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抓捕行动
报纸上一股隐隐的霉气, 吸进肺里,嗓子发痒。
柳锋明咳嗽两声,梁煜衡便走过去把报纸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是灰,别在这屋里待了。改天有时间, 我交个收废品的上门来把它们都卖了。”
他打量着摞了半面墙的报纸, 笑:“受潮吸水了格外重, 估计这些还能卖不少钱呢。”
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聊旧报纸废品行情多少显得有些抽象, 真要论起来, 把这一屋子的书都卖了也买不起他们占用面积的一平米,但柳锋明只是点点头:“好。”
他离开借力的墙,头晕目眩晃了一下,梁煜衡把他稳稳扶住, 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
走到门口, 柳锋明回头看,层层叠叠的报纸安然静默, 粗糙的纸质吸水、发黄、霉变,模糊字迹, 模糊时光。
梁煜衡关了灯,黑暗瞬间将一切都吞没。
柳锋明转过头,温暖的鹅黄色灯光照走廊里, 仿佛正在朝他敞开怀抱。
木门在他背后轻轻合上, 金属锁芯咔哒一声脆响, 把十年光阴十年思念都关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梁煜衡带着他向前走去。
把人塞进被子里, 梁煜衡推开卧室的窗户换气,隔着深重的夜色看到路灯下一点飘渺的白:“下雪了。”
柳锋明惊讶地偏过头:“下雪了?”
梁煜衡点点头:“下得很大, 看来明天交警有的忙了。”
X市一冬都未必有一场雪,像这样的鹅毛大雪极为罕见, 很惊讶事先没有在天气预报里通知。雪景虽然令人期待,不过城市各部分应对大雪的经验不足,他下意识已经开始为明天的城市秩序担忧。
看到水塘就想到沉湖,看到森林就想到抛尸,刑警令人绝望的对浪漫过敏的职业病。
柳锋明靠在床头,看不到雪。他深吸一口气,一点冰雪冷冽顺着窗户缝隙钻进室内:“明天……”
梁煜衡却已经关了窗:“太冷了,别着凉。明天你还要回医院输液,我要去市局一趟,早上送你过去,晚一点去接你。”
上一个车接车送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如此明明白白的人还是他爸,柳锋明最近频繁地从梁煜衡身上联想到温柔慈爱的父母双亲——就算是他爸,在初中二年级以后也不会送他上学了。
但更重要的是,梁煜衡似乎已经默认明天还要把自己带回家了。
临时借宿眼看要变成小住,柳锋明感觉事情有些失去掌控,但还没等他开口反对,梁煜衡关了灯:“睡吧,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说完就走,没给柳锋明提出异议的机会。
黑暗让困意再度袭来,柳锋明顺着床头滑回枕头上,明天再说吧,明天去医院的时候再说。
吐了药之后,梁煜衡再给他喂就喂的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幼儿专用美林。粉红色,草莓味,甜得发齁。柳锋明拎着小塑料杯子很是用沉默和目光提出了一番抗议,但梁煜衡熟视无睹:“听说这个吃了不会胃痛。”
有什么区别,柳锋明想,还不都是布洛芬。但是胃里果真不再闹腾,喝了足够多的水还在屋里开了加湿器,他在足够温暖的房间里陷入前所未有的安眠。
梁煜衡却一晚上没闲着,总共就逃避了那么两个钟头,结果柳锋明分分钟就吐给他看。从后面贴住对方颤抖的身体时,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不论柳锋明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论未来将要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绝不能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孤独的忍受痛苦。
而且身体的直觉总难作假,他清楚地感觉到,当他抱住柳锋明的那一刻,柳锋明卸下力气,依靠着他。
这就够了,梁煜衡想,不要再奢望更多。
——比如不要奢望柳锋明真的会在夜里叫他,和他相处的一大准则就是要充分接受且时刻铭记这人就是爱死扛。
如果条件允许,他恨不得和对方睡在同一张床上,最好在用橡皮筋把两个人拴在一块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提出这个建议被柳锋明给踹到地上的概率很大。柳锋明会说:“当心传染。”
所以他给自己每隔一小时就订了闹钟,踮着脚尖光着脚三番五次潜入卧室查看对方的情况。
柳锋明闷头只管睡,杯子里的水没人动过,一个小时后发汗退了烧,一直到清晨也没再反复。
梁煜衡昨天一大早去市局加班,今夜又熬了一个通宵,扛到早上看到对方情况好转,终于没抵挡过困意躺在沙发上睡过去。
再醒是早上七点多,他睁眼第一眼看见窗户外头满眼的白,夜里雪下得异常大。天放晴了,太阳一晒亮得晃眼。
他坐起来,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沙发没枕头,睡了几个钟头脖子发酸。
梁煜衡一边用手捏了捏后颈,揉着眼睛打哈欠,猛一下才看见柳锋明正坐在身边,把他吓了一跳。
才想起毯子应该是对方帮他盖上的:“怎么醒得这么早,还能多睡一会儿。”
柳锋明脸上有种迫切的光:“不睡了,我跟你去市局。”
*
在办公室开会的时候梁煜衡就头大,边写笔记边深刻反思自己实在是很不讲原则。
像这种顺从柳锋明心意但是违背正常生活常识的事情,怎么就再一再二又再三呢?
对方此时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烧虽然退了,他咳嗽反而更重,话说的稍微长一点就几乎是咳嗽的间隙里讲话。口罩挡住苍白的脸色,只露出一对眼睛发亮。
也就案子能有此殊荣,柳锋明今天一个小时里讲的话可能比这一周和他的对话加起来还多。
这份异常的亢奋让梁煜衡不免担忧,情绪激动带来的肾上腺素分泌可以暂时掩盖掉身体的很多不适,然而当激素褪去时,被过度使用的身体会加倍教训肆意妄为的主人。
但他经历过这种时刻,他拦不住柳锋明。
在来这里的路上,柳锋明简短地跟他讲述前因,以作为说服他带自己来市局的理由。
“上次提到的S市的案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梁煜衡一瞬间有点心虚。柳锋明在清江县的审讯室外面曾经和他含含糊糊地提过一嘴,当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对方关注相关消息。
一转眼就忘了,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再说工作本来就很忙。
“周队说盯了很久,他的下线今晚要和人交易,我们会协同配合缉毒部门。”
梁煜衡有点疑惑:“就一个下线也值得这么激动?不是说他位置挺高,在逃很多年都没什么动静。”
“从去年开始活动变得频繁起来,我们认为他的势力不比从前,不然不会一直躲在X市周边活动。”
梁煜衡了然,这几年的打击力度非常强,违法犯罪团伙的日子并不像电影里那么风光。说句难听一点的,除非是远在海外的大毒枭,卖白粉的可能还没有搞电信诈骗的来钱快。
“你来X市,就是因为这件事?”
“是……”柳锋明犹豫了一下,没想到梁煜衡忽然会问到这里:“我说过,我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
回到X市对他而言不是一轻易的决定,某一条熟悉的街道,路上行人令人倍感亲切的口音,此地有太多景物能够轻而易举地勾起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大学校园回忆。在一切已然惨淡之后,当年的自己简直美好到有些令人不愿触碰。
而梁煜衡——这位和他在大学里产生最深纠葛的人,几乎就等同于灿烂回忆本身。如果早就知道梁煜衡在市局,他不确定自己会更期待还是更加逃避。
“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人?和你之前卧底的案子有关系?”
