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这张请柬上也只有这一行手写字, 其他内容则是铅印好的杂志社在申城举办的线下交流会的邀请,时间就在三天之后。

    顾方圆没兴趣去探寻谭申和杂志社之间的关系,也不想弄明白谭申是怎么在这封请柬上留下了这一句话、又是怎么知道他与杂志社之间的关系。

    这场线下交流会他是不会去的, 他也不想再见谭申了。

    于是他上手准备撕碎请柬——有点尴尬,这请柬是用厚硬纸做成的,他竟然撕不动它。

    试了几次, 请柬上只留下了一道折痕,他就将它递给了佣人,说:“用碎纸机碎一下。”

    “好的,顾先生。”

    顾方圆拎着随身的小皮包,上了开往金秀小学的豪车, 车辆行驶了不到五分钟,任闻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顾方圆深吸了一口气, 平复了心情, 才接通电话。

    “遇到什么事了?”

    任闻正的声线很温柔, 但顾方圆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压得住情绪。

    “你是又偷偷看家里的监控,还是佣人向你泄密了?”

    “都没有。”

    “那怎么判断出来的。”

    “司机原本应该在五分钟前出发。”

    “你倒是很闲, 难道集团不够忙么?”

    顾方圆身体后仰,他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 有点想结束这次通话了。

    “工作的事固然重要,家庭的和谐与稳定更为重要。”

    “我们的婚姻关系牢固而不可破。”

    “但我更担忧你的心理状态,如果你感到难过的话, 我也会感到难过的。”

    顾方圆扯了扯嘴角, 说:“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封请柬?”

    “是我疏忽。”

    顾方圆不太愿意相信这句话, 任闻正在他这里几乎等同于“无所不能”。

    他更愿意相信,任闻正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他在试图逃避与谭申有关的一切, 而任闻正似乎更希望他用决绝的态度斩断他和谭申之间的联系、以绝后患。

    顾方圆有一点不开心,他已经习惯了待在任闻正为他构建的“安全屋”,但这一次,“安全屋”失效了。

    “我不想再见到谭申,也不想再接收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了,老公,你可以做得到的,对么?”

    “我可以……”任闻正叹息出声,“我只是担心你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顾方圆闭上了双眼,“但你要是再手下留情,放纵谭申出现在我周围,后悔的人,可能会是你。你了解我,我很容易心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大少爷,我不想掌握你的人生,你该自由一些。”

    “你想的,我也不需要那些危险的自由。”——

    结束了这段对话,顾方圆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用脑了,也很久没有用这种近乎严肃的方式和他的合法伴侣沟通了。

    他下意识地对谭申生出了一些怨怼来,毕竟十年都过去了,他都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谭申还来找他做什么?

    两个三十岁的男人聊二十岁时候的恩怨情仇,不觉得又无聊、又可笑么?

    他的大脑里循环播放了一路谭申对他做的那些糟心事儿,以及他当年为了谭申而做的各种违反人性的让步与妥协,最后定格在了那一年,他打开邮件收到谭申在酒吧和陌生男孩调情的照片时的不可置信、精神崩溃。

    顾方圆越想越生气,几乎想冲到谭申面前,把他劈头盖脸骂上一顿。

    但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是没有勇气站在谭申的面前的,就像当年他明明可以选择站在谭申的面前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落荒而逃、直接失联。

    他不愿意再给谭申伤害他一次的机会,同样的,也不愿意给谭申再向他解释一次的机会。

    其实,午夜梦回的时候,顾方圆也曾经想过,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为此,他在几年前重新下载了那些照片,用了自己学会的PS鉴别方法,仔细鉴别了一次——鉴别的结果是照片都是真的。

    眼见为实,谭申是真的和男孩子暧昧不清。

    既然谭申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那他每一次的拒绝、恶劣的行径、反复强调的“我们之间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因为谭申不喜欢他,谭申甚至厌恶他。

    顾方圆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谭申的所作所为不止意味着他的喜欢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更意味着他们之间十年的友谊,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幻想与投入——在谭申的眼里,他或许并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玩偶罢了。

