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阅读网 > 都市小说 > 南岛不见旧时风 > 9、3-1
    日子定在10月底的周六,一早放了学,心田拉周予到校门口等,“我与泳柔约好了,她们先回家一趟,很快来接我们。”周予问:“她们?”

    “嗯,泳柔和小奇。”

    周予应一声哦。她们总是在一起的,她知道。

    待离校的学生们鱼贯散去,道路远处响起自行车的叮铃声,一前一后两个人,各骑着一辆高大的老式自行车,骑得快些的是齐小奇,她散发,蹬起车来,长发与衣襟一同飞舞。心田高举双臂向她挥手,她竟也松开把手举双手回应,心田要跑下校门口的坡道去迎接,她在远处喊:别动!她绕着校门口的花圃兜一大圈,从另一边骑上了坡,到了她们面前才猛捏住刹车,跨下一条腿来支住地面,抬手一抹额前的乱发,行云流水一套下来,好像她骑的是辆越野摩托。她回过头来,故意学港片里的街头混混与她们搭讪:两位美女,在等人?

    周予颇觉得尴尬,目光四处游离,心田与齐小奇拉手谈笑,坡道尽头处,骑在后边的方泳柔降速下了车,将那辆大得与她不甚相称的自行车推上坡来。

    小奇扭头喊,阿柔!

    没有后续的话了,好像只是想喊她一句。方泳柔应,干嘛!好像也不是真的在问。两个人一来一回喊完,就望着对方笑。周予在一旁看,她察觉她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能够很自然地向对方表露出亲昵。

    小奇招呼心田:“上车!”

    心田问去哪儿?

    “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是说带你们在岛上逛一逛,去哪里都可以吗?既然是初来乍到,当然要去拜拜山头。”

    “拜山头?你是黑she会呀?”心田犹疑地上了后座。

    小奇一蹬脚踏,心田尖叫一声,两个人冲下坡去。小奇高声说:“比那厉害多了,我们这座岛全归他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广大一手遮天!”

    方泳柔一路将车推到周予身边,目光与嘴角的笑意却相反,追随那两人而去,她说:“走吧。”说着收回目光来看周予,笑意彻底消失了。

    “怎么走?”周予警惕地看看自行车上的锈迹。

    “骑车,我带你。”她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这是我爸的车,昨天刚洗过的。我的车太小,不方便带人。”

    “……不能走路去吗?”

    “你想走到天黑?”她跨上车,个子不够高,车子歪斜,腿才堪堪够着地面,这瘦小的样子,实在不像能够在车后座带着一个人。“你坐好。”

    周予平生从未乘过谁的后座,望一望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她只好下定决心学心田的样子侧身坐下,手不知放哪里,无措了几秒才抓住屁股底下的车座,车子动了,起步晃悠几下,像不习惯两个人的重量,在下坡路上歪歪扭扭地加速,她的运动天赋贫瘠,平衡感不佳,身体下意识缩紧,伸一只手揪住前面人的校服一角。

    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连人带车摔倒了,她犹豫是不是该闭上眼睛,然而没有,泳柔很快掌住了车头,向下俯冲的速度变慢,落至平地,车子稳稳地向前行进,她将手缩回来,用力抓着车座。

    方泳柔问:“你害怕吗?”

    周予若无其事地答:“没有。”

    拐弯是海,与码头相反方向,泳柔骑得很慢,小奇停下来等,回头来喊,怎么骑这么慢?周予很重吗?

    她应,你们先走!走大路!

    小奇问,走大路?大路远!

    泳柔坚持说,走大路!

    两个人前后坐着,却无话可说,这自行车以周予的目光看来,旧得像堆废铁,链条生涩,摩擦出吱呀声响,沿海公路寂寥,与城里不同,许久才有一辆车开过,她凝望着碧色的海面,闻见方泳柔外套上的气味,错觉那是海的味道。方泳柔忽然说:“是心田拜托我,我才答应的。”

    她点点头,尽管前面人根本看不见,“我知道。”

    “我是说,我之前说的话还算数的。”

    “什么话?”

