟左右,陆云突然感觉下身一滑,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了。

    “生了,生了!”

    孩子没有哭声,婆子们七手八脚剪开脐带,伸手拍孩子的屁股,不一会一道响亮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有老哥儿掀开门帘漏出满嘴豁牙笑着报喜:“母子平安,是个哥儿!”

    王有田脱力的坐在地上,高兴的又哭又笑。

    陆父也放下了心,“哥儿好,哥儿不用服徭役!”

    旁边王老爷子连忙让人去沽酒买肉,今儿个得好好庆祝一番!

    屋子里陆老太给陆云清理下身的伤口,哥儿生孩子都是这样,非得撕开了才生的出来,比女子要遭好些的罪。

    陆云搂着孩子,累的一个劲儿喘着粗气,“我没想到这么难生……这些日子还听您的不敢多吃东西,勤下地溜达呢……”

    陆母把沾了血的旧褥子撤掉,重新铺上另一条干净的旧褥子,“别说话了,好好歇一会吧。”

    陆云突然想起个问题,侧过头道:“娘,我没奶怎么喂孩子啊。”

    “喂灰面糊糊,喂羊乳鸡蛋羹,怎么着都能养活,你当女子就都有奶水了?娘生你们几个的时候,只有小苗吃上几口奶,其他几个兄妹都是喝面糊养大的。”

    那会子穷的饭都吃不起,一点油水都没有,哪来的奶水。

    “那就好,我还怕喂不活呢。”

    “别胡说八道。”陆母从他手里报过孩子道:“这几日正好家里的地都收完了,我帮你伺候完月子再回去。”

    “那感情好!”有自家娘亲在做什么都方便,他可不想让王有田帮他擦洗下面。

    忙完日头都偏西了,王老爷子让儿子杀了三只鸡炖了一大锅,其他人去院子里吃饭,王老太盛了一大碗鸡肉和两碗粥饭端了过来。

    “亲家妹子,快吃饭吧,给我抱一会孩子。”

    陆母也没客气,把孩子递给他先喂陆云吃,这碗鸡肉是单独做的,里面没放多少盐,刚生产完身体虚,吃多了盐容易落下喉咙痛的毛病。

    陆云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把碗里的粥喝完倒头就睡下了。

    陆母把鸡肉和饭都吃完,擦干净手又把孩子接了过来。

    “这娃娃长得漂亮,眉眼像陆云,鼻子和嘴像有田,竟挑爹娘的好处长。”

    陆母笑着点点头,这话他爱听,“还是像有田多一点,不过这身皮子肯定随了陆家人,陆云刚生出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深红色,越长越白。”

    “哥儿白净点好,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可得仔细着养好了,我让有田去村里买刚产完崽子的母羊去了,以后天天给他喝羊乳。”

    “嗯。”陆母放下心来,几个妯娌虽然不中用,亲家公婆人还是不错的。

    另一边王有田陪着岳父喝了一碗酒就不喝了,心急火燎的进屋去看孩子,他还没看过自己的娃娃长什么模样呢。

    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心里一揪忍不住心疼起陆云来,刚才在外面听着他痛苦的喊叫声,恨不得自己替他生。

    “娘,阿云。”

    陆云睁开眼睛,“吃完了。”

    陆母见他进来,把孩子放到炕上,“你陪陆云待会吧,我去个小崽弄点吃的。”

    “哎,好。”王有田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儿,伸手碰了碰他的小脸,“小崽子,你可把你娘折腾坏了,等你长大爹再打你屁股。”

    孩子像听出好赖话似的,皱着小脸哇哇的哭起来。

    陆云连忙拍着孩子哄道:“哦哦哦,乖乖不哭。你别吓着他,这么点个娃娃他懂啥?”

    王有田挠着头傻笑,“我儿子真好看。”

    “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

    “没有,大哥家刚生出的孩子我见过,不如咱家的好看。”

    陆云笑了一声,不小心扯动下面的伤口,疼得他直吸冷气。

    王有田连忙握住他的手,“怎么样?痛的厉害吗?”

    “痛死我了。”陆云委屈巴巴的说。

    “怪我,怪我,咱们生完这一个以后不要了。”生这一个娃娃都快把他吓死了,可不敢再生第二个。

    陆云笑着点点头,小夫妻靠在一起,逗弄着可爱的孩子,感情愈发深厚。

    *

    陆遥是第三天才接到消息,得知陆云已经生产完了。

    刚巧铺子的东西卖得也差不多了,当即决定去柳树村走一趟。

    陆苗和小年都要去看小娃娃,陆遥干脆让赵北川赶车去。

    他把瓦罐里提前打好的小银锁拿出来,这块银锁花了一两二钱的银子,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刻着小孩的生肖猴子。银匠手艺不错,那小猴雕刻的活灵活现,倒是值这个钱。

    家里的鸡蛋捡了五十个,装进篮子给陆云拿去补身子。

    陆苗和小年把提前缝好的小衣裳也都拿过来让他帮忙装上,外头赵北川吆喝一声,几个人连忙出来坐上车。

    小豆子今天上学去不了,路过学堂时,陆遥进去给了他十文钱,让他晌午去面食铺子里吃完汤饼,下午他们就回来了。

    小豆满脸羡慕,但还是读书要紧:“嫂子,帮我给小外甥带个好。”

    “放心吧,肯定带到。”

    几个人坐上骡车,一路朝柳树村走去。

    小年道:“嫂子,四哥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是个小哥儿。”

    “哇,那肯定跟四哥一样好看。”

    陆遥伸手捏捏她的脸颊,他家小年嘴甜,听着就让人高兴。

    陆苗抓着衣襟激动坏了,这几天估算着四哥快生了,心里一直担忧着,前几天还做了个噩梦来着,梦见陆云浑身都是血,拉着他的手说不出话。

    梦醒来给他吓了一身冷汗,生怕这个梦不好,也没往外念叨,今日听到母子平安心才落了地。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柳树村,刚到大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似乎有人在吵架。

    陆遥赶紧跳下车朝院子里跑去,只见王家大儿媳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嚎,一边哭一边骂:“可活不了了,你们老王家实在太能欺负人了,不过是说两句闲话便要打死我,没见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的伺候爹年啊……”

    王家大哥黑着脸怒斥,“快起来,进屋去!”

