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老鹰捉小鸡1
春日的午后,阳光金灿灿,微暖的风,熏得人欲睡。
这般最是闲适的时辰,谢家东跨院,却忙得手忙脚乱,仆从们有的搬着箱笼,有的洗笔,有的整理衣裳书籍。
从月洞门望去,没有一处悠闲的。
几个小丫鬟从月洞门跑过去,钻进书房:
“快些,动作快些,可不好被老爷夫人瞧见了。”
“你别搡我,我正弄着呢!”
她们打开鎏金红木的书盒,往里面狠狠地塞糕饼。
这些可都是十一郎爱吃的,若去了怀名谢家主家,只怕没有人给他做这些糕饼,十一郎可得饿瘦了!
这时候,门外有丫鬟唤了声:“王夫人安。”
屋内几个小丫鬟忙关上书盒,紧张地搓手。
下一刻,一个挽发庄严的妇人,进了书房,这位便是当家的主母,王夫人。
王夫人示意身旁跟着的何妈妈。
何妈妈瞪那几个小丫鬟一眼,径直过去,打开书盒,糕饼多得挤不进,掉了一个,骨碌碌滚远了。
小丫鬟们害怕,纷纷低头。
何妈妈:“你们这些丫头,擅自塞饼子到十一郎的书盒里,是什么居心?是想要害十一郎啊!”
小丫鬟们:“何妈妈,我们没有,只是……”
何妈妈:“还敢狡辩?拖出去,一个挨十板子!”
小丫鬟们跪下:“夫人,我们再不敢了!”
外头传来一阵疾步声。
一个玉面小公子,自门外迈进来,道:“母亲,不要罚她们,是我要她们给我多多地装糕点。”
小丫鬟们立时转惧为喜:“十一郎……”
谢兰序,行十一,年十三,最是端正俊美的容貌。
“他”还有另一个名儿,谢兰絮。
正是兰絮。
兰絮及时来救人,她是决计不能让丫鬟们平白受罚的,王夫人却恨铁不成钢。
她拿手指戳兰絮的脑门:“就是你,日日宠得这些丫头没了分寸!”
兰絮:“哎呀哎呀,母亲,孩儿知错了!可是再戳下去,孩儿好不容易记住的论语,就戳没了,人也变傻了。”
她这一通耍宝,叫王夫人没忍住一笑。
趁着这时,兰絮朝拿几个丫鬟偷眨一边眼睛,丫鬟们得令,赶紧偷偷溜走,免了一顿罚。
王夫人暂不计较兰絮的小动作。
她忧心的事,可多着呢!
她牵着兰絮的手,在桌边坐下,拍了拍,语重心长:“儿啊,今年开春,你已十三了,此番前去怀名主家,我如何都不能安心。”
谢氏是当朝有名的望族。
兰絮投生的这一房,是谢氏分支中的分支,饶是如此,她父亲也是经商的好手,家中产业殷实,酒楼开满庆湖省,足够三代挥霍。
然而长年以来,外人一提兰絮家这分支,便是两个字:绝后。
这就要说到谢家如今的情况,谢老爷生不出儿子。
兰絮前面十个,全是姐儿。
轮到兰絮出生时,谢老爷子身体已经被酒肉掏空了,不管正妻王夫人,还是妾室,都几年无所出。
所以,王夫人好不容易怀上,谢老爷便指望生出个耀祖。
时下对生男生女的判断,多有偏方,如孕肚形状、诊脉、酸儿辣女,新老办法都用了,全都佐证,王夫人肚子里的是个男孩。
谢老爷又找道士和尚来算,都说此子乃千百年一遇的好命,定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这种命格,定是男孩。
就连王夫人也深信不疑。
如此一来,王夫人仗着肚子,手握大权,打发了不少妖妖娆娆的妾室,出了一口恶气,谁承想,火候营造到如此地步,生出来的是个女孩?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谢十一就成了男孩。
实在是可笑可悲。
今年开春,听闻致仕的蔡阁老,要在怀名谢家办的崇学馆里教学问,这可引起整个庆湖省学子的关注。
兰絮父亲忙往各处使银子,共计花了三万三两银子,又因为是谢家旁支的孩子,总算是把兰絮塞去怀名主家。
虽然兰絮并不是读书的料子,可只要考个举人,他们这分支,也就能洗去一身商贾气,抬头做人了。
然而,女扮男装,终究不是个事。
何妈妈去把着门窗,以防隔墙有耳。
王夫人认真看着兰絮。
她倒是没想要兰絮去考什么举子功名,去了也躲不过搜身检查,何况,在这个家里,只要兰絮一直扮着男装,就什么都有了,哪里需要非去博功名。
不过女扮男装不是长久之计,这条去怀名谢家读书的路子,有一处最重要的地方。
王夫人试探着问:“那私塾,多是各地男子,你该怎么过?”
兰絮:“没事的母亲,我不和他们鬼混便是。”
王夫人一惊:“那不行,你可得和他们一个个认识。”
“我听说,那京城的侯爷公爷之子,都慕蔡老之名,来怀名崇学馆,你千万不要怕事,该和他们结交就结交,打好关系。”
兰絮:“……”
她心情顿时有点复杂。
王夫人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这么教女儿:“你想啊,你终究是女孩子,放眼整个大盛,哪有人和你一样,有机会接触这么多王公子弟的?”
“你千万不要舍了这个机会,不然,若有一日,你那身份暴露了,现在有的一切,也都没了。”
“但如果你物色了个高门子弟,高嫁出去,让咱们这一支脸上贴金,老爷定不会怪你扮男装,娘也能脱罪,你懂么?”
兰絮:“孩儿……明白了。”
王夫人见她听进去了,才把话题往回说:“当然,你也不能落下读书,那些个王公贵族子弟,一个个都爱才女,你把书读好了,才能引得男子的青睐,不能再像往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兰絮:“是是,争取日日打渔,吃那全鱼宴。”
这调侃的话,让王夫人气得捏她脸颊:“就知道敷衍你娘,你脑瓜子聪明着,就是不肯使劲!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兰絮忙道:“母亲,孩儿想起还有一些书没收,先走了。”
她说完就遁了,留王夫人和何妈妈面面相觑。
王夫人:“这孩子,如此懒惰怕事,如何是好!”
何妈妈笑道:“夫人不必忧心,小十一虽然性子懒,读书不勤快,骄纵,不学无术,胸无点墨……”
王夫人斜何妈妈一眼:你可快住嘴吧!
何妈妈:“但她好看啊。”
王夫人:“……”
好看,是真的好看。
两人一同看向门外。
兰絮走到月洞门,又被几个小丫鬟围住,一个个都舍不得她走。
大约三年前,王夫人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小女儿,生了一副天资之貌。
为了扮男孩,兰絮半点胭脂水粉没用,那明媚的眉宇,却如这昭昭春日,瓷白的小脸,瘦削的身段,哪样都极为引人注目。
这还是公子模样,若换成女儿扮相,只怕这方圆百里,找不出如此的好模样。
可现在,她不得不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若被发现,她如今所有一切,便都毁了,连带着王夫人一起。
所以,王夫人不得不那样嘱托她。
她拿手帕,擦擦眼泪:“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年我没有瞒下……”
何妈妈:“夫人慎言!”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既做了,谈何后悔?
王夫人收起情绪,低声说:“但愿她能把我的话听进去,找一个如意郎君。”
……
拜别了父母亲与十个姐姐,带着十箱子行李,兰絮坐上前去怀名的马车。
在摇晃的马车里,她打了个呵欠,
看来,原主谢兰序(谢兰絮),就是把王夫人那些话,全听进去了。
按照世界推演,在进了怀名谢家的崇学馆之后,谢兰絮仗着男装,积极主动与崇学馆中的贵族子弟接触,周旋于他们之间。
她期望能像母亲说的那样,谋一门好亲事,以防将来扮男装事发,自己和母亲都得出事。
只是,事情没有谢兰絮想的那么简单。
世家子弟又不是傻子,渐渐有人发现她是女的,一下看透她的意图,便耍弄她,谢兰絮根本玩不过这些从京城来的世家子弟,被耍得团团转。
而原世界女主谢玉君,是谢家主家嫡女,她也在崇学馆进学,却以优秀吸引得子弟们纷纷为她折腰。
谢兰絮看不过谢玉君,几次陷害谢玉君,被曝光后,落得个万人嫌的下场,身份也瞒不住,闹了好大笑话,甚至传到了京城。
最后她与王夫人母女被迫削发为尼,过上清苦的生活。
系统:“所以宿主这次的【女配翻身计】任务,就是要从万人嫌女配,变成万人迷女配,需要收集一定的好感值,才算完成任务。”
兰絮:“知道了,三年前你就说过了。”
系统:“这不是帮你回顾嘛。”
兰絮靠在马车上,叹了口气。
系统赶紧给她打气:“真好啊,至少不是乱世,让我们大干一场吧!”
兰絮泪目:“呜呜呜,怎么干,要读书的。”
系统:“唉你别哭了,我陪你一起读嘛。”
兰絮:“行吧,那读书就交给你了!”
系统:“……好吧。”总觉得,似曾相识啊。
……
从兰絮家到怀名谢家,一共走了三日的马车。
谢家在庆湖省根系深,枝叶繁茂,但世人要提起谢家,便只是怀名谢家。
怀名谢家,与灵定傅氏、宣宁沈氏,南陵邵氏并称四大世家。
这种繁华,从兰絮的马车刚进怀名,就有感觉了,哪儿都有“谢”,路边卖豆腐的,也自称谢氏豆腐。
板石路的尽头,就是谢家的宅子。
兰絮他们来的不巧,此时宅子外,排起不少青年学子,递交拜帖,都是想看看能不能得了机运,进崇学馆。
这盛况,把官学都比下去了。
附近也聚了不少女子,翘首看戏,有消息灵通的,碎语:“听说蔡老不回灵定,偏来怀名,是还谢老爷子的恩情?”
“是啊,蔡老这次还把探花郎也带来了。”
“哪位探花郎?”
“就是太康三年,那位险些三元及第的探花郎!那届前三甲,只他生得貌比潘安,皇帝不忍指那两个四十岁的为探花,便指他为探花,不过呀人人都知晓,他才是真状元!”
“他可是位人物,怎么,是外放到怀名的?”
“非也非也,这就要说到他和公主的事了……”
兰絮本来还想再听听八卦,那几位女子瞧见了她,话语纷纷一顿,还想将她再仔细瞧瞧。
她不得不把车帘放下。
低调点,总归没错。
她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轮到她递交拜帖。
这一日的拜帖递下来,寻常的门房小厮,早就不耐烦,但这谢家小厮,半分礼数没有出错。
他接过拜帖,赔笑道:“公子也姓谢?好巧,只是要劳烦公子稍等,若家主要见,来日定请公子进府,只是今日事务繁多……”
他这客套话说一半呢,车帘从里头掀开了。
谢家主家的大小主子,一个个都生得容长脸,或俊逸或娇美,小厮是见多的,乍一看兰絮的面容,他还是怔了怔。
兰絮压低声音:“我是谢家五房旁支,行十一的谢兰序。”
小厮回过神:“是十一郎啊。”
到底是使了三万三银子的,小厮极为客气,请兰絮进了谢府。
这谢府雕梁画栋,楼阁众多,每一处落到人眼里的景观,全都有来头,却藏奢于清雅。
兰絮也是在一座富贵的宅邸里过了三年的人,见着这谢家主家,方知道,大世家享受起来,最是讲究。
她与小厮拜会了怀名谢家的当家主母,她的堂婶婶,也便是主理收了钱那位,寒暄过后,这才被带去崇学馆。
小厮解释:“崇学馆以前是谢家私塾,前几年方开放了,叫外头人也可以进来学习。”
崇学馆离谢家,隔着几条巷子。
小厮看了眼兰絮身边伺候的人,说:“十一郎,崇学馆里面设有舍馆,若要带服侍的人,只能带一个,而且只能是小厮。”
兰絮:“明白,这些可是事先都说过了的。”
她此行来怀名,除了侍卫外,带了四名小厮,四名丫鬟,如今既要在舍馆定下,她一个小厮都不打算带。
为了隐藏身份,她从小不需丫鬟贴身服侍。
兰絮只留下两个丫鬟,去外面租赁宅子,方便出意外时照应她,其他的就让他们回去。
小厮还好,被支走的另外两个丫鬟,顿时哭了:“十一郎别赶我们走,我们就喜欢在你身边……”
要说还是女孩了解女孩呢,兰絮和家中的丫鬟关系很好,她在她的位置,也给丫鬟们带来很多方便,无关两性,大家都很喜欢她。
要不是任务有指定对象,兰絮这万人迷的任务就要完成了。
只是丫鬟们的不舍,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嗤。”
旁边的舍馆,一个高瘦的男子,展开扇子,嘲讽一笑:“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胭脂堆里出来的小公子。”
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兰絮的下面:“你能满足这么多可人的姑娘么?不如我来帮忙?”
几个丫鬟愤怒:“你说什么呢,平白污蔑我们家公子!”
小厮们也捋起袖子。
虽然兰絮和他们不算亲近,但赏钱从不缺他们的,也体恤他们,如今自家主子被小瞧了,他们也不能容忍。
这点吵闹声,引得舍馆附近一些学子的注目。
兰絮拦住丫鬟小厮。
真在崇学馆外打起来,多么丢人,崇学馆也会把她扫地出门,打道回府的话,任务肯定得失败。
于是,她客气笑了一下,道:“这位仁兄,我是谢家五房旁支谢兰序,敢问你是?”
男子收起扇子:“你竟还是我家亲戚?我是谢骅,我可从未听过你这号人物。”
谢骅是长房庶子,年十八,真要算,也是谢兰序的侄子,当然,他们的亲戚关系够远了,兰絮不好硬攀。
兰絮:“我就是功课太差,父母又寄予重托,便来崇学馆求学。”
谢骅明白了,花钱塞进来的。
他大笑,道:“那我来考考你。”
兰絮:“……”
她义正辞严地拒绝:“我父亲常说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我觉得他说的没错,谢骅兄就不必再考我了。”
居然有人对纨绔的身份这么理直气壮,舍馆周围,一些人发出善意的轻笑。
谢骅却觉得被下了面子。
他不肯轻易放过谢兰序,坚持:“你就是再胸无点墨,诗词也是背过的吧?只要你能接出我下一句,我就不为难你。”
兰絮:“我真的不会。”
谢骅:“没关系,随便你接,只要上下句,语境通顺便好。”
这个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难,有些没听过的诗句,他出上句,让她自个儿诌出下句,根本就是要看她笑话。
系统在兰絮脑海里摩拳擦掌:“来吧,什么诗词,我早都会了,让我来应他!”
兰絮:“不。”
她有系统这个金手指,但没必要崭露头角,不说枪打出头鸟,就是“学渣”人设,总比“学霸”人设简单。
学渣只会做二元一次方程,就很了不起,而学霸只会做二元一次方程,就是笑话。
眼看谢骅是不给她好过了,兰絮不再推脱,也正正脸色,道:“那请吧。”
谢骅又打开扇子:“你听好,上句:北方有佳人。”
兰絮轻吸一口气。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自挂东南枝。”
谢骅:“……”
竟然通顺融合了,虽然画面是有些滑稽。
谢骅不服:“两个黄鹂鸣翠柳。”
兰絮:“自挂东南枝。”
谢骅:“空山新雨后!”
兰絮:“自挂东南枝。”
谢骅:“这什么东西!”
兰絮:“自挂东南枝。”
谢骅:“……”
周围已经有人笑翻了,还有和谢骅是熟识的学子,过来拍拍谢骅的肩膀:“罢了罢了,一句‘自挂东南枝’,足以堵了你百千句诗!”
兰絮见好就收,也赶紧朝四处拱手低头,谦逊道:“我学问也就只这么点了,还望各位海涵。”
大家看不起脑袋空空之人,但她贵在实诚,有自知之明,说话好听,又长得这般好看……
这下,就算有人因为她是花钱塞进来而不屑,也没人再像谢骅一样,直接针对她。
免得到头来,她真跑去自挂东南枝了。
而此时,崇学馆外。
谢玉君刚让人套好马车,就看丫鬟急忙跑过来,丫鬟说:“玉姐儿,不用过去了,骅哥儿碰了一鼻子灰!”
谢玉君是这一辈的嫡长女,谢家女子是可以在崇学馆进学,不可住在崇学馆舍馆。
所以谢骅为难谢兰序时,她不在场,可是,谢兰序是个旁支的,也是谢家人,谢家人为难谢家人,岂不是传笑话?
何况谢兰序那三万三的束脩,也不是白交的。
也只有谢骅那蠢货,才会闹出这样的事。
所以,她听说之后,本是要去解围的,结果谢兰序居然自己就处理好了。
听得丫鬟复述完兰絮的做法,谢玉君忍俊不禁:“自挂东南枝……好,真是好!堵了堂兄那嘴!”
另一头,崇学馆上。
崇学馆共两层,一层为学社,二层则设有茶室,适合清谈、辩学,也可以看到舍馆的画面。
此时崇学馆还未开馆,二层的茶室,却有一缕袅袅茶烟。
蔡老一身深蓝布衣道袍,花白的头发松散地束着,朴实无华,若乡间老叟,半分瞧不出在内阁中叱咤风云的模样,唯眼中的犀利,令人觉出几分异常。
他捋捋胡子,笑道:“自挂东南枝?这孩子,还挺有灵气。”
坐在蔡老对面,是一个容貌年轻的男子,正是蔡老这次带来怀名的探花郎,傅洵。
傅洵端起茶盏,撇去浮沫,无声饮了一口。
那柔软的茶烟偏爱他,不舍离去,在他眉眼间,多彷徨了一息,却没能化开他俊容的冷厉。
他声音也若含着冷霜,无甚情绪:“只是滑头。”
这种学子,他不是没见过,仗着一点小聪明,就飘飘然,惹人生烦。
蔡老摇头一笑:“难得见你这么快对一个人下定义,不急,再看看。”
傅洵没再说什么,是因为敬着蔡老是长辈,不想做一些无意义的争辩。
实际上,他不觉得有什么好再看看的。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和这种人接触。
第62章 老鹰捉小鸡2
崇学馆的名头再大,也只定了百余学额。
百余学额,谢家子弟包括女子占了五成,其余就是从各处来的学子,都得入住舍馆。
舍馆原是二人一间,兰絮有钱,就塞钱住了单人间。
她那十箱行李,只留一箱在舍馆,其余的全让丫鬟带去外面租的小院子,倒不是不想买下个院子,是谢老父怕太过招摇,引主家不满。
不过租下来也没差,兰絮在休假之余,可以去院子歇息。
崇学馆的休假,是一月一日,对这点,兰絮心里奔腾千军万马,大盛朝臣一旬二休,假期都比他们多!
果然读书人苦啊。
至于吃饭,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己着人出去外面买,另一种是每月交足饭钱,由谢家统一安排饭食,自由选择。
兰絮没有可以差遣出去买东西的人,选第二种。
不过,在崇学馆,带小厮在身边的,才是少数,不少人和兰絮一样,一个伺候的都没留,是为了表示自己是来苦读,不是来享乐的。
所以,谢家专门安排了食肆,就在舍馆到学馆中间,天刚擦亮,肉包子的香气,就满满地溢了出来。
兰絮的困意,都被肉包子打走了。
她双眼紧紧盯着笼屉,咕咚一声,咽了下喉咙:“钱妈妈,快好了没?”
掌管包点的,是谢家一个五十多岁的家仆,姓钱。
钱妈妈可不管学子学问多少,她包的包子,能被人这么馋,她肯定高兴,说:“你这小娃娃,都说还有半刻钟才能好,这么着急啊。”
兰絮:“我不急,但我腹中那饿鬼急,钱妈妈,这肉包什么馅啊?”
钱妈妈:“这馅料,是我早早起来调的,香菇、鲜肉、鸡蛋、葱花,怎么样,听着是不是寻常?”
兰絮:“是有些寻常,可是怎么这么香?是不是先煎过的?”
钱妈妈:“你是个懂吃的,香菇鸡蛋确实先煎过,不过,得用花生、蒜、生姜、辣椒、小茴香、鱼香菜并猪油,煎出香气,捞出来,再一一煎炸,味道就出来了。”
兰絮惊讶:“竟这般废功夫,钱妈妈懂得真多,可当先生!”
钱妈妈:“哪就能当先生了,老婆子不过会做点菜。”
兰絮:“哪里当不成,会的比我多,那就是我的先生。”
钱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兰絮和钱妈妈聊着,身旁也来了一人。
他也为肉包子而来,突的,他对兰絮说:“诶,你是东南枝那个吧?”
兰絮侧眸。
系统:“叮,刷新新角色,【卫国公世子】江之珩,年十三,注释:符合任务对象要求。”
万人嫌变万人迷的任务对象,不是固定的,但是有门槛,必须是贵族子弟。
像昨天,兰絮遇到谢骅时,系统有出来介绍谢骅,就没有强调他可以当任务对象。
整个崇学馆中的学子,除了谢骅十八岁,大家的年龄段,分布在十三到十六,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二岁。
卫国公世子江之珩就与兰絮同岁,他明眸皓齿的,不难看出,以后应当也是帅哥。
但那是以后。
兰絮对这种毛没长齐的小子,几乎产生不了什么感情。
在心里把江之珩画了个个大大的叉后,兰絮堆起笑容:“我叫谢兰序,兄台是?”
江之珩也通了姓名,叙年齿,他生辰比兰絮早一个月。
兰絮拱手道:“世子兄。”
江之珩摆摆手:“入了崇学馆,不分贵贱,你叫我江兄吧。”
兰絮从善如流:“江兄。”
两人这一嘀嘀咕咕,那肉包子也好了,钱妈妈掀开抽屉,香味四溢,真叫人口齿生津,恨不得赶紧往嘴里塞几个。
钱妈妈用铁钳夹起两个肉包子,放到纸袋子,递给江之珩。
江之珩:“劳烦,我要再来一个包子。”
钱妈妈解释:“小江世子不知,食肆的份例都是固定的,我按你们人头捏的包子,一人两个,若不够吃,前面的摊位还有苞谷、鸡蛋、小米粥,种类丰富得紧,也不限量。”
江之珩接受了这个回答,他走出两步,想问兰絮要不要一起吃饭,多个饭搭子总比自己吃好。
他一回头,却看钱妈妈迅速往纸袋子塞了四个包子,递给兰絮,又使了个眼色。
兰絮感激地朝她眨眨眼。
江之珩:“……”他还没走远呢!
不过,他也不该小瞧了东南枝兄弟,竟能凭一张巧嘴,哄得钱妈妈动了别人的份例。
就是不知道动的是哪个倒霉蛋的。
自然,兰絮捧着热乎乎的包子,离开了包子摊位,又对江之珩说:“江兄,我分你一个包子,你别卖了我啊。”
江之珩心情好了:“行。”
半大少年,能吃穷家里,光是早餐,江之珩吃了三个肉包子不够,还添了一个苞谷,两个鸡蛋。
相比,兰絮吃了两个包子。
不过她吃得慢,江之珩也没留意。
而此时,没有住在舍馆的谢家人,也纷纷到来了。
江之珩身份摆在那,谢家有几个郎君,来和江之珩打招呼,连带着和兰絮见过礼。
系统一条条播报跳出来,有的可以当任务对象,有的不行。
但看一张张十二、十三岁的稚嫩的面庞,就是再好看,也还是小孩。
兰絮心里稳如老狗,恐怕这个任务要等三年后才能有所进展了。
这时,十二岁的谢小郎君,眼尖地见到大姐姐的轿子,忙说:“我大姐姐来了。”
那就是谢玉君了。
轿子停下,一个女子被丫鬟扶着下轿,她身上一件银地葡萄缠枝对襟,一条八幅百蝶湘裙,姿容清丽,气质出尘。
她分明也才十四,便叫一众谢小郎君乖乖束手,露出听话的模样。
谢玉君好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呢,学馆可开了。”
小郎君们:“是是,大家一起去吧。”
江之珩和小郎君们在前面,兰絮和谢玉君落后。
兰絮是因为和他们格格不入,不想橘瓣装蒜硬挤进去。
谢玉君则另有缘由。
在寒暄时,她身边的丫鬟暗暗跑走了,如今丫鬟折回来,丧气:“玉姐儿,早餐只有小米粥和水煮肉片了。”
谢玉君用手帕,捂了下嘴角。
最近谢家老祖宗身体不适,谢玉君早上会去侍疾,今早亦然。
只是,今天崇学馆开馆,时间定得很早,她不得已把早餐带去轿子上吃,丫鬟却手忙脚乱,打翻了。
这才要来食肆吃。
可如今天气渐热,吃小米粥和水煮肉片,不说携带去小厢房,容易给人瞧见,影响不好,也难免吃得满头大汗,又临近开馆,叫先生看到了,极为不雅。
最好是包子、鸡蛋、苞谷之类的。
可惜崇学馆的学子也知道这个道理,把不容易吃落汗的抢着吃完了。
难道早上要饿着肚子?
