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国子监午休下学,魏长生跟在魏朝清后面,一面扇风一面道:“好热!好热!”
他快步飞奔进休憩室,一进屋,便直接靠在冰盆边上。感受着冰块散发出来的冷气,他呼出一口气,“舅舅,今日太热了,地面都快被晒化了!”
魏朝清将书放在书案上,他看了看屋外烈日,又看看屋里的冰盆。今日酷热,沈秀屋里的冰块必定不够用。
他走出屋外,招来下人。吩咐完下人后,他进屋净手,准备用饭。
饭后午睡两刻钟,他唤醒魏长生,“长生,该起了。”
魏长生打着呵欠醒来。净面漱口,他团坐于小书案前,开始温习书本。他捧着书,摇了一摇脑袋,“为人者,当一秉大公也。”
听到“一秉大公”这几个字,魏朝清拿毛笔的手一紧。
一秉大公,言论行事须全秉公心。然他违背了一秉大公的原则,且在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违背了一秉大公的原则后,仍在继续这样违背的行为。
他扶住额侧,自愧自责等等复杂的情绪在面上交织。
永宁殿门前。周侧妃提着食盒,对宫人道:“殿下可在?我做了西瓜酪,送来殿下尝尝。”
宫人进殿通传。
正想沈秀想得午休难眠的司马朗拧眉,“周侧妃?她来作何?”
“侧妃娘娘说她做了西瓜酪,送过来给殿下尝尝。”
司马朗挥手,本欲不见她,直接让她走,但想到她往日里的小意温柔,他不落忍,“算了,让她进来罢。”
周侧妃莲步轻移,袅袅婷婷进殿,“殿下,今日炎热,妾身亲手做了西瓜酪,特意送来与殿下尝尝,望能助殿下消消暑气。”
她身着绫罗装点的银丝花罗裙,外罩一件金丝薄绿纱,长裙曳地,似如芙蓉般清妍的面庞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今日特意好生打扮了一番,然而司马朗看都没多看她几眼,只淡淡道:“有心了,放那儿吧。”
见他态度淡淡,也没说让她留下,周侧妃泪盈于睫,轻抓住他的手,“殿下,您都好久没来见妾身了,妾身想您了。”
司马朗快速把手抽出来,“我这不是忙得很,哪有空去见你。”
忙得很?周侧妃心里暗道,他根本就不忙。他哪里就忙了。
“殿下,今晚可还忙?可有空闲去我那里吃一顿晚膳?”
“没空闲,我很忙。”
她欲言又止,期期艾艾不离开。
司马朗心中厌烦。他从前有多喜欢她,如今就有多厌烦她。
如今他满脑子里都是沈秀,容不下任何人,仿佛有了排他性一样。
他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位女子。他从前喜欢的那些女子,无非是喜欢她们的样貌性情或是才能。
就像喜欢一朵花一样,为了得到这朵花,他可以摘下这朵花,可以折断花枝。
但沈秀不同,沈秀这朵花,他不敢为了得到她,而摘下她,而折断花枝。他想小心地呵护她,细细用水浇灌她,不愿伤她分毫。
这大抵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他从前的那些喜欢,不过是对物件的喜欢。直到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他才惊觉醒悟。
他瞥周侧妃,“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要我亲自送你回去?”
察觉到他的不悦,周侧妃赶紧福身离殿。殿下到底是怎么了?这段时日,殿下哪个房里都没去,妃子姬妾们全被冷落。之前他极宠的舞姬,也被冷落。
莫非殿下又得了哪位美人,是以才冷落她们这些旧人?她面色沉沉,决定回去派人好生打探一番。
待周侧妃离殿,司马朗传人入殿,“还未找到?”
“没发现线索。”
“继续找!”
司马朗一手撑住右脸,眉宇间门愁意浓浓。沈秀啊沈秀,她到底在何处!真真是急煞他也!