    “我不去,进去你又打我,脸都被你扇肿了,我可活不了了。”

    “不打你了,快进去,三弟家的还作着月子呢,你别把孩子吵醒了。”

    他一说,王大媳妇反而声音越发高,“哎哟喂,我哪敢吵人家啊?那可是金子做的,跟我们这些木头不一样!生个孩子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多不容易,爹娘围着他转也就罢了,你们也被他喂了迷魂汤了?自己家的孩子不管,见天的往小叔子房里跑,也不怕人笑话……”

    “啪!”陆遥跑过去,挥手扇了他一巴掌。“放你娘的屁!把这污嘴给我闭上,若是气坏了我弟弟的身子,我杀你低命!”

    王家大媳妇捂着脸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陆遥他们来了,可挨了一嘴巴哪能罢休,爬起来就要还回来。

    陆遥虽然身体消瘦,但是天天干力气活,身上有劲儿着呢,反手抓住她的头发,对着脸又是一顿扇。

    赵北川和陆苗小年匆匆跑过来将两人拉开,王家大哥怒气冲冲道:“你们做什么?跑到我家来撒野了?”

    陆遥啐了他一口,“自己的婆娘都管不好,你不管我替你管!没事拿裤腰带把嘴勒紧了,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说,没得让人瞧不起你们王家欺负刚生产完的小郎。”

    外面动静太大,引得陆母出来,一见是陆遥来了连忙招手让他赶紧进屋,别跟这两个人闹腾了。

    “呸!”小年和陆苗对着他们俩吐了口唾沫,匆匆跑进屋子里。

    屋里陆云坐在炕上,孩子正在睡觉,看见他们来了眼睛亮晶晶的。

    “三哥,老五,小年快上炕来。”

    陆遥气还没缓过来,“外头这是怎么回事?有田和你公爹他们呢?”

    “去里正那了,商量着分家的事。”

    “怎么突然要分家了?”

    陆母啐了一口,“没看见院子里的丧门星吗,陆云生产那日,她同王二媳妇说陆云生不下来,一尸两命,你听听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陆遥一听火冒三丈,立马又要冲出去干仗。

    陆母连忙拉住他,“行了,前天有田都跟她们打过一次了,要不是因为陆云刚生产完,不想让他担心当日便分家了。”

    “太过分了,之前这俩人嚼舌根也就罢了,都是一个院子里住着的,自己又不是不生孩子了,怎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陆云笑了一声没放在心上,“随她们怎么说去吧,反正这次有田是铁了心的要分家。”

    平日有田是家里干活最多也是最勤快的,王大哥伤过腰,干不了太久的重活,王二哥性子精,总是挑最轻快的做。如今分了家再不用担心自家的傻小子,累的像骡子似的傻乎乎的干活。

    陆母道:“别说那些腌臜货了,快看看你小外甥。”

    陆遥这才想起正事,从包裹里拿出银锁和两个孩子做的衣服。

    “这不能要,太贵重了。”陆云一见那么大一块银锁,连忙摆手拒绝。

    陆遥拍了他手一下,“又不是给你的,你忙着拒绝什么?这是给我小外甥的,哦哦哦,乖乖听没听话啊?”

    陆遥拿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宝宝的脸,孩子似乎察觉到,眉头一皱就想哭。吓得他连忙把手缩回去,这么小的娃娃真是碰都不敢碰一下。

    陆云抿着嘴偷笑,“三哥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陆遥才不着急,搂着小年的肩膀道:“我有弟弟妹妹就够了,再生一个哪有空养活。”

    陆母难得这次没催他,刚经历完一个儿子难产,她比谁心里都难受,生孩子这么苦她也不愿让陆遥再受一次罪。

    “四哥,你快看看我做的衣服合不合适?”

    陆云把几件小衣裳展开,有三件是陆苗做的,两件是小年做的,针脚缝的细细密密,用得都是一水得细布。

    “真漂亮,比我自己做的好看多了。”

    陆云把小衣裳放在孩子身上比划,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不要紧,长一长就能穿了,月子里的孩子跟雨后春笋似的,一天一个模样。

    不一会王有田和王家两位老人回来了,今日去里正家主要是商量分割田地的事,王家有上田三十五亩,中田十三亩,下田七亩。

    这些田地绝对算得上村里的大户人家,如今三兄弟要分家,王老爷子只能尽量做到不偏不向,把地亩平均分成三份,省的以后再吵架。

    王家大哥是不同意分家的,两口子闹得这么厉害就是想逼迫爹娘别分家,今日才上演了院子里那出戏。

    哪成想半路杀出一个陆遥,把她打得鼻青脸肿。

    王有田一见屋门口的赵北川连忙笑着跑了过去,“哥夫,你们来啦!”