若肚子发出叫声被人听到……
谢玉君刚这么想,她肚子就发出“咕咕”的声音。
这道声,不啻于平地惊雷,把她轰得摇摇欲坠。
还好前面的郎君们正兴致勃勃说着话,没人发现。
但是,她旁边还有……她看了眼那过分俊美漂亮的小郎君,小郎君显然听到她肚子在叫,也看过来。
谢玉君面上烫得能热鸡蛋。
下一刻,却见他塞了一个纸袋子给自己。
丫鬟接过纸袋子打开,里面竟是一个肉包子。
兰絮:“我没吃完,你吃吧。”
谢玉君忍住羞耻,又很感动:“我……”她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兰絮:“谢兰序,家中行十一。”
谢玉君这才反应过来:“是你,东南枝那个。”
兰絮:“……”
完了,她昨天的自挂东南枝好像出圈了,一个个都记得她。
谢玉君捧着还热乎乎的包子,她脸颊粉粉的,对她一笑:“谢谢。”
兰絮:“客气了。”
……
过了春节,崇学馆开馆第一日,在二楼聚集所有弟子,在正式开馆授课前,进行一场论述会。
二楼开阔,左边是茶室清谈室,右边一大片空地,四周镂空,仅以柱子撑住,雕栏玉砌,垂下轻纱幔。
最前面的墙上,则挂着孔孟二圣的画像,庄严端肃,颇为尚古。
空地摆上一个个矮案,轻纱幔另一旁,则是十多女君的席位。
郎君们随意择席而坐,兰絮不抢前排,直接走到最后一排,盘腿坐下,舒舒服服地叹一口气。
没一会儿,崇学馆的谢馆长来了,四周的吵闹声顿时收敛。
谢馆长是谢家人,一身仙风道骨似的,他之后进来的,就是崇学馆原来的三位先生,也是原来谢家私塾的先生,都是当世有名声的儒生。
在之后,才是蔡老与傅洵。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格外引人注目。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多说一句。
谢馆长:“三位老先生,将分别针对儒家经典、算学、律令等,进行传道受业解惑。”
“想必诸学子也听说了,今年我谢家聘了蔡远忠老先生,进了崇学馆授业。今日的论述会,便不再有我操持,交给蔡老先生与傅探花。”
众多学子起身,拜见先生。
兰絮想起自己在街上听到的八卦。
她看向台上。
那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是年近七十的蔡老,老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负手而立的年轻人。
他看着二十岁出头,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天庭饱满,眉眼清冷凌厉,光是样貌,就俊逸非凡,最难得的是,他身上一种松柏之风,将他雕凿出一种可远观却不可接近的冷。
便是站在阁老蔡老身旁,气势也半分不逊色。
这种男人,就很有深度,很有让人琢磨的劲儿。
兰絮欣赏了会儿,系统播报:“刷新新角色,傅洵,年二十二,太康三年探花郎,注意:强烈不推荐将他当做任务对象。”
强烈不推荐?
兰絮:“什么意思?”
系统:“我也不清楚,这是后台母系统的指令,不过一般情况下,只有他身上存在让你任务失败的极大可能,才会强烈不推荐。”
兰絮明白了,就是傅洵虽然符合任务对象要求,但风险系数太高,不推荐。
她也觉得,看看就得,他大她这具身体九岁,她才不要给自己找个大爹。
蔡老讲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们来了崇学馆,要专心研学等,末了,话锋一转:“我与谢馆长商讨过,按说一百学子,我们五六人教你们学问,是够了的,不过我有一些新想法。”
“我会发一张卷子给你们,按卷子,将你们分为甲乙两个学次。”
话音刚落,学子们跃跃欲试。
蔡老强调:“甲乙学次,并无高低之分,知识一样授予你们,只是二者授课的方式,不尽相同。”
即使如此,众人心里也明白,甲学次,必定更受蔡老的青睐。
兰絮看透本质。
她有点想躺倒了,怎么这里也搞实验班、重点班啊。
不多时,卷子分了下来,是一张空白的纸。
所有人的笔墨纸砚都备好了,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蔡老方清清嗓子:
“考题是:若忻王,兆王,杭王三位王爷,同时请你当入幕之宾,你会选哪一位?一刻钟内作答。”
当是时,学生们或惊讶,或畏惧,亦或不满。
因为这道题,竟直点当今时局!
三年前,太康六年,太子行巫蛊之术被废,幽禁于平亭夹道,太子党羽悉数被剪除。
如今朝中,除了尚在襁褓的九皇子,仅剩忻王,兆王,杭王三位成年皇子。
将来登顶大宝之人,必定是三王之一。
蔡老的问题,稍微做了掩饰,可聪明人一听便知,这是变相询问,他们认为谁会登顶大宝。
他们中,最大也不过十八岁的谢骅,最小的才十二岁,遇到这种问题,不少人傻眼了。
他们面面相觑,想从彼此眼里,看到点什么。
谢馆长便冷声:“不必沟通,也不准偷看旁人所写,否则,一律逐出崇学馆。”
学生们赶紧低头。
只是,这种问题,背地里和至亲好友,都不好明聊,怎么可以写在纸上?
不说有因言获罪的可能,将来,被拿去当他们站队结党的证据,仕途也都毁了!
一眼望过去,不少人犹犹豫豫,不知如何落笔。
但有一些学生,早就奋笔疾书。
譬如谢家嫡长女谢玉君、卫国公世子江之珩、长宁侯次子冯嘉……
傅洵替蔡老掌眼,这些动笔的孩子,全都是他们事先了解过的可塑之才。
果真没出他们所料。
傅洵正要收回目光,突的,在堂屋的末尾,最后一排,也有一人在挥洒着笔头。
蔡老认出那位是自挂东南枝的谢十一,他摸着胡须,露出笑容。
傅洵则拧起眉头。
他袖手,从台上走了下去,他所过之处,本来正焦头烂额的学子,都僵硬了,屏住呼吸,等傅洵离开,才敢继续思考。
兰絮是等到傅洵走到她身后,才发现,他的目标是她。
他即便尽力敛起呼吸,将自己融入空气似的,存在感依然很强。
兰絮笔下一撇颤抖了。
救命啊!
被监考老师看试卷是什么感觉,头皮都要炸了啊!
兰絮欲哭无泪,调整了一会儿心态后,才又埋头,拖拖拉拉地写着。
傅洵也看清了她卷上的字。
第一反应是丑。
都说字如其人,他承认,谢十一生得端正,但笔下的字,就像螃蟹爬似的,扭扭歪歪,一看就是腕上无力导致的。
若谢十一姓傅,他高低会让她挂着小沙包练字。
自然,谢十一并非傅家子弟,傅洵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她费心费力,这个念头,就仅在傅洵脑中留了一瞬。
兰絮还不知道姓氏救了自己狗命。
她已经自暴自弃了,瞎写吧,反正在监考老师的眼睛里,她写的都是狗屁。
兰絮在纸上,那三位王爷里,选了忻王。
理由有如下几点,第一,忻王的封地就在庆湖省一带,她讨厌车马劳顿,不想跑太远,不如就去忻王那。
第二,忻王对吃的很懂行,他著有《食天下》《庆湖水生食物烹煮记》等著作,跟着他肯定能吃好喝好。
第三,听说忻王爱钓鱼,钓鱼佬一般不是什么坏东西……
……
傅洵:“…………”
狗屁。
……
一刻钟转瞬即逝,蔡老在台上咳嗽:“停笔。”
学子们纷纷搁笔。
傅洵也回去了,兰絮得以松一口气。
谢馆长道:“诸位,把试卷反过来,盖在桌上。”
这么一盖,没人能看到他们到底选了哪位王爷,学子们也松口气。
几个先生负责把卷子收了上来,下一刻,又一个先生,从门外搬了火盆进来。
蔡老并没有看任何一份答案。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试卷丢到炭盆里,火舌一下舔舐试卷,将众人的担忧,也都烧得一干二净。
这下,有些学子反应过来,蔡老为何这么做了,可他们已经错失良机,一个个面露懊悔。
接着,蔡老点学生:“甲等学次,此次一共有二十一名学生入选。”
“谢玉君、江之珩、冯嘉、谢骢……”
饶是谢玉君,知道自己进了甲等,也难免露出一丝欣喜。
这毕竟是一种来自长辈的肯定。
越念到后面,名额越少,众人越紧张。
末了,第二十一个,不知蔡老是不是故意的,他停住了。
而兰絮骤然心跳加快,有种要被点名的预感——
蔡老:“谢兰序。”
兰絮:“……”啊啊啊!
前面二十个学生,学识颇丰,被点进甲等,众人不服也得服。
但是这第二十一名,乃是花钱买进崇学馆的!
场上哗然,兰絮木然。
谢骅大声道:“蔡先生,这是不是弄错了啊?”
有人应和:“就是,他可是只会一句自挂东南枝的纨绔之辈!”
兰絮心里也希望,是蔡老念错了。
她真的只想随随便便苟着的啊!
面对不服之声,谢馆长想替蔡老解释,蔡老却拦了一下,亲自道:“方才我出了题之后,只有上面这二十一人,没有犹豫,立刻作答。”
“其余人或是犹豫,或是不解,或是焦急。”
谢骅还是不服:“这不公平,这种问题,叫我们如何能够立即作答呢!”
这回,是傅洵开口了。
他声音冷冷沉沉,音调不高,那股子收蓄不发之势,却让谢骅一下闭了嘴。
只听他道:“读圣贤书,切忌闭塞思想,失了主见。”
“不论错对,你们都该有自己的想法,时局不会写在课业里,让你们去背诵,能够在突击检查里,从容不迫答题之人,心性皆足够坚定,为人不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如此品性,足以进甲等。”
兰絮闭上眼睛。
终究是吃货,害了她。
她之所以了解忻王,也是因为那些食录记事,兆王和杭王,她是半点不了解啊!
而且,傅洵还看过她的回答,他比谁都清楚,她就靠运气,成为这第二十一名的,怎么还能让她进甲等呢?
想死。
论述会后面,谢馆长与几位先生,都分别讲了几句,不过,能听进去的是极少数。
会议结束,下午,便正式授课。
甲等二十一人,被分到学馆单独的学社。
他们虽然彼此对彼此对有耳闻,也有人以前就认识的,关系还不错的,作为崇学馆学子,便也重新介绍一轮,互通姓名年龄。
兰絮站在二十人开外,感觉自己像混入狼群里的哈士奇。
入选的女孩,包括谢玉君在内,共有四人。
谢玉君便也不必太顾及男女大防。
她看向垂头丧气的兰絮,不由一笑,叫她:“谢十一,你也快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谢家子弟谢骢道:“昨日谢十一说的自挂东南枝,当真是好法子,诸位对我堂兄谢骅有所不知,若不是谢十一,他没那么快偃旗息鼓。”
江之珩也说:“是了,十一他可能现在学识不够,后起之秀,可不能轻视。”
众人善意地笑。
兰絮也笑,偷偷瞪了一下江之珩,秀个鬼啊大哥,给你肉包子就是给我戴高帽的?
江之珩莫名遭兰絮一白眼,摸摸脑袋。
……
另一边,从傅洵口中,蔡老知道了兰絮写的是什么。
他笑着拍桌:“这孩子。”
傅洵:“他误打误撞进的甲等,不若将他划掉。”
蔡老:“我们定的规则,是不论写什么,只要立刻动笔,就能进甲等,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再者,让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进了甲等,又踢出去,得到又失去,过于残忍。”
傅洵垂眸,默认了让兰絮留下。
蔡老又说:“孺子可教也,既然你觉得他资质不好,日后,多加关照他就是。”
察觉出蔡老偏向谢兰序,傅洵道:“自有老师教他。”
蔡老:“我一把老骨头了,你也说他滑头,我就怕教着教着,我被他带偏了,得请你替我多关照他。”
蔡老都用上了“请”字,傅洵哪有不应的。
他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学生知道了。”
第63章 老鹰捉小鸡3
崇学馆正式授课后,三位崇学馆原来的老先生,教导这百名学子的学问,确实足矣。
所以,蔡老和傅洵不是日日都来的。
蔡老像精神标杆,一般七日为甲乙学次上一堂课,掌控众学子的进度。
傅洵则隔两三日,来崇学馆讲课,他来甲等学次的次数多一点,相比较,去乙等学次的次数稍微少点,但一堂课时间更多。
这水端得挺平。
过了一小阵子,两个学次的学生,偷偷对比傅洵所讲,却还是发现微妙的区别。
如蔡老所说,分甲乙后,所讲内容还是一样的,只是节奏与方式不同。
傅洵对甲等少量多次地精讲,对乙等相对笼统,虽然时间是花得多,要顾及八十个学子,进度还是落后甲等。
这叫乙等又狠狠羡慕了甲等二十一人。
今日,是崇学馆的彭学究授论语与四书。
兰絮到座位坐好。
甲等学次的学社,座位是单数,分了五排四列,多余的那个位置,在最后一排角落,靠近后门。
那个位置几乎等同于发配边疆,谢玉君还想提出个合理分配座位的办法,但兰絮就霸着它不走了。
在她看来,这可是风水宝地,离台上够远,摸鱼万岁!
可惜周围没有同学作为掩体,不然她能摸鱼摸得更安心点。
兰絮拿出书籍,把一本游记,夹在书中,被过来攀谈的江之珩看到了。
江之珩震惊,不理解:“你你你,你怎么敢……”
兰絮:“嘘!”
江之珩闭嘴,见左右无人,兰絮压低声音:“你放心,彭学究不会发现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潜心研究,兰絮对每个先生的习惯,了如指掌。
只要不是傅洵的课,她都能抓到点摸鱼的空隙。
江之珩也压低声音:“你这么有把握?”
兰絮:“那当然,彭学究讲课,喜欢闭眼,摇头晃脑,这个时候做什么,他都不会发现。”
江之珩:“这也行?”
“你看啊,我给你来一段,”她模仿起来:“子曰——老吾老——”
她生得又俏又可爱,模仿起彭学究活灵活现的,逗得江之珩直笑。
但很快,他拉住兰絮的袖子:“十一!”
兰絮还闭着眼:“——幼吾幼……”
感觉有什么遮住自己眼前的光,她连忙睁眼。
傅洵就站在她旁边。
他今日穿着一件云灰色宝相花纹圆领袍,长身玉立,目若点漆,肃然冷冽。
兰絮本来龇着个大牙笑,立刻收了回去。
江之珩也低头。
两人赶紧站起身:“傅先生。”
傅洵“嗯”了声。
好在,他只是正好从后门进来,没有听到他们对彭学究的调侃,便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往前走去。
江之珩也赶紧回到座位。
傅洵的到来,屋中细语顿时收歇。
傅洵道:“彭先生今日有事,我代他讲这一课。”
这下,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准确来说,愁的只有兰絮,好好的摸鱼课,突然就没了。
而且打从开馆,傅洵就三番两次,在课上点她的名,苍天啊,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厌的老师!
但真论起来,傅洵的课讲得并不枯燥。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根本不需看书,便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远比老先生们讲的有趣,众人很受用。
可是再受用,那也是知识。
一到知识敲脑瓜门时,兰絮的大脑,就会和它上演了一场它逃它追。
困意也不请自来。
因为以为今天是彭学究讲课,兰絮松懈了,昨晚比平时晚睡了一个时辰。
她掐住大腿,努力不露出困意。
然而,目光也渐渐地,被她塞在一堆论语大学中的游记,吸引过去。
那本书,就放在她书桌桌角,第三本。
兰絮伸出手指,对着书背摸了两下。
在论语、大学的凝视下,她偷偷去摸游记,有种莫名背德的刺激感。
好吧,混到今日,得靠这种联想提神醒脑,是她兰絮的福气。
摸了两三下,兰絮脑子清醒了点,继续听课,等糊涂了,就又摸它,如此循环到第三次,傅洵捏着书本,走了下来。
兰絮顿时汗毛四起,场上众人也打叠起精神。
还好,傅洵绕到另一边去了。
兰絮松口气,又摸了一下书背。
可她这口气松早了,傅洵居然杀了个回马枪。
他停在她桌旁,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屈,压着她放在书桌上的那一堆书,从里面准确挑出第三本,抽走后,他继续朝前走。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他授课甚至没停,也没分一个目光给她。
兰絮冷汗如雨下,也彻底清醒了。
系统替兰絮打抱不平:“这人怎么这样,你又没看!”
兰絮:“就是!”
按古人的标准不一样,上课玩小动作,是不尊师重道。
可兰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总不能真让自己在课上睡着,那麻烦更大。
唯一庆幸的是,周围没人看到这一幕。
只是,这种闲书,千万不能被谢馆长和蔡老发现,这个事件的恶劣程度,不亚于后世在课堂被缴纳手机。
传出去,她就死定了。
一下学,兰絮叫江之珩:“你别等我去食肆了,我有要紧的问题,要问问傅探花。”
江之珩:“好,不过你不是最怕傅探花的吗?”
兰絮语重心长:“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的。”
江之珩:“?”
谁叫兰絮把柄在人家手里。
她就是再害怕,也得去堵傅洵。
崇学馆内,除了学馆、舍馆和食肆,还有先生们授课之余,休息的地方,名静思堂。
此时,静思堂静悄悄的,只有傅洵。
他前脚刚回静思堂,没一会儿,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底盘不稳,踯躅不定,做贼心虚。
傅洵在收拾书盒,他没有回头,说:“你回去吧,我不会还给你的。”
果然,身后传来小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傅先生,我、我错了,对不起,不该在您的课上,做这些。”
傅洵回过头。
兰絮深深低头,拿着发旋对着傅洵,她双手搅在一起,紧张地咽喉咙:“我以后一定认真向学,再也不读这些闲书。”
傅洵微微眯了下眼睛,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端看你日后如何表现。”
说完,他拿起书盒就要走。
一念之间,兰絮恶向胆边生。
反正傅洵不喜欢她,授课时还老点她的名,她摸一下游记,于他也是重罪,游记放在他这儿,就是一颗大雷。
不要忘了后台判定,他还是导致任务失败的高危因子呢。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只要把游记拿回来,一切好说。
于是,在傅洵经过她之时,她“噗通”一声跪下,傅洵都被吓了一跳。
紧接着,她猛地抱住傅洵一边大腿:“先生,求求你啦!”
傅洵:“……”
饶是见多了风浪,他难掩微讶,还有这样耍性子的?
兰絮痛哭流涕:“我真的错了,但我一页也没看。”
傅洵冷漠:“你松开。”
兰絮噼里啪啦地说:“左传有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知道我抱着先生不放也是错的,可也请先生体恤,给我一次知错能改的机会。”
傅洵:“……”
依他的力气,可以直接甩开她,也势必会踢伤她,甚至是对着心口的重伤。
而且,傅洵之前也没留意,这小子一跪,就缩成一团软云似的,那眼泪鼻涕一起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诛杀她九族。
果然滑头,只怕蔡老来了,也会被此等无赖行径弄得焦头烂额。
不过,他也很快厘清谢兰序的小心思,无非就是怕他把游记给蔡老或者谢馆长。
明白之后,傅洵只说:“你再不起来,我定把闲书交出去。”
兰絮偷偷把眼泪抹在他衣角,爬了起来,期期艾艾:“先生,不会把游记交出去?”
傅洵看了眼衣角:“……”
他没有正面回答。
因为他明白,自己心里对兰絮靠运气进甲等,一直有些介怀,蔡老让他关照,他也并非全然一心。
不若趁这次,给她一个机会,也算了却自己心结。
傅洵说:“你涉猎书籍挺多。”
兰絮:“一般一般。”还好带的不是香艳话本,不然她死得更快。
傅洵:“若能将一个问题作答出来,我不会把这件事,说给第三个人。”
兰絮丧了,怎么还要考试啊。
然后她反应过来,好一个探花郎,把她丢掉面子跪下撒泼,好不容易得到的主导权,又拿回到他手里!
他现在肯给她一个机会,她要是还耍赖,肯定玩不过这种有心机的老男人。
兰絮乖乖应答:“是。”
便听傅洵问:“前朝,桓山流民之乱,占山自立为王,桓山易守难攻,如何破?”
兰絮刚要开口,傅洵指了指桌上纸笔。
兰絮去写下来了。
桓山流民之乱,为祸五六年,此事在前朝一共三百年的历史里,最多记入县志,远没有到被记录进史书的程度。
饶是兰絮什么书都看,有关此事,也只是听说,不了解详细。
可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她仔细回想,洋洋洒洒写下一大堆。
等她写完,手酸得不行,才发现,外头天已擦黑,夕阳从窗牖,斜长地探入屋内,勾出傅洵的侧影。
探花郎正在翻书,他安静端正看书时,俊气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被金色光芒勾出漂亮的弧线。
着实很有欺骗性,只叫人觉得,如此优越长相之人,定也是个好说话的。
然而他一抬眼,那种静谧的美好,一下被他眼底的漆黑冷然破开,对上他的目光,兰絮心惊胆战。
傅洵:“写好了?”
兰絮:“好了好了。”
她忙双手将纸奉上,战战兢兢的。
傅洵抖了下纸,就着夕阳,本打算迅速阅览一遍,却在看到开头的“流民也是民”五个字时,突的一顿。
流民也是民,兰絮主张招安。
但不能直接招安,否则其余百姓看在眼里,岂不觉得当山匪比当良民好?
流民之所以为流民,也是失了田地之人,兰絮写:要恩威并施。
第一步,摁死头目,杀鸡儆猴,群龙无首之际,引导部分流民开垦桓山,毕竟是苦难活,免去前两年税赋,给个能活的念头。
可那个地理位置,能开垦出来的不多,势必还有多余的流民,第二步,发配他们去开采矿石。
她记得如今桓山产铁矿,可能就是当年发现的。
反正用后来人的视角,兰絮也不管前人怎么发现的矿石,写了再说。
必须强调的是,不是强制流民服徭役,做苦力,否则流民再反也不过眨眼的事,他们付出劳力,就得给银子,这是增加就业。
宏观调控这种东西,用过都说好。
第三步,调查为何失田。
……
兰絮补了一大堆,她觉得自己答得朴实无华,傅洵却一字一句地看完了。
末了,在夕阳收了最后一缕光之前,傅洵收起卷子。
兰絮偷偷看着他。
稍倾,傅洵掸了下袖子,斜睨:“你在家也这么对你父母?”
说的是她早前耍的无赖。
兰絮一喜,不怕他重提刚刚的事,就怕闷着声不提,傅洵这样地位的,这般云淡风轻说起方才的事,就是有意给彼此台阶下。
要把刚刚她做的事画上句号。
想到刚刚,她脸上难免一热,那还不是破罐子破摔,还好结局是好的。
她顺着台阶下:“哪能啊,我只对小傅先生这样,是我和小傅先生亲近,才敢这么做的。”
亲近?傅洵凉凉地看她一眼。
兰絮赶紧闭嘴,马屁拍过头就不好了。
傅洵把手边的书,递给兰絮:“拿去吧。”
兰絮:“谢谢小傅先生!”
她领到书,了却一个重大心事,欢欢喜喜走了。
傅洵却点了灯,看着兰絮那丑如狗刨的字,磨墨,挽起袖子,誊抄了一遍。
这时,崇学馆的庞学究进了屋。
他刚给乙等学次下学,急忙去吃饭了,见傅洵在写东西,他赶紧凑过去,傅探花的字,可是得了御前的赏识的。
今日一看,果然笔锋收放自如,极有风骨,字如其人。
他欣赏了会儿傅洵的字,这才看清内容,再对照旁边那张丑绝人寰的字,不由一愣:“傅探花,这是说的桓山流民?”
傅洵道:“是。”
庞学究笑了起来:“这字是谢十一作的吧,内容虽然浅了些,却有的放矢,写出来的,竟和前朝傅宰辅部分所为,一模一样。”
前朝傅宰辅,是傅洵的高祖父,从一届桓山县小官,官拜宰相,傅家达到鼎盛。
后来朝堂奸佞当道,纷争不断,曾祖父带着傅氏一族,果断离开朝堂,隐居山野。
等到新朝大盛朝,傅家方复出。
庞学究询问:“可否将这篇,再给我看看?”
