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妖鬼与野兽在许多方面都有共通之处。
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环境里挣扎求生, 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绝不会轻易示弱于人前,小心翼翼地藏匿气息和踪迹,避开光亮, 避开人迹,在足够安全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蛰伏至伤愈。
无论是在无色城, 还是在九幽,墨麟都时刻保持着警惕,绝不被任何敌人寻到可乘之机。
他其实早该觉察到琉玉的靠近。
但事实上,直到琉玉的气息已经出现在一个随时都能向他出手的距离时, 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迎上一双烟波柔软的眼眸。
“我以为你还在与神荼郁垒他们议事,没想到在这里。”
她在岸边缓缓蹲下, 浅金色的裙摆逶迤垂下,悠悠荡在池水中。
“谁伤的你?死了吗?”
墨麟看她垂眸拨弄着池边水花。
因为打算来沐浴的缘故,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纱衣, 宽袖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皓腕, 修长莹白的指尖搅动着,水波一圈一圈地荡开,也朝他一层一层涌来。
“都死了。”他的嗓音很低。
琉玉撑着下颌瞧他:“很强吗?还能让你受伤。”
“我故意的。”
他抬手瞧了瞧指节上的淤痕。
“这些年要不是因为他们,鬼道院不至于招不满学子,九幽妖鬼也不至于被撕得四分五裂, 只是烧死, 也太便宜他们了。”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 道:
“你这么恨他们,竟还能忍这么久啊。”
前世的墨麟没有她的帮助, 要一边与玉面蜘蛛和他背后的势力对抗,一边让九幽一步步走上正轨。
他花费了百年时间。
如此的有耐心,几乎看不出半点个人情绪。
墨麟对降魔派的妖鬼当然恨之入骨。
恨他们祸乱九幽。
恨他们里通外敌。
更恨他们愚蠢自私到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
有许多次,若非白萍汀的劝阻,他早已杀至玉山,将那些背叛同族的妖鬼烧得干净。
“九幽不是靠拳头说话的狝狩场,尊主要面对的,也不是当初只要能闯出无色城就能拧成一条绳子的人心,尊主试想,如果单凭修为就能掌控天下,那今日坐在御座上的,不应该是大晁那四位大宗师吗?”
白萍汀的母亲是一位出身宗室的女子,受她教养,白萍汀比寻常妖鬼更懂得政治。
所以墨麟忍了下来。
玉面蜘蛛有大晁的支持,金银财宝源源不断,他没有。
玉面蜘蛛有魔主的血脉,有许多妖鬼愿意拥趸他为正统,他没有。
但他有一枝想要接到九幽精心娇养的牡丹。
他不想有朝一日她踏足九幽的领土时,见到的是这样四分五裂的混乱之地。
他想让九幽有仙都玉京那样的诗词歌赋,有数不清的风流名士,还有琳琅繁多的富饶物资。
唯有洗清曾为奴隶的粗鄙卑贱,他才有资格与她身边的青年才俊竞争。
“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但老天又不肯让你那么容易得到的时候,人除了更能忍,更有耐心之外,别无他法。”
他的眸色黏稠,像是在说九幽,又像是在说别的。
迈动步子,他朝着琉玉的方向靠近。
水波随他的步伐分开,池中回荡着哗啦声响,越来越清晰。
墨麟本以为她会避开视线。
此刻他身上的样子并不好看,除却大大小小的伤痕之外,还有尚未褪去的妖纹浮在身上,在苍白肤色下衬得愈发狰狞可怖。
但琉玉不仅没有错开眼,反而看得格外专注。
她从未这样直白地注视过这个妖鬼。
今夜霜白月光洒满玉山,照得他紧实肌肉上那些复杂妖纹分毫毕现。
琉玉甚至能看到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腰腹间的黑色纹理似有生命般缓慢流动。
待到墨麟站到距离她一臂之遥的位置时,琉玉伸手用指尖轻触。
腰腹上的妖纹和他的肌肉倏然紧缩。
“真神奇啊。”
琉玉感叹了一句。
“这个和你身上的鳞片一样,每次打过架后都会显现吗?”
池边水浅,墨麟看着恰好与他腰腹平视的少女,低垂的眼眸瞳色浓深。
“嗯。”
他又道:
“你身后的衣服,递一下。”
琉玉抬眸瞧他。
他明明自己可以隔空取物,却让她递,小心思都快写脸上了。
她托着腮的指尖点了点脸颊:
“我怎么觉得你不太想让我递衣服给你呢?”
他眉目冷淡,缓声道:
“我的确不想,但你以前说,不想看见我身上的妖纹,所以我不得不穿——我连睡觉不都戴着手衣吗?”
琉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之前一直戴着的玄色手衣。
琉玉眨了眨眼:“那不是你自己的怪癖?”
“我怪癖是很多,但绝对没有这条。”
他湿漉漉的手撑在岸边,俯身凑近,眼中含着不太明显的一丝怨怼。
“是你让我不得不时刻带着的。”
沐浴过的身躯带着灼热温度和湿润水汽,驱散了琉玉单衣夜行而来的寒气。
对视片刻,琉玉别开脸。
“我可没让你睡觉也戴……以后不用戴总行了吧?”
她沾湿水汽的长睫融在白雾里,心虚退让的样子,莫名让人生出楚楚可怜的错觉。
心底唯一余下的那点愤懑不平也在这一句下烟消云散。
他还试图挣扎,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冷硬表象,却听她又开口道:
“还有,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自己躲着疗伤也太危险了,万一有还没清理干净的敌人趁机偷袭怎么办?就算玉山这些妖鬼不够格,以后遇到强敌呢?”
她挪回视线,隔着袅袅雾气,认真而柔软地瞧着他。
“你也太让人操心了吧。”
夜风拂过,吹动漾着月光的水面。
他这一生,听过许多谩骂、咒恨、粗鄙的羞辱。
哪怕是当初琉玉在新婚时对他的那些冷言冷语,他虽然觉得心中愤懑悲恸,却也能够忍耐接受。
墨麟从没有想到,这样一句咬字娇娇的叮嘱,竟会比那些羞辱的言语更有冲击,让他心脏生出一种难以负荷的情绪。
这是一种用尽他生平所有经验,也难以消化的情绪。
像是急于寻求一个喘息之机。
他忽而蒙住了琉玉的眼。
“……别说这样的话,别这么看着我。”
琉玉无法理解墨麟的反应。
“我这是在关心你。”
视野一片黑暗,传来他隐忍的嗓音。
“你……我知道,你不必说。”
“为什么?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关心你?”
琉玉细密的长睫如刷子般拂过他的掌心。
“还是你信山魈的话,觉得真英雄就该从不喊疼?”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连笑声也是柔软甜蜜的。
“他那是小孩子想法,别听他的,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说完这话,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所以九方彰华受伤的时候,你才会亲自给他上药吗?”
突然听到了不该出现在这个对话中的名字,琉玉愣了一下。
“你怎么……”他怎么知道的?
还没等琉玉问完,双唇已经覆上一个凶猛的吻。
他高挺的鼻梁沾着水珠,湿漉漉地贴在她侧脸上,舌尖被他吮着,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整个口腔内都充满着他的气息。
好一会儿,琉玉才有了说话的空隙。
“你果然以前就见过我。”
这一次墨麟没有否认。
他又热又重的鼻息扑在琉玉的耳颈间,侧目瞧她时,乌黑湿润的碎发下露出一只欲壑难平的湿润眼眸。
“如果我受伤,你也会替我疗伤,替我上药,而不是觉得我还不够强,不够得到你的垂青吗?”
听到前半句时,琉玉还想赌气说不会,可听到后半句,她蓦然收住了话风。
对于在狝狩场上挣扎求生的墨麟来说,大概从来就没有示弱的选项。
他们只有足够强,才能在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里多分一份,任何露出弱态的行为,都是绝不被允许的。
他没有被正常的对待过,所以也不会如常人那样正常的表达情绪。
“会帮你疗伤的。”
琉玉只能如此作答,又忍不住反驳:
“而且我跟九方彰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虽然是他自己提起的,但从琉玉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还是让墨麟忍不住打断。
他绕过琉玉的衣带,抬手扯开:
“我跟他不一样,你替我疗伤用不着你动手,我动就行。”
“……你能不能不要做这么破坏氛围的事?”
她刚刚还忍不住有点怜惜他。
结果一眨眼就突然变出一副下流面孔。
妖鬼之主的眼尾浮着沐浴后的薄红,难得扬起一丝浅淡笑意。
“那就做点符合氛围的事。”
他另一只手攥住她的靴。
宽大手掌拖着靴子,很容易就替她脱了鞋袜。
“不是来浴汤泉吗?我帮你。”
脚踝处传来一阵力道,琉玉被他一把从岸边拽了下来。
沾湿水的纱衣被他丢开。
琉玉也已有两日未曾沐浴,一路风尘与汗水,混合着干涸血迹,都被汤池温热的泉水冲刷殆尽,每一个毛孔都在热水的包裹下缓缓舒张开来。
墨麟先替她浣洗长发。
他应该是第一次替人洗发,动作缓慢又不熟练,比起平日侍候琉玉的女使笨拙多了,好在手法轻柔,不至于扯疼她的头发。
而且他指腹粗糙,力道尚可,有种与女使替她梳洗时不同的放松。
琉玉便没有了起初的紧绷与不适,渐渐放松下来:
“玉山收缴的清单要明日才能呈上来,不过我瞧着数目应该不小,有了这笔钱,鬼道院可以修缮修缮,再向大晁多运些典籍,我知道一些书局,可以从那儿买。”
后方传来墨麟悠悠的嗓音:
“我猜这书局应该姓阴山氏。”
“真聪明。”
琉玉眼尾弯弯,纤长双臂在水波中晃了晃。
“方伏藏那边传回消息,说击败了其他几个世族,夺下太平城的是相里家,这真是冤家路窄,看来老天都催着我赶紧除掉相里慎呢。”
乌黑如绸缎的发在水中铺开,墨麟的手指传过这些柔软发丝,心也似乎在这水流中荡开。
“要我帮忙吗?”
“暂时不用,”琉玉眯着眼,“等九方星澜把话带到九方家主的面前,你就是与我貌合神离的假夫君了,妖鬼之主出手,痕迹太明显,你不能替我夺下太平城。”
“那你有对策了?”
“一点点吧。”
琉玉笑了笑:
“相里慎这次不惜成本的从那么多饿狼口中夺下太平城,肯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我猜他定是缺钱了,无量海所需的仙草灵植样样都不便宜,只有拿下太平城这个聚宝盆,他才能继续研究无量海,壮大相里家。”
“有了钱,自然会需要更多替他试药的药人——他们能从九幽百姓下手,分裂九幽,这招同样能用来对付他们。”
相里家虽然已不是顶级世族,但前世可是九方家与钟离家最忠诚的走狗。
灭掉相里家,如断他们一臂。
只是不能以阴山氏的名义灭掉,以免提前引起他们的警戒,为了这一点,得多费些脑筋。
墨麟听她的话风,便知她心中已有对策。
“不过也有需要用到你的时候,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温热的手指托住她下颌,墨麟垂目瞧着她倒置的面庞。
“只是告诉?”
琉玉眨眨眼。
“妖鬼之主有妖鬼之主的用法。”
墨麟绕过后颈,一边自上而下的吻了下来,一边牵着琉玉的手往后放。
喉间发出低低喟叹的同时,他轻声道:
“大小姐要自己学着使唤。”
第42章
琉玉想, 以后还真不能说他浑身上下嘴最硬了。
“你的手也太小了些。”
缠绵细密的吻中,夹杂着他略含不满的低语。
其实琉玉的手哪里算小,就连朝鸢的长刀重刃她也能握住, 使出一套连灵雍宫正也赞不绝口的剑术。
她若握不住剑,绝不是她手小,而是剑柄的尺寸太不合常规。
……更何况这样不合常规的剑, 还不只一把。
怀中的少女被热气熏得白里透粉,像一朵水汽氤氲中微微颤动的牡丹。
她檀口微张,道:
“不是不让我动吗?骗子。”
墨麟没回答,他望着此刻仰面轻靠在他肩头的少女。
慵懒的, 美丽的, 池水深处水流涌动,是她搅动的波澜, 墨麟呼吸凌乱,仿佛心脏也被她紧攥, 涨得愉悦又疼痛。
与新婚那夜的敷衍冷淡截然不同。
不愉快的记忆被此刻覆盖。
他一遍遍地描摹她的模样, 珍惜的,贪婪的将她此刻神色烙印在他眼底。
琉玉没等到回音, 只听到在水声荡漾中他清晰可闻的喘。息声。
她掌控着他的喜怒哀乐。
这种认知从心底浮上来,充盈着她的脑海,在这一瞬与他有了微妙的共鸣。
“——真厉害。”
琉玉听到耳畔传来他迷离低沉的嗓音。
“灵雍魁首学这种事也这么快吗?”
琉玉忍了忍,没忍住:
“你是只有这个时候会说话是吗?”
苔藓般的幽绿眼眸蒙着一层雾,他耳上还缀着那对山鬼铜钱的红穗耳坠, 扫过锁骨时有轻微的痒。
“不然你想听什么?听我说玉面蜘蛛和崖山天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听到崖山天门, 琉玉蓦然清醒。
她反身便将他推至石壁上, 面对着面,琉玉神情肃然几分:
“就说这个。”
当初相里氏先祖率领仙家世族, 合力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就在崖山。
前世,从照夜二百七十年开始,神州各地不断出现邪魔踪迹,最后发现是天门封印松动,有邪魔从封印之隙重回神州大地,仙家世族不得不摈弃前嫌,联手再度加固封印。
就在那一年,前世的阴山泽和南宫镜死在了崖山。
世人皆认为阴山氏为了攻下中州王畿,故意引天外邪魔入世,想将当日在场的仙家世族全数歼灭。
好在他们的徒弟九方彰华大义灭亲,这才令大晁江山不至落入贼人之手。
前世的琉玉,曾一度试图寻找天门封印松动的真相,想向世人澄清阴山氏的声名。
即便后来琉玉已经放弃了这种自证清白的愚蠢念头,但她也仍旧想知道,崖山天门的封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墨麟定定瞧着她认真的眼。
扶着她腰肢的粗粝手掌摩挲了一下,他道:
“你对崖山天门封印很感兴趣?”
“天下安危人人有责,”琉玉抿出一个笑容,“要是天门封印松动,对神州格局的影响可不是一星半点。”
理是这个理,但墨麟能感觉到琉玉并没有跟他说实话。
不只这件事。
她对大晁仙家世族的仇恨,对九幽妖鬼打开心防的契机,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缘由。
她心底压着事,不肯透露给旁人,唯一能窥见的一丝痕迹,就是当日阿绛身死,朝暝被妖鬼群起而攻之的那一日。
他望入少女潋滟柔软的眼波时,总忍不住回想起那些她枕在自己怀中,眼泪浸湿他衣襟的夜晚。
墨麟不想追问她太多。
他想让她愉快,让她忘记那些沉重的烦恼。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要是有那个本事,早就拿来胁迫我了——你真想听?”
琉玉颔首,认真道:
“不管是大事小事,我都要知道。”
他看了她一会儿,唇畔忽而勾起。
“那你帮我一个忙。”
琉玉面上浮出一丝无语神色,墨麟的眼尾却只是朝后方瞥了一眼。
“帮我拿一下衣服而已。”
这么简单?
琉玉半信半疑地勾勾手指,用炁流将放在岸上的衣袍取了过来。
墨麟却根本没拿衣袍,而是抓起放在上面的芥子袋。
略尖的蛇齿咬住系带,在琉玉愕然目光中,他抽开带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匣子。
琉玉认得那是什么。
“……我在跟你说正事。”
墨麟捉着她的手,让她从里面取了一粒,眼睫轻扫过她微恼的模样,他的齿尖在她柔嫩的手指上磨了磨。
“这个也是正事,一月一次的正事。”
青筋起伏的手臂勾住了她的腿弯。
缓慢地,不容反抗地。
琉玉眉心难耐地轻蹙了一下,很快被他吻开。
“今日攻入欲仙台后,玉面蜘蛛的寝殿是我亲自搜的,身上这些擦伤也是被寝殿内的防御兵阵所伤,里面除了一些金玉宝石之外,就是他为了避开九幽天音云海而单独另设的通讯阵。”
琉玉扬首望着玉山之巅的星海,呼吸又急又乱,思绪也混沌起来。
“通讯阵……阵法内部应该会有记录……”
“没错。”
他细细地磨,一点点抵近。
“不过他做事还算小心,这次出发前料到了会有一去不返的危险,所以最近的阵内记录都抹去了,即便我让鬼侍尽力修复阵法,也只能从里面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语。”
其中就提到了崖山天门和钥匙。
“钥匙?”
“不是具体的钥匙,只是一种形容,形容能够解开天门封印的东西。”
天门封印的巧妙之处,就在与它并非无坚不摧。
只要有纯正邪魔血脉,就能从人间这一侧解开封印,或是有纯正的人族血脉,也能从天外一侧解开封印。
天外一侧不可能有人族存在。
而照夜元年之后,神州各地已彻底荡清了天外邪魔,余下的妖鬼皆混有人族血脉,绝无可能开启封印。
除此以外,任何蛮力都无法解开这个封印,理论上它是无可撼动的。
所以前世仙家世族为了栽赃阴山氏,才会编造出阴山氏勾结妖鬼的证据,让世人都认定阴山氏偷偷蓄养了天外邪魔,开启了天门封印。
尽管他们杀遍了阴山家的人,也没能找出任何蓄养天外邪魔的证据。
“玉面蜘蛛应该也是觉得在大晁和我之间取得一个恐怖平衡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想要寻找别的方式,来牵制大晁……”
琉玉攀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眼眸如两丸浸在水中的玉石。
她追问:
“钥匙……他找到了吗?”
“如果他找到了,临死前肯定会吐出来替自己续命。”
墨麟突然发力。
如漂浮于水面的船被重重一撞,颠得她喉间溢出几声破碎音节,悠悠回荡在汤池水声中。
呼出的白气与热雾交织,被他一并吞入唇齿间。
大约是被这池中热水泡得太久,墨麟的胸膛和脖颈上有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落在琉玉的锁骨上,汇成一汪小小的水泊。
不能再泡了。
虽然这一刻他很想就这么死在这里,但他觉得琉玉应该不想。
墨麟抱着琉玉从池边往上走。
他随手给琉玉和自己都裹上了外袍,朝着汤池后方竹林掩映的别居走。
琉玉还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中。
即便玉面蜘蛛没找到那把【钥匙】,但他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他与九方家和钟离家的关系如此紧密。
会是从他们那里知道的吗?
又或是反过来,玉面蜘蛛原本就知道神州某处有遗漏的天外邪魔,这个消息传到了仙家世族耳中,百年后他们找到了这把钥匙,设计陷害了阴山氏。
线索还不够多,只能猜测,无法确定。
正想着,被墨麟抱着的琉玉忽而闷哼了一声。
她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下颌。
“你……要这么抱着我走进去?”
“嗯。”
嗯什么嗯!
琉玉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
“出去!”
这一巴掌对于墨麟而言犹如瘙痒,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还将琉玉往上托了托,道:
“不,外面太冷了。”
“……”
挂在他腰间的琉玉被颠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处汤池别居看得出是匆忙收拾的,借着月光,隐约还能看出被洗劫一空的痕迹。
但推门进入内室,琉玉又嗅到了熟悉的群仙髓香气。
“我派了一队人加急去极夜宫取来的,都是你用惯的东西,不是旁人用过的。”
被抛进柔软的床榻内,琉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人早有谋划。
不仅收拾好了床榻,还取了避子药丸。
背脊贴住了什么东西,琉玉被硌得眉头一皱。
她似乎隐约瞥见了什么反射月光的东西,顺着锦被间的缝隙掀开一看——
是满床的白玉。
莹白细腻的玉石质地温润,在疏疏月光照射下,未经雕琢的流转着内敛白透的灵光,只需触摸,就能感知到其中汹涌澎湃的灵力波动。
琉玉惊愕地望着这满床白玉,墨麟也在看她。
凝脂玉衬着比玉更美的美人,他的脑子里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觉得眼前一幕美得心惊肉跳。
想看着她戴上这些神玉所制的剑簪。
想让她用他亲手奉上的武器,去斩杀那些让她不悦的敌人。
贴着她的身躯覆压而下,墨麟捉住她的指尖,垂眸亲吻:
“玉山缴获的神玉,都在这里,我留了王玉和凡玉,还有一些玛瑙翡翠之类的,你若觉得不够,再从我这里划。”
饶是阴山氏富可敌国,琉玉也鲜少数量如此庞大的神玉。
和这堆蕴含庞大生炁的神玉比起来,那些玛瑙翡翠的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墨麟原以为琉玉见到这些会有几分高兴。
但他却看到少女的眉目间,莫名浮现出几分很难形容的复杂情绪。
她抬眸问:
“你知道这些神玉,能武装起一支多么厉害的修者队伍吗?”