    “不是说好了,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哦……”那井水与河水同乘一堆旧铁,这算不算犯了河水?说起来,水与铁的反应条件是……她的神越走越远。再次转弯,道路越来越窄,一个缓坡之后,拐入一条粗陋的沙土路,路面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杂乱车辙。周予问:“不是说走大路?”她不喜欢这条路,太不平坦,颠簸起来,硌得慌。

    “这就是大路。我们这是乡下地方,请你多担待。”方泳柔话中带刺。

    周予的目光越过路旁丛生的杂草,总算寻到一处破房屋,那屋顶上好像还晒了衣服,她心中疑惑,想这也能够住人吗?

    她问:“这条路去哪里?”

    *

    圣伯公庙。

    这庙就像心脏一般,嵌在岛屿的正中间。

    她们骑得太慢,小奇与心田已等久了,正在院前吃雪条,周予望入去,见到被矮墙围起的院中央摆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大鼎,大鼎后头,几阶宽阔石梯通往庙宇的正殿。

    来的路上,方泳柔说,所有在岛上生活的人都来过这里,因为她们相信,庇佑这座岛的神明就住在这里。

    周予问,那你相信吗?

    没有回答。

    这所谓神的居所,看起来并不威风华美,只是一座岭南之地常见的乡间庙宇,外墙发灰,朱色柱子落漆,飞檐上的游龙也快褪出石头本色了,只有檐下一排红灯笼是新的,左右边门各挂一个匾额,一边写“风调雨顺”,一边写“合境平安”。

    周予去看嵌在外墙上的石碑,上写,传某朝某代某公,因忠义谏言惹龙颜大怒,被贬至此处,从此揭心竭力护佑一方人民数十载,操劳至死,上天庭,得册封圣伯公,统管南岛土地之神……

    原来是土地公的领导。她拿相机将石碑拍下来。

    院外有个推着自行车卖冷饮的阿公,见她们来,眯眼看一阵,讲:“噢哟,这不是大排档家的状元妹嘛?”小奇从他的泡沫箱里掏两支雪条出来,嬉皮笑脸问:“阿公,你不请状元妹吃雪条哦?这可是圣伯公钦点的状元,你请她吃冰棍,保你家子子孙孙金榜题名!”

    方泳柔窘得很,逃也似的溜进院里,周予走在她身后,心田还在问:“谁是状元妹?”

    院内几个老人围着石台冲茶,扭头一看,接连高声招呼:欸!那个谁,状元小妹,你来啦?然后彼此交头接耳一番:你不记得啦?方口村村长阿忠呀!他弟老三的女儿!今年中考,全岛第一的呀!喔唷,她大伯,就是阿忠,还在这里摆宴席,多谢圣伯公钦点,啊你没来吃啊?阿妹,过来吃杯茶呀。

    泳柔羞得脸红,唯唯诺诺,与他们逐个问好,这个是表老叔,那个是三老姨,还有庙婆婶、日杂阿伯……听得周予一头雾水,还以为这全是方泳柔的亲戚,只好跟着一一点头致意。在她眼中,除了外婆,全天下的老人统统相似,都长着同一张她记不住的满是皱纹的脸。

    小奇跟在后边进来,也是这个表老叔那个三老姨地招呼一通,周予问,你们是亲戚?

    泳柔答不是,不算吧?可能祖上数好几代是亲戚。

    那不是你们的表老叔和三老姨吗?

    不是,表老叔是……方泳柔停顿,像觉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一摆手说,反正我们都这么喊,辈分对了就行了。

    小奇说,这说起来能讲三天三夜,可以写一本《红楼梦》。第一章,表老叔为什么叫表老叔,第二章,三老姨到底是谁的三老姨。这座岛上像我们这么大的,除了我们方泳柔,没人记得住。

    泳柔辩说,没人记得住,那都是谁讲给我听的?