真要是有什么直接关系可能反倒不会放任他冲在最前面了,柳锋明摇摇头:“一位朋友很在意这个案子。”
从他嘴里说出“朋友”这个字简直令人震撼,梁煜衡半开玩笑语带微酸:“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法眼,改天让我也认识认识。”
“好啊,”柳锋明很平静地答道,“在S市的陵园,如果抓到人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
梁煜衡差点把车踩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触碰到了某些柳锋明惨痛过往的一角。不敢扭头看他,用余光瞄了瞄,柳锋明垂着眼睛,神色暧昧不明。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柳锋明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产生纤细的震颤,像是什么昆虫起飞前振翅的预备动作。
晨曦里的红蜻蜓,轻盈、笔挺,一年零八个月短暂的一生。
梁煜衡心头一震,问他:“那之后呢?”
“什么?”
路虎车拐进市局,他目视着自动杆抬起来:“我们抓住他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一直到车子停稳,柳锋明才回答他:“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已经不是很适合做外勤工作了。”
市局刑侦的外勤岗,需要经验,需要耐心,需要体力,需要从蛛丝马迹里发现端倪,也需要几天几夜连轴转盯梢。
而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柳锋明意识到,自己不够健康,不够稳定。
那些他曾经在十年前默认为是平等地分类给每个人,只是因为意志力坚强程度不同而得到了不同程度发扬的东西,现在终于被发现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过分的磋磨夺去了他身上的这一份天赋。
他害怕这在未来会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损失。
*
能同意让柳锋明出外勤,老周的脑子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梁煜衡蹲在路边狂撸流浪猫给自己打掩护的时候想。
柳锋明来到市局为的是什么,李局和老周肯定在他入职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不仅知道,并且还很有可能给过他什么类似于允许他全程参与的承诺。
因此尽管在坐上车时老周眉头拧得很紧,柳锋明还是如愿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甚至下了车,和他们一样在大雪过后的冷天里吹着寒风盯梢。
早上出过大太阳,过了下午两点忽然又乌云蔽天,半融化的雪水被重新冻住,竟比昨夜还冷。
梁煜衡在极力劝阻失败后被迫被分配到一个离柳锋明最远的位置上,临走前硬是买了个烤红薯塞进他手里,依靠些基本徒劳的手段减轻自己内心的无奈。
他俩所在的蹲守点一前一后,分别在巷子两头,差不多是他们蹲守包围的最外围,。即便遇到了可疑人员也要把他们放进去,因为看不到交易处的基本情况,只能依靠耳麦对讲听从指示。
柳锋明捧着烤红薯靠在路灯杆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很空,紧张期待混作一团,顶得胃里有点恶心。
好在也基本没吃什么——他有经验,最初从A国回来的一年PSTD造成的焦虑困扰了他很久,心里倒谈不上有多难受,躯体化症状如影随形。这种时刻让整个身体都空着,过动的心脏才好像有个地方可以安放。
寒风瑟瑟,从六点钟天刚擦黑等到九点多,冷意顺着脚掌向上,整条小腿都冷得麻木刺痛。柳锋明跺跺脚,膝关节处突然传来嘎嘣一声,尖锐的疼痛炸开的瞬间,耳麦里传来一声“人醒了,黑卫衣,戴帽子,追!”
几乎来不及反应,对讲那头啸叫的风声淹没嘈杂的人生,紧贴着他的身体有个带着深色兜帽的人撞出去,他本能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追上去。
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吗?
他边跑边想,消息提前走漏?那对方就不会冒险前来交易,他们的行动应该没有出现大的纰漏,只是对方的反侦察意识很强。城市里到处都是天网监控,这人盯住了就跑不脱。问题是他背后的人,一旦给对方得到喘息的空档,他很可能要给后面的那条大鱼报信。
他必须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对方,此时此刻他是离嫌疑人最近的人。
没有时间疼痛,柳锋明一直跑。
*
梁煜衡太阳穴胀得发痛:就算大学时期拿过校运动会三千米冠军,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个有膝伤的病人怎么会那么能跑?
他负责守在巷子的另一头,尽职尽责地撸猫把一切看起来可疑地人放了进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多往任何地方瞟。追捕开始时他蹲的腿麻,但是立刻就开始了奔跑。
他意识到嫌疑人是从巷子的另一头冲了出去,离自己最远,离柳锋明最近。跑得再快,追出去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到柳锋明的身影。
耳麦里传来指示:“可能有东西掉在原地了,其他人追,梁煜衡回去找找。”
草!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折回巷子里。
交易的地点沿着江,巷子出去两公里就是座跨江的桥。斜拉桥,钢筋铁骨,江上起了薄雾,路面上苍茫一片。
跑!跑!跑!
柳锋明脑袋已经空了,跑得太快,肺里像要炸开似的疼痛,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好像触手可及,又好像这辈子都追不上。
他一头扎进雾气中,水汽朦胧,脚底一滑。
昨夜的雪融化又结冻,桥面上覆盖着一层冰,雾气掩盖夜色阻隔,他猝不及防地摔下去。
跌倒瞬间,柳锋明没用手撑着地面,反朝虚空里够了一下,粗糙的布料划过指尖,他攥紧,与此同时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下一刻,紧挨着他,薄雾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攥住的是嫌疑人的裤脚,并且成功把对方一起拽倒。做出这个判断的瞬间,柳锋明立刻往一侧偏头,努力往前爬了一步,在防止被踢到脑袋的同时变“拽”为“抱”,把嫌疑人的整只脚锁进怀里。
奔跑把体力全部耗尽,他们俩在地上扭打了几下,谁都腾不出力气制服谁。
好在柳锋明不是一个人,就那么半分钟的功夫,身后的同事到了,他看见他们接二连三的扑上去摁住对方,两手扭在背后,从他身上搜手机。
他松开手,就地往旁边滚了一圈,侧身躺在桥上,才意识到食指的指甲折断,正在流血,手腕也似乎崴了一下。
天气太冷,疼痛的感觉变得迟缓,他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时,手腕膝盖处的疼痛才爆发出来。关节失去支撑力,他整个人再度砸在冰面上。
柳锋明咳嗽起来,熟悉的铁锈味儿涌上来,他在脸上摸了一把,在满手的红里惊觉这次竟然不是错觉——跑得太猛,血液循环加快,冬季黏膜脆弱,鼻腔里涓涓涌出血来。
即使是五年前挨了一枪的夜里,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主要是那时候他晕的很快,而今天就实在有点太清醒了。隔着雾,他看见同事的身影近在咫尺,有人走过来要扶他。湿重的水汽压在他身上,柳锋明冲着对方摇了摇手:他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他想要赶紧爬起来跟着队伍回去,可是实在太累,他仿佛觉得自己要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忽然眼前暗了一下,沉重的呼吸扑在他脸上,这一次他看清楚梁煜衡是怎么跪在自己身边的。
梁煜衡用袖子去擦他的脸,天冷,晕开的血渍冻在他脸上,凄凄惨惨戚戚。柳锋明第三次试图爬起来,梁煜衡抱住了他。
“你们先走,我背着他。”他和其他人交代了一声,没和柳锋明说话。
回程还是要穿过结了冰的桥面,地本来就滑,背着人很难掌握平衡,梁煜衡走得小心。柳锋明趴在他背上,看着他们远远地坠在队伍后面。
一米八零,七十五公斤,柳锋明知道按照正常成年男性的标准,他其实长得挺结实。尤其因为高,背起来很费劲。
梁煜衡忽然停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攒了点力气,打算叫对方把自己放下了。
梁煜衡问:“你冷吗?”