如果前世她的复仇路上,能有这样一批神玉作为武器,或许当初关山一战,她的炁海不会受损,朝鸢朝暝还有阴山氏的诸多家臣也就不必死。
她是阴山氏的支柱,所有人都将希望放在她的身上。
她本可以救下他们。
乌黑微卷的长发垂落在床榻上,他撑着额角,眸色寂静:
“我只知道我们二人联手,打败了坐拥这么多神玉的玉山妖鬼,以后,我们还会打败更多的、更强的敌人。”
不管她到底在提防什么、畏惧什么——
他会陪着她。
琉玉神色微怔。
那些复杂的、墨麟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寸寸融化。
“是的,我们联手,除掉了他们。”
琉玉将墨麟拉入她前世的梦魇中。
那些梦太沉重了,充满了血淋淋的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折磨,扯着她往下坠。
她想抓住什么。
在濡湿的吻中,她感受到自己逐渐攀升的体温。
这一次,她不再是只能看着他心跳一点点沉寂,体温一点点消散的那个亡魂。
两个久旷之人紧贴着,亲密无间。
黑暗中有滑腻柔软的东西在蔓延,墨麟想要遮住琉玉的眼,她却掀起凝着泪珠的睫羽,低低道:
“让我看着。”
墨麟又感觉到心脏处泛起愉悦而难以承受的涨痛。
“我要看着,它们为我而兴奋的样子。”
布满黑色鳞片的触肢战斗时能够生出锐利骨刺,连石头也能劈开。
然而当她触碰到时,墨麟却感觉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仿佛失去了理性控制一般——
缠绕她的指尖,蜿蜒成一朵小小的、丑陋的花。
第43章
倒映着竹影的纱窗微微透着朦胧星辉。
玉山之巅天清地灵, 没有九幽崇山障岭里的瘴气,就连夜晚的星空也万里澄明。
琉玉枕在散乱的衣带上,枕在柔软的锦被间, 玉石触肌升温,盈盈渗出的炁熨帖着她的背脊,在如浪潮般的颠簸中时而清醒时而迷醉。
星辉落在蒙着水雾的眼眸中。
从群星漫天, 至破晓将明。
欢。愉冲刷了大战后残余的紧绷感,却也让身体更加疲乏。
琉玉在困倦中忽而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定下一月一次的规矩。
——以这个妖鬼的重欲程度,只配一月一次。
否则真的什么正事都别做了。
天光渐明,驻扎玉山的妖鬼们也逐渐开始活动。
西陵城城主丹髓率九幽的众城主而来时, 拢着一件鸦青大袖的妖鬼之主正蹲在别居外的一池溪泉旁洗玉。
冷白得缺乏血色的手臂上覆着浅青色的青筋, 衣袖下有张狂的玄色妖纹纵横,和掌中被他搓揉清洗的白透软玉对比鲜明。
昨夜荒唐一场, 这些玉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了。
所以一大早琉玉便踢他出来洗玉。
那一枚枚洗净的白玉被他随手扔回后方的黑漆箱子里,玉石相击, 发出清脆冷冽的动听声响。
墨麟脑子里回响的却是昨夜少女的低婉音调。
兰渚城城主悬鲤先向墨麟见了礼, 随后便嬉皮笑脸地调侃起来:
“从前刚打下极夜宫的时候,也不见尊主这么爱惜战利品, 区区一个玉山,竟劳烦尊主一大早就一个一个的清点起来?”
丹髓单手叉腰,魔角上点缀的黑曜石在阳光下闪烁。
她朝竹影下的别居望了一眼,笑道:
“这可是玉山财库内全部的神玉,还是要送给咱们那位尊后的, 自然得洗干净了给人家送去。”
悬鲤昨日忙着追捕趁乱而逃的几个城主副手, 此刻才知道这个消息, 忍不住咂舌:
“尊主出手就是不一样。”
这一大箱都是神玉啊。
那可比一箱子黄金贵多了。
墨麟缓缓抬头,丹髓和悬鲤有些意外。
鬼戏仙游祭连着平定玉山叛乱, 这几日把大家折腾得不轻,就连十二傩神一个个都身负重伤,还经历了一遍大换血。
怎么尊主看上去倒是挺……挺神清气爽的。
“名录整理出来了吗?”
这话是对丹髓说的。
她立刻呈上一卷文书,上面写的都是玉山目前坐拥的田地、资财、仆役和依附玉山的妖鬼门户。
“当初咱们刚入九幽时,玉面蜘蛛仗着拥趸他的妖鬼颇多,率先霸占了玉山这处宝地,几年下来,内部已自成一个小国,他自己做土皇帝做爽了,跟着他的那些妖鬼可就倒了大霉——”
“有本事的被他收入私人部曲,没什么本事的就替他采玉,卯时开工,子时收工,每日能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这样的采玉妖鬼足有千人。”
悬鲤不禁皱起眉头。
“一个时辰!这也太黑了!当年我们在无色城再苦,也有城规规定妖鬼每日休息四个时辰呢!”
妖鬼身负邪魔血脉,体力远胜凡人,甚至还吃得比凡人少。
当年无色城中的妖鬼,除了狝狩场上的妖鬼用以角斗招揽贵人下注,余下修为没那么高的妖鬼,大多都被世族借去建桥修路,开山筑屋。
世族们不必付给妖鬼薪资,只需给无色城上贡。
无色城能成为聚宝盆,很大程度有赖于此。
冰冷的溪水从指缝中淌过,墨麟清洗着手中神玉。
“人人憎恨世族奴役妖鬼,但当他们自己坐在世族的位置上,却可能比世族更狠毒,这不奇怪。”
丹髓神色复杂。
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既然尊主清楚世族的狠毒,那为何还把这些神玉都……”
“咳咳咳!”
悬鲤猛咳几声,打断了丹髓的话。
丹髓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暗示了然,但却似乎并不打算住嘴。
恰在此时,后方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见过尊主。”
丹髓与悬鲤回头望去,只见为首者是一名鬓发斑白的老者。
她身着粗布,执着手杖,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精神矍铄,从发髻到鞋履无一不洁,气质平和,让人不会一眼将她看做是个寻常老人。
此人正是之前曾在鬼道院教授琉玉魔语的慕苍水。
墨麟知道她,颔首间带着几分敬意,道:
“琉玉就在内室,请便。”
慕苍水微微一笑。
她经过丹髓和悬鲤身旁时,忽而开口,对墨麟道:
“这些神玉,可是要赠给尊后的?”
墨麟点点头。
慕苍水笑意愈深:“幸有尊后得了天授,收拢九幽民心,否则这玉山妖鬼还不知要在九幽继续兴风作浪多久,尊后于九幽有大恩,应得此报。”
丹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眉梢微挑。
慕苍水没去看丹髓的反应,径直朝着内室而去。
别居内,经过一场大战的女使们已经重新修整好,一边吩咐鬼侍将这处别居收拾妥当,一边替慕苍水引路。
推门便瞧见少女枕在锦被中餍足又倦怠的模样,轻扫过来的眼尾浮着不自知的媚态,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了一句:
“慕婆婆这么早就来了啊。”
慕苍水面色微肃:
“成大事者,岂可纵欲无度,日上三竿还缠绵床榻,靡靡之风不可存,尊后该起床了。”
琉玉很赞同她的前半句,但她觉得这话慕苍水最该说给墨麟听。
“外面的九幽城主都在暗中向尊主进言参你了,老身若是尊后,枕榻间岂能安眠?”
听了这话,琉玉这才稍稍打起几分精神。
神出鬼没的朝鸢在此刻突然从窗外翻身落地,朝琉玉附耳低语几句。
提到西陵城城主丹髓时,琉玉神色微动。
是她呀。
那就不奇怪了。
琉玉绽开一个笑容:
“多谢慕婆婆替我说话——不知您是喜欢喝昆山虎梅,还是蓬莱云峰?”
“许多年没尝过昆山虎梅了,不过今年雨水不好,昆山虎梅恐怕产量不多吧。”
慕苍水徐徐落座,仪态从容庄重,却又不显拘束,自有一分名士风流。
琉玉拢了拢并不规整的衣襟,靠着小枕道:
“是不多,不过好茶就要给懂茶的人品,那些喝什么茶都一个味道的笨舌头,随便给些散茶解渴就行了。”
冲茶的女使抿唇笑了笑。
屋内听了这话的女使都知道小姐在说谁。
“还没恭喜尊后,此战大捷,如今九幽便彻底掌握在您与尊主的手中了。”
“没什么可恭喜的,”琉玉望着她笑道,“没了外患,还有内忧,九幽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妖鬼,既是一把好用的刀,可用不好也会伤手,我还等着慕婆婆替我解惑呢。”
琉玉审视着眼前老者。
慕苍水所会的绝不止魔语。
上次她说,这天下动荡已久,乱世到了该终结的时候,琉玉便知,她的志向绝不在眼前的九幽,而在更远的大晁。
慕苍水这样的人琉玉见过不少。
在如今这个被仙家世族把控的天下,无数名士心存救世之心,却因出身不够而郁郁不得志,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他们要么生出避世之心,退隐山林,要么终其一生,都在寻一个机会,等一个明主。
慕苍水显然是后者。
她接过女使奉上的茶,烟雾缭绕中,浑浊眼眸平和沉静:
“有何内忧?”
这是想考校她?
换做以前,以琉玉那一身傲骨恐怕还真不吃这套。
但经历了前世那些磋磨,再多傲骨都要为现实稍微低低头。
谁会嫌自己身边人才多?
真要是个人才,有点傲气那不很正常吗。
于是琉玉没提别的细枝末节,直指要害:
“如今九幽看似能与大晁二分天下,实则根基不稳,先不提兵力与民智,光是食货往来上便不对等。”
“九幽多矿山盐池,产粮却不多,假使大晁有意向九幽发难,第一步便可断了九幽粮草,即便妖鬼再抗饿,几年下来实力与民心都必将大大下跌。”
琉玉在嫁到九幽前,本就是大晁世族,世族与九幽谈和的目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九幽能有多大的威胁。
妖鬼长城是九幽朝外扩张的天然阻隔,他们纵之,放之,无非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消耗最少的人力除掉九幽妖鬼。
慕苍水呷了一口酽茶:
“论天下粮草,相里家占一半,因为他们手握《仙农全书》,所以不只善育粟稻草料,还能制造出无量海这样的丹药。”
各大世族能够在这乱世中鼎立,没点立足之本是做不到的。
九方家是兵道大家,有独门兵道术;钟离家是炼器大家,手握《仙工开物》,掌握天下最厉害的炼器术;而相里家也算祖上阔过,《仙农全书》便是他们的发家之本。
琉玉笑了笑。
这不巧了吗,她下一步正想着如何对付相里家呢。
“您的意思是,要对相里家下手,夺《仙农全书》,想办法让九幽这个不毛之地也能自给自足?”
慕苍水却在此时抬眸。
那双浑浊发灰的眼眸,在这一瞬迸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不仅如此,只有灭掉相里家,才能将九方家的粮草供给和丹药供应攥在我们的手里,才有可能撼动九方家!”
茶盏轻叩案几,撞出沉闷声响。
琉玉面上笑意微敛。
“……九方家?”
“尊后出身于阴山氏,应该很清楚九方氏对阴山氏的虎视眈眈。”
苍老皲裂的手指攥着案几一角,慕苍水定定望向琉玉:
“九方氏雄心壮志,图谋已久,您以为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搅乱九幽局势?当真是心怀天下吗?”
“不,不是,九方家不像阴山家那样有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像钟离家掌握天下法器,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打仗!”
“九幽越强大,大晁百姓就越需要九方家,九方家的地位就越稳固,但九幽不能真的强大,因为九方家不会为了出兵九幽而折损自家实力。”
一旦树立起九幽这个敌人,九方家宣称要保护大晁,向百姓和商户多征税便有了理由。
为了抵御九幽妖鬼,推举更厉害的修者入朝为官,让帝主赐下更多田地,也更名正言顺。
“不会太久,尊后等着看吧,”慕苍水情绪重归平静,“这次九幽一统,九方家必会借此机会趁机牟利。”
琉玉在慕苍水的眼中看到了这样的洞察力,也看到了自己的惊愕。
慕苍水说的这一切,琉玉都很清楚。
但这是因为她重活了一次,所以才能猜到九方家接下来的动作。
对于外人而言,此时的九方家明面上没有任何动作,最多只有些与玉面蜘蛛往来的风声。
而慕苍水,却已经将九方家的盘算猜得清清楚楚。
“您……对九方家似乎很了解?”
脸上皱纹遍布的老者轻笑:
“毕竟出身世族,略略了解一些。”
这可绝不是略略了解的程度。
“老身本以为尊后听到这些会很惊讶,但尊后的反应似乎跟我想的有些不同。”
慕苍水定定审视着琉玉,试探道:
“莫不是尊后已经早料到了这些?”
琉玉回过神来。
她本想追问慕苍水的身份,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管慕苍水是什么来历,一个对九方家的思维了如指掌的人,她都必须留在身边。
“差不多吧,”琉玉丝毫不心虚地认了下来,指尖次第点了点膝盖,“如你所言,回到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相里家,和他们手头的《仙农全书》上。”
慕苍水不知琉玉是重生了一遭,才心中有数,听了这话,只对琉玉又高看一等。
家族兴旺,果然还是要看子孙后代的本事。
阴山氏当年不过是个养马的小族,如今能成这样的豪族大宗,光看他们家这位大小姐的本事,便可见缘由。
“尊后可是已经有了谋算?”
琉玉想了想,对朝鸢道:
“替我传外面的西陵城城主,丹髓。”-
墨麟那一箱子神玉终于清洗干净。
“尊主。”
朝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丹髓与悬鲤身后,惊得两人差点亮出武器。
墨麟见朝鸢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想了想:
“你家小姐让你唤她?”
与朝暝朝鸢这对双生子相处久了,墨麟也能大致猜到这位不爱说话的姐姐的意思。
没什么表情的朝鸢认真点头。
丹髓打量着眼前的玄衣少女,见她点头时乖顺无害的模样,一时很难联想到妖鬼之间所传闻的那个“尊后身边砍人如切瓜”的亲卫。
悬鲤幸灾乐祸:“某人背后说坏话被尊后发现咯。”
丹髓却神色坦然:“当面我也照样敢说——劳烦姑娘带路。”
朝鸢转身,带着丹髓走过回廊。
她承认这次能剿灭降魔派妖鬼,这位尊后居功至伟。
若没有她在鬼戏仙游祭上顶着刺杀,吟诵魔语穿过九幽几大主城,还有此刻正在邺都公开玉面蜘蛛罪行的下属朝暝,就算他们杀了玉面蜘蛛,降魔派也还会选出新的领头人。
可她对这位阴山氏出身的尊后还是不够信任。
尤其是见到尊主对她太过信任的样子。
这些神玉对于那位尊后而言,与寻常的战利品或许没什么不同,随手便可拿来送人。
但丹髓看到这些玉,想到的却是那些采玉妖鬼的艰辛。
绕过回廊,半掩的内室中,丹髓看到几名女使正在替那位尊后穿衣挽发。
即便她从前在无色城时曾经见过这位尊后的模样,可当屏风旁的人影缓缓转向她时,丹髓还是感受到了那种瑰丽容色迎面扑来的震慑感。
“你就是西陵城城主?”
“……是。”
丹髓回过神来,姿态舒展地面向琉玉:
“不知尊后唤我有何吩咐?”
女使温柔有力的手在琉玉的发间穿梭,很快便挽出一个复杂但不累赘的发式。
琉玉也在打量眼前的丹髓。
她的身量与男子相差无几,个子很高,清瘦但四肢有力,一举一动都英姿飒爽,没有任何的扭捏做派,也不会像男子一样粗鲁。
模样生得更是有种雌雄莫辩的秀美,尤其是额上魔角,衬得灵秀五官平添几分英气。
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
琉玉抿出一个微妙笑容:
“丹髓城主似乎对我颇有几分意见?”
见琉玉一上来就挑明了这件事,丹髓反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但旋即她便绽开一个爽朗笑容。
“嗯,一点点吧。”
琉玉亲自给她斟了杯茶,放在她手中时,丹髓嗅到了一缕幽幽熏香。
真好闻。
“是因为墨麟将玉山缴获的神玉都赠给了我,你们担心我随意挥霍这些珍宝,浪费了妖鬼们的心血?”
丹髓有点意外。
一抬眸,对上的是一双笑意盈盈的杏子眸,瞧不出是喜是怒。
她心头有些打鼓,但斟酌片刻,最后还是坦然道:
“尊后说得没错,我的确有此念头,妖鬼们采玉不易,这些神玉若是拿来做武器,丹髓没什么可说的,但我听闻大晁世族生活奢靡,多以玉屑为食,这些神玉磨成玉屑服下,就太浪费了些,还望尊后三思。”
真是坦然到没有半点心机呢。
琉玉心中感慨。
又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样的性格,前世这个丹髓也不会钻研百年,只为研究能在九幽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粟稻仙植。
但琉玉之所以记住她,却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不知想到什么,琉玉眸光一转,眨眨眼道: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墨麟,所以讨厌我呢。”
正喝茶的丹髓顿了顿。
下一刻,茶水噗嗤一声从她口中全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
外面的回廊上,已经知悉琉玉计划的慕苍水准备离开玉山,却在转角刚好撞上朝内室而去的墨麟。
错身而过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慕苍水忽然叫住他。
“尊主,有一句话,老身自知有些唐突,可还是不得不劝谏一句。”
墨麟停下脚步,回眸默然望着她。
“老身知晓你与尊后年纪尚轻,但你与尊后皆是胸有抱负之人,且不可将大好年华都浪费在床榻之间——”
墨麟波澜不惊的眉眼动了动。
慕苍水神色镇定,仿佛这不是什么夫妻隐私,而是国家大事,肃然道:
“敦伦之事不可太频繁,也要顾念尊后的身体。”
墨麟很轻地啧了一声:
“关你什么……”
“一周一次即可,有时间我定会如此劝谏尊后的,告辞。”
微张的嘴停滞一息,缓缓闭上。
再开口时,墨麟的语气骤然平和几分:
“您说得不错,我会考虑采纳的。”
第44章
琉玉并不知外面墨麟与慕苍水的对话, 仍笑意盈盈地瞧着呛水的丹髓,还替她顺了顺气。
回过神来的丹髓原地弹飞一丈远,她愕然望着眼前的少女, 一时间舌头像是打了结。
“你……我……尊后怎么……”
好一会儿,丹髓面上潮热才褪去,她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
再抬头时已不见多少扭捏羞涩。
“尊后说得不错,我的确喜欢尊主,尊后若是介意这点,我……无话可说。”
丹髓摆出了一副任由她处置的悲壮神色。
谁料琉玉却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俯身理理衣摆落座, 将女使替丹髓奉上甜点,语调轻松道:
“喜欢吃甜食吗?坐下尝尝这碟蜜煎樱桃吧。”
这样随和的口吻, 哪里像是面对一个觊觎着自家夫君的女子?