    赵北川冷着脸点点头,“你过来,我同你说几句话。”

    王有田疑惑的走过去,被赵北川拎着领子朝旁边的偏房走过去,“你夫郎刚生完孩子,你就由着你大兄家闹腾?”

    “他们又出来闹了?”

    “我本不爱管闲事,实在是骂的太难听,要是真把陆云气坏了,你看爹饶不饶你。”

    王有田窘得满脸通红,“哎,我和我爹娘就是为这事去的理正家,且让他们再闹几日吧,马上就分家了。”

    赵北川一听心里这才有了谱,“那就好,我以为这事你不知道呢。”

    “咋能不知道,前几日陆云生产时,你没听见我那两个嫂子说的什么话,讲出来都怕烂了舌头。”

    赵北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了,我懂你的难处。”

    王有点红了眼睛,“不说了,哥夫晌午留下来陪我喝两碗吧。”

    赵北川没拒绝,两人从偏房出来就见王家大哥站在旁边,似乎专门在等着两人。

    第六十九章

    “这个家,非得分了不成?”王有粮沉着脸问弟弟。

    “大哥,不是我要分,是两个嫂子逼着我分。”

    “就因为一句话,你连兄弟情义都不顾了吗?”

    王有田难得硬气了一回:“你跟二哥要是还顾念着兄弟情义,就不该让她们这般嚼舌头,诅咒我夫郎一尸两命!”

    “唉……”提起这件事王有粮也觉得愧疚,话既说出来就没办法再收回去,伤了老三的心,便是不分家以后也难再一条心了。

    “罢了罢了,想分就分吧。”说完低着头进了自家屋子。

    王有田心里苦,一边是自己的亲哥哥,另一边是自己的夫郎和孩子,如今自然是要先顾着小家,但同样舍不下兄弟情。

    “哥夫,我真羡慕你。”

    赵北川:“羡慕啥?”

    “你家弟妹年纪都小,即便以后成家了也不会出我们家这档事。”

    “我还羡慕你爹娘建在,能帮你主持公道呢。”

    不得不说王老爷子是个正道人,眼下自己活着还能压住三兄弟不分家,等自己死了三家矛盾肯定越积越多,到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不如趁着自己身子硬朗把家分一分,省的他们越闹越僵。

    中午吃了顿饭,一家人赶着骡车回了镇上,有陆母留在那照看他们也放心。

    *

    孩子满月的时候,他们又去了一次,王家已经分了家,六间屋子老大住在东边的一间半,老二住在西边一间半,中间的三间屋子有王有田的一间半和老两口住的一间半。

    家里的地也分开了,老爷子不偏不向分的都一样多,分不开的留下自己种。

    家里的骡子一家一头,老大家因为分了个老骡还闹了两次,气的王老爷子怒斥,“你要是有能耐就别要,自己拿钱去买!白得了老子的东西还挑三拣四,惯的你毛病!”

    吓得王大哥不敢再说什么。

    这一个月,孩子养的白白胖胖,穿着陆苗给做的小衣服,小模样真没得挑。王有田给取了个大名叫王金,小名就叫金金。

    陆遥估摸着再生个就得叫王银,再往下王铜王铁,想起来就好笑。

    出了月子陆母也该回去了,以后家里就靠小两口互相照顾,倒是分家以后陆云看着心情好了许多,人都胖了一圈。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十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起来。

    往年这个时候赵北川早上山砍柴打猎去了,今年铺子里忙他便没上山,直接花钱在镇上买了二十担木柴先用着。

    自打服徭役的百姓回来后,铺子里的生意一直挺火的,特别是赶上大集的日子,四个人都忙不过来,还得叫上小年来帮忙。

    明日又是大集,陆遥提前把豆子泡好,准备去陶瓷铺子里买些陶碗,铺子里之前买的三十个陶碗这段时间摔摔打打还剩下二十多个。

    平日里用倒是够了,赶上大集的时候有些周转不开,后面的人眼巴巴等着前头的人喝完才能盛下一碗。

    因为这件事还吵过两次架,前头的人喝豆花慢,后面的人等得着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呛起来。

    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情况,陆遥又买了三十个陶碗,和三十双筷子木勺。

    往回走在半路上碰上食肆的徐掌柜的,自打不用送豆腐后,两人半年多都没见过了。

    “陆小郎。”徐斌坐在小轿上,掀开帘子喊了一声。

    陆遥闻声连忙走上前,“徐掌柜的,好久不见呐!”

    “确实好久不见,今个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道一声谢。”

    陆遥有些疑惑,“道什么谢?”

    “你给我的那个豆腐方子送到上京后,得了贵人的青眼,连带着我叔叔家的酒楼生意都火了起来,他特地从上京拿回来许多东西来,抽空我让人给你送到铺子里去。”

    “不,不用,哪能让您破费,那方子能用上就好!”当初给豆腐方子是央求徐斌帮忙摆平麻烦,也不是白拿的,他怎么好意思收人家的东西呢。

    徐斌摆摆手,“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给你就拿着,莫要与我客气了。我还有别的事,就不说了,帮我给赵兄弟带个好。”

    “哎,您慢走。”

    陆遥只当是上京送来的吃食,回家后跟赵北川说了一嘴,两人都没放在心上。

    结果没过几天来了两个伙计抬着一担东西过来,里面装了满满一箱子的物品,有精美的瓷碗瓷碟、茶壶茶杯,还有两个瓷花瓶。

    如今瓷器问世不过百来年,做工远不及后世的水平,但这却是实打实的瓷,摸上去光滑剔透,拿起来比陶碗轻便多了!

