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萧瑟,雪压寒梅。
一道道咳嗽声音,惊起枝头雪花瑟瑟。
厢房内,婢女们鱼贯而入,江絮雾倦意染起,可胸腔里的郁积让她难受得一直咳嗽,身旁贴身的贴身婢女抱梅为她捶背,加以汤药。
待到江絮雾呷了几口苦药后,抱梅遂为她唇中放上蜜饯。
她啮之,方才止住苦味。
也不知这段日子喝了多少药,苦得她愁眉苦脸。
可她身体羸弱,每每思到此处,恨不得身体能痊愈。
可上苍却不待见她,不让她好起来,反而让她病得越发严重。
仅仅一月,她身形伶仃,抱梅半夜守夜,暗自神伤,上次江絮雾见她哭得泪眼婆娑,她勉强挤出笑意,才哄抱梅喜笑颜开。
这几日的药汤不绝,抱梅神色哀伤,说话都不敢大声。
江絮雾倒是看得开,左右不过一死。
抱梅仗着是她的贴身婢女,抱怨道,“夫人这月病重得这么厉害,大人却一次都没有时日来看你。”
“大人公务繁忙,圣上安排他到冀州处理赈灾之事。”
江絮雾眼皮子止不住地垂下,隐约听到抱梅让其他婢女步履轻点,“不要惊扰夫人。”,心下知道这丫头是为她着想。
抱梅帮她捻好被褥。
伺候的另一个婢女,不禁愤愤不平。
“夫人净会为官人说好话,大人去冀州三个月,家书都不寄。可前些日子,我看到大人回府。”
抱梅怒斥:“你这丫头嘴碎得很,还不去院中扫雪。”
她怒斥新来的婢女,见婢女惶恐去了院子,她冷哼一声。
倏然听夫人道,“夫君前些日子回来了?”
抱梅心惊,深怕她受刺激,避而不谈,江絮雾释然一笑。
“他公务繁忙,自是顾暇不了我这。”
她低喃,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真信这话。
须臾间,一道急切的女声响起。
“我的乖女儿,你怎么病成这样。”
来人未到声先到,江絮雾咳嗽了好几下,缓过神,望向身穿锦绣绸缎海棠对禁褙子的中年女妇人,见她款款走来,眉眼皆是担忧,轻声道了一句,“母亲。”想要支起身。
“你别折腾自己,看你这憔悴的样子,娘心疼。”江母按住江絮雾起身的动作,上下打量江絮雾,双手摸着江絮雾的手,心惊她怎么瘦得只剩下骨头。
再闻厢房内的药味,江母眉头紧皱:“外头都传你身体快不行了,上次一见,你脸上还有气色,今天一见,你就憔悴成这样子。”
江母心疼地抚摸她的手。
江絮雾垂下眼帘,忙道:“只是突发疾病,母亲不必担忧。”
“看你这样,我怎么不担心。”
两人闲聊几句,厢房内的婢女们识趣地退出厢房,一个个守在外头。
江絮雾见到婢女走后,她的母亲忽然嗟叹,她以为母亲又要说体己话,她刚想让母亲放宽心。
谁知母亲接下来的一句,让她神色诧异,随之而来,四肢百骸浸透寒冰,她手颤抖不行。
“说起来,造化弄人。当年女婿那时可是大理寺少卿,前途无量,长得清雅端正,京州未出阁的小娘子哪个不羡慕你嫁得好,现在他升为枢密使。你也被圣上官封诰命夫人,转眼你命悬一线,命不好,为娘心疼你,你可知多少人盯着你现在的位置,到处打听。”探听她能活多久。
江絮雾闻言忍不住咳嗽好几声,没想到她还没死,这么多人觊觎她裴家夫人的身份。
江母也是喟叹,“我知你是菩萨心肠,可你与裴少韫成亲六年,膝下唯一的孩子,还是从裴家旁支抱养过来的。如今外头尽是些没来由的风言风语,知道你油尽灯枯,一个个都跟豺狼虎豹一样!”
江絮雾苦笑,强忍心中酸涩,“母亲不必生气。”
“你还记得你秋儿表妹吗?她如今也是大姑娘,我瞧过她,她长相心性都极好,我想着,如果你走后,女婿他会再娶妻。可你也知道,明哥儿不是你亲生的,她要是生个正经裴家少爷,你的明哥儿要怎么办?”