傅洵回:“自是可以。”
庞学究又问他誊抄好的那篇:“这个也一起,不然光看谢十一这字,我眼睛疼,老眼越发昏花。”
谢十一迫害的不止他,傅洵一笑:“先生拿吧。”
看来日后,他确实该放下芥蒂,好好关照她。
……
另一边,兰絮拿回自己罪证,也和傅洵达成“和解”。
不能说高枕无忧,算松口气。
她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翻了翻游记,她在这种游记上,但凡看不懂的,都会标出来,让系统去查。
但今日,她发现自己划在游记上,写着看不懂的部分,多了一行俊丽的小楷标注。
是傅洵写的。
她连滚带爬起来,发现但凡她标注,傅洵都落下解释。
原来在她写策论时,傅洵在看的是她的书!
兰絮忙叫系统:“你帮我查查这里的解释。”
系统一查,就是一堆AI文字,还得兰絮自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傅洵都是用一笔,就解释清楚了,浅显易懂。
傅探花不愧博览群书,才高八斗。
系统:“他人还挺好的嘞。”
兰絮心情复杂:“这种感觉,就像手机被班主任缴了后,回头还给我的时候,把里面游戏都通关了。”
系统:“……”
确实该复杂,感觉自己被碾压了。
……
这个月唯一一次的休息,定在开馆后一个月,正好是三月三,上巳节。
难得放假,崇学馆的学生都会出去,兰絮也是。
不巧,今日下了雨。
就兰絮和江之珩都没带伞,他们跑到崇学馆一处檐下避雨。
江之珩叫小厮去买伞,两人只能等送伞。
兰絮在身后的门那里推了推,江之珩说:“这里是书库,后门没人的。”
兰絮:“哦。”
他有些羡慕兰絮:“自打你主动去问过傅先生问题,傅先生课上,是不是更照顾你了?我也去问过两回,先生倒是没有特别关照。”
想起傅洵,兰絮有点想吐。
精神性的。
以前一次两次就算了,现在只要是他的课,兰絮就得紧着皮,因为他一定会点她,像有什么毛病似的。
唯一庆幸的,是两三天一堂这样的课。
她摆摆手:“唉,大好的假日,莫提那档子事。”
江之珩:“……”
他看着左右没人,压低声音:“谢七他们,也很……羡慕你的。”
兰絮梗住,他们也有病啊?
这甲等学次,包括兰絮在内,就有十三个谢家人,除去四个女孩,剩下九个男的,众人习惯按家中排行叫。
兰絮对谢七这号人物,只记得和乙等的谢骅,走得似乎挺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之珩应该是在暗示她,谢家内部,又有人想针对她。
不过她也习惯了,打从来了崇学馆,她也就和谢玉君、谢骢有说上话,其余谢家人,心底里都是看不起她的。
兰絮唏嘘,这很正常,读书人嘛,傲一点。
她大手一挥,一副霸气的样子:“回头我让傅探花宠幸他们去。”
江之珩:“噗嗤,宠幸……”
作为卫国公小世子,江之珩身边,还从没有人和兰絮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且这用词,总让人意外。
说到宠幸,兰絮就想起月前,路边听到的八卦,傅探花和当朝公主,好像还有一段。
如果他被公主宠幸了,就没她今日的痛苦。
兰絮朝小世子打听:“你知道傅探花和公主是怎么回事吗?”
江之珩:“这个,不好说。”
他不想背后议论师长,架不住兰絮软磨硬泡,晃他:“我前几日不是还给你留了好吃的春卷吗,你需要我时就召之即来,不需要我时,就挥之即去?”
江之珩被弄得头晕脑胀,赶紧说:“我说我说。”
兰絮:“嘿嘿,这才是我的好小江,快说吧。”
江之珩再度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你知道四大世家,邵傅谢沈吧?傅探花就出自灵定傅家本家。”
傅家文武双全,文有内阁阁老,武有边关将领,比现在的谢家,还要风光许多。
而傅洵在太康三年,也便是六年前中探花,当年他也才十六,是何等风光,就被皇帝最宠爱的清和公主看上。
傅家不怕清和强夺,可傅洵的婚事,三番两次就被清和搅坏。
傅洵干脆放出不到二十五不定亲娶亲的消息,变相向世人宣告,拒了清和,让清和哭了许久。
皇帝狠心给清和定了一门婚事,方消停了。
然而好景不长,太子谋逆,驸马被逆党杀了,清和刚进门就守寡,皇帝皇后充满愧疚。
这下清和仗着皇帝的歉意,行事更甚,对傅洵更有意。
恰好到傅洵在京中任满,他自请外放为官,干脆随蔡老南下,在庆湖怀名,当一名无名小吏。
没错,傅洵身上有差事,才两三天来授课一次,但谁人不知,他是被公主逼婚,不得已才离开京城的。
江之珩只讲了表,里面一层,涉及政.斗,他便没讲。
那就是清和与杭王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与杭王最为亲近,她又受皇帝宠爱,执掌朝中的两寺一部,颇为风光。
若傅洵与清和结姻,势必卷入皇位之争。
表面上他出京是躲公主,实际是避三王之争,傅家不愿卷入朝局。
兰絮连杭王兆王都不清楚,哪里知道,清和和杭王的这层关系。
她叹息:“真不知道那公主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傅探花丢盔弃甲,灰溜溜润出京城。”
江之珩:“润是什么?”
润和英语的run同,不过和古人解释不来。
兰絮便说:“大概是,很圆润很丝滑地走了。”
江之珩一直笑。
不多时,江之珩身边的小厮,就来接他了,小厮只带一把伞。
江之珩皱眉:“不是叫你多带一把伞的吗?”
小厮:“上巳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春雨来得着急,伞不好买,小的也是跟别人抢了一通才买到一把的……”
江之珩还想邀请兰絮一把伞,但这样,小厮就得淋雨了。
兰絮说:“无妨,我再等等吧,这雨说不定就停了。”
江之珩也着急见远道来怀名的母亲,便与兰絮告别,踏进雨中。
兰絮坐在檐下,伸手接着雨水玩。
突然,身后的门扉一动,兰絮心中一震,她愣了愣,回过头,就看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推门而出。
居然是傅洵!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兰絮睁大双眼,她呆呆看着傅洵,脑海里要炸了。
完了,背后蛐蛐人被正主抓到是什么个事!江之珩不是说没人吗!其实也不怪江之珩,今日傅洵应当在县衙当差的。
她开始疯狂回想,自己到底说了傅洵什么坏话。
兰絮忐忑不安:“先生竟然就在屋里,怎么也不说一声……”
傅洵:“我刚从前门来。”
兰絮突然庆幸,她说的话没有被听到,那她安心了。
傅洵就见她脸上纠结了一下,突然释然,从小毛贼,又变成小无赖,心安理得极了。
他眼底一沉。
偏偏这时候,雨还越下越大。
傅洵不欲多言,谅她的胆子,也不敢与自己同伞。
但绝对会叫住他。
于是,他做出撑伞离去的模样,果然,兰絮忙叫了声:“先生。”
他停下。
小少年站在廊下,与他隔了两步,春雨霏霏中,她面颊白嫩,两眼闪烁,期盼:“可否托先生到前面,跟接我的丫鬟说一下我在这里,让她们带伞进来?”
傅洵是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他突的扬唇。
兰絮一怔,尚未从他那笑容里缓过来,只听他冷冷地说:
“你可以润过去。”
兰絮:“……”
第64章 老鹰捉小鸡4
上回,傅洵落了一把伞在书库。
他去书库拿伞时,江之珩正好讲到公主新寡,重向傅家逼婚。
其实傅洵并不在意。
世人的非议,都没能让他放在心上,这种背地里的议论,也不过如此,何况只是两个小孩,没有可以计较的。
这也是他在屋内等他们走了,才出现的原因,并非为了偷听,而是不想和他们明着算账。
只是,他可以不介怀,却不代表小孩真可以骑到自己头上。
这谢兰序,背地里议论师长,本就失了礼,却还以为坏话没被听到,沾沾自喜。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有一瞬,傅洵心中滑过一个念头——圣人在上,我怎么教了这么一个学生?
这就不怪他装聋作哑之后,又突然点明,以灭灭她的心气。
……
崇学馆一月一休,但逢节日,则会多休半日。
比如今日上巳节,便下午下学,明日才是正式休息的一日。
傅洵在怀名,赁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子,作为崇学馆先生,为做表率,在崇学馆也是没有小厮伺候。
平日他在府衙做文书工作,也有衙役跑腿,因此,他身边的小厮长明时隔一月,才见上他家大人。
长明忙替傅洵拿伞,又说:“大人,怀名驿刚送了信来,有姚侍郎的。”
一个月,送到傅洵这的信很多,足有五十余封。
傅洵一边往正堂走去,一边从长明手中接过一封封信,署名不清楚的,一概不看,署名公主府、杭王府的也一概不看。
简单筛选后,就剩三十左右。
其中二十又五,是京中同僚。
无非就是打听他离开京城的心境、生活。
胆子脾气大的,也稍借物喻人,指桑骂槐,暗戳戳骂公主强权。
傅洵让长明磨墨,一一回复,写完搁在书桌晾,隐约能从那透纸的笔锋看出,他心境平坦,丝毫不乱。
最后几封,就是几个挚友家人了。
其中一封是姚章的,就是长明说的姚侍郎。
姚章出京办差,途径庆湖省,专门来怀名找傅洵。
他年近四十,当年与傅洵是同榜的榜眼,二人性情相投,算傅洵在京中少有的好友。
为此,傅洵推掉了明日谢家的邀约。
第二日,怀名的万灯楼。
这是怀名最大的酒楼,一楼大堂挤挤攘攘,二楼雅间清静,窗外挂着一盏盏檐铃灯,偶尔发出叮咚脆响。
叙过旧,姚章小啜一口春酒,喟叹:“怀名这地儿,风水也好。”
傅洵安安静静吃酒,不置可否。
姚章看着眼前举止矜贵的公子,也只有超然的心境,才会在遇到这种不公后,独善其身,远离是非之地。
换成他自己,不说怨天尤人,心情郁闷也是至少的。
姚章终是叹口气,问:“如今,你真甘心在这做个笔吏?”
傅洵:“此等局势,至少要持续三年。”
姚章面色一变,这是自太康三年以来,傅洵第一次发表对时局的看法。
三王之争,竟还要至少三年?
姚章:“三年?也太久了,我总觉着最近风浪特别大,好似三个月就能定下来了,弄得我也心急了。”
傅洵饮下最后一点酒水,将酒杯倒扣。
饮酒误事,他一日最多吃三杯。
他道:“三年没什么等不起的,切莫心急。”
居兰室不闻其香,姚章只听得他一劝,当下释怀:“明白了,便听你的。”
管它时局如何动荡变换,自是巍然不动。
傅洵又说:“我这有二十来封公主和杭王来信,到时候就托你拿回京中了。”
直接走驿站,有被他们拦截的可能。
姚章:“好,交给我吧。”
说完京中纷扰,姚章又问:“在崇学馆授课挺好的吧?这可是谢家主办的私学,还有卫国公小世子,学生一点都不用你操心吧?”
傅洵:“……”
不操心?
他想起昨晚他查课业的时候。
他少年时期读书,都没有挑灯到那么晚,只为了看清谢兰序那不堪入目的字。
想起谢家小子那双清澈愚蠢的眼眸,傅洵额角突突跳了两下。
他袖手,倚在椅背,道:“蔡老让我多加看顾一个学生。”
姚章:“哦?那就还是操心了,是哪个学生被你操心了?他肯定觉得非常幸运吧,当朝探花郎指点,天下学子的祈愿啊!”
正这时,起风了,檐铃灯摇摇摆摆,叮咚作响,楼下些微喧哗,引得傅洵和姚章瞧了过去。
楼下竟是谢家人。
不知道发生什么,谢家的一个丫鬟神色惊惶。
谢玉君皱眉,一旁,谢兰序拉住谢玉君,说了什么,谢家几人这才没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似乎察觉什么,小少年突然抬头。
一张小脸被日头照得白白净净,她本来和气地眯眼笑,和酒楼二楼,傅姚二人对上视线。
下一瞬,谢兰序见到罗刹似的,一脸慌乱恐惧。
小少年目光躲闪,低头,拿着吃剩下的纸袋子,假装扇风,其实是为遮遮掩掩,挡住面容。
傅洵、姚章:“……”
姚章好奇:“这是谁,你认识的人吗?”
傅洵:“我学生,”顿了顿,“多加看顾的那个。”
姚章:“……”
傅洵叫候着的小厮:“长明,昨日让你买的沙包,带着了么?”
长明:“带着了。”本来是打算先送去崇学馆。
傅洵:“你现在拿去楼下……算了,”他站起身,抚平袖子褶皱,“我和你一起。”
要是长明拿给谢兰序,她面上肯定收下,等他问她用上没有,她肯定会找理由,什么自己没收到云云。
不如他也过去。
……
昨日,兰絮是淋雨去找几个丫鬟的。
崇学馆的男学子,不准带丫鬟,丫鬟几个被拦在门外没得送伞,兰絮也忘了叫江之珩知会一声,等想起来时,就是对着傅洵了。
要命。
他最后那个字,显然就是听到她对他的调侃。
兰絮问系统:“他有什么毛病啊!明明听到了,为什么憋着不说!”
系统:“既然他看不起咱们,那咱们就发奋努力,莫欺少年穷!”
兰絮:“那你好好加油,我兰家能不能出个状元,全靠你了。”
系统:“嗯嗯!”
一个小系统没法考科举,但是,学到的知识一定会有用的,就像它以前学到的术法。
天道酬勤!
而傅洵一句话,让兰絮从悠闲地躺尸,变成提心吊胆地躺尸。
不过她也只提心吊胆一会儿,就想通了,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假期转瞬即逝,她应该及时享乐,其他的以后再说。
这么想着,兰絮打算今日看一日香艳话本,啥也不干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竟是谢玉君亲自登门。
谢玉君:“昨日上巳节下雨,好是扫兴,还好今日出了太阳,我们家在西城荔园开了场曲水流觞,你也同我们去吧。”
平日在崇学馆,谢玉君最照顾兰絮,这场曲水流觞,所有在崇学馆的谢家人都参加了,她不想落下兰絮一人。
此般好意,兰絮还真不好拒绝。
她只能深深看了眼话本,同谢玉君说了声,便换上一套象牙白色广袖襕衣,头上压金镶玉冠,一派富贵小公子穿着。
去荔园,马车要从闹市中穿过,谢玉君难掩兴致,下了马车,和兰絮一同看街景。
兰絮虽然出门时心情如丧考妣,可真见到明媚春日,天气晴好,一切生机勃勃,又觉得自己尸斑淡了点。
一路走下来,小公子手上就拿了四五样小食,兀自吃得开心,无忧无虑。
谢玉君不由一笑,谢兰序怎生小孩似的纯然。
看兰絮唇角沾了蜜粉,她令身旁丫鬟芳甸递手帕给兰絮。
兰絮接过:“谢谢玉姐姐。”
谢玉君突的想,她要是有妹妹,就要谢兰序这样的。
又连忙按下这个念头,怎么能把一个好好的小公子,想成女孩呢。
突的,丫鬟芳甸脚步停住,神色慌张。
大族姑娘家的丫鬟,从小在谢玉君身边历练,脸上不该如此藏不住事。
谢玉君皱眉:“芳甸,你怎么了?”
芳甸嘴唇嗫嚅:“我、我没事。”
明显就是有事。
谢玉君最不喜身旁人瞒着自己。
不远处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骤然穿过人群,朝芳甸叫嚷:“好你个贱蹄子,我不是说过别让我见你第二次?我打死你!”
这一声,顿时引起周围行人的视线。
身边丫鬟被人指着骂,谢玉君沉下脸色,兰絮上前,笑着说:“玉姐姐,我们找个地方吧?”
这下,谢玉君迅速冷静:“好。”
那婆子不要脸不要皮,可以大街上丢人,她作为谢家嫡长女却不能这般。
兰絮瞥了眼二楼,似乎有熟悉的面孔,妈呀。
她本来想抖去万灯楼的,只能改成拉着她们,避进万灯楼旁边的巷子里。
等那张狂的婆子没找到人,骂骂咧咧走了,三人纷纷松口气。
谢玉君看向芳甸:“到底什么事,你知道我的性子的,你若不说,我只能把你打发去别处。”
芳甸跪下:“玉姐儿,我错了,我说。”
原来一个月前,芳甸回家看望母亲时,无意间发现,谢玉君的父亲谢烨,竟然在外面养了一房外室。
谢玉君后退两步:“你说什么?”
芳甸哭泣:“玉姐儿,这是千真万确的。”
一开始芳甸也不敢信,偷偷跟踪一个月,谢烨果真干了这等腌臜事,也是那时,她被外室身边的婆子发现,差点被打了一顿。
谢玉君:“就是刚刚那个婆子?”
芳甸:“是了,她不知道我是姐儿身边的,我当时慌忙跑走时,那婆子就追着我骂,和今日这般。”
谢玉君也算是明白,芳甸最近为何心神不宁,甚至那日开馆早晨,谢玉君同祖母侍疾,芳甸还失手打翻早饭。
原来是这般大事。
此时,她也绷不住淑女架子,颓然靠在墙上:“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
谢家主家这边的关系,没有一天一夜,还真讲不清楚。
谢玉君的父亲谢烨,是他们那一辈里,最平庸的,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当了几年家主。
谢玉君的母亲是邵氏女,生下谢玉君后,为了替谢烨当年做的一些蠢事遮掩,邵氏意外去世。
谢家欠了邵家一条人命,谢烨也丢了家主身份。
邵氏依然愤怒不已,要求谢烨的孩子,只能是谢玉君,谢翊决不能续娶、纳妾,否则就把事情闹开,将谢玉君接回去养。
谢玉君和父亲并不亲厚,甚至关系很差,她也一直知道,父亲私德一般,却不知道,他竟敢在外面养女人。
他将她母亲与她,置于何地?
谢玉君怔然,就看兰絮将那方本来擦嘴角的手帕,折了折,把干净的部分递给她。
她才察觉,自己落了泪。
谢玉君抹掉泪,对兰絮道:“对不住,叫十一看了笑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兰絮拍拍她肩膀。
芳甸也哭,她一开始不忍心告诉谢玉君,还和另一个丫鬟参详如何解决,然而,纸还是包不住火。
她道:“玉姐儿,要不我们找个机会,把那外室打发了吧?”
谢玉君:“就算把那个女人送走了,还会有千万个女人。”
兰絮:“没错。”
谢玉君问兰絮:“你怎么看?”
兰絮:“……”
这些大族的阴私事,她最多就是吃吃瓜,真问她怎么看嘛……
兰絮发自肺腑:“最重要是管好你父亲。”
谢玉君眼中露出狠意,也顾不上体面了,问:“你是说,让他从此再不能行事?”
兰絮压低声音:“剁了?”
谢玉君:“剁!”
芳甸要晕过去了,这两位主儿在讲什么:“这,这这……”
下一刻,兰絮和谢玉君都笑了出来。
谢玉君心中的阴霾,也散了去。
她重新挺直腰杆,摆出贵女的气势,道:“小十一,看来这曲水流觞今日是去不得了,我今日就去南陵找外祖父,我就不信治不住他。”
兰絮:“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眼看谢玉君带着芳甸,急匆匆离开,兰絮伸了个懒腰。
正好归家睡去。
她抄近路,朝巷子另一边走了几步,拐角处,有道身影负手站着,巷子暗,却半分不掩他俊逸模样,与眉眼的神色冷然。
糟糕。
兰絮身板僵硬,转过身。
傅洵:“站住。”
兰絮顺着转的方向,重新转了回来,原地完成一个完美的圈圈。
傅洵身旁的长明,悄悄打量眼前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当真生得好,可是,想起是他说的“剁了”,长明顿时觉得,下面有些幻疼。
他心情复杂,这位还真是人物,这种话都能脱口而出啊。
对上傅洵微蹙的眉头,兰絮硬着头皮行礼:“傅先生。”
要不是知道他实在古板,她都要怀疑他有听壁角的怪癖。
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傅洵没假做不知。
他道:“他人家事,你既掺和了,将来定有你的麻烦。”
兰絮无语,她也姓谢啊,怎么算他人家事了?
她心里对他有气,没忍住:“但若遇事之时,人人都袖手旁观,天下大同之愿景,岂不是笑话?”
傅洵:“……”
他缓缓松开眉头,蔡老说过,此子很有灵性。
败絮在外,或许,其中真的金玉。
虽然她的行为,和他的政见,背道而驰,可他并不讨厌小少年的坦诚,热乎乎的一团火苗似的。
就是当他刚想缓颊,她又偷偷抬眼观察他,一下又把那股子纨绔劲儿,泄得明明白白。
傅洵冷哼。
兰絮赶紧低头,乖乖束手。
不再提谢家家事,傅洵示意长明,把一个布包拿过来,递到兰絮手上。
兰絮好奇地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堆沙包,大的如拳头,小的只有圆丸。
傅洵:“日后你写字,把这些绑在手腕上,先从最小的开始,一个月后逐渐更替。”
兰絮两眼一黑。
她小声辩驳:“先生,学生的字虽然不太好看,但也……”
知道她会狡辩,傅洵再让长明拿出她抄写的课业。
兰絮两眼又一黑。
这上面,她的字确实很丑,因为这是庞学究的课业,她打赌庞学究看不下她的字,会随意给她过关。
所以写得比平时还要随意。
但这份课业,怎么会在傅探花那边?早知道在他那边,她当然会写得工整点的哇!
傅洵:“庞学究昨日回家省亲,三日后才回来,我暂替他看些你们的功课。”
兰絮:“哦……”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啊!
傅洵又说:“自然,几位老先生,都认为你必须练字,不然这么丑陋的字,你连童生都考不上。”
这么丑、陋的字。
兰絮张张口,试图狡辩,狡辩失败。
因为确实不好看。
她喏喏:“是,学生知道了。”
傅洵:“若一个月后,你的字再不见好,每日下学,就来静思堂练,我盯着你。”
兰絮一悚,脱口而出:“不用,杀鸡焉用牛刀!”
傅洵:“……”
长明忍了一下,没笑出来。
还好傅牛刀没在意,他嫌看她烦,闭眼摆摆手让她走。
终于高抬贵刀,放兰小鸡一关。
兰絮都想连滚带爬跑了,她忍着,平平稳稳地行礼,等走出傅洵视线,她才抱着沙袋,狂跑起来。
先回宅子里哭一哭,背地里再骂他!
……
隔天,兰絮精神萎靡回到崇学馆。
她昨晚练了会儿字,感觉精神气被妲己吸干了。
今日,包点摊位的钱妈妈煎了云吞,热乎乎的干云吞,皮脆肉厚,一口咬下去,汁水肉香,在口中漫开。
兰絮吃了一口,哽咽一口。
终于,有种活着的感觉。
钱妈妈看不得这小娃娃哭,又塞了一份给她:“嘘,这个份额也是固定的,我只偷偷给你一份。”
兰絮阴转晴,两眼亮晶晶:“谢谢钱妈妈,我好喜欢你!”
钱妈妈笑哈哈:“你这孩子。”
一早上,兰絮吃了两份煎云吞,正打瞌睡呢,彭学究来叫学生去学馆二楼。
大家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江之珩问兰絮:“你觉得会是什么事?”
兰絮:“不知道啊。”
不一会儿,蔡老来了,他拿着一沓白纸,见谢玉君告假,他把其中一张白纸拿出来,放在一旁。
这个场面,和最开始分甲等乙等一样。
众人心里隐约猜到什么。
蔡老摸摸胡须,精明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的面庞。
他道:“月前,我给你们分了甲乙二学次,或许有甲等学子觉得,甲等比乙等优越,也有乙等学次的学子,始终不甘,一心向着甲等的进度,导致落下乙等的课业。”
好几个学子羞愧低头。
蔡老:“既如此,那就再进行一次考试,进行本年第二次学次调动。”
“甲等依然只有二十一个名额,但会通过这次考试,来决定谁留在甲等,谁离开甲等,谁又从乙等进入甲等。”
众人震惊,又立刻兴奋起来,作为被挑战的甲等学生,有人自信,有人担忧。
除了兰絮。
她高兴哇,太好了哇,她是不是可以回到乙等了?