“不冷。”柳锋明难得在这种事上说实话,今天出来的人里面,一大半人的外套现在都盖在他身上,冷倒是真的不冷。
梁煜衡于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就是疼了,你一直在抖啊。”
第22章 惊天动地
柳锋明眨眨眼睛, 有点茫然。他没觉得疼也没觉得冷,从地上被扶起来之后,身体上大部分的不适都凭空消失了,如果不是梁煜衡问, 他压根没发现自己在抖。
也不是一点没觉得晃, 只是人在梁煜衡背上, 还以为是冰面太滑, 对方不好迈步。听他这也是一说, 才发现居然是自己在晃,手、脚、脊背,从上到下抖个不停。
“我没事,”柳锋明说, 可是颤抖竟然止不住, 准确来说,一部分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控制和感知, 脑袋轻飘飘地,好像单独飞出去, 剩下其余的部分自顾自趴梁煜衡背上哆嗦。
梁煜衡问:“那是为什么抖,你就那么讨厌我背着你吗?”
“不是。”在失控的短暂慌乱中,柳锋明脱口而出, 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对。
这么一答, 就显得像是他在梁煜衡背上待的很享受似的。
虽然梁煜衡的肩膀确实生得很宽阔, 背肌确实练得很厚实, 既不会有要被晃下来的错觉,也不会被脊椎和肩胛骨膈得难受。如果把人的后背也视作一种交通工具, 梁煜衡的背评不上头等舱也起码是个一等座,值得额外加钱的那种。
但他的本意是要下来自己走。
失策, 这脑袋管不住别的也就罢了,居然还会管不住嘴。
而梁煜衡踩在冰面的脚底一顿,得亏鞋底足够防滑,不然真的要带着柳锋明一起出溜出去。他半真半假地试探一句,本意是要逼得柳锋明承认自己就是很疼,没想到对方死扛着嘴硬,倒是……来了句更加意料之外的。
轻描淡写,惊天动地。
柳锋明却只尴尬了一瞬间,身体一直在抖,这感觉十分别扭。他咬住自己的舌尖,锐痛顺着齿尖蔓延开来,猛然发了一身冷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重新回到身体里。
痛感最先从膝盖处觉醒,然后是肺部,最后是手腕,有的尖锐,有的绵长,拉扯着在内部分裂他的身体。
很痛。
可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在颤抖,抖动立刻就减轻了一半。咳嗽总是很难忍,但是疼痛可以。柳锋明一点一点从痛觉神经手里抢回身体的控制权,而梁煜衡背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平稳,对他要求把自己放下来走的要求置若罔闻。
下了桥,穿过他们刚刚蹲点的巷子,嫌疑人已经被铐着在案发地拍了照片,周云升刚刚没跟着追人,也在冬天里忙出了满头大汗,看见他俩姗姗来迟,第一眼先去关心柳锋明。
“这么多人在,你一个病号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这一嗓子完全拿出了平时教训梁煜衡的气势,断不是以往他对柳锋明一贯的生疏客气春风化雨,吼完了才反应过来,抻着脖子犯磕巴:“你、你、你,小柳你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梁煜衡替他答:“摔了一跤,我这是关心爱护同事呢,谁让柳老师轻伤不下火线。”
话里话外有刺,一来气周云升纵着柳锋明胡来,二来,他没忘了老周之前对他和柳锋明接触的态度,刚刚蹲点都偏要把他俩一前一后调开,他还偏就要守着他了。
哪知道老周却很紧张,急到没工夫搭理他阴阳怪气:“行了,人也抓到了,我来帮你审,保证不出24小时非得把他身后那个人翻出来。天也这么晚了,小梁早上还说你该去医院打针,等我找个人送你。”
梁煜衡顿时心里来火,什么叫“找个人”?按道理这人确实也不用刑侦来审,都到这时候了,老周倒是还记着不想让他和柳锋明待在一起?
说他关心柳锋明也不是假的,可是又为什么就觉得他梁煜衡挨着柳锋明就要出事似的?
他从一毕业就考进市局刑侦,刚进来就当了周云升的徒弟。近十年时间里,梁煜衡自认为从比田渡强不了多少的小警员一路成长为了现在颇为成熟的老油条,去年升职之后,工作上也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觉得他有今天,一直以来都多受周云升的提携照顾。
老周是个警队里典型的操心好师父,该护护,该骂骂,有话就直说。在此之前,梁煜衡从来没有在他身上遇到什么不能理解的做法。
就算是执行过特殊任务,当年的案子了结的一干二净,也从没在任何人那里听说柳锋明需要提防打击报复。对于老周而言,柳锋明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难道是他老刑警的雷达报警,慧眼识gay,竟然看出了他梁煜衡誓要吊死在这一颗歪脖子树上?
倒也没听说过他恐同呢。
背上的柳锋明却趁梁煜衡走神的功夫,终于成功挣脱下来,脚踩在地上仍觉得发软,倚着他。
“不用,我跟你们回市局。”
“你现在——”周云升焦头烂额,劝又怕骂重了,刚开口就让柳锋明给挡回来:“周队,我真没事。”
他边说,梁煜衡掌心一冷,意识到柳锋明偷偷捏了一下他,用余光示意自己帮忙说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给了柳锋明错觉,他居然会认为梁煜衡要在答应他不去医院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感觉的……很正确。
兴许是刚才摔倒时摸了冰,柳锋明手凉得要命,指尖有融化的雪水。梁煜衡宛若捉住一条离水的金鱼,不敢用力握紧揉捏,只下意识地轻轻搓了搓他手掌的鱼际。
太凉,想帮他暖一暖。
他不知道柳锋明手上有伤,只觉得一触之下,手指骤然收缩,指甲在他的掌心上刮了一下。
在他的心尖上刮了一下。
好吧,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梁煜衡在心里发誓。等柳锋明完成了故人的夙愿,他要劝对方离开刑侦一线。
他可以接受不再和柳锋明继续当同事,今天晚上追捕让他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只要对方还守着这些事,他与生俱来的责任感绝不会放任他袖手旁观。但是,虽然非常非常不想承认,客观事实证明,柳锋明的身体已经无法经受这种强度的考验。
一根满是裂缝的弓弦,每一次绷紧都离断裂更进一步。
就算提出这个提议可能会让他和柳锋明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度恶化,他不能坐视他毁掉自己。
最后一次吧,梁煜衡想,让他和柳锋明都最后再任性一次。
他说:“一起回去吧,等了这么久,不自己看着怎么安心。回去以后,我帮柳老师看看伤。”
*
周云升到底没让柳锋明参加审讯,用:“你现在这个样子,嫌疑人看了都要觉得警察好欺负。”成功地把他劝回了办公室。
周末的晚上,加班的人都在审讯室忙活,屋里空荡荡。
梁煜衡提着药箱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柳锋明手里夹着烟,边抽边咳,边咳边抽。
看见他进来,眼神里闪过一瞬地闪躲,像是想要把烟掐了,然而最后举着没动。
“我……”咳嗽把话语掐断,烟灰顺着颤抖的手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柳锋明没有再说话,解释都很徒劳,他当然知道他不该再抽烟。
他曾经花费整整三年时间戒烟,并且以为自己获得了成功。败给烟瘾是一件非常挫败的事情,染上烟瘾只要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是戒烟要用一辈子。
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很疼,他忍不住。
他还是不愿意在梁煜衡面前喊疼,但是浑身上下遍布的疼痛已经让他在内心深处屈服了。他竟然也有难以忍受的时刻——这世上自然也有很多他无法忍受的东西。
大到别离,小到疼痛。
梁煜衡走过去,蹲在柳锋明面前。飘洒的烟灰甚至落在他的头顶上,柳锋明已经做好了接受对方怒火的准备。
但梁煜衡只是捧住了他的手腕:“你手是不是受伤了?”