    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才选择了逃避,拒绝面对面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不想把最后一点情分耗尽,也拒绝给谭申一个机会,他真的怕谭申向他求饶、向他撒娇,而他会毫无底线地选择原谅、选择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让一切都过去。

    在和谭申“情感对决”的战场上,十年前的顾方圆选择了做逃兵。

    这十年里,顾方圆过得很好,他被任闻正和任玄顾的爱包裹着,没有经历过一丝一毫的磨难,他从一株在野外风吹雨打的蔷薇变成了温室里被精细打理的玫瑰,脆弱到已经无法再承受太过沉重的感情波动。

    他依旧想做逃兵,想维系所有的现状不变。

    他不想考验他和任闻正之间的感情,也不想叩问自己是否真的对谭申已经彻底放下了、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念。

    逃避是可耻的,但或许是有用的——

    车辆终于停在了金秀小学的停车场。

    顾方圆收敛了些情绪,说:“开门。”

    随行的工作人员开了门,顾方圆下了车,取出手机搜索了任玄顾上课的那座教学楼,然后按照导航过去找人。

    ——金秀小学实在是太大了,顾方圆每次接人大多都在停车场,并没有能不迷路直接找到教学楼的自信。

    顾方圆走了二十多分钟,好在他到得早,在经历了三轮保安核验身份后,终于站在了任玄顾的教室门口。

    私立学校的硬件配置非常齐全,贴心为等候的家长准备了休息室,但顾方圆一路坐车过来,又看了看手表的时间,最后决定就站在门口等一会儿。

    教室的前后门都有透明玻璃,顾方圆能够偷偷地瞄几眼自家儿子。

    任玄顾个子高,坐在教室中间靠后的位置上,他穿着昂贵而漂亮的校服,后背挺得笔直,很认真地上课,甚至还举起手回答了一个问题。

    顾方圆有帮任玄顾签过几次成绩单的家长签名,每一次的成绩单都很漂亮,各科成绩名类前茅,甚至接近满分。

    任玄顾的脑子聪明、人也刻苦,是名副其实的优等生,再加上他家世显赫、长相俊俏,那就是全面发展、惹人喜爱的级草乃至校草预备役。

    顾方圆站在门口拓展了思维一会儿,放学的铃声骤然响起,他守在了班级前门的位置,看着一个又一个小朋友走出班级门,然后和自家儿子的目光相交,他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冲他挥了挥手。

    毫不夸张地说,任玄顾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他大声地喊了句“爸爸”,将原本松松垮垮挂在手臂上的书包背在了自己的后背上,没有跑,但几个大跨步就走到了顾方圆的面前,仰着头看着他,又喊了句“爸爸”。

    顾方圆抬起手,原本想揉一揉任玄顾的额头的,但又发现很多任玄顾的同学在看着他们,于是手偏了偏,拍在了任玄顾的肩膀上,说:“好孩子,我们回家吧。”

    “嗯!”任玄顾点了点头,主动地牵上了任玄顾的手,“爸爸,你什么时候到的?”

    “也刚到没多久,想早一点见你,今天天气也好,就溜达从停车场走过来了。”

    “走了很久吧?”

    “也还好,就当锻炼身体了,”顾方圆握着任玄顾的手,然后他发觉儿子的手热乎乎的,像个小暖炉似的,“你每天放学走到停车场也是同样的路,也要走很久。”

    “学校可能故意这么设计的,增加一点我们的运动量,提高抵抗力,不容易生病。”

    “应该是这样的,我和你父亲提过这事,你父亲说学校的内部规定,他不太好插手。”

    “但如果爸爸坚持的话,父亲还是会同意的,他很难拒绝您。”

    “……”顾方圆想了想,发觉还真是这样,不由说,“有些事,也不能太任性,压着他去做。”

    “父亲很愿意满足您的心愿,当然,我也是。”

    “你今天好像说了很多你父亲的好话,”顾方圆骤然发现这点,“怎么,你俩背着我达成什么协议了?”

