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妄为
等刘珂和尚瑾凌走进云知深的屋子时,后者正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叔儿。”
“老师。”
云知深握书的手一顿,然后缓缓地合起来,放到了一边,平静道:“看来殿下心情已经平复了。”
“幸好有凌凌,您也知道,我最听他的话了。”
屋子里比较温暖,不过刘珂还是下意识地将一个炭盆放在了尚瑾凌的脚边,这个动作,放在平时,云知深一点也不在意,可是今日,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一幕,再结合这翻话,心情真是复杂的难以言表。
他很想问问,这样究竟多久了,但终究没有吐出口。
下人上了茶,接着又默默退下。
刘珂说:“我跟凌凌三日后便启程回京,叔儿,你的冤屈虽然也已经平反,但是暂时不宜在京城露面,便留在雍凉坐镇大局,等我们……”他顿了顿,“再迎你入京。”
那停顿之处,无需说明,云知深也知道是何意,他冷静道:“皇后追封容易,想立太子却难。”
虽然中宫所出,嫡子尊贵,乃太子不二人选,但只要皇帝不立,那一步之遥就迈不过去,更逞论“大逆不道”呢?
尚瑾凌道:“那就让皇上自己选择。”
云知深皱了皱眉,“何意?”
“让端王离京就封,或者让他向太子俯首称臣。”尚瑾凌淡淡道。
此言一出,云知深顿时恍然。
有能力竞争皇位的不过三个皇子,其他年幼母族不显,根本没办法跟兄长抗衡。
当然景王受母亲连累,已经废了,皇贵妃被逼死,他与皇帝之间的父子之情也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一个端王,可惜也是个满身是债的主,新法到了末路,随便哪一处失火都能将他烧了,至今还能留在京城相安无事,不过是皇帝保着他,用来牵制刘珂的一枚棋子罢了。
顺帝虽然相信刘珂不知真相,但是以他多疑的性格,必然有所保留。一旦发现刘珂不受控制,完全可以封端王为太子。
但是这种制约的心思,也要在太平年间才行,火急火燎地给王嫔平反,就说明朝堂已经岌岌可危,地方不受控制。
刘珂能拖,帝王却拖不起。
“立太子是稳定朝廷,安抚天下的一种手段,若不想立,将罪魁祸首的皇子贬出京城,也是给天下一个交代,殿下自可以理直气壮地提。”
最终不管皇帝选择哪种,京城依旧是刘珂一人独大,没有太子之名,也有太子之实,而这样做,便是给父子之间再插一根刺,顺帝不会想不到。
都是聪明人,两句话便知道其中关键,也足以说明尚瑾凌对时局的把握。
“好极了,那老王八虽然从不干人事,但装模作样的本事却一流。”立太子就能搞定的时候,为什么不给呢?凭刘珂对顺帝的了解,一定是前者。
大事上比谁都敏锐,可是为何偏偏……云知深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心中就无端生起了一股气。
他很想问一问尚瑾凌,分桃断袖,私相授受,尚家可知道?若哪一日人尽皆知,又该如何自处?顺帝的那些禁脔,好歹能说一声被逼无奈,身不由己,可竺元风至今还在被骂着佞幸,尚瑾凌居然还敢跟刘珂不清不楚!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白读了!
各种念头,各种斥责就憋在云知深的嘴里,若非咬紧牙关,怕是要忍不住倾吐出来。
云知深的脸色比较难看,尚瑾凌看着不禁关切道:“老师,身体还是不舒服吗?”说着,他忍不住凑近床边抬起手,拿手背试着云知深的额头,然而还没碰到,便被云知深偏头躲开了。
“无事。”
尚瑾凌微微一怔。
而云知深则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既然你们已有打算,那便放手去做吧,我也该将本就属于殿下的东西交还给您了。”
说着他穿上鞋子,慢慢地往后走去,云知深的卧房里似乎还有一个小屋。
刘珂本想扶一把,不过云知深没让,他便作罢转头问尚瑾凌。
“应该是之前贵妃和景王一直想要的王家资源吧。”话虽这么说着,尚瑾凌的目光却落在了床下的一滩未干的水渍上,久久凝视。
“怎么了?”刘珂纳闷地问。
尚瑾凌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了床边屏风上,那里搁着云知深外出的披风,随意搭着,他轻轻用手一摸,上面还有一丝寒意和水渍。
尚瑾凌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慢慢走回到自己的位置,落脚的地方正是两个水印。他和刘珂是刚从外头回来的,身上和脚上都落了雪,走进温暖的室内才不久,所以雪融化留下了水印。
可云知深早就随小团子回屋了,这么长时间,鞋底的水渍也该烘干了才对,更逞论披风上,还有跟他身上一样的湿意。
所以……他默默地转头看向刘珂,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下,最终重重一叹。
云知深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放在了刘珂的面前。
“这是外祖留给我的东西。”
云知深点头,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枚玉佩,一枚扳指,以及一份厚厚的册子。
“玉佩是天元银庄的信物,扳指是亨通福运的信物,两者合一才是老师留给您的财富。”
“王家的?若是动用这部分,怕是会让父皇知道。”刘珂说。
云知深摇头道:“不,这只属于嫡枝长房,老师接过族长之位时自己留下的财富。”众所周知,世家大族为了传承不断,绝不会将家产均分,大多都秘密地落在长房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刘珂拿着扳指和玉佩,只觉得沉甸甸的,不由地问:“总共有多少?”
“不足以改朝换代,不过能让鬼推磨。”说到这里,云知深看了看尚瑾凌,仿若随口道,“除此之外,既然娘娘追封为后,她的嫁妆您也可以要回来,王氏长女入宫即为贵妃,当初的盛况至今为人惊叹。”
尚瑾凌垂着眼睛没说话,但是刘珂却摆了摆手道:“想多了,我要是提那嫁妆,老王八就敢蹬鼻子上脸给我指婚,还不如就放在皇宫里。”
“总有一日要大婚的,殿下如果不喜欢皇上指定的女子,那最好自己便寻一个姻亲助力,一个玩笑的狗王妃是阻止不了子嗣传承的,更何况您要登上那个宝座。后宫朝堂,密不可分,避免不了。”云知深虽然口吻清淡,然而那话却仿佛千钧巨石一颗颗砸在尚瑾凌的心中。
刘珂奇怪道:“叔儿,你怎么跟那些老学究一样,开始操心这种事情了?”
“难道不应该吗?”云知深有些尖锐地反问。
“当然不应该。”刘珂义正言辞道,“第一,太子位还没着落,想这些太早。第二,就算当了太子,我也没打算当他个三年五年的太子,我要趁着现在朝堂不稳,尽快将他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拉下来,所以有没有姻亲无关紧要。第三,若是我取而代之,那么娶谁不娶谁,就是我说了算,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
“殿下!”
云知深正要规劝,却让刘珂制止了,他说:“云叔,我在雍凉这么多年,我非常明白,百姓从来不在乎皇帝是谁,生了几个儿子,娶了多少女人,他只知道赋税交不交得起,明年有没有余钱,世道太不太平!所以,以此为借口非得要皇帝立后宫的根本就是私心在作祟,我又何必听从?”
他目光明锐地看着云知深,让后者顿时无言,仿佛被看穿了心思一般,只得叹道:“可这江山社稷……”
刘珂摆了摆手,“刘家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难道还指望千秋万代吗?况且老王八生了这么多糟心儿子,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顶个屁用,不照样把朝廷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还得我站出来收拾烂摊子,这样一看,我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而且我能有今日,跟朝堂上的那些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更没有资格要求我!”
论歪理的本事,没人会是刘珂的对手,云知深从他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狗脾气,只得作罢,回头一看尚瑾凌,居然还抿着唇暗笑,实在身心俱疲,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拿起里面的册子递给刘珂,“这是一份名单。”
刘珂拿过来粗粗一看,“这是朝中大臣的姓名履历。”
云知深颔首,“您仔细看,都是些朝中为数不多的中立派,曾经与老师往来密切之人,说来他能逃脱皇上这些年的追捕,这些人暗中相助了不少,很多其实已经不在了,余下的适当之时可以接触。”
这份名单显然比那财富更加贵重,刘珂郑重手下,“多谢云叔。”
“该给了我也给了,你们走吧。”云知深说着,小团子走进来抱起了那只匣子。
刘珂正要离去,却见到尚瑾凌说:“我留下来陪陪老师。”
云知深垂眸喝茶未曾拒绝,刘珂立刻说:“那我也……”
“三日回京,比较匆忙,殿下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自去忙碌就好。”尚瑾凌不等云知深拒绝,便将刘珂的话堵住。
“凌凌……”
尚瑾凌安抚一笑,“我没事,去吧。”
刘珂不是傻子,云知深忽然拐到他大婚上,就令人生疑,此刻更是坐实了这个猜测,方才应当是被看到了。
刘珂走出屋子还一步三回头,而尚瑾凌则毫不犹豫地关了门,然后回头对着云知深默默地跪下来,“老师……”
云知深看着他,“你这样跪着,是打算不知悔改吗?”
尚瑾凌沉默半晌,最终低低应了一声:“嗯。”
一股气从心底直窜起来,云知深冷然道:“方才的话,难道你没有听见?”
尚瑾凌乖乖回答:“我知道,后果如何,我比您更清楚。其实殿下除了是个男人以外,哪儿都挺好,有权有势,还听话。”
“胡言乱语什么!凌儿,我竟从不知道你走的竟是佞幸之道!”
尚瑾凌抬头道:“以谄媚而得到宠爱是为佞幸,老师,可我不是,您该知道的,我能站在他身边,靠的是我自己的本事!”
“这有何区别?你以为世人会在意吗?他们只会……”
“那我又何必在乎他们的言语?”
云知深怒喝了一声,“尚瑾凌!咳咳……”
一声闷咳传来,尚瑾凌心中一紧,“老师。”他正要起身,却让云知深制止住,他厉眼而视,“凌儿,我且问你,当初你拜我为师,你跟刘珂是不是已经……”
尚瑾凌默默地跪好,垂下头,默认。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让尚瑾凌心中阴霾而起,然后云知深淡淡道,“你走吧。”
尚瑾凌瞳孔皱缩,“您是要将我逐出门户吗?”
“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我羞愧无颜,与其将来名誉扫地,千夫所指,宁愿没有你这个学生!凌儿,胆大妄为,不顾人伦,我无法接受!”
*
“让开!”
街道上,一匹快马奔驰而过,刘珂挥着马鞭一路朝前,一个拐弯之后,猛地拉起缰绳,“吁——”马蹄高扬,终于停下来。
他顾不得马蹄站稳,就翻身而下,冲到那府门前,哐哐哐使劲砸门。
如此急切,比之紧急军情不逞多让,门房立刻开了门,然而才一道缝,就被刘珂一把撞开。
“宁王殿下?”门房惊讶地看着来人,正要询问,却见刘珂已经大步走入西陵公府,一边走一边急切问,“你家夫人在吗?”
“在……”话音刚落,刘珂便朝里头跑去,门房见此,连忙大喊一声,“宁王殿下到——”
尚轻容对刘珂一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没好脸色,刘珂很有自知之明,拐了人家儿子,没被打折腿,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所以对这位岳母婆婆,向来是恭敬有加,轻易不招惹。
但今日没有办法,他了解云知深,尚瑾凌一个人怕是搞不定,自己若是跟着求情,只会火上浇油,想了想,最终只能请这尊大佛出面了。
尚轻容听着始末,脸色从淡淡到阴霾,若非良好的涵养,估摸着先上手揍一顿,而后者也乖觉,他双手合十,低头虔诚地道:“夫人如何打骂,晚辈都心甘情愿,但求求您,能不能先帮帮忙?”
尚轻容不为所动,“我倒觉得云先生这么做没什么错,天地人伦,本就应该回归正道。”
“夫人啊,我也希望我是个姑娘,哪怕长得寒碜一些,也能八抬大轿地进尚家门,可老天爷偏偏就让我带把了,这能咋办?”刘珂简直要哭了。
拂香清叶在一旁听着,差点笑出声,林嬷嬷瞪了她们一眼。
尚轻容冷哼道:“别人也就罢了,殿下,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知道,可那又如何,皇帝也是人,我翻过史记,也有皇帝一生只有一个妻子,恩恩爱爱的,没啥不好啊!”
尚轻容冷笑一声,“凌儿可当不了皇后。”
“他只要愿意嫁,没什么不可以。那老王八,不是,我父皇都荒淫到这个程度,我娶个男皇后根本不算什么?当然,尚家若是愿意,凌凌娶我也行,我拿整个江山当嫁妆,比几位姐夫更风光。”
尚轻容斥道:“荒唐,咱们尚家还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那咋办?”刘珂想了想,干脆就跪下来。
“宁王殿下!”尚轻容皱眉起身。
“夫人,凌凌虽然年轻,但他想的比我多,主意也比我正。我知道,您已经劝过他多次,尚家所有人都不赞同。可他依然和我在一起,这说明两情相悦的快乐足以抵消他今后面临的困难。既然如此,我怎么能放开他的手,伤他的心?我得更加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保护他,一同走过风雨,直到白头。今日我在这里,不是为了我自己,也没指望您能成全,而是不希望前往京城的时候,凌凌除了我,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第162章 为娘
尚瑾凌虽然早有准备,但心口依旧生疼。
方文成这个父亲,早就已经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唯有云知深如师如父,如今被逐出师门,他难过地想要落泪。
云知深背对着他,手指着门口,背影决绝。
尚瑾凌只觉得四肢生麻,跪在地上的膝盖好似针扎一样,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老师,您有没有想过,您所说的一切都是将来的事,可将来,只有看得到才算数,如今的我和他,何谈将来?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了。”
云知深顿时怔然。
他的心结很深,早在拜师之前,尚瑾凌就想过这个问题,本以为至少能等到京城风波之后,然而天意弄人……倒也并非是坏事。
想到这里,他说:“其实这样也好,此去凶险丛丛,说不定就回不来了。”他轻轻一笑,故作轻松道,“没有我这个操心的学生,是一个好事,若真不幸……将来您也不用为我逐出师门的不孝徒伤心。”
这话颇有种自怨自艾之感,让云知深顿时心中不是滋味,“此事与这些无关。”
“是,没有什么关系。”尚瑾凌说,“只是您虽然不想认我,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却依旧待您为父。既然今后无法为侍奉左右,那么请容许我一次性说完。”
云知深虽然说的意绝,然而心中不舍不比尚瑾凌少,“你说。”
“雍凉就在边陲,若我和殿下真出了事,您可以跟随商队前往关外,知道您身份的人很少,作为殿下幕僚,想必皇上也不会赶尽杀绝,将来不至于受我们连累……”
云知深简直气极,下意识道:“你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尚瑾凌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可是出自学生的关心,我希望您能长命百岁,这个世界对您不公,徒儿又不孝,余下的日子您能开心一些,我……若幸运能够活下来,再来同您请罪吧。”
说完三磕头,情真意切,当真令人动容。
云知深心中一痛,差点就回过头,他眼眶发酸,连同那只浑浊的独眼都湿润起来。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是尚瑾凌起了身,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吹了一室风雪,然后再一次关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云知深终于忍不住,回过神,然而却看到站在门前的尚瑾凌,惊讶道:“你没走?”
尚瑾凌鼻子通红,眼睛被眼泪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软软地问:“老师,您真的不要我了吗?”
那充满乞求,充满着可怜,仿若雪天被遗弃的小猫,让云知深故作坚硬的心一点点软下来。
未免不舍,云知深重重地一叹,问他:“西陵公一世英明豪杰,忠心耿耿,你这样做如何对的他,对得起你娘?就不怕他们也因你背上骂名吗,凌儿?”
尚瑾凌的手蓦地蜷紧。
“我是已死之人,冤屈已平,再没有什么追求,但是凌儿,你们尚家呢,真能不管不顾吗?”
世人在意的名声,尚瑾凌不在乎,因为他知道,为了一段青史留名苛求一生,实在不划算。然而他不在意,家人呢?他和刘珂的关系可以说是半公开的,他难道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不反对就是支持吗?他所作所为,其实是仗着家人宠爱肆无忌惮罢了。
尚瑾凌的手松开又握紧,忽然身后敲门声传来。
“云叔,凌凌。”这是刘珂的声音。
尚瑾凌看向云知深,后者也正望着他,“你想清楚吧,别做后悔之事。”
里头久久未有动静,门口又传来一个脚步声,接着便是轻柔的一声唤,“凌儿,云先生。”
“娘?”尚瑾凌一怔,连忙打开了门,果然看到尚轻容站在外面,他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尚轻容看到尚瑾凌通红的眼睛,还有脸颊上未干的眼泪,不禁又气又心疼,从袖中掏出帕子,替他拭了拭眼角,嗔道:“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您是……”
“有人怕你被逐出师门,非得让我走一趟。”这个某人尚轻容不用明说,尚瑾凌就知道是谁,目光穿过母亲的肩膀,看到站在一旁的刘珂,后者朝他咧嘴一笑,目光中带着关切。
他肩上还有积雪,算着时辰,可见是一路风雪急赶而来。
“凌凌,我都告诉夫人了,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咱们别分开。”
尚瑾凌的目光落在尚轻容身上,后者没有搭理他,只是道:“身子不好,头发还湿漉漉的,寒衣在身也不知道换一换,宁王殿下,您就是这样保护凌儿的吗?”
之前在院子里冒雪相拥,回到云知深的屋子也没得及换衣裳,狐皮披风虽然防水,但是头发依旧受了潮,尚轻容不说他们倒是将此事忘了。
此言一出,刘珂立刻拉过尚瑾凌,对尚轻容抱拳道:“我这就带他换衣裳,还请夫人担待。”
尚轻容颔首,“去吧。”说着带着林嬷嬷一脚踏进屋子。
“凌凌,我们走吧。”
“可里面……”
“你娘在还不放心呀,我把团子留下,一有事,咱们就过来。”
*
说实话,云知深见到尚轻容出现在这里,比看到刘珂跟尚瑾凌私相授受还要惊讶。
这位尚夫人,年轻时,鬼迷心窍敢不惜一切代价嫁给一个一穷二白只有一张脸能看的男人,幡然悔悟时又能毅然决然和离,将儿子改姓归娘家,这般敢爱敢恨也是个传奇女子。
然而再传奇,能接受儿子断袖,特别是跟一名皇子断袖,云知深依旧不敢相信。
“看来我来这里,让云先生很是震惊。”尚轻容走进屋子,直接在云知深的面前坐下来,林嬷嬷捡了桌上还温热的茶水,倒上茶。
云知深颔首,“夫人早就知道了?”
尚轻容端起茶,喝了一口,“凌儿和宁王,算算时间,这样大概也有五年多了吧。”
云知深惊了惊,“夫人竟放任……”
“又不是没劝过,可孩子执拗,又有什么办法?”尚轻容略微苦恼地埋怨,接着轻轻一笑,“不过这让我想到年轻时选择方文成的时候,我爹和兄长也是一再反对,可我也是这样坚持,最终还是嫁了。”
“既然如此,那您就更不应该让凌儿任性下去。”云知深道。
“可云先生……”尚轻容看向他,“请恕我无礼,就是因为我是过来人,才更能体会这种飞蛾扑火,一往不顾的心情,这是年轻人的冲动,不是父母长辈三言两语就能劝回头的。当然我若是以命威胁或许能让他断了,可是除了让他痛苦孤独之外,还能得到什么?没撞过南墙,永远不会明白后悔二字怎么写,更何况如今想来,经历了一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哪怕明知道这是错的,将来人人谩骂,指着他的鼻子骂佞幸,为人不齿吗?”云知深反问。
“可这个后果,难道凌儿自己不知道吗?他已经比我当初强太多了,他心中怕是早已权衡过多次利弊,可依旧愿意承受,我能说什么?既然当初我的父兄不曾逼迫我,那我也不会逼我的儿子放弃他想要的幸福。将来,若真有这么一日,他坚持不住,一身伤痕地回来,那么还有西陵公府成为他慢慢舔舐伤口的地方,我会竭尽所能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住这些流言中伤,如我父兄一般。”
尚轻容娓娓道明,云知深一脸怔愣,“夫人真是宽容博大,可您有没有想过西陵公……”
尚轻容说:“这也是我爹的意思,凌儿那小狐狸,再狡猾终究道行浅了些,宁王那么不加掩饰,哪儿能瞒得过他老人家。”
“连尚家都这么说了,我又能说什么呢?”云知深自嘲道。
尚轻容于是抬起桌上茶壶,亲自给云知深添了水,笑道:“云先生,您无儿无女,只有凌儿一个学生,对他的疼爱有目共睹,他敬您为父,不只一次说过要为您养老送终,我作为母亲,除了感激,只有敬重。是以宁王殿下来请我之时,我才毫不犹豫地来了,便是不希望你们师徒为此事形同陌路。这两个孩子前途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们做长辈的不如先将此事放一放,别让他们挂心。”
云知深并非不讲理之人,实在是他受到断袖之害太深,他想不明白,好好地娶妻生子,君臣相得不好吗?他看着尚轻容,终于道:“夫人,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
*
尚瑾凌换了衣裳,拆了发髻擦干头发,最终不愿多休息,便往云知深那里走去,正好尚轻容从里面出来,后者看了他一眼道:“娘要回府,你呢?”
“我跟您一起回去。”尚瑾凌说着往屋里头望了一眼,尚轻容却正色道:“凌儿,去给你的老师磕个头吧。”
“娘,老师能原谅我吗?”
刘珂也跟着看过来。
尚轻容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刘珂,肃容道:“殿下,我愿意包容是因为在乎凌儿,我不忍他痛苦。可云先生能原谅,是因为他相信您的品行,与当今皇上不同。作为母亲,作为老师,我们希望当你们终究走不下去的时候,能给彼此一个体面,让凌儿莫要太难堪,也别让我后悔今日的成全。当然……更希望没有那一天。”
刘珂听此缓缓地抬起手,对着尚轻容深深地鞠躬,“珂谨记在心,多谢夫人。”
“娘……”尚瑾凌动容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后者拿手指弹了弹他的脑袋瓜子,“还不快去,既然三日后就要启程上京,难道就没什么事要安排?”
“我这就去。”说完尚瑾凌匆匆地跑进屋内,对着云知深便是深深一个磕头,“老师,谢谢您。”
“去吧,自己长点心眼,那个位置最容易改变一个人,不要毫无保留全然交付出去,给自己留条后路。”别看尚瑾凌一副聪明的模样,然而终究年纪小,感情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
“是。”
尚瑾凌随着尚轻容离开之后,刘珂终于能走跟云知深单独坐下来。
后者对尚瑾凌尚有怜惜,对这个可是一点也没客气,好脸色都不给一个,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不假颜色。
他一直以为刘珂是不同的,有他母亲的善良,但最终万万没想到骨子里依旧是刘家的霸道。
刘珂显然知道云知深如何看他,他也不愿多解释,说:“叔儿,我问你一个问题。”
云知深没应声。
刘珂脸皮厚,无妨,继续若无其事道:“都说您跟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您真的喜欢她吗?”
云知深皱眉。
“我觉得您没那么喜欢她。”
云知深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胡说什么!
“若真的喜欢,为啥不早点娶了她,您是外祖的学生,受他器重,即使当初没有考进进士,外祖想必也是乐意的。”刘珂道。
“我不想委屈她。”忽然云知深说。
“可您最终还是委屈她了,我娘这个下场,难道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云知深怒道:“你说什么?”
刘珂淡淡一笑,目光直视,“若是时光回溯,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等到功成名就那一日,再风光地上门提亲吗?”
不会!云知深在心里说。
“若是我娘真嫁给你,你会让她早早地香消玉殒,含恨而亡吗?”
“当然不可能!”云知深低喝道,接着看着刘珂,“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刘珂目光明锐坚定,“我只是想说,我跟您一样坚信,假如凌凌和我在一起,没一个人比我更能让他幸福。但是唯一跟您不一样的是,我不会等到坐上那把椅子再去追求,喜欢了,就一定要下手,才不会让人有机会横刀夺爱,悔恨终身。您看着吧,我和他,最终结局跟你们不一样。”
第163章 归京
不论如何改朝换代,春节亘古不变。
不论日子如何艰辛,一旦过年总会生出点的盼头,希望来年有谁能够为底层的百姓带来一丝喘息的机会。
听说,三招四请之下,依旧抗旨不归京的宁王殿下,在生母平冤之后终于从封地回来了。
见到帝王展颜,整个朝廷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与六年前为人耻笑嫌弃,遭受贬斥无人送别的境遇不同,这位小年才紧赶慢赶到城门口的宁王,不仅看到前面城门四扇齐开,风雪大作的日子竟还能看到百官于城下相迎,一个个冻得跟鹌鹑一样翘首以待,可谓滑稽。
秦海跺着脚,呵着气,一边在心底骂娘一边朝前面望着,希望宁王的仪驾赶紧出现,好早点回城。
不只是他,文武百官也是同样。
终于,风雪之中,一匹快马跑了回来,大喊:“殿下来了!”