不用听回答,轻触之下的反应已经告诉他答案。梁煜衡从他指尖抽出烟掐灭:“先坚持一会儿,让我看看手。”
柳锋明不知道他指的坚持是说烟瘾还是痛,但他很想把手抽出来。梁煜衡已经推开他的袖子,摸上他手腕的一小块皮肤,一直以来借着冬衣隐藏的疤痕暴露无遗。
两个烟疤。
梁煜衡问:“这也是卧底的时候受的伤?”
是,柳锋明试图这样说,这样他就可以把两个疤的来历一笔带过,梁煜衡可能会猜他曾经遭遇过什么惨痛的虐待,但是总之那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是他忽然很想说实话,吸烟像是一种难以忍受疼痛的坦白,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他没办法继续一直很好的伪装下去。
“不是,是回来以后。”柳锋明说。
那是他自己烫的,在见到章海宁墓碑的一天之后,他亲手用烟头在自己手腕上按下了两个伤口。
烟对于他,最开始是一种幼稚而无用的自我惩罚,后来却变成了精神慰藉,又或者他本来就是把自我惩罚当做是精神慰藉。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他没有余力去解释太多,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把一切都向梁煜衡坦白。
况且有些事情根本是不能对他坦白的,他早就决定要把那些秘密带进骨灰盒里。
“好。”梁煜衡顺着他的意思将此事一笔带过,固定绷带缠过手腕,那两个烟疤在他眼前消失。
柳锋明松了一口气,他很难得的要逃避什么事情,但是这个算是一件。
梁煜衡剪断绷带,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那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他问:“十年之前,那个晚上,你喝醉了吗?”
第23章 谁先主动
轻微的疼痛让大脑清醒, 过度疼痛人就无法集中注意力。
从手腕上的两个疤忽然跳到十年前的夜,柳锋明脑袋没能跟上:“啊?”
梁煜衡白着一张脸,倒像是自己受伤了似的,声音很轻, 不知道怕惊了谁:“我们最后见面那次, 你还记得吗?”
十年之前的那个元旦, 他们分别前最后的时光。
柳锋明想起火锅、鲜花、床和沙发, 火热的身体与柔软的唇, 梁煜衡的动作温柔而强势,他原本只是贪图一个吻,可是最后却无法抑制地纵容对方予取予求。
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梦醒以后, 他在晨曦中踏上征程。
而现在梁煜衡旧梦重提, 不是在他们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而是挑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时间节点。柳锋明难免紧张起来:他想起了什么?他要确认什么?
“记得, ”他答,尽量试图让回应轻描淡写:“为什么不记得?”
“好, 你记得。”梁煜衡在心里点头:那天喝醉的人果然只有他一个。在他借酒壮胆的时候,柳锋明正怀着满腹心事向他道别。
他几乎不能想象,清醒着的柳锋明到底是以什么心态纵容自己对他——
想到那个字眼, 梁煜衡忽然就说不下去, 单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柳锋明。
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照得他眼睛发痛, 柳锋明垂眼看着梁煜衡, 黑色的瞳仁里映出他小小的倒影。
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和他的发色一样黑, 像如水的月色,宁静、冷冽, 喜怒哀乐一并吞没。因为看不出情绪,时常显得高深莫测、喜怒无常。
但梁煜衡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暗流涌动,他看着他,目光沉沉,一眨不眨,颤抖地嘴唇终于张开:“我有话想对你说,但在这之前我得确认一件事情。”
重提那个夜晚可能把他和柳锋明之间暂时的和谐毁于一旦,但是触碰到对方伤口的那一刻,梁煜衡突然觉得自己不想要将这段关系止步于此。
他想要更亲密,更稳定,分担他的伤痛,聆听他的过往,补上十年的空缺,然后一起走向更远的将来。
为此他必须要跨过那个他一直逃避的阻碍:“我能问你吗?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在片刻的沉默里,梁煜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盼着他拒绝。如果柳锋明拒绝,那他这辈子再也不提这件事,他会劝柳锋明离开市局,哪怕和他闹掰。他会偷偷地关注对方的动向,但是尽可能地减少在他面前出现。
但是柳锋明说:“可以问,什么都可以问。”
于是退无可退,梁煜衡开口:“那个时候,你是清醒的吗?”
柳锋明点点头:“是。”
梁煜衡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就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的意思是,我有没有,有没有,”他嗓子哑了一下,气流震动声带发出一点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我强迫你了吗?”
柳锋明瞳孔收缩一下,凝重的面容上被惊讶撕破一道裂缝:“你一直这样想吗?”
梁煜衡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醉了,我只记得我把你按在地板上,我们一起躺着,我们……你咬我了吗?因为我把你弄疼了?”他自暴自弃:“第二天起来你就消失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恨我。”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柳锋明,几秒钟像是有几分钟那么长,梁煜衡听到耳畔有一声笑。
像是叹气又像是笑,他茫然地睁开眼睛,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柳锋明发出来的。对方的嘴巴半张着,但是脸上没有笑意,许多情绪在他脸上混合着,神情复杂。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违法犯罪了。”柳锋明说。
“是啊,那就是违法犯罪。”梁煜衡重复到。
那天以后,他一如既往地上学,毕业,入职,工作。然而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问自己:你有资格待在这里吗?
当他在审讯室里义正严辞地教育嫌疑人的时候,他时不时也会想到,或许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柳锋明皱起眉头:“你觉得,我会纵容你违法犯罪吗?”
“我不觉得,”梁煜衡说,他很确信自己喝多了是打不过柳锋明的,“如果不是这样想,我不会到今天还在当警察。但是越是这样想,我越觉得这无非是在自欺欺人。我很害怕,害怕是我辜负了你。”
他害怕自己辜负了柳锋明给的特权。
“那我也不会纵容你违反犯罪的。”
“所以——”
“是我主动的,我先亲了你。我咬你了,我想记住你的血是什么味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A国,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柳锋明说:“我喜欢你。”
梁煜衡脑袋里炸开了烟花,轻飘飘如入云端:“你说什么?”