下一刻,蔡老又说:“从乙等到甲等的学生,我会亲自关照;而从甲等去到乙等的学生,须得在今年内,抄写论语百遍。”
兰絮:打扰了。
这下,甲等学生都紧了皮,没人敢再轻视一分。
乙等学生也跃跃欲试。
白卷子发下来时,蔡老也将题目,说了出来:“前朝有一地名曰桓山,处于如今汉河省崤山地域,易守难攻。”
“前朝兴帝年间,桓山出现流民大乱五年,流民占山自立为王,若你是桓山县令,如何破?”
“半个时辰内作答。”
从蔡老说“桓山”开始,兰絮就两眼睁得如猫猫。
嗯?
有点熟悉啊,不对,是很熟悉啊!
这不就是傅洵问过自己的问题吗!
兰絮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虽然谈不上多好,但是傅洵看完,把她的游记还给她,也就是大方向绝对没错。
而且,傅洵不在,如果他在,发现这个问题他已经透给一个学生,一定会要求换一个。
太好了,天助她也!
在别的学子冥思苦想时,兰絮、江之珩几个甲等的学子,已经刷刷提笔。
乙等的也有,比如谢骅几人。
半个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兰絮停笔时,周围人还在写。
她捏捏指头,想着一百遍论语,随自己飞远了,她都想仰天长笑。
哈哈,这一切要归功于自己摸鱼摸书玩呢,才不得不去找傅洵,不得不应对答题。
所以,千万功劳,归功于摸鱼。
摸鱼万岁!
蔡老在讲台,看着兰絮一会儿偷笑,一会儿自得。
他有些好奇,兰絮到底写了什么,这么得意。
考题会出这道题,确实很临时。
前两天,彭学究听庞学究问他这个事,他昨天想了一天,要去找庞学究,庞学究却回家了,要明天才回来。
彭学究那个心急啊,去找友人去翻桓山县志,找到了当初县令的作为。
今早,彭学究再把这个问题,说给蔡老,蔡老便觉得拿来考十几岁的孩子,正正好。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份份卷子送到蔡老案头。
有几人很想讨论,看看彼此写了什么。
彭学究咳嗽一声,学生们闭嘴。
他们看着师长,一个个心里打鼓,江之珩紧张地直吸气呼气,他偷偷回头看兰絮,发觉她在傻笑。
他这才没那么紧张。
当着众多学子的面,蔡老浅浅看了两份,就把兰絮那一份翻出来,摆在案头。
不错,虽然浅显,但不难看出胸有邱壑。
最重要是那份同理心。
谢兰序没有把百姓推到自己对立面,而是设身处地去思考,比前面几个学生写的怎么调兵打流民,好太多了。
蔡老嘴角一弯,这时候,在看乙等卷子的彭学究,也笑了一下,将一份答卷递给蔡老。
彭学究:“蔡老您看这个。”
蔡老看了个开头,眉头却越来越深,眼中倏地燃起怒火。
这时候,彭学究也看到兰絮的那一份,讶然:“这……”
这两份答卷,除了部分措辞不同,竟然一模一样!
而彭学究拿的那一份,是谢骅写的。
蔡老突的一拍桌。
所有学生都吓得抖三抖,蔡老:“谢兰序,谢骅,你们站起来!”
第65章 老鹰捉小鸡5
被点名的二人站起来。
蔡老此生最厌恶的,是舞弊抄袭,何况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他目光如刀刃,刮过兰絮和谢骅,没打算把此事放在暗处解决,直接说:“你二人的答卷,为何一模一样?”
众人纷纷惊诧。
兰絮懵了,谢骅脸色也变了一点,他强自镇定,嚷嚷:“一模一样?这不可能吧,谢兰序怎么抄到我的?”
一句话,就要将此事定成兰絮抄他。
兰絮刚开口,江之珩先她一步:“不可能,她坐在最后一排,你在第三排,她怎么抄你?”
兰絮闭嘴。
谢骅:“如你所说,我们相距甚远,也不会是我抄她,可她平时课业最晚缴,背诵也会出错,到底如何能与我写的一样?”
兰絮又要开口,江之珩:“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谢骢也看不下去:“她是懒了点,但哪次不是卡着线,缴了课业。”
兰絮再度闭嘴。
原来,她还有点人缘啊。
系统也在兰絮脑海,愤怒:“这不是当日你和傅洵做的题吗,肯定他抄你!卑鄙无耻小人!”
学生争执之时,蔡老凝神闭气,彭学究方咳嗽一声:“肃静。”
彭学究:“此题,并非胡诌,是前朝确有的事,而谢兰序和谢骅二人的答案,相当标准。”
“我且问,谢兰序,谢骅,你们二人是否看到了有关县志?”
谢骅手指捏紧桌案,一瞬,他下决心,道:“回先生,学生确实看过。”
彭学究:“这是哪本县志,哪一篇记载?你们齐声说。”
谢骅故意等了一会儿,兰絮没开口,他才说:“《桓山事纪》之……《人口篇》和《掘矿篇》。”
兰絮哑火了,谢骅还真看过啊?
彭学究:“可还记得更多?”
谢骅:“学生看过大概,具体的记不深。”
蔡老道:“这无可厚非,一个小地方的县志厚重,能记住这两篇已是不错。”
如此,谢骅的嫌疑几乎被撇清。
蔡老停了下,才看向兰絮,“你呢?”
兰絮:“我自己想的。”
堂上陷入安静,随即出现哄笑,谢骅质疑:“就凭你?”
谢七跟上:“就是谢十一抄的吧!谁知道他用什么手段,既然能用钱买进来,也可以用钱买一些东西。”
“就是,他凭什么进甲等?”
谢骢和一些甲等的不知道怎么回,选择沉默。
江之珩独木难支,底气弱了:“你们、你们污蔑人!”
到这种场面,兰絮想供出傅洵,也得三思了。
第一,此时傅洵不在,若被众人以为,傅洵透题给她,他们二人的学术作风就凉了。
就算事后解释清楚,也会成为众人心中的疤,所谓辟谣跑断腿,吃力不讨好。
第二,她不知道傅洵会不会替她说话。
老师对学生感情如何,学生是可以体会出来的。
傅洵长得再好看,兰絮也没法被他外貌迷惑,就是因为他针对她,他很不喜欢她偷奸耍滑。
她现在说出他,回头要是他不认,变成她攀诬师长,她就彻底完蛋。
兰絮不敢赌。
就在堂上吵成一锅粥时,突然,谢骅回头看兰絮,他朝兰絮笑了下。
兰絮顿时好像吞苍蝇。
小人得志!
她直觉,这个谢骅,不是从县志上看的,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反而是自己要被扣上舞弊的帽子了?
彭学究:“肃静!”
彭学究压不住满堂的喧哗,蔡老指节扣扣桌面,堂上稍稍平息。
在对兰絮或讥讽嘲笑,或失望的目光中,蔡老神色淡定:“谢兰序,我当堂再考你一道题,若能答上,我就信你。”
如果蔡老都信,其他学生,也再没有别的能说的。
只是,不用想也知道,这很难。
谢骅谢七几人交换目光,充满嘲讽。
江之珩心脏砰砰,狠狠为兰絮捏一把汗,他甚至想,如果兰絮在怀名身败名裂,她该怎么办。
可前面的路再难,兰絮只能冲了。
她深吸一口气:“好。”
脑海里,系统说:“让我来,看我不打脸打死他们!敢一直瞧不起你!这群混账!”
兰絮:“我来吧。”
系统呆住,语言系统□□坏了:“你?我……你?”
兰絮环顾四周。
除了那些怀疑讽刺的目光,也有江之珩、谢骢、冯嘉等人。
她自认俗人,除了和江之珩成了饭搭子,和其他人话题不多,他们却期盼地看她。
谢玉君如果在,也会相信她。
少年的情谊,简单得像没有打磨过的原石。
她突然不想拿系统舞弊了。
来嘛,咸鱼翻身,谁怕谁。
一片安静中,蔡老说:“元和四年年间,庆河爆涨,庆湖省发洪水,万顷良田被淹,朝廷派来的钦差沈侍郎,被洪水困在路上。”
“面对洪灾,珉县首当其冲,若你是珉县县令,该当如何?”
彭学究张了张口,这……
他想拿论语和四书五经考兰絮,却没想到,蔡老会考时政策论。
他平日,也嫌弃兰絮那手烂字,可这个问题,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是否太刁钻了?
然而,蔡老目中坚定,彭学究合上嘴巴。
堂中饶是课业最好的学子,也深深皱眉。
兰絮也昏了。
换在后世,简直是用高考题,来问初中生,连读题干都成问题。
系统:“还是我上吧!我现在就去查元和四年庆湖省的历史,最多一分钟,你等等我。”
兰絮:“只要写个‘解’,就能得二分。”
她至少把“解”写了吧。
她看的书很杂,有四书五经,有游记话本,大脑好似打开了一个宫殿,尘封已久的信息,如纸片般飞了出来。
组成一串串重要的信息。
兰絮先问蔡老:“我记得,珉县历年洪涝,水位最高不超过珉县的东柘山,县中还有防水部?”
蔡老摸胡须:“没错。”
兰絮捋题干带来的信息:“沈钦差被困路上,朝廷救灾物资无法及时送达,得靠百姓团结自救,假如一切正常运行,在庆河决堤前,三千县民,已撤上东柘山。”
“然而东柘山再大,全县百姓躲上去,地方也变小了,难免滋生冲突。”
“首先必要安抚民心,恐怕衙役顾不全,请每个家庭出一人,允以减税银钱,组成临时安保,家庭为主,性别为辅,分开管理。”
“……”
天灾既已至,必须抓大放小。
百姓为大,财产功名为小,光安抚百姓,就有千万种做法。
她说得慢,音质如清泉,泠泠动听,话语里的条理,更令人难以忽视,引人入胜。
堂上,谢骅几人脸色很精彩。
江之珩是惊讶之余,心情也微微波荡起伏,他自己光想着去对付洪涝了,兰絮却把目光,放在灾民身上。
就连系统,也惊呆了。
讲完粮食和水的再分配后,已经过去一刻钟,兰絮停了下来。
许多学生都目光炯炯盯着兰絮:“快说呀。”
“怎么不说了?然后呢?”
蔡老本是闭眼听,老人睁开双眼,收敛了严肃:“还有呢?”
兰絮:“我口渴了。”
众人:“……”
兰絮找补:“这么讲下去,没什么必要。”
“所谓:纸上谈兵易,行军遣将难,先生明知学生还有很多不足,学生就不献丑了。”
蔡老突的一笑:“献丑?你看满堂,有谁有此丑可献?”
谢七低头,那些嘲讽过兰絮的人,纷纷目光躲闪。
谢骅更是用力攥着拳头。
兰絮谦逊:“先生过奖。”
蔡老抚须,笑道:“如你所言,倒不是你的提议有多珍贵,只要是个正常官员,都能列出此等对策。”
“可那是经过科举的官员,而你到现在,还没过童生,这是第二难得。”
能得蔡老夸赞,众人对兰絮心生佩服,他们也从没想过,这个课业最差的学子,竟能回答出答案。
蔡老只说了第二,没说第一。
门外,傅洵却知晓,这个第一,那就是兰絮的侧重点,始终是民。
她有一片纯澈之心。
早在兰絮刚开始作答之际,傅洵就来了。
他今晨送姚章离开怀名,告假半日,等到现在才到。
他身着石青色襕衣,腰束玉带,因为来晚了,步伐加快,但行走之间,衣摆倒没有被踢得乱飞,越发显出沉稳如柏,清冷若竹。
听得屋内争执,他低声问书童,知晓了情况,方要推门而入,兰絮的策论也便开始了。
于是,他垂眸听到现在。
听得兰絮说一句“口渴”,他突的弯弯唇角。
当日,他选择离开朝堂,是为自己一片纯澈之心。
只是,洪流泥泞之中,他选择等水清澈了,再回去,然而,就算水很浑浊,兰絮也能在里面悠哉摸鱼。
他们殊途,但同归。
很有意思。
……
屋内,蔡老下了判断,对兰絮说:“你能答出纲领,这篇策论,合该是你写的。”
兰絮松了口气,这个“解”救了她。
系统则心情复杂,这不是能翻身吗,不是能吗。
呜呜,那它有什么用啊。
众人则哗然:“谢十一深藏不露啊!”
“好一招抓大放小,谢十一,等一下我们好好聊聊?”
看着少年们一个个星星眼,兰絮突然头皮发麻。
怎么办,她只想摸鱼度日啊!
不会以后一个个都找她团建写作业吧,不要啊,万人迷是这么用的吗?
只是,疑云还是不散:“真有这么巧吗,即使一个是自己想的,一个是翻了县志,怎么会重合这么多?”
“谢骅,要不你也答一下问题,你不比谢十一差啊!”
谢骅紧张得直咽喉咙,他尴尬地笑:“确实挺巧的……”
谢骅只觉自己被架在火堆上烤,谁能想到,谢兰序能答出蔡老即兴的问题,还可以得到蔡老夸赞!
他现在只求这件事,就囫囵过去吧,谁也别深究。
蔡老和彭学究对视。
他们觉察,问题出在谢骅身上,可谢骅自证过,还能让他拿出什么证明?
事情正僵着,突的,门扉动了,是傅洵。
蔡老:“你回来了,怕是错过一轮。”
傅洵朝蔡老一揖:“学生来的正是时候。”
蔡老:“哦?”
兰絮紧张地盯着傅洵。
便看傅洵站直了,面向众人,道:“桓山的题,我拿它考过谢兰序。”
这一瞬,兰絮心中冒出的喜悦,比被蔡老肯定的时候,还要多得多。
或许是傅洵对自己太严格了,严格到她见到他和老鼠见到猫似的。
可她私心底,还是希望傅洵能站在自己这边。
此时,愿望成真,她看着傅洵,从那张好看清冷的脸上,渐渐看出了两个字——
好人!
众人神色各异,果然,立刻有人惊疑:“傅先生给谢十一泄露题目?”
“这怎么行啊?”
傅洵当堂否认:“我不曾泄题,此题会被拿来做小考,我想,是临时之举。”
彭学究这才反应过来:“是,我前日从庞学究那知道的题,早晨和蔡老讨论的。”
蔡老道也点头:“确实如此。”
傅洵又说:“谢兰序的答案,字丑,我誊抄过一遍,庞学究问我拿走了。”
这几日庞学究回家省亲,他老也不知,此题会被拿来当小考。
竟然还有这回事,学子总算摸到了点真相的源头,立即有人看向谢骅:“我记得,放假前,你说要去找庞学究问问题的。”
“这……”
谢骅擦汗。
傅洵冷笑一声,道:“后日庞学究回来,就能知道怎么回事了。”
谢骅终于捱不住了。
那天,他去找庞学究时,庞学究不在,但桌上就放着这个,上面庞学究抄下了相关县志的篇章。
谢骅已考过秀才,他有经验,疑心是考题,抄了一遍,又背了下来。
今日如果庞学究在,他大抵不敢全写。
可庞学究后日才回来,那时,分甲乙学次的事,也过去了,庞学究还有落下的课业要处理,不会回去看他的卷子的。
于是,他自作聪明,只改了一些词,写了上去。
然而,让他洋洋得意的答案,竟来自谢十一!
是那个靠金银买进崇学馆,诗词全然不如他的兰絮,他怎么会比兰絮差呢,怎么会呢?
谢骅如一条紧绷到极致的弦。
傅洵的追问,兰絮的优秀,让他断了。
他脸上火辣辣的,对上众人的目光,他身体晃了晃,终究承认:“我、我只是在庞学究桌上看过……”
真相水落石出,蔡老摇摇头:“谢骅,仅仅一个甲乙学次,就值得你用谎言掩盖,攻讦同窗?”
谢骅出列跪下:“学生知错!”
其余学子看他,唏嘘又无语,尤其谢七,更因为自己附和过谢骅,浑身僵硬。
江之珩冷眼如刀:“如果不是十一能应对,岂不是要被你害惨了?”
“就是!”
“真无耻,枉读圣贤书!”
蔡老抬手,压了下一些不服之声,对谢骅道:“你今日就回去吧,明日往后,也不用再来了。”
这下,众人惊惶,逐出崇学馆,这惩罚,着实严重!
谢骅还想求情,蔡老说:“你现在走,我还能告诉谢馆长,你只是跟不上课业,自请离去。”
若还要纠缠,那就是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谢骅的科举之路,只怕从此毁了。
谢骅重重低头:“是……多谢先生。”
他起身刚要走,傅洵:“且慢。”
谢骅停下,他看着傅洵,紧张又害怕,明明他与傅洵也才相差四岁,但他知道,这辈子,他绝对无法超越傅洵的成就了。
傅洵道:“敢作就要敢当,去同谢十一道歉。”
谢骅嘴唇嗫嚅。
众人屏息,兰絮一惊,她都没想过让谢骅跟自己道歉。
而谢骅折到兰絮面前,他一直低头,半点不敢看兰絮,只说:“对不起。”
他等着兰絮羞辱他一句。
然而,兰絮朝他一揖手,没说什么。
这一刻,谢骅发现,自己不止超越不了傅洵,也超越不了兰絮。
很快,谢骅被书童请下去。
眼看同窗因为这种事被赶出崇学馆,众人心中余惊未定。
就听蔡老说:“谢兰序,你也该罚。”
兰絮站好了:“是。”
果然逃不掉。
蔡老:“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么?”
兰絮老实:“学生抱有侥幸心理,明知傅先生曾经问过自己,见傅先生不在,就没有说,想以此蒙混过关。”
早在听到考题时,她若坦白自己已经知道,也就不会导致后来骑虎难下。
蔡老:“那你说怎么办?”
兰絮:“学生日后一定诚信做人,谨记今日教诲,再不抱有侥幸心理。”
傅洵:“……”
傅洵耳朵疼。
这种保证,他一个月听了三回了。
别看她此时信誓旦旦,但她一定不改,反而在下次,会琢磨着怎么更好地规避。
实在耍滑成性。
蔡老沉沉地“嗯”了声:“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兰絮一喜:“那我一定改。”
蔡老没被小少年那明媚的容颜晃了眼,他笑了:“那就罚你今年内,抄论语一百遍。”
众人倒吸一口气。
兰絮如遭雷劈。
彭学究倒是不忍,小声:“这,会不会太多了?她还有课业要做的。”
兰絮赶紧点头:太!多!了!
论语总字数一万五,一百遍一百五十万,一小时千字,也得抄一千五小时,今年只剩八个月了,一天要抄六小时!
老天奶啊!
她就是为了逃避这个惩罚,才没说出傅洵考过自己啊!
当然,这个确实狠,蔡老本想顺着彭学究的台阶,减到五十遍,就见傅洵朝自己说:“老师,我与她一起抄。”
堂上愕然。
傅洵:“教不严,师之错,此篇正好与我有关,若我对她耳提面命,她不至于会如此偷奸耍滑。”
兰絮:“……”
蔡老笑了:“成,你顺便纠一纠她那手字,明年她也该下考场了。”
傅洵:“是。”
一百遍分五十遍给探花郎,也就没那么多了,众人顿时羡慕兰絮,她居然因祸得福,能和探花郎一起抄字,传出去,可是大大的美名!
江之珩也回过头,朝兰絮使眼色。
只兰絮魂都吓飞走了。
她和傅洵一起抄?哦,那她不仅要练字,连偷偷漏几个字,都做不到。
前方是何等炼狱!
等她缓过神,台上,傅洵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兰絮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遍。
死定了,牛刀架在兰小鸡脖子上了。
末了,蔡老让每个学生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传出去。
一来给谢骅的惩罚够了,不必赶尽杀绝,二来也是变相保护兰絮,免得她偷懒的名声大噪,将来给主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此事算了结。
另一边,谢玉君请南陵邵氏外祖父出手,同谢家祖母、婶婶叔叔一起,数人商议决定,把谢烨送进家祠抄经一年。
至于那外室,交由婶婶打发。
处理完这一切,崇学馆的考题事故,已经过去七八日。
甲乙学次的分级,本来谢玉君告假,应当把谢玉君分到乙等学次的,但出了这件事,分级延后到下个月。
兰絮也还在甲等。
正好这个时间,兰絮在静思堂抄书。
听江之珩描述当时的情况,谢玉君小声:“竟是这般凶险!”
“那我们帮小十一抄书吧!就算傅先生帮,恐怕她也要边哭边抄。”
想起兰絮那哭唧唧的神情,江之珩笑了:“我倒也想,但小十一被傅先生抓去静思堂抄了。”
谢玉君:“……”
她一时不知道,兰絮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傅探花真是照顾她啊。
此时,静思堂。
傅洵和兰絮同坐,男人身形高大,坐姿端正如松,兰絮不得不学他那非常正派的姿势,但她手上,还悬着一个小沙包。
她一张姣好漂亮的脸,几乎快皱到一起。
好累。
她□□的腰,偷偷弯了一下。
傅洵笔都没停,手掌推了下她的腰:“坐好。”
兰絮:“……”
她赶紧直起腰肢。
傅洵的手指,就隔一层春衫,贴着她脊线,随着她的动作,感受到她腰部线条的走势。
他收回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作为一个快十四岁的儿郎,为何身上这么薄?
想着,傅洵说:“明日开始,每日绕崇学馆内跑两圈,多加锻体。”
兰絮:“……”
发癫啊!
她连忙双手拿起傅洵的笔,郑重递给他,满脸谄笑:“小傅先生,咱们好好抄书,别想别的啊。”
傅洵:“……”
静思堂之中,笔端之下,时间流淌,日升日落交替,从暮春今日盛夏,从盛夏进入晚秋,再到凛凛冬日。
怀名地处南方,冬天不下雪。
傅洵第一次遇到这么温和的冬天,他只穿两三件,就能御寒。
兰絮不一样。
她会穿上换上御寒的棉衣夹袄,常常一身黑,据她自己所说,黑色能吸收阳光,然后,戴上毛茸茸的护耳,再一双厚厚的手套,灰黑的兔毛领子,圈着她的脖颈。
穿得和球似的。
此时这个球,坐在他身边,屁股下仿佛放了锥子,怎么都坐不稳。
快过年了,考虑到不少学生,从京城远赴而来,崇学馆从腊月二十七就开始放假,直到大年初七。
这是崇学馆最宽裕的假期。
今日是二十七,兰絮家里人也来接她了,而且也是两人抄的最后一遍论语。
兰絮心都要飞走了,写两个字,就对窗外望眼欲穿。
傅洵忍了好一会儿,刚要说她,就听她先开口:“小傅先生不想家吗?”
傅洵:“还行。”
兰絮:“我好想家啊,唉。”
她咬咬笔头:“可还有最后一千字……”
傅洵瞅了她一眼,如今兰絮的字被接近五十万字一练,已经摆脱丑陋的范畴,进入能看的范畴。
罢了,八个月了,不差再给她写一千字。
傅洵说:“你走吧,这一千字我写。”
兰絮欢呼,她原地转圈圈:“谢谢小傅先生!”
傅洵没有理会她,继续抄写。
因为,只要他稍稍给她一点好处,她就感动得不行。
但他稍稍对她有点要求……
傅洵:“这千字我替你写给蔡老,下学年开馆,你得补上。”
兰絮笑声戛然而止。
傅洵心想,看,只要有点要求,她就焉了。
习惯了。
但不管如何,兰絮现在能走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再说了声谢谢,迅速收拾书盒,旋风般朝屋外走去。
突的,傅洵声音惊讶又严肃:“你受伤了?”
兰絮疑惑:“啊?”
她回头,只看,那冬天垫在椅上的垫子,竟有黑乎乎浅浅一层血迹。
兰絮:“……”
她赶紧抽走垫子,随即满脸通红,怎么这时候来?
傅洵不是不懂女子会来葵水,只是,他没有往这上面联想。
他跟着站起来:“你是哪里受伤了?怎么会有血?”
兰絮赶紧回过神,她眼睫扑闪,声音低了点:“还、还好,老毛病了……”
唯一庆幸的是,她穿着黑色的襕衣,走路应该看不出来。
傅洵皱起眉头,又说:“找郎中看看。”
兰絮:“好好,我回家就找郎中。”
傅洵:“都流血了还要等回家?”他走到她身边,说:“走,我带你去。”
兰絮连忙后退几步:“不行啊!不能看!不能的!而且还得请先生替我保密!”