“快快快,别躲城门下了,迎接殿下!”秦海扯了一把嗓子,将手里的炉子递给身边的小太监,哆嗦着拎起衣袍就往前走。
天,实在太冷了,雪积了半尺厚,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都累。
城门上站岗的士兵看着文武大臣歪歪斜斜的模样,一副想笑又不敢笑,有人嘀咕一声,“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人可得遭罪了。”
“这种天气,回去估计得冻病几个。”
“也不知道皇上想什么,非得让城外迎接?”
士兵已经习惯这份寒冷,还有闲情功夫互相闲聊。
“你们以为这些大人真不想来吗?”边上的上峰冷笑一声道。
王嫔平冤之后,皇帝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将其追封为皇后,虽然还未开皇陵移棺椁,但是子凭母贵,宁王如今便是尊贵的嫡子,谁都知道假以时日,太子的不二人选。
风水轮流转,这个结果真是没人想到。
特别是景王一系的官员,如今跟没了头的苍蝇一样,正需要一个主子效忠,而宁王的势力远在雍凉,此时不献殷勤,什么时候献?
风雪大算什么,病了才更体现诚意。
事实上,顺帝的确没有这么不近人情,不过是在朝堂上随口透露了一句刘珂什么时候到京,又感慨一声父子多年未见,颇为想念罢了,没让迎接,但是这意思却耐人询问。
朝堂上的大臣别的或许不会,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一流。好嘛,一到日子,立刻殷勤备至,自发地前来迎接皇帝牵肠挂肚的宁王殿下,为帝王分忧的同时,也体现自己对宁王迟来的忠心。
老天爷似乎被他们的诚意给感动了,遮天蔽日的雪忽然小了许多,让深一脚浅一脚的大人们终于看清了前方整齐的骏马骑兵,宁王的宁子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骏马响鼻,喷吐白雾,明明只有一千人,可这气势却十足锐利,黑色铁甲在身,寒光凌凌。
秦海一眼瞧见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金冠束发,黑袍翻飞,懒洋洋地坐在骏马上,似这数九寒天的冰冷于他并无影响。
精气神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雪花裹着寒风,吹得一众官员东倒西歪的时候,面前坐在骏马上不动如山的宁王就将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去六年,宁王的俊朗眉眼依旧如初,可他仿佛依旧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纨绔。
“宁王殿下!”秦海立刻小跑前去,谄着笑容道,“奴才奉皇上之命,特来迎接殿下。”
“秦公公辛苦了。”刘珂牵着缰绳,目光往后头那一片看去,不由嗤笑道,“怎的,父皇竟如此这么不体恤大臣,这鬼天气还得劳动诸位出来迎接本王?”
这声音有点大,走得快些的大臣立刻就听见了,连忙拱手笑道:“殿下说笑了,皇上没有下此旨意,只是我等盼望殿下,这才随公公前来迎接……”
话未说完,寒风忽然一灌,这位大人就说不下去,正好,别的大人走上来,行礼道:“自从皇上召殿下回京,下官就殷殷盼望殿下早日归京,今日得偿所愿,这才急切地相迎。”
“殿下,朝中不稳,正需要您来主持大局啊!”
“殿下,下官亦是……”
刘珂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毫无雅观地掏了掏耳朵,没兴趣听这些官不过三品的小喽喽说话,直接一扯缰绳,对秦海道:“秦公公,太冷了,入城吧。”
秦海早就迫不及待,立刻摆了摆手,让后面让出了道。
宁王车驾这才随之重新开拔,缓慢入城。
宁王府是这两年间才建成的,占地宽阔,比之前的府宅大了许多,顺帝对儿子的心思究竟如何没人知道,但是表面功夫却是极好,哪怕是冬日,白雪皑皑压枝头,也能看得出这府邸的漂亮精致,比之景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京城,刘珂终究是回来了,他站在廊下,望向宫门,目光沉沉。
“殿下,外头冷,先进来吧。”
屋内传来尚瑾凌的声音,刘珂于是推门而入,只见尚瑾凌正坐在一旁,整理看一份份帖子。
“这才刚到京就忙上了?”刘珂看了一眼小团子,后者缩了缩脖子讪笑。
尚瑾凌没有抬头,不过好似知道这人在瞪谁,便解释道:“你待会儿进宫之后,我就去歇息。”
“我在想见到那老王八该说什么?”刘珂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看了看尚瑾凌的茶盏,发现浅了,又顺手给他添一点。
“父慈子孝,抱头痛哭怎么样?”尚瑾凌问。
刘珂想了想那画面,直接身体抖了抖,“哥怕隔夜饭吐出来,老王八晚上睡不着觉。”话音刚落,刘珂忽然摸了摸下巴,“其实若是能恶心死他,倒也不是不行。”
小团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多了,除了你自己吃不下饭以外,没别的效果。”尚瑾凌将帖子放到一边,端起茶水说,“听说景王还被关在宫里,殿下不妨去……看一看他。”
“皇帝会让我去?”
“会。”尚瑾凌肯定道,“阻止你,反而令人生疑。”
“凌凌,你说贵妃死前会不会跟六哥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皇上更想知道,否则就不会一直关着景王,可惜没法验证。”
刘珂若有所思,“那我这一去……”
“若你心中早已知晓始末,没必要去见他。可若是还存有疑虑,必然要去求证,贵妃自缢,本身就颇有疑点,哪怕对罪魁祸首之子落井下石,都是正常的。只是皇上就会担心景王殿下胡言乱语,离间你们父子。所以去能去,见却不一定见到。”
“那看来只能牺牲一下六哥了。”刘珂冷漠道。
尚瑾凌轻轻一叹,点点头。
*
大成宫
顺帝看着大步走进殿下,已经消了所有稚气,变得朗硬俊阔的刘珂,不禁欣喜地从台阶上下来,还不等刘珂跪下,就一把搀扶住他,“平身,六年不见,让父皇好好看看。”
尚瑾凌说的不错,论父慈子孝这种戏码,显然这位皇帝陛下才是个中好手,刘珂甚至能看到顺帝眼中激动的水意,仿佛浓浓思念而化,拍着儿子的肩膀动容道:“瘦了,黑了,似乎又长高了,你这一去,真像个男子汉!”
顺帝的眼中带着欣慰和自豪,一点也看不出假。
反倒是刘珂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复杂之情,似乎对顺帝这般亲近感到无所适从,被拍打的肩膀都是僵硬的,最终他艰难地唤了一声,“父皇……”
“怎么,还在怪朕吗?”顺帝脸上露出不悦,接着又无奈地重重一叹。
刘珂摇了摇头,“母妃既然已经平冤,儿臣也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追究此事。”他想了想,后退了一步,然后单膝下跪,“多谢父皇成全。”
顺帝这才高兴地露出笑容,立刻将人扶起,“好,那么此事便揭过再也不提,朕已经让钦天监测吉日,移皇后棺椁入皇陵,等朕百年之后一同合葬,珂儿,该是你的,朕都将给你。”
话说的这么好听,可什么封太子却是只字未提。刘珂垂下头,将眼底地嗤笑掩下。
父子重逢,刘珂本就是那二五八六的性子,能好好回答已经不错了,只有顺帝,仿佛要将迟到的父爱全给了他,一个劲地询问他这六年的经历,直到后者不耐烦,露出原本不招人待见的狗德行,才放下心。
然后刘珂提出告辞,不过在此之前,他问了一句,“听说六哥还在景华宫。”
顺帝听着,端茶似漫不经心地问:“此事罪魁祸首乃是贵妃,你六哥也不知情,珂儿,就不要为难他了。”
刘珂扯了扯嘴角,“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等年后,就让他就封离京,不得召不归朝。”
“就这样?”
顺帝无奈道,“你还想如何?好歹琅儿是你兄长,朕记得,你闯祸的时候都是琅儿替你善后的。”
“不过是虚伪罢了。”
“珂儿!”
“算了,冤有头债有主,儿臣告退。”刘珂草草行了一礼,直接转身就离开,跟六年前一模一样的倔脾气。
顺帝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并无任何不悦,秦海悄悄走进来,对着顺帝唤了一声,“皇上。”
“跟上去看看,若是老七直接离宫,你就回来。”
“是。”秦海应了一声,但是很快他又小声问道,“皇上,若是殿下去了景华宫呢,可要拦着?”
七皇子从小就不是个听话的主,认定的事情,就是被打折了腿也要去做,秦海觉得刘珂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刘珂一走出来大成宫,两旁的宫人齐齐行礼,有的甚至露出谄媚的笑,谁都知道如今的宁王如日中天,再也没有以往那样看着恭敬,背地里却是各种各样的嘲笑了。
刘珂走得不快,随着小太监一路走向宫门,但是临近之时,忽然脚步一拐,就往景华宫的方向而去,小太监喊都喊不回来。
秦海一听禀告,立刻急匆匆地走进殿下,“皇上,宁王殿下往景华宫去了。”
他的脸上泛着愁,然而顺帝听了却哈哈大笑。
刘珂一路走到景华宫,正要踏进去,却忽然见到竺元风带人走出来,“宁王殿下。”
刘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哟,是你呀。”
竺元风笑了笑,“难为殿下还记得杂家。”
“跑了雍凉那么多趟,想不记住都难,你怎么在这里?”刘珂狐疑道。
竺元风说:“杂家奉皇上之命前来探望景王殿下。”
“探望?”刘珂瞥了里头一眼,冷笑道,“他怎么了?”
“景王殿下得了癔症。”
刘珂一听,顿时皱眉,接着嗤了一声,“喂,不是看到本王害怕了,才寻了这个托词吧。”说着,他就要绕开竺元风走进去。
然而后者伸了手,拦住去路,依旧是那不温不火,恭敬却疏离道:“殿下,没有皇命,不能进去。”
刘珂看着他,后者垂眸淡淡。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当看得清形势了。”
竺元风说:“奴才愚钝。”话虽这么说,但是脚步一点也没挪,很不给面子。
刘珂看了看边上的侍卫,最终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这一幕一五一十地落到顺帝的耳朵里,他忍不住啧啧两声,一手拦过竺元风,“元儿,如此好的机会能卖老七一个好,怎么不把握呢?”
竺元风心中一叹,“皇上便别寻奴才开心了。”
第164章 请帖
饶是刘珂紧赶慢赶,回府之时,天色也已经暗了,室内掌了灯,而尚瑾凌仿佛刚午休而起,一头乌黑长发只是用簪子绾在脑后,一手端着蜜水,一手拿着纸笔,正伏案写些什么,看起来慵懒随意。
边上正站着王府管家,低声汇报着什么。
刘珂所有的寒冷和燥郁在看到这一幕时,好似被春风拂过心口,瞬间温暖而平和,他隔着内室帘子站了一会儿,从入宫开始一路的冷笑假笑嗤笑之后,难得有一丝欣慰的笑容。
不过总有一个不太长眼睛的,纳闷地问他:“殿下,咱为啥不进去啊?”小团子跟随着刘珂进出,很清楚见了皇帝之后,自家主子的心情有多恶劣,马不停蹄回府,不就是为了早点见到小少爷吗?
刘珂回头,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肩头,一路风雪,上面堆积的雪花还没融化,“一身寒气,冷着凌凌了怎么办?”
“把披风脱了不就好了?”小团子道。
刘珂低头看他,小团子缩了缩脖子,讷讷道:“奴才说错了。”
“不,你说得对。”说完,刘珂解了披风,一把丢给他,然后大步走进去,“凌凌。”
屋内,很温暖。
大管家见到主子,连忙行了一礼。
刘珂摆了摆手,看向尚瑾凌桌上,问:“在写什么?”
尚瑾凌回答:“请帖。”说着将膝盖上的暖炉递了过去。
“我不冷。”
尚瑾凌看着他一身华服蟒袍,连披风都脱了,不禁蹙了蹙眉,“可我看着冷。”说完就拉过手来一摸,然而挑眉看着他。
刘珂:“……”刚从外头刮风下雪地回来,手怎么可能是热的?
但是手不热,心热,刘珂乖乖地接过来说:“我没有见到景王。”
“拦住了?”
“嗯,说是得了癔症,死活不让我见,阻拦的便是竺元风。”
尚瑾凌听着,不禁扯了扯嘴角,眼露讽刺,“这位陛下真是玩弄人心的好手,这个本事若是放在治理国家之上,就不会有今日动荡的局面。”
顺帝除了不信刘珂之外,也不信竺元风,哪怕后者在他身边从来没有一丝逾矩,更无结交任何皇子大臣。
现在正好拿景王拭了拭两人。
刘珂若不见景王,帝王对他存疑,若是见到了,那竺元风便陷入麻烦。
“你说他疑心病重成这副德行,怎么还能活得好好的?”刘珂有些想不明白。
“帝王,殚精竭虑者,通常命不长久,然昏聩所欲者,一般……”尚瑾凌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形容,然后就听到刘珂说,“死于他朝开国皇帝之手。”
“噗嗤……”尚瑾凌笑出了声。
“怎么,我说错了?”
尚瑾凌摇头,“此乃正解。”他称赞道,“看来史书没白读。”
刘珂一走进这屋子,就暖和了,他将手里的暖炉又重新塞回尚瑾凌的手里,说:“若非凌凌你,我曾经就是这么打算,刘家江山让人推了最好。”
新政既是大顺的药,也是一味毒,用得好,便是去疾病愈,国泰绵长,用得不好,燃尽气运,发作早亡。
然而一般人根本掌握不好那个度,瞧,搞得地方上乌烟瘴气,哀声哉道,借着新法,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朝廷动荡,便是因为已经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反对声。
宁王,是顺帝送于安抚人心的最后一颗药,所以……刘珂将目光重新回到了尚瑾凌的桌上,拿起那一张张的请帖,粗粗一看,他笑道:“凌凌,你这是准备将整个京城的权贵都给哥邀请过来呀?”
“别乱翻,打乱次序。”尚瑾凌将请帖抢过来,对着大管家送来的名册重新核对,他说:“管家方才禀告,半月前你回京的消息一出,这个宁王府的请帖就没停过。等今日你回来,单进宫的这一个下午,又有一叠送上门,这数量全部拢一拢就是送灶房当柴火烧都能烧出一桶洗澡水。再加上今日雪下这么大,都有那么多官员来迎接……”
“不过是些三品以下,不大不小的官罢了。”刘珂混不在意。
然而尚瑾凌却摸着暖炉,微微一笑,“这些官员虽然是听命行事,但这说明他们背后之人,却是相当迫切,宁王殿下,您比我想象中的炙手可热呀!”
“别笑话哥了,再热顶什么用,今日宫里走一遭,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就是那人立的靶子。”
尚瑾凌闻言,低低笑起来,朝着刘珂眨眨眼睛,“心里明白就好,你知道如今你们这三位皇子在皇上心目当中,谁最合心意吗?”
刘珂毫不犹豫且嫌弃道:“二哥。”
“是啊,所以咱们第一局就先将他踢了。”说着,尚瑾凌高声吩咐道,“大管家。”
正在门口候着的大管家走进来,“殿下,尚少爷。”
“把那些请帖都发出去吧,不要有遗漏,三天后宁王府开宴,所有人务必参加。”
“是。”
“对了,顺便告诉一声……”尚瑾凌目光幽幽,眼神带寒,“殿下不接受任何告罪,那天不来,这宁王府就永远也别来了。”
大管家一愣,皇后不过刚刚平冤,刘珂在京中没什么势力。他若仗着嫡子身份以及圣宠在身若设宴邀请勋贵大臣,人们看在这个面子上大多会来,可若态度如此强硬,这就是逼着大臣们站队,得罪人不说,怕是还得给人留下狂妄自大的印象,对笼络人心极为不利,就是当初的景王和端王也没敢这么做的。
他不禁回头看刘珂。
刘珂正喝茶,没听到声响,倒是小团子催促了一声:“听小少爷的安排,赶紧去啊!”
大管家心中咋舌,“是。”
刘珂前往雍凉,京城之中自然也需要人留下,这位大管家便担着消息往来的责任,倒是不知道这俩的关系,只觉得自家殿下对这位小少爷颇为照顾,如今看来可不单单如此了。
刘珂见他离开,想了想吩咐后头的小团子:“你去跟管家说一声,关系爷的脸面,那日给我好好办,不用拘银子。”
“是。”
小团子一出门果然见到大管家踌躇地站在门口,见到他,赶紧跟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拉过人,低声道:“团公公,这里头的那位,府里该如何对待呀?”
大管家能做到今日地位,就不仅仅只是忠心耿耿,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也是一流的。
小团子清了清嗓子道:“这不,殿下怕你慢待尚少爷,特地让我来说一声,以后如何对待殿下,就如何对待这位。”
大管家一听心里有底,“明白了。”
小团子点点头,但是又一想,“不对。应该是对待殿下如何恭敬,对着这位还得再多三分。”
“啊……”
“没错,就这么着。”小团子肯定道。
大管家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拱了拱手,“团公公,万一两位有分歧呢?”
“当然是听尚少爷的。”小团子一副理所当然,“刚不是说了吗,得多恭敬三分。”
大管家:“……”他默默地看了小团子一眼,心说自己应该没得罪过这太监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小团子哼了一声,“这是团公公我跟随殿下身边进出多年的经验,一般人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也就你,咱们一同侍奉主子,自己人,我才多嘴劝一句。要是不信,尽可以去问老罗。”
老罗,便是罗云。
刘珂回京,这位侍卫统领自然也跟着回来,宁王府府兵上千,归他调动,可谓是心腹。
小团子这么一说,大管家信了,“不用不用,多谢团公公。”
“还有一件事,殿下说了,三日后的宴会关系他的脸面,一定要好好办,府里人手不够,那就包了京里各大酒楼,总之一定要体面。”
“团公公放心。”
*
宁王刚回京,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满京城地派发请帖,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每个角落,人人议论。
此刻的京城已经封衙罢朝,家家户户正在准备过年,宁王此举,就显得太过急切了。
不过细想一下,倒也说得过去,毕竟离京这么多年,若不先拉拢一批,就是除夕大宴之时,也显得势单力薄,毫无嫡子气派。同样人们也能趁此机会,瞧瞧这位被皇帝寄予希望,三番四请的七皇子究竟是何模样?是依旧如六年前那般无所顾忌,嚣张跋扈,还是韬光养晦,遇水腾飞的潜龙之资?
京城里都是人精,接了帖子,只道一声“多谢殿下,若无他事,必然前往”便给足了面子,至于究竟去不去,还得观望观望,看看有没有“他事”。
这皆是心照不宣的,然而宁王府却没有这份客气,见接了帖子便笑着放下一句话,“大人,殿下是真诚相邀,可您那日若是不来,那么今后宁王府的门,您也就别来了。”
说完,拱了拱手,礼数十足,但是态度强硬嚣张。
京城勋贵之家,宁王都是一视同仁,不管前面说的多好听,都得听这一句的威胁。
对的,威胁。
端王府
“老七好大的气魄,这京城的地站都没站稳,就开始逼着人站队。”端王冷笑着拿过这份烫金的请帖就丢到了碳炉上,火舌一卷成灰烬。
“殿下,咱们去不去?”
“去什么?这是摆明了要跟本王打擂!”端王冷冷地看着心腹,吩咐道,“通知下去,谁敢去宁王府赴宴,就是跟本王作对!”
心腹一听,应道:“是。”但是转眼一想,又劝道,“不过殿下,咱们的人可以不去,但是之前景王门下的怕是……”
“两面三刀之人,有何可惜,这些都是老底子世家,刘琅不行,那就换一个人,刘珂的母族也是王氏,跟刘琅没什么区别。正好,王氏一族受贵妃牵连,伤筋动骨,不成气候,正好便宜了这些人。不然你以为,城门接应的那些官员是谁派过去的?”
见端王如此自信,心腹顿时放下心来,然而忽然他说了一句,“殿下,杨家似乎没有收到请帖。”
端王一听,愣了愣,接着脸上露出笑容,“有点意思。”
两年前,杨慎行就与端王分道扬镳,后者并非宽容之人,也明里暗里使过多次绊子,不过皇帝还需要杨慎行,是以就算端王和景王联手,也没有彻底将这个首辅给按下去。
新政哪怕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也好歹在进行,这是杨家的保命符。
但是现在宁王来了,这位杨大人也该让贤。
“连个请帖都不发,看来老七这第一枪对准的就是咱们的杨大人,迫不及待地要取而代之啊!”
第165章 设宴
宁王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宫里的那位。
顺帝仿若嗔怪,又好似玩笑地说:“怎么,谁都请了,就不知道请一请朕?”
“儿臣这不是亲自来了吗,父皇可愿亲临?”刘珂笑嘻嘻地反问回去。
顺帝听着,端起茶漫不经心地说:“若是不来,今后是不是就不用来了。”
“哈哈……父皇可真会开玩笑,儿臣的府邸都是您赐予的,这话说的就没意思。”刘珂混不在意地在秦海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问,“这是谁又在父皇面前上眼药?”
顺帝没有搭理这句话,只是从御案后走下来,似乎无奈道:“你啊,好歹改改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才刚到京,就让人参上一本,如此不稳重,以后朕怎么放心将重任交给你?”
刘珂嗤了一声,“我自掏腰包摆个宴,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席面,这要是谁不来,就是不给儿臣面子。”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帖子。
“嗯?”
“端王兄的已经送去了,可景王兄……父皇,他可否会赏脸?”刘珂看着顺帝,将帖子递了过去。
顺帝看不出脸上喜怒,只问:“朕怎么不知道你跟老六竟是如此兄弟情深,朕以为他不来,与你最好。”刘珂这宴,摆明了就是要收拢景王的势力。
“我就想问他些事情。”刘珂道,“父皇为何不让我见他,难不成害怕我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吗?”
顺帝身后当壁花的秦海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接着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无法无天的七皇子离开六年也还是没变,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封号。
然而这父子俩没人搭理他,顺帝皮笑肉不笑地问:“他能知道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刘珂垂下眼睛,口吻讥诮:“贵妃一向谨慎,怎么忽然间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竟让个漏网之鱼给逼的走投无路?”
顺帝眼尾眯了眯,“看来你是觉得你母后平冤的太容易了。”
刘珂没否认,“您为何要将六哥给关起来?”昨天他跟尚瑾凌商谈过,顺帝越不让他接触景王,刘珂就越要犯上去,不然帝王的心不会安。
这世上敢于这么质问顺帝的已经没有了,这种话刘珂说的顺嘴,但旁听的秦海额头冷汗却落下来,恨不得捂住耳朵,当个聋子。他算是只是竺元风为什么要避出去,宁王就是炮仗,什么时候就将顺帝给点了。怎么就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呢?就不怕惹怒皇上,再一次贬出去。
这可是禁忌啊!
刘珂岿然不惧地抬头望着顺帝,顺帝隐晦不明地盯着他,父子俩目光对峙,似乎谁也不肯让谁。
终于顺帝问道:“珂儿,你究竟要如何?”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顺帝顿时冷笑一声,接着勃然大怒,“这就是真相!当初逼着朕给你母后沉冤昭雪,严惩真凶,如今朕做到了,你还想如何?难道要将涉事之人都给揪出来,一一砍了脑袋才甘心?光长年纪不长脑子,有些事只要大体无错,便不可深究,非得弄出个是非黑白,让人难堪,才舒坦吗?”
刘珂闻言一怔。
“朕已经处置贵妃,给了你交代!珂儿,你若是不知好歹,朕也不是非你不可!滚回去办好你的宴,少给朕惹事!”
刘珂被骂了一通,气焰顿时消了大半,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是……”他慢慢地转身,但是背后突然传来顺帝淡淡的声音,“不管当时如何,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珂儿,物是人非,该往前看,你我父子,朕更心疼你。”
刘珂脚步一顿,然后转身,看着顺帝说:“您若心疼我,后日晚宴,儿臣第一次设宴款待,您能来吗?”