柳锋明朝他吼:“我说我喜欢你!”事情朝着他从来没有猜测过的解释发展,在哭笑不得之余让他升起一点荒诞的怒火:“你不知道吗?我亲你了。”
哦,梁煜衡醉了,还以为自己在占便宜。
梁煜衡哑然,他怎么会想到柳锋明喜欢他,柳锋明独立自主铁骨铮铮:“可是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柳锋明说:“我以为你后悔了,后悔和我发生关系。”
梁煜衡愣:“我为什么会后悔?”
“你那天醉了。”
再重逢,他一直把那一晚当成是梁煜衡醉后的放纵,是没和人有过亲密接触的青年男人一时的欲望冲动。他既然借着对方酒醉后的混乱得到了他想要的,也应该知趣地把这件事的性质限制在意外事件上。
总不能以此挟着梁煜衡给他什么情感回应,他以为他们双方心知肚明地在扮演多年未见的同学,所以他像十年前一样的和梁煜衡相处,他一如既往,梁煜衡在一如既往的基础上出于某种同情对他的身体状况给予了额外的照顾,仅此而已。
但……原来竟不是吗?
梁煜衡在他未受伤的那只膝头上趴下来,闷闷地笑。
“嗯,我是醉了。我醉了,不然我就会跟你表白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要跟你表白的。”
他笑,与此同时感觉到眼眶里有热流止不住地往外淌。
这是他这辈子最懂什么叫造化弄人的时刻:柳锋明也喜欢他,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消息不仅让梁煜衡欣喜,还让他心里一阵酸楚。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即便是不看,他也能想象到对方正在用那双沉水一样的眼睛注视的自己。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呢?梁煜衡问自己。就算是他不说,当你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你应该要知道的。
归根结底,他不够自信,总是在心里仰头看他,不知不觉间竟被遮蔽了对方真实的面容。
但凡早一点知道——他在心里摇头:就算那天晚上他向柳锋明表白,柳锋明也只会找借口拒绝他,然后沉默离开。
对方身上的伤痕摆在他眼前时,梁煜衡意识到,有一万种更坏的可能,但至少他们在此地重逢了。
至少,他总算是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所以呢,我们算是什么关系,我算是你前男友吗?”梁煜衡问。
随着他的吐息,柳锋明腿上一阵发烫。这灼热感没有使他感到冒犯,正相反,还觉得很温暖。
他像是某种高温冶炼过的金属,虽然摸上去冰冷坚硬,但本来就是在火里诞生的。所以不怕火,喜欢火。
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够拒绝拥抱烈焰。
“不算。”他低头看着对方后脑勺上小小的发旋,克制住自己伸手触碰的欲望。
“梁煜衡,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第24章 一个秘密
房门忽然打开, 田渡闯进来:“周队说人招了!叫我们——”
他停在那里,梁煜衡回头:“叫我们做什么?”
“……叫我们准备出发。”
田渡看着梁煜衡从地上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跪久了,起身时扶着膝盖才能保持平衡:“梁、梁哥……我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
梁煜衡半跪着, 柳锋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他不敏锐的直觉勉强发挥作用, 意识到这屋子里的气氛很有些不同寻常。
“没有, 我是奇怪你怎么在这儿?”今天不是工作日, 白天的行动没有通知田渡。
“周队说可能要有大行动, 叫我来一起学习学习。”
这倒是周云升一贯的作风,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有什么大的行动都喜欢让年轻警员跟在后面积累经验。
——除了对他,梁煜衡很早就发现了, 周云升通常让年轻人远远滴跟着长见识的, 但是喜欢把他按在自己身边。
不过他也自认从一开始就比田渡看起来机灵很多:“你先去吧,我给柳老师处理一下伤口就过去。”
田渡松了一口气, 飞快地离开了研判室,一路小跑, 踩得走廊上咚咚咚一通响。
就说吧,肯定是他梁哥处理伤口没轻没重把人家得罪了!
不过柳老师也太凶了,都能把人吓跪了吗?
柳锋明直到他走了才抬起头, 梁煜衡已经把手递到他眼前:“能站起来吗?”
“能。”柳锋明犹豫了一下, 还是把重量压上去, 在他身上借力站起来, 活动一下膝盖。
情绪起伏造成的肾上腺素超额分泌一定程度上的掩盖了疼痛,虽然有些踉跄, 他成功地站起来。
支撑着柳锋明的梁煜衡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他摸到对方的手滚烫着。
体温急剧上升的阶段, 手脚反而会发冷,如果连掌心也摸着发烫,温度大概已经稳定下来。
稳定的高烧——但是梁煜衡没有说话。
不论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不了解的事情,亡者的遗愿都是过分沉重的东西。一天不能完成,就一天得在心里装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对方等了好几年,憋一口心气儿提到这里,他尊重柳锋明的意愿,实在没有理由再去多说什么。
他只能陪着他走到最后。
柳锋明慢慢把靠在他身上的重量挪开:“我——”
梁煜衡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什么都别说,我现在不急着听你的答案。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做什么选择都好,但是我们都留点时间给彼此吧。”
带茧的指腹落在他同样粗糙的干裂嘴唇上,微微发凉。柳锋明深吸一口气,默许了梁煜衡的说法。他在心里感激对方的缓兵之计,在这个时刻,他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消磨下去。
拒绝梁煜衡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
虽然按照嫌疑人的说法,他们此行的目标现在虎落平阳,和当年呼风唤雨的大毒枭不可同日而语,窝点里一共不会超过五个人。
市局却半点不敢大意,几个部门联合行动,人员调配超饱和。
柳锋明坐在车里,车灯把市局的大院照得雪亮,发动机的声音里,老周拿着冲着对讲机吼:“嫌疑人声称他们没有枪,但是所有人都给我把防弹背心穿好!”
吼完又转回头冲他笑:“小柳,你放心……”
他自己又忽然说不下去,理理衣服转回去。
留柳锋明坐在那里发愣:放心什么呢?
警队的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然而多年执念近在咫尺,他的一部分意识似乎已经挣脱出去,高高飘在半空里,俯视着一切也俯视着他自己。
余下的留在身体里的那部分格外不灵便,看世界就仿佛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赛璐璐薄片,闷在里面不透气,声音传过来也含混不清。
警车一动,窗外的灯光模糊成团。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腿上,是梁煜衡手扶在他膝头。
柳锋明按住自己的腿,低头才发现,他的腿在抖,浑身出冷汗,心砰砰跳地很快。
在这样的大型的行动面前,他紧张、甚至是恐惧。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勇敢,那么镇定。多年前是如此,现在还是一样。
根本毫无长进,柳锋明想,这是当然的,逃到学校里待了这么多年,他能有什么长进呢?