    这东西在镇上都没卖的,便是到了县城也难买到,实在是太贵重了!

    那两个小厮放下东西道:“我们掌柜的说了,这东西在镇上值钱,拿到上京就不值钱了,陆郎君尽管拿去用,不用有负担。”

    “劳烦二位跑一趟。”陆遥赶紧抓了把铜子递给他们。

    两个伙计笑着接过来,小跑着离开了。

    “这些瓷器怎么办?家里也用不上啊。”这要是摔一个,不得心疼够呛啊!

    赵北川道:“他既然舍得给你就留下吧,肯定是豆腐方子在上京有了大作用他才舍得给的。”

    “那就拿回去放起来。”

    箱子里除了成套的瓷器还有一盒子点心,一盒子白糖,这白糖跟镇上卖的不同,是非常干净的绵白糖,陆遥捏了一点放在嘴里,甜的没有一丝杂质。

    “这是个好东西,留着过年给你们做点心吃。”

    除此之外还有两盒茶叶,照比林家给的就稍逊色一些,陆遥打算留着过年走亲戚时候用。让爹娘拿尝尝味道。

    收拾的差不多了,赵北川把箱子搬到车上,关了铺子朝家里走去。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秋风一吹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又快到一年中最难捱的季节了。

    回到家赵北川不让他刷碗和木桶,“你进屋吧,这点东西我一会就刷完了,你那手沾了凉水又该裂了口子流脓水了。”

    “相公真好。”陆遥搂着他脖子亲了一口。

    刚巧小豆子下学回家,小手捂着眼睛道:“哎呀,非礼勿视。”

    陆遥佯装生气的啐了他一口,“呸,小东西毛都没齐呢,你懂什么非礼勿视。”

    小豆子把手放下,笑眯眯道:“林爷爷都教我了,不该看的都是非礼勿视。”

    说起来小豆子已经在林家学了四五个月了,期间陆遥总让他带吃食过去。

    林夫人觉得太麻烦他了,便亲自带着下人来了一趟,让自家的火夫跟陆遥学了几道家常菜的做法,回去琢磨着给老太爷做。

    陆遥进屋生火做午饭,他和赵北川在铺子里吃了点剩豆花油条还不太饿,但三个孩子得吃东西,和了点灰面煮了一锅细面条。烫了点鲜嫩的小白菜做配菜,直接浇锅里熬的骨头汤卤子就行。

    三个孩子端着大碗围着灶台吃得喷喷香,吃完饭小豆要去林家补习,背上书包就往外跑。

    “穿件厚衣裳再走。”陆遥拎着夹了薄棉的褂子追出来。

    “不用,待会练起来浑身都热得慌,一点都不冷。”

    “练起来,练什么?”

    小豆子连忙捂住嘴,“没事没事,我先走了!”

    陆遥觉得最近赵小豆似乎有事瞒着他们,总是等到他们起来后,悄悄爬起来一边背书一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有一次陆遥撞见了,问他也不说,不知道这小子肚子里藏着什么事。

    小豆一路跑到林家,林子健已经在院子里练起来了,两人练的叫五禽戏,是强身健体的功夫。

    “北斗快来,我都做到第二式了。”赵北斗把书包放下,立马跟着林子健比划起来,两人一边打五禽戏,一边背诵五经,竟然十分和谐。

    林爷爷告诉他们说,想要参加科举,光有学识还不够,必须有强健的体魄才能将考试坚持下来。

    比如说县试,每年二月初五开考,那会儿正是天气寒冷之时,他们得在露天的地方考三天才能结束。

    这三日不光要承受心里压力,还要抵住寒冷,若是身体不好可能卷子还没答完,人就冻晕过去了。

    林老爷子在屋里听见声音,换了身轻便的短衣也出来跟着练,之前他身体不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国子监长期久坐累的。

    这段时间跟着孙子活动筋骨,吃食上也增加了不少,瞅着精神头一下就起来了,根本不像之前行将就木的人。

    他手里拿了根小木棍,敲敲两人的胳膊腿,“腿伸直了,莫要打着弯,嘴里别停接着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①

    *

    昨晚下了一场小雪,今早起来路上都冻了冰,今年竟比往年入冬都早了几日。

    一进了数九天,陆遥耳朵上的冻疮就起来了,带着帽子都不管用。

    去年抹了羊脂油好了一点,结果今年肿得更厉害了。

    刚开始是发红发痒,慢慢的溃烂,两只耳朵一只比一只厉害,流脓滴水看着都吓人。

    晚上赵北川给他抹药,疼得陆遥一个劲儿吸气,“嘶——这倒霉的天气,光跟我作对。”

    “要不明日你别去了,在家歇两日养一养。”

    “那怎么能行?”

    “有啥不行?这几日铺子也不忙,实在忙不过来还有小年呢,你等耳朵上的伤结了痂再去。”

    陆遥想了想也行,正好趁这个功夫把几个人的冬衣都做出来。

    小年和小豆穿着去年的棉衣,袖子裤腿都不够长了,吃得好孩子长得也快,一年能长三四寸的个头。

    刚来时小年到他胸口高,小豆才到他腰间,这一年小年已经长到他腋下,小豆子也窜到上腹的高度了。

    决定好,第二天陆遥便没去铺子,而是留在家里收拾箱笼。

    刚过了寅时陆遥听见西屋有动静,小豆卯时三刻才上学,起这么早做什么?

    不一会院子里响起一阵被书声,陆遥赶紧穿上鞋子朝外望去,只见小豆子做老虎状,四肢距地,前三掷,长引腰,侧脚仰天。②

    “你干嘛呢?”