    小奇回道,那些讲给你听的人自己都记不明白,你看你大伯和我阿嫲,每次都说得不一样。

    小奇教周予与心田,你们也这么喊,你们跟着我们喊了,就是我们南岛的小孩,圣伯公就会保佑你们。

    心田嘴巴甜,真就跟着喊,还与小奇一起过去找老人家们讨一杯茶喝,徒留另两人沉默地等在原地。

    周予看方泳柔一眼。

    还是沉默。

    周予又看方泳柔一眼。

    周予问:“状元小妹?”

    泳柔恼:“不要这么叫!”

    那边厢老人家们谈个不休,还在讲:阿忠家的三弟,我没印象,叫什么名?怎么没印象?港口开饭店的呀,他家兄弟四个,训字辈的,忠义礼孝,大的叫阿忠,老三就叫阿礼咯……那个阿妹从小就会读书,他家也是怪,只有女的会读书,阿忠还有个妹妹叫阿细,读到研究生……啊那这个阿礼的老婆,是哪里人?

    方泳柔好像不愿听人讲她家里的闲话,扯住周予的衣袖拉她走,两个人走远一些,上了石阶,站在殿堂檐下,泳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学生卡要周予看。

    周予看那上面的一寸照,上头的女孩比之眼前的样子更年幼,大概十二三岁,小小一张巴掌脸,紧抿着唇,周予忽然想起她在花鸟市场遇见的仓鼠,是长得有几分像吗?她仔细地看。

    “不是让你看这个!”泳柔伸指头把照片遮住。

    “那是看什么?”

    “学号。”

    学号是:20100281。

    2010是入学年份,0281是入学排名。

    “南岛县今年参加中考的学生只有九百多人,考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城里,单一间学校就有九百个考生了吧?”

    殿内的香火味粗劣呛鼻,周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抬头看这些香火所供奉着的那尊铜身神像,问:“考了第一,还要谢神?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我妈说,中考前,她来问过神,神答应的。”

    香火炉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人,双手合十,正对着神像喃喃低语,念了一阵,忽然打开双手,手中掉出什么东西,砸落在地上,那女人看了,大失所望,音量高了些,再次虔诚地对神喊话:圣伯公圣伯公,凡事好商量,拜托你,拜托你。

    她捡起地上的东西,重复刚刚的动作,好像是再一次铩羽,愁得全然泄气,两边肩膀垂下去。另一个女人在旁边拍她的肩,宽慰她说,这是神在笑,圣伯公没说他不同意,只说他再想想!

    周予小声问泳柔:“这是做什么?”

    “掷杯筊,就是问神。你看地上那两块木头,一面平,一面凸。摔在地上,一平一凸,就是圣杯,代表神明答好。如果两块都是凸面,就是笑杯,没有答案。两块都是平,就是败杯,神不答应。”

    “什么都归神说了算?”

    “反正,我们从小到大,家里要有什么大事,都得来问神。”

    “那他有没有失算的时候?”

    “有。他说我阿嫲的病会好,结果没有。我阿嫲死掉了。”

    听了这话,周予扭过头,看见泳柔仰着面孔,倔强地与神对视着。

    “所以,我不信我考第一是靠他,我只信是靠我自己。”

    那对来求神的信徒互相搀扶着走出殿去,周予听见她们在说,算了,圣伯公是男的,哪里会懂我们女人的事,下次,我们去问妈祖。哎呀!小声一点,别给他听了去!然后她们就嬉笑着走了。

    看来,说是信神,也不是尽信,背地里还要说神的坏话,更有甚者像方泳柔,还要当面质疑神是个骗子。

    周予从未触碰过这样的世界,在她家,外婆信仰的是“德先生”与“赛先生”,阿爸信的是交情与利益,阿妈则独独信她自己。她与方泳柔并肩站在正殿高高的门槛外,看着来求神的人们,看着香火炉上的烟丝丝缕缕飘散去,谁也没有迈进殿里。

    站了片刻,心田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你们问神吗?听说圣伯公很灵的。”

    泳柔转头问:“听谁说?”