当初按照他的意思,就该塞进基层一线好好磨练,事情够多够忙总会慢慢脱敏。但是那位从他回来就一直很照顾他的领导劝他:“弦儿崩得太紧就会断。”对方还加上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说他不够稳定,还不适合直接参加工作。他果然被说服了,乖乖回到学校里,补上本科的最后一年,然后保研继续升学,然而至今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得到了一个足够漂亮的借口,顺着杆就爬了。
他是怕的,直到现在依旧在怕。
梁煜衡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自从刚刚从柳锋明嘴里听到“喜欢”这两个字,他越来越放肆。
胆大包天,得寸进尺——柳锋明没有躲,只偏头看他。
梁煜衡蹭蹭他的手,湿漉漉一片,他他把手举起来给柳锋明看:“紧张,我手心都出汗了。”
借着路灯,柳锋明果真看见他手心里亮闪闪的水光。
柳锋明从来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怕,你是一个警察,你不该怕。但梁煜衡正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也怕。
没有谁是生来应该无畏的。
嫌疑人藏身的地方是X市市区里的一处城中村,群租房扎堆的地方,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意味。警车停在外围,他们安静地冲进巷子里。
一栋小楼,加上阁楼一共四层,X市老城区常见的建筑。木质结构,楼道狭窄,楼梯极陡,窗户开得很小,在阴雨里泡过十几二十年,到处发霉。
最讨厌的是楼梯一踩就响,行动隐蔽不了一点。
梁煜衡带人摸上去,把柳锋明留在楼下,和负责封住门口的人站在一起。
这次他没再坚持,自知行动力受限,往前冲也是添乱。
周云升也把田渡留在楼下,毛头小伙子一回碰上这种阵仗,一面慌,一面抻着脖子往楼上看。
脚步声已然响起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天寒地冻的一月份,他硬是给自己热出一头汗,越是紧张,越没话找话:“柳、柳老师,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参加工作了吗?”
柳锋明一颗心拴在楼上,听都没听见。倒是一旁守门的同事在心里哼笑:按照这位的资历,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不知道正在哪国立功呢,哪儿是你能相提并论的。
然而用余光又看看柳锋明:穿着防弹背心在黑夜里瞪着一双被烧红的眼睛——轻伤不下火线很敬业是真的,其余倒也真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
踹门声响了,接下来是喊声,重物碰撞和嘈杂。
楼下人浑身一凛,暗地里攥着警棍绷紧肌肉,然而门口安安静静,始终也没遇到有人冲出来。
这位曾经也在S市呼风唤雨的毒枭馅儿显而易见的势力衰微到某种地步,抓捕行动异常顺利。
警队动作及时,小楼里的五个人都在睡梦中没有防备。如事先情报所言,没有枪,只翻出一些管制刀具。
梁煜衡随着队伍从楼上撤下来,押着嫌疑人往车里走。路过柳锋明时偏过头来看他:“放心,肯定不止五百克。”
够判他一颗枪子。
柳锋明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忽然觉得浑身好像都软了,强撑着一口气站在那里,一步都迈不动。
身边的田渡好像注意到他不太对劲,转过来看着他。
“柳老师,”田渡喊他,柳锋明正想跟他说一声不要紧,就听到对方说:“那里好像有个人。”
夜色里果真藏着个男孩,身量不高,初中生模样,一脸青涩相,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抻头看他们。
田渡朝他喊:“你过来!”
对方依言照做,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看见警察,又畏惧又兴奋,试探着走过来:“这是抓坏人吗?”
田渡问他:“你是这附近的住户吗?”
“是,我家在那儿。”男孩用下巴点点隔壁,屋里黑着,没亮灯。
“快回家吧,晚上把门锁好。”田渡冲男孩挥挥手,“天黑了,这里乱。”
“哦。”男孩转身,顺从地往他刚刚指着的地方走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柳锋明皱起眉头。
事后他曾多次回想,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了判断。
或许是因为在A国,这个年纪孩子经常是街头扒手的主力军,那几年的生活让他对男孩从一开始就心生警惕。
也或许只是因为对方转身的速度太快,神情里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出声叫住他:“等等,你过来。”
男孩于是转身迎面走向他,低着头,抱着手。
“你——”
夜色里,金属的冷光映在柳锋明脸上一瞬。
在田渡的尖叫声里,他攥住了那把刀。
锋利的钢材划过他的手掌,血涌出来,太滑,滑得让长匕首立刻从他手里溜走。
下一秒,他被撞出去,看见周云升安静地倒在黑夜里。
柳锋明怔怔地看着,时间好像变慢了,每一个细节都特别清楚。他看见警员一拥而上,有人去按住那个少年,有人围住周云升。嘈杂的声音离他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阵晕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冷,摔得格外痛。
救护车来的很快,鸣笛声划破寂静,车顶旋转的灯光照着蓝红色的光,刺痛了柳锋明的眼睛。
担架推进车里,他站在原地看,然后感觉到梁煜衡从背后推他,试图把他塞进车里。
柳锋明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对方似乎跟他说了几句话,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清楚,耳朵里一直乱糟糟地响着,不知道是耳鸣还是自己的心跳。
直到梁煜衡拽着他的手,将满手的红怼到他眼前,柳锋明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是血。
那把刀很快,很锋利,割得很深。
对他和对周云升而言都是一样。
他跟进车里,看着急救医生把氧气面罩扣在周云升脸上,伤口在腰部一侧,还在不停涌出鲜血,白色的纱布按上去立刻就染红了。
车里的另一位医生给周云升挂上液体,转过头来看见他血顺着手指往地上淌:“先给你简单包一下,去了医院得缝针。”
柳锋明把手抽出来不给她碰,眼睛只盯着周云升,直挺挺地坐着。
梁煜衡终于看不下去,刚准备说点什么。
就看到周云升睁开眼睛,用染血地手攀上柳锋明浸了血的裤脚。
“小柳,我对不起你。”他一说话,氧气面罩上就全是水汽,掩盖掉男人的全部神情。
只听见周云升断断续续道:“当年、是我、”
心率升高,医生立刻来阻止他继续讲话,但周云升摆摆手,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在说话:“要选、一个人、我是故意让你知道的。”
他看向梁煜衡,眼角落下泪来:“那年……坐在梁队长车上的人是我。”
“什么?”梁煜衡整个人抖了一下,瞳孔放大。“你说什么?”
第25章 前尘往事
周云升的手攀在柳锋明腿上, 反反复复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梁煜衡忍不住抬高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周艰难喘两口气,心率飙升,监护仪滴滴响起来。
“先不说话。”旁边的急救医生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 冲他们摆了摆手。
“不, ”老周挣扎了一下, 氧气面罩上一片雾:“瞒了十年, 万一……万一……”
柳锋明握住拉住他裤筒的那只手, 他手上有伤,全是血,越用力越觉得攥不住,不知道是想盼他说下去还是劝他就此打住。
周云升自顾自说下去:“你妈妈出事那天……是我坐在副驾……我一直想要见你……可是没有机会。后来你上了大学, 上了警校, 我想,太好了, 梁穹的儿子就应该当警察。梁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我很高兴,给你写了信。但是……你拒绝了我, 我想你是恨我,我……不勉强。”
“不是,”梁煜衡紧紧握住担架边缘:“我不是恨你。”
他从未想过会给对方造成这样误会, 更没想过那个人会是周云升。
“这么多年了, 你可以告诉我的。”
“我不能告诉你啊。”周云升叹气:“你们大三那年, 要从你们年级选一个人去A国, 我负责对接学校和系统,他们在重点考察两个人。”
梁煜衡闭上眼睛:“我们两个人。”
“对, 你和小柳,你们那一届最优秀的两个人。我没见过你, 但是我知道梁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行,不能让你……梁队已经……”
“那你也不能让他——”有什么东西哽在梁煜衡嗓子里,把他的声音堵住了。
柳锋明就坐在他身边,在救护车的狭小空间里,一条腿和他紧贴着,然而他竟不敢转过头去看他。
他想起十年之前的柳锋明,清瘦笔挺的一柄利刃,寒光四溢锐不可挡,然而在A国的大雨里浸泡多年,经年累月早已侵蚀斑驳。
而这一切竟与他有关,本该是他,本该是他。
周云升颤抖起来,含在嗓子里的声音如同呻/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鬼迷心窍……”
“你跟他们说,柳锋明是更合适的人?”