*
那头刘珂出门,这边尚瑾凌穿着厚实的披风,冒着雪,走进了杨家大门。
虽然冬天萧瑟,景致都少了大半,不过只要精心打理的院子,依旧能看出主人家的家底。
杨慎行出自书香,向来讲究书画意境,当了六年的首辅,把持着新政,家中怎么样都该讲究一些。
然而尚瑾凌一路走来,却惊讶地发现,杨家似乎没有他想象中富硕。
这就有点可笑了,谁不知道新政最能敛财,富了多少硕鼠,可这牵头的三司条例司之长看起来却是少有的清廉……尚瑾凌的目光在这俭朴的屋内不动声色地一转,暗暗有些惊奇,最后落在走来的杨慎行身上,不禁叹道:“杨大人苍老许多。”
“不仅老了,还身染重病,怕是没多久了,咳咳……”杨慎行脸上的褶皱几乎如山川丘壑,身形也更加伛偻,见客的衣裳裹得再厚,都看得出其单薄。
没有夸大,的确重病,似乎已有油尽灯枯之象。
见到他模样,尚瑾凌之前再多的怨气都化为了虚有,难得宽慰了一句,“您得保重身体。”
杨慎行平和地笑了笑,在下人搀扶着坐下,哑着声音道:“尚公子来京,是来参加明年春闱的吧。”
尚瑾凌点头,“勉励一试。”
“金鳞岂是池中物,该化龙时便化龙,老夫在这里先提前恭喜一声。”杨慎行没有提方瑾玉,也知道两者根本没法比。
“多谢。”
尚瑾凌这个时候来,定不是来叙旧的,杨慎行不等他开口,便道:“宁王殿下的帖子,老夫也有所耳闻。”
尚瑾凌笑道:“在下本是来送贴的,不过看您这样,似乎也不好勉强。”
杨慎行摆了摆手,“一顿酒席,吃不吃无所谓,重要的是,宁王召集依附之人想要做什么。”
“杨大人真不愧是首辅大人。”尚瑾凌笑道。
杨慎行低低喑哑说:“你这小子最喜欢明里暗里地讽刺,仗着点小聪明,说重点吧,老夫精力有限,咳咳……”
此言一出,尚瑾凌顿时安心了,“在下今日前来,没别的要求,既然大人身体不好,那么也该退下来了。”
“退?老夫可还有机会退?”
“新政时至今日,杨大人虽然难逃其咎,不过要说罪魁祸首,定然不是您,端王想把责任都推在您身上,似乎有些不公平。”尚瑾凌端起茶,轻轻抿一口,暖了喉咙。
杨慎行神情隐晦,“不公平?怎么,宁王殿下的意思,是要为老夫主持公道?”
尚瑾凌用神奇的眼神看着他,“杨大人,您这话说得出来,我都不好意思听。什么叫做主持公道,您冤吗?”
杨慎行闷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皇上至今留着老夫,便是为了给天下一个谢罪,等宁王回来,正好……”
“甘心吗?”
杨慎行没说话,但是沉默就表明了态度。
尚瑾凌见此,笑着问他:“杨大人,直说了,新政已是水火,您作为主事,无论如何官位是保不住了,青史留名也别想了,不过好歹能苟延残喘保住一点杨家血脉,就看您要不要考虑考虑?”
杨慎行听着略微浑浊的眼睛一睁,诧异地看向尚瑾凌,“宁王竟这般迫不及待?”这才到京城第二天,就要向兄弟动手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殿下既然回京,这京城就没有别的皇子可以呆的余地。皇上已经牺牲了景王,再多一个皇子,也没什么不可以。”尚瑾凌将茶盏放开,清亮的目光盯着杨慎行,“杨大人,这是殿下给您弃暗投明的体面,否则,杨家就不只是重新流放那么简单了。”
“似乎老夫没有选择的余地。”杨慎行摸着扶手边缘,轻轻一叹。
“没有。”
“新政……”
“杨大人放心,我家姐夫已经从云州出发,很快就会到京,三司条例司更名为新法司,由他出任司长,有宁王殿下支持,这新政就不会穷途末路,只会柳暗花明。”
杨慎行听着,良久沉默下来。
尚瑾凌说到这里,看向杨慎行,“杨大人可还需要问什么?”
杨慎行摇了摇头,于是尚轻容缓缓起身,取出怀中的请帖,放在桌上,“殿下宴会之后,便是除夕大宴,那一日会如何,就看杨大人的意思,在下告辞。”
说完,尚瑾凌重新穿好衣裳,走出房门,外头大雪一飘,寒气顿时吹了进来,身后传来杨慎行压抑的咳嗽声。
他远远的看到杨泊松小跑而来,身后跟着儿子杨哲和外甥方瑾玉。
尚瑾凌没有搭理他们,尽自离去。
“爹……”杨泊松给杨慎行喂了水,后者的咳嗽声渐渐平息道,“我没事。”
方瑾玉看到桌上的烫金请帖,宁王府三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不禁问道:“外祖,您要赴宴吗?”
杨慎行摇了摇头,然后长长一叹。
*
两天很快就过去。
第三日晚上,宁王府门大开,管家打起精神带着下人们迎接。
不管来还是不来,总之京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此处,端王虽然打定主意不来,可是却派人死死地盯着。
很快,宾客们一一上门,送上拜帖,送上见礼,随着唱名三三两两地走进宁王府。
如端王所料,大多曾经是景王的势力,京城老牌的勋贵。如定国公,当初便是铁杆的景王拥护者,如今改弦更张也快,似乎忘了六年前老夫人的寿宴被刘珂闹翻的有多不愉快,也笑颜逐开地带着儿子和长孙走进府邸。
杨家毫无动静,杨慎行病的不轻,宣了太医诊治,自然也不会再去赴宴。
端王听此,倒是放下心来。
“殿下,前往宁王府赴宴的如我们预料,皆是景王一系,还有一些投机倒把两姓之奴!赴宴的占投出去的帖子也就三成不到。”心腹禀告道。
端王没去赴宴,但自己却整了一桌席面,慢悠悠地吃着,闻言嗤笑道:“老七是太心急了,还没当上太子,身上也没任何差事,就敢放这样的话,也太狂妄自大,若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谁敢上门打上宁王府的印记。你看着那些勋贵,去归去,今后一旦老七倒台,他们跑得比谁都快。”他说完,轻酌一口小酒,问道,“这个时辰,宁王府关门了吗?”
心腹回答:“还没有,似乎还在等宾客。”
“宾客?”端王觉得更加好笑了,“有三成赴宴已经是看在皇后面子上了,自找无趣,宗室呢,去了吗?”
“有,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
“好,听说是飞鹤楼和斋月楼今日不营业,全给宁王府忙乎去了,倒是可惜了这些好菜。”
宁王府
热气腾腾的佳肴不断送上桌,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此等山珍海味就是这些锦衣玉食的勋贵朝臣都是难得一见,而且一旦冷了菜,必然撤下,换上新品,这个花销,宾客暗暗算了算,看着这席面数量,不禁咋了咋舌,目光纷纷往主位上的刘珂看去。
这位花费如此之多,举办如此隆重的席宴,可是从开席到现在过去一个时辰,都没有说要做什么,也没有好好认识认识这些亲近之人,只是吃吃喝喝,看着舞姬跳了一曲又一曲,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尚瑾凌年轻,身上也无官职,便在勋贵子弟这一桌,正好,定国公的嫡长孙钟齐也在此处,不禁低声问道:“凌凌,宁王是打算就这么吃吃喝喝过去吗?”
对于尚瑾凌投入宁王门下,钟齐虽然惊讶,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
尚家就在西北雍凉,若他是宁王,也不会放过笼络西陵公这个机会,作为尚家唯一的男丁,尚瑾凌得重用是显而易见的事。
钟齐这么一问,一桌的公子少爷都看了过来,尚瑾凌喝了一口汤道:“重要之人还没来呢,再等等。”
“还没齐?想来的早就来了,不想来的不回来,再等下去,就该吃宵夜了。”
尚瑾凌淡淡一笑,“那就连顿,今日的菜肴很不错。”
竟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钟齐看着尚瑾凌眉目舒朗的模样,微微一叹,“凌凌,你似乎变了。”
“人都要长大的,钟齐哥哥。”他眨眨眼睛回答。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高亮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刹那间,等待已久的刘珂顿时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第166章 咄咄
顺帝其实本不打算来的,然而刘珂打蛇上棍,他刚说完心疼,岂能自掌嘴巴,不给儿子一个脸面,所以不来也得来。
所以拖了拖,在宴席差不多的时候才御驾亲临。
帝王的恩宠居然如此之盛!见帝王大步而来,众人纷纷离席行礼,恭请圣安!
“父皇,您总算来了!”
刘珂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这是顺帝第一次见到他毫无掩饰地对自己笑,让他原本的不情愿也顿时消失了。
秦海见此忙帮着解释道:“宁王殿下,今日折子多,皇上好不容易批完,这才匆匆赶来,心里可是记挂着呢。”
顺帝不算斥责地说了一句,“多话。”
刘珂心中为他的装模作样嗤笑,但是面上却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多谢父皇,既然如此,必定得让儿臣多敬您两杯,请父皇入席!”他侧过身,俊朗的眉眼,在父亲撑腰之下,更加自信从容,甚至连那份疏离都淡化了许多。
顺帝见此微微一哂,他对刘珂没什么父子之情,可毕竟血浓于水,这一见面就得顶撞他,将他心肺气炸的臭小子头一次这般依赖他,顺帝也觉得新鲜,倒也不排斥这短暂的父慈子孝,由着刘珂带领走上主位。
尚瑾凌站在大臣之后,第一次见到当今皇帝,龙威很盛,一身明黄,端的是尊贵无比,然而再高高在上,一旦想到这人所做的肮脏之事,就令人尊敬不起来。
御驾亲至宁王府,让已经赴宴吃喝一轮的勋贵大臣顿时将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彼此的目光中带着兴奋。而那些还在观望中,摇摆不定之人,则悔不当初了。
至于端王府,端王感觉幻听了耳朵,“父皇居然也去了?”
心腹面露艰难,“是,皇上亲至。”
端王喃喃道:“难道父皇真的要立刘珂为太子吗?”他没心思喝酒,反而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本王猜错了?”
端王已经年过半百,他对顺帝的了解比两个弟弟深。平白无故的,二十多年前的宫女拿着不知真假的证据状告皇贵妃,不仅赢了,居然还逼着贵妃自缢,若其中没有皇帝授意,怎么都不可能。
但皇帝为何这么做,结合刘珂的三推四请,还有那句“为人子,方孝悌”,不难猜出这是刘珂回京的要求,帝王是被逼无奈才为皇后平冤。
以顺帝的秉性,非他所愿,强而所为,刘珂已经犯了帝王大忌,所以就算如今看起来风头无极,端王也不怕。
但是今日此举,却是让端王想不明白。
“父皇这风一吹,老七可就在京城站稳了,不过三天,好本事。”
*
顺帝能亲自来一趟,已经很给刘珂脸面,所以得敬两杯酒之后,便打道回宫。
“父皇,还有诸多菜色没上,不如再坐一会儿。”刘珂殷殷挽留。
顺帝若是坐到散席,不用宁王府自己宣传,整个京城都会知道宁王已经铁板钉钉上的太子,还是他自己给的殊荣。
这当然是不行的,所以皇帝站起来,“出宫一趟已是不易,朕就不多留了,也免得你们也吃不好。”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群臣,尽收眼底,随后仿若漫不经心道,“珂儿,朝堂之便朕尽可施于你,放开手脚,只是望你一心为国为民,替朕分忧朝事,莫要如你两位皇兄那般,让朕失望啊!”
刘珂垂下头,拱手行礼道:“儿臣明白,恭送父皇。”
所有人一同起身,待御驾离去,方才热切地望向宁王。
而后者只是挑了挑眉,重新坐下来,“咱们继续。”
古乐丝竹重新响起,舞姬柔嫩腰肢款款摆动,气氛再一次热闹起来。
钟齐有些激动地对尚瑾凌说:“原本祖父还担心皇上对宁王没那么宠爱,今日看来,比之当初的景王有过之无不及。那些犹豫着没来的,估摸着连肠子都悔青了。”
尚瑾凌宛然一笑,微微颔首。
边上长冠侯的长孙不由地问:“听着意思,皇上是要将大权交给宁王?”
“本来召回来就是为了新政,别看咱们京城太平,可地方上三天两头就有动乱传来。”
“这等烂摊子,我爹说可不好收拾。”
……
今日能被带进这里赴宴的公子们,几乎都是家族中倾力培养的子弟,不是长子就是长孙,也是为了表达他们的诚意。
尚瑾凌听了一耳朵,目光不由地看向了刘珂,后者正好也穿过席面,与他对上,接着两人一同点头。
于是“啪啪啪”,刘珂三声击掌,所有的鼓乐丝竹停下,舞女也落地恭敬垂眸,接着在小团子一摆手之下,不相干人等纷纷离开。
此刻已算是深夜,众人干坐了快两个时辰,连皇上来了又走,实在好奇宁王葫芦里的药,也快等不住了,终于……正戏要开始,不觉精神一振,下意识地将目光齐齐落在主位之上。
刘珂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今日菜肴可入诸位之口,可否吃好喝好看好?”
定国公笑道:“明日除夕大宴怕也没有这等菜色,实在大饱口福。”
“今日舞蹈也颇有异域风情,让人大开眼界。”岳亭侯跟着夸奖道。
接着下方齐齐附和,都是各有赞叹。
刘珂笑了笑,“这样就好,若是怠慢了各位,本王这里先陪个罪。时辰已经不早,那接下去的正事,本王就长话短说。”
众人身体坐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诸位的消息可比在雍凉的本王灵通,想必也知道父皇将我召回来的原因。今日虽然坐在这里一同看歌舞,喝美酒,可本王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就怕有负圣恩,难当大任,也辜负了诸位的期望。”刘珂虽然嘴上说着不安,但是脸上的表情可平静的很,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
此言一出,底下自然诸多劝慰。
“宁王殿下谦虚了,连雍凉那混乱的地方殿下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条,想必朝堂亦是不在话下。”
“正是,说来云州之乱,若非宁王殿下解围,这新政也不会由着杨慎行又拖了这么多年,怕是早就已经夭折,无疾而终了。”
“三司条例司名声之臭,人人唾弃,倒是宁王殿下麾下的新法办,听说在西北是赞不绝口,商贾之行到哪儿都得夸上一夸,我等也有所耳闻,如今百姓们正等着殿下给朝堂带来新气象,给新政正名呢!”
这一句又一句的好话,刘珂听着,只觉得滑稽,不禁嗤了一声,颇为好奇道:“哦,这么说诸位其实也是赞成新政的?”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滞。
这里大多都是勋贵世家,在景王麾下之时,冲在反对新政的第一线,因为新政最伤害的便是他们的利益。
“本王以为以诸位的立场,是最反对新政的。”刘珂似笑非笑地看向定国公,“可这会儿听着,似乎不是?”
定国公作为老牌勋爵,一向是这圈子的风向标,被刘珂这么一问,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们难道希望新政继续开展吗?当然不是,可是宁王和景王不同,前者摆明了就是要将新政贯彻到底,他们还能如何?
损害些利益,总比直接游离在新君之外要强,他们今日坐在这里心里早有准备。
定国公想到这里,便抬手道:“宁王殿下,这新政本是高自修大人所倡导,杨慎行算什么东西,窃以为已,谁能服他?他被端王所挟,新政在他手里本就不可能成功,我等自然反对。”
这话说得极冠冕堂皇,义正言辞,不过倒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定国公说得极是,如今高自修虽然不在了,不过他的儿子在殿下您的麾下,这新法办的司长,瞧着云州的新法颇有章序,可见虎父无犬子,有其父之志,这样的人,我等自然愿意支持。”
“好!”刘珂大掌一拍,“诸位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我等听从殿下调遣。”
尚瑾凌听着端起汤盅轻轻喝一口,心道这第一件事就算成了。
刘珂一笑,“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客气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顾虑。”
“殿下但说无妨。”
“本王在雍凉,向来是说一不二,无人反对,这才能让新政畅通无阻,令法上行下效,可是在京城终究没这么畅心所欲……”他顿了顿,笑道,“这也是本王再三犹豫回京的原因啊!”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毕竟皇帝刚走之前便说了,朝廷之便任宁王施为,还有什么可顾虑?
目光探究地望向宁王,后者举杯正装模作样地品酒。
“凌儿,宁王这是何意?”钟齐忍不住问尚瑾凌,后者这回倒是没有装聋作哑,“殿下不是说了吗,没法畅心所欲,自然是怕有人阻挠呗。”
“可谁会阻挠,不听圣令?”
“想当初,杨大人受皇命推行新政,在朝堂不也举步维艰?”
为什么,景王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啊,这其中还有在场的手笔呢。
尚瑾凌话音刚落,那头已经想明白了,但是宁王今日说出来,那意思就是……
突然间,在场的众人不由地惊心,这是要对付端王啊!
“殿下……”
刘珂一掸衣摆站起来,将方才所有的谦逊收敛,微抬下巴,狂妄道:“本王既然到了这京城,准备接手这摊子,就不允许任何人从中作梗。诸位既然愿意为本王分忧,那么今日回去好好想想,明晚便是除夕大宴啊……”他的目光锐利逼人,带着咄咄气势,“本王还记得,六年前的除夕宴之后,我得了一块不错的封地,这其中可少不了诸位帮忙!”
这话已是再明白不过了,宁王竟是连春节都等不到,就要将唯一有威胁的皇子逐出京城!
“这样不会惹怒皇上吗?”钟齐咋舌,忍不住问道。
尚瑾凌微笑道:“有些东西,自己不去争取,一辈子也等不到,皇上总该也要些取舍才行。”
第167章 发难
宁王府的宴席在皇帝离开不久之后也散了,但即使如此,也已经是深夜。
喝了酒,明日又是除夕宴,未免殿前失仪,他们该早些回去歇息。然而这些踏出宁王府的勋贵却无心回府,一个个望着彼此,面色复杂而为难。
“这是一点考虑时间都不肯给我们啊,宁王殿下也太着急了!”有人苦笑道。
定国公淡淡地说:“这样才能看得出诚意,果然宁王府的门槛也不是随便都能进的。”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方才连皇上都来了,看得清清楚楚,如今谁不知道我们已投向宁王,这个时候违背宁王的意思,岂不是里外不是人?”岳亭侯凉飕飕地一句,配着门口呼啸北风,颇为应景他们此刻的心情。
“既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那诸位都回去好好想想这折子该怎么写,明日可还有的折腾。”定国公说完,便朝同僚拱了拱手,踏上了马车。
月光下,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个个叹道:“那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日晚,刘珂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回头对尚瑾凌道:“我去了。”
“先恭祝太子殿下,旗开得胜。”尚瑾凌捧着暖炉,笑得温柔。
刘珂有些舍不得离开人,忍不住道:“今天除夕,尚夫人不在,尚小姐也不在,凌凌,只得留你一人在府。”尚家姐妹等春节过后,会随着高学礼过来。
尚瑾凌弯了弯唇,“没关系,我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守岁。”
刘珂挠头,“我也想,不过宫里头得闹很久,等我回来怕是很晚了,你还是早些睡。”
“很晚?”尚瑾凌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皇上怕是没那个兴致看到你。”
这么一说,刘珂瞬间高兴了,“行,那你等哥。”
*
除夕家家户户闭门团圆,只有宫门口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百官纷纷落轿下马,步行进入皇宫。
刘珂到的时间不早不晚,文武大臣见到他,无不是恭敬行礼问候,昨日有些大臣犹豫着没敢登门,心中依旧忐忑,言语之中颇为小心,生怕这位记仇记恨的七皇子掌权之后给他们小鞋穿。
遥想六年前人见人憎,谁都嫌晦气的七皇子,如今炙手可热的有些可笑。
刘珂现在已经失去了捉弄人的兴趣,只是摆了摆手,“那就补上一份赔礼,如何?”
那官员一听,立刻高兴道:“宁王殿下真是宽宏大量,下官谨记。”
边上听得大臣,见刘珂肯收赔礼,也跟着解释说:“昨日实在是头疼犯疾,不敢惊扰殿下晚宴,这才未曾登门,还望殿下过后务必赏脸,容下官告罪。”
刘珂没在意,“告罪就免了,回头也补一份赔礼就是。”
“下官明白。”
这年头,送礼都得害怕人不收,非得寻个奇形怪状的借口,听着让人啼笑皆非。
“老七如今是不得了。”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讽刺的声音,“以前这些人恨不得避你远远的,如今一个个生怕入不了你宁王的眼,实在是……”
“令人羡慕。”端王还未说完,刘珂就给补上了,还笑嘻嘻地戳了一下他的痛脚,“昨日有没有气得掀桌子?”
“不过是父皇亲至,给你体面罢了,为兄这种恩典已经得过不少,老七你头一次,未免过于激动。”端王兄淡淡地道,眼神里带着不屑。
如今这京城,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两位了,周围的官员纷纷止步,竖耳倾听,顺便看个热闹。
“一次就够了,多了也烦人。”刘珂抬手把肩上的雪花给掸去,笑道,“端王兄,还能再跟你一同过个除夕,弟弟得珍惜一些,天气寒冷,您老人家就别废话了。”他侧过身体,“请。”
年过半百,可不就是老人家了吗?
周围听了顿时哧哧笑起来。
端王一听,整个脸色沉下来,“老七,是不是太嚣张了些,你这还没当太子呢,都敢这般跟兄长说话,若是当了,岂不是连父皇都没放在眼里?”
“当不当太子,我都是这个德行,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刘珂满不在乎道,“好心让你为先,既然不领情,那我就走了。”说完他就真的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感慨,“难得本王尊老爱幼一下,居然还不领情,啧,世日风下。”
端王的脸顿时跟个调色盘一般,幸好天黑灯暗,倒也看不清,只知道最终黑如锅底。
宫宴满座,舞乐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今年与以往不同,景王没有出席,但是他的位置上却坐了刘珂。
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视线在底下冷然喝酒的端王,以及正挑拣桌上小菜的刘珂之间来回,然后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可见宫门口发生的事他都是清楚的。
顺帝就着竺元风的手喝了一口酒,然后对刘珂道:“老七,怎么饿了,就看你一个劲地吃。”
“可不是,但是这宫里的宴真心不好吃,好在还热乎一些。”刘珂最终胡乱塞了两口,放下筷子。
宫内的席宴是要早早准备的,除了皇帝和亲王面前的菜是刚上桌,其他大臣都是只能看不能吃,特别是连个殿内席位都没有的,那就更加可怜了。
“是不能跟宁王府昨日的宴席相比,听说山珍海味,琼浆玉露,赴宴之人谁不得说一句宁王大方,可见在雍凉经营六年,七弟的腰包这鼓的不是一星半点。”端王意有所指地说完,便看向顺帝,状若玩笑道,“七弟竟还跟父皇哭穷,免了雍凉赋税,儿臣看得补上。”
“免赋税是为了修路,两码事。父皇好心,那么大的封地送给我,不好好治理怎么对得起皇恩?”刘珂朝身边的宫女勾了勾手指,后者忙端着酒壶过来,给他斟上酒,这间隙,他对端王咧嘴一笑,“这治下太平,百姓安居,商贸繁荣,仓里有粮,库里有银,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我这当封主,富点不是正常?总不至于像皇兄这样,打着新政的名义,喊着为国为民的口号,干的却是土匪强盗的勾当,连人家过冬粮都得抠出来,一点也不害臊,端王兄,你上辈子是穷鬼投胎的吧?”
若是景王在这里,虽然也会阴阳怪气,互相拆台,但彼此都会保存颜面,不至于连底裤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给扒下来。
但是刘珂,显然就没这讲究。世人皆知七皇子是个混不吝,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让人下不了台,离开六年,哪怕身份稍微变了变,难道还指望他改了性子?
端王气急,不禁拍案而起,“刘珂!”
“怎么,弟弟说错了吗?”刘珂喝了一口酒,啧啧两声,“三司条例司的案卷账册我还没看,不过看不看都一样,不就是一笔笔烂账,只要一想到我要接手这些玩意儿,心情就不太好,端王兄,体谅体谅,谁让弟弟得给你收拾烂摊子呢?”
端王跟景王斗了十多年,在后者受母亲牵连之后落得囚禁下场,他还暗暗高兴许久,以为将一生的劲敌给踩下去了。
没成想,去了一头恶狼,又引来一头猛虎,而且虎视眈眈。
“父皇……”端王气愤地看向顺帝,“儿臣就算做错了什么,好歹也是他的兄长,竟这般指责于我!”
顺帝后者不轻不重地对刘珂道:“珂儿,莫要没规没矩,不敬兄长。”
“那也要当得起尊敬才行,今日除夕,咱们在这儿好吃好喝好看,可那些百姓却是找着草根啃树皮,卖儿卖女家破流离,只要一想起来,儿臣见到罪魁祸首,就没什么好听话。更何况,做错事的人,还一副与我无关样,脸皮之厚,放在西北挡匈奴都绰绰有余,要什么西北大军,我看,端王一张脸可抵千军万马!”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洪亮,而这声落下,池中漫漫起舞的舞女忘了动手,丝竹响乐停滞,尴尬的气氛在大殿中弥漫。
顺帝眯起眼睛,呼吸轻微,站在身边的竺元风知道,帝王已经动了怒意,他不禁为宁王捏了一把汗。
而端王在短暂沉默之后,立刻从席位上站起来,走到中间,直接跪下,又羞又愤道:“父皇,新政到如今这地步,让您不得不请弟弟不远千里来帮忙,是儿臣的无能!什么责罚儿臣都愿意承担,可是说到底儿臣不过是协助三司条例司,把把关罢了,究竟如何行事,儿臣并不过问。父皇,这么多年,儿臣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七弟不忿青红皂白,就将屎盆子扣在儿臣头上,儿臣是不认的!请父皇明察!”