她满脸通红,目光躲闪,似难以启齿,又十分抗拒,非要回家再看……
两人四目相对。
兰絮心内一沉,傅洵是非常敏锐的性格,她这么遮遮掩掩,可能反而要被猜到什么,之后上学,就麻烦了……
她紧张地咽咽喉咙,刚要解释,就看傅洵眉目间,露出了然。
兰絮更紧张了。
下一刻,便看傅洵道:“我有好友年四十,也有此病。”
兰絮:“?”
便看傅洵神色微动,板着脸,说:“痔疾罢了,不必羞耻。”
兰絮:“……”
老登,你才得痔疮!
第66章 老鹰捉小鸡6
傅洵强调好友年纪四十,这话语里未竟之意,就是:十四岁得痔疾,年轻了点。
兰絮一张脸红透了。
可恶,她的屁股不清白了。
偏偏傅洵如常,他并不认为讳疾忌医,大大方方分析“病因”,说:“久坐伤身,这也是往日让你多加锻体的缘故。”
她状若羞愧,吞吞吐吐:“谨遵老师教诲,学生日后定勤奋锻炼。”
傅洵:“你最好是。”
兰絮:“……”
略略。
总算被误会总比被拆穿强。
这下她还真得感谢傅洵的聪敏,让他自动圆了逻辑。
辞别傅洵,兰絮匆匆离开崇学馆。
这是她第一次来例假,还真是防备不了,幸而路上再没碰到熟人。
馆外的街巷,停着接各家学生的马车,往前走几步,就能见到,母亲王夫人和她的心腹何妈妈站在自家马车外,对着崇学馆翘首。
兰絮猫着腰,躲在马车那。
等王夫人和何妈妈念叨她怎么还不出来时,才突然跳出来:“母亲!”
王夫人又惊又笑:“哎哟你这孩子!吓死我了!”
年节前,王夫人代家里,来给主家拜年,顺便来接兰絮。
兰絮往马车上爬:“回家啦!”
回她的小金窝咯!
王夫人拉着兰絮,遍摸她的脸颊和肩膀:“娘看看,长高了是不是?”
兰絮笑眯眯:“当然长高啦。”
她把手里的垫子悄悄递给王夫人,说:“母亲先让我上了马车再说。”
王夫人定睛一看,心下了然,叫来何妈妈,让她先去沿街的胭脂粉店,买一些月事带。
她叮嘱完,撩起帘子矮身上马车,她家小祖宗正靠在软枕上,吃着桌上的桂花酥。
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阔别之后的疼惜之情,一瞬就烟消云散。
王夫人拧她大腿:“把你送来崇学馆,你怎么还这副德行?”
兰絮忙讨饶:“我的好娘亲诶,我是到您面前,才敢显出几分放浪,还不是因为您疼爱我。”
一句话把王夫人逗得心里泛甜。
想起兰絮来月事了,她细细叮嘱:“来月事后,不要贪饮凉的,尤其是冰的,要吃得好睡得好……”
兰絮:“是是,这些事在我十一岁时您就叮嘱过了,我早记得的。”
王夫人斜瞪她,兰絮这才稍稍坐正了点。
少年模样已经长开了,她挽着男子的发髻,无须绘眉,那双眉走向清俊,眉下一对圆杏眼,未语先笑,粉面桃腮,当真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娇俏模样。
如今,她来月事了,这朵花骨朵,要正式绽开。
王夫人心中忧虑更甚。
她乐见女儿生得好看,可太好看了,掩去那少年气,女相就凸显出来了。
还好,她在这等了半宿,崇学馆进进出出的,都是玉面小公子,还有主家的谢玉君。
把花藏于百花丛中,应当还能再撑小几年。
马车动了起来。
王夫人掖好车帘:“你信里说,和众多小公子关系不错,没有诓我吧?”
兰絮:“没有。”
只是,不是朝男女之情发展罢了。
三月的考题事件,蔡老当堂一审,兰絮大显身手,众多学子对她刮目相看。
只是事后,他们才发现,一旦与她议起策论,她半点没有当日的文思泉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甚至在三次月度考校里,因为考到四书五经,她差点被踢出甲等。
但蔡老问起策论,她又一马当先。
历经了一些误会,众人算明白了,这滑头,是偏科且懒惰,她那风评在甲乙学次,都是独一份的。
加之兰絮日日去静思堂抄书,闲暇时间全折在傅洵的利眼之下,至于搞男女关系,她又不是那三头六臂的神仙,哪来那么多精力。
王夫人当然也留意到她话语里的漏洞。
她追问:“有引起一些男子的关注没?”
兰絮:“关注?”
王夫人:“对,时刻记着你那种。”
一刹,兰絮脑海里,浮现一张俊逸清冷的脸。
他一身松柏之姿,双眸若点漆,含明隐迹,轻易看透所有事物。
她蓦地打了个寒战,又觉出几分好笑,逗母亲:“傅洵算吗?”
王夫人:“这名字好生耳熟,灵定傅家?你说的,该不会是太康三年的傅探花吧?”
兰絮没想到傅洵这么有名。
看兰絮愣住,王夫人又拧兰絮:“又诓我!”
兰絮:“母亲饶命,傅探花是先生,他日日抓我功课,不就是关注吗?”
王夫人咬牙:“定是你功课太差。”
兰絮:“母亲高明!”
王夫人:“……”
她想让兰絮物色如意郎君,但她还算有自知,傅洵这一类的,她想都不敢想。
就算谢家祖坟冒青烟,也绝无可能。
兰絮:“好了不说崇学馆的事了,家里一切还好么?”
王夫人也将心思收回来,说起家里的事。
母女二人一同把傅洵,从脑海里扫得远远的。
……
兰絮求学时,带了十个箱子,花了三日才到怀名。
此回她们归来,就一辆马车,轻装上阵,腊月二十八,便停在家门口。
谢兰絮家里人多,光是姨娘,就有四五个,这还是被王夫人打发过一波的,她的十个姐姐,六、七、八、九、十还没出嫁。
四年前,她们与兰絮关系向好,如今快一年不见兰絮,想得紧。
此时,几个鲜妍的女孩儿提裙跑来,拉着兰絮:“小十一,你可算回来了!”
兰絮在花堆里找不着北。
这几个姐姐各有性格,七姐姐最钟爱看坊间的话本,她也知道,兰絮会偷偷在圣贤书的皮下,塞话本读。
她特地塞了一张纸给兰絮。
或许是书太羞人,七姐姐没好说得太明白,暗示兰絮:“这是书单,你别让丫鬟买,回头让小厮买去。”
兰絮应是。
在回自己东跨院的路上,她拆开一瞅,这一页纸,满满当当的:
【俏花倌与状元郎】
【伶人】
【家主与小厮】
……
乍一看,只是艳.俗话本,再一琢磨,兰絮明白了,这些话本的主角,全是男人和男人。
本朝风气还算开放,如谢玉君等谢家女,可以进崇学馆读书,对男风并无管制,但也并不提倡。
这还有点禁书的感觉呢。
这个过年值了,兰絮赶忙差小厮出去买,可惜买来后,没能多看几回,就要走亲戚,祭祖等。
然而这谢家的热闹,还只是开始。
大年初二,出嫁的四个姐姐回娘家,满堂热闹非凡。
家人们好奇兰絮如今学得如何,万幸兰絮还真有一样重大的转变,在家人面前,她秀了新练的字。
在傅洵看来,她的字形容易塌,笔触乱,但在谢家人看来,却是一手好字。
也是过去兰絮的字太丑,如今这改动,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不愧是家中的读书人!”
“真好看,快给我房间写几个字,我回头挂门口。”
“我们家兰絮真厉害!”
兰絮自信心大膨胀,大笔一挥,当着家人的面,写了一封贺年帖给蔡老。
那字迹,可真是工整漂亮。
谢父说:“既然给蔡老写了,其他几个老师合该都写。”
兰絮应了,人情世故嘛。
回头在睡前,她拿出帖子,噼里啪啦一阵捣鼓,给庞学究几人,以及傅洵也写了一封。
写完后,兰絮吩咐丫鬟:“帮我把它们装起来,我要带去崇学馆的。”
丫鬟道:“是。”
丫鬟将纸张拢了拢,也将七姐姐写给兰絮的书单,卷了进去。
装封时,丫鬟才发现,五个老师,有六张纸。
丫鬟想问问兰絮,但兰絮倒头就睡,脸颊微红,正睡得香甜。
最近可真是累着小公子了。
丫鬟不忍叫醒她。
她识字少,挑出五张贺年帖中,字数最少的那一张,把第六张纸,塞了进去。
这样刚好弥补了字数。
……
年初四,走完亲戚,王夫人带兰絮去附近的山庙。
去年兰絮去崇学馆那日,王夫人就来许愿一切平安顺遂,如今来还愿。
烟烛缭绕之中,佛像端庄威严,兰絮一身锦衣,跪在金色蒲团上,她是个贪心的,除了给自家人许愿,还给崇学馆的大家一一许愿:
希望钱妈妈风寒赶紧好起来,肯定健健康康的。
希望蔡老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希望谢玉君、江之珩学业进步,尤其是玉君她爹,别乱搞了,那里烂掉最好。
……
希望庞学究、彭学究、裴学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希望谢九郎少喝点酒,偷喝也行,别再被庞学究抓到了。
……
好了,没了,应该没漏了谁吧。
收尾之际,她突然想起傅洵,这几日乐不思蜀,她都差点忘了傅探花,浅浅许一个吧:
希望傅探花快快找到好夫人,分一分他那精力,最好是让他一下学,就恨不得插翅飞回家疼爱夫人,没有半分心思折腾学生。
哼哼,完毕。
……
相比谢家闹哄哄的,灵定傅家,虽也是热闹,却井然有序,连最顽皮的小孩儿打鞭炮放烟花,也不会玩过了头。
家中一切,服服帖帖,世家大族之风范,可见一斑。
初四清晨,傅洵去到家中小佛堂。
母亲沈夫人这两年,迷上佛教,吃斋念佛,此时,她正在堂中念经书,见儿子来了,方停下念经。
她是个有些清冷的女子,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傅洵挽袖净手,跟着上了三柱香,对着金塑佛像,撩起衣袍跪下。
等他起身,她问:“可是朝佛祖,许了什么愿望?”
傅洵虽随她拜拜神佛,对所谓许愿,并无太大兴趣,每每她询问,他只答: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果然,沈夫人听得儿子那沉冷的声线,道出一模一样八字:“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她正要开口,意外的是,这回他加了一句:“学生戒懒,得以进步。”
沈氏笑出了声:“在那怀名谢家的私学,还有懒人?”
傅洵垂眸,这话说出口,他也才突的想起一张明媚张扬的脸儿。
像一只睡在屋顶,懒懒的三花猫儿,明明有捉老鼠的本事,却只等别人提小鱼干相送,实在不得已,才骂骂咧咧去捉老鼠。
他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什么人都有的。”
沈夫人嗤地一笑:“是啊,什么人都有,就我儿媳不会有。”
傅洵:“……”
沈夫人拂了一下经书:“我呢,只愿你顺顺当当娶个媳妇,这样我到了地下,也无愧于面对你父亲。”
对于想要催婚的长辈而言,什么话题,都可以绕到催婚上去。
傅洵已习惯,说:“再等两年。”
沈夫人咬牙:“两年,那时你二十五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你都五岁了!”
“是不是因为清和公主的逼迫?她算什么,傅家会怕她不成……”
傅洵:“母亲!慎言。”
沈夫人闭嘴:“阿弥陀佛。”
能做到傅家冢妇的身份,沈夫人并非愚蠢,她就是脾气大了些,才选择修身养性的佛教。
要是这佛教再压不住,赶明儿掀了佛堂,改成道观算了。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沈夫人一提清和,就难忍怨言,去年,傅洵和蔡老避去怀名,清和竟偷偷出京,来灵定傅家讨要说法。
要不是沈夫人雷霆手段,把清和送了回去,压下这件事,谁能知道京中或者灵定,会传出多难听的话。
竟是到她地盘上撒野,沈夫人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沈夫人:“若你到二十五,那清和还是纠缠不休,如何是好?”
傅洵眼看香火,缓缓往下烧。
他道:“不用到那时候,用不了多久,她也自身难保。”
沈夫人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
她重新看向佛经,心情舒畅:“这佛教不错,让我脾性都好了许多。”
傅洵:“……”
……
年初五,在江淮省受杭王欺压的几户百姓成功进京。
他们隐匿了许久,终于在这日,敲了登闻鼓,扯出一桩关于杭王的贪腐大案。
一时,朝野震惊。
年初七,仅仅二日,证据便确凿无误,皇帝震怒,将杭王贬为庶人,囚于原府邸,没有圣谕,不得出门。
紧接着,清和公主的旧账,也被拉了出来,尤其是以权逼压朝臣站队,让此事更为轰轰烈烈。
姚章当初,从傅洵这带走的信件,搁到了御书房案头。
全是证物。
皇帝斥责清和,收了她手中二寺一部职权,命她于公主府闭门思过,期限未定。
杭王之流,以摧枯拉朽之势,消泯于京城。
……
京城的纷纷扰扰,传到怀名这,已经隔了一天。
蔡老展开信件,阅完后,摇摇头:“杭王再无夺嫡的可能。”
傅洵磨墨,他轻颔首:“是。”
最开始,他最不看好的,不是爱吃爱喝爱钓鱼的忻王,而是风头无两的杭王。
天子尚且康健,杭王操之过急,私营党羽,又怂恿清和加入其派别,让清和早日把傅洵纳入麾下。
岂知,天子早就一一看在眼里,只待那锐利的刀。
众人以为,杭王有今日,全是因为这些刀。
但刀么,有千千万柄,傅洵却是唯一递刀之人。
蔡老已隐退,旁观者清。
他瞧得分明,笑道:“简在帝心,不外如是啊。”
傅洵拱手:“学生不敢当。”
蔡老:“行了,一个个都这样,别学谢十一那做派,镇日里扮无辜,实则心里门道多得很。”
傅洵:“……”
这怀名,也只有蔡老会把傅洵和谢兰序放到一起谈。
蔡老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城?我好安排一下工作,看看你在崇学馆的事,交给谁做好。”
傅洵:“学生不急,至少两年。”
杭王没了,还有忻王和兆王。
饶是忻王再游山玩水般地过日子,也会被兆王逼得不得不争。
蔡老长吁。
三年,他竟等得了。
蔡老自认他这把老骨头,发觉京城如此局势,都忍不住日思夜想,再加分析,傅洵却如此沉得住气,当真不知,谁才是老头了。
罢了,谁让他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蔡老自己接过砚台,让傅洵:“罢了,接下来还有很多琐事要你做呢,你先别磨墨了,去看那个案台。”
案台上,是崇学馆学子写给蔡老和傅洵的贺年帖。
蔡老说:“你且挑出谢玉君、江之珩、冯家、谢骢、谢十一几个的,替我回他们。”
贺年帖以信封装好,分类放在木箱子里,他和蔡老的信封数目,都一样百余封。
傅洵先从蔡老的那份里,找出他点的学生。
他打开封上写着“谢兰序送”字样的贺年帖。
甫一过眼,他就认出是兰絮自己写的,工工整整的行楷:【贺蔡老先生:新春吉祥,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新年新气象,桃李满天下。】
她笃定蔡老会亲自看,所以写得很认真,半分马虎不得。
但从字迹笔画,能推出她写的时候,心情还不错。
想了想,傅洵从标着自己名字的那个箱子里,拿出兰絮写的。
他一向没有兴趣,不会看学生写的贺年帖。
这是第一次看。
然而,他虽然有预料,再怎么也没想到,她给自己的那一份,只有一个字:
【好。】
还是草书的,一笔勾成,半分力气都没花。
傅洵眉头一挑。
还是课业少了。
他刚要把贺年帖塞回去,却摸到信封里,还有一张纸。
傅洵抽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小楷,字是寻常,写的应是书名。
这是谢十一年假期间,在家中看的书?
只是这书名,“花倌”“伶人”“小厮”……
种种罗列出来倒还好,只是放到一起,让傅洵拧起眉头。
他在京城,也有听闻过一些人家的事迹,一下联系了起来。
此时,他动作一顿,方把信纸塞了回去。
抬手,揉揉眉骨。
下一瞬,一个突兀且离谱的念头,从他脑中浮现:谢十一好男风?
第67章 老鹰捉小鸡7
不过一瞬,这个念头就被压下。
傅洵好笑,也不能光凭此,就认定谢十一好男风,难道看了史记的《陈涉世家》就要筹谋起义?
虽则男风和起义,两件事性质不一样,但光靠书单下定论,确实早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谢十一整个年节期间,都在看闲书。
家风不严。
从这个小细节,他几乎可以想象出,谢十一平日在家中,是顶顶受宠的,只要她会写字,家里人就往死里夸。
与傅家截然不同的土壤。
像这种书,在傅家子侄的书房中,连名字都不可能出现。
他倒不介怀当个恶人,矫她性子。
……
崇学馆开馆,为了煞煞过节攒的懒劲,每个学子都会一份有开馆课业。
课业分到兰絮这时,多放了一份。
兰絮:“诶,等等,我是不是多了一份?”
负责发放的小书童:“没有弄错,十一郎就是两份,是傅探花交代过的。”
兰絮:“……”
又!是!你!
捏着两张纸,兰絮在心里亲切地问候傅洵。
过完个年,她骨头都酥了,脑海里学过的东西,通通还了回去。
再看这些课业,真有种看天书。
兰絮朝系统哭唧唧:“不好意思,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个文盲。”
系统语重心长:“按照傅洵的标准,你现在好像也算。”
兰絮:“……”
扎心了,它不是她那么软软的系统了!
接下来几日,兰絮光埋头解决课业,等到正月十三,才发现,卫国公小世子江之珩还没回到怀名。
快七日没有饭搭子,兰絮还是不习惯。
十三早晨,她从钱妈妈手中,偷偷接过双份的肉包。
一道清澈女声叫了她:“小十一。”
兰絮做贼心虚,忙把包子藏在身侧,回头一看,是谢玉君。
她朝谢玉君笑:“你今日好早。”
谢玉君:“我有话跟你说。”
食肆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带着丫鬟芳甸与兰絮,去到人迹稀少的书库后门。
她正要开口,兰絮敲书库后门:“里面可能有人。”
谢玉君:“我没想到,你还挺警惕。”
兰絮:“还好还好。”吃一堑长一智。
书库里没声音,谢玉君方直言:“江之珩家里卷入大麻烦了。”
兰絮:“啊?”
谢玉君压低声音,只说三字:“杭王案。”
实则初八、初九,杭王案就传到了怀名,崇学馆的学子们颇为震动。
尤其是去年,蔡老第一次分甲乙学次时,曾暗暗问过他们,关于站哪个王爷的问题。
当时不少乙等学次的学子,思虑好一会儿,知晓杭王势大,军功在身,就写了杭王,此时杭王出事了,他们心中都一颤。
方能体会蔡老一片苦心,与傅洵当日的教诲。
局势千变万化,千万不可等到临了选择之际,才匆匆决断,而是从最开始,就要纵观全局,把握心中。
杭王案年初五发作,初七朝廷就处理掉了杭王和清和,但他的党羽,还得慢慢清算。
满京风声鹤唳。
卫国公府与杭王交情甚笃,不管有没有参与贪腐大案,恐怕难逃一劫。
前几天,兰絮听闻杭王案时,觉得离自己还很远,一听江之珩家被卷进去,突然又觉得近在咫尺。
上个月还是同窗,江之珩还给她写了贺年帖。
她写给他的,还没送出去。
颇为唏嘘。
谢玉君一叹:“当真波诡云谲,谁能料想,清和会失势力呢。”
兰絮琢磨过味来:“还是傅探花聪明。”
远离京城,既不受迫害,也不受牵连,当然,也远离政治中心,除非有百般能耐,否则回去就难了。
谢玉君:“不过,清和倒了,傅探花或许会被传召回京。”
兰絮:“对哦。”
她没想到这一层面,难怪这几日,崇学馆有股躁劲,原来是大家在揣测傅洵要回朝当官。
不说崇拜傅洵的学子,就是一些和兰絮一样畏惧他的,也十万分的不舍。
除了兰絮。
她突然咧开了嘴:“嘻嘻。”
谢玉君:“?”
兰絮:“咳咳咳。”
谢玉君猜到她心里雀跃着,不过她作为主家的人,也不清楚傅探花的打算。
傅探花是谢家请来崇学馆的,谢馆长去问,傅洵也只说等调任。
他心里早有成算,只是除了蔡老,谁也不知道。
谢玉君还是想到江之珩,把话题牵了回去:“傅探花应该知道江家的动静。”
兰絮点头:“确实。”
谢玉君瞅着兰絮:“要不,去问问他?”
兰絮想到,江之珩年节走之前,他还说回来后,会给自己和谢玉君带京城的土仪。
到底是当了朋友了,兰絮:“我去试试,不一定能成的,你也知道傅探花对我的态度。”
谢玉君却觉十拿九稳,松口气:“麻烦你了小十一。”
兰絮:“……”
正好,这几日她忙着做双份课业,之前欠傅洵的千字,还没补上,下了学,她提着书盒去到静思堂。
静思堂内,只有庞学究在。
见兰絮一双大眼瞅来瞅去,庞学究忍住笑:“进来吧,傅探花不在。”
都知道她怕傅洵。
傅洵不在啊……
兰絮垂眸,在桌案上铺纸,用一块琉璃镇纸把纸面抚平,提笔沾墨。
哈哈,傅洵不在!
赶快赶快,随便写写,有庞学究证明她在静思堂写,又没有傅洵抓到她写作的姿势,万岁!
兰絮翘着一边腿,乐得不被监督,突突突狂飙五百字。
下一刻,听到门扉一动,福至心灵般,兰絮放下腿,骤然坐直,把笔握好。
果然,进门的是傅洵。
外面下了细雨,他眉眼英气沉冷,撇开银灰地云纹外袍上的水珠,整个人像是高高的松枝上一捧冰凉的雪,那股子冷劲更甚。
他抬眸瞥兰絮,眉间一动。
兰絮赶紧低头,继续一笔一划地写。
傅洵在自己位置坐下,没一会儿,庞学究走了,兰絮那千字也都抄好了。
她抖抖纸张,字干了后,就双手把千字呈上。
只一眼,傅洵就知道,她前面五百字定是斜着身体写的,字形都歪了。
若平日,他会让她重写。
余光里,谢十一几根手指头在搓搓,紧张着呢。
罢了,才布置了双份课业,过犹不及。
他翻动手中的书,继续看着,仅抬颌示意兰絮可以走了,意外的是,兰絮没有和出笼的兔子一样撒腿没。
她一脸欲言又止。
傅洵合上书:“又什么事?”
“咳咳,”兰絮想着江之珩的事,决定找个引子,“小傅先生,是不是要回京了?同窗们都在猜。”
傅洵:“等调任。”
兰絮不是这段时日,第一个来问他的学子。
他对外统一的推辞就是等调任,自然,调任是一定会有的,但他会推辞。
可不能表现得自己真不愿回去,否则落了天子颜面,就真的回不去了。
官场上,戏要做足。
兰絮却听出回去的苗头。
她眼睛微微睁大,骤然欢喜,笑道:“这是天大的好……”
傅洵一个眼神压过来,兰絮到嘴的话,被吞了回去。
傅洵:“天大的好什么?”
兰絮看看窗外:“天好大啊。”
“云好白啊。”
再看傅洵,她试着拍马屁:“先生好才华啊。”
傅洵看不得她小人得志的模样,冷声道:“不用想了,今年内,我都不会走。”
兰絮:“……”
什么!