    “嫂,嫂子!”小豆吓了一跳,“你怎么没去铺子呀?”

    陆遥走上前捏了他小脸一把,“说,到底有啥事瞒着嫂子呢?”

    “没有……真没有……”

    “你不跟你大兄讲也就罢了,连嫂子你都瞒着,我真是伤心了……”陆遥捂着脸假哭。

    小豆着了急,连忙拉着他的胳膊道:“我,我不瞒您了,我想明年春天参加县试,考个童生回来。”

    陆遥一愣,“参加县试?”

    “嗯,林爷爷说考取童生后可免一人徭役,刚好我年岁小,可以拿来给大兄用。”

    陆遥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必为此着急,大兄和嫂子有别的办法。”

    小豆摇摇头,“我知道你们还能买乡绅,林爷爷都跟我说了,买乡绅要花五百两银子,买完咱家就变成穷光蛋了,我可不想这样。”

    陆遥哭笑不得,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还挺有主意,决定参加县试都不同我们俩商量一下。”

    “这不是怕考不上丢人嘛……”

    “你过了年才七岁,有什么可丢人的,好好练吧,嫂子给你做冬衣去。”

    “嗯!”小豆又继续练起来,陆遥坐在屋里,听着郎朗的读书声只觉得心里一阵慰帖。

    孩子听话争气,相公勤劳肯干,生活蒸蒸日上,虽然比上不足,但比下绰绰有余,陆遥只觉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幸运的人了。

    *

    这几日陆遥在家养冻疮,赵北川带着陆苗柳二嫂子去铺子里忙活。

    陆苗接了三哥的活,帮忙招呼客人收钱,天气冷起来客人也不太多,三个人就能忙过来。

    赵北川依旧在前头炸油条,偶尔有只买油条不喝浆的,钱也直接收了。

    “给我来两根油条。”一个穿着鲜艳的女子走上前。

    “稍等,马上就出锅。”

    赵北川添了把火,锅里的油滚起来,把刚擀好的面放进去,一会儿的功夫就炸得变了颜色。

    女子捂着嘴娇笑道:“大哥真是好手艺,那么小块面,一炸就大了~”

    赵北川抬起头,那女子朝他抛了个媚眼。

    “四文钱。”

    女人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四文钱放在赵北川手里,还拿指甲剐蹭了一下他的手心,勾搭的意思溢于言表。

    “你有病啊?”

    “啊?”女子愣了一下。

    “家里没男人就找石头磨一磨,别他娘的见个男人就发骚!”赵北川不是之前的生瓜蛋子,有过宋寡夫的前车之鉴,一见到这种人就膈应的够呛。

    明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夫还来勾引,也不怕挨揍。

    那女人窘得脸通红,油条也没拿,捂着脸匆匆跑了。

    后头排队等着的人哈哈大笑,“这翠红娘子也有失手的时候。”

    有不明所以的问:“翠红娘子什么来头?”

    “她男人服徭役死在了路上,家里就剩一个上了年纪的婆母,守不住寡在家开起了暗窑子,听说几十文钱就能进去玩一回。”

    赵北川愈发觉得恶心,洗了好几遍手才继续给食客炸油条。

    这件事晚上跟陆遥说了一嘴,陆遥听了非但不生气,还偷着笑他。

    “你不吃味啊?”赵北川有点不高兴,自己相公都被人摸了手,他还有心情笑。

    “吃,哎呀这人真讨厌,竟然敢摸我们家大川,看我下次见到她不揭了她的皮!”陆遥忍笑忍得浑身颤抖。

    赵北川气的把他按到在炕上挠痒痒。

    “我错了,我错了。”

    “错了也不成,谁让你笑我!”

    “哎,哈哈哈哈哈,别闹了……我有正事跟你说。”

    赵北川放开他,“什么正事?”

    陆遥抚了抚乱发坐起来,“咱家豆子打算明年开春参加县试。”

    “啥叫县试?”

    “就是考童生去,若是能考上官家准许免一个人的徭役,咱们就不用再拿钱买乡绅了。”如今家里已经攒了快五百两银子了,原本想等着过完年就去买,如今倒是有了别的选择。

    赵北川笑道:“那感情好,豆子若是能考上,咱们不就省了五百两银子!”

    “说的简单,即便是考童生也是十分困难的,参加的人念过许多年书,小豆子今年才开蒙,满打满算念了一年书,我怕他考不中再伤了心气……”

    赵北川从后面搂住他,粗糙的手从衣摆伸进去,“无妨,孩子总得摔摔打打才能长大,你还能把他一路都铺平了?”

    “那倒也是,这次就当是试试手,若是考不中咱们再拿钱买乡绅……”陆遥按住他的手,低喘着靠在他肩膀上。

    “别操心那些事了,把灯熄了早点睡吧。”

    嘴上说是早点休息,结果一点都没少干,折腾到半夜两人才睡下去。

    翌日一早,陆遥爬起来跟着去了铺子。

    嘴上说不吃味,心里还是想瞧瞧那个翠红是什么货色,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跑来勾搭他男人。

    大概是昨日赵北川骂的太难听,这女的今日没来,一直忙到快收摊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陆家村的人过来捎信。

    “陆遥,你快回家去看看吧,你爹从房上摔下来了!”

    第七十章

    陆遥手上拿着拿着勺子正在给人盛豆浆,陡然听到这个噩耗,手里的勺子和碗啪的一声齐齐掉在了地上。

    赵北川也是吓了一跳,锅里的油条都顾不上了,连忙走上询问:“我爹他伤的如何?可把身子摔坏了?”