而端王说到这里,眼眶通红,五十岁的人,要哭不哭,看起来委屈又可怜,然而却更加滑稽。
他这声推脱之责,让朝臣的目光不由地往另一头看去,病了许久,一直没什么起色的杨慎行,今晚居然也坐在这里,消瘦伛偻的身体仿佛要苟起来,正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魂游天外,漠不关心。
顺帝没有理睬他,威慑如枭的目光落在刘珂身上,口吻淡淡却颇为冷意道:“珂儿,好端端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存心是不想让朕过个好年吗?”
舞女和乐师早已经退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静而听,刘珂下方的勋贵大臣心中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同样藏在袖子里的折子仿佛在发烫,他们清楚,开始了。
刘珂抬了抬手,请罪道:“父皇,儿臣向来就是这个臭脾气,有一说一,从不藏着掖着使坏。所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父皇和端王兄海涵。”他人模狗样,一点也不诚心地做了一个揖,然后说,“所谓今年事今年毕,拖到来年大为不利,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了,既然如此,趁着大伙儿都在,不如就掰扯清楚吧。”
“笑话,你以为是谁,你这是在替父皇拿主意吗?”端王站起来就指责道。
“父皇昨日曾言,朝廷之便随儿臣施为,话虽好听,但是事儿难办。首先大顺百姓群情激奋,对朝廷毫无信任,处处矛盾,处处抵抗,哀声连天,这要是没个说法,如何安抚天下?”刘珂不为所动,英俊的眉眼露出刚毅坚决之态,“云州之乱虽然已经过去四年,但作为反对新法第一次动荡,想必诸位还历历在目,特别是杨大人,当初是如何安抚读书人,让云州百姓接受新法办,你最清楚吧?这第一步……”
形容枯槁的杨慎行在众人的目光下,沙哑着说:“将云州知府梁成业斩首示众,以平民怨。”
话音刚落,端王的瞳孔骤然一缩。
顺帝的脸色终于没了笑容。
到了这个时候,再看不出来刘珂想做什么,这帮子朝臣也别混了。
端王一派的官员立刻站起指责,“宁王殿下,你是疯了吗,你要让端王给天下谢罪?”
刘珂没说话,嘴角一扯,目光往身后一瞥,定国公跟着起身道:“一州之事,知府谢罪,一国之事,自然由主事之人担责,这也说得过去。”
既然折子都写了,那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刘珂身后的勋贵一个个起身,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折子接二连三地拿出来。
虽然这帮勋贵既不忠心也不诚恳,但是架不住势力大,景王能跟端王斗这么多年,多亏了他们,自然手底下拿住端王的把柄也是不少。
这你一条,我一条,一个个罪证举出来,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特别是三司条例司吃相难看,自己发财,却挡了他们财路,可不就如恶犬一般死死盯着不放,就等今日齐齐扑上去咬下一口肉来。
端王的脸色越听越白,他终于明白,刘珂为何急匆匆地在昨晚设宴,就是为了今日对付他!
他一遍遍地看向顺帝,希望能救他一次。
顺帝显然也已经想到了这些,他居然还好心地亲自去给刘珂造势,心中恼怒非常,看这个儿子的目光都阴涔涔的。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刘珂给召回京了,脑后生反骨,天生不是个东西。
“够了。”
顺帝一句话,下面顿时禁了声。
然而此刻,若是不给个交代,他也无法平息此事,最终他道:“新法推行至今,造成今日局面,三司条例司的确该给天下一个说法,给朕一个说!至于端王,督促不严,能力欠缺,便去了相应之职,闭门思过,罚俸……”
这是要将所有的罪责推到杨慎行的头上,对端王却是轻轻放过。
眼见着刘珂脸上露出不服,似乎要反驳,顺帝额头青筋一蹦,知道这个儿子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终于松了口:“宁王,中宫所出,嫡所为贵,贤能出众,堪为大任,便册封为皇太子,以安天下,固大顺江山社稷。”
此言一出,刘珂嘴角一勾,第一件事算成了。
第168章 宴罢
顺帝一点也不想封刘珂为太子,但是若不让步,端王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平息。
帝王金口玉言,这话一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他心里在刘珂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挂上了无奈和笑意,仿佛变脸一样,干脆将接下去的话一并顺了。
“钦天监。”
钦天监正立刻站起来,“皇上。”
“择个吉日开太庙,告慰天地。”
“臣遵旨。”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意识过来,这太子之位争夺来争夺去,最终竟真的落到了这位刚进京的宁王头上!
端王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刘珂,张了张嘴,难以置信他梦寐以求的太子之位就这么被人抢走了?
为什么?
“父皇……”他回头看顺帝,眼中尽是迷茫和不解。
有的人吃再多的米,长再多的岁数,也不长脑子。顺帝恼怒刘珂,难道就不烦端王吗?
他心情极为恶劣,可是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甚至柔声问:“老二觉得朕这太子封错了?”
竺元风觉得,这个时候端王敢质问,估摸着不用宁王动手,他也别想再留京城。
端王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幸好没昏头,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连忙将头垂下来,“七弟才能出众,儿臣只有佩服,父皇英明。”
幸好没有蠢成无药可救,顺帝表情稍霁。
而这时,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朝臣们这才纷纷回过神来,接着离席,跪俯在地,同为欢呼。
除夕夜,封个太子也是一个好气象。
一直到三声之后,顺帝才抬手按了按,他看向刘珂,问道:“太子殿下,现在可以安生过除夕了吧?”
“多谢父皇恩典。”刘珂一行礼,便缓缓落座,顺帝轻舒一口气,往边上的秦海横了一眼,后者正要将歌舞乐师给叫回来,却忽然见刚坐下去的刘珂又站了起来。
顺帝眼皮顿时一跳,就听见刘珂笑道:“方才差点被受封的喜事给冲昏头,差点忘了,这安抚天下的说法,父皇,该怎么个给?一个区区太子,怕是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果然是个狗东西,顺帝也随之皮笑肉不笑道:“若这点本事也没有,珂儿,这担子你就别扛着了。”
是个人都听得出帝王让闭嘴的意思,警告刘珂不要得寸进尺,这话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估摸着早已经讷讷不敢多言,见好就收了。
可惜刘珂这块茅坑石头,注定臭硬,想搬开可不容易,他厚脸皮地说:“儿臣没别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就如今这局面,还真的扛不起来,父皇若是另有高明,儿臣愿意让贤。”
群臣:“……”
端王:“……”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一个个难以置信,仿若冰雕一般。
顺帝若有其他人选,用得着牺牲贵妃和景王,眼巴巴地将这棒槌从边陲之地给请回来?
啥叫另请高明,这算不算威胁皇帝?
太刺激了!所有人的脑海里就只有四个字——宁王疯了!接着不约而同直视天颜,很想知道皇帝究竟会如何震怒,天雷九霄不为过吧。
竺元风垂着眼睛,余光中看到帝王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可以感觉到顺帝正在尽力克制,努力维持高深莫测,不行于色的皇帝风范,但是颇为辛苦。
他忽然想到尚瑾凌,宁王今日所为他知道吗?
“宁王殿下。”刘珂下手边的定国公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前头被封为太子的高兴劲还没过,如今后悔的潮水已经淹了他。
刘珂这条船,好好的平静海域不驶,非得往狂风暴雨里闯,再大再牢靠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您认个错吧。”京城之地还没站稳,别又被贬了出去,这下可真便宜端王!
勋贵们简直要急死了!
但是刘珂压根没搭理他们。
“好。”终于短暂的沉默之后,顺帝吐出第一个字。
“好好好,朕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胆色之人了!”这听似欣赏的话,让众臣的心都揪起来。
要说刘珂怕吗?别看他怼天怼地,他也是怕的,可是他的肩上背负的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后退!
面对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他暗暗地深吐一口气,然后抬头正色道:“是,若无胆色,今日我就无法站在这里,受您重任,早就死在了雍凉知府卢万山和地头蛇张家的手中,或者干脆变成那群灾民的刀下亡魂!”刘珂如今回想起那路上的一幕幕,只觉得庆幸,他不禁自嘲一声,“父皇,诸位,我刘珂以前就是个混蛋,自诩看透世人,愤世嫉俗,觉得谁都虚假,却不知自己才是井底那只瞎了眼的赖蛤蟆,缩在龟壳里自鸣得意的臭王八,愚蠢至极,也可笑至极!曾经你们骂的每一句话都对!”
论这自污的本事,满朝文武刘珂说第二,大概没人敢称第一,骂别人多狠,骂自己更是毫不留情。
顺帝觉得,就是他也骂不出蛤蟆和王八,不然作为老子,他成什么了?而这么一来,快要雷鸣电闪,落九天神雷劈死这混账的心思,竟然消失了!只有一声冷哼表示他的不满。
不过饶是如此,这几乎凝固到窒息的气氛也在这哼声之中被打破,让众人能够喘上一口气,不至于被活活憋死。
刘珂心中大定,继续道:“直到离开京城,死里逃生一回,我见识到真正的苦、饿、寒、辛、艰,才知道让百姓都吃饱饭,穿上衣,是一件多奢侈的事!更何况雍凉胡人混杂,匪徒成患,地头蛇一条比一条多,儿臣花了六年时间才慢慢治出个样子来!可父皇,这才一州之地,就如此困难,更逞论这广阔大顺呢?按下葫芦浮起瓢,这边解决了隐患,那头又起来,儿臣想想头都大了。”
这段话刘珂说的很慢,与其说是告诉顺帝,不如说是在呈情肺腑,朝廷虽然像个大泥潭,乌烟瘴气,但终究有出淤泥而不染,默默无闻,两不相占之人,而这些人是刘珂真正想争取的。
“父皇,您的重任,并非儿臣推脱,或是仗此要挟,而是真的为难,更何况……”刘珂顿了顿,目光冷然地落在端王身上,“儿臣连给天下一个交代的本事都没有。”
随着他的话,朝臣的目光又再一此落在端王身上。
端王心中一跳,连忙喊道:“笑话,给天下交代难道非得要本王吗?老七,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仗着父皇拿你没办法为所欲为?你已经是太子了,为兄都不能跟你再争什么,你竟还不放过我!父皇……”
端王紧紧地望着顺帝,一脸恳求。
若因为这三言两语就能被“感动”,这也就不是顺帝了。
“珂儿,新法推行至今,造成今日局面,朕说了,是三司条例司。”顺帝淡淡开口,火气倒不如方才那么大。
而这话的意思……刘珂目光微微一瞥,这是要杨老头来顶罪,可若他真的认下这个罪,杨家离万劫不复可就不远了。
杨慎行今日会出现这除夕宴上,想必不会就这么认命吧。
“杨……”顺帝还未指名,就见那一直默不作声的瘦小老头缓缓站起来道:“皇上,老臣有话说。”
不管如何,杨慎行还是当朝首辅,他的身份依旧在这众臣之上,就是顺帝也给稍稍给点体面。
“说。”
杨慎行慢慢从席上走出来,到了大殿之中,然后再小心跪下,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折,高于头顶道:“皇上,老臣要弹劾一人。”
此言一出,刘珂眉峰一扬,心道一声稳了。
而端王仿佛终有所感,死死地盯着杨慎行,“你胡说什么,来人,将……”
“端王兄,着急什么,难不成杨大人弹劾的是你?”刘珂就站在杨慎行的旁边,闲闲道。
端王的目光犹如实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是不是你,你跟他勾结了?”
“笑话,弟弟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今日还是头一次,可不比你俩同穿一条裤子这么多年,怎的,穿久了,破裆了?”说着,刘珂的目光还往端王下面煞有其事地瞄了一眼。
这话简直诛心,端王气急败坏中,就听到杨慎行继续道:“如端王殿下所愿,臣弹劾的就是您。三司条例司虽由我而设,新政亦有我推行,可惜老夫立身不正,受端王裹挟,埋下祸根,将此良策俨然变成了祸国之策,虽后醒悟,力挽及救,但终究大厦已倾,难以回天,给宁王留下四处隐患,心中愧疚,万死不辞。”
“你……胡说!”
“是否胡说,一切依照证据而定。三司条例司上下,一应贪腐,银钱去向,皆有记录,端王中饱私囊,指使地方官借新政之名搜刮民脂民膏,残害反抗之百姓,又借各项新法,安插亲信,使之朝堂内外目无法纪,扰乱超纲,臣无力阻拦,皆已暗中搜查证据,请皇上明察!”
推行新政的这几年,比之流放的劳累有过之而无不及,杨慎行的身体已经深深熬坏了,说话声嘶哑难听,传出行将就木的气息,弥漫着悲哀。
他当初同高自修一同修订新政,初衷亦是为了天下,名利之心人人皆有,可命运捉弄不得明君,生死抉择,终究难以成全大义,兜兜转转间,放在他眼前的,依旧是这两条岔路,这一次,总得走出不一样来。
他无需抬头看皇帝,更无需求情,因为今日他没想过活着出去。
他的话,再一次让大殿落针可闻,端王凸着眼睛嘴唇蠕动,竟不知该看向何人?
杨慎行这背后一击实在太痛了,他忍不住道:“你这么做,就不想想家人会如何吗?”就不怕他的报复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活得太累了,端王殿下随意吧。”杨慎行说完,便将头垂下,再不开口。
端王的脸皮直抖。
竺元风取走了那份奏折,躬身呈到顺帝的面前,后者没有拿,他便一直这么弯着腰。
所有人都等着皇帝的抉择,杨慎行不肯替端王背锅,宁王又要求惩治罪魁祸首,给天下交代,那么该如何呢?
时间慢慢过去,竺元风只觉得腰背泛酸,额头冒汗,似乎要折断的时候,顺帝拿过了折子,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勉强直起身体。
但是顺帝没有看,也无需看,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刘珂身上,后者难得收起了那碍眼的嬉皮笑脸,神情变得淡漠。
“既然如此,老二,这京城你也不用呆了,去西边就封吧,卸下所有差事,开春就走,不得召,不入京。”顺帝冷然宣布道。
端王的双膝狠狠跪在地上,“父皇!”
“去吧,这已是朕格外凯恩了。”
“可是父皇,儿臣已经知天命了,这一别,我们父子可还能再相见?”端王眼睛湿润,潸然泪下。
此言一出,顺帝为之一怔,端王知天命,而他也近古稀,哪怕再如何养生,也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倒是刘珂,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犹如烈日朝阳,滚烫灼热。
他眯起眼睛,仿佛被儿子所刺痛。目光在群臣身上掠过,仿佛能看到他们对年迈的自己已经漫不从心,对年轻太子掩藏不住向往热络。
岁月无情……
“父皇。”端王再一次唤道,企图以温情打动,然而却见顺帝抬起了手,“不用再说了,出去就封说不定也是你的转机。”
至此,端王身体一晃,怔松地跪坐在地。
顺帝再没有看他,反而眼神危险地盯着跪在下方的杨慎行,“来人,将杨慎行押下去,杨家上下一应……”
“父皇,此事是不是应该由三司会审,再行定夺?”这个时候,刘珂开口打断了他。
今晚除夕,大好的日子,然而顺帝的心情却恶劣至极,燥怒至极,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狗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他。
“诸卿以为呢?”顺帝冷冷地问。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对父子剑拔弩张,硝烟弥漫,若是他们掺和进去,不管站哪一方,遭殃的依旧是他们,于是一个个都垂下头,支吾着不敢说话。
而这样的迟疑不定,让顺帝终于怒而起身,狠狠地剜了刘珂一眼,“那就依太子所言,三司会审吧!”
说完,他再也不想留在此处,大步离去!
除夕盛宴如尚瑾凌所言,就此中断。
第169章 新年
顺帝一走,这大殿中凝固的气氛才慢慢缓和,百官原本好似被一手掐紧的心,如今也渐渐松快,他们没着急走,目光反而落在殿中的两位亲王身上。
端王落的这个下场,已是破罐子破摔,他走到刘珂的面前,忽然间双手一掐,凶狠地揪住刘珂的衣领,问:“老七,为兄自认对你不薄,你竟这般对待我?真是够硬的心肠!”
以刘珂的身手自然能够挣脱端王,不过不知是懒得动,还是觉得不足为惧,他只是嘴角勾起,面露讽刺由着端王动作道:“都姓刘,难道你还期待我心慈手软吗?你我要是剖开皮肉来看一看,皇兄,这心肝脾肺的颜色,你的可比我黑多了。”
“你是怕我挡了你的道!”端王冷冷道。
“这不废话吗?”刘珂闲闲地抬起手,握住端王的手腕,微微一拧,后者顿时脸上露出痛楚,下意识地就松了手。
刘珂一边抚平自己的衣襟,一边露出感激的笑容说:“要不是端王兄的狼心狗肺,如何让我顺利地伸张正义,大义灭亲?传出去必然得百姓爱戴。”
“百姓算个屁,你也别自鸣得意,今日如此忤逆父皇,哪怕当了太子,你也坐不上皇位!”说到这里,端王狞笑一声,好似要已经看到了刘珂的结局,低下声讥嘲道,“如今不过是因为你还有用,可一旦朝局稳定,老七,鸟尽弓藏这个典故你不妨回去翻一翻,免得怎么死都不知道!”
刘珂眉峰微挑,慢吞吞地说:“看来你还不死心。”
“呵,你能离京之后再回来,难道我不可以?”端王此刻已经恢复了儒雅端方,仿佛刚才的失态是个错觉。
“容弟弟提醒一声,你五十了。”刘珂道。
端王脸庞扭曲了一下。
“这个年纪若是蹬了双脚,都可以称为喜丧。”
端王猛地攥紧拳头。
刘珂低头一看,又嘴贱了一句,“我也挺想揍你,不如试试?正好封地远,奠仪送过去还麻烦。”
“刘珂——”端王双目喷火,瞬间烧光了理智。
“端王殿下,您万万要冷静!”终于在他动手之前,边上几个大臣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住。
“宁王已是皇上金口玉言的太子,您若动手,便是以下犯上,划不来的!”
众人一句一句劝,终于将差点失控的端王给按下去,后者脸红脖子粗,放下一句狠话,“等着瞧!”说完,一把挣开所有人,气急败坏地离开,然而他与皇帝不同,背影之中一股狼狈挥之不去。
宁王殿下凭着一张嘴留到最后,此刻看起来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气宇轩昂,怎么看都光芒万丈。然而整个殿中留下的大臣,每一个看他的表情都是一言难尽,连同已经上了贼船的勋贵都在迟疑要不要一条道走到黑,还是中途跳海。
所有人都等着这位说上两句,却听见刘珂朝着一个方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候着的小太监一愣,接着慌忙回答:“回禀殿下,已过戌时。”
其实这个时间不早不晚,乐坊排演的歌舞刚跳过半,然后皇帝被气走了。
而刘珂一听,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脚跟一转,迈开大步匆匆地朝殿外走去,看背影有些着急。皇宫离宁王府还有点距离,他还等着回去陪尚瑾凌守岁,哪有空陪这些人唠嗑。
*
等刘珂骑着快马加鞭回到宁王府的时候,离子时已经不远了。
外头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来,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刘珂一步步走向尚瑾凌的院子,烛光从关闭的窗户里透出来,剪出一道伏案的影子。
身后的小团子见此,高兴道:“殿下,小少爷果然没歇下。”
“他在等我。”刘珂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全身仿佛有暖流而过,此刻心中无比安宁,喧嚣的宫宴,靡靡繁华都比不上尚瑾凌的烛光让他温暖。这是家的感觉,里面有他携手一生的人,忽然间他觉得好似做梦一般,有些过于幸福了。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推开那扇门,小团子不禁纳闷道:“殿下,您不进去吗?”
“团子,爷有点害怕。”
小团子一听,顿时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今日大宴奴才在一旁瞧着,真是惊心动魄,为您捏了好大一把汗呢!殿下,虽然您得了太子之位,将端王殿下赶出京,但是他说的也没错,皇上怕是对您已经心生不满了,您接下去可得小心一些。”他颇为郑重地提醒道。
然而刘珂却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小心什么,老王八再不满意,他也只能憋着,能把爷怎么样?我就喜欢看他们咬牙切齿的样子。”
小团子内心呵呵两声,疑惑道:“那您害怕什么?”
“老天爷将这么好的凌凌赐给我,我怕他看我不顺眼,又忽然收回去,那我该怎么办?”
小团子顿时默然,良久之后他低声说:“老天爷会不会将小少爷收走奴才不知道,可您再不进去,小少爷得将您收了。”
“嗯?”
“子时快到了。”
话音刚落,刘珂瞬间推开了房门,大喊一声:“凌凌,我回来了!”
*
刘珂拿着筷子和调羹拨弄着大汤盆里的面,从里头找出了年糕,四喜丸子,三鲜小菜,银鱼虾干,花生坚果……各种各样的料,全部混在里面形成杂烩,满满的一盆,哪怕再饥饿的人吃完估摸着肚皮该圆溜了。
烛光对面,尚瑾凌微笑地看着他,轻柔道:“怎么不吃啊?”
刘珂挑了一筷子面,小声问了一句:“凌凌,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尚瑾凌摇头,奇怪地瞧了他一眼,“我又不懂烹饪,我就算做了,你敢吃吗?”
刘珂闻言顿时心中大定,不管这些混搭有多奇怪,总之厨房敢端上来,味道总是不差的。
宫宴向来吃不了什么,刘珂勉强在开头吃上几口,然而在一场唇枪舌战中,那点东西也被消化殆尽,年轻力壮的男人精力旺盛,不一会儿就饥肠辘辘,这个点,刘珂的确饿惨了。
他囫囵吹了两口,直接张嘴吸溜两声,一大口面就进了嘴巴……在尚瑾凌期待的目光下,刘珂的脸上露出纠结,咀嚼了两口,像是在分辨究竟是什么味道。
“怎么样,还好吃吗?”
刘珂没回答,而是问道:“凌凌,这真的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
刘珂觉得这个厨子不能要了,大年夜的就整出这么个鬼东西。
“不过,我是盯着厨房做的。”尚瑾凌继续说,“都说年夜得吃些好的,我看厨房有些四喜丸子,就让放一点,还有三鲜菜,寓意三阳开泰,也让放了一些,年糕嘛,年年高,不能少,花生和坚果意味长生……”他洋洋洒洒讲了一堆,最后一拍手,“对了,本来还想放条鱼的,年年有余嘛,不过厨房大娘死活不肯,只能让放了一勺她做的鱼酱……”
刘珂:“……那虾干呢?”
“提鲜啊,里头还有海参呢,吃出来了没有?”
“还没有。”刘珂低头看着盆里的面,心情有那么点微妙,他得收回刚才的想法,这厨子能将这些东西做出这个味道,已经厨艺的巅峰了,不容易,“得赏。”他喃喃道。
“味道还可以吗?”尚瑾凌又问了一遍。
刘珂抹了一把脸,“还……行,不过凌凌,你吃过吗?”
“没有,今晚要等你回来嘛,晚饭我吃了不少,这是给你备的。”尚瑾凌双手支在桌面上,捧着脸,一脸的笑眯眯,“量有点多,要是吃不完,分我一点好了。”
“不,我吃得完。”刘珂脱口而出,接着低头看着沉甸甸的心意,嘴角一抽,喃喃道,“我应该吃的完……”
话说尚瑾凌除身体所限,无法练武之外,做什么事情都是又快又准,所谓天资卓越真不是吹,然而唯独一样七窍通六窍,而且还没自知之明的,那就是厨艺。
刘珂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尚瑾凌总喜欢将乱七八糟,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食材凑在一起一锅炖,还得放些稀奇古怪的酱料,这玩意儿能吃吗?这是谁给他的错觉?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还乐不此彼地讲究新的混搭,刘珂每次见到成品都是心中戚戚。
他一边吃着,一边道:“我被封为太子了。”
尚瑾凌目光微微一亮,“那端王呢?”
“贬出京城,西去就封。”
这一切都跟预料的一样,尚瑾凌安定下来,但转眼一想,“皇上气疯了吧?”