丹髓有些意外地坐下。
面前用琉璃器盛放的赤色蜜果粒粒晶莹,配了小匙可以一勺一勺地舀着吃, 无论是这器具还是其中的新鲜樱桃, 价值都相当不菲。
不过对九幽而言,这新鲜樱桃的价值远远高过琉璃器。
琉璃器他们也能造, 只不过成色稍稍差些,但这樱桃,九幽是种不出来的。
“真好吃,”丹髓发自内心地感慨,“这怎么做的?”
她不是没吃过樱桃, 但这种做法还是第一次吃。
女使答:“也不难, 就是用新鲜樱桃去核, 配上蜂蜜煎煮,挤出汁水后再加蜂蜜煎煮, 待汁水色浓如琥珀后,滤掉多余蜜汁,浇上甜乳酪就可以了。”
丹髓赞叹:“难怪这么好吃。”
无论乳酪还是蜂蜜,都是世族餐桌上才能得见的稀罕东西。
“只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要送到九幽来,成本却高得吓人。”
琉玉舀了一勺蜜煎樱桃,眸里有真挚的好奇。
“咱们九幽,真的种不出樱桃吗?是土地有问题还是水有问题?”
丹髓有点摸不准这位尊后的想法。
虽说樱桃运到九幽价格不菲,但对于阴山氏的大小姐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应该不值得感叹,更不必特意叫她来问这种问题。
但毕竟是自己整日钻研的问题,丹髓还是放下勺子,认真回答:
“都不是,是因为九幽的瘴气。”
九幽的水土并不贫瘠,相反,因为出产含有大量灵炁的矿石,此地本该适合仙草灵植生长。
之所以不开花也种不了粟稻,原因在于崇山峻岭中藏匿的疫鬼,导致九幽的山野间遍布瘴气,百姓们只能在城邑中群居。
但因为土地被瘴气浸淫多年,所以哪怕是城邑中的土地也种不出花,更别说粟稻。
能在九幽生存的植被,几乎都是在瘴气下一代代筛选出来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草木。
说到此处,丹髓眉头紧蹙:
“只要能解决瘴气的影响,九幽的土地长什么仙草灵植都行——只可惜我本事不够,只小时候跟着我母亲学过一点农事上的皮毛,如今也只能自己慢慢摸索,至今也没找到门道,实在愧对尊主将西陵城交给我的信任。”
西陵城的规模仅次于邺都,瘴气也是最轻的,要研究农事,没有比西陵城更合适的地方。
琉玉听了这话却在心中暗自唏嘘。
她这个慢慢摸索,就摸索了将近百年。
对于前世的琉玉而言,她与丹髓在前世打交道的次数着实不算多。
仅有的几次,还是在九幽的新岁夜宴上,因为那时的琉玉实在不喜欢油腻的大鱼大肉,新岁夜宴上的菜肴几乎只随便挑了几筷子。
那时的墨麟见状便将她的剩菜全都拿过来吃了。
旁边的琉玉瞪了他好几眼。
剩下的菜要么分给底下的仆役,要么就倒掉,哪有他们这等身份的人吃旁人剩菜剩饭的道理?
宴席中的丹髓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私底下与人议论:
“挑三拣四,规矩这么多,饿几顿就老实了。”
谁料刚好就被琉玉撞了个正着。
那时的琉玉哪里能料到自己真有挨饿的时候,只觉得几道菜算个什么事,管得真宽。
此后丹髓便在琉玉脑子里留了个影。
又有几次琉玉前往九幽的官署查账,碰上了丹髓与墨麟两人议事的一幕。
琉玉第一次见她那个看谁都像在看狗的夫君,那么认真地听一个人说话。
她那时站在不远处瞧了一会儿,冷笑了一下,转头就让朝暝去给墨麟的人传话,叫他两个月内都不必再踏足集灵台。
后来再听到这位西陵城城主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讯。
听说这位西陵城城主好不容易研究出了能在九幽种出粟稻的办法,却因为玉面蜘蛛的出卖,而被大晁派来的死士暗杀,她死前饱受法家刑名之术拷打,也没说出藏匿方子的地点。
丹髓到死也没吃上那一年的新麦。
琉玉垂下眼眸,长睫掩住了一掠而过的怅然。
再抬起头时,琉玉漾出几分笑意:
“如果给你学习《仙农全书》的机会,只不过需要稍微受点委屈,你愿意吗?”
……她方才说什么?
丹髓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琉玉说的是什么。
《仙农全书》,那可是相里家的不传之秘。
她手头这本历经周折才得到的《灵田月令》,据说就是相里氏一个偏支后辈所撰,已让丹髓大开眼界。
更别提记载着天下最全的农事秘术的《仙农全书》,其中内容之浩瀚,丹髓都想象不出来。
丹髓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睁大眼问:
“尊后手里有《仙农全书》?”
“没有,”琉玉随口开始画饼,“所以我说‘如果’嘛,不过只要你肯吃这个苦,总有办法得到的。”
丹髓已经被琉玉吊起了胃口,丝毫没有觉得失望。
“什么苦?我特别能吃苦,真的,您说说看。”
眼前女子眸光坚定,大有琉玉现在指哪儿她就打哪儿的意思。
琉玉托着腮笑眯眯道: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相里慎如今占据了龙兑城和太平城,我们也不能直接派人去打,只能麻烦一点,正面不行,我们就侧面迂回,从里到外地攻破。”
从里到外要怎么攻破?
丹髓不太懂,但眼前的少女气定神闲,莫名就让人生出一种她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信心。
“好,我都听尊后的。”
一旁的朝鸢从窗外的麻雀上收回视线。
她依稀记得,这个女孩子跨进这个门之前还充满敌意呢。
她只是走了个神,怎么就突然全听她家小姐的了?
“不过作为交换——”
琉玉话题一转。
“你能告诉我,墨麟在狝狩场是什么样子的吗?”
丹髓愣了愣。
她被这话勾起了不少回忆。
其实,她会对墨麟生出好感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无色城的狝狩场中,墨麟是最晚加入的,也是崛起速度最快的那个。
狝狩场的规矩,谁的打斗最好看,能将对手打得越惨,谁就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和伤药。
虽然城规严禁无故残杀妖鬼,但妖鬼们角斗意外而死,却不在城规的约束范围内,所以有许多妖鬼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下,只能挥拳向更弱者。
有一次丹髓被排到与墨麟同场角斗,那时的丹髓在狝狩场上连败十场,重伤难愈,不过吊着一口气不死而已。
丹髓曾以为她那是她最后一次上场。
但墨麟却在上场前向她递了一句话,向她透露了自己的旧伤所在。
暴涨的求生欲使得丹髓没有丝毫手软,拼了命地重击他的薄弱处,终于由逆转胜,得到了足够的食物和伤药。
而墨麟呢?
他爆冷门落败,害得不少下注他的贵人输了钱。
气不过的世族少年们买通守备,私底下狠狠抽了他一顿。
丹髓从小是个被打断腿也不肯哭的硬骨头,得知这个消息后却头一次哭湿了衣袖。
“……我这条命是尊主救的。”
丹髓收回思绪,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
“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尊后若是介意,也可……”
她想说也可不给她学习《仙农全书》的机会,可话在嘴边,每个字都像是锋利的石子,硌得她说不出口。
正心头沉重时,却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歪着身子的少女眨眨眼:
“我就是单纯好奇而已,至于你喜不喜欢墨麟,有多喜欢,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丹髓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
“不过我也不建议你把你的喜欢付诸行动,”琉玉噙着笑意的眼望向她,“毕竟,你和我的这位夫君,你们两个我都还挺喜欢的呢。”
丹髓怔了好一会儿。
啊?
怎么还当着她的面表白上了?
等等,但是这个表白怎么也把她一起算进去了?
丹髓还没开口,就见眼前少女起身。
“过几天你就先随我们回极夜宫,相里家的计划,到时候我会知会你的。”
说完琉玉便出了内室。
墨麟被琉玉的势挡在外面,也就没有进去,而是在外间一边听悬鲤的禀报,一边等着琉玉忙完他的事。
见琉玉终于出来,这边悬鲤的报告也恰至尾声,墨麟叫住了琉玉。
“昼食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几日琉玉都没好好用膳。
朝暝此刻正在邺都,加之昨夜劳累,墨麟便想着提前问问,好让玉山的膳夫准备得精心些。
谁料从他旁边经过的琉玉只是用眼风轻轻扫了他一眼。
纵情一夜的青年姿态慵懒,一扫平日的阴郁冷淡,从来沉郁的眉眼难得舒展。
因为昨夜琉玉夸了一句他戴着那对山鬼铜钱的耳坠好看,他便没摘,通身暗色中唯独这抹赤红色亮眼,衬得本就秀致的容色愈发妖异出众。
琉玉眯了眯眼。
哼。
招蜂引蝶。
“我带了六博棋去陪鬼女他们玩,昼食也和他们一起用,你自己吃吧。”
僵了一下的墨麟目送着金裳玉簪的少女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在生气吗?
为什么?
……昨夜有什么地方,他做得不够好?
墨麟凝眸沉思之际,见丹髓的身影随后而出,他抬眸问:
“她同你说什么了?”
丹髓挠挠头:
“尊后说她喜欢你……”
墨麟眉梢刚刚一动,就听丹髓紧接着道:
“还有我。”
悬鲤顿时瞧见尊主的眉头拧了起来。
那双幽绿眸子在丹髓身上打量,仿佛在说——
不可能。
丹髓绝不可能和他一个档次-
去探望十二傩神的琉玉,这次见到了其他几位重新洗牌后加入的新人。
“这次新加入的四位【鬼相】,都是从鹿鸣山的妖鬼中选拔出来的呢。”
鬼女给琉玉逐一介绍后,感慨道:
“不愧是在世族追捕下求生了这么多年的野生妖鬼,的确有点本事——诶呦。”
被白萍汀弹了一下脑门的鬼女捂着额头,白萍汀微笑道:
“这可是尊后麾下的人,莫要无礼。”
什么野生妖鬼,好听吗?
琉玉笑了笑:“那也没有咱们鬼女有本事,这次重排序列后就是第二了,真厉害。”
得到夸奖的鬼女神情骄傲,从第一滑到第四的揽诸冷哼一声没说话。
琉玉打量着眼前四位鬼相。
如今十二傩神中上四位鬼将分别是山魈、鬼女、白萍汀和揽诸,下四位仍无变动,而中四位则被鹿鸣山妖鬼顶替,受琉玉手中的山鬼龙铃号令。
忠心于否先不论,琉玉得看看他们本事如何。
于是琉玉想了想:
“现下要接手玉山,有许多依附玉山的妖鬼尚未入九幽户籍,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四人办。”
四名妖鬼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神色懵懵,一开口便是:
“啥户籍?俺不会弄啊?”
“俺也不会!”
“尊后还是安排点杀人的活吧,这个俺擅长。”
“嗯嗯!”
琉玉:“……”
好纯正的泥腿子味。
这要是朝暝在,白眼能翻天上去。
“……不会没关系,我会留十名女使协助你们,到时她们会教,都打起精神认真学。”
顿了顿,琉玉强调:
“差事办得好,可赐神玉。”
一听神玉,四名妖鬼眼前一亮。
艹!
这不比打家劫舍发财!?
四名妖鬼顿时点头如捣蒜。
将命令传下去后,琉玉和墨麟又在玉山待了两日,等山魈他们修养得差不多了,玉山妖鬼的安置也一步步走上正轨后,他们这才启程返回邺都。
朝暝在邺都鬼道院外候着姑获鸟鬼车。
不过几日未见,琉玉下车时第一眼见到朝暝,生出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玉面蜘蛛与无量海的事已经基本落定,果然如小姐所料,那一日我澄清时质疑颇多,我先应付了过去,随后盯住了其中闹得最凶的几人,又顺藤摸瓜两日,揪出了一个降魔派的窝点,知会了尊主一声,便与极夜宫的守军一道将窝点端了,现下邺都已太平许多。”
琉玉瞧了他几眼,道:
“辛苦你了。”
“本就是我的分内事而已,小姐言重。”
说完,朝暝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又抿出一个浅淡笑容:
“前几日阿绛的新坟落成,我烧了几根玉面蜘蛛的蜘蛛腿给阿绛,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琉玉噗嗤轻笑:“你也不怕阿绛觉得晦气。”
“怎么会晦气,分明是喜事——今日的发式是谁给小姐挽的?也太粗糙了些,这都有些散了。”
朝暝肃然盯着琉玉的发式,琉玉的视线却落在后方的绿衣妖鬼身上。
四目相对,墨麟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
一派冷淡疏离的模样。
仿佛刚才在鬼车内说着话便突然亲上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三叔呢?”
“三爷还在里面上课,估计也快结束了。”
透过学堂内半掩的窗,里面的阴山岐看上去有着几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
七天上了四十堂课。
不憔悴才怪了。
这些日子琉玉还不在邺都,阴山岐压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生怕手头钱不够用饿死在九幽,阴山岐是酒也不喝了,茶也不喝了。
鬼道院的妖鬼见他实在可怜,想着下学后邀请这位先生去酒楼吃点好的,虚弱的阴山岐摆摆手:
“不了,先生我还有下一份工要打呢。”
他接下了墨麟那份养姑获鸟的活,每日入夜要自己赶牛车去极夜宫教人养鸟。
……这是他堂堂阴山氏三房公子该过的日子吗!
阴山岐这些天每天睁开眼便骂他那个小侄女一遍,然而此刻见到琉玉突然出现在鬼道院,阴山岐简直热泪盈眶。
“你怎么才回来啊!工钱都没发你就走了啊!”
琉玉也是头一次见她这个三叔如此落魄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敷衍地安慰了好一会儿,琉玉才顺便提了提相里家的这桩正事。
“相里家确实不必留。”
情绪平复后,阴山岐摸了摸下颌道:
“无量海这东西太缺德了。”
不过阴山岐的想法也很务实。
“而且九幽的草料也真是太贵了,三叔支持你,早日干掉那个相里慎,把九幽草料的价格打下来,一捆草料十灵株,他怎么不去抢啊?”
琉玉看着眼前的阴山岐欲言又止。
她依稀记得,她三叔从前是个路边看人玩蛐蛐看高兴了都能赏十金的人。
谁说由奢入俭难,她看也不是很难嘛。
见阴山岐这副模样,琉玉总算放心许多,让人将一枚袋子交给阴山岐。
“这次来是想把这些神玉交给您的,我与统管九幽鬼道院的白萍汀商量过,如今各城鬼道院都开始教授诗书礼仪,不过也有不少妖鬼不理解。”
“今后鬼道院便如灵雍一样,春夏秋冬各开四试,文试第一赐神玉——三叔,收收你贪污的毛病,这些神玉要是丢了一枚,以你现在的身价,恐怕只有把你人头卖给九方家才能赔得起了。”
阴山岐只能含恨从神玉上挪开视线。
看得见,不让贪。
这和让老鼠守粮仓有什么区别!
交代完这些,琉玉这才准备离开,却在转身时瞧见了不远处和丹髓并肩而站的墨麟。
仿佛和前世重叠。
绿衣妖鬼耐心而专注地倾听着丹髓说话,两人站在院中槐树下,同样穿着半旧的九幽服饰,瞧着格外和谐、登对。
但这一次,琉玉却没有转身就走。
出神的墨麟长睫微动,抬眸朝向她走来的少女望去。
不知为何,她虽如往常那样唇角弯弯,但眼睛却没在笑。
丹髓恭敬道:“见过尊后。”
“——在聊什么?”
丹髓正要开口,却在此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是墨麟在阻止她。
丹髓露出略有些疑惑的神色。
“不能说呀?”琉玉笑眼弯弯,“是不能告诉外人的小秘密吗?”
墨麟仍不开口,倒是丹髓愣了一下,忙道:
“当然不是,尊后怎么会是外人,尊主方才是在问我,要是能够拿到《仙农全书》,除了粟稻草料之外,能不能种别的。”
“别的?”
丹髓字字响亮:
“嗯,比如花花草草之类的,还比如——跟尊后一样有名的那个,金缕玉。”
第45章
入夏后的中州王畿雨水充沛, 神都城内各处泛着潮湿的泥土气。
熹光初露,照在通往神皋宫的泥泞驰道上,悬着各族族徽的轿子在车仆的喝声中穿过御街, 乌泱泱地朝着紫金门的方向而行。
今日是常朝的日子。
也唯有这一日,早已被南陆仙都取代了王畿地位的神都,才能迎来如此多的仙家世族。
南宫镜从轿撵而下时, 太初殿外已经聚集了许多身着章服的朝臣,正簇拥着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恭维寒暄。
那青年气韵清冷,含笑的眉目泛着玉质柔润,官服罩在他清瘦身躯上, 愈发显得仙姿俊逸, 骨重神清。
忽而,九方彰华察觉到什么, 朝南宫镜的方向望过来,拱手见礼:
“见过丞相。”
朝臣们这才回过头来。
目之所及的女子貌不惊人, 因嫌这天气太热, 故而连官帽也没戴,长发挽成最简单的发髻, 连碎发也一丝不苟地拢得规整,乌发间只簪了一只通透玉簪,其余别无所饰。
在如今这个男子也爱傅粉点眉的世道,像南宫镜这样的装扮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但谁让她是南宫镜。
即便她一身粗布草鞋踏入这神皋宫内,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见过丞相——”
众臣山呼海啸般的见礼声扑面而来, 吓得刚下车的阴山瓒之差点跌一跟头。
待仆从扶着他站稳后, 阴山瓒之看着眼前这场面, 不禁在心头对这位叔母又多了几分敬畏。
难怪外头说他们阴山氏离帝主之位只有半步之遥。
叔母上朝这排场,比之帝主也差不了多少吧。
南宫镜垂目朝同僚虚虚回礼, 只朝九方彰华递去一个眼神,众臣便识趣散去,朝太初殿内而行。
九方彰华看了一眼跟在后方的阴山瓒之,眸色温和地颔首,也算打过招呼。
阴山瓒之自从进了这神皋宫就显得颇为局促不安,难得见到熟人,稚气未脱的眼顿时亮了几分,恨得不当场拉九方彰华说几句话解压。
可惜九方彰华很快便转过头去,与南宫镜边走边道:
“听闻师母这次给瓒之所谋的是仙道寮的官职,仙道寮主管天下户籍谱牒,虽然重要,却对阴山家无益处,以瓒之才华,多少有些蹉跎了。”
琉玉的样貌并不随南宫镜,唯独一双眼却颇有几分神韵相似。
南宫镜淡淡一笑,眸光明亮:
“瓒之年纪小,性子弱,真让他一出仕就担要务,我还不放心呢——这次还是你替你父亲上朝?”
“是,家父……”九方彰华顿了顿,“家父抱病,实在是经不起颠簸。”
南宫镜却笑意愈深,负手前行:
“你父亲九境巅峰,什么病能把他撂倒?在我面前就不必掩饰了,他还是怕,这青天白日,中州王畿之地,我不过是区区三境,也不知他有什么好怕的?”
跟在后面的阴山瓒之低眉顺目,余光瞧见了殿外守着的光禄勋南宫曜,他忙拱手见礼。
南宫曜正是南宫镜的弟弟,琉玉的舅舅。
九境修者,宿卫之臣,掌神皋宫宫殿门户守卫,位列九卿。
阴山瓒之擦了擦汗,心道,这中州王畿除了慕容家,便是咱们阴山氏的人一家独大,给九方家的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这儿上朝啊。
他又抬眸瞧了瞧眼前的九方彰华。
当然,彰华又是例外了。
虽是九方家长公子,但自幼拜入他们阴山家的门庭。
当年两家关系尚可的时候还好,如今隐隐有反目之兆,彰华夹在中间,两家不容,多少有些尴尬。
就算他出事,对九方家来说也不会伤筋动骨。
阴山瓒之想起了那个远嫁九幽的堂妹。
听说最近九幽动静不小,也不知道他们家那个金尊玉贵的堂妹,在九幽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诶,若是当初堂妹没嫁到九幽,让彰华入赘到他们家,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听说前些日子,你父亲将你关了家牢,伤势好全了吗?我带了些补药,待会儿走之前你带回去吧。”
九方彰华眼睫微颤。
即便在九方家,他被关家牢之事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南宫镜在九方家有眼线。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几大世族错综复杂,谁没有彼此的眼线渗透进去呢?