    那人什么话都不说,只催他们快点回去。

    陆遥连忙颤声道:“各位叔伯婶子,弟弟妹妹,今日家中出了急事,必须提前收摊子了,没吃完的吃食一概不收钱,还望行个方便!”

    大伙一听赶紧起身,柳二嫂子道:“你们快去吧,不用管铺子了,我自个收拾就行,收拾完给你们锁上门。”

    “哎,多谢二嫂!”陆遥拉着陆苗就往家跑,两人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陆遥拿上银子,赵北川把骡车套上,带着几个人朝城外走去。

    行至蒙学馆时,赵北川下车跑进去跟夫子请了假,带上小豆子一同奔去陆家村。

    一路上陆苗的眼泪就没停过,他拉着陆遥的手一个劲说:“咋办呐,三哥咋办啊!”

    陆遥不比他好多少,强忍着眼泪安抚他,“没事,爹吉人天相肯定没事的。”

    赵北川在前头急的把骡子抽的噼啪响,大花被抽疼了嗷嗷的叫唤。

    陆遥呵斥他一声,“你别欺负那牲口了,便是现在长了翅膀也飞不回去。””赵北川心里难受,想起早逝的爹娘,只恨不得立马回到陆家村。

    一个时辰不到,骡车抵达陆家门口,陆遥和陆苗几乎瞬间从车上跳下来往院子里跑。

    “爹,爹啊!”

    屋里有好多人,除了自家人还有旁边的邻居,村子里的长辈以及镇上的郎中。

    陆遥找到陆母和胡春容,“娘,我爹怎么样?”

    陆母双眼红肿,拉着两人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没事别着急……”

    陆苗抹着眼泪焦急的问:“爹怎么会从房顶掉下来呢?”

    “逞能呗,说了今年不让他再出去干活他非不听。镇上有修房屋的招人,他就跟人一起去了,结果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就被人用板车拉回来了,说是前几日下雨房梁结了冰,脚下一滑从房顶掉下来磕了脑袋……”陆母说不下去,捂着嘴呜咽着哭出声来。

    不多时,陆云和王有田也来了,陆云因为下车时太着急,在门口跌了一跤,把衣服都摔破了。

    西屋炕上,陆广生躺在上面脸色发青,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郎中把他身上的银针拔下来,对着陆林摇了摇头,“伤得太重了,给老爷子准备后事吧。”

    “郎总,您再给瞧瞧,求求您,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把我爹瞧好就行!”陆林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

    郎中为难道:“实在是摔的太重了,我也没法子啊。”

    “咳……咳咳……”炕上的陆广生突然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二林啊……别难为人。”

    陆林撒开手连忙跑回炕边,跪在地上拉着他的手,激动的说:“爹,爹你醒了!”

    “去叫你娘进来……”

    “哎!”陆林赶紧打开门,把陆母和陆家的几个兄弟全都叫进了屋。

    陆母坐在炕边,帮他掖了掖被角,“说了不让你去,你非去,从来都不听我的话。”

    “是我……不好,这些年……家里家外让你费心了……”陆广生颤颤巍巍伸出手,拉住娘子的手道:“刚才我看见大海了,他说……要接我享福去,他在那边有了……出息,在阴曹里给官爷做事呢。”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颇为得意,好像在说看我儿子多厉害。

    旁边人听得则是泪如雨下,特别是陆云,哭得几乎快背过气去。

    陆林咧着嘴哭的像个孩子,“不行,我还没尽够孝呢,大哥凭啥跟我抢?”

    “我走后……家里这些事就依靠老二了……你要看顾好你兄弟们……莫要让他们受了气……”

    陆遥已经哭的喘不过气,他知道父亲这是回光返照,交代遗言呢。

    “我不依,小五还没成亲呢,您得好起来给他拿主意啊!”

    陆广生轻轻摇了摇头,眼看着人慢慢没了气力,“秋燕啊,骡子喂上了吗?”

    陆母点头,“喂了,猪也喂了。”

    “那就好……那就好……”陆广生缓缓闭上了眼睛,没了呼吸。

    陆母别过头,捂住脸,嗓子里哆哆嗦嗦啜泣着。

    “爹啊,爹啊!”几个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一刻失去亲人的痛苦让旁边的人都跟着流下眼泪。

    村里有上了年纪的亲戚,连忙上前拉人,“莫要把眼泪滴在你父的身上,二林啊,你快把他们带别的屋子,赶紧给你爹换上衣服。”

    “哎。”陆林伸手去拽三个弟弟,怎么拽都拽不开,最后喊一嗓子赵北川和王有田,上前一起帮忙才把三人拉到旁边屋子。

    陆母和几个叔伯给陆广生擦洗身体,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寿衣。

    棺材和麻布都还没买,赵北川和王有田两人都有车,争着要去买。

    陆母道:“大川去买寿材,有田去买麻布香烛和纸钱,都别耽搁着了。”

    两人连忙答应下来,套上骡车往外走。

    西屋里,小年小豆领着小石头在一起待着,小石头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家里今天热闹极了。

    小年想起陆大伯春天的时候给家里修房子,夏天大兄去服徭役时来帮忙看家,还给他和小豆买糖吃,难受的小手抹眼泪。

    小豆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坚强得抱着小石头,不让他往那边屋子跑。

    堂屋里陆云已经哭的昏过去一次,醒来还是不停的哭,胡春容怕他哭坏了身体,拉着他不许再哭了。

    “你想想家里的孩子,你要是哭病了谁帮你看孩子?”

