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从小店里走出来时,晚霞的光辉已经散尽了。浓云是蓝黑色,压着地面尚存的金色天光。
集市上仍然人潮涌动,灯影里传来一阵阵快乐的声浪。隔着步行街能看见下面的观光海滩。白日里应该有很多游客,现在夜风刮起来,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偏离了喧闹的街道,沿着海岸边的石头台阶走下去,在空旷的沙地上并肩走着。
“打算玩吗?提问的游戏。”
“嗯。不过这么正式地说了,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不要紧张嘛,那我先问吧?”
你点点头,望着深色的海面等待着。五条悟的目光扫过你的侧脸,笑了笑。
“对花有什么偏好吗?”
“啊?”
“说好问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嘛,又没有规定是什么时间。”
“这样……应季的花都很喜欢吧。春天有樱花和郁金香,夏天有蔷薇和向日葵。红叶也很美丽……这么说来,好像也没有见过很多种类的花呢。”
“意料不到的回答啊。郁金香是哪个?”
“咦?你不认得吗?”
“是那种长在地上的莲花吗?”
“好奇怪的形容!是形状像西洋茶杯的那种花,长条的叶子,有很多颜色——”
你拿出手机来搜索一下,给他看提到的花卉图片,然后发现这种地中海植物进入东亚时真的有旱莲花的叫法。
你举着手机,把几张花朵图片对比着看了看。
“只看特征的话是有点像,没想到老师是个古典观察家呢。”
“不愧是我啊。想认识花草的话,下次去植物园玩吧?”
“好啊。”
被这个话题打了岔,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了。五条悟说道:“轮到你啦。”
***
两个人的脚步在沙滩上沙沙地响着。你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里,轻轻吸了口气,让心里的问题浮现出来。
“其实偶尔会想,那天晚上,我说之前的事的时候,老师是不是没有相信?”
五条悟偏头望你一眼。
“一般人都不会相信吧。有人忽然跳出来说,十年前和你谈过恋爱,只是你完全忘掉了。”你说道,“而且之后也没有再问我细节。所以有时候想,是不是被好心地敷衍了。‘既然小觉这么说了,就算是吧’那样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两个人的步伐都变慢了。一阵海浪涌过,沙滩上刚走出来的脚印被浪花抹去了。你停下脚步,望着他踩在白沙上的黑色皮靴。
“唔,有点难回答的问题啊。”他也停下来,语调还是很轻快,“说实话吗?”
“嗯。”
“立刻就相信了。”
你抬头看他,他伸手捏一捏你的脸。
“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解释了很多事啊。被全国通缉了却不知道,能自由活动却不能回学校,人在东京,但是翻天覆地也没有找出来。另外有几次说过很奇怪的话吧?这么一想,全都能联系起来了。”
“但是,之后都没有问——”
“因为我害怕了呀。”
“……什么?”
“用记忆做代价,不是难以理解的事。但是听你的描述,影响范围未免有点大了吧。”他说道,“付出的东西和需要解决的问题必须等价。整个城市的人都忘记了吗?所有咒术师都忘记了吗?我也忘记了吗?那天遇到了什么,一个人出现在山上……不管是十年还是更久以前,‘五条悟’是放任自己失去爱人的人吗?”
“……”
你们在暮色中对望,一丝渐沉的天光映照在他洞悉的蓝眼睛里。
“所以不确定可不可以问:小觉,那段时间过得开心吗?”
有一会儿你望着他,感到压在彩色外壳下的黑暗记忆在脑海中涌现:坍塌建筑间层叠的尸体,穹顶攀爬而下的远古巨兽,腐朽心脏的晦暗微芒,领悟宿命真相的绝望瞬间,少年明亮的眼睛和交握的手,独自坠入宇宙深处的无止尽的恐惧。
“很开心。”你终于能够说话,“是遇到一些糟糕的事情。但是和悟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很开心。”
“评价蛮高嘛!”五条悟很高兴似地说,指尖在你眼角碰了碰,放开了手,“松了一口气哦。”
你偏过头眨一下眼睛,忍不住也笑了,“怎么,你觉得你甩了我吗?那样的话我才不回来找你呢。”
“应该没那么过分吧!但是当前定位是满分男友啊。如果因为不可控因素降低了分数,会有一点懊恼。”
“虽然我对评分没什么意见,但你真的很自信欸。”
***
海岸边有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椅,木腿边上有一座颇具规模的白沙城堡,外观不太平整,但制作很用心。修了塔楼和护城河,宫殿圆顶上插着一支写着“胜利!”的小彩旗,像是某种水果饮料上摘下来的。
沙堆边倒着几个彩色的小桶和铲子,应该是在这里玩耍的小小建筑师们落下的。
你在长椅上坐下,伸直双腿,把鞋跟搭在微型护城河边。五条悟歪头看看沙子城堡,大衣下摆绕开歪斜的塔楼,也在旁边坐下来。
“刚才都是我的提问。现在老师问吧。”
这回他用手托着下巴,好像认真思考了一番。
“你和圆谷是怎么认识的?”