    任玄顾握紧了顾方圆的手,说:“没有背着您做什么,只是觉得,您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好,我们一家三口才会过得幸福。”

    “所以你来充当粘合剂了?”

    “至少不能再尝试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了。”

    任玄顾这话说得认真,顾方圆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说:“你那些小打小闹的举动,就是小孩子的独占欲作祟,不会影响什么的。”

    任玄顾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说:“您和父亲的感情还是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吧,”顾方圆摇了摇任玄顾的手,“你父亲是我三生有幸才拥有的神仙伴侣,我是不可能舍得离开他的。”

    顾方圆一边和任玄顾聊天,一边向前走。

    正值夏末时节,学校里的凌霄花开得热烈,顾方圆右手牵着自个儿子,用左手不太熟稔地拿起手机,打开了拍照功能,随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将手机重新放进了上衣口袋里。

    不得不说,孩子真的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顾方圆重新上车后,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

    他甚至重新拿出了手机,准备把挑选几张刚刚拍下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文案他都想好了。

    “今天接孩子放学,发现学校里的凌霄花开得很漂亮。”

    用周太太的话来说,就是很“贤良淑德”的那种动态。

    顾方圆的手指滑到了一张满意的照片,美中不足的是照片拍到了一些其他家长和学生的背影,不过这难不倒他,毕竟他早就熟练掌握了P图的技能。

    照片的像素很高,他放大了那处背影,点了消除笔,刚抹了一块,就顿住了。

    ——他正要消除的那个背影,像极了谭申的模样。

    第 28 章

    顾方圆的手指又在屏幕上摩擦了几下, 消除笔遮挡住了那个背影,但他迟迟无法按下“自欺欺人”的确认键。

    顾方圆颓然地放下了手机,他闭上了双眼, 身体向后靠,想缓一缓情绪。

    任玄顾却很敏感,几乎是立刻问:“爸爸, 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方圆温声回答。

    他的大脑很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但他也很清楚,这些是不能和孩子说的。

    “爸爸。”

    “怎么?”

    “不管你遇到什么难题,都不要一个人硬撑, 你有我,也有父亲, 我们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 帮你解决所有的难题、走出所有的困境。”

    任玄顾说这些话的时候, 用的是诗朗诵的语气,听起来很像那种励志视频的旁白音。

    顾方圆被逗笑了,忍不住睁开眼说:“听起来我好没有用哦。”

    “父亲是因为您才懂得了爱, 我是因为您才觉得生活充满动力,爸爸是家里最最重要的人。”

    任玄顾很认真地回答, 顾方圆心里也觉得熨帖,他终于抬起手,揉了揉任玄顾的后脑勺。

    “放心吧, 只是遇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可能不太好解决, 但对你父亲而言,就是洒洒水的事。”

    顾方圆这么说的, 也的确这么想的。

    他有九成的把握确定那个背影是谭申,那谭申怎么知道金秀小学,又怎么越过层层安保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就是很要命的问题了。

    他不愿意将谭申想得太坏,但涉及到他的儿子,他又不得不提高警惕。

    毕竟十年过去了,时光能够改变一切,他并不知道谭申变成什么模样、会采取什么手段。

    更何况,即使是十年前的谭申,也决计算不上什么好人,几乎是将“锱铢必报”刻在了骨子里。

    想到这一点后,他几乎是立刻切到了和任闻正的聊天界面上,快速编辑了一条信息,点击了发送。

    “接孩子的时候我拍了几张照片,刚刚发现有个照片里的背影很像谭申,你帮我查查看,然后加强一点儿子身边的安保。”

    任闻正的消息回得很快,他说“好”。

    又过了几秒钟,任闻正发来了一条消息:“照片发我,我找专人去鉴定下。”

    顾方圆将照片发过去了,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都已经过了十年,他依旧能一眼认出谭申的背影,并且笃信那背影就是他。