“多谢师母。”
“不必谢,”南宫镜轻描淡写道,“毕竟是为了帮琉玉那孩子,你才会受罚。”
藏在官服下的伤痕灼热刺痛,他的脑海中却又浮现出那日被他攥得发皱,但到最后也没有送出去的手令。
九方彰华垂目不语。
南宫镜扫了一眼身旁青年晦暗不明的神情。
她和阴山泽一样,看着这个性情内敛温润的孩子长大。
这孩子有韧性,有才华,修不了九方家的兵道术,改修阴山氏的炼玉剑术也颇有天赋,模样更是生得好,仙都玉京的贵女中,对他暗自倾心的不知凡几。
偏偏心事太重,顾虑太多,遇事不够果决,令教养他的阴山泽很是头疼。
太初殿到了。
南宫镜正欲朝最前方走去,忽听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
“——琉玉,真的必须留在九幽吗?”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九方彰华想将墨麟欲与九方家联手对付阴山家的事告诉南宫镜。
身上的伤痕在这一刻烧灼起来。
新伤叠着旧伤,在家牢中手持戒鞭的男人如一座永远镇在他头顶的山,压得他舌根发僵,动弹不得。
九方星澜已经在前日回到了仙都玉京,将墨麟的那番话转述给了他父亲,九方潜。
那个男人听完未置可否,只嘱咐此事不可外泄。
九方彰华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除了他以外,整个九方家无人需要这样的提醒。
南宫镜转过头,略含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不知九方彰华心中纠结,但也大致能猜到几分,微抬下颌道:
“这个问题,当初我已经同你说过了。”
九方彰华身躯一僵。
“琉玉当然不是必须要去九幽,她一意孤行,只是想扛起阴山氏的担子,但以阴山氏的家底,我和她父亲完全还可以再扛几年,直到她有能力接过这个担子的时候,所以我让你去争取,只要你争取,我可以亲自登门去九方家提亲——”
“彰华,是你放弃了。”
最后一句仿佛诅咒,不断在九方彰华的脑海中盘旋。
直至从中州王畿回到仙都玉京,九方家的仆役迎他入府时,仍能瞧见自家长公子那比月光还要苍白的面色。
“父亲。”
九方潜的寝室内,九方彰华俯首叩拜在地。
这间内室小得很难想象是九方家家主的寝室,四面无窗,连月色也照不进来,合上玄铁大门便是一间彻底的密室。
只有一盏豆大烛火照亮桌案,以及上方的十二律管。
“今日朝会如何?”
“申屠氏与相里氏的门生俱向少帝进言九幽一事,提出要提高赋税,屯兵屯粮,为不日之战做足准备,阴山氏一派与宗室都极力反对。”
“咱们那位少帝呢?”
“少帝自然是向着阴山氏一派。”
火光跃动,男人手中的蒹葭焚烧成灰。
葭灰置于律管中,地气上涌,葭灰在黑暗中飞舞。
室内泛着植物烧灼的气息,黑暗中,一双眼盯着那些轻盈的飞灰,对身后之人道:
“这便是你们相里家的候气之法?此为何意?”
那人道:“今年地气颇丰,可提前十日播种,方不误农时。”
“《仙农全书》果真玄妙,坐于密室,便可知天下农时,妙哉。”
那人看向仍俯跪在地未动的九方彰华:
“长公子苑内所植金缕玉,本月施仙液时应减半分量,以免下月花开与地气冲撞,反而损了颜色。”
九方彰华温然一笑:“多谢提醒。”
沉默片刻,九方彰华复而开口:
“父亲,九幽之事——”
“去让人唤你四弟进来,你可以退下了。”
那道视线在这对父子间打转,最后对着九方彰华道:
“恭送长公子。”
玄铁大门打开,赶客之意不加掩饰,久久微动的九方彰华不得不起身。
今夜上弦月,照在夜色静谧的苑圃中。
九方彰华脚步微顿。
“这是在做什么?”
苑圃内照料花草的园仆见长公子到来,恭敬道:
“长公子吩咐的,每月一次的施仙液啊,长公子放心,马上就要浇完了……”
月下眉目温润的青年缓缓扫过满苑金缕玉,乌润眸子落在园仆身上。
“施仙液,不该是每月十五吗?”
园仆未料到今夜会正好撞上长公子前来,听他如清越如古琴铮铮的嗓音如此质问,面露尴尬:
“这……长公子恕罪,实在是情况特殊,家中老母生病,明日我告了假,要带着老母去诊病,实在赶不上十五那日回来,就想……就想提前两日把这仙液浇了,长公子放心,我没有一日马虎,一切都是按照往日规制做的,长公子可亲自检查……”
那园仆俯跪在地,连连叩拜。
立在他面前的身影却未有任何反应。
良久,只听他一声轻叹。
“母子连心,岂有不挂念之理。”
园仆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头顶飘来一道冷若霜雪的嗓音:
“待你用骨血养成的金缕玉长成时,我会派人折几支送去你家中,以全你母子思念之情的。”-
夜深。
极夜宫。
明日就要出发前往妖鬼长城以外,琉玉打算在出发前先将这几个月的开支大致算清,正趴在床榻上理账时,忽见沐浴后的墨麟换上一身宽袖大衫回到了内室。
抬眸见墨麟的身影,唇角便又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她已经这么笑一天了。
墨麟随手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水后仰头饮尽,指尖轻叩杯盏,他眉目冷淡道:
“很好笑吗?”
琉玉枕在手臂上,身后的小腿晃了晃,唇角仍然忍不住上扬:
“你怎知我在笑什么?”
她的笑容里噙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戏谑,颇有些坏心眼,却因容色过盛,即便是这样带着几分恶劣的笑,也像是泡在蜜糖里的苦胆似的,让人既恨又爱。
“从前见仙都玉京四处开遍金缕玉,只是觉得好看才随便种种,你别想太多。”
“随便种种呀,我还以为有的人是借花睹人……”
拖长尾音的语调从红纱帐内飘出,还没等琉玉说完,就见红纱帐被一只手猛地一掀,独属于男子的侵略气息从背后袭来。
“借花睹人又如何?”
昏红色的光线中,他吐息温热,吻着琉玉的耳垂。
似乎觉得吻还不够,琉玉感觉到他尖锐的蛇齿在啃噬,有轻微的疼痛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东施效颦是不是?”
压着她的身躯炽热而充满爆发力,但开口时,语调却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琉玉心中那点戏谑也像是被这一声叹息吹散。
“不该猜的不要瞎猜。”
她翻过身,紧攥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几分。
杏子眸映着摇曳烛火,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我有说过我喜欢金缕玉吗?我有说过九幽开不了花我不高兴吗?倒是你,为了种这个破花花了那么多钱,这个我更不高兴一点。”
墨麟的钱就是她的钱。
她钱再多,也得花在刀刃,怎么能用在几朵只能看不能吃的破花上?
墨麟为她目光所摄,身躯微僵。
良久才道:
“……钱不够用吗?缺多少?我想办法。”
琉玉真是没料到他这个回答。
“你真是……”
说他不务实,他连自己穿的衣袍都不上心,总是那几件一模一样的绿衣穿来穿去。
说他务实,他明知道九幽种不出花,却偏偏固执地要去试这个不可能,撞了南墙也不肯罢休。
她刚露出一个笑意,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一个念头。
他执意要种金缕玉,与前世他到最后都执意对她好,有什么区别呢?
到最后,金缕玉不肯开在九幽,她也没有留下来。
琉玉面上笑意逐渐褪去,她的手指贴在他面颊上,眸色微漾:
“比起去养这种虚无缥缈的花,我更喜欢切实能感受到的东西。”
“更何况,仙都玉京最漂亮的花,不是已经长在九幽了吗?”
第46章
这话换做其他人说, 恐有自视甚高之嫌。
但从阴山琉玉的口中说出,却很难叫人生出嘲讽之意。
仙都美人千千万,数得上名号的两只手都拢不住, 更何况漂亮到一定程度,其实很难分出高下,更没有什么公认的仙京第一美人。
琉玉虽被提及得多, 但她心底清楚,若她不姓阴山,没有灵雍魁首的头衔,也不会有如此声势。
也就檀宁那个呆瓜, 为了多得旁人几句称赞, 每日描眉傅粉都要花半个时辰。
不过——
至少在墨麟这里,琉玉没有丝毫怀疑, 光看他此刻神色,她就知道自己绝对是他心目中最好看的那个。
她想得没错。
帐内红影曳动, 暗香缭绕, 沐浴后的酡红残留在雪肤上,词赋中所写的“国色朝酣酒, 天香夜染衣”也不过如此。
可惜墨麟不通文墨,并不能想到如此确切的词汇形容。
对上琉玉那双骄矜自信的眼时,他呼吸骤急,像浸没在暖流中,有种快要溺死的错觉。
“……为什么?”
琉玉眨眨眼, 似乎不理解他的这个问题。
墨麟却极认真, 粗粝掌心贴着她的腰, 双目:
“我知你为什么会主动嫁来九幽,也知道你在大晁有想对付的人, 所以想要联合九幽妖鬼共同对付他们,若为这个,你替我除掉了玉面蜘蛛,整合了九幽民心,所做之事已经足够达成我们之间的合作——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她分明已感受到他的意乱神迷,却也清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与咬肌。
握住她腰肢的那只手宛如猛兽捕猎前的蓄力,充满了一触即发的警惕戒备。
琉玉忽然想起年幼时的一件事。
她十岁那年,三叔曾捡了一只狸猫回家。
狸猫通体漆黑,混无杂色,生得矫健漂亮,却因为抓了伸手摸它的一位世族少年,而被他用炁凝住,摔断了骨头。
阴山岐见之生怜,出手阻止,又将狸猫捡回家中精心照料数月。
然而痊愈后的狸猫并未对阴山岐生出感激之心,无论是谁向它善意伸手,它都会暴起抓人,若是故作凶恶,它反倒因为习以为常而乖顺几分。
琉玉不信邪,一试果然差点挨抓,气恼地骂了几句不识好歹。
都快被抓毁容了的阴山岐却笑道——
人尚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小小无知狸奴?这种受过苦的小东西,向来是记打不记吃的。
眼前这个身型高大得几乎能将她完全笼罩的男人,仿佛跟那只可怜又可气的狸猫也没什么区别。
“不爱听?”
琉玉抬了抬下颌,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那下次就不说咯。”
微敞的寝衣透出他紧实胸膛,剧烈起伏间,她听到了他略恼的呼吸声。
“……没有。”
琉玉唇角微弯,又故作没听清地反问:
“没有什么?”
对方又沉默了很久。
久到琉玉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有不爱听。”
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琉玉回过头来,对上他带着耻感的眸色时,忽而抬头吻了他。
柔软湿润的唇瓣贴上来时,墨麟的脑海空白一瞬。
方才在脑中缠绕成结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在这一吻下荡然无存。
她吻得太蜻蜓点水,墨麟本能地扣住她后脑,要加深这个吻。
却被琉玉抵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挡住。
那只手虽是纤细,却并未娇娇弱弱的寻常女子,若不动真格的,墨麟也很难再靠近半分。
她双眸噙笑,眨眨眼问:
“那你为什么要种金缕玉?”
……真是太恶劣了。
可偏偏这样故意刨根问底的刁难,他也觉得很可爱。
呼吸逐渐粗重,他哑声道:
“他能给你的,我也想给你。”
琉玉一怔,抵在他胸口的那只手忽而卸了力道。
墨麟见缝插针,蓦然攥住她手腕压在榻上。
贴着她的唇碾磨时,另一只手环过她后腰,将她轻巧地抬起,禁锢着她的双臂令琉玉不得不紧贴在他胸膛。
若她是个没有修为的寻常女子,以墨麟的力道,恐怕肋骨都能被他勒断。
琉玉本打算将他推开些,但到最后,或许是墨麟的那句话让她有几分心软,推拒变成了回应。
她将墨麟拥得更紧了几分。
像是在弥补前世那些对他冷漠疏离的岁月。
肆虐的吻蓦然顿住。
墨麟感受着她贴在自己背脊上的力度,于黑暗处缓缓下坠的心也仿佛被这双手托起。
他至今无法给琉玉对他骤然转变的态度,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什么也没为她做过。
或者说,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些什么,就一度被她定了死罪。
可就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他想找到这个答案,他必须找到这个答案,否则即便她在他的怀中安眠,墨麟也仍然觉得或许会有一天,一觉醒来,她又变回之前的那个样子。
直到此刻。
他将本不该透露给任何人的弱态向她展露,她并没有嘲笑,也没有说些空泛的话安抚,只是用沉默与拥抱回应。
那样轻的一个拥抱。
还不够。
远远不够。
墨麟收拢双臂,将她捞入腿间,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
琉玉听到有什么滑腻柔软的东西在帐内蠕动,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琉玉螓首微昂,望着头顶纱帐鸾凤和鸣的图案阻止道:
“我困了。”
明天要忙的事还多得很呢。
已经伸出去摸药丸匣子的触肢停了下来。
俯首在她凌乱衣襟内的妖鬼抬眸。
“你知道那天在玉山,慕婆婆跟我说了什么吗?”
他唇舌轻舐,在琉玉的微颤中慢条斯理道:
“她叫我顾念你的身体,叫我们不要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床榻上,不能纵欲,要节制……你觉得呢?”
琉玉攥住他寝衣: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实话说,我觉得慕婆婆的来历或许没那么简单,她不仅能将那么复杂的魔语拆解得可供外行人学习,还对九方家了解颇深,幕僚之责,她完全能够胜任,即便是这方面的事,也该多听她的。”
听着她不成调子又认真附和的声线,墨麟面上浮现几分意味深长的浅笑。
他并不常笑,因此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便尤显惊艳。
“我也觉得,既然如此,她说敦伦之事一周一次即可,我也只能勉强听从了。”
琉玉微睁双目。
这个妖鬼,居然学会耍心眼了!-
第二日墨麟起得很早。
因和琉玉计划了要去一趟妖鬼长城外,探查相里氏在太平城的情况,所以在临行前,墨麟需将九幽的一些政务处理妥当再走。
琉玉却困得有些睁不开眼。
人的精力果然是有限的。
从前在家时她从不赖床,但到了九幽之后,既要思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晚上又要应付跟艳鬼一样缠着她不放的墨麟,以至于琉玉眼看着卯时都快过了,这才慢吞吞地起身。
提神当然是练剑最快,琉玉叫上刚刚与女使换班的朝鸢,在极夜宫内找了处无人处练剑。
“——小姐,好像突然进步了很多。”
不过二十招,朝鸢的额头便已经覆上一层薄汗。
琉玉却仍然游刃有余。
练习用的剑簪品级不高,手中玉剑很快便耗尽玉炁而碎,女使奉上一匣子新簪。
“唔,可能是因为最近有些感悟。”
曾为九境巅峰的感悟,与如今刚入七境的朝鸢切磋,确实是有些欺负人了。
琉玉回眸看向朝暝,眼眸明亮:
“不然试试你们两个一起上?”
朝暝眉梢微挑。
他虽然只是六境修者,不过若是同朝鸢合力,连八境巅峰的修者都能碰一碰,这也是他们这对双生子年纪轻轻就能担当琉玉亲卫的原因。
“既然小姐这么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少年抬眸露出笑意的一瞬,已陡然闪至朝鸢身旁。
庭中幻术化成的山樱花被他掠动,触之即逝的粉白花瓣中,少年并指绘成符箓阵法将琉玉困于其中。
朝鸢背后的长刀同时绕过背后,携着浩大之势凌空挥落——
朝鸢平淡的眼珠蓦然一睁。
消失了。
本该被短暂困于阵中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朝鸢身后,朝暝也是一惊,旋即立刻双手合掌。
炁流化符,如锁链般四面八方包围琉玉,而朝鸢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反身便穿行于符链之间,与琉玉交手。
朝暝心头颇惊。
被挡回来了。
小姐一边与朝鸢交手的同时,一边炼化周遭碎石,扰乱了符链的轨道,符链的轨迹不再受他所控,所以就连本与他心有灵犀的朝鸢也被符链干扰,束住了手脚。
一局结束,琉玉手中玉剑在将要刺到朝鸢咽喉的一刻碎裂成玉屑。
少女扬起一个明丽笑容。
“……小姐到九幽这些时日忙于琐事,我还以为小姐会退步呢。”
朝暝回过神来,从女使手中接过擦汗的巾帕递给琉玉。
“小姐何时想到这种……奇怪的路数的?”
他本来想说穷酸,但因为是小姐,所以咽回去了。
仙家世族的人修行,除了绝对的实力之外,还讲究招式华美风雅,身法如惊鸿游龙。
规矩是严苛了些,但若是自幼如此修行也就习以为常,很难改变。
尤其修炼炁一道的,最次最次,也得拈花弄叶以作武器,哪有拿那些蠢笨石头招呼的?
琉玉擦了擦额角汗珠,了然地回眸瞥他一眼:
“你是想说穷酸是吧。”
朝暝蹭了蹭鼻尖,讪笑。
“相里氏用无量海还不体面呢,术法漂不漂亮不重要,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琉玉盯着朝家姐弟的脸道:
“明白吗?”
前世他们与相里氏那些服用了无量海的修者交手,那些受药丸影响的修者路数诡谲,朝鸢和朝暝缺乏应对非常规套路的经验,吃了许多苦头。
姐弟两人并不知琉玉为何这么说,但还是乖顺点头。
“这次小姐离开九幽,还是不带上我们吗?”
朝暝想起这件事,眉心微蹙:
“上次小姐与方伏藏交手,我们虽不在现场,但听方伏藏提起也觉得心惊胆战,那人可是实打实的八境实力,要是再发生这种事——”
“不必担心,我此去不是要与他们正面硬碰硬的,带上你们若是身份暴露,才更危险。”
琉玉这话半真半假。
考虑到易容幻术可以被人识破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心中仍然存着前世的阴影。
她忘不了相里家的人将朝鸢朝暝从她面前拖走的一幕。
所以在她彻底解决掉相里家之前,她绝不会让他们再有任何被相里氏所擒的可能。
“而且以墨麟九境巅峰的势力,他当我的亲卫,还不够可靠吗?”
这倒也是。
朝暝勉强接受,在一旁替琉玉斟茶。
朝鸢却蹲在石凳上打量琉玉。
“小姐,很信任他,为什么?”
琉玉眼也不眨,捏起桌上一块点心喂朝鸢吃下:
“因为他笨,既笨还好骗。”
朝暝表情复杂地瞥了琉玉一眼。
回想起那位妖鬼之主阴郁冷淡的眉目,那种看谁都像在看死狗的睥睨目光,他觉得小姐看到的东西仿佛和他们不太一样。
朝鸢鼓着腮,咀嚼了一下。
“那彰华公子?”
琉玉微怔。
“小姐以前,不也是信任他吗?”
鬼戏仙游祭那日,朝鸢听到琉玉对彰华的质问。
小姐怀疑彰华公子会向他父亲通风报信,对阴山家不利,为什么?
朝鸢与琉玉一同长大,虽然她话少,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和琉玉有关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上。
小姐对彰华公子的喜欢或许不及檀宁小姐的十之一二。
可在那些围绕小姐的世族少年中,她待彰华公子已经是难得的亲近。
怎么突然就到了如此针锋相对的地步?
是因为,当初小姐提出要嫁去九幽后,阴山家上下都想阻止小姐,唯有彰华公子连劝都未曾劝过一句吗?