“若非暂时不能动我,不然掐死我的心都有了。”刘珂一想到方才对峙,又是兴奋又是忐忑,恐惧之中带着莫名的激动,矛盾的很,他挑了个丸子放进嘴里,使劲地嚼着,最后道,“凌凌,皇帝已经想动我了,只要朝堂安稳下来,哥敢保证他必然在第一时间废了我!”
尚瑾凌听着,忍不住握上刘珂的手,他知道从刘珂选择强硬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在你将新政推向正轨,安抚朝廷内外之前,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迎接那风云变化的一刻,我已经预料到了。”他的眼睛很亮,漂亮的好似布满星辰细碎。
刘珂咽下嘴里的年糕,忍不住往前凑,“你觉得会是什么时候?”
“端王受招回京的那一刻,宫变。”
刘珂的呼吸顿时一重,握着筷子的手陡然抓紧,“凌凌……”
两人目光相对,鼻息纠缠,尚瑾凌捧住他的脸道:“想要让你稳定朝局,皇上就不得不放权给你,而这意味着你在这个时间能大肆揽权,拉拢朝臣,集结自己的势力,甚至能直接威胁到他的地位。面对这样强势的太子,皇上若想鸟尽弓藏,已经没那么容易了,宫变必然不能少,你怕吗?”
刘珂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怎么会怕,我是怕你害怕!”
“和你一起,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安静的夜晚,门外响起高声的报时,子时到了。
他们一起迈过了这个年。
尚瑾凌轻轻地往前亲了亲他的唇,“新年快乐!”
刘珂舔了舔嘴唇,在尚瑾凌挑眉之中,抬手握住他的后脑,又压了回来,呢喃道:“新年快乐!”
明年,就是拼命的一年了。
第170章 名册
新年的脚步仿佛是上了发条的警钟,宁王府再无安宁。
端王离京已成定局,京城由宁王一家独大,此时不献殷勤,什么时候献?原本观望的朝官,纷纷送上厚礼给上拜帖,以求在开春朝堂上,宁王掌权之中求得一席之位。
在此期间,钦天监也不敢大意,早早落实了祭拜天地的日子,开了太庙,告慰刘氏祖宗。顺帝再怎么不愿,金口玉言之下,太子照常册封。
刘珂摇身一变,宁王往前一大步,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顺皇太子了。
当然此等光辉前程之下,整个春节,这位新出炉的太子就没空闲过,不是在接见,就是在被人翘首以待中。
今日难得元宵佳节,刘珂终于一声令下,闭门谢客。
尚瑾凌还纳闷着,“怎么了?”
刘珂坐到尚瑾凌身边,看着正认真温习功课的尚瑾凌没说话,眼里却含着哀怨。
尚瑾凌放下笔,回头捧住这张脸左右摆了摆,然后笑问:“不是有六部朝官拜访吗,人还没到?”
“到了。”
“那……”
刘珂忍无可忍,终于控诉道:“凌凌,就是春楼里的花魁还有歇一歇的时候,孤堂堂皇太子怎么就不能闲一下?你看看给我安排的,天天接客,肚子里除了水就是黄汤,我的老腰都要断了!”
刚在门口站好的小团子猛地咳嗽起来,他不是故意偷听的,实在是耳朵灵,离太近,他家殿下抱怨声太重,罪过哟。
刘珂紧接着怒吼了一声:“关门,闪远点!”
“是!”小团子高声回答,将门一关,立刻离开五步远,生怕听了些不该听的。
这个时候,尚瑾凌才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地问:“有你这么比喻的吗?”
刘珂抽了抽嘴角,“比花魁还不如呢,人来月事的时候还能歇好几天。”
“几天?”
刘珂思索道:“有五天,有七天,难道因人而异?”
尚瑾凌惊奇不已,“这你都知道?”
刘珂哼了哼,“谁让哥博览群书。”禁书看那么多还挺自豪的,尚瑾凌无语半晌,最终道,“不想见就不见吧,反正也只是做做样子,不过老师给的名册当中,倒是一个都没来。”
刘珂也发现了,他问:“是不看好我,还是在观望之中,继续观察?”
尚瑾凌想了想道:“可能并非如此,毕竟是当初冒死帮了王老爷,身上担有欺君之罪,不愿太过打眼。这段时间我暗中查了查,这些人都已经沉寂下来,不管是端王还是景王,也两不相靠,有意无意之中被游离在朝堂之外,连皇帝似乎都没发现。”
刘珂眼神一暗,说:“凌凌,这些投靠上来的人,若是顺风顺水倒也还能用,可一旦大风大浪打来,能靠住的没几个,我还是得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
“时间太紧了。”
刘珂点头,“所以叔才会将这份名单交给我。”
这份名单一直在云知深手里,也是当初景王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他在刘珂身边那么多年,任刘珂和尚瑾凌如何误会王老爷,都不曾交出来,便是知道一旦给了,就会将这些人处在危险之中,刘珂若是心术不正,完全能够以此要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云知深绝不提及。
而皇后平冤,王老爷慷慨就义,便是放手一搏的信号,他相信这个年轻的皇子,拥有一份知恩回报,侠义柔软的心肠,也是这些人看到的希望。
“当初为义为情才施以援手,若是再被拿来威胁,可就天理难容了。”尚瑾凌说,“所以这些人,我们只能请求,不能要挟。”
“我明白。”刘珂端起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口,“外祖当初会记下这些人,除了借助其力以外,也想要报答,我得好好斟酌该怎么请他们。对了,凌儿,名单在你那里吧?”
尚瑾凌颔首,“你要看吗?”
“嗯。”
尚瑾凌起身,走进内室,很快便将那匣子取来。
刘珂拿出名单,上面的人其实并不多,他问:“这份名单你是不是已经背下来了?”
“当然。”
刘珂于是站起来,一把将名单丢到了边上炭盆。炭火卷着书册的边,很快焦黄发黑,接着变成了灰烬。
“这样除了你我,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刘珂回头,见尚瑾凌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眼底淌着热流笑意,目光灼灼的,让他不禁小声问,“怎么了?哥做的不对吗?”
尚瑾凌摇头,“不,很对,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留着毕竟是隐患。
“言归正传,既然有那个心,我们就必须尽快动起来。”尚瑾凌神情严肃,带着凝重,“朝堂先不论,皇上对京城的把控却是一手遮天,五城兵马司,京兆府,以及禁军,掌握了京城所有的治安和防卫,就算你将朝堂的官员全拉拢过来,只要这几处依旧在皇上掌控之中,他依旧不怕你。”
刘珂眉间皱起,为难道:“想要动他们谈何容易,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别的不说,这兵权却死死地拽在手里,就算杨慎行推行军改法,也没有动过禁军和五城兵马司。”
“可不动不行。”
“那怎么办?想要动他们,单纯的罪行没用,除非是老王八自己看不顺眼……”话音一落,刘珂顿了顿,眼珠子一转,摸着下巴思索道,“话说回来,禁军统领跟秦海的关系不错,都是老王八身边的老人,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倒是禁军副统领,正巴结着竺元风,想往上爬一爬,不过后者从来不假言辞。”
尚瑾凌闻言,眼中笑意浮现,指了指匣子里留下的两个信物,“等元宵一过,七哥哥,我们就把这笔银子动起来。”
“咱们现在缺钱吗?”
尚瑾凌道:“衣食住行自是不缺,但是缺收买的钱。”
“你打算收买谁?”刘珂说着就直接问,“秦海?”
尚瑾凌眨眨眼睛,“嗯。”
“那老东西……的确贪财,端王和景王为了得到消息,没少给他好处,我们想要收买他,可没那么容易。”
“那就再加上一条,助他铲去竺元风。”
尚瑾凌的话让刘珂愣了愣,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你是要除掉他?”
尚瑾凌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当然,秦海平时定然没少针对元风兄,这种大太监之间的势力角逐,皇帝看在眼里却不会阻住,因为这是一种平衡,他不会帮任何一方,哪一方吃亏了,反而会安抚一下。在雍凉的时候,我跟元风兄打听过一些,秦海其实做的挺明目张胆,但是……”
“若是我出手帮他,不仅打破平衡,还有了勾结太子的罪名,老王八就不会再信任他了。”刘珂顺口地接下去。
孺子可教也,尚瑾凌满意道:“嗯,帝王的信任一旦失去,对于这些太监来说,就跟灭顶之灾一样,他若不想死心,只能彻底投靠你,那么相对的禁军统领……”
在尚瑾凌的目光中,刘珂打了个响指,“一根绳上的蚂蚱,都别想跑了。”话一说完,刘珂端起茶盏将里面的水一口喝尽,感慨道,“高啊,凌凌,你这脑袋瓜子怎么这么好使?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是吗?某人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让我留在雍凉,等他穿着龙袍来接呢。”尚瑾凌挑挑秀气的眉毛,然后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道,“七哥哥,你说能行吗?”
刘珂:“……”想起自己的狂妄,刘珂干笑两声,赶紧端起茶杯道歉,“对不住,好凌凌,哥还得靠你呢,给你倒杯水,别跟我计较了。”
尚瑾凌哼哼,目光落在那杯子上,变得有些古怪。
刘珂见了,不禁问:“怎么了?”
“你这喝的是我的杯子吧?”
刘珂一愣,果然,小团子刚进来就被打发出去,可不就没人倒水了吗?
刘珂讪笑,“咱俩就别分那么清楚,都已经亲亲过了。”说到亲吻,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尚瑾凌的唇上,心底下有些痒痒,回头做贼一样看了看门,应当是没人进来坏好事的。
这一回生二回熟,过去那么多年都没敢这么孟浪,在尚瑾凌自己情不自禁破了禁忌之后,刘珂便生出了色胆,逮着机会就想亲昵一下。
都是好大的小伙子,无需扭捏,自个儿地盘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个深吻,他舔了舔唇,眼底有些暗,“凌凌,今日元宵。”
这语气,说实话,尚瑾凌想歪了,放在后世,各种节日都是情人节,只要气氛足,心意相通,若是想更进一步……尚瑾凌觉得顺理成章,也不是不可以。
随着这个想法,以及脑海中各种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尚瑾凌的气息顿时不稳了,扶着刘珂肩头的手不禁缩紧,低声问:“你想怎么样?”
刘珂道:“听说你以前身体不好,这大冷天的一定关在府里,肯定没有闹过京城的元宵。”
尚瑾凌脑袋一歪,眼睛眨眨,心中忽然有种裤子都脱了,你给说这个的预感,“所以呢?”
刘珂亲了亲他的脸,眉开眼笑道:“别看哥离京那么多年,可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知道,我带你去,保管开开心心,热热闹闹。”他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尚瑾凌只听到他嘀嘀咕咕地小团子唠叨了一堆,可见是去安排晚上的元宵去了。
果然,尚瑾凌看着面前的茶水,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闷气和烦躁,他啼笑皆非地喝了一口,然后扯过一旁的书看起来,听着脚步声回来,腮帮子微鼓。
刘珂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尚瑾凌埋头认真,看都不看他一眼,明明瞧着挺正常,可总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他忍不住往尚瑾凌身边贴了贴,低头看去,“凌凌,我记得这书你都翻好几遍了。”
“哦,温故知新。”尚瑾凌没抬头看他,淡淡地回答。
“我都安排好了。”
尚瑾凌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嗯。”
“凌凌,你是不是在生气?”
尚瑾凌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
刘珂:“……”这么快地反驳,那就是有了,可为什么?
他挠了挠头,想不明白,在尚瑾凌后头来回踱步。
真是个呆子,不是博览群书吗?
“别走来走去发出声音打搅我。”尚瑾凌捏着书页,口气更加不好了,心道禁书看那么多屁用都没有,倒是实践一下啊,银枪蜡枪头!
对于尚瑾凌读书,刘珂从来不敢多打搅,便小心翼翼道:“那你用功,晚点哥再来找你。”
尚瑾凌揉了揉眉心,随便应了一声,只觉得心好累。
第171章 书册
元宵一过,春节便正是结束了。
而端王再如何不愿也得离京西行,这个封地也不好,不过好歹比雍凉强了一些。
他比刘珂懂礼数,离京之前还是先进了宫,向皇帝告别。
竺元风默默后退,一直走出殿外,替这对父子守在大门,目光淡淡地望着远处宫阙银装,雪停了,但是天上却依旧不见日光,朝堂新的一年,怕是比以往更加黑暗。
端王是眼睛浮肿,脚步虚浮地走出大成宫,竺元风的目光在他脸上一瞥而过,接着恭敬地行了一礼。
端王显然是狠狠哭过了,而且哭得不能自己,但是迈进大殿前那脸上的阴沉和不甘却消退了许多,连同心灰意冷也已经看不见了,那眼泪浸泡过的眼睛反而闪烁着期望的光,好似被推心置腹地安慰了一番,吃了一颗强有力的定心丸。
竺元风正暗暗思索皇帝同他说了什么之后,便见端王停下脚步,对他说:“竺公公。”
竺元风心中一凌,恭敬道:“端王殿下。”
“你比秦海有出息,好好伺候皇上,待本王回来,自有你的好处。”
端王说完,不等竺元风回话便大步离去,背影中隐藏不住意气风发。
这个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个即将被贬出京的落魄皇子,反而像是等待受封的太子,他忽然对里面发生的事产生了好奇。
“元儿。”里头传来召唤,竺元风悄声进殿等候,皇帝掀了掀眼皮,“端王走了?”
“是。”
“你瞧他心情如何?”皇帝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竺元风忍不住蹙眉,但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道,“回皇上,奴才看端王离去的脚步,较为轻快,另外……”
“嗯?”
“他命奴才好好伺候皇上,等回来……”
“回来?”皇帝重复了一声,接着重重吐出一口气,眼底流泻出深深的不满,低斥,“真是个得意忘形的东西!”
竺元风没有做声,皇帝挥了挥手,他便下去了。
不过只字片语,竺元风心中已猜了个大概,顿时觉得分外可笑。
朝堂还未稳,大顺江山依旧摇摇欲坠,四海百姓叫苦之声连天遮蔽,而此刻的皇帝却已经在考虑废太子,另立储君的事了,而且找的还是个急功好利,虚伪无能之辈。
想到这里,他抚摸着手臂上的浮尘,眼神郁郁,他回头对小七道:“待会儿你出宫一趟,皇上有些赏赐,你替我带给我的家人。”
“是。”
竺元风是大太监,无需时刻伺候在皇帝身边,也有专门歇息的偏殿,他将浮尘放下,自有小太监送上茶盏。
他端着茶,状若随意道:“最近学子云集京城,想必非常热闹吧。”
“是呢,前些日子奴才奉旨出宫,就看到好些读书人,就等着二月春闱入金殿。”小太监见竺元风主动说话,不禁受宠若惊,连忙回答。
竺元风笑了笑,“十年寒窗,不容易。”他眼底带着惆怅,又有一丝怀念。
“可惜咱们的竺公公,这辈子是与科举无缘了,杂家去宣旨的时候还路过书巷,都是赶考的书生,一个个瞧着年纪也跟竺公公差不多大,可惜呀!”这时,秦海走进来,那送茶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担忧地看了竺元风一看,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他下去,便咬着唇默默退下。
竺元风犹自喝茶,垂着眼睛并不答话。
谁都知道秦海跟竺元风不对付,前者几次挑衅,后者都不为所动,看似吃亏,可是稍后皇帝丰厚的赏赐就下来了。
随着景王遭难,原本倾向于落英殿的秦海虽然没遭贬斥,但是恩宠已经不比从前,就看最近这跑腿的,得罪人的,麻烦的活计全交给秦海来办,而竺元风只需要舒舒服服地伺候在皇帝身边,就可以看出谁更胜一筹。
这番目中无人,让秦海气得牙痒痒,讥讽道:“竺公公不是向来喜欢看书吗,怎的,最近都不用功了?”
众人本以为竺元风会如往常一样起身避秦海锋芒,但没有想到这次却道:“秦公公说的是,最近懈怠了。虽然无缘科考,但读书明智知礼,免得叫人贻笑大方,如蛮人一般不懂礼数,给主子丢脸。”
这是反击回去了?
秦海从小当太监,虽识字但读书不多,做的事情更让人鄙视,每一次替皇帝办事,都得被人拿此痛斥一番。
他看着不在意,可是面对知书达理,不像阉人的竺元风,总是落下一程,听此,他冷哼道:“伶牙俐齿,还不是以色侍人。”
这种话说多了,竺元风也不在意,反而讥诮道:“不比秦公公拉人皮肉,罪孽多。”
秦海的脸色当场沉下来,捏着茶盏的手隐隐泛白,最终气地直接将茶盏砸在地上,对着方才奉茶的小太监骂道:“这是要烫死杂家啊!”
那小太监连忙跪下来,磕头请罪:“秦公公恕罪,奴才该死!”
谁都知道秦海不过是借题发挥,那茶不冷不热,刚刚入口,怎么会烫手,无非是看这小太监跟竺元风有说有笑,迁怒罢了。
“来人,拖出去,掌……”嘴这个字还没说完,就见竺元风放下茶盏,轻轻在桌上一磕,看向秦海,一双眼睛清冷却无端令人发憷,他道:“秦公公,皇上最近心情不太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你一样嫌茶水烫了。”
竺元风样貌周正,不卑不亢,即使如今很少侍寝,但依旧恩宠不断,让其贴身伺候,他平时不吹枕头风,可一旦吹了,不吹死个人,都体现不了竺大监的威风。
秦海如今很少在御前伺候,皇帝也不喜欢见到树皮老货,所以常常将他派出去干些见不得人的事,这在外头的终究忌惮有人在御前妖言惑众,就像这盏茶。
见秦海噎住了之后,竺元风也没有再趁胜追击奚落,只是对着地上的小太监道:“起来吧,最近可要出宫?”
“是。”
“那就给杂家带两本书回来。”
小太监连忙磕头道:“竺公公您说,奴才一定给您带回来。”
“名古传和明皇记吧,最近喜欢看传记。”竺元风说着起身,走向正殿。
*
端王离京,人走茶凉。
宁王府,尚瑾凌看着手里的信,然后放到了一边,起身站起来。
那份信,刘珂也看了,觉得很惊讶,“凌凌,你要去呀?”
“当然不去。”尚瑾凌回答,“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信是方瑾玉送来的,杨慎行在除夕大宴上弹劾端王之后,此案便交由了三司会审,按照顺律,及诸多罪证,最终杨慎行锒铛入狱,以渎职乱超纲之罪死刑。
杨家自然也受到牵连,不过虽然落罪,贬出京城,子孙后代不得入朝为官,但刘珂秉持着对杨慎行的承诺,好歹人活着,等将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未尝不能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当然这得看杨家后代是否争气了。
方瑾玉不是杨家人,但是受杨家牵连,捋了身上功名,他汲汲营营为了扬眉吐气,有朝一日人上人,可最终成为一场泡影,其中的怨和恨透过信纸都能感觉的到。
尚瑾凌是傻了才会再去见一见,这个所谓的弟弟,他从来就没认过。
“那你这是去哪儿?”刘珂问。
“我去书巷转转,昨日宫里有人去探望了元风兄的家人。”尚瑾凌道。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刘珂一脸懵。
尚瑾凌说:“上次在雍凉,我俩就约定好了,若是元风兄派人探望家人,就让我去书巷找找他买的书。”
“这样也行?”刘珂惊愕。
“当然。”尚瑾凌拿起两块信物,朝刘珂笑了笑,“春闱近在眼前,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顺便去一趟钱庄。”
京城文人墨客云集,临近春闱,书巷放眼望去全是考生,青色白衫,学生巾帽,还有风流折扇,哪怕没有见到书卷,就能闻到墨香了。
不过虽然同为考生,不过尚瑾凌没有功夫多闲逛,而是尽自走进京城最大的书斋,看着里头人来人往,他站在柜台边上好一会儿,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边上的掌柜看他脸嫩,长的又好,一身衣着打扮颇为考究,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便笑道:“公子是从外乡来的吧?”
尚瑾凌回头,“我是来赶考的。”
掌柜了然了,问道:“公子想买什么书?科考在那边架子里,不是小的吹牛,这京城里的书最全的就在我们家。”
尚瑾凌瞥了一眼,看到那么多人堵在那里,便有些兴趣缺缺,“如今都二月了,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看些旁类杂记调剂心情,掌柜的,听说京城里的大人物都喜欢在你这里来掏书?”
掌柜一听,就知道又是一个高傲才子,不禁笑道:“公子好眼里,不说别的,就昨日宫里的竺公公还托人来我这儿买了两本传记呢。”
尚瑾凌故作惊讶道:“竺公公?太监?”
“哎哎哎,是大监,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公子小心祸从口出。”掌柜左右看了看,提醒道。
尚瑾凌抬手拱了拱,示意知道了,然而却更加好奇地问:“这位竺公公还看书啊?”
“唉……以前也是读书人。”掌柜的不想多说什么,尚瑾凌也识趣,便道:“什么传记,掌柜的还有吗?”
“有,不是什么科考书,买的人少。”
“拿来我看看。”
尚瑾凌看着蓝白封面上的书名,说:“有点意思,那就这两本吧。”
掌柜于是一边包一边劝道:“公子,听小的一言,这才华再横溢,总得温故知新,春闱没几日了,您还是好好用功,这等杂书等考完再看不迟。”他虽劝着,但是下手麻利,很快就将两本书给包好了。
尚瑾凌觉得有点道理,于是道:“那掌柜的,前两届的题还有吗?”
“您都没看过?”掌柜震惊。
“呃……我刚京城。”尚瑾凌有些不好意思道。
掌柜摇头叹息,“公子啊,赶紧看吧。”他说着命小二拿来两卷,都塞给了尚瑾凌,一言难尽道,“好好用功。”
尚瑾凌哭笑不得地带着卷子和书离开了。
*
晚间,刘珂看着两本书,纳闷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尚瑾凌正在看明皇记,把另一本名古传推给了他。
“看书啊?”
尚瑾凌点头,“分工合作,快一些。”
刘珂有些不愿意,他最头疼的就是看书,不过正事当头,也没办法,于是粗粗翻了两页,他毕竟没有不学无术地彻底,最终摸了摸下巴道:“这好像是野史。”
野史就好,当故事看,小团子见了,立刻送了一碟瓜子上来。
咔咔咔的声音中,不知不觉,书就看得差不多了。
待两人放下书本,揉了揉眉心,看着满桌子的瓜子皮,尚瑾凌问:“怎么说?”
刘珂灌了一口茶道:“我猜,父皇临走前定是给了端王兄一道密令。”
“比如说……”
“回京勤王什么的。”
“磨都没推好呢。”尚瑾凌低低一叹,眼底带着无语和可笑,揶揄地看着刘珂,“就想把你这头驴给卸了。”
刘珂的语气冷哼一声,“那要看他们的本事!”
尚瑾凌点了点头,手指摸过书册,“话说,姐夫和姐姐她们也该到了。”
第172章 同寝
高学礼卸下了云州的职务,在尚家姐妹的护送下终于到达了京城。
他的大名虽然不如父亲的响亮,但是他在云州和雍凉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京城之中已经有许多人翘首以待了。
特别是读书人,随着端王被贬斥出京,太子殿下入朝堂掌握大权,杨慎行死罪,三司条例司上下捋了个空,所有人都盼望着朝廷能够迎来新气象。
刘珂没有什么举贤避亲的说法,直接任命高学礼为新法司司长,统筹全国的新法事宜,随他而来的,还有那些原新法办成员,也一一担任了要职,又重新调任了六部各郎官主事充入其中。
高学礼京城的地方还未站稳,迎接他的就是杨慎行留下的旧账。新政就算重新开始,也不能将旧时留下的烂摊子给舍弃,因为很多人还在为此受难,新法司的第一要务便是处理这些遗留问题。
好在,朝中有刘珂支持,太子手腕强硬,朝廷钦差派出去,不是用于息事宁人,而是查办当地贪赃枉法之事。
每个动乱起火之地,必然伴随着闹得民不聊生的地方官,如今端王和景王倒台,太子一家独大,钦差也无需惧怕其背后关系。
太子当权,正是用人之际,不管曾经属于哪一派,或是之前被两王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无派无系,都想借着这个机会走上朝堂,自然也铆足了劲寻求表现机会。
哪怕看不惯,皇帝就指望着刘珂安抚天下,整治朝堂,所以对于太子的决策并无太多的意见,就如从前一般,高高在上,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破天荒的,在众志成城之下,这已经跟破抹布一样的大顺,居然也开始修修补补起来,朝好的方向前行。
当然居功甚伟,便是当朝太子。
刘珂忙的天昏地暗,还没当上皇帝就结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日日不辍,批折子批到三更半夜,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勤政爱民的日子。
像他这种精力旺盛,没事都得折腾点事出来的有为青年,自从挂上黑眼圈之后,就没好好歇一歇过!连嗑个瓜子,看本闲书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二月中旬,春闱如期而至,才任性了一把,决定休息一天,陪尚瑾凌考试。
临考前一天,刘珂躺在软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好皇帝都早死了,忒么就是累的,折子我刚批完一本,转头内阁又送上了三本,没完没了了都!我吃饭喝水拉屎都是急匆匆去,急匆匆地回,唉……屁股都坐平了!”