    这一点,对任闻正而言,或许也是一种伤害。

    他叹了口气,准备晚上好好哄哄自己的伴侣——

    然而任闻正这天晚上并没有回来,他特地打了电话,用很抱歉的语气说国外的项目出了问题,他近期一直在远程调和,但成效不佳。现在因为牵连的金额比较大、牵扯的各方合作对象比较重要、项目本身也带着政治背景的原因,他必须亲自前往,目前计划要去两周,但很可能会延期。

    原本任闻正准备带顾方圆一起出国的,但顾方圆的护照过期了,任闻正要出差的那个国家的签证也极难办理——大概率等任闻正回来,签证都未必审批通过,特事特办或许会快一点,但影响面太广,可能不利于任闻正的此次出行。

    顾方圆对此表示理解,毕竟生活并不是霸道总裁剧,居于高位的人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压力,任闻正也做不到随心所欲,总归还是不得不去处理他的“正事”。

    他甚至往回想了想,思考或许任闻正并不是故意疏漏了对他的掌控和保护,而是精力被那个项目牵扯太多,所以无法做到“万无一失”。

    顾方圆没有表达不满,任闻正却更加愧疚了一些,他说;“抱歉,在这个时候我必须离开。我已经将谭申的事安排给了王启,他会调查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严密管控你身边的危险信息,也全权听你指挥。”

    “倒也不用那么麻烦,”顾方圆笑了笑,“明天我就出发旅游,去不了国外去国内玩也是一样的,我人都不在枫城了,他还能去哪儿找我?”

    “或许离开枫城,他更容易找到你。”任闻正沉声说道。

    “倒也是,这里好歹有任家挡一挡,出了这座城,可能会更危险一些。”顾方圆叹了口气,“别担心我,我不旅游了,干脆就不出门了,反正就两个礼拜,等你回来,快刀斩乱麻把他解决掉,生活也就重归平静了。”

    “总感觉你这番话,是立了个F-L-A-G。”任闻正当年为了追顾方圆,学会了不少二次元的梗,不过他也很会化用,譬如他觉得“flag”连读起来不太吉利,就干脆拆成了字母逐个字母念一遍。

    “你最好期盼我能平安度过这十四天,不然的话,你回来后推开房门,恐怕要喊‘我那么大的一个老婆去哪儿了’。”

    “不会发生那样的情景,我相信你,也相信王启的能力。”

    “希望如此,”顾方圆停顿了一下,又很自然地说,“孩子身边的安保还要加强,我怕他会对孩子下手。”

    “你看起来非常不相信他的人品。”

    “你对你曾经的情敌的人品有什么过高的期待么?”

    顾方圆的语调微微上扬。

    “他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坏。”

    任闻正竟然帮谭申说了一句好话。

    “任先生果然大度,是我这种普通人望尘莫及的。”顾方圆边说边笑。

    “我只是觉得,你曾经相处过很长时间的人,道德上或许有问题,但不至于成为法制咖。”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不敢下什么断言,实话实说,我和他之间已经非常陌生了。”

    “我听到这句话,还是很高兴的。”

    “好啦,不聊天了,你去忙你的事吧,早点处理完那些麻烦事,早点回家和我和儿子团圆。”

    “好,帮我和儿子解释下,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和他通话了。”

    “……说真的,咱儿子时不时喊你一句任先生,也是有理由的,你对他偶尔真的有些敷衍。”

    “倒也不是敷衍,我最爱的人是你,有十分的时间,就想把十分都给你。”

    “老夫老妻了,还说什么情话。”

    “我爱你。”

    顾方圆握紧了手机,很自然地回了句:“我也爱你。”

    他们结束了通话。

    此刻的顾方圆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直到他独自躺在oversize的大床上时,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

    “你今天拍到我了,对么?”