朝鸢不太懂。
“因为——”
琉玉拖长了语调,在朝鸢和朝暝好奇的目光中,粲然一笑:
“因为他没有墨麟生得好看,我见异思迁啦。”
这算什么答案啊。
姐弟两人颇有些无语地瞧着敷衍他们的琉玉。
琉玉却只是笑而不语。
待到午后,与九幽诸臣议过玉山妖鬼与降魔派残党的事项,墨麟与琉玉才踏上了前往龙雀城的路。
丹髓与山魈鬼女还有揽诸三人乘后面一辆鬼车。
四人正聚在一起玩琉玉送给他们的六博棋。
“听方伏藏说,宅邸和坞堡已经建得差不多了,不愧是妖鬼,建屋架梁就是熟练,要是寻普通百姓来做,恐怕一两年都不见什么成效呢。”
墨麟瞥她一眼:
“你这话最好只说给我听。”
妖鬼最忌讳的无非两件事,一个就是嫌弃他们的妖鬼之态丑陋,另一个就是提他们当年被大晁奴役,没日没夜干活的事。
琉玉却笑笑:“我当然只说给你听呀,我又不蠢。”
她说这话时尾音娇娇的,有种就算是骂人也很难让人生气的感觉。
“……其实说给旁人听也没关系。”
墨麟又道:
“你可比玉面蜘蛛出手阔绰,还让方伏藏安排他们换班,做三日休一日——还好只是建一个坞堡,若再大一些,再多钱都不够你花的。”
琉玉丢给他一套寻常布衣换上。
已经出妖鬼长城了,他们可不能再穿这一身尊主尊后的服饰。
“已经不太够花了呢。”琉玉背过身去解衣带,“还好当初离开太平城的时候,假借仆役携财逃跑作为掩饰,把我三叔的小金库都给抄走了,否则只靠我嫁妆里的那些钱,恐怕还真捉襟见肘。”
腰带系得有些紧,这样繁琐的服饰,琉玉一贯不擅长穿脱。
从后方绕过的一只手,倒是很娴熟地替她解开。
“加上玉山缴获的那些资财呢?”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上,手指灵巧地解开一层又一层的衣袍。
明明是很正经的替她更衣,却因为在狭小车室而显得有些暧昧。
“一码归一码,”琉玉道,“这是在为我家的事布局,当然不能用你的钱,不过你也别急,有我用你们九幽的人的时候。”
“你现在就可以用。”
解到中衣,琉玉见他的手挪到里衣腰带上,一把攥住他手腕丢开。
“先得摸清相里家内部情况,但世族内部牢固如铁桶,更何况他们背地里做的是无量海这种勾当,肯定藏得更加隐蔽——”
琉玉推他转过去换自己的衣服,继续道:
“不过方伏藏已经奉我的命令调查过了,相里家占据太平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招人,应该是为了种植制造无量海所需的仙草灵植,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先去龙雀城看看【即墨氏】的坞堡建得如何。
再入太平城想办法潜入相里家。
听上去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但都不是他想做的事。
墨麟垂目勾过衣带,缓缓系上。
“你的意思是装作寻常平民?我倒是无妨,你恐怕很难装得像。”
琉玉也将衣带系好,剩下一头流丽乌发如绸缎垂落,一看便是衣食无忧的人家才能养出来的,不过他们此行先在龙雀城落脚,无需现在就伪装得面面俱到。
“谁说我装不像?”
琉玉心想,她好歹风餐露宿十年,能在世族追捕下藏匿行踪,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可刚一转过头,束起长发,一身布衣的青年映入眼眸。
平日墨麟那身绿衣虽旧,却也是名贵绸缎,再加上他模样生得好,不言语时其实也自有几分内敛沉郁的俊美气质,偶尔会让人错认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世族公子。
但此刻换上这身利落的束袖布衣,又将乌发高高扎起,眉目间的凌厉肃杀之气便半点也藏不住。
没了宽袍大袖做掩饰,线条紧实的腰背显露无疑。
宽肩窄腰,手长脚长。
浑身都是属于青年男子的侵略性,与温文尔雅的世族公子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目光打量着琉玉,看她一副荆钗布衣难掩绝色的模样,眉梢轻扬:
“像什么?像逃难途中被山大王抢走的大小姐?”
被他讥笑的琉玉抿了抿唇,不甘示弱道:
“你倒确实能以假乱真……就是太真了,像给一屉馒头就能犁三亩地的糙汉子。”
第47章
抵达龙雀城已是傍晚。
暑日已至, 傍晚凉爽的空气吹散了龙雀城被炙烤了一整日的闷热,在城外一里便舍了车架的琉玉等人步行入城。
“肚子饿了。”鬼女眼珠滴溜溜转,怼了怼身边的蓝衣妖鬼, “山魈,快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山魈白了她一眼:“就这种城墙破了大洞都没人修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尊后的坞堡离得应该也不远, 忍忍吧。”
鬼女顿时垮下脸来,那还有好远,她现在就饿了嘛。
旁边递来一个油纸包。
“要吃点饴糖垫垫肚子吗?”
鬼女接过丹髓递来的饴糖,眼睛都亮了几分, 三下五除二拆开拿了一块放嘴里, 待舌尖刚尝出味道时,她脸色顿时大变。
“好……好难吃的糖……要死了……”
揽诸一惊, 连忙把鬼女扶着他的手扒拉开,看向丹髓:
“你给她吃什么了?”
丹髓爽朗一笑:
“哈哈, 我们西陵城种出来的小麦做的饴糖呀, 果然很难吃吗?”
原来是用他们九幽种出来的小麦做的,那难怪了。
揽诸笑容恶劣:“让你嘴馋, 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活该。”
面色惨然的鬼女一眨眼就窜到揽诸的肩上揪他头发。
走在前头的琉玉与墨麟无视身后打闹,观察着龙雀城内的情况。
琉玉道:“龙雀城的守备力量比我想象得还要薄弱,这个点,我们一路行来几乎没看见几个巡逻的修者, 难怪月娘会向我推荐此处作为即墨氏的发家之地。”
不提玉京城那样的天下富庶之地, 就说南陆任何一个小城, 也至少会有三重守备。
第一重是城主掌握的铁骑队,理论上是吃官家饭, 听命于王畿,不过实操上,这些城主大多都是仙家世族推举上去的人,本质听命于世族。
第二重是驻扎城中的世族部曲,主要守卫自家门户,若城中有变也会彼此互通往来,共同应对。
第三重便是一些地方豪族,他们的部曲力量薄弱,遇事顶多只能起到通风报信之用。
之所以有这三重守备,一是防着疫鬼这样的魔物夜袭城邑,不仅食人,还会散布疫病,二是防着流民军闯入城中打家劫舍。
如今仙家世族急剧扩张,天下战乱不止,流民越来越多,已成一股不小的力量。
墨麟平视前方,缓声道:
“龙雀城五年前被疫鬼所侵,世族全数撤离,城内百姓几乎死绝,田野荒废至今,想要复兴此城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长城以南大大小小二十四座城池,龙雀城这样的小城不知有多少,无利可图,自然成了空城。”
琉玉偏头看他一眼。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墨麟眸色微动:“毕竟是毗邻妖鬼长城一带的城池。”
“是吗?”琉玉轻笑,“我还以为你是心中早已谋略,想着有朝一日必出妖鬼长城,所以才对长城外的城池都了如指掌呢。”
这话说得极危险。
这个略识几个字的泥腿子妖鬼之主当初本可一鼓作气杀遍仙都玉京,却没有图一时意气,而是选择退居九幽,主动与远在南边的仙都玉京和谈。
琉玉未出嫁前,被仙家世族千叮万嘱的一条就是要摸清墨麟的心性。
弄清他这一步步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环环相扣。
单这一条消息,若是传回仙都玉京,不知会引起多少涟漪。
墨麟默然片刻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勾了勾唇角:
“有句话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便等于是明牌了。
他时刻关注着妖鬼长城外城的动向,对这些城池的来龙去脉都摸得透彻,为的什么?
远交近攻,国之策略。
他果然也有南下之意。
琉玉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不免泛起些许涟漪。
前世她尽管深居集灵台避世修行,但明里暗里都派了不少暗探眼线渗透极夜宫,想要弄清九幽未来的全盘规划。
谁料这极夜宫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手底下的妖鬼除了能打,大字不识几个,只服从,不思考,真正的权柄全都集中在墨麟一人手上。
也就是说琉玉除非变成墨麟肚子里的蛔虫,否则探不到任何真正有用的消息。
不信邪的琉玉还曾尝试过美人计,试图在他意乱神迷时套取情报。
结果但凡事关九幽,他清醒得比谁都快,还反过来趁取悦她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最后往往是琉玉先溺于美色与欢。愉,无心再去编织陷阱引诱他上钩。
结果这一世,他居然就这么坦然承认了。
呵呵。
前世那么多次,就不该让他爬上自己的床榻。
“前面有间面摊,”琉玉忽而回头道,“鬼女不是饿了吗?先去对付一口吧。”
荒凉街道上大多店铺都已预备闭户,也就唯有这家面摊还冒着热气。
只不过龙雀城荒凉,面摊也简陋,只有一碗素面不说,上头还只吝啬地飘着两片青菜叶,连这些妖鬼都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结果抬头一看,他们金尊玉贵的尊后倒是眉头都不蹙一下的吃光了。
对上山魈等人的惊愕目光,琉玉指尖叩了叩桌面:
“入城前跟你们说过,易容幻术能掩容貌,却遮掩不了举止,细枝末节最易暴露身份,若连一碗面都吃不下,还是趁现在就回九幽吧。”
众妖鬼一顿,连忙抱起面碗吸溜吸溜地往肚子里倒。
一边喝面,一边打心底地刷新了对琉玉的印象。
墨麟面前的那碗早就吃光,他对食物的要求从来就是能吃就行。
但琉玉,确实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眸光落在那碗吃得干干净净的面碗上,良久才挪开视线。
“天色已暗,差不多可以上山了。”
【即墨氏】的坞堡在龙雀城西郊的墨山之上。
入夜之后,琉玉一行人不必再步行,很快便乘夜色越过山岭,抵达了墨山的坞堡处。
收到消息的月娘提着灯盏,与几名守卫在门口迎他们。
“尊后!尊主!”
夜雾中,远远就在朝琉玉挥手的小姑娘扬着大大的笑脸,一路小跑而来。
“这么晚来,尊后一定饿了吧?坞堡内已经备好了晚膳,哦不对,尊后要先洗手更衣对不对?也都备好了!尊后留神,这门槛容易绊脚——”
月娘嘴上说着小心,自己却被绊得往前一跌。
被月娘挤到琉玉身后的墨麟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叽叽喳喳地,吵死了,方伏藏就教给你这个吗?”
冷飕飕的声音响在身后,手脚离地的月娘缩了缩脖子,朝琉玉可怜兮兮递去求救目光。
太凶了!
好可怕!
琉玉抿唇轻笑着拍了拍墨麟的手背,示意他放人,旋即才对月娘道:
“我们一行人都用了易容幻术,你怎么一个个对应上的?”
好不容易双脚落地的月娘蹭地一下就扑到琉玉边上,昂头讨好地笑:
“当然是尊后气质出尘绝俗,如仙子下凡……好吧,是我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拆了我师父的琉璃镜片,把里面的离光阵分解出来了。”
后面的山魈眉头紧拧,从琉璃镜片里还能拆出什么离光阵?什么玩意儿?
“你听懂了吗?”山魈问揽诸。
一口气吃了五碗面的揽诸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听懂什么?”
……算了,他们极夜宫的妖鬼确实该多读点书。
琉玉倒是听懂了。
正因为听得懂她才觉得心惊。
琉玉打量着月娘,道:“给我瞧瞧。”
月娘嗅到琉玉感兴趣的意思,顿时铆足了劲要展示一番,连忙阖目释炁。
再睁开眼时,她的右眼浮现出花纹繁复的金色纹理,正是嵌在琉璃镜片中的离光阵。
“就是这个。”
月娘解释道:
“我改良了一下,这样不需要取琉璃镜片,也能随时通过调动炁阵,分辨易容幻术了。”
墨麟的眸色也有了几分变化。
别看只是省去一个掏琉璃镜片的动作,只这一点,就能在实际使用时大大提升效率。
如果当初琉玉与方伏藏初战时,方伏藏是直接调动炁阵,就不存在被琉玉击碎琉璃镜片而无法分辨的情况。
还好这小姑娘被他们收归己用——
余光瞥见琉玉的神色,墨麟视线定住。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啊。”
琉玉咬字缓慢,夹杂着晦涩复杂的情绪。
难怪前世到了她身死的那一年,仙都玉京的戒备越来越严,她的行踪也越来越藏不住。
琉玉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原来仙都十二将尽归燕无恕麾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哪怕不借助琉璃镜片,任何易容幻术也瞒不过他们的眼。
琉玉一直以为是燕无恕想出来的办法。
没想到——
月娘原本以为会得到琉玉的夸奖,却不知为何眼前少女的神色与她的预料有些不同。
不明所以的月娘只能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尊、尊后也不必担心,这个离光阵是用来分辨敌人的易容术的,我改良了玉容蝉纸,今后我们自家人易容,可以用这个,不管是琉璃镜片还是离光阵,都没法看破的。”
她迅速从怀里取出易容蝉纸,双手奉上,仔细观察眼前尊后的表情。
琉玉幽深的视线落在那灵光流转的蝉纸上,面色瞧不出喜怒。
“真厉害,”她捏了捏月娘的脸,眼尾弯弯道,“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月娘直觉觉得危机仿佛解除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含含糊糊答:
“不、不用奖励,尊后待我这样好,都是我分内之事事事——”
她的脸!脸要被捏肿了!!
琉玉恨不得能从她脸蛋上拧一块肉下来,让她知道在脸上动刀子是什么滋味。
她前世根本没关注过燕无恕这个人,对他究竟是如何爬得那么快并不清楚。
但从这一世的蛛丝马迹看来,他能有当三姓家奴的本事,恐怕不止是靠他自己的能力,更是与他这个天赋异禀的妹妹脱不了干系。
还好。
当初燕月娘追来九幽的时候,琉玉没有因为燕无恕的迁怒而放走她。
一个能轻易破解易容幻术的人,就算自己不用,都绝不能留给自己的敌人。
“研制这东西必定所耗不菲,钱从何处来的?”
月娘老实答:“尊后之前给我的零用,还有从师父身上骗来的。”
垂眸见月娘被捏得泪汪汪的模样,琉玉轻哼一声,松了手。
“以后这方面的钱不用你出,跟你师父说一声,单独从我这边划——这个给你。”
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丢进了月娘的怀中,脸上还有红印的小姑娘懵懵懂懂举起来一瞧。
“哇——神玉!是神玉!”
记吃不记打的小姑娘将手中神玉举得高高的,两眼冒光。
神玉价值万金,有价无市,其中蕴藏的玉炁,不管是用来修行,还是嵌入法器,都是稀世罕见的好材料。
几个月前,她还是只能给家里打杂的小仆人,几个月后,她竟能得到一块属于她自己的神玉!
“尊后尊后,您只捏一边脸吗?这边也捏捏吧,不然这玉我都收得不安心……”
巴巴跟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只恨自己没有小尾巴,不能以此表达自己此刻的激动之情。
见月娘又贴了上去,忍无可忍的墨麟一把揪住她丢开,冷声道:
“唤你师父来,别在这里碍事。”
方伏藏早就在堂内等候,见他们在外面迟迟未入,便出门相迎。
目光在月娘与解开易容幻术的其他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方伏藏并未发问,只侧身迎他们入内,顺便将月娘拽到身后。
待人都进去了,才嘱咐她:
“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你怀里那是什么?”
“尊后给的神玉!”月娘笑眯眯道,“只有我有,师父没有呢。”
“呵呵,再不睡给你没收了。”
月娘闻言脸色骤变,转头就马不停蹄地往自己房间跑。
方伏藏头疼地叹了口气。
此刻的琉玉和墨麟已经登上了坞堡最高的主楼。
从三层高的主楼朝四周望去,浸没在浓稠夜雾中的坞堡不断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值夜岗的妖鬼正在动土。
人族的视线在黑暗中并不明晰,但琉玉也仍能在夜雾中分辨出一些非人的触肢,正在无声地掘地,夯土,砌墙,抹灰,一座屋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悬在檐角的灯笼在风中轻摇,夜雾中一线烛光将熄未熄。
“难怪我们在面摊吃面的时候,摊主劝我们莫要上山。”
琉玉无奈扶额,道:
“这看上去的确很像山中闹鬼。”
“先不提闹不闹鬼,”墨麟偏头看她,“这坞堡建好后起码能容纳十万人,整个龙雀城才只有三万人,你耗费巨资,几乎花光了你的嫁妆,建这么大的坞堡,是打算装什么?”
晚风拂乱她几缕发丝,琉玉手肘落在围墙上,尖尖的下颌抵着掌心。
“当然是装我的野心咯。”
她的语调轻盈如玩笑,但望向无尽长夜的眸色却深邃如墨海。
墨麟凝视着她的侧影。
这样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混杂着野心与仇恨,甚至还有几分不安定感,又将它们很好地藏匿于平静表象下的模样。
“那恐怕又太小了些。”
琉玉回眸瞧了他一眼。
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好像什么都明白。
明明对于这一世的墨麟来说,他们朝夕相处也不过两个多月,却似乎比前世的百年婚姻更心意相通。
长睫低垂,琉玉只是看了眼他的手,那只手便已贴住她微微合拢的掌心,强势地撬开她五指,亲密无间地与她贴合,紧扣。
琉玉仍站在那里未动,双目凝视着她的墨麟亲吻着她的手背,道:
“得再打下更多的城池,妥帖安放好大小姐的野心,才行。”
琉玉笑了-
翌日清晨。
太平城在熹微晨光中苏醒。
相里氏宅邸内的主人还未醒来,满府上下的女使仆役早已忙碌了一个时辰,身为大管家的司徒楠在府中几乎算半个主人,此刻迟迟到来,在廊下中央的那把椅子上落座。
侍奉他的管事递上茶水与账册,留着两撇胡须的司徒楠一目十行。
随即眉头又紧蹙起来。
“上个月不是跟你们说要节省银钱吗?怎么还是花出去这么多?”
那管事忙道:
“您不是不知道,太平城都被那些贱奴搬空了,上头又要开垦荒田种灵植,每天流民佃户跟水似的往咱们家涌,是人就得吃饭——”
“原来流民是人。”
司徒楠说话时,两撇胡须在鼻息下颤动,肚子上那层层叠叠的赘肉也跟着抖动。
他阴阳怪气地笑着,对那仆役道:
“这么金贵,不如把你的饭食分给他们,让他们吃个饱如何?”
灰衣管事讪笑着:“您说笑,说笑……”
司徒楠陡然变脸,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膝盖骨重重砸出一声清脆声响。
“我告诉你,少主破境在即,家主也再三强调灵植种植不得误了农时,钱就这么多,人手却还不够,若十日后家主问起灵田进展,有半分差池,就拿你去沤肥,听明白了吗!”
管事痛得冷汗涔涔,口中却呼:
“明白,明白,已经在寻了,今日又有一批流民进了庄园,月钱减半,吃食减半,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些月钱要得太贵的,也尽快寻到替补,将他们撤下来,换更便宜的人手顶上。”
司徒楠这才面色稍缓,卷起账簿拍了拍他的脸:
“还算机灵,记住,裁撤归裁撤,进度不可缓。”
管事连声应下,司徒楠挥挥手,堆满笑意的管事一瘸一拐地退下。
退至这位五境修者听不见的地方后,这名灰衣管事才变了表情。
他恨恨啐了一声: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当是从前能使唤妖鬼的时候?去他大爷的,现在这个世道,各家都铆足了劲把流民往自家搂,我上哪儿给他弄光干活不吃饭的玩意儿使唤?”
别的人家也就算了。
相里氏手握《仙农全书》,独门粟稻远比市面上那些寻常粟稻产量高,可以说这天下除了阴山氏,最不缺粮食的就是他们相里氏。
结果他们相里氏的地盘上倒是时常饿死人。
一旁候着的随从递上帕子:
“今早庄子里招人的管事说,这一批流民里倒是有几个堪用的,尤其是有个青年,力大无穷,一个人能干十个人的活——”
一听这话,灰衣管事眼前一亮。
“好好好,这人可得留下来,开了炁海没?”
“好像……没有吧。”
“要真能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我出几颗丹药……不行,还是从他月钱里预支一部分,再从咱们家低价拿点丹药给他,要是真有点天资,他一个人就能当五十个人使。”
灰衣管事笑得美滋滋,连膝上的痛都忘了。
少五十个人的月钱,最多给他月钱翻个倍就行,这笔账谁不会算?