长空在检查考篮,尚瑾凌在一旁看地方喝着茶,不由地道:“挑重点看呗。”
“可问题是一个个都写着急,怪不得老王八就只知道荒淫无耻,横着不干活就是快活……”刘珂扭了扭身体,直接来个咸鱼瘫,全身骨头都仿佛被抽没了,跟吸食大烟的颓废青年没啥两样。
对于顺帝,尚瑾凌已经没什么好评价了,得全国之力供养的皇帝,本就注定了一生为国家奉献,不要求殚精竭虑,总是得知道责任二字。
刘珂如今所做的事,都是那位高高在上之人该做的。
“初入朝堂,一切都重新开始,不忙怎么可能?等到将来步入正轨,朝廷各司其职,殿下应该就能轻松许多了,可得坚持住。哪怕为了我们将来……”尚瑾凌顿了顿,目光柔和地望过去,正想说些情话安慰一下,却忽然听到鼾声传来。
尚瑾凌:“……”横着睡着了。
小团子尴尬地看着尚瑾凌,“小少爷,殿下很久没好好合眼了,您这儿让他安心。”
可不安心吗?那响声跟打雷似的,此起彼伏,一大一小,极有节奏。
“长空,去取条毯子过来。”尚瑾凌回头吩咐一声。
小团子连忙道:“奴才去吧。”
“不必,团公公去把殿下的奏折拿过来,我帮他看。”
“这……”小团子有些犹豫,按理这不合规矩,刘珂也没有让尚瑾凌看过折子。不过转眼一想,尚瑾凌是谁,就算不看折子,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他家主子也是毫无保留,不让看,更多的不愿让尚瑾凌分心科考吧。
一想到这里,小团子点头,“小少爷等等,奴才去去就来。”
小团子不一会儿就捧了一叠过来,如今朝堂事务太子一把手,这折子也跟着他如影随形,大有刘珂即使躲回府邸也不放过他的架势。
“搁桌子上吧。”尚瑾凌绕到暖榻前,这个时候长空也从里面搬出一条厚实的毛毯,尚瑾凌将其盖在刘珂的身上。
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天气依旧寒凉,刘珂又自诩热血青年,平日穿的少,尚瑾凌怕他得了风寒,如今这朝堂内外,离了谁都离不开他。
有了碰触,那肆无忌惮的鼾声顿时缩了回去,刘珂咋咋嘴巴,脑袋往尚瑾凌方向一转,继续睡。
黑眼圈是真的浓,给这张轮廓分明,英俊非凡的脸带上一抹滑稽,更多的却是疲倦,眉宇间微微褶皱,明明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可这睡梦中似乎依旧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尚瑾凌心底浮起酸涩和心疼,伸手轻轻抚过刘珂的眉间,将皱起的眉头给抚平了,而手指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直往下,到了紧抿的唇上。
似乎感到不舒服,刘珂又侧过了头,嘴里呢喃了一声,“凌凌……”
声音入耳,化为热流,沿着四肢百骸流窜,让尚瑾凌忍不住弯起唇角,低声回应道:“这么喜欢我呀?”
刘珂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尚瑾凌笑了笑,站起身,回头瞥了一眼佯装什么都没看到的长空,以及默默将自己当成了壁花的小团子,弯腰对着榻上的人,凑着唇边亲了一口,然后泰然自若地回到桌前坐下来,拿起折子看起来。
烛火噼啪一声响,刘珂慢慢睁开眼睛,对着昏暗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他转过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桌案前,正埋头执笔的尚瑾凌。
身上盖着毯子,将他整个人包裹着,生怕他漏出一点儿,着了凉,不用想也知道是尚瑾凌帮他盖的,这人怕冷,就觉得所有人都怕,此刻刘珂手心都出汗了。
屋里静悄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不过刘珂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塌,慢慢地挪到尚瑾凌的身后,伸手抱住尚瑾凌的腰,然后将脑袋搁在对方的肩膀上,跟没骨头似的,笑眯眯地说:“凌凌,你在写什么?”
尚瑾凌手上的动作一顿,回过头,“醒了?”
“嗯,在你这儿睡得就是香。”声音还带着一丝喑哑,可见是刚醒过来。
尚瑾凌抬手推了推肩上的脑袋,抱怨了一句,“重。”
于是刘珂将脑袋直起,双手却没放开,搂住尚瑾凌的腰,胆大包天地贴过来,“这样行不?”
“规矩一点。”
居然没被拒绝!刘珂顿时喜笑颜开,容光焕发,黑眼圈都跟着淡了许多,他侧了侧头,看着尚瑾凌近在咫尺的脸颊,灯光下,肌肤细腻带着细小绒毛,一看就很好亲。这样想着,嘴唇就下意识地凑近,“啵”了一声,“凌凌,你好软哦。”
尚瑾凌捏紧手里的折子,让发烫的脖子和脸往边上躲了躲,然后警告地横了一眼,“正紧点。”
刘珂乖巧地点头,“嗯嗯。”
他心满意足,就不闹了,目光落在桌上,一看,“你在帮我看折子。”
“你不是累了吗?既然事情托不得,我让团公公给送过来。”尚瑾凌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批,折子最终还是得让你来写,不过我在里面夹了一张建议,若是信我,就照样批上去就行。这叠最紧急,你批之前先看一遍,心里有底,这一堆,我觉得不太重要,可以缓缓。”
连分门别类都做好了,简直再贴心也没有,刘珂的心融化成了一团,熨帖地好似在温水里泡着,他忍不住将尚瑾凌抱紧,“凌凌,要是没有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假设不成立,没有我,你怎么样都与我无关。”尚瑾凌将折子往刘珂面前一推,“既然醒了,就把剩下的赶紧批了吧。”
“咱俩一块儿好不好?”刘珂黏黏答答地在尚瑾凌身边,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然而尚瑾凌无情地拒绝了,“不好。”
“为什么?”红袖添香,气氛多好,虽然没有红袖,但是蓝颜也一样。
尚瑾凌面无表情道:“你还记得明日会试吗?如今已到亥时了。”
刘珂一听,脸上顿时一滞,“你明日什么时候起来?”
“寅时。”
这么早!刘珂于是赶紧起身,催促着尚瑾凌就寝,“你赶紧去休息,折子我自己批。”
将人送到床边,刘珂蹲下给尚瑾凌脱了鞋。
“我还没更衣。”
“我帮你。”
“还没洗漱呢。”
“我给你打水,水在哪儿?”刘珂蹬蹬蹬跑出去,门口的小团子早就准备好了,递上了水盆和巾帕,长空正要跟进去伺候,就被小团子一把拉住,“添什么乱呢。”
“不是,你确定太子能照顾好我家少爷?他自己都……”
小团子嘿嘿笑了两声,“太子殿下照顾不好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要把小少爷给伺候好不就得了,你我,就少进去打搅吧。”
长空看了看里面,没听到什么声音,心说万一滚到一张床上去怎么办?夫人还在雍凉,几位好厉害的小姐在尚家别院里,长空心里有些担心,但是想想,担心似乎也没用。
小团子白了他一眼,“你傻啊,明日一早小少爷得去参加会考,就算主子有心,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胡来啊!”
这话说的有道理,长空顿时放心了,“那我再去看看少爷明日带进贡院的东西。”
小团子摆了摆手。
屋内,尚瑾凌被刘珂塞进了被子里,露出一张脸道:“我发髻还没拆。”
说着就要下床来,刘珂赶紧按住他,“我来我来。”毕竟不是姑娘发饰那么困难,簪子一抽,头冠拿下就青丝散落,刘珂摸了一把尚瑾凌的头发,又顺又滑,衬着颈项雪白,分外惹眼,他连忙把人摁下,“好了,你赶紧睡。”
“那你呢?”尚瑾凌问。
“我批折子啊,刚睡一觉,已经不困了。”
尚瑾凌闻言往里头让了让,“总不能熬夜,你批完了就上来。”
刘珂看着那空出一半的床铺,暧昧地笑着,“那我们不是同床共枕了?”
尚瑾凌眼睛打过去,“你不乐意?”
“笑话,求之不得!”刘珂的脚顿时有些拔不动,他喉结滚了滚,抬起手摸摸鼻子,将通红的脸往外头撇,嘴里却催促着,“赶紧睡,小心我闹你!”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有贼心没贼胆,活该这把年纪还是童子鸡!尚瑾凌早就看清了,顿时嗤了一声,“若不是明日我得早起,谁闹谁还不一定呢。”
如此虎狼之词,让刘珂面露惊骇:“……”他心砰砰跳起来,有股燥气仿佛在身体里到处冲撞,然后一路往下,有抬头趋势,娘的,忒么也太不争气了,一句话就被勾起来了。
尚瑾凌瞧他面红耳赤,心底哼哼,躺平,“你爱来不来,我睡了。”说完就闭上眼睛,匀称呼吸,睡得四平八稳。
管放火却不管灭,有比这人更可恶的吗?
刘珂悲愤地看着他,却不敢打搅人睡觉,他看着空出半张的床铺,又望望桌上还等着他批的折子,深刻体会到了啥叫红颜祸水,不,这位是须眉,总之犹豫半晌,他还是默默地下了床,走向了书桌。
此等克制力,不成大事都说不过去。
然而下一刻,屋内一暗,刘珂一把吹灭了桌上灯烛,就着月光又摸回了床铺,细细索索地解了自己的外袍,拆下头冠,蹬掉鞋子之后爬上床。
他规规矩矩躺好,过了一会儿按耐不住问道:“凌凌,你睡了吗?”
尚瑾凌没有回答他。
刘珂屏住呼吸,没听到动静,不禁暗暗吐出来,紧绷的身体随之往里侧一转,朦胧中看到枕边睡着的人,呼吸浅淡,近在咫尺。他挨着脑袋往里头挪了挪,又挪了挪,然后鼓起勇气,手臂一伸就将人搂在怀里,顿时蹦跳的心有了着落,他凑在尚瑾凌的脖子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满鼻子都是一股淡淡的药香,令人安心。
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满足的了,刘珂收紧手臂,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他跟着闭上眼睛。
下一刻,怀里的人动了动,将身上的被子掀开来,往边上一送,“笨蛋,不盖被子等着着凉吗?”
“凌凌,你醒着呀?”刘珂一点也不意外,言语中反而带着一股笑意。
“废话真多,睡了。”
“嗯。”
第173章 会试
第二日天蒙蒙亮,刘珂陪着尚瑾凌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小团子便命人送上热气腾腾的早点,“状元糕来了,小少爷吃了状元楼里的状元糕,保管高中状元!”
“今日状元楼得卖出去多少状元糕?”尚瑾凌失笑地正要拿起一块,却见小团子把盘子一撤递到了刘珂手里,说:“状元楼卖出再多也没用,除了您这儿有真龙气,别处都没有。”
“真龙气?”
“太子殿下是储君,也是身负龙气的,殿下,您快拿一块给小少爷。”
“还有这个讲究?”刘珂虽然觉得奇怪,不过也依着亲手给尚瑾凌递过去,后者干脆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然后无辜道,“这样吗?”
尚瑾凌唇不可避免地碰到刘珂手,触感柔软湿濡,让他心中顿时跟被够了根琴弦似的,撩拨了一下,他看着余下的半块,忍不住道:“凌凌,是不是吃完效果更好。”
尚瑾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听话地张开嘴,示意投喂。
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是个好兆头。
刘珂笑眯眯地将半块给塞进去,末了问上一句,“好不好吃?”
尚瑾凌鼓着腮帮子,睁着眼睛问:“你想尝尝?”那必须的,糕点吃的时候容易沾屑,看着尚瑾凌嘴角的一抹白,刘珂正凑过去,便听到一声清咳传来。
两人一回头,只见高学礼跟尚稀云,还有双胞胎前后脚走进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精彩,尚稀云一脸佩服地看着他俩,“这个时候还打情骂俏,时间还早吗?”
“过了明路就是不一样,比姐姐姐夫还腻歪,刚二姐夫要是不吭声,是不是就亲上去了?”尚小雾撇了撇嘴。
刘珂脸皮厚,还理直气壮道:“这叫龙气护体。”
两声不客气的嗤笑送给他,占便宜就占便宜呗,扯什么犊子。
今日尚瑾凌春闱第一天,尚家只有他们在京城,所以特地赶来送考的,其实按理自家弟弟不该住太子府,不过胳膊肘外拐,他们也没办法。
这时,管家从外头进来,凑到刘珂耳边快速说了两句话,后者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管家于是问:“殿下,贡院门口已经开始点名,尚公子是不是该出发了?”
“还是乘尚家马车去吧。”高学礼建议道。
太子府毕竟太高调,对尚瑾凌不是件好事。
刘珂虽然有些遗憾,但没有坚持,不过在尚瑾凌临走前道:“哥待会儿也会过去。”
“怎么,要跟秦海去聊聊?”
刘珂颔首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刚说皇帝要派他去宣圣旨,激励激烈你们这届考生,报效国家。”
尚瑾凌表示理解,“总不能由着你笼络人心,什么好处都让你给占了。”
“说的也是,所以哥准备撬他墙角。”
尚瑾凌弯了弯唇,“别舍不得花钱。”
“放心,我用银子砸死他。”
“走啦走啦,再聊下去,凌凌,你好等下一届了。”双胞胎将人拉过来,推着往外走去。
*
击云板之后,贡院门打开,官兵侧立两旁,命考生一一经过搜身检查进入。
尚稀云看着尚瑾凌随着众考生排队检查籍贯等待入场的背影,不禁笑道:“怕是祖父也从来没想过尚家真出了一个读书人,一路能凭科举入朝为官。”
“虞山居士和云先生共同教导,就是进不了一甲,一个进士是跑不了的。”高学礼的学问早已经不能再教导尚瑾凌了。
正说着,边上有人走过来,似乎认出了他们,道:“这不是高大人吗?”
高学礼一回头,就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于是笑着回礼,“林大人,您也在这里。”
“是啊,今年家中小孙子下场,老夫前来送一送,怎的高大人家中也有考生?”高学礼还未成亲就随着父亲流放,按理似乎也没有孩子,这位林大人觉得有些奇怪。
“内弟学问尚可,勉励一试。”高学礼说着便对尚稀云道,“这位是文阁大学士林大人。”接着有对林大人介绍,“这是拙荆,祖父乃西陵公。”尚稀云抱了抱拳。
西陵公一出,林大人顿时恍然,他是听说过高学礼入赘了西陵公府,不过很快他又感到怪异,尚家都是野蛮的武人,什么时候出了一个读书人,还考到了举子?
这般疑惑中,考生已经一一入场,贡院大门即将关闭,而贡院街道的两端却姗姗来迟两队人马。
太子府车驾熠熠生辉,一行侍卫拥护而来,可见是太子亲临,而另一端却是禁军护送着一名紫色补服的太监,手中握着的则是明晃晃的圣旨。
“太子殿下到——”
“圣旨到——”
两声高嘹落下,两方人马一同在贡院门口相逢。
今日送自家孩子来考试的官员并不少,是以纷纷见到了这一幕,秦海这大监京官都认识,手里拿着圣旨便是代表了皇帝,而另一头则是当红正热,手握重权的太子,不知为何,明明什么话什么动作都没有,可就是硬生生地看出一丝对峙的意味。
贡院的门自然是不能关了,主考官带着副考官纷纷从里面走出来,看了看这边又瞧了瞧那边,“这……”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同哪一处行礼,气氛顿时尴尬。
秦海眼尾吊梢,面露不悦,从马上下来,而那一头,小团子扶着刘珂从马车里下来,好巧不巧,也是一同到了主考官面前。
碍于对方身份,秦海终于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杂家是来宣圣旨的。”
刘珂的眼神在圣旨上一扫,接着嘴角一勾嗤笑道:“给孤的?”
秦海额头一抽,勉强笑道:“皇上重视今科,特来勉力众举子。”
“哦。”刘珂说完抬脚大步就走进贡院,秦海脸色顿时沉下来,太子竟然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然而走了一半的刘珂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纳闷道,“不是宣旨吗,秦公公怎还不快进来?天色不早,要开考了。”
一边已经流汗的主考官连忙吩咐身边人道:“赶紧去准备供案,接旨。”说着又讪笑地走到秦海身边,“秦公公请。”
秦海哼了一声,随之走进去。
待两方一进,贡院大门便缓缓关闭,阻隔了所有视线。
忽然身边传来一声叹息,高学礼和尚稀云不禁回头,见到林大学士眼里带着担忧。
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高学礼抬手道:“林大人……”
“高大人,你与太子殿下相熟,还需劝一劝,过刚易折,过傲亦负,万丈悬崖未登顶,圣人自可断其路。”
这位林大学士只是个做学问之人,不管朝廷内外之事,所以当初两位王爷拉帮结派,各揽势力,也没有用强硬手段逼迫过,也算难得的清净人。
当然学问做到大学士这份上,士林之中名望不会低,向来独善其身之人在此刻对高学礼这么说,无疑有些奇怪,但是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刘珂这个太子不过才一个月,已然得了些人心。
想到这里,高学礼正色道:“还请林大人指教。”
此刻天光已亮,既然春闱已经开始,送考之人也该散去,林大学士思忖片刻道:“内阁曾上奏请皇上为太子择妃,以绵子嗣,固社稷存续。”】
说完,他不再多言,便颔了颔首,上马车离去,徒留高学礼微愣于原地。
双胞胎听着,尚小雾担忧道:“这老大人是什么意思,要太子成亲吗,那凌凌怎么办?”
尚小霜一脸寒霜,“太子若是成亲,我就……”就后面怎么样,她也说不上来,毕竟是太子,只能道,“带凌凌走!什么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
她俩说完,见无人附和,不禁跺了跺脚,看向姐姐姐夫,“二姐……”
尚稀云心中亦有怒气,但是她毕竟冷静许多,换个角度想,反而觉得林大学士提起这件事有些怪异,“太子年纪也二十好几了,身边一直没人,按理群臣上奏,皇上就算之前没意识到,如今也该张罗了,可是……”
高学礼摇头,“朝中没什么风声,被压下去了。”
尚稀云面露疑惑,“按理不应该啊!”
高学礼眉间深刻,带了一抹忧愁,看着贡院的方向道:“我总觉得太子大权在握,就好像空中楼阁一般,我心里其实也不太踏实。”
尚稀云点头:“等凌凌出来,得好好问一问。”
*
贡院内,香案齐全,因顺帝神来一笔,所以这些考生,连带着考官都不忙着进寮房,先跪在大院里听圣旨。
刘珂站在一边,目光在所有考生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末尾的尚瑾凌身上,心中微微发愁——这届考生不行,居然没有一个长得眉清目秀,气质出尘,能压过他家凌凌一筹的!
只要尚瑾凌发挥正常,不劈叉,一旦站在金銮殿上,就是站在最后面都能鹤立鸡群,吸引目光。
圣旨虽如皇帝亲临,但毕竟不是真的皇帝,考生们听着其中勉力之言,虽然心里激动,得帝王重视,但也知道都是些废话。倒是一旁太子殿下的目光有如实质,仔仔细细地从他们身上划过,下意识地让他们心中紧张,不由地挺直脊背。
太子当政勤勉有目共睹,新政推行也是顺顺当当,说实话,虽不过一月,但是朝廷焕然一新的气象从不断颁布的政令中可看出一二,让这些即将跃过龙门的举子心中向往不已。
太子今日亲临,必然是想看看这些后起之秀是否堪当大任!
各种思绪在心中,让他们都没主意到圣旨说些什么,直到一声“钦此”才恍然反应过来,哦,总算结束了。
跪在最前面的主考官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秦海转身看向背手站在一旁的刘珂,不由地皮笑肉不笑道:“太子殿下有何训诫,不若快些,不然可就耽误科考了。”
圣旨洋洋洒洒一堆,秦海宣完几炷香就过去了,眼看日头当空,刘珂也懒得多废话,只一言道:“朝廷的官,年初杀了一批,流放了一批,贬斥了一批,所以空缺很多,此界春闱录取教以往多一成,你们好好努力,说完了。”
秦海:“……”
甭管前头的圣旨如何花团锦簇,在刘珂这直白又诱惑的话面前,只剩苍白无力!
任何一个求职,嗯,科考之人不希望通过率高一些,少些竞争,还升迁加薪有望?
这些举人的目光瞬间被点燃,一双双眼睛带着渴望和发疯图强,势必要好好发挥,争取跳过龙门!
尚瑾凌在后面听着,抿了抿唇,眼里浮现笑意,刘珂这抓人心的本事自成一流,只要这些举人高中,必然对这位太子殿下感恩戴德。
秦海面无表情,“太子殿下好本事,皇上可知此事?”
刘珂随着他阴阳怪气,“秦公公回去,父皇不就知道了吗?”
“太子殿下肆意妄为,皇上可不会高兴。”
“啊,可孤都是为了大顺选贤,想必父皇会谅解的吧。”
边上的考官听着面面相觑,头都大了,如今圣旨也听了,太子之训也讲了,主考官忙凑上来道:“太子殿下,秦公公,科考立即开始,两位是准备……”出去呢,还是再留一会儿?
余下的话不需言语,自能意会。
此事按着春闱流程,副考官带着官差正送这些考生按号入寮房,给题发卷。
刘珂掸了掸衣袖道:“春闱是朝廷选拔贤才最重要的一环,孤既然来了,少不得待会儿再看看,这些举子是如何会考,钱大人自去忙吧。”
秦海其实不太愿意留下,然而一想到顺帝的命令,也就微微一笑,“杂家奉皇命也得巡视考场。”
得了,两个祖宗,主考在心中重重一叹,认命道:“两位不如堂屋稍作歇息,待下官分发试卷之后,再来邀请。”
刘珂二话不说便朝里走去,秦海也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等到进了屋子,各自的小太监送上茶,刘珂朝小团子瞥了一眼道:“冷,把门关上。”
等门一关,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秦海正觉得有些不安,就听到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老秦。”接着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普一回头,就看到刘珂露出一个分外和善的笑容,露出八颗牙齐整,“咱俩聊聊。”
第174章 利诱
秦海被这肩头一拍,以及那差点晃瞎眼的和善笑容给吓了一跳,不由警惕地看向刘珂,“太子殿下,有何赐教?”
刘珂在秦海身边坐下来,往他跟前凑了凑,然后开始解肩上的衣襟盘扣。
秦海眼睛不由瞪了瞪,惊疑不定地往边上靠了靠,摸不准刘珂这宽衣解带想要干什么,“太子殿下,您这是 ……”
“拿点东西,藏得有点深。”话说着,刘珂终于解开了衣襟,毫无形象地往胸前掏了掏,太子蟒袍宽大,春日衣裳穿得有点厚,他皱着眉掏了好一会儿,终于在秦海目瞪口呆之下,取出了一叠纸,不,银票,放在了秦海的面前。
那真是厚厚的一叠,秦海心中怪异横生,但架不住眼睛直往那银票上飘,很想知道这究竟有多少,嘴上却淡定缓慢地问:“太子殿下,这是几个意思?”
“老秦,在孤面前就不要装傻了,就问你要不要?”刘珂把银票往他面前递了递,又笑眯眯地说,“母后的嫁妆有多丰厚就不说了,雍凉那税银依旧归孤所有……这些只是第一步,数数吧。”
刘珂又拍了拍秦海的肩膀,还很体贴地将手臂上的浮尘拿下搁在桌上,又捡起了茶盏,幽幽喝了一口。
秦海这辈子收贿无数,但是这么大方的第一次见,就看面上的万两票子,以及这一张张叠一块儿的厚度,凭他的眼力粗粗目测就不下二十万两,才第一步……
他暗暗地咽了咽口水,闭上眼睛让起伏的胸口平静下来,然后故作矜持地也端起茶,镇定道:“太子殿下,奴才不过是个阉人,要这么多银子也没用,您找错人了。”
这一声太子殿下明显与方才那趾高气昂的不同,带着一丝虚意和试探。
刘珂眉毛一挑,“嫌少?”
“不,不是,殿下,奴才绝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秦海还没说完,刘珂就摆了摆手,“你误会了,先好好看看,再决定答不答应孤,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他用下巴努了努,好以整暇,秦海舔了舔嘴唇,没敢动,刘珂见此,直接将那些银票拿过来,一张张摊开给他看,一边摊一边说:“孤也不卖关子了,太子离皇帝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终究还不是,什么时候父皇看我不顺眼了,废了圈禁也说不定,就跟六哥一样,关在景华宫,谁也见不着。”
一万的银票放在秦海面前,后面竟是一张两万两的!