江母絮絮叨叨,情真意切,话里话外,让江絮雾支起眼皮子。
明哥儿是裴少韫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脸,从宗族里抱养回来的孩子。
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都是江絮雾悉心照料。
眼下,她的母亲,竟然急不可耐地让别人来照顾明儿哥。
江絮雾眼中升起雾气,说的话也断断续续:“不……绝不……”
江母见江絮雾如此动气,心里焦急,想到她之前应下的话,她转眼又换了一套说辞。
“你不让表妹嫁给他,万一是其他女子嫁进来怎么办?如果是表妹你还知根知底,可换成旁人,明哥的处境会变得多么艰难。”
“就算你心里赌气,可你也要为明哥儿着想。”
江母捏着帕子,好说歹说,江絮雾眼中氤氲水汽,眉眼缠着病气,可眉黛春山,秋水翦瞳,肤如凝脂,依旧是难得的美人。
“裴少韫续弦,我尚能理解,可这件事,为何是母亲你来说,我还没死,你就惦念着找人来。”
江絮雾将心底话抖出来,原本母亲会怜惜她。
可她无法料到母亲会反对地蹙眉,指责起她。
“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
“若是真的为我着想,母亲何苦在我病重一个月后才来看我。还见我没死,就惦念这些。”
江絮雾说得用力,全身仿佛都抽去仅有的几息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眼睁睁看母亲蹙眉,生气地说:“你就这样想你娘?当年你父亲死了,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养你,当年再嫁,我都没忘记携你一起进府,你如今倒是怪罪我来,你这个没良心的。”
“左右你病入膏肓,你也要为明哥儿着想,你瞧,今个我可是带表妹来看你。”她这一说,娇俏动人的表妹从走廊外,步履轻快闯入,走到她的跟前,羞赧垂下头道:“姐姐莫忧心,你一去。我会好好照顾明哥儿,我也会好好伺候姐夫。”
江絮雾不知在她面前向来温婉有礼的表妹,竟做这打算,捏紧床柱,连咳嗽好几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惊胆战,深怕她咳出血。
江母见她这般姿态,捏紧帕子,不动声色地往后一挪,深怕她的病过到她身上,“算了,你嫁出去,我也管不到你,但我昨日见到女婿,已经跟他挑明此事。”
江絮雾见她们一唱一和,心口万般绞痛,咳得更厉害,“此事……你姐……夫可知。”
江母还未作答,表妹抢着道:“姐姐你放心,姐夫早已知晓,昨个姐夫瞧见我,还夸我来着。”
“我料姐夫应该是满意我。”
表妹娇羞一笑。
江絮雾不知,她的夫君竟在她还没死之前,就找好了继室。
她神色悲悸,满腔怒火烧在心上,连江母何时走都不知。
在她悲痛万分之际,眼前闯入不足她膝盖高的孩童。
孩童穿着碧绿的袄子,江絮雾未说几句,孩童直接“呜呜”哭起来,哭得江絮雾那一个心疼。
“不哭不哭,明哥儿你怎么了?”
明哥儿哭着跑到她的面前,缩着脖子,委屈巴巴地说:“娘亲,他们都不让我进来找你。”
“娘亲生病,怕你染上我的病,乖不哭,去抱梅姐姐去玩。”
江絮雾耐心哄着他,可明哥儿摇摇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看她。
“娘亲骗人。他们一个个都说你要走了,还说我有后娘了。他们还一个个不让你看我。”
明哥儿想要像往常一样,寻求江絮雾的拥抱,可眼前见她身形憔悴,他努力不让自己依赖娘亲,可他好伤心,大眼睛氤氲水雾。
江絮雾心疼地道:“你别听下人乱说,乖,娘亲很快就好了。”
她探出手,用冰冷的手指触碰温热的脸颊,这才想起身体病重,万一让他过了病气如何。
江絮雾思觉不妥,摸都不敢,只能用言语哄他。
“外祖母……说……娘走了……我要有后娘……娘……我要……娘……不要……别人……”
明哥儿自小养在江絮雾的膝下,乍然惊闻此耗,眼睛红肿得跟个核桃。
看得江絮雾心如刀绞,怨恨母亲竟将此事告知一个不过五岁的稚子。
门外的抱梅听到动静,赶紧进厢房,见到哭泣不止的明哥儿还有正在暗自神伤的夫人,心中慌忙将明哥儿抱在怀里带出去。
明哥儿又哭又闹,捶着抱梅的肩头,大喊大哭。
“抱梅姐姐,我要娘亲,你不要分开我和娘亲好不好,抱梅姐姐。”
江絮雾听到远去的孩童哭闹声,揪心不已,她欲支起身,去将明哥儿哄在怀中,不料事发突然,还未撑住,眼前一黑,彻底倒下。
待到醒来,她眼中竟然看不清任何事物,耳畔只听到大夫说:“准备后事。”
一连串啜泣声传来。
江絮雾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也许是回光返照,她迫切地挤出一句,“找……裴……”
她想交代明哥儿的事,再问问裴少韫,她如今病重,他人去哪里?
夫妻几年,已到尽头,连一点情分都不给她吗?
江絮雾苦捱一口怨气,目光直勾勾透过薄薄的烟紫绣花床幔,竭力想看看他来了吗?
可直到烛火熄灭,她都未等到那人来,目不暝也。
院子的梅花,不堪重负地被大雪折断了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