兰絮的笑容和退潮似的,牵强弯起的唇角,像极了半干不湿的沙滩:“好啊,哈哈,真好啊。”
傅洵觉着,她连做戏都不会,以后进入官场,恐怕要吃很大的亏。
而且他一走,整个崇学馆没人能镇得住她,就算是蔡老,随着年纪上来,即使能撑一时,也会被兰絮拿捏。
出于这点,他也不该这时候走。
他朝她挥了一下手,赶苍蝇一样,懒得与她多说。
兰絮忙又说:“还有一件事要问问小傅先生,就是卫国公家……”
傅洵:“最迟下个月,江之珩会回到崇学馆。”
那也就是江家可保下来。
这下兰絮的笑容又真心了:“那就好。”
傅洵:“你一介白身,远在天边,与其担心江之珩,不如信卫国公能料理好。”
兰絮拱手:“先生所言极是。”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回不用傅洵赶,兰絮赶紧溜了。
她一走,带走了鸟雀般叽叽喳喳的嗓音与生气,静思堂又陷入宁静。
稍倾,傅洵没有翻书,他放下书籍,拿起她抄写的最后一点论语,检阅。
字还是一般,却几乎能从她的笔画里,感受到她丰富的情绪。
滑头。
无意识地,男人轻挽了一下唇角。
……
正月十五,元宵节。
庆湖一带,皆有舞灯的习俗,怀名最盛,尤其谢家这大族为舞灯烧了很多钱。
每年怀名的舞灯大会,才子题诗,佳人舞灯,尽显风流,已成怀名一景。
谢馆长特意给崇学馆,安排了一艘能临水观舞灯的大画舫,过了戌时,天黑了,师生在内接近百人,登上了画舫。
画舫雕梁画栋,精致华美。
画舫中人,眼观岸上灯火明灭,耳听流水潺潺,吃着小酒,夜风拂面,丝竹入耳,远离岸边时,纵览舞灯会全貌,靠近岸边时,细赏舞灯会细节,还不用和岸上的人挤到一处。
文人享受起来,必要是一流的。
谢家拿出这么大诚意,不难猜想,是想和大家结善缘,毕竟,说不准下一个阁老就在这里面诞生。
世家大族目光长远,也总有能力布局长远之事。
不一会儿,岸上舞灯会开始。
船上蔡老起身,道了几句开场,这场赏灯会,正式开始,学子们方来回走动,举杯邀月,谈古论今。
兰絮独自在船上走走停停,江之珩不在,谢家学子的一些,要帮家里掌舞灯会,包括谢玉君、谢骢在内好几人,都不在。
不过她不孤单,画舫外跟着一艘小船,原来是将岸上那些好吃的东西,一一送上来。
兰絮啃着一块小圆糕,目不转睛地盯着岸上。
画舫离岸上几丈远,明月当空,岸上繁华,灯一抬抬出来,有黄鹤楼状的,有观世音菩萨,有锦鲤金灯……
灯照水,水照月,一派融融,令人目不暇接。
傅洵辞了几个学生的敬酒。
他今日已饮三杯,在开席之时,蔡老举杯,祝学子们金榜题名,他喝了一杯。
第二杯敬蔡老,最后一杯则是和谢馆长喝的。
三杯一到,他搁下酒杯。
不过到底人情世故,学子们明知会被推拒,还是过来和傅洵打打交道。
除了兰絮。
推拒掉第七个人时,傅洵朝不远处看去。
兰絮趴在栏杆上,看得两眼都直了。
连傅洵走到她身旁,她都没有发觉。
他正要开口,听到兰絮吸了下口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嘿。”
傅洵:“……”
岸上灯火着实美丽,却不至于叫她看痴了眼,顺着她的视线,他也看到岸上。
原是岸上新出来的抬灯青年,赤着上身,他们常年舞灯,身体精壮,肌肉结实。
他皱眉,兰絮是在看这个?
有什么可看的?
他正怀疑,就看一队新的抬灯青年出现,其中一个面容清秀,腹部肌肉一块块的,兰絮的目光一下跟上。
兰絮:“嘿嘿。”
傅洵:“……”
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作为一个男的,谢十一是不是太爱看男人的身体了?
本来被他压在记忆深处的某份艳俗书单,倏地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
傅洵皱眉。
恰此时,谢馆长雅兴一起,道:“诸位就风月,题诗一首,以赋今日之好景好情。”
蔡老观着灯,便道:“由傅探花先起一首。”
学生们拊掌欢呼:“好!”
一道道目光,落到兰絮几步开外的傅洵身上,兰絮这才反应过来,不嘿嘿了。
她转过头,和傅洵来不及收走的目光相对。
隐约从傅洵眼中,看到一丝丝不悦。
兰絮:“?”干嘛,大姨夫来了?
好在,众人都等傅探花作诗。
傅洵仰头望月,只一瞬便开口了,四周立时安静下来,只听他声音清晰沉稳:
长空皓月彩云追,绕岸灯花水动微。
若问清漪谁与归,须知火月竞同晖。
首句平起入平韵,一气呵成的七言绝句。
跟着他的话,兰絮看向天上,再看对岸,然后,被带动看水,清水波动,反射出灯火明月,在水中争夺同一片涟漪。
不愧是傅探花。
不仅道出此时此景,更是借物喻人、点拨时.政。
明月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灯花是莘莘学子芸芸众生。
月与灯,都映入河面,河面如时局,常有涟漪,在这种波动里,凭你是什么光,都可以竞争这片河面。
这是第一层意思。
悟出这意思的学子们,心内激动,杭王之事刚完毕,傅洵的身份,不好发表任何建议意见,却以此勉力众人,所有光都平等同晖,相争于河。
然而,有学子读出第二层:不管什么光,都只是水中倒影罢了。
时局再如何,他们尚且未能入局,若非要进去翻浪,就要做好似光一样,被浪打碎的准备。
一时,众人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只兰絮悄悄瞥了傅洵一眼,噫,“竞同晖”的同,岂不是说,还真有点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隐喻。
傅洵所题之诗,着实精彩,很快有书童记录下来,还拿来和傅洵对字。
蔡老抚须一笑,道:“接下来,你们即兴发挥吧,书童会帮你们记下来。”
既是有书童记诗,此等师生共游的雅事,定会传出去的。
有人赶紧抢先:“先生,学生已有诗。”
这还是机敏的,这里九十余人都要题诗,越排在前面的,越不至于让蔡老傅探花等人疲于欣赏。
何况等前面的人做完诗,后面的人还有什么能讲的呢?
果然,前面课业好的学子所题之诗,还算优秀,可越往后,难免雷同。
不到半个时辰,画舫上陷入一片安静,但还有五十多个学生,还没作诗。
蔡老傅洵几人,一边观着灯花,谢馆长压低声问傅洵:“傅探花以为这些诗的水平,如何?”
傅洵:“有损耳福。”
谢馆长:“……”
蔡老又饮一杯茶水,他老了,也吃不了太多酒,便说:“我最后点几个人作诗吧。”
到这,有些学子大松口气,有些大失所望,不管如何,没有他们大展身手的机会了。
而兰絮忙往嘴里塞完糕点,拉住一个小丫鬟:“茅厕在哪!”
尿遁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还没等蔡老开口呢,傅洵道:“谢兰序。”
兰絮:“……”
差一点就能跑了,她缓缓转过头,不远处,傅洵端起茶杯,悠哉地喝了一口。
可想而知,他一直盯着她呢。
蔡老却也笑道:“行,那就谢兰序来。”
众人给兰絮让了一条道,让她能从画舫边缘,走近了说。
兰絮抓耳挠腮,引起一些人的笑声。
好一会儿,她终于迈开步伐,从嘴里挤出“诗”:“明月大大的,天空宽宽的。”
“大家吵吵的,今天爽爽的。”
说完,也刚好走完七步,兰絮一喜:“我也可以七步作诗了耶。”
众人:“……”
下一刻,众人发出哄堂大笑。
蔡老从她第一句出来,就忍俊不禁,谢馆长和几个学究本来皱眉,认为她过于敷衍,听她最后自夸七步诗,也忍不住笑。
只傅洵脸色凉凉的。
几个谢家人起哄:“这个不算,谢十一,再来一个!”
兰絮:“真不会了,那个押韵我还是想了许久的。”
强行押韵“的”,众人拍桌狂笑。
兰絮心想,那你们是没见过后世为了强行押韵的歌词,可不把你们这群才子笑惨咯。
不经意间,本来画舫上胶着的失落、不愉,全都散尽了,又变回过元宵的兴奋。
兰絮倒不介意被当笑料,不用动脑的感觉真好。
然而吵闹中,傅洵敛袖起身,他一动,众人的笑闹声,立刻停止。
他声音沉沉:“谢兰序。”
兰絮立正,她冒着冷汗,感觉要出事了。
却听傅洵说:“若你能作出一首诗,我免你一个月的课业。”
兰絮:“……”
夺少?一个月!
她手指发颤,心跳疯狂加速,她每天必须花一个半时辰在傅洵课业上,免掉的话,那她终于可以增加咸鱼时长。
还是一个月!
这是兰絮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众人纷纷讨论,他们不觉得这算什么好奖励,只怕能激得谢十一——
“哈哈!”兰絮突的笑了声,少年甩袖,意气风发,“一言为定!”
傅洵颔首。
兰絮沉吟片刻,沿着画舫边缘,缓缓迈开步伐。
而此时,岸上的舞灯会进行到最繁华热闹的时候,画舫在朝岸边靠近。
她一边走着,蓦地抬眼,望向这浩茫的人世间,心念一动。
她道:“天明星亦少,地上万民行。人间十五好,繁灯胜天庭。”
月亮太圆,星星就少了,然而人间的十五,万民持灯同游,似星光落入人间,胜却天庭无数清冷。
话音刚落,先前等着继续观赏笑话的众学子,纷纷噎住,面面相觑。
不是,你谁?那个除了策论外,一无是处的纨绔谢十一呢?
尤其是五十来个没能作出诗的学子,更是脸上火辣辣的。
兰絮正好停在傅洵三步外,清澈的眼眸里,流萤金光,闪烁扑飞,她问:“小傅先生,这首如何?”
傅洵眼底,终于露出些微笑意。
她可能都没发现,刚刚那首诗,她也只花了七步。
他道:“可以。”
兰絮:“那一个月课业……”
傅洵:“免了。”
兰絮第二次觉得傅洵是个好人。
她快乐地跑来跑去,很快被几个学子抓住,揉她头发:“好啊你谢十一!”
“你就可了劲地装,给你能的!”
“大家伙,她下次肯定还要装不会!”
兰絮:“嘻嘻,这回真的凑巧。”
看她这嬉皮笑脸的,大家才更想打她。
碍于师长都在,只能捏捏拳头。
谢馆长摇头,低声与庞学究道:“这孩子,不愧是谢家子侄啊。”
庞学究和彭学究对了个眼神,心道,之前您老收人家三万三的束脩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吧。
蔡老目光熠熠。
难得的不是兰絮作出了诗,是她突破了前人的圈。
傅洵珠玉在前,更有先行的学子作出了一些还算不错的诗,可众人没有跳出夜空、云朵、清风、明月、画舫、灯火、流水。
只有兰絮,把天上人间,对照个遍。
更可贵的是,她的点,是傅洵没用过的。
傅洵再坐下时,蔡老笑着说:“还是你能激出这小子的能耐。”
傅洵:“过奖。”
蔡老又说:“不过,你是不是太关注她了一点?”
傅洵茶杯端到嘴边,没有喝。
太关注了?他道:“是老师让学生多关照的。”
蔡老:“虽然是这么说……”
他以为傅洵的性子,就算受他叮嘱,顶多也是课上多点一下兰絮回答,现下看来,他们之间,竟是培养出了师徒情。
没想到傅洵能在怀名,有此际遇。
蔡老笑着:“行,能生出情谊是最好。”
情意?什么情意?傅洵蓦地浅怔,他捏紧茶杯。
他很快把脑中的话更正,不对,不是情意,是情谊。
傅洵深深皱起眉。
真是莫名其妙的联想。
……
不多时,画舫靠岸,岸上的繁华,令众人心驰神往。
蔡老发话:“舞灯会怎能不近了玩赏?接下来尔等尽情去玩,明日课上再见。”
他一放人,兰絮怕被剩下的人眼刀戳死,赶紧溜下船。
一想到接下来一个月不用做傅洵的课业,兰絮觉得现在才是过年。
人流如织,她穿梭在其中,看什么都新鲜。
突的,一个女孩神色着急,她拦住兰絮:“是十一郎么?”
兰絮记得她,是谢玉君身边的大丫鬟,芳甸。
兰絮:“怎么了?”
芳甸:“劳烦十一郎跟我来。”
……
怀名的舞灯会,每一年都是谢家与县衙联合操办,今年轮到怀名谢家的大房。
这是谢家的门面,办得好了,大家觉得寻常,但办得不好,就等着去跪宗祠。
今年,谢玉君协助主母婶婶,一起办了这个灯会,耗费很多心力,灯会即将进入尾声,一切好似顺利非常。
然而,舞灯会的奉灯使者,却少了一个。
奉灯使者一共八人,每人都会捧着一盏花灯,站在队伍之中,在最后游街时刻,为怀名谢家、百姓祈福。
使者必须是谢家人,还必须是十五岁以下的男子,一开始人数不够,还是从庆湖省各处找合适的谢家子弟。
这个失踪的谢家人,是怀名的十五郎。
谢玉君早早安排人下去找了,怎么也没找到,他就像故意躲起来了。
八人只剩七人,不能找外人顶替,何等难看。
可若减到六人,外人又如何看谢家?
谢玉君身边的丫鬟急得眼眶通红:“玉姐儿,十五郎为何出尔反尔!”
谢玉君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料想,是父亲谢烨不满她联手外祖打压他,早早就和十五郎串通,要狠狠落她颜面,让她在谢家抬不起头。
父亲啊……呵,父亲。
谢玉君稳下心神,道:“那就安排六人……”
话音未落,芳甸拉着兰絮一路狂奔过来:“姑娘!我找来合适的使者了!”
兰絮:“?”
第68章 老鹰捉小鸡8
…
谢玉君攥着腿处的裙角,步伐匆匆,她身后,芳甸带着兰絮,登上一处临街谢家搭建的观灯台。
谢家主母和谢玉君的婶婶姑母,在谢家能说得上话的女眷,都在上面。
论辈分,谢家主母是兰絮的堂婶婶,兰絮低头,朝几人拱手行礼。
女人们过了眼,总算找来个没问题的,纷纷点头。
主母最终拍板:“小十一年龄合适,身高也合适,就选小十一。”
“至于十五郎,他和谢烨感情‘好’,日后就送去祠堂陪陪谢烨,都别出来了。”
看来主母为此事,也气得不轻。
总算解决当前的困局,谢玉君心中大石得以落下。
只是不过稍息,因为临时换人,她又有得操心了,奉灯使者没那么好当,按理说要练步一月,临阵磨枪是非不得已。
好在是小十一,谢玉君相信,小十一能很快学会的。
她模仿持灯,走给兰絮看,反复提点:“虽只是走,却要三步一小停,十步一大停,你走走我看看。”
兰絮走了十步,挺有架势。
谢玉君松口气,不用她再更正了。
她望着兰絮清澈的眸,道:“小十一,你是最机灵的,游灯时有什么意外,我相信你都能应对。”
又充满愧意:“我是没有法子了,只能叫你又来帮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兰絮打断谢玉君:“等一下,你不是说,帮我包揽一个月学究们的课业吗?”
谢玉君点头:“那是自然。”
兰絮:“那不就得了。”
谢玉君很会模仿兰絮的笔迹,虽然蒙不了傅探花的火眼金睛,骗骗几个老学究,不在话下。
刚好兰絮免了一个月傅洵的课业,再把几个老学究的外包出去,等于将来她有一个月是将不受可恶束缚。
想想那小日子,美滋滋。
于是,兰絮积极行动,拿起奉灯使者的衣裳,说:“我先去换衣裳。”
谢玉君点头,等兰絮去隔间,她才又好笑,又感动得。
兰絮帮了她这么大的忙,明明可以向她,向整个怀名谢家提出许多的要求,可她只要写课业。
这么微不足道的要求。
小十一当真潇洒不羁。
隔间,兰絮上了门闩,关窗户,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确保没人。
她脱掉从崇学馆穿出来的浅青色竹纹襕衣。
衣袍下,少女的身姿,比套着衣袍时,更要纤瘦,胸前也紧缚着一道束胸,让她胸口一马平川。
也还好,发育是这几个月的事,束胸和抹胸无异,不累人。
再从原来的衣服里,掏出两块软硬适中的垫肩,把垫肩别在使者衣袍里,算是换好。
兰絮整理一下衣服,出门。
等在外面的谢玉君双眼一亮,由衷夸到:“真好看。”
兰絮也觉得。
她在铜镜里看过了,奉灯使者的衣服仿古,玉白地湖绸交襟广袖衫,金线云纹锁边。
这种衣服,一层套一层,花纹繁复堆叠,工艺也做到极致,每一件衣服都轻薄,令人赏心悦目。
谢玉君:“那就拜托你了。”
兰絮:“小意思。”
为了未来一个月课业外包,她高高兴兴走了。
等她去到了奉灯使者的队伍里,谢玉君这才看向芳甸。
当着兰絮的面,她不好说太多,此时终于能对芳甸道:“原来,男子也能生得如花似玉的,半分不让女子模样。”
芳甸赞同:“是啊,十一郎生得可真……美啊。”
她之前在大街上,能一眼认出十一郎,就是因为万灯璀璨之中,连光都偏爱美少年,将十一郎衬得和玉做的人似的。
街上游玩的好些姑娘,乃至一小部分公子,禁不住打量她。
只是,十一郎光顾着对炒板栗流哈喇子了。
……
整备完毕,片刻后,舞灯会最后的游灯开始。
头灯是一座八角宝塔形的大灯,这是怀名的百家灯,由八个青壮年稳稳抬着,大灯后,是八个总角小童,提着荷花鲤鱼的灯笼,动静皆趣味。
第二台大灯,是代表谢家地位的金马踏云灯,谢家当年随太.祖马上得天下,虽然现在武不行了,这盏灯仍然是第二。
紧接着,又是八个小童提灯……
如此到第八大灯,三阳开泰灯,这又是谢家的大灯。
作为游灯的压轴,它是当年当今圣上登基不久,赏给时任吏部尚书的谢老太爷的。
此灯一出,万人空巷,锣鼓喧嚣。
兰絮在内的那八位奉灯使者,就跟在这台大灯后面走。
八人甫一出场,到底都是谢家儿郎,一个个都俊逸非凡,立时有人朝他们身上丢鲜花,这也是习俗。
只是渐渐的,行人目光都被第四排吸引走。
兰絮却没留意。
她手捧一盏莲灯,光忍住颤抖,就用尽了全部注意力。
奉灯使者的衣裳,光顾着好看,却丝毫不挡风,冷风簌簌从她袖口倒灌!
系统也束手无策:“这世界规则收束得厉害,火诀不能用。”
兰絮:“……”
还能怎么办,硬捱。
不止她,左右几个奉灯使者,也都牙关打架,为了不被看出来,只能努力挺直身体,做寒风里坚强的小竹子。
叫什么奉灯使者,不如叫抗冻使者。
冷风拂过兰絮的发梢,一股劲地吹向夜空,卷过了万灯楼檐下的铃灯,发出一阵阵“叮咚”脆响。
伴随着令人愉悦的响动,大敞的窗户旁边,傅洵与姚章相对而坐。
姚章替傅洵把清和与杭王笼络朝臣的罪证,呈上御案后,自己也没落闲,被指派去东南的省当盐差。
这可是个令人钦羡的肥差,明显的升官。
途经庆湖省,正好怀名元宵十五有舞灯会,姚章又来找傅洵讨一杯酒吃。
姚章本来有些担心,傅洵见自己升迁,会不会不平衡。
显然,他多虑了,傅洵这般性子,既能沉住气,在衙门当一个小小笔吏,又怎会因为好友升迁,心生妒忌。
是他又狭隘了。
姚章叹息:“你一直说等调任,但要是……没有调任呢?”
傅洵修长的指尖,握着一个瓷杯,此时,瓷杯里只有水。
他轻啜了一口:“那就不等,也不动。”
他奉行克己修身之道,快过亥时了,就不会喝茶,免得引发入睡困难。
姚章:“看来你觉得怀名这地不错。”
傅洵:“怀名么……”
他看向窗外,繁灯如星,游街将一粒粒星子,汇成银河,从看不清的远处来,到看不清的天边去。
世间的繁华啊。
想起兰絮念诗时,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傅洵摩挲着瓷杯,说:“这里也就那样。”
不过人不错。
这句没说,姚章又不是很懂这位好友了。
突的想起什么,傅洵搁下瓷杯,说:“有一件事要问你。”
姚章:“什么事?”
傅洵:“你的痔疾可好了?”
姚章:“噗!”
他嘴里的酒水都喷了出来,赶紧用袖子掩面。
还好四周都被街上的热闹吸引,没人听见察觉,姚章老脸一热,说:“早好了!你、你怎么突然提这件事了?”
那可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真是丢人!
傅洵不觉羞耻,神色如常:“想了解一下。”
姚章打量傅洵,震惊:“你?”
傅洵解释:“不是我,是一个学生,前段日子流了许多血,被我撞见了,他这种情形当如何?”
姚章:“许多血?”
垫子被兰絮收走了,血渍确实明显,傅洵思索:“是许多,渗透了冬衣。”
姚章抬高声:“严重啊,当然严重了!”
傅洵:“怎么严重了?”
姚章收收表情,小声嘀咕:“你既然说是学生,年纪应该不大吧,就算得了,也不是大问题,又怎会弄出‘许多血’?”
姚章了解痔疾,傅洵却是才明白,寻常痔疾,不至于流那么多血。
怕好友被学生欺瞒,姚章左右看看无人偷听,又小声说:
“我听刑部的王主事说,他以前在地方时,曾一个小倌,因……不妥当,流了许多血,止不住而丢了命。”
傅洵:“……”
他一点就通:“你是说……”
姚章推测:“崇学馆不是有舍馆吗?”
傅洵:“……”
姚章:“……”
一瞬,两人都皱眉,脸都黑成铁锅底。
只不过,和学生们相处一年,傅洵对每个人的品性,都有所了解,他们既读圣贤书,非浪荡子,知礼守礼,不至于行淫.乱之事。
尤其是谢兰序,虽然懒惰成性,但胆子没他指甲盖大,她不是这种人,也绝对不会这么做。
若说她被人欺辱……
三万三的束脩不是白交的,不至于被人欺负了不敢吭声。
但不管如何,有这种可能。
傅洵端起杯子,却一口水也喝不下去。
他道:“不一定,疾病本就因人而异。”
姚章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是啊,不至于,不至于。”
没了吃酒的雅兴,姚章干脆看向路边。
突的,他道:“这谢家人,确实各有俊朗模样,诶你看,那边第四排的,像不像你学生?”
傅洵跟着他指头瞧去。
姚章只见过兰絮一面,但印象很深。
此时,街上少年们手捧莲花灯,行止之间,风一吹,白色广袖袖摆飘扬,足尖层叠的衣角旋转,像落入人间的云之君。
傅洵眯眼,那人确实是谢兰序。
别的郎君敷粉,她没有,因为不需要,她双颊白皙分润,眉眼细腻如画,容光昳丽甚胜,风姿卓绝,仪态翩翩。
行人将那些粉的白的鲜花,一朵朵往她身上丢。
其中一朵,直朝她门面扔去,她没躲,鲜花攀在她鬓边,柔嫩花瓣贴着她眼角。
她抬眸,眼底光华流转,风流无双。
姚章:“可真是……”
傅洵不知为何,心腔倏地一紧。
他搁下杯子,动作不重,水珠却些微溢出,沾湿他指尖。
他拿帕子擦擦手,抚袖起身,对姚章说:“我还有事,失陪。”
……
街道另一侧,是谢家搭建的观灯台。
游灯开始后,谢骢带着一众儿郎,聚到窗边观灯玩乐,说笑不断,只是随着第八台灯的出现,声音渐渐少了。
他们都看呆了。
坐在谢骢对面的秦锐问谢骢:“第四排那个,是谁?”
谢骢自是认出了兰絮,心里蓦地奇怪,还好,这里只有他一个崇学馆的。
只不过,他笑笑,回秦锐:“这我哪知。”
秦锐:“这八人不都姓谢?”
谢骢条理清晰地回:“确实,但是他们是从庆湖各地的谢家选的,我不认得也寻常。”
秦锐是谢骢的表兄,是北地望族秦家的嫡子,是个顶顶会玩的主儿,犯了事,到怀名避祸的。
谢骢母亲给谢骢交代过,秦锐好美人,荤素不忌,警惕秦锐接触姊妹。
谢十一是男性,和谢家关系虽出了五服,但也姓谢。
就算不说平日在学馆的相处,谢骢也不能卖了小十一,何况他和小十一关系尚可。
没多久,秦锐和其他人玩起双陆,谢骢也忘了这茬。
秦锐输了几回,说:“没意思,不玩了。”
叫上小厮走了。
……
队伍绕着沿街的临时看台,走完一圈,才算完成游街。
原定终点是一处宅院,也安排了各种热汤,马车接送,但还没到地方呢,前面停了。
一个谢家管事匆匆跑来,对这八个谢家子侄说:“游街虽已结束,但前面人还是太多,走不动。”
这种事往年也常发生,大家只能自认倒霉,也没多少人埋怨,因为一张口,攒着的热气就跑了,更冷了。
管事:“诸位看是要……”
兰絮在犹豫要不要自己走回去,好累哦。
系统在她脑海里算:“按怀名地图,这条街和崇学馆,不是很远,也就二三里地。”
一点多公里。
兰絮怕真冻病了,对那管事:“我自己回去了,衣服回头让人送去谢家还给你们。”
管事:“诶!”
