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慎言。”
江絮雾仰起头,轻轻蹙眉,眼里有几分愠怒。
裴少观的有趣,笑道:“我还未说江小娘子是不是来见手帕之交,亦或者是见旁人,小娘子就这般动怒,实在是别有深意。”
他这话,引得江絮雾捏紧帕子,垂下眼帘道:“裴大人,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裴少韫见她避开目光,唇角上扬,本就是故意逗弄她,见她似乎真有隐情,倒也让他心存疑虑,还未旁敲侧击。
江絮雾仰起头凝视他,抿着唇,“若是裴大人例行过问,我任由裴大人查。查完后,我还要回府,不欲在寺庙多留。”
裴少韫若有所思打量她。
江絮雾任由他打量,不卑不亢,指甲已经陷入掌心,疼痛令她越发淡定。
半响,江絮雾听到眼前裴少韫笑道:“我观小娘子应当也不会跟那名乞丐有瓜葛。”
江絮雾紧张的心还未悬下去,便听到裴少韫道。
“不过为了公事,先辛苦江小娘子跟我走一遭。”
裴少韫闲庭信步,姿态端正,可一言一行,皆让江絮雾不舒服。
江絮雾攥紧娟帕,正想寻个由头。
门外陡然传来敲门声。
“大人,那个乞丐跑了。”
一位官兵伫立在门槛,拱手行礼。
裴少韫面上拢了笑意,大步往外走,屋内剩下她们。
抱梅见人走后,这才敢上前,心有余悸地道:“裴大人看着和煦,可他一说话,我都不敢出声。”
“抱梅你这等我,半盏茶的功夫,我就会回来。”江絮雾见裴少韫走了,想到跟沈长安还有约。
“小娘子你要去哪里。”
抱梅诧异,想要拦下她,怕她出事。
江絮雾走到门槛,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转身对抱梅道:“我约了他,自然要去赴约,你不必担心,裴大人的官兵还在寺庙,理应不会出事,况且我身上还带了香。”
她腰间藏着安息香,不是用于枕香入眠,而是揉捏几下,用火折子点,香气可致人昏迷。
上辈子,她就用这招不知对付多少心怀不轨之徒。
江絮雾思忖,步履轻快,将抱梅担忧的声音,抛之脑后。
外头细雨绵延,枝头簌簌作响。
江絮雾一路来到廊檐下,登云履踩到雨水,一股寒意涌上她心头,心中也惊现异样悸动,她冥冥之中,眺望前方。
枝叶扶疏,遮于凉亭。
凉亭内,男人笔直伫立,苔古圆领长衫,衬得他越发沉闷寡淡。
江絮雾还未出声,见他发觉,侧过身。
四目相对,江絮雾正想要没带油纸伞,她要如何过去,忽然看他趁着细雨走来。
江絮雾一愣,心道他怎么淋雨。
沈长安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抿着唇,目光清澈,寡淡的容颜被雨水染上几分瑟意,可他毫不在意,沉声道:“小娘子。”
“你待了很久吗?”
江絮雾颤抖着睫毛,欲让出身侧,让他躲雨。
可沈长安作揖道:“我年方二十有余,家中无人掌事,孤身一人,扰小娘子好意。”
江絮雾见他知分寸,不敢往前,又见雨越发大。
“原来你是赴约婉拒我。”
江絮雾并不气馁,眸如春水,笑时眉眼弯弯,引得沈长安拢眉,自是不敢再看。
他未料到,小娘子轻声道。
“我不在乎。”
“沈大人,栗子糕你吃了吗?”
少女声音如莺,娇俏脆生宛犹如果香被碾压春雨,酸酸瑟瑟,连他的心都不由得鼓动一下。
“我不曾吃。”
“那我下次换别的吃食。”
江絮雾见他肤色如汉玉白,身量高大,雨水浸透他的衣衫发髻,可他依旧沉闷地伫立在雨中。
恍如画中固执的磐石,不引人注意,却让人无法挪开。
“承蒙小娘子厚爱,我……”
沈长安作揖的姿势还未放下,垂着头,脖颈弯下,像折断的竹节。他的双手修长,青筋蜿蜒,骨节发白,固执,又守节。
他原以为此话说得清清楚楚。
江絮雾打断他的话,轻声含笑道:“沈大人,我叫江絮雾,江中湖畔,柳絮归家,也是雾霭沉沉的江絮雾。小字圆雾。”
沈长安的汗水黏在雨中,听闻此话,仰起头,本意呵斥小娘子出格,可话到唇边,望少女笑盈盈,裙袂飞扬的潇洒后。
他心中仿佛被谁攥紧,一时失察,竟道:“沈长安,长长安安。小字青长。”
“青长。”江絮雾低声轻语,见他肤色羞红,别过脸,仿佛是长年熏陶在古佛下的骨瓷器,被捏碎了裂痕,露出内里不一样的颜色。
江絮雾眼眸多了几分明亮。
也许,他是个可靠之人。
江絮雾嫣然一笑,却不知道远处有人在窥探这幕。
半盏茶的工夫,暗中窥探的人回禀所见所闻。
裴少韫正在处理乞丐失踪,又再次听闻属下的眼见为实。
半响,他轻笑道:“你说你看到江小娘子与一男子走得近,却因为离得远,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属下怕惊扰他们,不敢往前,不过我观应当是有情人私会,理当不会牵扯此案。”
“此案滋事慎重,你能轻而易举定夺下来?”