    第 29 章

    实话实说, 这条短信突然出现还挺吓人的,不过顾方圆并没有被吓到,他只是觉得谭申还挺有手段的, 竟然能查到他现在常用的手机号码。

    他有想过拉黑对方,但他不可能轻易换掉用了十年的号码,对方却可以用小号来继续骚扰。

    他选择将手机号码发送给了王启, 并且告知对方,他的常用的手机号已经泄露了。

    王启是任闻正的老下属了,当年他和任闻正交往的时候,就见过王启几次。

    这十年来,王启一路升职, 现在已经是任闻正的左膀右臂,听说他一直负责任闻正本人的人身安全以及集团的数据保密。

    王启的消息回得很快, 说会立刻处理, 同时也反馈给了顾方圆一个消息——任闻正已经开启了国际视频会议, 会议预计时长为四个小时,刚好在飞机落地时停止,而飞机落地后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的行程也已经排满, 他个人建议是暂时不要将这条安全预警传递给任闻正。

    顾方圆认同对方的建议,同时让王启尽量保证任闻正的吃饭和睡眠时间。

    王启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包, 顾方圆也没再逼迫对方同意——他也是陪任闻正出过这种长差的,任闻正忙起来的时候,48小时内能睡两三个小时都称得上奢侈, 谁劝也没用。

    顾方圆叹了口气, 将这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删除, 正想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又来了一条短信。

    顾方圆不幸地瞥见了短信在锁屏界面上的自动播放。

    “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在做梦,我已经幻想了无数次与你重逢的场景。”

    顾方圆拿起了手机,想发短信怼回去,但他深吸了一口气,选择删除了这条信息,又在明知道没用的前提下,拉黑了对方。

    果然,他刚刚拉黑对方,又有一条新的陌生号码的短信发了过来。

    “如果你真的忘了我,为什么不想再见到我。”

    顾方圆抓了抓头发,镇定了下来,想起手机还有“不接受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及电话”的功能,他开启了这个权限,眼不见心为净。

    临睡前的这一番折腾,让他有些暴躁了,他抓了抓头发,半逼迫自己躺进了被子里,即使睡不着,也一二三地数起了绵阳。

    然而越数数,脑子却越清醒。

    他第一次感觉他身下躺着的这张床是那么宽,又是那么空。

    他重新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想要拨打任闻正的电话,但又想起他正在忙,他无从打扰。

    想了想,他还是打开了台灯,穿好了家居服,出了自己的卧室。

    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一路亮起,柔和的灯光驱散了他心中的彷徨和孤寂。

    他走在自己的家中,回想起他和任闻正新婚的时候,一点点讨论该如何布置这个别墅,他们那时候其实还不算特别熟悉,但任闻正在他面前格外温柔,尊重了他每一个想法和建议,满足了他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期待,最后将这个房子重新装修成了他最满意的模样。

    他踩着一路的灯光,走到了儿子的房门前,然后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门内没有回应的话,他就乖乖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但门内传来了任玄顾的声音:“爸,什么事?”

    “睡不着,想和你聊一会儿天。”

    “等一下。”

    门内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不多时,房门自内打开,任玄顾穿着板正的深蓝色睡衣,连上衣的纽扣都扣到了最上面的那一个。

    “进来吧。”

    “你是不是要睡着了?”顾方圆有些不好意思。

    “是,但和你聊天比现在睡觉更重要。”

    第 30 章

    顾方圆听见任玄顾这么说, 他更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这时候说“我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我们还是不聊天了”这种话,感觉更尴尬。

    “不要想东向西,”任玄顾仰着头, 小小的年纪,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进来吧,外面冷。”

    “……外面也有中央空调,再说大夏天的, 哪里会冷了?”顾方圆用很小的声音说这句话,身体却很诚实地跨步进了儿子房间。

    任玄顾的房间很大, 除了卧室还有配套的卫浴间、小书房和娱乐间, 顾方圆坐在了小沙发上, 目光滑过平整得仿佛没有人睡过的床上,很认真地思考他是不是记错了儿子的生日。

    ——他儿子应该是处女座,而非摩羯座。

    任玄顾打开了床对面小冰箱的门, 从里面取出了一瓶冰水,放在了顾方圆的面前。

    顾方圆盯着那瓶冰水盯了三秒钟, 任玄顾终于反应了过来,说:“我让佣人送热水壶过来。”