“不过呢,他都已经七十多了,这个年纪,我翻了翻史书,实属长寿,不超过五个,再来个五年八年的,他就可以刷新皇帝长命的记录了。”
刘珂漫不经心地话语中,又一张银票放在秦海面前,竟是一张三万两!
“皇上洪福齐天,殿下小心祸从口出。”秦海看着刘珂手里余下的银票,不由提醒道。
“怕什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父皇若是怪罪下来,那就是你说的。”
刘珂话毕,再一张银票放下,不出秦海意外,四万两,就这么四张,加起来已经十万两了!
“说到哪儿了,哦,对了,父皇再高寿,总有山崩一天,大顺江山还是得落在咱们兄弟手里,不是孤,就是端王,就是景王,或是我的那些弟弟们,但是按理,孤应该最有可能登基的吧?”刘珂放下五万两银票的时候,目光就落在秦海身上,后者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闭了嘴,不过这种沉默,本身就说明问题。
刘珂心中微微一哂,继续道:“但前提是不给父皇废太子的机会,你说对不对?”
秦海端茶的手顿时一抖,有些惊骇地看着刘珂。
刘珂仿佛没想到,啧啧两声,好奇地问:“老秦,有没有想过,父皇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太子殿下,奴才可没想那么多。”
“哦,是吗?”刘珂又将那五万两的票面放在秦海的面前,“好一点守皇陵,不好一点死无葬身之地,但不管哪一样,这些银子好像都用不着。”
秦海抽了抽眼皮,“那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刘珂懒得再一张一张放,便将手里余下的都给他,“喏,自己看。”
秦海终究忍不住,还是接过来,然后他愣住了,“这是……”
“产业地契,天南地北都有,想要去西北,有雍凉的宅子,异域风情;去江南,扬州宅院,鱼米之乡,足够你选个好地方,安度晚年了。”
而这些产业加在一起,秦海粗粗一算,没有十万两也拿不下,他顿时觉得烫手,想要放下,又舍不得,可拿起来,又觉得……
刘珂见他模样,惊奇道:“还不满意?”
秦海终究逼着自己将手里的东西摁在桌上,说:“殿下出手大方,仅所未见,不过……”他面露犹豫,“奴才陪伴皇上数十年,掌印一职……今后难道就不能留京吗?”
老东西野心倒是不小,然而刘珂却哧哧笑起来。
秦海面露不悦,“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老秦啊,人得知足,你要野心这么大,孤可就没办法了。要不,你找其他皇子问问,将来登基之后,敢不敢将这位置交给你?他们敢说,你又敢听吗?”
秦海顿时沉默下来,每个皇子身边都有从小相伴的内侍,亲信一堆,到时候哪儿轮得到他。
“你自个儿做过什么缺德的事,心里也清楚,还想留京?”刘珂端茶喝水,啧啧两声,“命留下还差不多。”
秦海的心顿时沉下来。
“哦,孤说话直,老秦你别介意,不过咱们不玩虚的,都是大实话,是不是?”
秦海讪笑一声,连连点头,“殿下心直口快,奴才明白。”他说着便端茶抿了一口,接着疑惑道,“奴才有一事不解。”
刘珂拿着茶盖子,“说,咱俩谁跟谁,都透底儿。”
“您为何找上奴才呢,按理儿,竺公公才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呢,而且跟您也是老熟人了。”秦海试探道。
“这个问题好。”刘珂点了点头,他思忖片刻,然后拿手指点了点那叠银票问,“这玩意儿,他收吗?”
秦海瞬间了然了,“这……倒是没听说。”
“孤虽然在雍凉,但也知道这是个油盐不进,心高气傲的主,孤的时间不多了,没空费尽心机拿捏他。况且……”刘珂顿了顿,见秦海看过来,把玩着手里的扳指,漫不经心道,“以老秦你的本事,这么长时间都没把他摁下去,可见这人很有一套,正合父皇心意,单靠你自己,斗不过他的。”
听此,秦海顿时眯起了眼睛。
而刘珂摸了摸下巴,心思流转,似乎恍然道:“这么说来,好像最近得罪人的活计似乎都是老秦你在干啊!”他有意思地笑了笑,又重新打量秦海,“老伙计,这是失宠了,看来再过不久,孤还真得想法子攻克那位竺公公……”
“太子殿下!”秦海蓦地站起来,脸色阴沉,“您若是这么说,那杂家也没什么好跟您谈的了。”
刘珂岿然不动,坐的四平八稳。
秦海看看那爹银票跟契书,又将目光放在刘珂身上,过了一会儿,他黑沉的脸慢慢转阴,然而又坐了回去,笑道:“太子殿下无需唬我,若竺元风那里真行得通,您又何必来找杂家呢?还推心置腹地同杂家说那么多。”
“那也得秦公公给面子才行,孤这诚意都摆出来了,你还没答应呢。”刘珂略微苦恼道,“看来秦公公有好的选择。”
有吗?当然是没有,原本看好景王,可羽翼全被皇帝给减了,又被母亲拖累,若皇子都死光了,说不定还有可能。然后就是端王和太子,前者是个蠢货,这么多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又被贬去西边就封,到底能不能回来,还得看皇帝心情,万一……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至于面前的刘珂,深深受皇帝忌惮,一看就是要被鸟尽弓藏的,但他是太子,如今手握大权,而这个时候来找他,可见对自身的处境非常清楚,不是个束手就擒的主,聪明,野心勃勃……一切皆有可能。
秦海在心中权衡利弊,最终道:“殿下可是皇上钦封的皇太子,是大顺未来之主,杂家岂敢拒绝,不过……”
他迟疑声中,刘珂看向他,眉眼桀骜张狂,“孤可助你解决竺元风。”
得到承诺之后,秦海一颗心顿时落下,他抬起手恭敬地拱了拱,“多谢殿下。”
“客气。”
说完秦海伸手向了那叠票子,只是太过厚实,藏进袖子都不方便,刘珂看着,给了个建议,“跟孤一样,直接藏胸口不就好了。”
这个时候就看出刘珂跟一般皇子的区别了,将不拘小节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了将贿赂带进来,无所不及用,连太子体面都能不顾。既然如此,秦海也只能告罪一声,解开衣襟扣子,学着刘珂的样子藏进里衣胸口,然后穿好衣服,这么厚一叠还真的看不出来。
搞定这件事之后,刘珂神清气爽,高喊了一声,“团子,上茶。”
守在门口的小团子顿时应了一声,开门进来,“殿下,秦公公。”
“嗯,去问问钱大人好了没有,孤巡视考场,就得回去办公,一堆的事等着孤处理呢。”刘珂懒洋洋。
“是。”
然而小团子刚转身,就看到主考官快步走来,行礼道:“殿下,秦公公,请。”
会试的贡院很大,因为参考人数众多,寮房一间隔一间,每个考生要么奋笔疾书,要么冥思苦想,不过都是静悄悄的,刘珂走花观花地随着主考官巡视了一圈,找到了尚瑾凌所在寮房,他默默地看了几眼,越看心里越担忧,不禁叹息了一声。
边上陪着巡视的主考一听这声叹,忍不住提起了心,小声问道:“殿下?”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
连秦海都看了过来。
刘珂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回答:“孤只是感慨学子不易,寒窗苦读那么多年,都已经错过年少,不负青春。”
能被抽为考官的,无不是经过这一步步地考试熬过来,听此万般滋味在心头,看刘珂的目光不禁充满了感动,连在两旁考试,却将耳朵竖起来的考生都动容起来。
钱大人道:“有太子殿下这一言,不枉我等读书白头。”
刘珂闻言嘴角一抽,他只是感慨这一个个年纪大的,长得寒碜的,除了他家凌凌,竟找不出一个翩翩俊美少年郎的遗憾!
但是面上还得谦虚道:“有才之人,不论多晚,皆有为国效力之日,孤都欢迎。”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当初云知深凭二十四的年纪三元及第,究竟有多惊才绝艳!
第175章 尊重
京城下了一场雨,打落一地杏花。
春闱顺利结束,众举子依旧留在京城,等待一个月后的放榜,有些成竹在胸之人,已经开始文诗会友,拓开交际。
每次考完,尚瑾凌就得雷打不动地病一场,奄奄地躺在床上。
为此,刘珂也干脆将一应事物全带回府里陪着人养病,喂药说话,不假他人之手,转眼三日便过去了,尚稀云走进太子府。
“匈奴又有异动。”
尚家盘踞西北,对沙门关的战事了如指掌。
顺帝将西陵公调入玉华关,虽然离沙门关不过半月的距离,但是于匈奴而言,却是去了心腹大患,这几年,边关战乱一直不断,好在都被挡住了,损失不多。
但是……
尚瑾凌看着尚初晴的信,眉眼低垂,淡淡道:“大姐夫开始被孤立了吧?”
尚稀云点头,“齐峰在沙门关已有五年,每次匈奴来犯,皆能退敌,边关军将领已经陆续换上他的亲信。尖锋营一直是西北军最锐利的一把刀,只是这三千士兵对大姐夫死心塌地,他几次想伸手笼络,皆没有得逞,如今已另训骑兵,想取而代之。”
刘珂在一旁给尚瑾凌剥枇杷,闻言便嗤了一声:“那是,这世上像咱大姐夫那样天生就该驰骋战场的将军能有几个,就他那匹黑马都比旁人的大,黑甲一穿,长枪一拿,跟阎罗似的,匈奴见了都闻风丧胆。跟在他身后杀敌,可不就畅快?要我是尖锋营的,这辈子都得跟定他了!”
这“咱大姐夫”四个字从刘珂嘴里说出来,真是一点也不违和,纯粹将自己当成了尚家人,尚稀云听着不禁嘴角一抽,心道好高的觉悟。
“能成吗?”尚瑾凌问。
尚稀云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不确定,她说:“尖锋营里都是跟着大姐夫一同长大的孤儿,陪他出生入死十多年,犹如兄弟一般,光靠齐峰临时从其他营中抽调出来的,就是训练再多的时间,也没法比。”
“可对战匈奴呢?”
尚稀云目光抬起,“那队骑兵当中有我当初手下的一支。”
这话就说的颇有深意了。
刘珂将一盘枇杷剥完,拿过边上的帕子擦了手,然后问:“这次匈奴来势如何?”
“跟前些年差不多,按沙门关如今的兵力,能对付,不过齐峰可能要对尖锋营下手了,这是大姐的猜测。”尚稀云皱了皱眉,眼底带着一丝忧愁。
陈渡毕竟是尚家的女婿,尖锋营这把利刃,若是无法握在自己手里,那么只能毁灭。
拖了五年,齐峰自诩已经在沙门关站稳脚跟,已经不需要尖锋营的存在,作为大将军,军令之下,哪怕再神武的军队,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尖锋营消耗在对敌之上。
“凌凌,大姐想将大姐夫卸任叫回玉华关,只是这样一来,尖锋营就得打散了,不过还是想问问你和殿下的意思。”尚稀云道。
这个时候,刘珂问:“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二姐。”
尚稀云颔首,“殿下请说。”
“以你们看,匈奴这几年来犯跟曾经西陵公驻守的时候有区别吗?”
这么一问,连同尚瑾凌也一起看过去,尚稀云想了想,回答:“除了尚家离开沙门关的第二年,声势浩大以外,后面就是零星的小打小闹。”
听此,刘珂和尚瑾凌互相望了一眼。
尚稀云问:“怎么了?”
“匈奴也不傻,他们在等。”尚瑾凌说。
等什么,自然等着大顺内讧,几次试探之后,应该也看得出来尖锋营在沙门关的处境,给他们留下阴影的尚家军正慢慢被取代,既然如此,何必着急。
尚瑾凌思忖道:“二姐,尖锋营不能散,我待会儿写封信给大姐和祖父,请你派人即刻送往西北。”
这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尚稀云问:“你想怎么办?”
“祖父病重即可。”
尚稀云和刘珂闻言纷纷一怔,但是转眼就明白了。
别看西陵公调往玉华关,可在西北的影响依旧很大,匈奴这连番试探也是对西陵公的忌惮,可若是这位军神倒下,定然动摇军心,匈奴虎视眈眈,齐峰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只是这样一来,便有个期限,毕竟人不可能一直病下去。
尚稀云想到这里,又思及当日林大学士与高学礼担忧之事,不禁低声问道:“凌凌,殿下,你们是不是打算……”
刘珂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一笑,“权力这种东西,不去争夺,就永远不会乖乖地到手里。”
尚家自从上了刘珂这条船,让尚瑾凌陪着进京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准备,可真得到确认,尚稀云的内心依旧砰砰直跳,手心沁出了冷汗。
“二姐,吃枇杷吧,挺甜的。”尚瑾凌将盘子递到了尚稀云的面前,他已经吃了几个,不吃了。
刘珂对自己粗心大意,可对尚瑾凌却是再细心也没有了,连枇杷都剥得滑溜溜,尚稀云拿了一个,酸甜的滋味入了喉咙。
尚瑾凌写完了信,尚稀云带着离开。
“一年的时间够了吗?”尚瑾凌问身旁之人。
刘珂笃定道:“足够了。”
尚瑾凌一笑,“我想也是,西北之地,想要进京,必须得经过云州,但那里的官道和驿馆……”
“修的差不多了,有这条官道在,就是从沙门关急行进京,也不过一个月而已,若是尖锋营,就更快了。”刘珂将尚瑾凌搂进怀里,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脸,“包括从沙门关而来的军情,都得经过我的地盘。”
湿湿热热的气息喷洒上来,让尚瑾凌觉得痒,他忍不住躲了躲,看着这人道:“你还挺狡猾的。”
“近朱者赤嘛。”
*
一月之后,会试名次揭晓。
尚瑾凌一甲第三,与会元失之交臂。
不过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做学问的时间太短,基础其实并不牢靠,不管是云知深还是虞山居士都让他缓一缓巩固巩固等下一届,是他自己想早些入朝堂,其实一甲第三已经是个不错的成绩。
而接下来便是等殿试了,若是表现的好,还是有机会冲一冲状元的。
为此,他专心致志地准备策问。
倒是一旁的刘珂,高兴之余只剩下忧愁,大顺殿试为体现天子的重视,贡士需得统一衣着巾帽,一律青衫白纱罩,头戴学士巾,尚瑾凌试穿了一下,那模样……除了招人两个字,刘珂想不出其他的,只要眼睛不瞎,就是站最后面都吸引目光。
更何况一甲第三,面圣第一排,第一名跟第二名年纪大,长得还平平无奇,跟两片绿叶似的,衬托的尚瑾凌更加气质出尘。
刘珂的忧心忡忡外加嘟嘟囔囔,尚瑾凌原本没当回事,等发现这货有事没事跟个漂亮侍女凑一块儿的时候,尚瑾凌就不能当做没看见了。
晚上,刘珂难得脱离了折子早些休息,然而爬床之际,却被尚瑾凌突然一脚踹了下来。
刘珂一脸懵,“咋了?”
尚瑾凌穿着里衣,拥着被子,笑眯眯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刘珂脱口而出问:“啥事?”
尚瑾凌好笑道:“别装蒜,老实交代。”
“交代啥啊,咱俩天天在一块儿,我没什么事情瞒着你。”刘珂的神情很无辜,他正想重新爬上床,只见尚瑾凌伸出一只脚丫子,阻住了他的动作,神情带笑却眼底发冷,语气还有一丝危险,“真没有?”一副想清楚再回答,否则后果自负的模样。
这下,刘珂不确定了。
他挠了挠头,看着尚瑾凌裸在外头的脚,以及只有薄薄一层泄裤的腿,拎过边上的被子给盖上,然后自己踢啦着鞋子,在地上走来走去。
心说难道朝中大臣暗搓搓地要把女儿嫁给他的事被尚瑾凌知道了?可他已经严词拒绝了呀!
还是那天聚会吃酒的时候被两个漂亮女人占便宜,让哪个大喇叭给说出去传尚瑾凌耳朵里了?可这也不是他的错!都怪那帮子勋贵,满脑子都是男娼女盗,尽干些不正紧的事!
哦,还有妖里妖气的小厮!见他女人不要,就送男人,呵,以为他跟老王八一样养娈宠吗?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刘珂眼珠子使劲地转,虽然他一个没要,但是换位思考一下,若尚瑾凌遇到这些事,自己也生气,他越想越心虚,看尚瑾凌的目光就有些闪烁。
尚瑾凌的眼神顿时凶起来,“原来真有啊!”
“凌凌,我错了。”刘珂欲哭无泪,他心一横,老实将事情交代了,末了说,“哥敢对天发誓,除了你,别人的一根手指都没动,一个毛都没要,而且义正言辞地拒绝,敢这么干的都被我臭骂了一顿,这会儿都消停了,你外头打听打听,差点被人传不举!”
尚瑾凌:“……”目光不由地往刘珂那儿瞄了一眼,又一眼。
刘珂额头青筋一蹦,“你那是什么眼神,哥正常着呢,咱俩同床共枕这么多天了,难道你还不清楚?”
这话也太有歧义了,说实话,他俩还清清白白的,就是每天早上,总有那么点冲动。
“要给你看吗,凌凌?”刘珂说着作势要脱裤子。
看了还得了!万一引起连锁反应,明日还怎么殿试!
尚瑾凌被对方的不要脸给打败了,收回脚往床里头缩了缩,微笑且关切道:“你穿这么少,不冷吗,要不上来说?”
刘珂哼哼两声,一点也不客气地爬上床,尚瑾凌给递了被子,后者一把将他捞进怀里,喟然叹息,“凌凌,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你相信我。”
“我信。”就他俩这状态,二十好几的人,一张床都只是纯盖被子睡觉,说出去都不让人相信,前几天,高学礼还支支吾吾,满天通红地提醒他节制来着,尚稀云直接点,打开天窗就说尚瑾凌身体弱,别由着太子胡来。
但事实上睡一块儿还是尚瑾凌提的,平时刘珂忙得见不着人影,难道晚上还得各自回房吗?后者天人交战了老半天,指天对地发誓不乱来,才美滋滋地将铺盖送到尚瑾凌房里,克制得让尚瑾凌都不好意思提那档子事。
尚瑾凌觉得情到深处肌肤相亲再正常不过,但是对于刘珂而言,洞房花烛如同结婚契,他现在高处不胜寒,处处险情,尚不具备白头到老的能力,他答应过尚瑾凌,也在尚轻容面前发过誓,当有能力给予一生的时候,才敢彻底拥有彼此。
既然如此,尚瑾凌也尊重。
不过扯回这件事还得说清楚,他不卖关子了,问:“明日殿试,你暗搓搓的在搞什么幺蛾子?”
刘珂没反应过来,“嗯?”
“跟个侍女鬼鬼祟祟的,难道不该给我个说法吗?”
刘珂顿时恍然,接着微微一顿,有些难以启齿,看了尚瑾凌好几眼。
昏黄灯光下,青丝披肩的尚瑾凌,只觉得皮肤更加白皙,养的精细的人,眉眼都是精致如画,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副招人的模样……刘珂滚了滚喉咙道:“明日,凌凌,你打扮一下吧。”
尚瑾凌疑惑,“打扮?”
“嗯,画丑一点,皮肤暗一些,不然我怕老王八看上你!”
尚瑾凌:“……”谢谢抬举,接着他有些艰难道,“皇上都七十了。”
刘珂以一副你也太天真的表情说:“七十怎么了,他自己力不从心,你以为就少了折腾人的花样吗?”
尚瑾凌张了张嘴巴,心说还能怎么折腾?但是直觉告诉自己还是不要多问比较好,变态这玩意儿常人理解不了。
不过问题来了,“难不成以后我面圣都得先化个妆?”
麻烦不说,万一被发现,欺君还是小事,不更加打眼吗?
刘珂眉头皱起来,似乎觉得也是个馊主意,但是还能怎么办,他纠结得眉毛打结,恨不得将人藏起来,明日殿试别去了。
这时就听到旁边传来嗤嗤笑声,随着身体都在抖。
“凌凌,笑什么?”
尚瑾凌捏着他头发道:“放心吧,就算我自以为是,魅力大,皇上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我。”他是太子的亲信,除非父子俩连表面情谊都不装了,否则天底下什么美人没有,何必非得他?
“再者,越是如此,明日殿试我越要好好发挥,若是能冲一冲状元,万众瞩目之下,就更安全了,是不是?”
如今的皇帝不是多年前冲动的皇帝,再昏聩也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竺元风入宫的时候不过是个家境贫寒没有后台的书生,可他不是,尚家还盘踞在西北,将他纳入皇宫,除非是皇帝当腻了。
这样一说,刘珂倒意识过来,他将尚瑾凌搂紧,低头在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哥总是会护着你的。”
“嗯。”
第176章 诚意
第二天,朗日晴空。
三百名贡元正坐在金殿中奋笔疾书,这是最后一轮,只考策论,称为殿试。
坐在最前面,就冲着丹壁的便是会试一甲前三,在贡生们坐姿端正埋头书写的时候,刘珂的目光正下意识地往周围看去。
尚瑾凌刚刚及冠的年纪,名次又靠前,俊秀出尘之气除了皇帝之外,还落入众位大臣的眼中,眼里纷纷带着一丝惊叹,也有个各种大量。
正当刘珂关注皇帝之时,肩膀被人悄悄蹭了一下,他一回头,就见到新任礼部尚书低声问道:“太子殿下,那位是西陵公府的公子吧?”
前任礼部尚书是王贵妃的父亲,如今尸骨都不知道在哪儿了,这位刚从下面调上来,哪一派都不是,就在刘珂麾下,未免胆子大了一些。
“没错,的确是西陵公的孙子。”刘珂回答。
他一回答,周围竖起耳朵听着的大臣也跟凑上来,悄声问:“听说师从云州虞山居士。”
虽然尚瑾凌没有拜师,但是虞山居士却从不否认有这么个学生,平时也是悉心指导,刘珂于是也没解释,但他有些纳闷,“你们打听的挺清楚呀。”
“太子殿下看重之人,未免多关注了些。”有人讪笑道。
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是刘珂总觉得话中有话。
终于一位大臣问道:“那么殿下可知,这位尚公子家中可有婚配?”
“是啊是啊。”
刘珂:“……”他瞬间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他看着离自个儿不远正认真答题的尚瑾凌,心道果然招人!防备了上头那个,竟忘了周围还有拉郎配的!
太子器重,西陵公府公子,进士及第,说不定还是个状元,年轻俊秀,他要有女儿,也想招为女婿,刘珂心中泊泊酸水直他与冒。
“殿下?”见他不说话,周围的大臣又低声询问了一句。
这时有人打圆场道:“殿下怎会知道这种事,还是问一问高司长,更清楚些。”
“说的也是。”
“不,你们不用问,孤知道。”刘珂回过神,赶紧喊住人,心中冷笑,神情恶劣道,“诸位怕是晚了一步,西陵公好几年前就已经给他定亲了,那人孤知道,尚瑾凌喜欢的紧,早说了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们就别招惹了。”
“竟是这样!”周围大臣不疑有他,纷纷面露失望,眼中带着可惜。
刘珂心中暗爽,装模作样地提醒道:“诸位大人是怎么回事,今日是殿试,为皇上,为朝廷选贤举能,怎扯上家事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告罪。
那头嘀嘀咕咕的,早就将顺帝的目光吸引过去,眼神不禁暗了暗。
他的放权逼不得已,可也因此让刘珂在朝中如鱼得水,这小子是一点都不懂得客气,堂而皇之地笼络大臣。顺帝本冷眼旁观想看看这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却没想到,三个月下来,竟是有模有样,可见过去的二十多年都是装的!
策论不过一早上的时间,等到香尽交卷,撤了考试桌椅,众贡生行礼之后鱼龙离殿,待阅卷之后,明日一早再金殿传胪,给出名次。
顺帝让人将评卷所出的前十送到了大成宫。
他看完卷子,然后往案头一放,端过秦海手里的茶盏,也看不出心情好坏。
秦海难得在一旁伺候,目光不由瞥向那些卷子。
“看出点名堂来了吗?”顺帝问。
秦海连忙笑道:“皇上学识渊博,灼见明睿,一眼见真章,奴才……才疏学浅,哪敢点评这些才子所作,倒是这些字写的挺好。”
“你的确不懂。”顺帝也没为难他,摆了摆手,“还得让元儿来看看,他人呢?”
秦海脸色一僵,回答:“竺公公去了景华宫,似乎那儿出点事。”
正说着,竺元风回来了,待他行礼之后,顺帝问:“琅儿怎么了?”