    小奇也走来了,“就刚刚,庙婆婶又把你的丰功伟绩宣传了一遍。”

    心田讲给周予听:“庙婆婶说,中考前,泳柔的阿妈,大伯,大伯姆,三个人来问了神九次,九次都是圣杯!果然,泳柔就成了状元妹。”

    小奇笑说:“还有泳柔的大伯姆来问她儿子的成绩,连摔三次,三次全笑。”

    泳柔也笑:“我记得,她很生气,回去一直说,笑笑笑,笑什么笑!然后把她儿子给骂了一顿,说他丢人,落人笑柄。”

    心田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们:“刚刚庙婆婶说我面相好,将来一定会发大财。”

    小奇捧住心田的脸揉来搓去,“你傻不傻?她是说你脸圆,像个聚宝盆!何况她又不是真的神婆。”

    “我不管,她说得肯定准。”

    周予提问:“她不是神婆,那她是干嘛的?”

    “庙婆婶是帮人办后事,卖纸扎的。我阿妈说,她在这里,是在等生意,看谁家有病人来求神,就去攀关系。”

    四个人站在殿外说小话,不知不觉就挤在一起,生怕被老人家们听见。

    “表老叔呢?”

    “表老叔是丧葬队队长,吹唢呐的,他跟庙婆婶是一伙。”

    “原来他们都不是来拜神的。”心田睁大眼睛。

    “当然不是,他们是来赚钱的。日杂阿伯的店就在旁边,他店里卖香烛,比村里卖贵好多!还有三老姨,三老姨是专给人看八字、当媒婆的,那些来求姻缘的,就顺便求一求媒婆……”

    原来,不止要说神的坏话、质疑神的能力,还要靠神来赚钱,这庙里来去许多人,没有谁是真的上了香磕了头,就只管回家躺下等着神来关照。

    心田找真正的庙公讨了香,在圣伯公像前跪下,很认真地伏低身子三次,上了香,小声与圣伯公说了些悄悄话,然后学其他信徒的样子,掷了三次杯筊。小奇问周予:“你呢?有没有事要跟圣伯公说?”

    周予摇头。

    除了掷杯筊,还可捧起神像前的经筒,晃出一支签来,当作圣伯公的回答。庙公翘脚坐在偏殿,帮人解签上神神鬼鬼的经文,有时执起桃木剑虚晃几下,往信徒买的平安符上喷一口香灰水,这就叫作“开光”。她们在一旁看,被人驱赶,人说你们小孩子不要乱看,小心鬼来托梦。

    院内老人们将方泳柔叫过去问话,一是问你姑姑人生大事有着落没有?方泳柔说我姑姑好多人追,是她看不上。二是问你妈妈有没有要给你生个弟弟?她答不上来。老人们又看站在一旁的周予,说这个没见过的阿妹是哪里来的?哦,市里来的啊,难怪长得这样白净,你们看,脖子细细长长,脸又小,长得好像动物园里的白天鹅。说着就递花生酥给她吃。要她喝茶,她拒绝,她不想用老人们不分你我的茶杯。那个专给人说姻亲的三老姨还说她面有桃花相,“回去跟你爸妈讲,将来要出阁了,就来这里找三老姨,三老姨帮你合八字。女怕嫁错郎……”

    泳柔私下与她说,你看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除了信神信鬼,就是结婚生小孩。这有什么值得写进杂志里的?还不如写些大城市,什么东京巴黎,香港伦敦。

    周予说,又不是旅游杂志。然后问,那你信有神,信有鬼吗?

    泳柔答得不笃定,也许有吧?我也不知道。

    周予再问,结婚生小孩呢?你想结婚生小孩吗?

    泳柔皱眉: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干嘛?