“不……不是。”救护车过弯,轻微地颠簸震动伤口,阻断周云升的半句话。
柳锋明轻轻地抖了一下:“不是,是我自己——”
“小柳,让我说……”他咽下一声闷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连几天,我在学校里偷偷观察你们。我发现……你们关系很好……我,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故意在小柳能听到的地方假装打电话,隔着洗手间的门……我让他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赌一把……我告诉自己,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再也不想,如果他们问我参考意见,我什么也不说。但是……但是……”
“但是柳锋明自己找到了你们。”
“是……我甚至,故意只提了一个姓,我其实……我不知道到底希不希望他……”
“但是他找到你们了!”梁煜衡嗓音嘶哑:“你想尽办法找到了他们,你不希望我去。”
柳锋明偏过头,看到一双红的快要滴血的眼睛:“我自己想去的,没有你我也会去的。”
“但如果不是你……”
柳锋明再一次说了那句话:“梁煜衡,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担架上的周云升却忽然挣扎起来,血压下降,他陷入濒临休克阶段的躁动:“不,不会过去的,是我犯了错,我本来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你们。可是你考来了市局,你和梁队那么像,我、我不敢说,我害怕。我当你师父,我不配当你师父。我打听不到小柳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回了学校,太好了,可是他也来市局。他、他过得不好,我不能再骗自己他没事,我想帮他,又怕见他。你们关系很好,我怕你们总会知道,又想让你们知道。”
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看向柳锋明:“对不起,你该恨我,你们都该恨我,我……”
攒着柳锋明裤腿的手一松,救护车冲进医院大门,急救医生紧张地用手挤压着输液袋子增加点滴速度。
车门被打开,梁煜衡一手拉着柳锋明的衣角,本能地扶着轮床奔跑,抢救室的大门关上又打开:“内出血很严重,马上要进行手术,家属到了吗?”
“我们是警队的,家属已经在路上了。”梁煜衡惊讶自己还能对答如流,巨大的信息量冲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牵着柳锋明的衣角的手不敢放开,仿佛有种抓住救命稻草的幻觉,然而又不敢碰他,不敢看他。
直到来到手术室门前,他终于回头看,看到柳锋明惨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睛。手上的伤口很深,血一直没有止住,在救护车上时医生把一大块纱布硬是塞进他手里,他便木讷地握住,现在已经被血浸透了。
那血刺痛了梁煜衡的双眼,他伸出手,又停住:“医生说,可能要用很多血,互助献血,我去看看……你,下楼去包一包,听话。”
柳锋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梁煜衡盯着他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三回头地确认他的确正在缓缓挪动步子,才终于敢放心离开。
刚刚是老周推开了柳锋明——各种纷乱的思绪中,梁煜衡总算还没忘了这件事。他不希望柳锋明继续站在这里经受煎熬:柳锋明伤得重,又发烧,医生会把他扣住的。
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之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只关注最眼前的事。避免深入思考,否则他将要无法坚持下去。
无论是对老周还是对柳锋明,他都不敢想。
然而柳锋明挪了几步,忽然又停住,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站在原地盯着手术室的电动金属门发愣。
等梁煜衡抽过血又拒绝休息强行跑回手术室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柳锋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手里的纱布,暗红血液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无知无觉地站着。
梁煜衡脑子里嗡地一团,想要冲到他身边。但忽然窜出两个人来把他围住:“小梁——”
老周的妻女赶到了。
“医生说失血很多,但是看B超内脏应该没有破损。”梁煜衡尽职尽责地重复着,母女二人倒还算冷静,脸上虽然急,嘴上却宽慰梁煜衡几句。
梁煜衡见老周的妻子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柳锋明身上,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解释道:“这是……我们同事。”
柳锋明转过身来,依旧魂不守舍,张口却道:“对不起。”
长时间的高烧让他完全哑了,嘴巴虽然在动,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周云升女儿却忽然惊叫起来:“你流了好多血!”
手术室的门就在这时打开了,医生迈出门摘下口罩:“止血花了点时间,不过手术很成功,器官没有受伤,但是输血比较多,得在ICU观察一两天。”
悬着的心突然落下,梁煜衡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周云升妻子谢过医生,又劝他:“哎呀小梁,老周有我们呢,别在这儿耗着了,快带你同事去看看吧。”
梁煜衡点点头目送她们离开,走过去拍了拍柳锋明的肩:“没事了,我们去看看你的伤。”
柳锋明转过头来愣愣地眨眼,忽然捂住嘴一声干呕。
一整天连水都没怎么喝,他胃里空着,什么都吐不出来。但是他呕得很用力,完全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的架势。
梁煜衡一开始扶着他拍他的背,柳锋明浑身发软,往他身上倒。刚献过血他也有点犯晕,两个人一齐坐在地上。
柳锋明躺倒在梁煜衡怀里,侧着身,一面干呕,一面在呕吐的间隙里用力吸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卡着,沉重的呼吸带着身体一起一伏。
梁煜衡直觉不对,拍着他的肩喊他的名字,柳锋明含糊地哼了一声,忽然整个人躺在他怀里痉挛起来。
先是手脚失去知觉,然后神志也逐渐混沌,柳锋明眼前白花花一片,只隐约听见梁煜衡一直在大声叫他。
这次好像是真的,他想。他三十年的人生中曾经有三次意识模糊的时候听见梁煜衡的声音。一次是在学生时代拉练途中晕倒,一次是现在。
对方的怀抱坚实稳定,像可供植物攀附根系的磐石,扛得住千锤万击。
多年前在A国的雨夜,他也曾经在混沌中怀念这样的怀抱。只是那时候,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梁煜衡还能这样拥抱自己。
所以为什么非要让梁煜衡知道呢?他想。
他宁愿彼此遗憾,也不想让梁煜衡愧疚。
他太知道愧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章海宁,老周,也包括梁煜衡。
他一件好事也没有带给他们。
手术室门前的喧闹惊动了附近的护士,对方乍看柳锋明还以为他烧成高热惊厥,急忙推了轮床送进抢救室。
梁煜衡一路跟进去,看急诊室的医生把各种监测仪往他身上挂:“好像是惊恐发作啊,他以前有过这样吗?”