“不过我听说那人有个条件——”随从一边扶着灰衣管事上车一边道,“他还有个小媳妇,说他小媳妇干不了活,要是我们能让他那小媳妇也随他一道留在庄子里,他就干,还不用涨月钱。”
就没听过这么傻的要求,难不成真是人傻蛮力大?
灰衣管事脸都快笑烂了,坐在朝庄子而去的车架上悠悠道:
“别说他带个小媳妇,我再送他一个都行……又不值几个钱。”
此时此刻,正在相里氏庄园上的琉玉不知这番对话,只坐在田坎树荫下,悠闲地看着正赤膊挥锄的高大身影。
烈日当头,汗珠顺着他充血的肌肉一滴滴的往下滑。
钟离家制造的机巧从他身旁缓慢经过,却不及他速度快,力道足。
庄子上不少人纷纷朝着这个青年侧目。
在田坎旁短暂休息的众人无声看着这一幕,又有许多道视线欲言又止地落在看上去身娇体弱的琉玉的身上。
琉玉恍若未见。
她正与旁边的大娘闲聊,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龙雀城有个即墨家的事。
“……听闻那个即墨家虽然规模不及相里家大,但饭却管饱,要不是这一路实在没了盘缠,我身体又虚,走不到龙雀城了,我们也不会来相里家……”
大娘将琉玉上下打量了一番,捏了捏她的手臂。
她看了眼墨麟,又看了眼琉玉,咂舌道:
“那倒也是,你男人这副模样,你不虚谁虚啊。”
第48章
大娘年逾四十, 已是生育了四五个孩子的妇人,谈起这等男女之事百无禁忌。
转头却又意识到眼前少女瞧着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小姑娘面皮薄, 不好青天白日说这些。
她便顺着琉玉方才的话往下问:
“啥即墨家?我咋没听说过?”
转了个弯才明白大娘意思的琉玉难得面露赧然,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神色如常道:
“……我也是在北上逃难的途中听人说的, 似乎是个乾元年间的没落世族,原本定居中州章尾,魔祸时举族北渡,都成寒门了, 没想到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八境修者, 一下子重新发了家,如今侨居龙雀城, 正缺人手,四处招揽流民呢。”
大娘一边用草帽扇风, 一边瞧着琉玉的脸认真听着。
第一次用易容蝉纸的琉玉给自己捏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容貌, 脸蛋略圆,鼻梁稍塌, 但比起原本那过于秾艳的五官,这样的模样显然更具亲和力。
聚在田坎旁休息的还有几人,追问:
“那给多少月钱?”
还有人半信半疑:“真能顿顿吃饱?别是骗人的吧。”
相里氏这么大的世族,尚且开不出这样的条件呢。
“她说你们就信啊。”
一个年轻女子轻蔑地扫来一眼,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 看琉玉的眼神有些尖锐:
“说不定她自己就是即墨氏派来散布消息的, 真听了她的去那个什么即墨家, 我们吃不吃得饱说不准,恐怕她自己倒是能从中抽一大笔钱吧。”
听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话, 周围蠢蠢欲动的心又消停几分。
年轻女子冷哼:“什么即墨家,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里冒出来的穷世族,哪里比得上相里氏稳定靠得住?”
周遭众人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这些仙家世族大鱼吃小鱼,前一日看起来还有头有脸的大户,明日就被另一个世族所吞并。
对于世族而言不过是兵棋一步,但这一步落在他们身上,便是妻离子散,血流成河。
所以这些流民都愿意去更大的世族,哪怕吃不饱饭,至少不必担心被世族倾轧的战乱波及而亡命。
琉玉也没争辩,只是故作无辜地瞧着她:
“啊?什么抽钱?我怎么听不明白?我只是跟大家伙闲聊几句,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抽过成啊?”
年轻女子陡然闭嘴,不吭声了。
身后传来她丈夫的呼唤声:
“再歇都快歇到明日去了,赶紧回来干活!累死我了!”
这年轻女子也是性情泼辣之人,她瞥了远处的墨麟一眼,咬牙切齿地对自家丈夫道:
“我连口水都没沾湿嘴皮子,就把你累死了,就这点本事,累死你正好,我趁早改嫁!”
泼辣叫骂声与田里的低笑议论混成一片。
墨麟抬起汗涔涔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仙都的无色城很大,除了妖鬼角斗的狝狩场外,城内也有许多这样的田地。
有时他们会耕种相里氏送来的粟种,有时则被带去周围几个城邑,替世族没日没夜的兴建巍峨的剑阁、华美的玉楼。
做这些事对他而言很顺手。
但那时的他尚且年幼,胸膛里有愤怒的火日日炙烤,无处发泄,恨不能闯出这个牢笼,将天底下所有的世族统统杀尽。
怒火最盛时,脑子里的层冒出过许多许多,令他至今回忆起来都有些后怕的念头。
他差一点,就付诸行动。
直到——
头顶烈日被一片荷叶遮住。
“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墨麟回过神来,看着撑着荷叶清凌凌站在他身旁的少女。
和浑身散发着热气的他不同,少女与他相碰的肌肤绵软微凉,即便故意将肌肤涂黑了些,也透着娇生惯养的细腻。
琉玉微笑着,声线放低:
“方才丹髓假装迷路过来给我打了个暗号,她已经打听到庄子里哪几位管事负责培育灵植了,这些时日,她和鬼女会配合着想办法与他们熟络起来的。”
他们这次潜入相里氏,分成了两路行动。
虽说吞掉相里氏就能得到《仙农全书》,但即便是琉玉,也不敢说这一次一定能将整个相里氏吞下来。
所以,他们现下的目标是先从相里氏手中夺下太平城,让【即墨家】在世人面前站稳脚跟后,再以图将来。
至于《仙农全书》,虽然这种不传之秘肯定只会授给相里氏自家人,但能从其他管事那里学点皮毛,也聊胜于无。
丹髓当时听完倒是半点不嫌弃,还兴冲冲地保证肯定想办法给她找到可乘之机。
但愿她还能有这个余力吧。
“嗯。”
墨麟接过她递来的水碗饮下,喉结滚动。
“刚才与他们闲聊,这里管事一共有十名,其中统管其他人的那个名叫雷岩,整个庄子的人事权他一个人就能做主,也能接触到相里氏主宅的人——今日他应该就是去主宅见管家司徒楠了。”
正说着,墨麟和琉玉耳尖微动,四目相对。
来了。
“——这就是那个叫林陌的?”
与方才在主宅内任踢任踹,陪着笑脸的模样不同,此刻到了自己地盘上的雷岩被七八个副管事簇拥着走来,田里众人无一不噤若寒蝉。
“看着也就寻常体格,没那么夸张啊,真能干十个人的活?”
“真的,”副管事笑眯眯道,“方才试了,咱们从钟离家买来的玄甲傀翻耕荒地,也就跟他差不多速度,但玄甲傀用一日得烧东陵玉五十枚,加上损耗和请人修理的费用,这成本可贵多了。”
雷岩一听这话,心里小算盘又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他意味深长地对墨麟道:
“既然如此能干,还是给他月钱翻倍……”
墨麟打断:“不用翻倍。”
雷岩的视线落在他身旁的年轻小媳妇身上。
长得最多也就只能算是清秀,但身段却不俗,纵然一身粗布麻衣,但也能看出手长脚长,脖颈纤细……
墨麟不动声色地让肩膀靠前些,将琉玉半挡在身后。
“能换一间单独的屋舍是最好的,破旧都无所谓,我们自己修整就行。”
刚进来的时候,墨麟和琉玉就留心看了一眼,庄上的雇农不像外面的佃农,他们只能住在庄内提供的鸽子屋里,竹子做的床板一层层垒上去,人如鸟雀般挤在狭小鸟笼。
即便不考虑他们晚上要单独外出碰头的因素,他也绝不可能让琉玉去那种地方挤。
雷岩脸色顿沉:“好小子,看你有点本事给你几分薄面而已,居然就敢蹬鼻子上脸,提这么多要求——”
琉玉心头紧了一下,墨麟却扯出一个笑:
“□□事息怒,我们夫妻二人有意在相里氏长留,不得不多考虑一些,白日要干那么多活,夜里放松的动静自然也就会大些,放松不够,白日的活也就干不好,怎么给□□事分忧?”
他的音调不高不低,除了雷岩,其他几个副管事也听得真切,不禁露出了揶揄暧昧的目光。
琉玉鲜少有小女儿家的羞怯情态,但也没到大庭广众下听到这种话也能面不改色的程度。
她佯装羞赧地低下头。
背后却伸出手,在墨麟后腰处狠狠拧了一圈。
墨麟神色如常。
“……也,不是没道理。”
身为男子的雷岩完全能够体谅。
而且他转念一想,他这小媳妇反正也是吃干饭的,还不如趁这功夫赶紧生个娃,给他们相里氏再多添个苦力。
雷岩很快便允了下来。
他正站在一旁,看墨麟翻耕。
整好地后,用经过钟离氏改良的耧车,将不死草的草苗逐一播种下去,最后取蓄水珠给这些草苗定根,这片地便算是种好了。
雷岩见他动作麻利,果真一个人就能当十个人用,不觉心中满意。
此刻已近午时,他对副管事附耳几句,后者得令,立刻向摆开长桌的伙夫将命令吩咐了下去。
伙夫似乎面露难色,但被副管事冷眼一凝,那点反驳的意思顿时烟消云散。
田里众人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待昼食端上来后才发现了不对——
每日本就不多的麦饭豆羹,竟又少了一半。
农人们闹了起来。
但很快,就被镇守庄子的修者压了下去。
琉玉没急着去排放饭的队伍,而是远远观察了一下。
这是太平城内最大的庄园。
修者们井然有序地监管着这些农人,不过高手始终有限,更何况相里氏早就沦落到二等世族。
从她进入这个庄园开始,见到修为最高的不过一名六境修者,还有四五个五境修者各率一队巡逻,其余修者基本在二境三境的水准。
这也不奇怪。
世族相斗,没有人会先攻对方的庄园,除非是为了夺粮食,所以这些修者基本都是用来镇压他们自己人的。
夺下这个庄园,并不困难。
琉玉的视线落在田埂边的雷岩身上。
“这些人简直是不识好歹——”
琉玉忽而开口,令心情烦躁的雷岩不自觉偏头望来一眼。
“如今这个世道,外面多得是连麦饭都吃不上的人,咱们家不过手头紧一些,减了点分量,就如此吵吵闹闹,就该让他们出去见识见识外面流民的日子,准保连月钱都能不收,也要留在相里家。”
雷岩将琉玉上下打量一遍,若有所思地问: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琉玉笑答:“回管事,我们从西境虞渊而来的流民。”
“虞渊啊,”雷岩接过旁边递来的茶,呷了一口,“怎么不南上往富庶之地跑,反倒是往妖鬼长城这边来了?”
“南上之路盘缠不够,且越往南边,那些世族也未必容得下我们了——就像阴山氏,我们都听说他们是一个流民都不收了,还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富呢。”
雷岩道:“阴山氏……像他们那样用人,金山银山也不够花,再收下去,自己迟早完蛋。”
流民是拿来当耗材的,死了就扔。
阴山氏倒请回来做祖宗,自然养不起。
琉玉笑而不语。
“你方才说,多得是麦饭都吃不上的人?”
雷岩抬眸审视着她:
“最近没听说还有什么大批流民啊。”
琉玉从副管事的手里抢来铜壶,给雷岩续茶:
“谁说的,我夫君他们村就有不少人还没找着活计呢,各个都跟我夫君一样能干,可惜相里家不招那么多人,只能再去别的地方寻门路了……”
雷岩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几分。
“各个都跟你夫君一样?”
琉玉眨眨眼,唇畔露出一个天真纯良的笑意:
“他们村天赋异禀,出了名的吃得少干得多呢。”
当然,形状奇形的触肢更多。
“……不过就是,”琉玉顿了顿,故意吊足胃口,“听说相里氏不招那么多人,我们分头走的,他们打算去龙雀城,听说那边的即墨家也招人,还招不少。”
“什么即墨家!”
雷岩舔了舔唇,眼里闪光:
“相里氏是什么样的门第?不比那些破落户强?太平城更是比龙雀城不知繁华多少倍,你赶紧联络你那些乡亲,让他们来太平城!”-
入夜。
天幕群星璀璨,照着下方的太平城。
墨麟刚刚将这处废弃不用的小院子,简单收拾出了能住人的状态,转头刚打算进屋的时候,发现琉玉锁上了门。
因为不欲引起庄子里的修者察觉,所以她没有用势阻隔声音,也没用术法留言,只在门口的泥巴地上用最原始的木棍写了字:
【与族内通讯,稍等。】
阴山氏族內?
墨麟盯着那几个字瞧了好一会儿,脑海中第一反应浮现出几张只见过一面,但却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的脸。
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印象。
内室的琉玉刚用蓄水珠里存的水简单洗漱了一番,此刻正垂发披衣,坐在通讯阵前,苦大仇深地盯着阵内的五个老头。
“——这都是、这都是什么破屋子!我当初就说不让孩子去不让孩子去,谁同意的!到底是谁同意的!”
琉玉沉着脸看着自家的五叔祖,冷静回答:
“是我娘。”
气得吹胡子的老头顿时偃旗息鼓。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琉玉,你跟七叔祖说,是不是那个泥腿子妖鬼蓄意报复!天杀的狗屁妖鬼,居然敢让我们阴山氏的大小姐住这种地方,简直恶毒至极——”
“这些都不重要。”
琉玉双手双臂,盯着这几位族老。
“我只想知道,我送回阴山氏的秘信,是谁拆了,又为什么要给我否了?”
秘信所呈,正是经月娘之手所造的【即墨氏】假谱牒。
它现在还是假的。
但等这个谱牒送去王畿内的仙道寮,加盖神州玉玺之后,便是货真价实的世族谱牒。
即墨氏的这个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进之中,琉玉都不惜亲自下田——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干农活——但也是做出了不小的牺牲,她绝不允许这个计划在最简单的一步上掉链子。
“我娘跟我说,瓒之堂兄进仙道寮,就是专门为我办这件事的,那就肯定不是我娘,到底是谁?”
阵内安静了一会儿。
最后开口的是琉玉的四叔祖:
“是族老团一起决定暂时压下来的,琉玉,我们听说你不仅插手了九幽这次鬼戏仙游祭事变,还在长城以南建了坞堡,收容了九方家的家臣——可有此事?”
琉玉冷着脸不吭声。
四叔祖叹了口气:
“你不吭声,那就是承认了,不管你想做什么,现在都先停下来,家里的事,自有你爹娘还有我们操心,你的当务之急就只有两件事——”
“第一个,在九幽照顾好自己,第二个,好好修行,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不用你管。”
喉间蓦然生出一股酸涩之意。
眼前这五位族老,都是看着琉玉长大的亲人,与祖父无异。
琉玉哪日修行不顺,族老团都得正儿八经开个会讨论一番,若是有什么小病小灾,更是上天入地给她寻天材地宝。
阴山泽对琉玉若是宠爱,这五位老人对她便几乎算得上溺爱。
所以,他们一直不想让她那么早就接触那些鬼蜮伎俩,只盼她心无旁骛地修行,待长大些,再真正深入仙家世族之间的阴谋算计。
谁能料到这一桩婚事,就中断了他们对琉玉的培养。
他们更想不到,不过百年,阴山氏便在仙家世族的围剿下倾覆,独留琉玉一人撑起家族。
琉玉低垂眼帘,半响道:
“我偏要管。”
她若不管,阴山氏或许还会走上前世同样的路。
她从前以为长辈是一座座永远不会倒的山,但她曾亲眼看着那一座座山在她眼前覆灭之后,她又怎么可能再躲回长辈的庇护下假装风平浪静?
“你这孩子——!”
五叔祖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琉玉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虽说娇养得有些小脾气,但大是大非上从不任性。
片刻后,他替琉玉的反常找到了理由。
“肯定是在九幽受欺负了,琉玉才会冒出这么多离谱的念头,天杀的!那个妖鬼让你住这破屋子,自己在他的极夜宫吃香喝辣,当初第一眼见他我就觉得他一肚子坏水,所以才狠狠给他一个下马威,没想到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彰华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和离!回家!出什么事五叔祖替你扛……”
虚扣的门闩被一股炁流猛然一冲,顿时断裂落地。
琉玉意外地转过头。
立在门外杀气腾腾而来的青年还没来得及更衣,仍穿着白日那一身粗布麻衣。
只是揭了脸上的易容蝉纸,露出了原本的冷峻沉郁的面目。
他缓步走来,将手里端着的木盆不轻不重地撂在琉玉脚边。
琉玉摸了摸鼻子,自下而上地打量他:
“……你都听见了?”
“也没有都听见。”墨麟直起身淡淡道,“正好听到‘连彰华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上’这句而已。”
琉玉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家人。
“那是我五叔祖说的,可不是我。”
五叔祖瞪圆了眼。
小白眼狼!
“咳咳——”五叔祖整理好表情,居高临下地瞧着墨麟,“哼,实话而已,叫他听见也无妨。”
墨麟淡淡扫过通讯阵内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冷笑了一声:
“那就请九方彰华的半根手指头,替你们家大小姐洗脚吧。”
第49章
茅草屋内烛光昏暗, 几位族老一开始还并未认清来者是谁。
待墨麟开口之后,阴山氏族老才从那冷沉的语调,以及那双蛇一般的阴冷眼眸中分辨出来, 眼前此人,正是当初火烧无色城的妖鬼墨麟。
哪怕之后又打过几次照面,但无色城被烧当日, 墨麟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仍然刻骨铭心。
周身鬼火笼罩的妖鬼之主率万鬼而出,他亲手拧下九方家、钟离家、相里家、慕容家四名副城主的人头,身上那件属于奴隶的粗布麻衣浸透了仙家世族和他自己的血。
那一日冲出樊笼的妖鬼,其滔天怒意, 几乎让人有种随时可以与整个仙都玉京同归于尽的错觉。
但此时此刻。
同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却与他们印象里那个杀意腾腾的妖鬼之主截然不同。
他手里端的不是人头,而是一盆洗脚水。
几缕被汗润湿的碎发贴在他苍白面颊, 垂下的乌发束起,那身阴冷潮湿的郁气散去, 平添几分少年冷锐, 头顶隐约还能见到一片不知从哪儿粘上的竹叶。
七叔祖目光微移。
大概、也许、有可能,跟琉玉此刻坐着的那把崭新竹椅有关。
见此情形, 五叔祖那一肚子火气也骤然熄灭三分。
“……仙都玉京里,愿意伺候我阴山氏未来家主的年轻儿郎不知凡几,你能有此殊荣,那是你的幸事。”
养气功夫到家的五叔祖明面上并未露怯,但左手盘着的两枚玉珠差点被他搓出火星子。
天爷啊。
琉玉这孩子可真是让他们惯坏了, 什么人她都敢当仆役使唤啊。
虽说他们肯定不希望琉玉在九幽吃苦。
但她也不能把苦全给人家九幽尊主吃了吧?
这妖鬼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与大晁撕破脸皮开战, 琉玉这般使唤他,来日真有什么变数, 这不得头一个杀了她祭九幽战旗?
墨麟瞥了眼五叔祖手中玉珠,扯了扯唇角:
“那是自然,妖鬼粗鄙卑贱,如何能与仙都玉京仙姿俊逸、芝兰玉树的才俊相比?与我结亲,实在是令阴山氏门庭受辱。”
七叔祖低头喝茶压惊,五叔祖抬眸盯着房梁装傻,没人敢接他这话。
他们家最有出息的独苗还在人家手里呢。
倒是琉玉略略挑眉:“难得听你说这么有水平的词,从哪儿学来的?”
墨麟半垂着浮着寒冰的眼,冷然道:
“需要学?你们仙都玉京的人夸自家的青年才俊,夸来夸去不就这几个词?”