    她们在圣伯公庙外吃午饭。那店称不上是店,连菜单都没有,在周予看来,只是在一处断壁残垣内支了个灶台。灶上大锅内汤头滚沸,几只塑料水桶里鲜鱼乱跳,掌勺的阿姐一见方泳柔,也是大叫:状元小妹!你带小朋友来玩呀?一人一碗,好不好?一定给你下足料。

    看来状元小妹的名头,在这岛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方泳柔难为情得埋头拼命擦桌子。

    周予瞥见断壁后头有人在杀鱼,食客络绎不绝,阿姐的大勺一起一落再起再落,泼下一碗碗热汤。很快四只大碗端上桌,是米粉,鲜味扑鼻,乳白的汤,顶上一片罗勒叶,还有一堆形状各异的配料,周予拿筷子去挑,问这是什么?

    小奇说,是鱼肠。这是鱼肠米粉,在我们这里最出名了!她故意说得大声,讨掌勺阿姐高兴。

    周予又挑一筷子,那这个呢?

    鱼肝。

    方泳柔看出她犹豫,问,你不吃内脏?

    于是伸筷子过来,将那些她不吃的东西都一一挑走,又把自己碗里的鱼丸换给她。

    没有鱼肠的鱼肠米粉味道很好,只是方才在庙里吃了太多花生酥,她只吃半碗就歇下筷子,状元小妹遂吓唬她,圣伯公在看,浪费粮食会遭报应!她平静地应,你刚刚在里头,不是说你不信他?堵得状元小妹说不出话来。

    因庙婆婶赐名,心田得了新外号叫聚宝妹,她倒乐意,老人们说她个子小,又说她脸肥嘟嘟,她脾气好,怎样说她都不恼。

    掌勺阿姐边捞米粉边与她们谈天,说吃啊!多吃一点。人不吃饱,愿望哪会成真?

    小奇小声告诉她们,这话,她跟客人说了有十年了。

    阿姐的耳朵灵,马上接话说,我这是至理名言,说一百年也不过时。你们多来庙里转转,就知道人是怎样活下去。一哭二闹三磕头的,只要还吃得下饭,就还能活下去,还能等到神明来显灵。

    心田与家里约好了下午回去看店,吃过午饭,她们便骑车去码头搭船。

    方泳柔依然骑得很慢,被小奇与心田远远落在后头,过午,沿海公路上的车更少了,很长一段路途上,整个世界只有她们两人。方泳柔主动与周予说了几句话,一句是:“你刚刚拍的照片,我和小奇还有心田的合照,你要是洗出来,能不能也帮我洗一张?我付钱给你。”另一句是:“你上次折的那个爱心是怎么折的?下次你教我,可不可以?”最后一句是:“……对了,你的学号是多少?”

    周予诚实地回答:“0072。”

    于是方泳柔再也不说话了。

    周予还是不习惯坐自行车后座,她记不得路,调转方向走,于她来说就变得全然陌生,但她心中对方泳柔生出信赖,这信赖也许一早就萌生了,自她去方家的店吃饭那天,她知道了她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知道了她有个怎样的父亲,看见了她对抗欺侮的态度,她不曾像这样了解过其他的同龄人。此刻她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她还知道了她是考全岛第一的“状元小妹”,知道她阿嫲去世了,知道她有个姑姑,甚至还知道了她十二三岁时的样子,她心中的信赖再一次生长,这其中生出些别的枝节,比如她在回程的路上一直想告诉方泳柔,城里有一家肠粉店很好吃,跟今天的米粉一样好吃。后来周予知道了,这是诉说的欲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由此开始,她与这个世界的交往,自这天起,也真正地开始了。

    回程途中,在渡轮的甲板上,心田问周予:“我的脸真的很圆吗?”

    周予扭头看,海风吹拂,将心田两侧的齐肩短发向后吹,露出一整张脸蛋来。

    “嗯。”

    心田捧住脸,俯身看海。“你今天怎么不拜神?难得去一次。”

    “没什么好拜的。”

    “是吗?你没有愿望,也没有苦恼吗?”