    “……你才十岁,怎么喝起冰水来了。”

    “比较凉快。”

    “跟谁学的。”顾方圆“咄咄逼人”。

    “……”任玄顾可疑地沉默了。

    “跟你父亲?他以前就这毛病, 已经被我板正很久了, 现在都老老实实喝温开水。”

    “其实也没那么冰……”

    “半夜总喝冰水会胃痛的, 我不想养成一个有胃病的霸道总裁。”

    “好吧,我们喝温水。”任玄顾妥协了。

    十分钟后, 父子俩每人手里捧着一杯温白开,边喝边聊上了天。

    任玄顾很自然地问:“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是,原本以为你父亲能解决,结果他出国去了。”

    “父亲出国去了?”任玄顾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神色。

    顾方圆这才反应过来,他忘了把这件事告诉任玄顾了。

    ——刚想对任玄顾吐槽一顿他父亲有多不靠谱,结果发现自己也一样不怎么靠谱。

    顾方圆低头看杯子里的水,快速地说:“临时有公事,至少要出差两周以上,我联系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他已经忙得几乎没有吃饭和睡眠的时间了,估计也没时间联系咱俩。”

    “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开了,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任玄顾缓缓地说,“爸爸,是很棘手的问题么?”

    “倒也没那么棘手,就是很影响心情,”顾方圆再次叹了口气,“我没有被吓到,但睡不着觉了。”

    “不方便和我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不方便,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你还是个小孩子。”

    任玄顾并没有反驳这句话,只是说:“爸,你一个人睡能睡得着么?”

    “……”顾方圆很想说“我可以”,但实际上,他不可以。

    “晚上一起睡吧。”任玄顾无奈地开口。

    “这不太好吧,你的床也不大。”顾方圆试图挣扎一下。

    “让佣人再送一张床过来,挨着我的床就好了,反正空间足够大。”

    “我回去睡也是一样的。”

    任玄顾放下了手中的温水杯,墨色的眼睛盯着顾方圆看,近乎温和地说:“是我一个人睡怕黑,想和爸爸一起睡呢。”

    “……”

    顾方圆感觉他要是再不答应,就实在太辜负任玄顾的“苦心”了,他表面不情不愿,内心十分愉快地说:“好吧。”

    夜班的佣人们效率很高,很快就搭好了床,甚至还把顾方圆常用的寝具从楼上搬下来布置好了。

    顾方圆的床和任玄顾的床中间只隔了不到半米,伸伸手就能摸到对方的床,近到可以听到对方说的梦话。

    任玄顾的床整体色调是天蓝色的,顾方圆则是深灰色——任闻正很爱这个颜色。

    床搭好后,任玄顾抬头看了一眼表,说:“不早了,我们该睡了。”

    “不再聊一会儿么?”顾方圆下意识地说。

    “我很想和您继续聊天,但相比较聊天,还是我们的睡眠比较重要。”

    “……”这句话倒是很难反驳。

    顾方圆去了一趟洗手间,再回到卧室的时候,他发觉任玄顾已经板板正正地躺进了天蓝色的床里,他身上的被子绷得很紧,连褶皱都是对称的。

    他的手机已经被任玄顾拿走,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他试图绕过去拿,就听任玄顾说:“现在,你的手机已经被我关机没收了,不要睡前玩手机,早点躺床。”

    顾方圆无言以对,他竟然听了话,也上了自己的床,因为有孩子在,倒是没有裸睡,而是裹着家居服直接进了被窝。

    顾方圆换了几个姿势,终于消停了下来,正想说什么,却听“啪——”地一声声响,任玄顾直接按下了总控灯光的开关,室内变得一片漆黑。

    “……”

    “……”

    “这就睡了?”顾方圆用很小的声音问。

    “所有临睡前的胡思乱想以及负面情绪,归根究底都是因为睡眠不足。”

    “所以?”