“以前……以前……”梁煜衡大脑空白:他到现在还不清楚柳锋明过去究竟遭遇过什么。
对方的生活就像是缺失过一大块的拼图,他每找到一块碎片就心痛几分,又不知道剩下图片上还画着什么。
医生没跟他过多纠缠,摆摆手,把口罩扣在柳锋明脸上:“不要张大嘴呼吸。”
不知道是有什么镇定的药物推进去,还是只是给烧得脱水的他补了点液体,柳锋明再醒来时,心脏终于不快得像要被吐出来,只是身体酸胀发痛,动一下都觉得艰难。
“怎么样,哪里难受吗?”
听见梁煜衡的声音,他才偏头去看。应该是观察室的一张床位,他一只手上挂了滞留针,冰冷的液体灌进去,胀胀得发痛。四周都拉着帘子,只有梁煜衡单膝跪在他床边上,两手捧着他受伤的那只手,用额头抵着。
见他转过头来,梁煜衡从他的手背上把头抬起来,扶着他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解释:“太深了,缝了八针。”
他动了一下手,没能抽出来,想要叫梁煜衡从地上起来:“这样膝盖疼。”
对方笑笑:“没事,我膝盖结实。”
片刻沉默,薄薄一层帘子像是能把四周的嘈杂全部挡住,其余病人的呻/吟咳嗽和翻身的声音全部听不见,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柳锋明偏头看着自己被梁煜衡捧着的那只手,厚厚的纱布覆盖到手腕,紧挨着他腕上两个烟疤,半遮半掩。
他盯着两个疤看了许久,还能记得起燃烧中的烟头按在皮肤上时尖锐的疼痛和皮肉烧灼产生的奇异味道。他咬牙忍痛,一瞬间又觉得有种莫名的愉快与释然,于是依样在旁边落下了第二个。
路过的护士发现了他的异常举动,在惊叫中掐灭了他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里。那两个伤口后来肿起晶莹的水泡,被挑破后也像这样用纱布包起来。
伤口不算深,他却总忍不住用指甲把已经结痂的地方重新撕开。当时是夏天,天气很热,反复几次之后成功感染,一度肿得整个手腕都行动不便。
医生很快发现背后的原因,结合这个伤口的来源,他被带进精神科并得到了一个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
然后他开始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柳锋明是个极度配合的病人,按时服药定期复诊,情况很快好转,后来再也没有过自伤行为。
那两个伤疤痊愈,淡化,如今只剩下两个圆圆的小白点,时不时提醒他那些记忆还存活在他的身体中。
柳锋明对梁煜衡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他意识到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但梁煜衡脸上平静温和地笑笑:“你想说,随时都可以。”
柳锋明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章海宁曾经告诉我,他申请去A国是因为,他刚入职第一年就碰上一个灭门大案,男人吸毒致幻杀了一家人。”
梁煜衡一早听说过这桩事,他们今天的嫌疑人就是当年的毒枭。“章海宁,就是你以前的那位朋友?”
“嗯,他比我大一些,因为这件事情,当年听说要选人去A国执行特殊任务的时候,他非常积极。”柳锋明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在金三角的特殊任务,大概所有人都会往缉毒联想。”
“不是吗?”梁煜衡也感到很惊讶,然后才想起当年的报纸,上面对所谓的“特大犯罪团伙”具体从事的事情语焉不详。
“最重要的是人口贩卖,但是,实际上大部分的时候,他能接触到的都是电信诈骗。”
梁煜衡有点惊讶:“电诈?”
“这两件事在A国经常是混在一起的,但是……和一开始想法出入很大,是吧?”
章海宁为了一个心结决定来到A国,然后接受了和设想中截然不同的工作,他尽职尽责地坚持下去,直到……永远的留在那里。
梁煜衡觉得手指发凉,那……柳锋明呢?
“他是你在A国的上级吗?”
“我其实是他……下级的下级。”柳锋明说:“太重要的工作不会给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只是用学生的话,很多东西会更安心一点。这也是一种保护,我是一个备用的方案,头两年我的工作基本没有危险。”
“你做什么?
“我……在一个中国人铺子里打杂。章海宁经常借着买烟来找我,他的下线不知道我,这样消息就可以从两条完全不同的地方传递,当然也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第三条线,我们的行动总是用人数来确保安全。”
梁煜衡并没有因为他这么说就放松下来:“不会有人关注你吗?”
“我也曾经担心会被盯上,但是实际上A国乱得要命,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甚至可以直接给国内打电话回报工作。”
他的提心吊胆没有意义,然而不安还是时时刻刻伴随着每一天,但无论如何,柳锋明始终觉得,他无非就是卖了两年烟酒雪糕矿泉水。
一个人怎么配因为这种事而受到嘉奖?
“后来呢?”
“后来他的下线出了一点问题,被撤回了国内,我才开始在更近的地方工作。在章海宁的帮助下我进入了团伙内部,负责……电诈培训。”
不等梁煜衡接话,他干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很蠢,我每天看着他们装成女人裸\聊诈骗。而且真正的人口贩卖是存在于娱乐场所的部分女性上,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人,他们都是——”
他哽了一下,咳嗽两声:“自己越国界钻过来的。”
梁煜衡听到他的声音里微微颤抖:“总之,除了学习诈骗技巧我什么都没做,当然偶尔也传递消息回去,但是工作不想你想得那么危险,换谁来都可以。那之后我反倒很少能见到章海宁了,但是他非常保护我,直到最后行动的那天也是——那天——”
梁煜衡听到柳锋明非常用力的吸气,担心他会再度陷入痉挛,但好在他继续说下去:“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非常混乱,下着大雨,到处都是枪声。他叫我跑,我就跑了,中途我中枪,昏迷。”
几个月以后他得知,对方经历了虐待后被枪击。
他抖得快从梁煜衡手掌中滑出去:“其实当时我可以拉着他一起跑的,他是想帮我拖一会儿,我应该想到的,但是那时候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没有去想,是我不敢想。我胆子太小,所以害死了他。”
梁煜衡摇头:“不,不是,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独自存活的愧意给回忆添上模糊的滤镜,事后回看,永远还想要做的更多,可是他能够想到当时的柳锋明所经历的并不向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就是这样,我没做什么,从一开始到最后。但是章海宁死了,我活着回国,得到了嘉奖。”
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梁煜衡以为他要哭了,但最终不曾有眼泪滑落下来。
柳锋明以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问道:“梁煜衡,我怎么配呢?”
梁煜衡像是被闷在一张塑料罩子里,窒息般的痛,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
许久之后,他问:“你恨我吗?”
柳锋明依旧把手搭在眼睛上:“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但你就是因为我。老周是为我,你也是为我,而我无直无觉地过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因为我也恨我自己。”
柳锋明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终于睁眼看过去,惊觉梁煜衡跪在他面前,满脸是泪:“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一想到我若无其事度过的那些年,我每分每秒都会恨自己的。”
“你——”柳锋明嘴唇嗫嚅一下,正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天昏地暗,梁煜衡朝他俯身过来:“可是我们都还活着,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柳锋明尝到梁煜衡眼泪流进嘴里,咸而苦涩,对方的唇上干裂,血的味道缓缓晕开。
一如记忆中的多年之前,他的吻缠绵而温柔,占据他的身心。
柳锋明听见梁煜衡在自己耳边说:“柳锋明,就算是让我们背负着罪孽感活下去吧,至少让我们一起在人间受苦。”
他感觉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属于他的那滴泪也终于落下来。
他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