    今个走得匆忙加上天气寒冷,陆云和王有田没带着孩子回来,放在家里让婆婆帮忙带着。

    陆云嗯了一声,拿帕子擦了擦眼泪鼻涕,捂着脸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陆苗一见他哭,自己也跟着哭,他还没成家算是半大的孩子,爹没了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依靠。

    陆遥比他们都大,勉强收拾好心情出去帮忙,家里光靠娘一个人不行,他得撑起来。

    来时他从家里拿了三十两银子,悄悄给陆母送过去,“爹的丧事钱由我来出,告诉二哥别舍不得花钱,怎么敞亮怎么办。”

    “哪能要你的钱啊,你二哥操持就行。”

    陆遥不由分说的把银子塞进她手里,“二哥是爹的儿子我也是,我想给爹尽孝,您就全了我的心意吧!”

    其实陆遥心里后悔,他后悔没能早点给家里钱,原本想着过年回家给爹娘拿些银子来,谁承想银子还没给爹就没了……

    如果自己早点把钱给父亲,他是不是就不会去帮人修房子了?陆遥越想越自责得难受。

    陆母知道他想得什么,拉着他的手道:“你不用觉得自责,你爹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就是有万贯家财他也是闲不住的主。你二哥早就不让他出去修房子了,赚那三瓜俩枣的还不够买吃食的,他就是愿意去帮忙,让人看看他的手艺。”

    陆遥吸着鼻子点点头,“娘,你也别太难受,保重好身子。”

    陆母抹了把眼角,“我不难受,我难受啥?有他没他……都一个样……”嘴上着这么说着,眼泪却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母子俩忍不住抱头痛哭。

    陆林作为家里唯一的汉子,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跟着叔伯忙前忙后安顿父亲的后事。

    陆广生今年五十六岁,按理来说年纪也算不小了,毕竟在这个人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古代,能活到五十多岁都算是喜丧。

    不多时大伙将灵棚搭好,老爷子也换上了一身湛蓝色的细布衣裳躺在了门板上,被七八个汉子抬了出来。

    灵棚设在院子里,村里有能掐会算的先生给算了日子,需要停灵七日,在十月二十日这天出殡。这几日村子里的亲朋友好友都来祭奠。

    快晌午的时候,王有田回来了,买了三匹白布,香烛买了一大捆,纸钱也买了五刀,这些东西少说也得六七贯钱。

    不多时赵北川也回来了,车上拉着一口榆木的大棺材,棺材板厚足有三寸厚!棺材板上还雕着百戏图,看起来十分华贵,十来个汉子勉强从车上抬下来。

    帮忙的人纷纷议论起来,“陆老哥是个有福气的,两个儿婿都不错,置办得这身行头算是村里的头一份了!”

    “可不是,光那口棺材少说也得这个数!”男人伸出手指比划十贯钱。

    “差不多,前几年我大舅去世的时候,买了个两寸厚的棺材还花了六七贯呢,别说这个还带刻画的。”

    一个缺了牙齿的老头道:“要是能有这些行头,让我现在死了都得笑着走。”

    屋里妇人夫郎们把白布裁剪出来,几个儿子穿大孝,浑身上下都得穿白,儿婿穿小孝只戴孝帽和孝衣。

    这衣服也不需要做的多好,简单缝几针就完事了,给陆林、陆遥、陆云和陆苗依次穿戴好,便要去院子里跪孝烧纸钱了。

    四个人哭的不能自己,靠在一起泪流满面,陆遥看着躺在院中的老父亲,心痛得难以述说。

    他还记得自己刚穿来时,老头一言不发的来帮他修补房子,钉鸡舍。也记得盖房时,起早贪黑的过来帮忙,明明上了年纪还跟年轻人拼着干活。

    更记得他喝醉酒同赵北川说,莫要欺负我儿,他虽脾气不好但本性不坏,你多担待着些……

    陆遥仰着头难受的喘不过气来,张着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

    站在旁边的赵北川红着眼睛,心疼的过来拍了拍他后背,“陆遥,别这么哭了,你身子弱禁不住这样悲伤。”

    旁边陆林也缓过神,安抚道:“三弟,爹去享福了,大哥接爹爹去享福去了。”

    陆云和陆苗也拉着他,“三哥,别哭坏了身子。”

    陆遥这才发出声音,凄凄戚戚得喊着:“爹爹啊……我的爹啊……”

    烧到傍晚,人们渐渐散去,汉子晚上要守灵,妇人和哥儿不能留在外面,陆遥和陆云陆苗互相扶持着进了屋子,留下陆林,赵北川和王有田三个人跪在旁边烧纸点香烛。

    陆母熬了一大锅姜糖水,让三个人喝下去,眼下虽没入冬但天气也冷的刺骨,在外面待了这么长时间怕染上风寒。

    喝完让胡春容给屋外的三个人也送去姜汤,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陆遥坐在炕上心情稍微恢复了一些,询问了小年和小豆的情况,才安下心来。

    第二天住在镇上隔壁的柳舅爷来了,昨天他听儿媳说陆家老爷子出了事心里挺着急的,一大早就起来走了十多里的路赶过来,没想到人竟然没了。

    老爷子站在灵棚旁边抹着眼角,“这么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陆母连忙把人请进屋,给老爷子倒热水喝,“麻烦您这么大年纪还跑一趟。”

    柳舅爷摆摆手,“亲戚们这么多年不走动,都生分了,早些年广生他爹娘活着的时候对我没的说,我合该来看看的。”