“……”
琉玉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放下水盆的墨麟抬脚要走,琉玉从后面拽了拽他衣袍。
“进都进来了,坐下歇歇。”琉玉托着腮冲他道,“反正也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五叔祖睁大了眼:“谁跟他自家……”
还没等他阻拦,墨麟已经一撩衣袍坐下,神色坦然至极。
这小子——
沉下脸的五叔祖紧盯着他。
当初妖鬼墨麟火烧无色城,杀遍五大世族中那些对妖鬼极端手狠的监管者,未曾遗漏任何一人。
如此睚眦必报、绝不手软之人,那日却唯独对阴山氏的人手下留情。
这固然有阴山泽对手下人约束极严,不允许他们随意鞭笞妖鬼的缘故,但他一直认为这个妖鬼有更大的图谋。
比如他想骗取阴山氏的信任,借这桩婚事,吞下阴山氏。
所以当初墨麟在两域和谈后上门提亲,欲以大礼从仙都玉京迎琉玉去九幽,被他拒之门外,还放言:
——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听不懂?那就说得直白些,如此目不识丁之辈,哪怕你抬金山银山,也踏不进我阴山氏的门槛!
虽然最后在南宫镜的做主下,婚事得以进行,但到最后,墨麟也没被允许跨进阴山氏的大门,更别提派遣妖鬼入仙都玉京接亲。
琉玉并不知道这些曲折。
她那时也很忙,忙着舌战族中上下长辈,连墨麟来提过亲这件事都不知道。
随手折了根烧火的枯草,琉玉继续方才的话题。
“即墨氏的事,我意已决,我爹娘也同意了,不管任何人阻拦,我都会继续推进,顺便一提,我人现在就在相里氏内部,如果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远在仙都玉京的你们就能从各路密报听到即墨氏的大名。”
“若是到时候有世族去查阅仙道寮的记录,发现即墨氏只是个空壳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就要把我干掉,而且朝鸢朝暝都不在我身边——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五位族老之前还有几分说服琉玉的把握,此刻得知她已经深入虎穴,身边还只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墨麟陪着,顿时面色大变。
“胡闹!”
“这么大的事,岂能擅自行动!”
“真是在灵雍日子过得太顺,不知天高地厚了!”
“都说了这些事不用你关心,你也帮不上忙——倒是你的修行,能早日突破八境,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琉玉被耳边声音吵得有些头疼,托着腮敷衍道:
“八境而已,快了。”
快了?
族老们有些意外。
琉玉出嫁前刚入七境巅峰,按照他们的估算,想要突破八境短则五六年,长则十数年,这才不到三个月,怎么会快了?
但琉玉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想到这孩子从迈入仙道一途至今,顺遂得就跟阴山氏祖坟冒青烟似的,族老们只当她是又顿悟了,皆目光慈祥地瞧着琉玉。
“没耽搁修行就好,可有什么需要的?最近家中得了几枚檀樱果,还有一支千年血丹莲,改日就替你送去九幽……”
琉玉皮笑肉不笑道:
“不用了,这件事也不用您几位操心,你们帮不上忙的。”
五位族老一怔。
“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怎么就帮不上忙了?”
唯有四叔祖知道这是琉玉使坏心眼之前的表情,正欲打断,就见琉玉扬着一张瑰丽动人的笑脸道:
“双修的确不需要啊。”
……双什么东西?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通讯阵霎时静得可怕。
双修之法虽的确是道家一门正儿八经的心法,但事关床帏私隐,对于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头来说,放在台面上公然议论还是有些尴尬的。
墨麟能感觉到一道道视线,如针一般刺在他身上。
而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唯有琉玉一人怡然自得。
不让她顺心。
那大家就一起尴尬好啦。
“——琉玉。”四叔祖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好好说话,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别每次都来这一套。”
琉玉面无表情道:
“那给个准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族老们知道,琉玉是决心已定,绝无转圜可能。
他们自然不可能真看着从小宠到大的独苗孤身涉险。
良久,四叔祖缓缓开口:
“先说说你们的计划——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必须得有我们这边的配合。”-
借口出来冲凉的墨麟轻掩上门。
这处小院离耕田有段距离,往返不便,但对于此刻乘夜色而来的山魈来说,却也省去了避开闲杂人等的麻烦。
山魈来时,墨麟正在井边汲水。
扔入井中的蓄水珠汲满后回到墨麟掌中,他半褪衣衫,头也不抬,一边冲洗一边道:
“查得如何?”
山魈无声落地,抬首道:
“跟鬼蛱蝶传回来的情报合上了,我在相里氏主宅见到了九方家和钟离家的人,来的应该是九方家三公子九方少庚,和钟离家四小姐,钟离灵沼。”
“确定吗?”
山魈迟疑了一下:
“主宅高手太多,光是能感知到势压的八境高手就有三名,我不敢靠近确认,但鬼蛱蝶的情报向来是八九不离十,来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被水润湿的乌发湿漉漉地垂在背后,微微发卷,如一缕缕潮湿水草笼罩着起伏肌理。
墨麟垂下凝着水珠的睫羽。
九方少庚。
九方彰华的亲弟弟,也是真正得家主精心栽培,委以重任的继承人。
而钟离灵沼,在琉玉离开灵雍之前,一年四试一直被琉玉压得死死的,直到琉玉出嫁后才终于冒头。
这次如果与她同行之人真的是九方少庚,说明她在钟离家的地位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在此时突然出现,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其他情报呢?”
山魈觉得手里的信筒有点烫手。
他挠挠脸:
“其他的,都是些没什么太大价值的风言风语,时间紧迫,要不尊主就别……”
湿冷的手指从他手里抽走了信筒。
里面的第二卷情报,是之前墨麟让散布在仙都各处的鬼蛱蝶搜罗的消息。
【四月初三,公孙氏九公子于玉京城西食舍与友人争执,提及尊后名讳,言‘本公子何时向阴山琉玉献过殷勤,休要将我与妖鬼之妻相提并论’】
……
【四月十五,玉京第一歌楼替琵琶女更名琉璃,以金裳玉簪饰之,据称与尊后有三分相似,玉京世族多慕名而去,言辞轻浮,赤水氏二公子欲聘为妾,尊后之妹檀宁重金夺之,并痛揍赤水二公子】
……
【五月初九,九方家照料金缕玉的园仆暴病而亡,老母登门敛尸未果,于家中自缢】
……
【五月廿七,钟离四小姐剑阁小试夺魁,劈碎尊后一年前留在剑阁之巅的剑石,宫正姬彧问责,自称失手】
……
【六月初五,九方家三公子于宴席上遇申屠氏之女,见对方与尊后装扮相似,命手下当众剥其外袍焚之,此事传开,玉京城女子无人敢穿金裳】
……
每一条都是与琉玉有关的消息。
但每一条都不是什么好事。
山魈看过这些消息后都不免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就按照这份名单找上门去揍人。
他都如此愤怒,更何况尊主。
然而山魈悄悄打量尊主的神色,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到太过明显的情绪起伏。
月影落在他眼下,似朦胧暗影倒映在寒夜碧潭畔。
“暗探不行就明察,想办法潜入主宅内部,行事小心些——尊后给你的咒禁知道怎么用吧?”
他们分头行动之前,琉玉写了一道咒禁存于符箓,可借此封住体内炁海,外人无法探查。
不过若是自行运转炁海,咒禁就会失效,极易被主宅内的高手察觉。
“知道知道,”山魈拍了拍怀中符箓,感叹了一句,“尊后真是会很多躲躲藏藏的旁门左道呢。”
又是易容幻术,又是咒禁符箓。
不像风光无限的大小姐,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逃犯。
听到“躲躲藏藏”四个字,墨麟心念微动。
他抬眸朝亮着烛光的茅草屋内望去一眼。
山魈道:“那我就先走了,尊主一切小心。”
墨麟颔首。
简单清洗之后,墨麟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朝门边靠近。
“……对了五叔祖,以后不管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少说些那种天底下世族少年都拜在我裙下的话,我听了都觉得好笑。”
正事已谈得差不多了,切断通讯阵前,琉玉忽然提了这么一嘴。
“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月旦评给出了这样的品评,如今的阴山琉玉,与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灵雍魁首如何能比?玉京城内,忙着与我撇清关系,顺带踩一脚的人怕是数都数不清吧。”
几位族老一时沉默无言。
四叔祖于沉默中开口:
“此事源于姬氏族人,花灯节月旦评之后,阴山氏已告知灵雍学宫,原定春试之后要赠给灵雍的一万册藏书,和一间藏书阁,已经取消了。”
琉玉有点无奈:“一码归一码,姬氏族人那么多,姬彧宫正也不是每个都能管束到的,何必迁怒。”
“也并非迁怒。”
四叔祖捻须淡淡道:
“这几年来,九方家与钟离家动作颇多,隐隐有挑衅阴山氏地位之意,灵雍学宫乃世族荟萃之地,本就该借此机会敲打一二。”
那倒也是。
琉玉没再劝阻,粲然一笑道:
“既然这样,那一万藏书不如捐给九幽呗,四叔祖你都不知道,这里的妖鬼各个目不识丁,您忍心看我新得的那些妖鬼下属给我丢人吗……”
四叔祖与五叔祖对视一眼。
“咦?这个通讯阵是不是坏了。”
“好像是,听不见声音了。”
“得赶紧找人修一修,否则过几日如何配合琉玉行事?”
“那今日就到此为止,记得好好修行,我们等着你突破八境的好消息。”
琉玉瞪圆了眼,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小老头明目张胆地装傻切断了通讯阵。
“——还装傻!太过分了!”
墨麟推门而入时,趴在床榻上的琉玉还恨恨嘟囔。
“一万藏书捐给灵雍打水漂都不给我,太过分了!”
“他们不是不想给你,是不想给我。”
身后传来一道低缓嗓音的同时,琉玉感觉到自己乱晃的脚踝被人捉住。
旋即便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住她的脚趾。
“不愧是用来做香膏的原料,这么久了,竟还能闻到澹檀花的味道。”
琉玉回过身来,正瞧见他垂眸吻着她足尖的一幕,一时惊得她缩了一下。
“……我说为什么这么香,”琉玉看了眼塌边木盆里的水,“你往里面放了澹檀花的花汁?哪儿来的?”
“偷的。”
他翻身上床,宽大手掌轻捏着她足底,似是想替她消去白日的疲惫。
“相里氏东边的田里种了不少,怕这边太脏你受不了,至少能用花香盖一盖。”
豆大烛光照亮他半张脸,他手指粗粝,捏得琉玉又有些痒,又有一种奇怪的酥麻,让琉玉觉得有些微妙。
琉玉瞧着他认真给自己捏脚的样子,余光所及,是他今晚花了一个时辰收拾出来的茅屋。
和刚进来时堆满腐木,霉气冲天的模样比起来,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甚至还用剩下的一截竹子灌了井水,在里面插了一把不知从哪儿薅来的花,放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琉玉的心忽而软软地陷下去一块。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她抱膝而坐,流丽的乌发如绸缎软软地从肩头滑落。
“这样感觉,还真像寻常的农家夫妻。”
墨麟的指尖微顿。
前面半句他不完全明白,但最后一句他听得再明白不过。
琉玉原本温情的眸光,在瞧见他下腹处忽而一变。
“你怎么又……”
“你念诗的语调很好听。”
他掌心抵着琉玉的背脊,俯身吻了上去。
“再说一遍。”
琉玉别过脸。
“不说。”
“再说一遍。”他声线低缓,没有半分方才与族老对峙时的冷冽,柔缓得不可思议,“刚刚那句,再说一遍好不好?”
琉玉从没听过他求人。
但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像是一种恳求。
“……哪句啊?”
她想起方才她最后对五叔祖提的问题。
——别想着蒙混过去,您刚刚说,‘当初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到底是怎么回事。
追问之下,琉玉才知道墨麟曾登门提亲被拒之门外的事。
如果不是她已经有了经验,记得追问这点蛛丝马迹,恐怕这一世也就这样稀里糊涂被瞒过去,根本不会知道这些内情。
琉玉既有点生气。
又忍不住生怜。
琉玉动了动抵在两人之间的脚。
皙白得没有半分茧子的脚力道很克制,轻柔得像一朵云压了上来。
她感觉到埋在颈窝间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是那句诗……还是,说我们像寻常夫妻的那句?”
喘。息声愈发沉而急,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颈窝与耳廓上,伴随着绵密细碎的吻。
琉玉轻轻地踩着,碾着,因为从未试过,所以愈发小心谨慎。
她想对他更好一点。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脚踝,墨麟几乎是压着她的耳廓道:
“太轻了,琉玉……再重一点。”
重得能让他感觉到疼痛。
疼痛才能令他将她此刻的爱意铭记得更深。
第50章
离相里氏庄园五十里开外的主宅。
晚风吹动长廊卷帘垂下的翠玉流苏, 烛光映着庭中名为昆山夜光的牡丹花,九方少庚支着一条腿靠在窗棂边赏了一会儿,忽而将手里把玩的瓷杯扔入池中, 砸得那朵牡丹花瓣零落。
十七岁的少年勾起唇角,笑意纯然恶劣。
转过头来,他对内室的主座上的相里慎道:
“……之前巴巴地要将珍爱的女儿送到我们九方家结亲, 现在星澜被妖鬼断了一臂,就要把这桩婚事从亲生女儿改为族女,相里家主,是不是太见风使舵了点?”
相里慎满面笑意, 略显发福的身材配上一张八方不动的笑面, 宛如一尊弥勒佛。
只是这笑面太一成不变,便浮现出几分不自然的阴森邪气。
“此话言重了, 二公子,不过是小女突染恶疾, 身体羸弱, 实在不知何日才能调养康复,星澜公子近日也多灾厄, 我请了谶语,恐怕是两人命数相冲,倒是我家族女,与星澜公子一道卜出的谶语十分吉利……”
九方少庚懒得听这些废话,缓缓竖起两根手指。
“《仙农全书》再加两卷。”
相里慎思忖片刻:“百花卷与珍馐卷, 如何?”
绛紫衣袍的少年咧嘴一笑:
“我要仙谷卷与灵草卷。”
弥勒佛一样的笑意淡了几分。
仙谷与粮草息息相关, 灵草涉及各类丹药, 包括无量海的配方,对于已经跌落二等世族的相里氏来说, 每个都是命脉。
“舍不得?”
少年食指懒洋洋地抵着额角,故意停顿良久,指尖有节律地叩着桌案。
每一声都像是某种无言的压迫,相里慎额角滑下汗珠。
“这个族女容色出众,远高于我女儿……”
“或者交出仙谷卷,以及两百颗无量海,也是可以的。”
他的语调悠然,敲击桌案的速度却愈发急促。
相里慎情不自禁地去看他的手指:
“仙谷卷实在是没有办法……灵草卷,灵草卷,外加十万金,这个条件如何?”
桌案上的指尖忽而停了下来,不知为何,相里慎仿佛感觉心脏被人猛然一攥。
短促地停顿之后,敲击节律变得沉而缓,一下一下打在心口,如浪潮一层层扑来,不知何时就会溺住口鼻淹没而上。
“相里家主,您自己听听这话,您觉得呢?”
汗如雨下。
相里慎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
“……那便再换一人,无量海真正的制造者,相里氏旁支之女,相里华莲。”
少年双眸凝视着他,不知何时散开的势似有收回的征兆,相里慎这才察觉到,方才他对自己是在用势镇压,再辅以法家之术施压。
但话已出口,再无转圜之地,相里慎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自从阴山氏平定相里虎叛乱之后,我们相里氏便日渐衰微,族中人才凋敝,华莲是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的天才,若得此女,无量海必定得以完善,发挥它真正的功效,再与九方家血脉相融,不比《仙农全书》一本死物更有价值?”
九方少庚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个砝码压在天平两端,无非是在赌对方更看重眼前之利,还是长远之利。
庭中。
钟离灵沼正在池畔洗剑。
襻膊将宽袍大袖束起,端坐矮凳的少女慢条斯理地清洁手中剑鞭,莹白如玉的手指以软布擦拭这把可击穿重甲的武器,如深闺贵女抚弄琴弦般轻柔。
燕无恕立在她身后,朝他们走来的九方少庚拱手见礼。
“仙谷卷应当是没可能的,”钟离灵沼声线寒似冰棱,毫无情绪波动,“灵草卷总归拿到手了吧?”
“没有。”
钟离灵沼缓缓抬眸:
“你谈了个什么?”
“自然是给我堂弟另择了一位贤惠夫人咯。”
九方少庚瞧着池中暗香浮动的芙蕖,翘了翘唇角,又将视线落在燕无恕身上。
“刑名之术学得还不错,灵沼,你们家何时养了这样一条好狗?”
燕无恕面上笑意不变:“能帮上二公子,是属下之幸。”
钟离灵沼垂目拭剑:
“不管你们谈妥了什么,十日后,新一批无量海,钟离家要分三成。”
“炼器世族,要那么多死士做什么?”
钟离灵沼薄冰似的寒眸落在语气戏谑的少年身上,忽而道:
“你要跟我论这个,那不如我们先来论一论你在宴席上令申屠氏女眷受辱之事。”
申屠氏依附于钟离氏,遇到这么大的事,自然第一时间求到钟离家门下,希望能替他们责问九方家,讨个公道。
可惜这世道,人与妖鬼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与人之间同样如此。
九方少庚知道钟离家不会为了一个小族旁支向自己发难,有恃无恐的他面上笑意恶劣:
“整个仙都玉京谁不知道我讨厌阴山琉玉?她敢在我出席的宴会上模仿阴山琉玉的装扮,就别怪我不给她留面子。”
钟离灵沼冷笑一声。
她举起打磨光洁的剑鞭,折射冷月的剑刃散发点点寒芒。
“当初阴山琉玉骑在你身上揍你的时候,你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现在倒是威风起来了。”
九方少庚缓缓转过头。
“你本事大,从灵雍四试再到我长兄,也没见你赢过阴山琉玉一次。”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交,燕无恕觉察到什么,悄无声息地退至后方。
果然,下一刻两股汹涌炁流相撞,庭中价值千金的名贵草木纷纷遭殃。
气性真大。
退至安全处的燕无恕,朝太平城的上空漠然望了一眼。
前些时日,他收到父亲的传讯,称终于收到了月娘的消息。
月娘称自己已投身某个世族,以后每月寄回一金,无需寻她。
但父亲忧心她安危,且家中法器铺人手不够,仍要燕无恕想办法寻回月娘。
看着眼前这两个恣意任性的世族少年,燕无恕瞳色如墨。
……月娘所投身的家族,最好与他是同一阵营。
否则,他非扒了她的皮-
“姓名,籍贯,年龄。”
“褚揽,西境虞渊华胥城人,年二十七。”
相里氏庄园,雷岩与几位副管事看着由揽诸一人翻耕播种的灵田,眼中满是赞赏神色。
看这速度和体力,这个叫褚揽的人一个人一天就能忙活十亩地的活,而且看着还挺游刃有余。
雷岩笑眯眯瞧着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眼神仿佛在看一头不需要喂草料也能不停干活的老黄牛。
“月钱一月一贯,吃住皆在庄子上,你和你那位同乡都能享受特例,饭管饱,你们要是身上有余钱,也可以交租子,租相里氏精耕的灵植田,月钱还能往上涨涨……”
“不用涨,能吃饱就行。”
揽诸撂下第五碗麦饭,头顶的红发已经用药汁涂成黑色,他扬手冲后面伙夫道:
“这么点饭喂鸟呢?再来三碗!”
雷岩笑容微凝,转头跟身后的副管事使了个眼神。
也不能管太饱了。
明天开始给麦饭里掺点水吧。
“先别只顾着吃,”雷岩问,“你们那位同乡说,你们乡里还有不少人没活干的人,怎么这一次就来了你们十来个?”
揽诸大马金刀地窝在椅子里,笑了笑:
“这周边那么多世族都在招揽流民,我们一窝蜂地都跑过来,万一你这儿要是不收那么多人,这跑来跑去把肚子跑空了,谁管我们饭?”
虽说有故意吊胃口之嫌,但揽诸所言合情合理,若是他们真的一呼百应而来,反而容易令人生疑。
雷岩身旁的副管事附耳低语:
“这群流民有好些连户牒都拿不出,怕是有不少人来路不正,要么是逃奴,要么就是逃犯,我看收几十个也就差不多了,再多,怕是有隐患。”
又有另一人道:“你这不是说的废话吗!这些人要是身份没问题,就我们给的这三瓜俩枣的月钱,还有这塞牙缝的口粮,谁会来干?”