“啊,这个,你不会还在生他的气吧?”
他轻飘飘地对你笑了笑。你油然而生一种预感:他可能到明年都还在生圆谷的气。
“关于那件事,其实我后来有向他解释——”
“哪件事?”
“……”
“所以呢,你们怎么认识的,可以介绍一下吗?”
“好啊。”
你尽量简洁地讲了一下十年前案件的经过。五条悟一只手扶着侧脸,听得很专注。讲完以后他评论道:“很有意思。”
“嗯?”
“大部分事都和我记忆里的一样。”他说,“但是确实有些微妙的地方。”
“比如呢?”
“回想起来对那家伙真是太友善了,完全不合理吧。”
你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话当真。
“说真的啊,我读书时候很没耐心吧。发现是自杀的时候估计就走掉了。为什么要帮人做那么多事。”
“才不是呢。悟是很善良的人啊。园谷先生一个人想要查明喜欢的女孩子遇害的真相。就算我不在那里,你肯定也会帮他查下去的。”
他含笑看你一眼,好像在说,不想反驳你,但是这种糟糕的恭维才不吃呢。你不由想起了一个很久之前的疑问:“这么说来,有段时间一直想知道,悟为什么会去当老师。”
“哟,所以后来不想了吗?”
“后来回到这里,逐渐觉得也很合理了。”
“怎么说?”
“因为做了超棒的老师嘛。”
“哇,今天真是努力地说了很多好话呢。”
“哪有,我都是非常认真的啊。”
他合上眼睛,好像考虑了一下。
“如果你打算问的话,也可以说说看。”
“真的会说吗?”
“今天有月亮,适合讲故事啊。”
五条悟讲的故事很有作报告的风格,几乎没有个人色彩。时间,人物,事件,动机,很简明地勾勒了一个十年前围绕着“星浆体”发生的案件。关于两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少年初入世间,遭到惨败的故事。
只在结尾增加了一句评论。
“……‘只靠我一个,还是不能救这样的人’,那时候大概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吧。”
涨潮了,一阵海浪打上更近的地面,流水涌进了脆弱的沙子城堡。你弯下腰,轻轻碰了一下城堡塔尖的彩旗,浅色光芒落在沙地上。潮水落下去,城堡还留在原地。
“咦,讲了好长哦,听众都没有什么回应吗?”
“有很多想法。”你说,“但是……很为天内小姐难过。”
是一个作为器具诞生,相信着要牺牲自己来拯救世界的女孩子。
五条悟伸出手揉揉你的头发。
“不过这么看,老师和学生时代完全是一个人嘛。”
“欸?怎么得出的结论?明显比那时候要厉害很多了吧!”
“所有人都觉得天内小姐应该去死,连她自己也这样想。只有你们觉得她有资格活下去。”你说,拾起写着“胜利”的小彩旗,放到他手心上,“这么想,简直是一模一样嘛,一点都没有变欸!”
***
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波纹在水面上闪光,你们肩并肩坐在长椅上。五条悟在指尖转着那支小小的旗子。
“还想玩一轮吗?”
“有点晚了,有些事以后再问也行吧。”
“我今晚超级坦白哦,可能什么都会说的。以后再问的话,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声音懒洋洋的,多半在逗你,但你确实想了想。
提到过去的事的话,真的很想问那个问题吧?但是好像在无理取闹。
“嗯?怎么忽然很紧张的样子。”
“有一个非常、非常想问的问题,但是说出来觉得不好意思。”
“很重要吗?”