    老人们越上了年纪越念旧,讲了许多从前的事。尽管陆母当年怨恨婆母早早将他们分出来,可如今人死灯灭,再多的怨恨也早都消散了,提起来光剩下怀念。

    老爷子坐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临走前给赵北川捎了个信,“有户姓林的人家询问你们家豆子怎么没去学堂,我把原因告诉他了。”

    赵北川点头道了道谢。

    下午的时候天色阴沉起来,风里夹着细碎的雪花片,打在身上一会就潮了衣裳。

    陆母不让他们在外面烧了,把人都拉进了屋子。

    用她的话来讲,“人死了就没了,活着的人不能跟着遭罪,便是你爹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你们。”

    陆遥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身体没有劲,躺在炕上连着睡了好几觉。

    快到傍晚的时候突然做了个梦,梦见陆广生穿着新衣裳从外面回来了。

    “爹,你你没死啊?!”陆遥高兴的扑过去,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短手短脚的小孩子。

    陆广生把他抱起来道:“阿遥今日在家乖不乖啊?”

    “乖。”

    “看爹给你买什么了?”陆广生从怀里摸了摸,半晌摸出一个奥特曼模型……

    陆遥接过玩具又哭又笑,心想这可真是在做梦呢,胡邹八咧的都哪跟哪啊?

    陆广生抱了他一会就把人放下了,走进西屋里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

    “爹,你找啥呢?”

    “我攒了点钱,没告诉你娘,赶紧找出来给她别让她生气。”

    “哪呢,我帮你找。”陆伸手去摸箱笼,结果一下子就醒了。

    屋里点着油灯,小年和小豆带着小石头在玩沙包。

    “什么时辰了?”

    小年见他醒了赶紧凑过来,“嫂子,酉时了。”

    陆遥赶紧起身,刚巧陆母和陆云他们都过来了,一会儿该开饭了。

    “娘,我刚才做梦梦见我爹了。”

    陆母一听连忙走过来问:“梦见啥了?”

    “爹穿了新衣服,还给我买了玩具……”陆遥想笑结果眼泪先流下来了。

    “他是惦记着你呢,这老家伙也没个正行,托梦不说点有用的,买个破玩具有什么用?”

    陆遥擦了擦脸连忙道:“不光买玩具,还在西屋翻箱笼,说自己攒了点钱没告诉你,怕你生气。”

    大伙一听都来了兴致,端着油灯朝西屋走去,陆母按照陆遥说的地方伸手摸了摸,不一会儿倒真摸出一贯钱来……

    “呸!我就说他肯定跟我藏私了,这老东西还不承认!”

    胡春容哄着老太太道:“爹他是惦记你呢,怕你钱不够花,赶紧把攒的钱拿出来给你。”

    陆遥惊奇极了,没想真有托梦一说!想了想自己都是灵魂穿越过来的,好像这事也不稀奇。

    吃完饭小豆子犹犹豫豫的找到陆遥,“嫂子……我明日想回去。”

    他年纪小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得麻烦别人照顾着,不如回去念书。一想到这几天林子健比自己多看了不少书心里就急的厉害。

    “你回去了家里也没人,不能让你一个在家啊。”

    “那我去子健家住几日。”之前林子健就邀请过他留宿。

    陆遥喊来赵北川,跟他说了这件事,“咱们还得在村里待五天才能出殡,小豆着急念书,不如你先带他们回去,等出殡那天你再来?”

    赵北川不放心陆遥,“不行,赵小豆你给我安心待着!”

    小豆子扁扁嘴红了眼眶,他怕自己耽误了学业考不上童生,这么点的孩子压力不比大人小。

    “要不你干脆把小豆送隔壁柳二嫂那,给她些钱让她帮忙照看几天。”去林家住肯定不行,两家还没熟到那份上。

    赵北川觉得这个办法还行,询问小豆愿不愿意?

    小豆连连点头,“行,我住哪都行,只要能回去念书就成。”

    陆遥揉了揉他的头发,这孩子还真应了夫子说的那句评语,勤奋好学。

    晚上睡觉的时候,陆母带着三个儿子睡在西屋,小年和小豆跟胡春容他们睡东屋,赵北川和王有田两人睡过堂屋子。

    原本孝子贤孙应当守夜,可是天气太冷了,村子里也没那么多讲究,陆母便不许他们在外面冻着。

    陆遥白日睡得多了这会儿不困,陆母也睡不着,两人东拉西扯的聊了起来。

    “没想到柳家老舅爷还来了,都多少年不走动了。”

    “娘你也认得他?”

    “要是在路上走着就认不出来,到家里仔细打量能认出来,他跟你奶长得有几分像。”

    陆遥说:“我都不记得我奶长什么模样了。”

    “分家的时候还没有你呢,生你的时候你爷早都没了,好像是你五岁的时候老太太没的。”年头太久的事她也记不清了。

    “反正分了家她便再没看顾过咱们一点,你连她一粒粮都没吃过,记不得就记不得吧。”

    陆遥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说:“娘,你说这托梦真有这么灵验,我原以为是假的,没想到竟真翻出钱来了。”

    提起托梦陆母打开了话匣子,“这事玄乎着呢,当年大海走得时候也给我托过梦,说身上冷,让我烧几件衣服给他。”

    “可巧他去世的时候是夏天,穿着单衣走得!后来我跟你爹衣裳量,给他置办了身厚棉衣拿去坟地烧了,再梦见他就不喊冷了。”

    这种神神叨叨的事听着最有意思,陆云和陆苗也睡不着了,爬起来跟着一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