沈秀此刻正在看冰盆里的冰块。今日天热难耐,即便屋里有冰块,她仍觉得热。
就在她觉得热的时候,下人给屋里添了冰块。屋里的冰块比先前更多了,也因此屋里凉快多了。她很是受宠若惊。
古代藏冰制冰技术低,冰雪至夏日,则价等金壁,她能用这么多冰块消暑,属实是有些受宠若惊。
长生,对她未免也太好了些。
魏长生下学归来时,沈秀道:“长生,多谢你。”
“谢我什么?”魏长生困惑。
“谢你待我如此好。”
“没有啦。”魏长生咧嘴,笑出白白的小米牙。
东厨里,魏朝清将荔枝水倒入锅中,加水煮开,倒入糖和寒天粉。
厨子在边上看着做荔枝扇的魏朝清,咽咽唾液。
荔枝扇,用荔枝和绿茶等等食材做成的冰镇点心,味美又消暑。这样珍贵的点心,他们这些人是吃不上的,也就能闻闻味儿。
做好的荔枝扇晶莹剔透,透着微微浅绿,似若琼堆玉砌。魏长生盯住荔枝扇,一眨不眨,直咽嗓子,“舅舅,我可不可以给姐姐也吃一点荔枝扇?”
“可以。”
魏长生带着荔枝扇,欢欢喜喜去了沈秀那里。魏朝清目送他走远,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拿起勺子,魏朝清挖了一小块荔枝扇,送入口中。荔枝扇弹润冰凉,荔香浓郁,果甜之中带着绿茶清香,很是清凉消热。
不知她是否喜爱吃?
沈秀很喜欢魏朝清做的荔枝扇,“吃起来有点像果冻,真好吃。”
“果冻?”魏长生吃着荔枝扇,满目茫然,“这是什么?”
“冻起来的果子。”沈秀随意胡扯了一句话,转移话题,“你舅舅手艺真真极好,以后他的妻子会很享口福。”
听到这话,魏长生耷拉下双肩,“舅舅都老大的年纪了,还未娶妻,也不知我何时才会有舅母!”
沈秀想问魏朝清为何还不娶妻,但她忍住好奇,没问。然而魏长生仰视着她,一脸倾诉欲,仿佛就等着她问。
她咳了下,“他为何还不娶妻?”
“因为舅舅还没遇见心悦的女子。好多人给舅舅做媒的,也有好多好多女子喜欢我舅舅,京城第一美人姐姐可知?长得很美的,她也喜欢我舅舅,可我舅舅对她无意!唉,真不知舅舅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魏朝清捧着肉嘟嘟的脸,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兴许等我都成婚了,舅舅都还没娶亲呢!”
沈秀失笑,“你才多大,就想着娶亲的事了?”
“我不小了,再过几年,我都能定亲了!”
“哦?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想与什么样的女子定亲?”
“我……”魏长生睫毛扑闪扑闪,心虚地别过脸,支支吾吾,“不、不知道。”
他拿起一本书,“我看书,我看书了!”
沈秀笑着摇摇头,她继续吃盘子里的荔枝扇。
书阁里,魏朝清阅完公文,他揉捏几下太阳穴,看向膝盖上的福宝。
沉静良久,他抱起福宝,径直去往沈秀住的院子。
一靠近沈秀住的院子,果然,福宝立刻从他怀里跳下去,跑进了院子里。
他在外面等待许久,到了合适的时间门,他走进院子里。
魏长生见魏朝清进了屋,“舅舅,你怎么来了?”
魏朝清的目光落在沈秀身上,随后才转向魏长生,“福宝可在这里?”
“在这。”沈秀把怀里的福宝抱起来,她递给魏朝清。
接过福宝,魏朝清静然片刻,他低头抚摸福宝,也不知问的是谁,“荔枝扇味道如何?”
魏长生,“好吃,可好吃了!”
发现魏朝清看向自己,沈秀连连道:“夫子手艺出神入化,荔枝扇味道极好。”
魏朝清颔首,侧身离去。转身时,浅浅的笑意爬上他唇角。他走出屋子,走了一段路,忽而想起什么,又折返。方至门边,便听到沈秀叹气。
“长生,你舅舅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要如何处置我?”
“不知道。”
“我要关在这里关多久?”
“姐姐……你想出去?”