其余七人也不犹豫了,都要回去,只是和兰絮不顺路。
兰絮独自钻进一条巷子里,她捧着手中莲花灯,汲取温暖。
这个莲花灯是琉璃的,挺贵的,兰絮想了想,还是塞进袖子里藏好。
外面有多热闹,巷子就有多偏僻,兰絮打冷颤:“不会有劫匪吧。”
系统:“应该不会……”
话音刚落,就看前面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英俊男子,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厮。
兰絮不认得他,触发了系统播报:“叮,刷新新角色,雁北望族秦家嫡子秦锐,年二十。”
没有标注任务对象要求,那就不用管。
兰絮低头要绕过去,却被秦锐拦住。
他朝她笑:“我叫秦锐,小公子叫什么?”
兰絮:“谢兰序。”
秦锐:“谢兰序……好名字,可要随我去夜游广河?”
兰絮拒绝:“我有事,下次一定。”
她撇开他继续往前,他身边的小厮却把路堵了。
秦锐近看兰絮,对她的容貌,更为满意,他志在必得,道:“我只是想认识你,你不要不赏脸……”
兰絮不再废话,冲撞开那两个小厮之间的缝隙。
小厮去抓她肩膀,垫肩脱落,小厮呆了呆。
兰絮一招金蝉脱壳,灵活地避开他们的手,跑了出去。
秦锐脸色一沉,叫小厮:“你们守着大街口,我去追。”
兰絮隐约听到了,更无语。
她本来就猜,他是北地望族之子,会来南方,这死鬼模样,八成犯过事,再看这人知道堵大街,还是个老手!
得快跑。
兰絮埋头猛冲,下一个拐角,却又有人!
她刹不及,迎面“嘭”的一声,撞了上去,那人被她撞得后退几步,没把住,两人跌倒在地。
有人惊呼:“大人!”
有肉垫,兰絮不疼,就是昏头昏脑的。
甫一抬眼,身下,傅洵剑眉紧蹙,向来寒凉冷漠的眸子,与她相对的一瞬,似乎一动,又很快恢复寻常。
她撞倒了傅洵。
祖宗诶!
兰絮几乎是跳着爬了起来。
傅洵身边的小厮,也扶起傅洵:“大人没事吧?”
兰絮:“先、先生?你还好吧?”
傅洵起身,掸掸衣衫。
被她撞倒了,倒也不见狼狈,他微抿唇角,不悦道:“慌里慌张的……”
秦锐的喊声传来:“站住!”
没有哪一刻,兰絮庆幸自己遇到了傅洵,不然她都要花积分了。
她忙对傅洵说:“老师,这个人,他非要拉我去夜游广河……”
一副告夫子的口吻。
还没等她说完,傅洵将她往身后一带,护在了身后。
追上来的秦锐见不到人了,对傅洵嚷嚷:“先来后到,那个是我看上的!”
傅洵:“……”
要是以前,他或许还没那么快懂秦锐的意思,但刚和姚章聊完那种话题,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
瞬间,他面色黑沉下去,给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可是练家子,他冲上去,秦锐没过两招,就被小厮拧着双手反剪在身后。
秦锐挣扎:“你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就着月色,傅洵打量着秦锐的脸,道:“雁北秦家,秦兴河的儿子。”
秦锐骤然听到老子名,仰头正视傅洵,似乎有些眼熟。
如果巷中灯光更亮一点,或许他就能看清,这是五年前,曾去雁北调查矿工命案的傅钦差。
连他爹都敬着畏着的大人。
但他记性没那么好,呛了回去:“我爹乃雁北大将军,你快放开我!”
傅洵对小厮说:“送去衙门。”
秦锐:“……”
他就没见过,有谁能把自己忽视得这么彻底的,怒骂:“狗屁玩意,你把我送去衙门,衙门也关不住我!”
傅洵挥挥手,小厮将一只臭袜子塞进秦锐嘴中。
兰絮一眼没朝那边看,她还在喘息,实在跑得太厉害了,出了身虚汗,风一吹,更冷了。
她不由抱着胳膊颤抖着。
下一瞬,肩上落下一道温暖的,带有松香气息的披风,将兰絮浑身裹在一片暖洋之中。
是傅洵的披风。
反正傅洵比自己抗冻,兰絮心安理得接受了:“谢谢小傅先生!”
傅洵:“不必。”
她问:“不过你怎么在这啊。”
傅洵:“要去一下崇学馆。”
兰絮:“哦,也是,到处是人,这里好走一点。”
傅洵不置可否,负手往前走去。
半个时辰前,他突然辞别姚章,然而,下楼之后,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周围挤挤攘攘,不少人随着游灯的队伍行走,想着既然无事,他的步伐,就顺着人行,漫无目的地走。
这一顺路,就到了附近。
眼看游灯结束,他本来是要走了,但兰絮钻进了小巷后,秦锐带着两个小厮跟上,他直觉不对,跟了进来。
巷子黑漆漆的,又四通八达,他本想确认兰絮回了崇学馆,自己也回宅邸,却遇到这种事。
再想起秦锐方才的话,傅洵无声攥紧拳头。
他一直知道,谢十一长得很好,如今更是相较一年前长开了,但那是他的学生,一个堂堂男子!
秦锐竟敢如此挑逗谢十一,他进了衙门,就休想出来了。
秦家犯的事,可不少。
傅洵缓缓呼吸,沉住不满。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最近潜意识里留意男风,以至于总是遇到相关的。
书单也是,人也是。
甚至还有男性的……
傅洵压下这个念头,不管如何,他都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他思虑过多,以至于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兰絮没有跟上,她在他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又在做什么。
傅洵突的停下脚步,习惯了她在鼓捣什么坏的,他回过头,眼刀锐利。
像往常每次,要抓她小动作一般。
只是,今时今日,映入眼中的少年,披着对她而言,有些宽大的披风,她从袖子里掏出一盏莲花灯,经过这么折腾,它竟没灭,亮着微弱的光芒。
这点光芒,将她下颌和双手,圈了一个圆。
光圈往外扩散,光泽渐渐变弱,而她五官眉眼的存在感,却越来越强,尤其那双眼眸,若七八点星光闪烁。
她突的朝他一笑,喜滋滋的:“这盏灯没事诶!”
傅洵:“……”
多少次,傅洵在她眼中看出狡黠,看出心虚,看出生气,看出小人得志,看出惴惴不安。
这一刻,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喉结蓦地一动,然后看向前面,唇角紧紧绷着。
身后“哒哒哒”的,兰絮追了上来,跟在他身后,这盏莲花灯没事,她步伐都轻盈许多。
不多时,他们快走出暗巷了,左手边是个客栈,上面斜斜插着两三面旗子,突的簌簌作响。
兰絮步伐一顿:“什么声音?”
今晚她是有些被秦锐吓到了。
傅洵回过头,示意她看那些旗子,道:“是风动而已。”
兰絮反应过来,原来是穿堂风。
《坛经》中,惠能大师关于风吹幡动的议论,可是流传千古。
哼哼,偷偷考她是吧。
她跟着抬眼,忽的笑道:“这个我会,其实是心动。”
傅洵:“……”
第69章 老鹰捉小鸡9
正月十六。
学馆中大家提不太起劲,昨个儿许多人吃了酒,今天都在揉额,打呵欠,感叹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兰絮却神清气爽。
她背着小挎包,一步三跳,迈进后门。
刹那,众人都精神了,围了过来把她摁在原位:“谢十一,昨天好大风头啊!”
兰絮弱小可怜又无助,拱手讨饶:“各路英雄好汉,小弟不过班门弄斧,学问甚浅,怎么能和诸位比?”
众人:“不能再让这小子再装下去了,大家别给他骗了!”
“就是!”
“你现在做一首七言律诗。”
兰絮:“……”救命!
正好,谢玉君和姊妹们刚进来,见状忙来解围:“不准欺负小十一!”
众人笑了,也不好再逼着兰絮。
其实,昨晚在船上笑谢十一的,大部分是乙等的,甲等大家都知道谢十一什么样。
她能脱颖而出,虽是因傅探花一激,但没有的东西,还真拿不出来。
自然,从此往后,他们心底里,也不再看小谢十一。
兰絮松口气。
谢玉君过去纬纱那边前,朝兰絮眨眼,兰絮也笑。
昨晚兰絮回舍馆,崇学馆都没人,她让小书童去给谢玉君报信。
总算舞灯会完满落幕。
兰絮打个呵欠,从书盒里拿笔,眼角余光,却看到谢骢朝自己走来。
谢骢是谢家的三房的嫡长子,今年十六,少年承了谢家的好样貌,浓眉俊目,在甲等中学问也名列前茅。
因谢玉君,兰絮和他有过交谈,仅限同窗之情,像这样专门来找她,比较少。
兰絮先问:“怎么了?”
谢骢目光微微闪烁:“小十一,昨晚还好吧?”
兰絮:“好啊。”
昨晚上,谢骢顾着招待别人,秦锐走了许久之后,他才发现的。
后来秦锐一直没回去,谢家着小厮出去找,才发现秦锐被扭送衙门,关着呢,再一问,傅洵出手的。
这下可就大麻烦了。
他们没弄懂秦锐怎么得罪傅洵,谢骢却直觉,和兰絮有关。
昨天暖融融的光华之中,双手奉灯的少年,逐渐与眼前懵然看着他的影子重叠。
是啊,他怎么才发现,兰絮的好看,像是一口清甜鲜香的果酒,初尝惊艳,越品越醇,唇齿留香。
于是,兰絮就看着谢骢,突的红了脸。
谢骢:“没、没事就好。”
他匆匆回去了。
兰絮:“……”
兰絮问系统:“我做了什么吗?”
系统:“没有啊,不过,谢骢的反应符合判定,絮絮可以乘胜追击,再加把劲!”
兰絮撑着下颌,幽幽叹气。
系统:“他十六了,你们出了五服,合适的,你该不会还要咸吧?再过一年本届崇学馆学子各奔东西,就难办了!”
兰絮确实想咸,不过,她不想对谢骢出手的理由,还不是这个。
她道:“谢骢心性一般,今年八月就乡试了,我现在出手,考前谈恋爱,不就害了他?”
断人科举,堪比谋财害命。
兰絮:“所以等考试完后再说吧。”
系统:“行吧。”
它还是相信一下宿主,她的安排一般不会出错。
兰絮抬起手,伸了个懒腰。
她还没能全舒展开筋骨,就看傅洵一身石青衣裳,身形玉立,眉宇冷然,双目若渊,进屋的第一眼,向着最后一排的她。
兰絮:“……”
兰小鸡好像被老鹰盯上了。
她赶紧乖乖放下双手。
这个月除了元宵,也没什么好日子。
兰絮尚未过童试,甲等里,除了谢玉君等女孩,其余人都过了童试,有秀才的功名,都在准备八月的乡试。
几个学究出题,也全都跟着乡试,兰絮可是上了一回难度,类比是小升初还没过,直接中考。
也还好没课业,让她偷了好几回闲。
二月里,兰絮过了童试,成为一名秀才,这有赖庆湖省童试的搜身没那么严格。
二月十八这一日,江之珩回来了,果然如傅洵所说,最迟是二月。
只是他出现在崇学馆,大家都有点不敢认,之前俊俏水灵灵的少年,暴瘦一大圈,双颊凹陷,竹竿似的,没了精神气。
卫国公府的情况,从北及南,传了过来——
卫国公府历经千辛万苦,从杭王案里摘了出去,不至于落到被流放发配的下场,却也大伤元气。
卫国公被褫夺一等国公爵位,贬为卫伯。
卫伯府上,在朝为官的几个叔伯,全遭贬谪,好一点的去地方县上当城防统领,坏一点的革职在家。
这还只是男人的,女人被波及的,闻者无不心惊痛惜。
卫伯的大女儿,江之珩的嫡亲长姊,本是宫中的淑妃娘娘,怀胎八月,因家中变动,动了胎气难产而薨。
卫伯家中待嫁的女儿,除了一户不背信弃义的,其余都退了婚,恐怕再难在京中谈婚嫁。
卫伯府失了帝心,就此湮灭,也就比抄家流放好一些了。
屋中,江之珩放下书盒,一片安静。
有人想安慰,不知如何开口,也有人干脆不看不听,怕与江之珩走得近了,卫伯府的风波会祸及自家。
一时,只有江之珩在收拾笔墨纸砚的声音。
直到兰絮从后门溜达进来。
她嘴角带着刚吃完的肉包子油水,看到江之珩,眼前一亮:“江兄,你可算回来了,这个月的课业,大家帮你记着呢。”
江之珩朝她一笑。
及至此,四周众人动作才敢大起来,谢骢和冯嘉,把江之珩欠下一个月的课业,塞给他,大家说笑了几句。
氛围稍缓,一切似乎恢复寻常,除了江之珩那过分瘦削的身材。
他回来了,但兰絮还是没了饭搭子,因为他根本就不怎么吃饭,一天吃个包子,喝点水,就算吃得多了。
没两天,谢玉君找到兰絮。
兰絮看谢玉君这几天也不好过,眼圈红红的,她感慨,女主是个重情义的,对周围的人这么好。
她宽慰谢玉君:“江兄不会一蹶不振的,只要过这一阵,都能好起来的。”
不止她这么认为,蔡老和傅洵也是。
此事之前,蔡老和傅洵都看好江之珩,这几日,他们观察着,若江之珩垮了,他们身为师长,已仁至义尽。
若他咬定青山,顽强生长,他们亦会助他重上青云。
事情没到最坏的时候。
兰絮:“你想想,还有八月乡试。”与抄家流放三代不能科考那种不同,他至少还能参与科举。
谢玉君攥着手帕:“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把玉佩还给我了。”
兰絮:“?”
兰絮:“什么玉佩?”
谢玉君咬了下唇,她拿出一对青玉花鸟纹玉佩,一花一鸟,雕工精细,实为上品。
谢玉君:“原先是我持鸟,他持花的。”
兰絮目瞪口呆。
什么,谢玉君居然喜欢江之珩,不对,信物都换了,这是两情相悦!
她感觉自己脑门上飘过很多个“啊”,疯狂思考这两人何时看对眼。
结果,自己就是他们的鹊桥。
比如吃饭时,谢玉君偶尔会带着芳甸,和他们拼桌。
或许他们有过眼神交流,兰絮却只顾干饭。
又比如,一月一休,是谢玉君和江之珩同时邀请她外出游玩,她嫌麻烦,把两人的邀约合并同类项变成一个……
难怪,谢玉君还让她询问傅洵卫伯府的事。
兰絮:“你、你糊涂啊!”
崇学馆是读书的地儿,对儿女之情,管得可严了,这也是原主谢兰絮会混成万人嫌的缘故之一。
谢玉君:“是,我作为谢家之女犯了馆律,若你不喜,请去告发,我不会怨你恨你……”
兰絮又气又好笑,向来是谢玉君帮自己躲师长责罚,没想到,今日轮到自己帮她。
她说:“别整那些虚的,我怎么会去告发你们。”
谢玉君眼角一润,她就知道小十一人好,怀着歉意,道:“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本打算过完年就说。”
可惜出现这样的惊天变故。
可江家出这样的大事,谢家绝不可能将嫡长女嫁过去,谢玉君跟着江之珩,也看不清未来。
江之珩明白这点,谢玉君还没说什么,他快刀斩乱麻,先断了两人的感情。
兰絮震惊过后,回归现状,问:“那你现在是?”
谢玉君已经伤心过了,说:“他不信我能共患难,我不会追着他‘共患难’。”
兰絮松口气。
他们都是她朋友,可吃大亏的是女方,还好谢玉君清醒。
谢玉君又说:“只是,他与我断了情,却还连着朋友之义,我怕他想不开,小十一,你住舍馆方便些,能看看他吗?”
兰絮:“这自是可以的。”
江之珩也是她朋友嘛。
接下来几日,江之珩看着还好,有兰絮硬拉着他互为饭搭子,他吃的,也稍微多了点。
三月的上巳节,这日崇学馆一样休假。
十来天,江之珩都没异常,兰絮也松口气。
休假前一日,兰絮来月事了,身体还年轻,不疼不酸,疲惫却如影随形。
当晚,她回了自己宅邸,怕自己一睡一整天,兰絮叫系统:“你得叫我起来。”
系统很有自知之明:“我放弃。”
兰絮:“你智能生成一段画面,植入我潜意识的梦里,这样,我就会吓醒了。”
系统:“什么画面?”
兰絮不用想,毫不犹豫:“就是我在课上打瞌睡,然后傅洵用手指敲我书案。”
系统:“……”
第二天,巳时。
兰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她头发乱糟糟的,双眼茫然,嘴里道:“小傅先生,我没睡!”
系统:“真管用啊!”
兰絮:“……”
她揉揉头发,以后还是别这么吓自己了,对心脏不好。
她早上九点多起来,是和江之珩约了去书肆。
他们以前常去书肆,江之珩读经史,兰絮则钻去话本区域。
今日和往常一样,这二者区域不同,兰絮钻进话本世界,也没多想,等到中午,才发现不对。
江之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拍了下自己脑袋,出门找了去。
好一会儿,她在当铺门口,看到江之珩。
江之珩在等他的小厮,小厮从当铺出来,他焦急地问:“如何?”
小厮:“公子,当了十两银子,果然比京城多很多!”
江之珩松口气:“那我们快回书肆。”
回头,便看兰絮在不远处,他神色微动。
……
万灯楼二楼。
兰絮不是第一次包雅间,她熟门熟路,把小二叫来,点了好几个菜。
江之珩紧张:“多少钱,我还你……”
兰絮:“不用,你都请了我多少次了。”
江之珩看向窗外。
这里没有崇学馆的学子师长,没有谢玉君,没有目光绝望的姊妹兄弟。
只有兰絮咽口水,满脸期待:“万灯楼新上的松鼠鳜鱼很香,很下饭。”
她甚至不问他为什么去当铺。
有友如此,是他的造化。
一刹,江之珩终是没忍住,哽咽出声:“我家的银钱田地铺子,都拿去缴朝廷罚锾了,但钱还是不够花……”
没了田地铺子,国公府几代,还有以前攒下的很多好东西,一只杯子拿出去,都能卖不少银钱。
可是在京城,没有人家敢买。
他们拿去当铺,当铺就会把价钱压得极低,像江之珩让小厮去当的笔,在京城竟只能当百文,拿来怀名,才有十两。
他已经让家中把所有能当的,寄送来怀名,他再整成银钱,寄回去。
“家中上下,三十口人要吃饭啊,靠父亲如今一月二两的俸禄,养不起,养不活。”
“为什么会这样呢。”
江之珩的泪,一滴滴坠入杯中,跟着江之珩的小厮,也别过脑袋擦泪。
兰絮喉咙堵堵的。
为什么会这样?盖因大厦倾倒,在于天子的一瞬一念罢了。
她说不出“还好不是抄家”这样的话,想必江之珩不是想不通,只是这种落差,对少年而言,过于巨大。
江之珩想吃酒,兰絮让小厮去叫半壶酒。
他需要宣泄情绪,兰絮也就没和他抢。
但没想到,江之珩居然这么不胜酒力,整个人醉得软软的,还好他也不发酒疯,就是默默流泪,浑身使不上劲。
兰絮和小厮一人一边,把江之珩扛下万灯楼。
此时是未时,日头热乎乎的,上巳节街上繁华,马车没那么好租,兰絮让小厮先去车行看看。
她自己带江之珩在万灯楼下等着。
撑着一个喝醉的人,兰絮才知道自己力气多小,好几次差点扶不住。
不过也不全是她的问题,不过一年,江之珩已经比她高了一寸,要不是现在瘦,她肯定要把他摔了。
兰絮对着街上翘首,希望快快来一辆马车。
竟真有一辆青顶黑马的马车,从不远处慢慢走来,停到他们面前,马匹打了个响鼻。
兰絮以为是小厮找来的,一喜,就看车帘撩开,傅洵垂眼看着她,和江之珩。
兰絮默默看向天空,掩耳盗铃。
傅洵:“上车。”
兰絮:“……”
……
车上空间挺大的,坐三人绰绰有余。
傅洵坐在正中间,兰絮和江之珩在左边这一侧,刚刚上车时,要不是马夫提溜一把,江之珩还上不来。
傅探花积威重,冷着一张俊脸,江之珩脑子都清醒了一点,总算不流泪了。
一路无话,直到车停在崇学馆下,兰絮赶紧下车,刚要去接江之珩,就看傅洵一手拎着江之珩,下来了。
和拎鸡仔似的。
兰絮讪笑:“先生好臂力。”
傅洵:“六艺有射,你也该学。”
兰絮:“……”怪她多嘴。
她隐约觉得,傅洵心情很不好。
不过换位思考,要是她作为老师,发现自己看好的学生,因家中变故,喝得酩酊大醉,差点倒在街头。
不喷他都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兰絮:“先生,接下来我来吧。”
傅洵看着江之珩和兰絮身高差别,抬眉:“你扛得动?”
兰絮:“扛不动。”
就是客气客气。
她闭上嘴,就看傅洵大步往前走,他半拎半拽,把江之珩带着去舍馆,兰絮小跑几步跟上。
放几个月前,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啊,人生无常,她小小地叹了口气。
听得叹声,傅洵步伐顿了顿。
他斜眼看着她,道:“人生有起自有伏,这是常态。”
兰絮怔了一下,傅洵是在安慰江之珩吗?这句话如果是江之珩清醒时听见,会更好。
她赶紧问:“先生,我等江兄醒了,把这句话跟他说了?”
傅洵:“……”
他收回视线:“随你。”
若能得傅洵一句宽慰,江之珩或许能更快振作,兰絮怕自己忘了,反复默念傅洵的话,让系统一字不差记住,回头江之珩醒了,跟他说。
眼看就要到舍馆,今日休息,舍馆内外一片安静。
却此时,江之珩又糊涂了,嘴里咕哝着:“玉,玉……”
傅洵皱眉。
兰絮头皮一麻,赶紧应声:“诶,我在。”
这个“玉”和“絮”听起来很像,私相授受到底不好,为了谢玉君,兰絮先入为主,混淆这两个字。
她绕到江之珩前面,如果他口中有出现“玉君”的征兆,她就捂嘴!
下一刻,江之珩眯了眯眼,突的口齿清晰,超级大声:“我喜欢你!”
傅洵:“……”
兰絮:“……”
江之珩又开始流泪了:“我真的,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
兰絮都惊呆了,发现他这嘴还漏字呢,赶紧捂住。
她双眼圆瞪,只敢盯着江之珩,可头顶,傅洵的目光,根本不容忽视。
她战战兢兢抬眼。
男子脸色沉沉,他紧抿唇角,眸中那才是寒冽如北地冰霜,骤然灌入这三月春景,把兰絮冻得如坠冰窖。
兰絮:“误会,这是误会……”
傅洵胸口稍稍起了一下。
他神色冷漠,说:“去他舍馆。”
这种事,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能拿出来说的,一个搞不好传出去,江之珩和兰絮就都有了污点。
兰絮那股尴尬劲过了,赶紧给傅洵带路。
江之珩的舍友不在,把他半扶半丢到床上,傅洵撩开衣摆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面上,暂且看不出什么。
兰絮关好门窗,双手放在身前,小声说:“小傅先生,真的是误会啊!”
傅洵刚要开口,床上,江之珩捶了下褥子,迷迷糊糊,又哭又笑的:“玉……我喜欢……”
听在傅洵耳中,就是又叫了一遍“序”。
兰絮真想把江之珩的嘴给封了。
她正转着眼珠子,思考怎么解释时,“咔”的一声,是傅洵突的把水杯搁在桌上,半杯水全洒出来了。
她方反应过来,傅洵盛怒。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傅先生,那种油然而生的压力,让她无法抬头,在暖春之中,后背冷汗直流。
原来,他过去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都不算什么。
只听傅洵问:“他对你有龙阳之好?”
兰絮:“先生,醉鬼的话怎么可以信?”
傅洵闭眼,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骨。
这一瞬,他脑海里生出很多画面。
有那张写满男子暧.昧关系的书单,疑似痔疾的血渍,秦锐对兰絮的念头……
最后,是江之珩一口一个喜欢。
串起来了,都串起来了。
都是围绕兰絮的,是不是谢兰序就是……
不,傅洵止住联想,下意识拒绝那个可能。
他蓦地睁眼,道:“今日就联系江家,把他接回去。”
兰絮惊骇:“先生!”