“说得对。”
一名副管事捻须沉思。
“离交付不死草、龙鳞芽、五蕴果还有八日时间,要想凑足上头交代的分量,灌下去的催苗灵液就得一车一车的拉,但今早主宅的人又派人来传话,意思是叫我们还想办法压压成本——已经压无可压了,现在除了从人力上下功夫,没别的办法。”
雷岩没吭声,但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在相里氏的灵田内,这些浇灌了催苗灵液的仙草灵植,最快能五日一收。
但前提是得趁这些灵液在土中的有效期,栽种更多的种苗,才能提高产量,降低灵液的消耗。
需要更多的人力,并且,人力成本还不能增加,只能再往下压。
神仙来了也头疼。
可没办法,事要是办不好,这些世族只需一声令下,监管庄子的修者动几根手指头,就能再换一批能办好事的管事上任。
这个世道,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人,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不远处的田里,由墨麟下令调来的妖鬼干完了白日管事给他们安排的活,正顺手在帮庄子上年纪大些的老人翻地。
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五十出头,常年的饥饿与劳作令他们华发早生,佝偻羸弱。
“真有劲,你们从早上到了以后干到现在,真不累啊?”
那伪装成寻常人族百姓的妖鬼抬起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才哪儿到哪儿?搁我们从前,再翻两倍也都干完了,你们这儿一天还管两顿饭,累什么?”
这妖鬼正是从玉山调来的。
做惯了每日只休息一个时辰的采玉人,突然被调来这边做这种再轻松不过的农活,一点不觉得累。
更何况尊主承诺,干完这票,回九幽就给他们分新屋舍,这活干起来更是浑身都是劲。
那日怼过琉玉的年轻女子不禁侧目。
她小声与丈夫议论:
“一口气来了十几个人,能干一百个人的活,这庄子明日不会还要招人吧?”
她丈夫道:“招就招呗,多点人分担,我们也省事。”
“……笨死你算了,”年轻女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人家干得多花得少,我是主家,肯定恨不得雇的全都是这样的人……那他们还雇我们做什么?”
“到哪儿去找那么多这样的?”她丈夫不以为意,“干活吧,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干好我们分内的事,自然有我们一口饭吃。”
年轻女子瞧着他这窝囊样就来气。
踏踏实实。
这人吃人的世道,踏踏实实只有被人吃的份!
将庄子里无数议论尽收耳中的琉玉,从田坎上脚步轻快的路过。
副管事叫住了她。
“……这庄子上的情况,也就是这样了,虽然我们也不缺人抢着来,但你们这些乡亲,没他们那么爱偷奸耍滑,你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还有多少人,我们庄上都能收。”
琉玉眉梢微动:“多少都收?这不能吧,庄子上不是已经不缺人了吗?”
副管事笑了笑:“缺不缺,也就一句话的事,你这食盒里装满了麦饭,若是有人非要塞猪头肉给你,那不也能腾出位置吗?”
他招招手,随从将另一只食盒递给了琉玉。
沉甸甸的。
轻轻一晃,都是灵株的声响。
琉玉心头冷笑,面上却攒出一个亲切甜蜜的笑容:
“明白了,您放心,明日一定给您办好。”
是个上道的。
副管事满意地点点头。
天色渐暗,劳作了一整日的农人零零星星散在暑气未消的田坎上,珍惜地享受着他们一日中最丰盛的一顿。
“可以通知方伏藏那边,明日和后日,陆陆续续安排妖鬼进入庄子。”
琉玉咬了一口没什么滋味的馍馍,看向揽诸:
“今晚子时前,我会给你一个装满咒禁符箓的芥子袋,你送去与方伏藏他们汇合,将咒禁的事给他们解释清楚,在我和墨麟发令之前,一定要藏好身份。”
揽诸郑重答下。
琉玉看向墨麟:“丹髓那边如何?”
丹髓和鬼女跟他们兵分两路,是去做庄上专管育苗的管事的学徒。
“鬼女给管事用了少量的鬼蛊,趁他昏睡时在房间里搜罗出许多相里氏的农书,不过都是族中能者的专著,并不是《仙农全书》的原本。”
想也知道,管事终究是外人,相里氏也不可能传授他们真正重要的秘术。
“但丹髓发现了一些事。”
墨麟看向主宅东南角。
“每次经过调整的无量海配方,送到管事手中试验时,信纸上都有芙蕖熏香的气味,而且,信纸封面的字迹,瞧着像是女子。”
即便用咒禁封了炁海,妖鬼的五感也比常人敏锐。
琉玉若有所思:
“女子……那就只能是相里氏的族女了,不知是不是要与九方星澜联姻的那个,山魈能有办法查到她的情况吗?”
夺太平城是首要任务。
但若是能弄到《仙农全书》,哪怕是一部分,也是意外之喜。
“不确定,我让他尽力一试。”
琉玉思索片刻:
“让月娘送几只炁灵蝶来,等我们动手时,想个办法把这人也一并掳走。”
墨麟见琉玉胃口似乎还不错,将自己那一小碟野菜放在了她面前。
“昨夜他送来情报,九方家和钟离家的人几乎与我们同时进入相里家,现下还没弄清他们来的目的,最好是打探清楚他们离开的时间,那时我们再动手。”
琉玉夹了一口野菜,偏头看他:
“谁啊?我认识吗?”
墨麟扯动唇角:“这两家会有你不认识的人?”
……那倒也是。
揽诸察觉到一点微妙的气氛,假借去那边取几杯米酒的名义偷偷溜走。
他垂目答:
“是九方少庚和钟离灵沼。”
听了这个答复,琉玉了然颔首。
的确是老熟人了。
“你的消息倒还挺敏锐,灵沼不提,少庚的行踪不是什么人都能打听到的。”
琉玉凑近了些,笑盈盈望着他。
“怎么,妖鬼之主在仙都玉京有些人脉?”
墨麟伸出食指抵住她靠过来的肩膀。
琉玉还以为他是不肯说:
“我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算……”
“不是,”他缓声道,“出了一身的汗,脏。”
正值暑日,烈日炙烤大地,墨麟不觉得有多累,但一日下来免不了汗湿衣襟,一身尘土。
琉玉没料到这个回答,怔了一下。
“确实挺脏的。”
她抿唇轻笑着,忽而挪动身子靠了过去,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
“不过……鉴于我也不怎么干净,在这里我就装看不见吧。”
深蓝夜幕笼罩四野,周遭有农人生起篝火,三三两两围坐在火堆旁闲聊放松。
妖鬼们本不欲与人族太过亲近,奈何琉玉嘱咐他们散布一些有关即墨氏的消息,他们也只得混入其中,与人推杯换盏。
一来二去间,放眼望去,哪怕是墨麟也分辨不出谁是人族,谁是妖鬼。
又或者。
没了那些与生俱来的怪异身躯,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分别。
相里氏主宅今夜灯火通明,有鼓乐笙琵自高台上遥遥传来,坐在田坎上的农人们听着飘散在夜风中的雅乐,不禁有些发痴。
“听说这几日相里家有贵客,谷仓里的粟米都多拉了好几车。”
“不知他们席上都吃些什么。”
“那么多车粟米,岂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也有人道:
“这乐声真好听啊,像是仙宫里的仙乐。”
乐为君子六艺之一,只取乐于上层贵人,与平民百姓在田野劳作间随口所唱的歌谣截然不同。
叮——
夜幕下,众人朝这道乐声传来的地方望去。
只见手持竹筷的少女轻敲陶缶,缶中清水震荡,接连发出几个与远处乐声相似的音调。
“什么仙乐?”
琉玉抿了一口杯中米酒,轻抬下颌,浮在唇边的笑带着几分天真蔑意。
“我拿陶缶敲两下,听着也差不多嘛。”
有看不惯琉玉做派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
“差得多了,贵人们听的曲子,哪里是你随随便便能敲出来的?”
琉玉只是笑着,纤手执着竹筷又继续击缶,接二连三的音节连成曲调,不过并不是什么世族雅乐,而是一曲民间口耳相传的小调。
有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也有人听得专心,跟着哼了起来。
……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
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
墨麟听着周遭附和唱声从三三两两,连绵成数不清的歌声,悠悠回荡在这暑气未散的土地上。
他眼瞳由墨色转为莹莹幽绿,专注又深邃地凝视着琉玉的身影。
他们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
这的确是一首战歌。
有管事听到田野间响起这样的歌声,不免心中打鼓,朝琉璃灯下拨弄算盘的雷岩道:
“……要不要出去叫停?”
雷岩眉头紧皱头也不抬:
“管他们做什么,都是过不了几天都要赶出去的人,也就唱这么一晚上了。”
他说得没错。
第二日,几位管事带领着庄上管事,开始正式裁撤庄上原本的人手。
先是体力跟不上的老者。
再是吃得多干得少的少年。
只剩下年轻力壮的青年,但也仍裁去半数。
反抗不满的声音如浪一波一波打来,却又逐一被相里氏的修者镇压了下去。
妖鬼们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潜入了庄园。
第五日,雷岩看着副管事呈上来的账目,面露满意之色。
果不其然,和前些时日被管家司徒楠甩在他脸上的账本比起来,这一次的账目变得相当漂亮。
待他呈上去,少不了一番奖赏,说不定哪日就能调入主宅。
“对了,”雷岩合上账本,对底下人道,“今日主宅传来消息,午时之后,钟离家的四小姐会来庄子上检验灵田进度,都给我打起精神,这位贵女可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
钟离灵沼的消息在庄子里传遍时,丹髓正趁着昼食休息的间隙,向墨麟传达山魈的情报。
“……山魈打听到,住在主宅东南角的,的确是相里氏的一位族女,名叫相里华莲,他们院中近日不断有绣娘喜娘,以及九方家的人进出,如无意外,跟九方家结亲的人改成了她。”
丹髓揣测道:
“而且,相里慎时常在仙都玉京与本家之间往来,听说庄子的管事说,已经很久没时间关心相里氏的育种了,说不定就连无量海都是这个人研究出来的……可真厉害。”
似乎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纪。
“你若有跟她一样的条件,你也会很厉害。”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筷子,又抬眸纠正道:
“等日后拿到了《仙农全书》,你肯定比她还厉害。”
毕竟前世那样的条件,丹髓最后仍然研究出了能在九幽生长的粟稻,这样的能力,哪怕放在仙都玉京也是少有的。
丹髓一怔,显然没料到琉玉对她如此信任。
她凝视琉玉许久,眸中漾开几分复杂笑意,道:
“以前在无色城时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但现在我知道,尊主为何会这么喜欢您了。”
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仿佛生来就自带一种奇怪的漩涡。
只要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时日,很难不被这个漩涡裹挟,被她所吸引。
琉玉指间的筷子微顿。
她缓缓抬眸,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
“‘在无色城时’,是什么意思?”
丹髓的语气,仿佛知道一些墨麟与她有关的过往。
但丹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好大的阵势。”
“是主宅来的贵人?”
“不,听说是从仙都玉京而来的,钟离氏的小姐。”
闻言,琉玉蓦然回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仆役开道,步撵轻纱。
钟离灵沼仪态端庄,着一身素白纱衣,腰缠剑鞭,容色皎然如冷月,其无上神姿,令庄子上这些农人无不惊愕失神。
这就是那个视琉玉为眼中钉的女子。
墨麟望着她,微微蹙眉。
琉玉望着步撵上的身影,仿佛有仙都玉京的无数回忆扑面而来。
上一次见到钟离灵沼,还是前世的事了。
其中与钟离灵沼相关的,无非是“少年意气,针锋相对”这八个字。
平心而论,钟离灵沼无论是容貌还是天赋,都非泛泛之辈,无怪她事事都想拔得头筹,因为她真的有那个做第一的实力。
怪就怪她与琉玉生成同一个辈分。
从此灵雍仙会,花朝赠诗,样样都被琉玉压一头,私下被玉京众人用万年第二揶揄,灵雍之内的贵女更是以她们两人分成两派,彼此各行其道,王不见王。
当初琉玉自愿嫁到九幽,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钟离灵沼了。
“……钟离小姐随便看,田里这些仙草这几日都在加紧播种,采摘后两个时辰内,便可装车送往主宅,绝不会误了家主要求的工期……”
钟离灵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这几日相里氏的人带着他们逛了逛这处刚打下来的太平城,如今已逛无可逛。
九方少庚倒是撺掇着她,想顺道去九幽瞧瞧阴山琉玉的笑话。
但钟离灵沼没他那么疯,她可不会为了一点乐子以身犯险,将族中交代的事办好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索性就来庄子上看看,无量海需要的材料准备得如何。
她身旁的亲卫打量着周遭,对她道:
“看起来人倒是不多,不过动作还算麻利。”
雷岩一听这话,更是难掩喜色,仿佛升官发财近在咫尺,满面红光地向钟离灵沼讲述自己的精妙算盘。
听到这庄上有个一日能翻耕十亩地,还没开炁海的男子,钟离灵沼掀了掀眼帘。
“——你说的,是哪一个?”
躲在人群中的琉玉敏锐感觉到步撵上投来一道目光。
琉玉身体微僵。
紧接着,步撵朝着她缓缓靠近。
呼吸凝滞间,最坏的情况却并没有发生,钟离灵沼丝毫没认出琉玉——又或者说都没来得及看清琉玉——因为琉玉整个人都被前面的墨麟挡住了。
轻纱后,衣白如雪的女子动了动手指,一道炁流凝成灵光,落在墨麟的眉心。
“还不错。”
她不欲露出太多神色。
事实上,她探查对方奇经八脉时,发现此人经脉行炁流畅,完全不像一个没开过炁海的人。
但除非是九境修者,否则哪怕是比她境界更高的八境修者,都不可能完全隐藏体内炁海。
而且九境修者也不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寻常庄子上,给人干农活。
所以唯有一个可能——此人是个天才。
钟离灵沼正眼打量起墨麟。
因为不愿意委屈自己的眼睛,所以琉玉给墨麟亲手捏了一张算得上清俊英朗的面孔,和他原本的容貌有六分相似。
只这六分,已足够让他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百人亦见,千人亦见。
更何况,别的能够掩饰,他那双除了看琉玉之外,看任何人都淡漠无物的眼瞳也很难遮掩。
落在钟离灵沼眼中,很有几分高手潜龙于凡间、不卑不亢的气质。
她眼风扫过雷岩,淡声道:
“这人我要了。”
雷岩脸色陡然一变。
他只是给这位大小姐炫耀一下,没打算把人给出去啊?
这庄子里如今七成都是妖鬼,此刻闻言,也都齐齐将视线落在墨麟和琉玉身上。
哇哦。
强抢民男!
还是当着他们尊后的面强抢的!
钟离家的人审视着这些农人的表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有些怪异,可又有些说不上来。
琉玉远远望着衣白如雪的女子,掀起波澜的表情归于一丝冷笑。
差点忘了。
她与钟离灵沼之间除了“少年意气,针锋相对”可以形容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就是——
她俩看男人的眼光。
极、其、相、似-
因钟离家的四小姐驾临,庄上腾出了平日用来接待家主的中堂,大摆宴席款待。
钟离灵沼习惯了这些应酬,倒也没有推辞,只吩咐女使安排个房间,将白日的那个男子清洗一番再送到她面前回话。
这个地方的人都太脏了。
领命下去的女使将墨麟领到房间门口,交给他三枚蓄水珠。
“记得洗干净些,我们灵沼小姐见不得脏。”
墨麟眉头微动,哪怕知道要演戏,也总有忍不住露出不耐烦神色的时刻。
比如此刻。
谁管你见不见得脏。
他还觉得她家小姐一身浓香冲鼻子臭得很呢。
“还有什么要说的?”
被墨麟冷冽一眼扫过的女使,缓缓合上嘴。
什么七境八境的高手,她们也是见惯了的,却不知为何,对上这个人的眼神时,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惧意从脚底升起。
就像是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似的。
两个女使交代了“未得召见不允许乱走”之后,忙不迭地掉头就跑。
墨麟眸色冷淡地收回视线,转头关上门的一瞬,整个房间的气息被他不动声色地笼罩,包裹。
【势】外放以震慑敌人。
内敛时亦可藏身于无形。
梁上这才传来一道如玉珠落地的嗓音:
“三枚蓄水珠呢,真是从头到脚洗三遍都够了,这是要收你做下属,还是要做夫侍?”
墨麟并未抬头,一边往木桶里放水,一边解衣服。
他语调慢悠悠的,低沉中噙着丝丝笑:
“我倒是两个都不想做,就等着青天大小姐替我主持正义,就是不知道,这位青天大小姐愿不愿意为我牺牲一下她的计划。”
房梁上的声音沉默了。
“看来是不愿意。”
琉玉也觉得憋闷。
计划进行得好好的,偏偏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这两个不速之客打乱了她的计划。
在其他条件准备妥当之前,琉玉不太想与这两人正面对上,这会让事情棘手很多。
内室水声回响。
墨麟洗净了一日的汗水与尘土,又重新换了一次水。
眼尾朝身后房梁掠过一眼。
“怎么不说话?”
“在想怎么哄你替我牺牲呢。”
房梁上的琉玉托着腮,懒洋洋答。
早知道就给他捏一张丑八怪的脸,钟离灵沼跟她一样是个见不惯丑东西的人,这样她第一眼见到墨麟,只会立马挪开视线,不会多看一眼。
墨麟唇角翘了翘。
“你要哄我?”
他念这四个字的时候,语调中有种奇异的柔和。
“那你过来。”
琉玉翻身而下,刚刚落地,就被他拽住腕骨。
隔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那双潮湿碧绿的眼眸盛着昏黄烛光。
他的手指落在琉玉衣带上的时候,琉玉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眼,刚想阻拦,却被他口舌堵住,半晌才含混听见他说:
“钟离家的人守备并不森严,我能听见他们说话,你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或许因为此处不过是一处凡人聚集的庄子,钟离灵沼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派了人在门外守着。
以九境巅峰的能力,这么近的距离,墨麟完全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不过她们谈话的内容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若不是从她们口中听到了琉玉的名字,他也没那个闲心去听。
“她们方才正说到,九方少庚讨厌你的原因。”
衣衫散落在地,鞋袜也被不知何时绕到她背后的蛇尾冷不丁地卷掉。
墨麟将她一点点拉入水中,眸色湿冷深邃,像是从水下探出的妖异水鬼,一点点将她吞没,浸透。
“说九方少庚八九岁时恶劣得人憎狗嫌,连他哥哥九方彰华也要被他欺负,两兄弟闹得最凶的时候,是你把九方少庚摁在地上打掉了好几颗牙,要不是九方彰华出手阻拦,他真会被你打成傻子。”
琉玉在他吐息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淡香。
是那些匣中药丸的味道。
她一时愕然,根本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情况,在这种地方。
琉玉意识到不妙,想要起身,却又被他细密地吻了上来。
温水里的手指仍然粗粝,掌心也是。
“哦对,说你是骑在他身上揍他的。”
墨麟敛目注视着她的表情,忽而水声荡响,是他往上动了一下。
“是这样骑的吗?”
琉玉差点没咬住齿间溢出的声响。
“……现在她们又说到赤水氏二公子了。”
“就是那个前些时日,欲在歌楼聘一个与你有三分相似的歌女为妾的那个,说他因为力气小,在灵雍学宫常被同砚讥讽嘲笑,是你在猎场上一剑射落了那个嘲笑他的少年的玉冠,他便从此对你倾心难忘。”
水声像窗外风声一样急,琉玉耳畔的落字却极清晰。
“——琉玉,你怎么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雾气染湿琉玉的长睫
良久,伏在他肩上的少女忽而直起身。
“什么赤水二公子……我都不记得了。”
她张口缓了缓气,在水雾弥漫中直视着他的双眸,问道:
“你也是我不记得的那一个吗?”
啄吻她脖颈的妖鬼睫羽轻颤,慢慢睁开眼。
“所以,那年无色城的花灯节,你才会不惜违反狝狩场的规矩,不惜挨一顿毒打,只为偷逃出来见我一面,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