“我当然想,我没有犯任何罪,我想出去,想去找我爹娘。”
“姐姐,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你帮了我很多。还有你舅舅,你们都是好人,我很感激你们。”
说到这里,她低落地矮下肩膀,“我没有犯偷窃之罪,只是这罪名很难洗清,我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恢复自由,何时才能去找我爹娘。”
魏长生见状,一股冲动席卷大脑,“我可以、我可以偷偷放走你,姐姐,你若真想出去,我可以偷偷放走你!”
沈秀惊愣。她还未说话,门边猝地传来魏朝清的声音。
“长生。”严厉的声音传到耳畔,魏长生一个激灵,跳起来,“舅舅?!”
魏朝清入内,色严声冷,“你方才说什么?”
“我、我……”
“夫子恕罪!”沈秀扑通一下跪地,“长生只是好心,都是我的错,您别怪罪他!”
魏朝清:“你起来。”
沈秀不敢起来,她跪在地上,“请夫子别怪罪长生。”
“你先起来。”
她吸了口气,从命,从地上爬起来。
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魏长生蓦地挡在沈秀身前,“不是,不是姐姐的错,是我自己,我就是想放姐姐走,舅舅,你到底要关姐姐关多久?姐姐没犯罪,能不能放她走!”
说着说着他两眼红起来。
魏朝清凝目,道:“若放走她,万一她被世子的人抓住,你可知她会有何下场?”
闻言魏长生一震。若在府里,姐姐会是安全的。但如果放走她,她被世子那边的人抓住,她说不定会性命不保!
“那、那要怎么办?姐姐没有偷东西,这件事是个误会,可这事根本就查不清楚,根本就没有办法洗清她的冤屈!”魏长生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掉。
魏朝清默然下去。
沈秀垂着眼帘,心里有些诧异。魏朝清听到魏长生说要偷偷放走她,他第一时间门不是生气魏长生要放走她这个嫌疑犯,他关注的重点是她会被司马烨的人抓住?
夫子当真是心善之人。她很幸运,能遇见这样心善又公正的人
魏长生抽噎着,“舅舅,你打算怎么办?”
魏朝清:“容我再想想。”他最后再看了沈秀一眼,转身离去。
等他走了,沈秀拿出帕子,去擦魏长生的脸,“长生,谢谢你。”
摇摇头,魏长生一脸自责以及无力,“姐姐,我护不住你,我若是有舅舅和世子殿下一样的权力,我就能护住你了。我有他们一样的权力,你就算洗不清罪名,我也能护住你的,可是我……”说到此,他越发伤心,哭得更加厉害。
他从未如此怨恨过自己这般无能,从未。
沈秀心里微微酸楚,她捧住他沾满泪水的面庞,“长生,为何对我如此好?”
“因为我……”他垂下睫,“因为姐姐是我的好友。”
“长生,若我还能活着,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她轻轻擦掉他眼角的泪,一字一句道。
魏朝清回到书房。他静坐于书案后,陷入沉思。
眼前浮现出沈秀低落难过的模样,他按住微微刺痛的心口,脑子里开始天人交战。
放过她罢。
可她是嫌疑犯,有可能犯了偷窃之罪。他怎能无视律法,直接放走她?
放过她罢。
他已经违背一秉至公的原则,难道还要再继续放纵自己?
魏朝清坐在书案后,彻夜未眠。
晨光乍泄,从窗外倾泻进来时,魏朝清抬首,望向朗朗清天。
他的心已然为他作出选择。他愿意相信她,信她未曾偷窃。他愿意为她无视律法这一回,从心这一回,自私这一回。
他决定放她走,放她自由。
望着清天,魏朝清从胸腔里逸出一声叹息。
只是,他不能就这么放她走。若直接放她走,她可能会被司马烨抓住。
他想了许多法子。
可以准备一具与她相似的死尸,让司马烨以为她已死。然后他可以给她重新安排一个身份,让她以另一个身份活下去。但这法子并不万全。
还有其他法子,也通通不万全。
魏朝清执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三个字:司马烨。
他已想到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