    “所以,您真的该睡了。”

    “你才多大,已经像个小大人了,都开始管我了。”

    “任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但爸爸,我愿意永远在您面前做个孩子。”

    “……我有点被感动到了。”

    “您今晚看起来格外脆弱,睡吧,等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我们总会想到应对麻烦的方法的。”

    “实话实说,我不太敢睡。”

    “为什么?”

    “我怕我睡着了,会梦到麻烦的源泉。”

    “你会梦到他?”任玄顾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异样的情绪。

    顾方圆听出来了,但还是老实回答:“会。”

    “是你那位许久没有见面的朋友?”

    “……是。”

    顾方圆等着任玄顾的进一步追问,但任玄顾却保持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管发生什么,爸爸,我永远会陪伴在你的身边。”

    “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不管你梦到什么,那都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早就不是学生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但我有时候也会埋怨我自己,为什么记性要那么好,偏偏还要记得那些过往。”

    “记性好不是件坏事,重感情也没有错。”

    “你倒是很会安慰人。”

    “因为想要安慰的人是你。”

    顾方圆听了这话,心中熨帖,轻轻地说了句:“睡吧,晚安。”

    “晚安。”——

    很奇异地,顾方圆在任玄顾平稳的呼吸声的陪伴下很快就睡着了,他也没有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而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因为晚上睡得太沉了,顾方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团浆糊,懒洋洋的。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向左边看,发觉任玄顾早就起床了,不止起床了,还把被子铺得像一张纸似的。

    ——所以,这孩子不会真的是处女座吧。

    顾方圆磨磨蹭蹭起了床,略微整理了一下因为睡觉揉得皱皱巴巴的家居服,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判断这个时间段的任玄顾正在吃早饭。

    他也许久没有陪自个儿子吃早饭了,于是难得迅速地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赶”去了餐厅。

    任玄顾正在切煎蛋,听到声响抬起头的瞬间,像极了任闻正的模样。

    顾方圆总觉得血缘真是很奇妙的关系,同为任家人,他们父子总有一些极相似的习惯和举动。

    但这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顾方圆倒是说过几次,每次任玄顾都会用和他对任闻正撒娇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说:“爸爸是觉得我和你不像么?爸爸会因为我和你没什么血缘关系而嫌弃我么?”

    每一次,顾方圆都要“败下阵来”,然后要耐心细致地哄很久孩子,反复强调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依旧非常爱他,依旧将他视作他唯一的、最亲密的孩子。

    扯远了,顾方圆拢了拢思绪,继续坐在任玄顾的对面陪他一起吃早饭。

    任玄顾不挑食,吃饭也不爱说话,顾方圆也跟着悄悄地吃早饭,顺便悄悄地把不爱吃的蔬菜从沙拉里挑出来堆在一边。

    任玄顾看了一眼那些蔬菜,欲言又止,但还是保持了缄默。

    顾方圆很满意他的缄默,决定今天早上直接陪任玄顾一起上车,直接把他送到校园的停车场。

    ——他倒是想把他送到班级门口,但多少还有些对昨天事故的心理阴影。

    等吃过了早饭,任玄顾换上了小皮鞋,扣好了名贵手表,从佣人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手提书包后,顾方圆也从佣人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手提包,说:“我今天送你上学。”

    任玄顾豁然抬头,眼睛变得亮晶晶的,这时候倒像是个孩子了,他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好久没送你上学了,今天难得起得早。”

    任玄顾看起来高兴极了,但还是抿了抿嘴唇,露出了一个很矜持的笑容,很体贴地说:“爸,你可以在车上补觉,只要人陪着我去上学就行了。”

    “……”顾方圆真的有在反省了,他是不是真的送任玄顾的次数太少了,看孩子的要求都低成什么样了。

    于是,因为任玄顾的这句话,顾方圆强撑着困意,和儿子聊了一路,又事无巨细地叮嘱他好好上课、团结友善。

    等到了停车场,任玄顾下了车,几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去上学,顾方圆等看不到人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该不会被他儿子套路了吧。

    算了算了。

    顾方圆也笑了起来,即使是被套路了,陪孩子多聊聊天,多叮嘱孩子几句,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