    周予不知怎么答,也俯身去看海。她忽然明白方泳柔为什么不答她信或不信,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还未搞清楚问题到底是什么,自然也就找不见答案。

    心田说:“我有向圣伯公许愿。我说,希望我——”

    周予打断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心田愣住,转过脸看她,她没有回应心田的眼神。

    她还没准备好。她怕她说出些隐秘的苦难,她没准备好要倾听,她怕她说了,她不知怎样回应。

    心田深吸一口气,笑着说:“你说,圣伯公会显灵的吧?”

    周予答:“会的。你不是已经是南岛的小孩了吗?”

    船载着她们,返回海的那边,那是属于她们的世界。海上无风,万里无云,一切暗涌深埋在海底。周予心中想,举头三尺是否真有神明?亦或那只是人在挣扎之中伸出手去,盼望着能够握住的虚空呢?

    人还能够去问神,也就代表着,仍没有丢掉追问这世界的勇气吧。

    *

    步入十一月,泳柔心中有两件头等大事,第一件是期中考。

    另还有一件。

    她在家翻黄历。11月4日,8日……她逐页往后翻去。

    12月4日。

    小奇的生日。

    阿妈自房内出来,见她在翻黄历,走过来瞧,说,今天初一了啊?那这个月你阿嫲要做祭了。阿妈接过黄历去翻,嘴里念,十五、二十、二十八、二十九……

    泳柔看着阿妈瘦削的侧脸,眼睑干燥,眼下挂着疲惫的眼袋。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圣伯公庙,庙婆婶问她的话,大伯也同样问过。她盯着阿妈看了片刻,阿妈问她干嘛?她张了张口:“阿妈……”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叫喊:“方泳柔!”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她一听就知是谁,不耐烦地跺着地板走到窗边,嘴里说:“谁啊!”

    阿妈说:“听声音好像是光耀。”

    方光耀站在楼下,再叫一声:“方泳柔!下来!”

    她不情愿地下了楼,随方光耀走远一些,抱起双臂,要他有事快快说来。

    果然,光耀说:“小奇的生日。你记得吧?还有一个月就是小奇的生日。”

    她挖苦道:“我当然记得,我又不是你,脑袋像个漏勺。”

    光耀啧一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看黄历了,那天是周六。”

    “周六怎么了?”

    “你们周六一早才放学,她生日零点的时候,你们还在宿舍。”

    “那又怎么了?”

    “那我就不能在零点的时候祝她生日快乐了呀!”方光耀拧起眉来,泳柔看着他有点像头牛。

    “……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光耀一点头,理所当然地答:“对啊!”

    泳柔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别走!”光耀拉她。“你就不想在零点的时候跟她说生日快乐?”

    她停住脚步,思忖两秒,无奈答道:“……我想也没办法呀。”

    “有办法。”

    “什么办法?我们宿舍十点半熄灯。”

    “你把她叫起来。”

    “我疯了?我又不跟她住一间宿舍。”

    “那你就出门去她宿舍叫她呀。只是熄灯,又没人把你绑在床上。”

    “要被宿管发现,就……”

    “就怎样?”

    泳柔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若在宵禁时间出来乱晃,被发现了会怎样。

    光耀见她有所动摇,更加不遗余力地劝说她:“不会被发现的!小奇跟我说过,宿管不住你们那一栋。半夜三更的,她把大门一锁就走了,跑你们那里闲逛干嘛?何况就算真的被发现,你就说是肚子疼,起来上厕所,人有三急,她还能管你拉屎放屁的。”

    “……我把她叫起来,然后呢?”

    “到时候,你先给我打电话,然后你再去把她叫起来,零点的时候,我们一起跟她说生日快乐。”

    方泳柔看着堂兄热切的神情,她的心渐渐松动了。

    若是那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度过她的生日零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