裴少韫浅笑,语调不带任何问责,却让属下悻悻。
“罢了,江小娘子身边的男人你去调查。”
“遵命大人。”
属下得了吩咐,很快离去。
裴少韫摩挲着白玉扳指,笑意不达底。
-
江絮雾回去时,见裴少韫顾不上她,乐得自在轻松,领着抱梅回江府。
谁料当晚,她感染风寒。
抱梅愁得不行,去找大夫给她看病。
江絮雾混混沌沌间,做了一场梦。
梦中男子死死掐住她的脖颈,阴鸷疯魔地质问她:“我还没死了,你就找好野男了。”
江絮雾被惊吓,梦中掐她的人竟是裴少韫。
惊醒后,她到厢房内全都是药材苦涩道,她忍不住咳嗽几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还好,没有痕迹,果然是梦一场。
江絮雾轻叹几声,抱梅端着汤药来,见她依偎在床边,还以为她出什么大事,慌张地走来,“小娘子,你怎么了?”
“无事,做了梦魇。”
江絮雾说罢又咳嗽了好几下,全身弓起,面上红晕,抱梅小心伺候她,怕她再度受凉
“小娘子每次出去都没好事,这次出去身子又着凉,辛辛苦苦补上的肉又要少了好几两。”
江絮雾听抱梅絮絮叨叨,也不好反驳,喝完了汤药,含着蜜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
她的身子好转了些,这才有空吩咐道。
“明天你去找人接着给沈人送糕点,不,这次给他送点吃食,是南北酒楼的膳食。”
“小娘子,你这又是送糕点,又是送吃食,你对那位沈大人也太好了吧?”
抱梅不禁疑惑。
江絮雾道:“送点吃食哪能算得上好。”
此话一出,江絮雾猛然想起上辈子天天送裴少韫糕点,最后落得什么都不是。
不过转眼又想到沈长安。
克己复礼,慎独而行。
这样的人,与裴少韫截然相反。
况且,上辈子因阿兄的原因,连累了他。
江絮雾左思右想,没有说话。
抱梅腹诽,这么好的主子,怎么能是那位沈长安配得上。
江絮雾不懂抱梅小心思,枕着瓷枕,入眠前,闻着淡雅梅花香气而眠。
兜兜转转,几日过后,江絮雾的身子好了些,依靠在支摘窗边,闲来无事又在侍弄香料,刚压好香料,抱梅从外头走来。
“这沈大人也不知在想什么,这几日我遣人去送,他每次必回塞银子,好似要跟我们银货两讫。”
抱梅掂量着小厮送来的银两,熟门熟路地放进锁匣子里。
“他只是不想欠我的,他给,我们也收着。”
这是江絮雾第一次收到银两后的话。
抱梅还觉得稀罕,后来也习惯了。
这次江絮雾搁下香模,对着抱梅道。
“提盒里的信笺,他看了吗?”
“我命小厮去问过,说是沈大人一言不发。”说罢,抱梅捂嘴,笑道:“若是没看的,定然会与我们说明白。”
江絮雾想到沈长安的脾气,不免唇角上扬。
“你们在说什么明不明白的事。”
一道女声忽然响起,江絮雾眼皮子一抖,见多人未见的江母被嬷嬷和婢女们簇拥。
江母一来,闻到浓烈的药味,用帕子捂唇,坐在江絮雾身侧。
“你这几日可怪我没来看你。”
江母一来,过问这话。
江絮雾自是不能说怪,“母亲来看我,我为何会怪。”
江母将手帕放下,亲昵地抚摸她的手,冰冰冷冷,让江絮雾几乎要抽回去。
寒暄几句后。
江絮雾见江母终于愿意放手,就听到那句。
“我见你脸上有气色,还特意过问了大夫,大夫说你眼下无大碍,母亲为你高兴,这不明日张波国公夫人开设百花宴,帖子都寄到咱家来,正巧你多日未出门,跟随母亲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
“母亲一向不喜欢我随母亲去宴会吗?”
江絮雾十岁那年随母亲参加宴会,那年在席上,江母被人明里暗里讥讽,一个商贾之女嫁进高官,如今携幼女参加宴会,也不知教下女儿礼仪。
其实江絮雾礼节已到位。
架不住那些人嫉恨母亲身为寡妇还是商贾之女,嫁给了身为官员的继父。
但她们明面上也不敢针对江母,江絮雾就成了她们暗讽江母的人。
自此,江母回府后,再也不携她去参加宴会。
江絮雾也落得自在。
可如今,江絮雾垂下眼帘,望着漆花雕几,轻声道。
“母亲,你真的是要让我参加宴会吗?不是别有所图吗?”
江母勃然大怒,大掌拍在漆花雕几上,“我好心好意让你随我一起,你竟这样怀疑我。”
“我不疑心母亲,可母亲总归要与我说说,在席上我要做什么,要是做出那些丢江府脸面的举动,那我难辞其咎。”
江絮雾的声音很轻,可话里的意思像针扎一般,让江母脸色变了变。
到底是年纪大了,一点都不听母亲的话。
既然如此,江母也不掩饰地道。
“百花宴上,京州大大小小官员都会去。这是张国公给自己女儿选夫婿。我上次跟你提的二夫人侄子也在。”
“我跟二夫人的意思是,先让你们两人见一面。”
“他才貌不俗,你总要先见见再说。”
江母未等江絮雾否决,就已将她的话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