傅洵冷笑了一下:“崇学馆馆律第四条,学中不可闹出儿女私情,否则驱逐,你与他虽同是男子,却也符合馆律。”
作为一座男女皆收的综合学馆,为了清誉美名,对这方面的馆律,自然极为严格。
傅洵所说的还是最体面的处理方式。
否则传出去,江之珩在学中却沉溺情爱,他也别想有一个好仕途。
可今时不同往日。
兰絮:“先生三思,江家遭这种变故,江兄不可再被遣返啊!望先生顾念师生情……”
傅洵打断她:“你为他着想,他可曾为你着想?”
兰絮:“我?”
傅洵站起身,踱了两步。
他骤地看着床上的江之珩,冷眼如刀:“今日我因师生情谊,放他一马,来日他就可以把你带入歧途!”
兰絮正替江之珩焦急,没反应过来:“歧途?”
傅洵将视线转回来,他盯着兰絮,眼中有自己也没发现的痛惜:“谢兰序,龙阳之事若传出去,你也会毁了。”
他是对谢兰序从没有多少好脸色。
可她是他的学生,在甲等里,最关照的学生。
他们一起抄书八个月余,她爱躲他,背地里说他,他也从未真的生气。
她呆她笨,他可以教,她懒她怠,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了激她,免去她一个月课业。
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此等有损学子名誉之事,她半分都不能碰!
这一年,兰絮也能感觉到蔡老和傅洵,对自己的期望。
可这种殷切,她永远也回馈不了,身为女儿身,又如何能参与科考?
至少,要把江之珩和谢玉君保下来。
兰絮明白了傅洵的顾虑。
她低头,突然提起衣摆,双膝朝傅洵跪下。
“咚”的一声。
傅洵脚步一顿,因为太突然,他衣摆还动了几下。
他看着兰絮,只能看到她的头顶,浓密的黑发束成发髻,薄削的后背,却直直地挺着,她垂眼,浓密的鸦羽,细细颤抖。
傅洵凝视着她。
只听兰絮声音清澈有力:“先生,如果两人一定要被遣返一个,先生将我遣返回去吧。”
傅洵以为她是为友情,指着她:“你别犯浑。”
兰絮不敢看傅洵。
她深深低头,压下心底涌起的愧疚,小声说:“先生,我也喜欢江之珩。”
话音刚落,满室死寂。
除了傅洵骤然一重的吸气,却没有一轻的呼气。
这个声音,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掐着所有人的咽喉,于是化作一种苦闷与沉郁,激荡着心腔。
好一会儿,实在等不到傅洵的斥责。
兰絮终于鼓起勇气,缓缓抬起脑袋,观察傅洵。
傅洵没有看她。
他双手撑着桌面,闭着眼睛,微微低着头。
他身后,是舍馆的窗户,刚过午时不久,外面天光晴好,勾出他线条好看流畅的侧颜,山峦般的鼻子,薄削的唇。
似乎在用力隐忍情绪,他喉结几度骤升骤落,气息也不是很稳。
一刹,兰絮眼底一酸。
她伤害了傅探花。
虽然她怕他,却不可否认,他是个好老师。
让他遣返自己,正好,她也不用科举了,两全其美。
下一瞬,傅洵直起身,他看着她,眼神幽深而沉重,声音微哑:“你糊涂!”
兰絮:“……”
好耳熟,不久前她是不是也这么说过谢玉君来的。
果然下一刻,傅洵不再提遣返之事,他拂袖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然后瞪着兰絮,道:“起来,跪着成什么样。”
兰絮赶紧借坡下驴。
傅洵指着睡死了的江之珩,他闭上眼,问:“这种软脚虾,你喜欢他什么?”
兰絮:“……”
软、软脚虾?
原来傅探花也会骂人吗?
第70章 老鹰捉小鸡10
傅洵当然会骂人。
他的口才,连御史台的官员都拜服。
但他从不在学生面前骂人。
所谓师生,前者在阶上,后者在台下,隶属两类身份,他既是师长,当以身作则,以礼为尺,不该在学生面前失态。
此刻,他主动打破了这层关系。
也打破了一直以来,兰絮对他的刻板印象。
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压抑愠怒,是鲜活的,不再只是寡情冷漠、一心沉迷学问的老古板。
她有点恍然。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软脚虾江之珩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巴,继续睡觉,只留可怜的兰小鸡应对傅洵的质问。
算了,一条道走到黑。
兰絮舔舔干燥的唇,回:“他修养好,人很温柔。”
江之珩是崇学馆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也从没介意过她的出身。
这个理由可以吧?
傅洵从鼻间冷笑一声:“好修养的人比比皆是,谢骢冯嘉谢玉君,不都好修养?”
兰絮努力从脑中搜罗:“他认真努力,刻苦向学。”
傅洵:“若他和你一般好吃懒做,还有点说服力。”
受不了这么夹枪带棒的傅探花了,兰絮给出最敷衍的回答:“他长得还挺好看。”
傅洵:“不说他此时形销骨立,以前也不过如此,若你要看好颜色,不妨自己照镜子。”
兰絮:“……”
等一下,傅洵这是夸她长得好看,是吧?
她都惊奇了,自己居然被傅探花夸了!
不过,傅洵似乎没留意,他只是下意识反驳兰絮给出的理由。
他站在她几步外,背着一只手,不错眼地盯着她,眼瞳微微收紧,眼神晦暗。
似乎要从她脸上表情,探照出“说谎”的痕迹。
兰絮突然后背发毛。
傅洵这样的人,就算世界观遭受了冲击,乃至被摔碎,也能迅速修复,寻找异端。
换言之,他很难被欺骗。
她得给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否则,他可以不认为兰絮喜欢江之珩,从而倒推出,她为何非要替江之珩说话。
这样,他就会留意到,他一直听到的只有“序”,没有谢兰序的全名。
兰絮赶紧说:“可是先生,我就是喜欢他。”
果然,被她一搅和,傅洵世界观又被震动,他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紧皱眉头。
他道:“你不能喜欢女性?谢玉君不比江之珩好?”
兰絮无语,老天哦,别乱点鸳鸯谱,他们才是一对啊!
她一口气说:“可是,感情就是无厘头的,剪不断、理还乱,若它可以用理智衡量,这世上哪有牛郎织女,哪有痴男怨女。”
傅洵愣了愣。
兰絮:“先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傅洵眼睑一抽。
他漆黑的眸底,兰絮神色带着决绝,信誓旦旦,甘愿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傅洵怒极反笑:“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兰絮眼观鼻鼻观心。
下一刻,傅洵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调整好了情绪,说:“今日起,你不必再住舍馆。”
兰絮懵了:“不行啊,这是崇学馆要求的。”
傅洵:“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兰絮疑惑:“那我住哪?”
傅洵:“住我宅邸。”
兰絮:“……”
傅洵冷声:“不是说情不知所起?我看你们是日日待在一起,混淆了感知。”
勿怪说傅探花聪明呢,他还知道要拆散一对,要用物理隔离法,见不到就发展不了感情了。
但是,为什么是兰絮搬去他那里?
兰絮心里奔腾千军万马,不要啊!和老师住在一起,想想就好可怕!
她决定卖江之珩:“先生,不若让江兄搬去您那里,他想来敬仰您的学问,定会感激涕零。”
傅洵摇头:“你不必连这事也要为他考虑,他的课业,我自然会多加照顾。”
兰絮:“……”
兰絮麻了,彻底麻了。
最没想到的,是傅洵居然要亲自革正他们!
估计她亲爹知道她搞断袖,都没法这么快准狠地制定策略。
刚好今天休假,傅洵直接让兰絮去收拾东西,知晓她不情不愿,他还站在她舍馆门口,盯着她手脚。
不多时,兰絮收拾出两三个小包袱。
傅洵帮她提着一个,他们来到崇学馆外两条街的一间小宅子。
宅子只有小两进,是傅洵租赁的,闹中取静,干净整洁,很有傅洵的风格。
这里离崇学馆近,离衙门也不远。
傅洵叫小厮打扫东厢房,又对兰絮说:“你先住这里。”
兰絮拽着包袱,站在门口,拖拖拉拉。
傅洵:“还不进来?”
兰絮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走进东厢房。
和进牢房似的。
傅洵看在眼底,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就算实际上真为谢十一好,她也不领情。
只是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恶人,也只能是他。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自毁前程。
暂时给兰絮安排住所,下午,傅洵还要出门,临出去前,叮嘱小厮两句。
小厮块头很结实,之前就是他一人搞定秦锐,宅邸日常洒扫,都交由他处理。
兰絮问小厮:“你叫什么?”
小厮:“闻风。”
兰絮了然:“不愧是傅探花,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丧胆的?”
闻风挠挠脑袋:“十一郎,大人身边另一个服侍的叫‘万里’,我俩名字出自前汉书:四海安宁,民皆快乐,万里闻风,一鼓而收……”
兰絮:“停停停。”
什么前汉书后汉书,叽里呱啦的,听着头疼。
宅子里还有一个小厨房,负责傅洵不在崇学馆时候的饮食。
厨房掌勺的是刘婆子,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当帮手,他们一口吴侬软语,是跟着傅洵到怀名的灵定傅家人。
屋中没有一个丫鬟,遑论别的女人。
倒是洁身自好。
宅子里三人,都和兰絮见过面,他们叫她十一郎。
兰絮容貌好,闻风不太好意思和她直视,只说:“您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个学生,想必大人很看重你。”
兰絮略微骄傲:“哦,那是,谁让我天资聪颖。”
闻风:“……”
把宅邸了解得差不多,兰絮想出门,闻风却拦住她:“十一郎,大人嘱咐过,得等大人回来,您才能出门。”
兰絮震惊:“他凭什么关着我?”
她到宅邸门口,雄赳赳气昂昂,抬起脚步。
闻风:“大人说,如果十一郎不服,大可以直接出去,我会跟在您身边,到时候您迈出去几步,就抄几遍论语。”
兰絮:“……”
谢谢,已老实。
她缓缓将脚撤回,傅洵这个狗东西。
她回到东厢房,把门关好,扑到床上,明亮的双眼,逐渐变成死鱼眼。
系统唏嘘:“原来傅洵的不建议攻略,说会增加任务难度,是这个意思啊。”
兰絮已经接受了:“我先在他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之后,我就告诉他,我不喜欢江之珩了。”
这样,整个逻辑是顺的,傅洵应该能接受。
至于傅洵为什么要掺和,兰絮倒觉得正常,他在课上一直点自己,每次抓她课业都极为严苛,很习惯“照顾”她了。
这床比崇学馆的舒服多了,软乎乎的,兰絮眼皮子没撑住,合衣入了睡。
……
酉时过半,傅洵回来了。
他接过巾帕擦手洗脸,问闻风:“谢十一闹了?”
闻风:“没有,一听说要抄论语,有点生气,回房后到现在还没出来。”
主仆二人一壁说着,一壁走到东厢房。
房门紧闭,闻风拍了好几下,始终没动静。
闻风:“奇怪,我一下午盯着呢,十一郎真没出门。”
傅洵倏地眯眼。
难道他把他们拆了,谢十一心如死灰,躲在屋里自寻短见?
所谓关心则乱,若傅洵此时还算冷静,就能明白,像谢十一那种顽草,怎生轻易要死要活。
然而这个念头,足以让他自乱阵脚,他对闻风道:“闪开。”
闻风接连后退好几步,就看他家主子猛地提腿,踹向房门。
“嗙”的一声,整扇门都被踹破了!
如此惊天大响动,前后隔了几户人家的狗汪汪狂吠。
睡得好好的兰絮还以为怎么了,本能让她一个弹跳,滚下床,背靠墙壁缩到床脚。
她心有余悸,在一堆木屑飞扬里,睁着朦胧睡眼,就看傅洵脸色沉沉,和一樽罗刹似的。
兰絮浑身一颤。
见她不是自寻短见,傅洵方知自己小题大做了。
兰絮瑟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膝盖,畏惧地看着他。
傅洵突然心口微窒,他还未开口,她那双明澈的眼里,一轮水光打转。
下一刻,她清泪如珍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傅洵怔了怔。
他走到她身边,她侧过身躲他,惊惶未定:“我、我就是睡个懒觉,你至于把门踹成这样吗。”
傅洵:“……”
他喉头梗了梗。
兰絮越想越委屈,嚎啕大哭:“我要回去,我不要和你一起住!呜呜呜!”
宅邸不大,当初傅洵选这儿,就是看中左右都是衙门笔吏,他们家中人口少,平时不吵不闹。
好处是安静,坏处就是他刚刚那一踹门,加上此时兰絮的哭声,在街坊里异常明显。
几户人家就算不爱管闲事,也都上门了。
闻风不得不去接待邻居,而傅洵看着大哭的兰絮,向来执掌权柄,落笔定风雨的男人,第一次束手无策。
他试着扶着她起来,她却吓得腿软,站不起来。
他只能蹲下,干巴巴:“别哭了。”
兰絮:“呜呜呜。”
傅洵有点头疼。
仔细回想别人会如何对付这个场景,他伸出手,顺着她薄削的后背,轻轻拍着。
他放轻声音,音质里细腻的感觉,便让他的语气,多了三分温柔:“不是因为你睡懒觉就踹门。”
兰絮哭声一顿。
她哽咽,质问:“那你干嘛踹门?”
傅洵心想,刚刚自己着相,误以为她自戕,若直说了,别说兰絮不信,他如今想来也觉出几分可笑。
他抿了下唇,道:“门是闻风踹的,没控制好力度。”
闻风那个大块头,确实能搞得出这么大动静,不愧能让人丧胆。
兰絮:“他怎么这样!”
傅洵:“确实不该。”
兰絮埋怨着闻风,傅洵垂眼,这还是第一次,让自小跟着自己的闻风顶事。
竟是为了这样的事,他都觉得莫名其妙了,可是……
兰絮终于不哭了。
那就这样吧。
他扶起兰絮,兰絮腿还软着,半搭靠在他身上。
她比以前高了,但身上还是薄,傅洵扶着她时,将手掌按在她后腰处,隔着春裳,他的掌心,似乎刚好嵌着。
是不是太细了?
没等他细想,兰絮已经坐下,她用袖子擦眼泪,傅洵也撇去心头奇异的感觉,递给兰絮一条青色手帕。
兰絮拿过来,对着它用力擤鼻涕,噗噜噜,噗噜噜。
傅洵:“……”
他只是让她擦泪。
他别开眼,不去看自己被蹂躏的手帕。
没一会儿,安抚好左邻右舍的闻风回来后,被兰絮狠狠瞪一眼,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院子里静下来,刘婆子方到了东厢房,问:“大人,可要上菜了?”
确实到饭点了,想到吃饭,兰絮最后那点惊吓,也都散了,用眼神偷瞟傅洵。
傅洵一点头,她也高兴了,期待起晚饭。
傅洵:“……”
真还是少年心性。
他平日自己吃,也就两个菜,考虑到兰絮,他让刘婆子做四菜一汤。
饭菜一盘盘端上来,有鸡丝脆笋、肉片芸豆各一碟,一碗香菇肉沫,一盘火炒时蔬,一道炖萝卜汤,再配雪白饱满的白米饭。
这是兰絮第一次和傅洵吃饭。
和写字一样,傅洵坐姿端正,吃相优雅。
本来兰絮心里应该多少忐忑,但刚刚她才爆哭发泄了情绪,仔细回想,傅洵对自己还挺有耐心。
谁让他非要她一起住的,兰絮本就是个容易得寸进尺的性格。
她直接开口:“先生。”
傅洵:“食不语。”
兰絮:“……”
被堵回来了,兰絮拿着筷头戳戳米饭,时不时从鼻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没个停歇。
傅洵真没见过谁一顿饭吃得能这么躁的。
他额角一跳,嚼完口中的食物咽下,放下碗,才问:“到底怎么了?”
兰絮也回:“食不语。”
傅洵:“……”
看傅洵沉了脸,她才赶紧堆笑,说:“今天下午刚被吓了好大一跳,现在吃饭不说话,我难受。”
傅洵抬眉,这二者有必然联系?
兰絮指着门槛:“要不我们分开吃吧,我在那边坐着吃,我可以对空气说话,保证不吵到你。”
傅洵:“……”
他深知,不能惯着谢十一,否则她真能上房揭瓦。
偏偏兰絮希冀地瞅着他,一双哭过的眼睛,水亮水亮的,脸颊皮肤太嫩,她刚刚用袖子粗糙擦泪,留下些许的红痕。
怪可怜的。
也是他刚刚踹门的动静太大了。
好一会儿,傅洵没有再拿起碗筷,他指腹点了两下红木桌面,道:“你说。”
兰絮露出大大的笑容。
她指着饭桌:“这个菜好淡啊,为啥这么淡?”
傅洵:“过午之食,清淡为主,不可油腻。”
这年头,吃盐对普通人来说很重要,在傅洵这,却是要控制的。
兰絮都震惊了,这也太养生了。
她脱口而出:“先生你才几岁啊……”怎么跟个老头似的?
傅洵不认为她后面有什么好话,便说:“二十三。”
兰絮:“那确实挺大。”
傅洵斜睨她。
兰絮瞬间改口:“大有可为!”
傅洵:“……”
他等她再说一句,便要训斥了,然而兰絮往嘴里扒饭,竟不说话了,就此为止。
傅洵也明白,她在试探自己的底线,此时心里,不定如何洋洋得意。
这第一回交锋,竟是自己落败了。
傅洵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碗,继续吃饭。
神思却渐渐远去。
他是比她大了九岁,走过的路,也还要长很多,当他在她这个年纪,早已是举子,为傅家处理起官场的事务。
后来他在朝为官,她还躲在大人怀抱里,撒娇着讨糖吃。
确实,她年纪太轻,偶然误入歧途,不能怪她。
在男风的问题上,他得引导她。
这也是他把兰絮从舍馆带出来的缘故,他既不打算遣返江之珩,却不能放任兰絮和他继续发展。
他身为师长,就要把谢十一引去正途。
……
既是用过了饭,便是洗漱。
在崇学馆,冬天四五天才洗一次。
夏天的话,怀名是有名的炎热,得每天洗的,兰絮一般使唤江之珩,给自己拎一木桶的水,自己在舍馆洗。
为防水泼出,她洗得很不尽兴。
如今春夏之交,烧水方便,这宅子还有大大的木桶,能容两人躺进去,十分奢华。
傅洵到底是世家子弟,还是会享受的。
兰絮早在参观宅子时,就打起它的主意。
她在房中无心读书,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有了水声后,她搬开坏掉的门板,正好,闻风提着木桶,走去净室。
因为宅子不大,净室没有和正房连着,而是单独辟了一小间。
她叫住闻风:“诶丧胆,我问你,我啥时候能洗漱啊?”
闻风:“我叫闻风,你是说这个水吗?这是烧给大人的。”
兰絮:“……”
她询问:“我没份吗?”
闻风摇摇头:“或者可以问问大人,他沐浴过后,你可以用这个水。”
宅子一日只烧一大桶,一来不铺张,二来也节约劳力,再加上傅洵爱洁,都是男人,这本没什么。
但兰絮眼里的光,渐渐消失。
闻风看出她眼底的嫌弃,说:“或者自己提一桶水,在房中洗,我们都这么洗。”
这就和兰絮在崇学馆没区别。
她才不呢,都从住宿生变成走读生了,怎么也得给自己谋点福利。
兰絮:“我要求也不高,你烧那个大木桶的半桶给我,等我洗完了,你们倒掉,再重新加水,可以吗?”
半桶水,够她蹲着浑身泡在水里了。
闻风:“这……”
兰絮厚着脸皮:“不然我要哭了。”
闻风想起晚饭前,十一郎的哭声。
以前在京城傅家,大人十九岁那年,有个十三四的表姑娘缠着大人,大人怎么也不为所动。
有一日表姑娘摔倒了,在大人面前娇声哭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都不忍心了,大人却甩袖离去,一个眼神也没给。
反之,十一郎哭得那个叫沸反盈天,大人竟不嫌吵,还哄了她。
不一样,真不一样。
闻风当即点头:“行,你去洗吧。”
兰絮一喜,道:“谢谢你,阿胆!”
闻风:“……”阿胆是什么玩意。
装完水,他想去禀报一下傅洵,刘婆子却叫住他,让他帮忙搬面粉大米,宅子多一口人吃饭,东西都得先备好。
而兰絮抱着衣裳、皂角发膏,还有一整盒的鲜花花瓣,欢欢喜喜地去了净室。
傅洵是个风雅做派的,净室门口,摆着一架四开的仙山琼阁黄杨木屏风。
绕过屏风,就是那个大浴桶。
防止水流乱溅,它搁在一个凹一层的台阶下。
那水都要装满了,清澈粼粼的,兰絮用手试了一下,温度适中,她赶紧解了头发,衣裳一件件落到地上。
还有束胸。
再把花瓣倒入水中,迈进去。
水波飘荡,浸润她的肌肤,兰絮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又玩了会儿水,实在有些舍不得起来了。
想了想,她捏住鼻子,潜入水中。
……
屋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净室的门“呼啦”一下被打开,又“呼啦”一下被关上。
傅洵想着事。
下午他出门,是去拜访一个以前的谢家同窗,那谢家子弟自十几岁时,便放浪形骸,游于花丛。
傅洵的登门拜访,叫他很是惊讶,不过傅洵也从他那边,了解到了男风。
那谢家子弟还笑着说:“说句冒犯的,傅大人你这般的,在男人眼里也很不错。”
一句话,让傅洵和吃了苍蝇一样。
他询问“矫正”思路。
那人说:“看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一般而言,上面的好改一些,若要是下面的……”
至于如何分辨,虽不是世人皆如此,不过,下面的容易偏向女子。
人有时候,面对不想承认的事,难免一厢情愿,一意孤行。
傅洵觉得,谢十一怎么也该是上面的。
江之珩他怎么配。
所以,只要谢十一在上面,他定能给她改回来。
他心情轻松了稍许。
正思索着,手上动作没停,一边朝屏风那边走过去,一边解开腰带,脱下外裳,却没有留意到,放在桌上的发膏和盒子。
闻风知晓傅洵的作息习惯,往常这个时候,如果傅洵没有要紧的事,闻风会提前备水。
时间到了,傅洵会来沐浴。
今日合该一样。
他把外裳丢到屏风上,步伐正好绕到净室。
顿住。
怎么都是花瓣?地上还有衣服……
还没等他皱眉,“呼啦”一声,水面破开。
傅洵后退了一步。
便看少年面容粉嫩殷红,脖颈白皙修长,肩薄而若削成,淅淅沥沥的流水,盛在她锁骨之上,往下坠到花瓣上。
她眼睫被晶莹的水珠压着,甩了甩,方才抬眼,就像潋滟水光集万物光华生出的水妖,艳艳不可方物。
傅洵:“……”
兰絮:“……”
天爷啊!
看着傅洵脱到一半,露出里衣的白色衣料,微松的领口,俊逸的锁骨,刹那,兰絮大脑一片空白。
她立刻沉下身,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呃……咳咳,先生。”
傅洵没有遮掩衣裳的举措,只喉结微微一动,神情莫测。
不要惊惶,兰絮告诉自己。
男子之间不小心撞到洗澡,没什么的。
万幸水面花瓣挺厚的,还好有它们遮着,应该,不会发现她是女的吧?
傅洵的目光,也落到花瓣上:“你用花瓣洗澡?”
兰絮心跳迅速拔高,突突的都到喉咙口了。
她小声:“……是。”
为什么这么问?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下一刻,傅洵捻起一瓣花瓣,确定这是鲜花后,他今日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死透了:“正常男人,谁用花瓣洗澡。”
兰絮脸颊刷的红了,忍住钻回水里的冲动。
下一刻,只听傅洵声线紧绷:“所以,你和江之珩,你是下面那个?”
兰絮:啊?
她立刻反应过来,傅洵又误会了。
机不可失,反正都被误会成男男,总比被发现身份好,于是,她轻轻点头。
傅洵抻平唇角。
他丢下花瓣,转身离开时,身形虽然峻拔如常,步伐也稳妥,却在经过屏风时,伸手扶了一下。
兰絮:“……”
傅探花似乎不太能接受。
她咬着指节,小声笑了一下,要不是怕傅洵听到,她可能会笑得很大声——
傅洵啊傅洵,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