“不是很重要……也不能说不重要。但就是、我……”
五条悟望着你,安静地等待着。你在椅子上蜷起双腿,抱住膝盖,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感觉脸上都开始发烫。
“想知道老师之前有没有……交往过别的女孩子。”
五条悟发出一个惊讶的调侃声音。
“哎呀呀……”
“有当然也没有关系!”你赶紧说,耳朵变成了粉红色,盯着自己的手指,“就算是有很多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
“转过来说吧。”五条悟说,“想交流感情经历也是正常的事吧。咦,抬头,看着我嘛。”
你有点僵硬地转过身面对他。夜色下他非常好看,像某种精心供奉的神像,浅色睫毛上落着月光。但蓝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又像是个游戏尘世的大妖怪。他耐心地等了几秒钟,直到你抬起眼睛,视线落在他的面孔上——
然后他微微一笑,俯身过来,在你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应该是在等你吧。”
***
你落泪了。
真是非常奇怪,明明问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的心态。而且在被亲的时候哭了,好像对表现很温柔的男朋友有什么意见似的。
“对不起。”你说,声音哽咽了,泪水从大睁的眼睛里止不住地滚落下来,“谢谢你!我没有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说不下去了。朦胧中感到五条悟仍然望着你。他按着你的肩,抬手为你拭去泪水。你伸手推他,手指无力地掰在他坚硬的手腕上。最后你终于止住颤抖,安静地停在原地,让他慢慢把泪水擦去了。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我也提出一个非常、非常想问的问题。”他说道,声音低沉地落在你的耳畔。
“你在那边,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
曾经有一段时间,你怀疑自己永远不会有勇气说出这个故事。你说出它的时候应该在很久以后,至少要相信自己再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但现在,它好像也没那么恐怖。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的集市里晃动,夜风温柔地从发梢拂过。你伏在五条悟肩头,边回忆边思考,从你落在咒术高专附近的树林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说到前面的部分时,五条悟偶尔会提问和打岔。说到腐朽的时之心和忽然降临的灾难时,你语调变得生涩起来,他也逐渐沉默。你讲完结局的过程里,对方一言不发。
“……然后我走下山,看到你们站在那里。”你说,声调里还带着哭腔,但是自己笑了,“所以不用担心,就算你甩掉我,我也不能决定来不来找你。只是运气很好,刚好遇上了。”
他没有回应这个糟糕的玩笑。倒是你已经调整过来了,爬起来坐直身体。
“大概就是这样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一些。”
你抬起头,发现他也改变了姿势,肩背笔直,垂头面对着你。夜色更深了,月亮的位置产生了变化,阴影落在你们交握的手心。
“具体的机制我也搞不明白。”你在他开口之前飞快地回答说,“不过,现在我的心脏是完整的。如果有什么难以避免的灾难出现的话,我可以再次重启。”
“你知道那不是我要问的问题吧?”
但要问的是什么呢?他也没有说。你呆呆地等了一会儿。
“其实我——”
“怎么会这样?”他轻声问。
“……”
泪水再次涌上你的双眼。他向你伸出手,你扑到他胸口。他没有再提问。但你听到无比熟悉的困惑的回响,并非求解,而是许久以来每个深夜里你内心对宇宙的质问:太荒谬了吧?没有别的办法吗?为什么偏偏是我?怎么会有这种事?!
然后他几不可闻地说道:“你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两个人安静地拥抱着。你闭上眼睛,听到稳定的心跳声在另一个人的胸腔里应和。像黑暗里升起的月亮,沙滩上往返的潮汐。
“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轻轻地说道,“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我说,如果老师决定了,要牺牲我来拯救世界,那也没有关系。”
五条悟的手掌很重地揉过你的肩颈。他重新抓着你手臂,让你正视他的眼睛:“但是、我当时就说了——”
“老师教的很对,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去年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我改变了想法。”你说,“‘如果不吃掉我的心脏,世界就要爆炸的话,就让所有人都去死好了。’我发誓没人可以牺牲我,就算是最喜欢的老师也不可以。”
五条悟盯着你,眉毛皱了起来,他脸上的神色在释然和担忧之间,实在是很难得。你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是我现在想法又变啦。”
“那现在……怎么想?”
一阵夜风拂过,吹乱了你的黑发。你从沾着沙子的长椅上跪坐起来,伸手捋开脸颊边的发丝。身后的远景里能看见你们经行而过的缤纷灯火。几尺堤岸之下,黑暗的水体上下奔涌。在这幽深海域边缘的明亮角落里,你听到时间带来的合唱,幸福、酸涩、苦楚、浪漫,也如同月亮和潮水一样的,万千平凡生活的絮语。
“这是我自己的心脏,由我来决定是否牺牲……所以老师压力很大哦。”
你回转视线,对他微微一笑。
“你要努力地保护世界,做不到的话,会连我也一起失去。”
你可能是不死丹,后悔药,是世界崩塌时最后熔断的保险丝。但在此种种宏大的机械概念之上,寄寓的是脆弱而值得珍视的人类灵魂,爱人的记忆,只能在此世停留一次。
五条悟望着你,喉头滚动一下,没有说话。他眼睛里的情绪像海水一样深邃汹涌,但最终开口时,他的语气很平静。
“还蛮复杂的啊。”
“嗯?”
“一般童话故事里,勇者打倒一次恶龙,就可以和公主一直生活在一起了。”
“抱歉哦,这边的设定就是这样,要持续不断地打倒所有的恶龙。”
“公主会做好吃的舒芙蕾蛋糕的话,感觉也还可以接受。”
“啊,那个有点难,还没有学会。”
“……”
“但是我可以打架嘛。你手工这么厉害,你去做蛋糕。”
他笑了一下,又好像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次伸手把你拉近。像在确认什么,摸一摸你的头发,又捏一捏你的耳垂。
“又想了想,觉得也还不错。”
“什么?”
“公主要求好高啊。其他人站在这里,连被提条件的资格都没有吧。这不是为我一个人设置的题目吗?真是让人高兴。”
“喂……”
“所以是不是要对专属勇者温柔一点呢?”
“欸?我哪里不够温柔?”
“收到亲手做的礼物都不肯带上,还要做说明来防止误会,好残忍啊?”
“那个是因为——”
“很伤感情啊。”
“好啦好啦。现在就换上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