“景王殿下忧思过重,风寒入邪,奴才宣太医诊治便耽搁了一会儿,还请皇上恕罪。”当然不仅仅是将太医带过来,还得盯着看诊,开出药方才能回来,竺元风将药方呈上。
顺帝点了点头,“元儿做事朕是放心的。”话虽这么说,但还是看了一眼方子,上面都是驱寒的药,便将此事放下。
只是瞧见竺元风脸上还有犹豫,不禁问道:“怎么,还有事?”
景王被单独关押好几个月,连新年都没放出来过,按理,贵妃认罪,虽然牵连他,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与他这个皇子其实并不相干,小惩大诫便是了。但不知为什么皇帝依旧关着他,也不像端王那样贬出京城,或者禁足在自己府上。
竺元风虽然心中疑惑,但也没多问,只为难道:“景王殿下思念王妃和孩子,想求皇上恩典,看一眼。”
“元儿心软,朕知道了。”顺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然后笑着招了招手,“过来,今科前十的卷子就在这里,你来点评点评。”
既然皇帝没有指示,竺元风便也不再多问,依言走到帝王身边,捡起了一份卷子,秦海不得不往边上让了让。
竺元风做事认真,看得很仔细,将十篇文章都看完之后,心里有底了,然后直言道:“想必太子殿下很喜欢。”
“哈哈……”顺帝大笑起来,惊喜道,“不愧是朕看中之人!”他鼓励地看着竺元风,示意他继续说。
“所有文章看似对朝廷忧虑,但文字却饱含希望,且不遗余力陈述自己的治国之策,虽幼稚,漏洞百出,但充满勃勃生机,很符合太子殿下求贤务实之心。再者,会试当日,太子坦言尚书六部,朝廷地方职权空缺,这些考生投其所好再正常不过。就是……”竺元风迟疑了一下。
“嗯?”
他眼里带着忧虑,轻声道:“怕不是皇上所喜。”
果然,顺帝将脸上的笑容一收,阴沉下来,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反而颇有兴致地问:“那元儿以为这文章谁更出众一些?”
竺元风微微后退了一步,“自是由皇上点评。”
“无妨,也是朕之罪过,不然元儿也该和他们一样入考场,着贡服。不过事已至此,朕补偿你,这恩科便由你来点,也是一样的。”
若是这些考生知道这名次是由一个太监排出来的,怕是得气死了。可对太监来说,却是极大的殊荣。
秦海在心中冷冷一笑,照旧当着空气。
竺元风面露不妥,但是皇帝难得有兴致,他若败坏,到时候受罪还是他。
这般犹豫之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抽出了其中三分卷子道:“奴才以为这三位可入一甲。”
顺帝将目光投过去,然后有意思地笑起来,“将会元跟第二换了个位置,不过元儿,你怎么看不上尚瑾凌的文章?朕瞧着写得也不错,而且翩翩俊杰,容貌出色,与你不相上下,这要是当状元,可不就是一段佳话?”
竺元风垂下眼睛道:“就是因为年纪轻,不够稳重,才不适合当状元。”
顺帝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看向竺元风,“元儿对他倒是呵护有加。”
竺元风一怔,不明白顺帝为什么突然这么说,顿时眼底露出一丝慌乱。
“你呀,就是这心软的脾气,生怕朕看上他似的,放心,朕已有你,别人入不了眼。”顺帝难得见到竺元风失态,心情顿时愉悦起来,对着秦海道,“去吧,这卷子送回去,难得元儿惜才,状元就让尚瑾凌来当,也遂太子之愿。”
秦海恭敬地捧着卷子下去了。
当夜,刘珂收到了暗中邀请。
尚瑾凌将这纸条还给刘珂,“明日金殿传胪,之后便是状元游街,秦海能出宫的话,广发楼倒不怎么引人注意。”
“可是我想看你戴大红花骑白马,不想赴这个老东西的约。”秦海已经将状元人选告知,虽然没说明来意,但是想想也就那么点事。“你说都这把年纪了,他还这么沉不住气,被竺元风踩下去也是活该。”刘珂拿着这张纸,凑近烛火上燃了。
“明日你得去。”尚瑾凌道。
刘珂回头,戏谑:“他定是要哥帮他对付竺元风,凌凌。”
“对付不对付,我们自己知道,不过秦海想让你出手,还少了点东西。”
“什么?”
尚瑾凌冷冷一笑,“诚意。”
*
噼里啪啦鞭炮响,状元郎打马游街,全城涌动而看。
这等热闹,刘珂本是要去看的,不过秦海找他,只能借此热闹在酒楼里碰了一面。
若是背后没点倚靠,秦海倒也不急,只是已经收了太子好处,又得了承诺,他看竺元风就越来越不顺眼了,很想除之后快。
刘珂听着,手指轻点着桌面,目光越往下,刚好看到尚瑾凌胸前带着大红花骑白马而过,年轻俊逸的状元郎惹得周遭姑娘媳妇连连招手尖叫,花啊,帕子,香囊尽往尚瑾凌身上丢,看得刘珂心里不太痛快,这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秦海见此,忍不住讥笑道:“怎么,殿下不愿意?”他的目光也跟着往下一瞥,顿时冷笑一声,“竺元风对尚公子爱护有加,怕不是早已受了殿下招揽?”
“啧啧啧。”刘珂发出三声,然后吐出一个字,“酸。”
也不知道这酸指自己,还是指对面,总之秦公公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刘珂眼不见心不烦,将开启的一点窗子关上,然后看向秦海道:“老秦,孤在你身上都花了那么大血本,还不信我呢?”
“谁让太子殿下越发让人难以捉摸。”秦海端起一盏茶,拿盖子拨了拨茶沫,放下之际便道,“杂家奉皇命来看一眼,可没有太多的时间陪殿下耗着。”言下之意,便是答不答应给个准话。
刘珂笑了,慢悠悠地喝口茶,脑袋一撑,就这么看着秦海,后者让他看得心里发毛,皱眉道:“殿下这是何意?”
“老秦啊,孤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吃过的盐比孤吃过的米还多,就别欺我年少啊!”
刘珂这话说的就有些不要脸了,年少两个字可不适合在他身上,秦海扭了扭脸,没计较这用词,只是道:“杂家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这话怎讲?”
刘珂坐直身体,长腿一叠,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道:“唉……虽说是孤找上你的,可既然咱俩谈妥了,你又拿了我的东西,这交易就算成了,按道理,是不是该秦公公给孤一点诚意安安心呢?”
秦海咀嚼着这句话,明白了,不悦道:“太子殿下这是不信我?”
“孤之前就说了,我这人没别的优点,除了实诚。”刘珂抓起一把瓜子,手上一捏,将瓜子肉丢进嘴里道,“不错,就缺少点信任,万一我帮你把竺元风给干掉了,你转头不认呢?”
“杂家拿了您的银子。”
“啧啧,你拿别人的银子还拿的少吗?老秦,你肯收,这是给孤的面子,可不是诚意。”刘珂本想装个蒜,但是瓜子这玩意儿,不磕靠捏,实在费劲,干脆也不装了,咔擦咔擦起来。
秦海看着刘珂好以整暇的模样,不一会儿就磕了一地瓜子壳,头微微有些作痛,于是问:“殿下想要什么诚意。”
刘珂头也不抬,嗑瓜子间隙说了一句,“就拿个父皇的秘密来换吧。”
“皇上的秘密。”秦海笑起来,“殿下莫不是说笑了,奴才怎么会知道……”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见刘珂往他身上弹了一颗瓜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秦公公,伴君大半辈子,却让个娈宠给踩下去,甘心吗?父皇干的那些事,别人可以不知道,你要是也推脱不知,那银子和契书干脆还给我得了。”
秦海讪讪地闭了嘴,他思虑之后问,“殿下想知道什么秘密,您总得给个方向吧。”
“简单。”刘珂掸了掸身上的瓜子屑,端起桌上茶水一口,“六哥现在还被关在景华宫里,不就是因为贵妃害了我母后吗,多大点事,怎就不让人回家呢。秦公公,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
秦海听此,眉头狠狠一皱。
三个皇子明争暗抢那么多年,却让刘珂做了太子,这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想到竟这么难缠。
为什么?
这世上除了皇帝,还真只有秦海知道,可秦海敢说吗?
可不说,诚意不够,还有保留的话,刘珂就不会再帮他,甚至若是倒打一耙,让皇帝知道这个时候他收了太子的几十万两,那……后果一想,秦海就知道多可怕。
但是不说,又用什么理由骗过去?
他看了刘珂一眼,后者已经不磕瓜子了,而是抱着胳膊就这么盯着他,勾着嘴角,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
秦海也不能保证刘珂没查过当年之事,若与自己编的有出路,那就真的里外不是人了。
明明是他定的约,可如今却让他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秦海忽然有些后悔。
吹锣打鼓声渐渐远去,底下涌动的人群也慢慢散了,秦海知道他得回宫去,但是……
“老秦,你这么犹豫,就让孤不高兴了。”只听到椅子磕碰和衣服摩擦声,刘珂站起来,“既然对父皇如此衷心,但愿将来你有个好下场,那银子就当孤送你了。”
说完,他便迈开脚步往门口走去,然而刚碰上把手,听到吱呀声时,后者就传来一声,“太子殿下,请留步。”
刘珂嘴角一扬,眉头飞起,将门一把重新关上,回头便笑嘻嘻地走到桌边,又抓起一把瓜子道:“这就对了,来,老秦,不管是长话短说,还是从头道来,孤都听着。”
第177章 琼林
三月底的风吹在身上,该是舒舒服服温暖的,但是秦海却带着一身冷汗回宫,这一吹,就越发感到寒冷。
古人云,上贼船容易,下船却难,此刻的秦公公深有体会。
而太子殿下这艘船,一上去就驶进了狂风暴雨中,除了让他牢牢地扒住桅杆,哪儿都去不了!
秦海庆幸自己没有胡编乱造,谁能想到这位太子殿下竟是什么都知道,他就算有所隐瞒,也竹筒倒豆子一样,什么都交代了。
二十多年,杀母杀舅之仇,外祖家破人亡之恨,刘珂居然全都埋在心里,这等城府……秦海想想都得抖一抖。
“秦公公,你这是怎么了?”不知不觉,他已经回到宫中,正看见竺元风从殿内出来。
这人就是少了物件,穿上太监补服,可走路说话依旧像个拿折扇的书生,哪怕弯了背,那根骨头却还笔直的,与奴颜婢膝的内侍依旧格格不入,这让秦海尤为看不过眼。
其实真正的君子在小人群聚的地方是待不住的,特别是在踩高捧低的宫闱中,竺元风若真的清高,也不可能将大成宫里的太监宫女收服到麾下,跟秦海分庭抗礼,甚至压过一筹。他也会小恩小惠,甚至宁愿自己被皇帝折磨,也要护下身边之人,是以明明都是奴才命,却有一部分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这也是秦海在大成宫越发不顺的原因,小太监小宫女的命虽不值钱,可是消息却灵通,只要稍微给秦海绊一下,就让后者够头痛的了。
将此人除掉,已经是秦海的一块心病,但是很快他舒展了眉头,在他交代了那夜之后,甚至买一送三地又透了些皇帝的底给刘珂之后,刘珂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就冲太子殿下这本事,他们联合除掉竺元风定是手到擒来,只要他占据了皇帝面前最重要的位置,今后暗中给太子递消息也便宜许多,他相信种种好处之下,刘珂不会背后捅刀子。
“今日街上盛况空前,尚公子章仪风姿,杂家不免多看了两眼,差点被那些姑娘们给挤了,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秦海难得心情好,多解释了一句,又看见竺元风一副要外出的模样,不由皮笑肉不笑道,“皇上难得肯放竺公公出宫。”
竺元风看了他一眼,只是点了点头,尽自离开。
秦海顿时眯起了眼睛。
等竺元风一走,他进了内殿向顺帝复命,然后就叫来徒弟询问。
小太监道:“竺公公的母亲听说今日诞辰,皇上知道后,特地给竺公公放了半日假,允许回去尽孝。”
“整寿?”
“不是,就一个普通生辰。”
秦海冷哼一声,“还真是圣眷浓厚。”
*
刘珂走进尚家门的时候,尚瑾凌打马刚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胸前一团大红花被扯歪了,头上的状元冠上还挂着各种小花,五颜六色衬着尚瑾凌白皙的皮肤还怪好看的。
“咋的了,这是有人抢亲吗?”刘珂看尚瑾凌这狼狈样,不禁皱了眉头,想到今日街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那毫无矜持的模样,心里头就有些不痛快。
边上双胞他一看刘珂这臭脸,不知为什么就感到好笑,还坏心眼地揶揄道:“我原本以为京城的姑娘家都比较矜持,不像咱们西北,看中谁就大胆示爱,没想到是咱们想岔了。”
“凌凌这模样放哪儿都吸引人,唉,要不是咱俩护左右,估摸着都得被当场抢去。”
话音刚落,就有下人来禀告道:“六小姐,七小姐,有媒婆上门了。”
这状元刚钦点下来,就有人来说媒,双胞胎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齐齐哈哈大笑起来。
刘珂的脸臭的不能再臭了,气得鼻子都歪了,正好高学礼和尚稀云走进来,刘珂摆谱道:“怎么回事,凌凌都已经定亲了,你们就不能提前宣布一声?”
这话说的好不要脸,尚稀云哭笑不得道:“一家好……好儿郎,百家求,这也正常。”谁没事会跟旁人说自家弟弟已经有相好的,还是当朝太子?
“来。”尚瑾凌没理会刘珂的臭脸,将人拉进了屋子,然后背对着刘珂,指了指红花结道,“帮我解一下。”
刘珂解了红绸,顺便将尚瑾凌的头冠给拿下来,顿时青丝铺下披肩,刘珂从身后搂住他,脑袋凑到那雪白的颈项吸了一口,不太高兴地闷闷道:“凌凌,你怎么这么招人呢?”
尚瑾凌侧了侧头,笑道:“对啊,那不是把你招来了吗?”
“想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尚瑾凌拍着肩膀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不在意道:“你想把我藏哪儿?”
刘珂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我身边。”
“那晚上琼林宴之后我就跟你回去,你想对我做什么我就随你做什么,好不好?”带着笑意的声音充满着蛊惑的味道,让刘珂的心尖跟着颤了颤,总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全身酥麻的让他受不了,于是干脆一把将人转过身来,低头就亲了上去。
尚瑾凌搂住他的脖子,热情回应。
所有的不快和隐秘的妒忌在此刻亲热之下荡然无存,刘珂满脑子都只有一样,尚瑾凌是他的。
微微喘息之中,刘珂搂着尚瑾凌软下的腰,眼里带着火热,“凌凌,你怎么什么都依着我?万一我……我把持不住怎么办?”
尚瑾凌眼睛明亮而水润,红肿的唇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谁让你把持了?”声音微哑,还带着一丝丝埋怨。
刘珂心跳得极快,他觉得都得从胸口撞出来,合着他努力装作正人君子,结果却养出了一个妖精,那还得了?他握着尚瑾凌腰肢的手忍不住发紧,伴随着脑海里各种不可言说的画面,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往里屋飘,床其实就在里面。
他想不管不顾,但是理智还绷着一根弦,最终深吸一口气,哑着声音说:“再等等,等哥准备好。”他放开手,给尚瑾凌理了理衣裳。
他看到桌上的茶壶,给自己一连倒了两杯水,灌下之后才稍微平复一点气息道:“秦海都交代了。”
这是尚瑾凌意料之中的事,他挑了挑眉,在刘珂身边坐下来,接过水杯,“我们正好以此做饵。”
“你打算怎么办?”
尚瑾凌一边喝茶,一边道:“皇上的逆鳞不多,最痛恨的应该便是吃里扒外,扒到你这个跟他作对的太子身上,而最忌讳的便是二十多年前他逼死王大公子之事,不然景王不会到现在还关着。他虽然昏庸之名早已传遍天下,但他还是要脸,特别是你这个相对贤明太子在前,更不希望此刻被人知道这种腌臜事。”
刘珂似乎明白了,“两个痛脚一块儿踩?”
“景王被关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景王府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吗?”尚瑾凌问。
刘珂回答:“当然不是,六嫂到处找关系求情,希望老王八网开一面,可是你也知道,那些勋贵滑不留手,唯恐避之不及,哪儿敢帮她。”
“所以到现在一面也没见到。”
“嗯,别说见了,东西都送不进去。”刘珂对景王的境遇没任何同情,以他睚眦必报的行事,没落井下石就已经算他宽宏大量了,“凌凌,你想借他的手?”
“元风兄正领着看押景王的差事。”尚瑾凌道。
刘珂有些犹豫,“会不会真坑了他?”
“所以在此之前,得先告知他一声,禁军是一定要动的。”
“晚上你可看看机会。”
*
琼林宴在皇宫御花园的琼林苑举行,今科进士皆有这个荣幸。
刘珂作为当权太子,普一来,众进士火热的目光便都落在他的身上,甚至连皇帝都没有这份殊荣。
顺帝旒冕之后的笑容阴涔涔,口吻却是亲切,还带着玩笑道:“太子今日可得好好看看,这些进士都是朝廷栋梁,你之前曾言安放于实处。”
一般进士出了一甲前三直接授予编纂,编修,其余的要么庶吉士继续留馆见习,要么直接成为小县县令或者属官,但是都要等机会,顺帝这一开口就是给这些进士实权之职,还让刘珂安置,可谓出了个难题。
好地方从来不缺人,甚至还要抢,若是刘珂安排不妥,无需顺帝多说,自有人上奏弹劾。
不过这种事情难不倒刘珂,他直接对那群嗷嗷待哺,不是,翘首以待的进士道:“看孤做什么,想干实事,简单,看见那位新法司的高司长了吗?他那里才缺人,你们好好表现,今日多敬这位几杯,外放还是留京,有的商量。”
众所周知,新法司脱胎于当初的三司条例司,却与之又有不同,这是个与各行各业,士农工商最接近的部门,衙门当头的匾额就是人民公仆四个字,跟当初在雍凉一样,上山下乡是每个新法司官员必须要做的事情,特别是务实接地气,也就意味着前期这官当的有些憋屈。
新法司刚成立的时候,刘珂三天两头就能接到弹劾高学礼的奏折,各种难听话都有,而官员调来一批又一批,结果很多都待不下去,留下的很少,不过个个看着挺出息,刘珂就等着以后放到其他地方继续发光发热。
老油条们身上的官僚气息比较浓郁,却少了做官之初的一腔热血,还是这些新晋进士比较好,可塑性强,给画个大饼就肯埋头苦干,刘珂看着这一个个的,很是满意。
其实人都不傻,论朝廷如今最有前途的地方是哪儿,不是六部,而是新法司,由太子直接辖制,从雍凉带过来的官员几乎都在这里,怎么可能亏待?
太子这么一说,高学礼顿时哭笑不得,连连告罪不敢当。但他是个实诚人,手底下又缺,的确准备多看几个好苗子。
这般热络之下,顺帝兴趣缺缺,百无聊赖间回头看了一眼竺元风,虽默无声响,但是目光落在正吟诗作赋的进士身上,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神色认真,特别是今科状元那里,更是有种向往和亲近之意。
顺帝心下微动,看看刘珂,便道:“朕有些乏了。”
秦海连忙殷勤道,“奴才伺候您回宫?”
这一声响让竺元风回过神,正打算陪皇帝离开,却听到顺帝道:“元儿就留在这里代朕看看,你与尚瑾凌也算旧识,他能当选今科状元,还得承你情。”
竺元风一怔,“皇上……”
顺帝摆了摆手,就听到秦海一声,“起驾——”
百官跪伏,“恭送皇上。”
回大成宫的路上,秦海忍不住抬眼看看顺帝,后者在御辇里闭目养神,然而不知为何,却精准地捕捉了他的视线,“怎么,你有话说?”
秦海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犹豫半晌之后道:“皇上怎么将竺公公留下了?”
“嗯?”
秦海欲言又止,最后垂下头没敢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顺帝睁开眼睛,看他,“有话就说,你我老伙计,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虽然嘴角含笑,目光也不锐利,但是秦海就感觉到头皮发麻,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而顺帝发话,他不敢不说,于是支吾道:“皇上,竺公公在雍凉,似乎与状元郎交友甚笃。”
“嗯,他最欣赏有才华之人,更何况尚瑾凌这品貌,世间难寻。”顺帝并不在意道。
“皇上您说的是,但……”
“嗯?”
“状元郎是太子殿下的人,尚家也早就已经站到太子身边了。”
“你说元儿暗地里私交太子?”
“奴才不敢非议。”秦海说完将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直视天颜。
然而顺帝在一顿之后,笑起来,摆摆手,“你多虑了,元儿就这个性子,你若无确凿证据,这话就不用说了。”顺帝试探过竺元风很多次,每次的结果都令他满意。
秦海和竺元风之间的恩怨,顺帝一清二楚,或者说亦是他自己扶持起来的局面。
秦海越老心越贪,跟竺元风分文不沾完全是两个极端,当然作为大太监,贪点银子在顺帝看来不算什么,不过若是没个分寸……他不由地看了秦海一眼。
第178章 心软
尚瑾凌堂而皇之地敬了这位竺公公一杯酒,侧目者众多。
竺元风被尚瑾凌的胆大给惊到了,不由地望向了刘珂,心说难道不用避讳一下吗?
没想到太子殿下打蛇上棍,一副与他相见恨晚的模样,“听闻竺公公也是个读书人,身上本该有功名。”
“太子殿下谬赞。”
“唉……可惜了。”刘珂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是个安慰,然而未尽之意听着却不那么舒服。
竺元风脸色微凝,若非皇帝让他留在这里,似乎很想甩袖子走人。
琼林宴皇帝一走,太子为尊,所有人看在眼里,却不敢多说什么,宴会很快便散了。
竺元风回大成宫复命,今日发生之事顺帝也早已经知晓,他捏着竺元风的下巴道:“太子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真以为这大顺江山将来就是他的了吗?元儿委屈,朕心里有数。”
竺元风摇摇头,“奴才没什么委屈。”
“你啊,就是这个息事宁人的性子。”顺帝脸上带笑,眼里却冷。
竺元风于是也不多说了,正在此时,秦海走进来,恭敬地将一封折子递到顺帝的面前,“皇上,沙门关军情来报。”
帝王拿过来看了看,接着嗤笑一声,“开春了,匈奴又该来犯了。”
秦海问:“不知道这次齐峰将军能不能抵挡住?”
“在沙门关五年,这要是还挡不住,他这个大将军也别当了。若是聪明一点,也该趁此机会将尚家军变成他齐家军。”
秦海顿时马屁道:“皇上英明。”
夜晚,伺候皇帝就寝之后,竺元风回到住所,小七端来洗脚盆,准备服侍竺元风洗脚,竺元风看了他一眼,小七道:“门口让顺子看着,不会有人听见的。”
竺元风点了点头,“谁来找你了?”
小七一边给竺元风洗脚一边说:“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团公公。”
“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说,景王妃见不到景王也就罢了,连东西都送不进去,也太可怜了。”
竺元风听此,脸色微微一凝,“就这一句话?”
“还有……请恕罪,可这话是团公公是与我擦肩而过之时,不小心撞了我的肩膀才匆忙说的,不知道算不算。”
“请……”主意竺元风一哂,“以团公公的身份,还需要跟你如此客气吗?”小团子作为刘珂身边的大太监,别人巴结都来不及,撞到人也只能说对方不长眼。
“那么这话是太子殿下对您说的?”
竺元风颔了颔首。
“可为什么太子殿下忽然要与您道歉?”
竺元风轻轻一叹,“可见他是要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啊……”小七张了张嘴,都忘捏脚了。
“这有什么,别看太子殿下如日中天,可其实跟如履薄冰没什么两样,皇上虽然生气他拉拢朝臣,但终归还是由着他。”
小七不解,“这难道不是皇恩吗?”
“皇恩?”竺元风失笑了一声,“什么皇恩,无非是还在皇上掌握之中,不着急罢了。”
自古太子登基无非两种,一种皇帝禅位,一种便是等驾崩后继位。
前一种,翻翻史书,凤毛菱角,后一种……刘珂若自己不想办法弄死顺帝,那么反过来便是皇帝折断他的羽翼。
小七听着忽然有些难过,“那该怎么办啊?”
“不是让你传话了吗?”
“景王?”
“嗯,我想我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也好,一直这样下去,我也担心。”竺元风说着收起脚,让小七不必捏了。
“可您是不是会很危险?”小七关切地问。
“这深宫之中哪有不危险的,这条命若是能给他们找出一条出路,倒也值了。”竺元风笑着说,他生的好看,即使不如当初进宫时那般青涩秀气,也是俊俏儿郎,若没有这一遭……他闭了闭眼睛,睁开之后对小七道,“好了,你下去吧,早些休息。”
“是。”
*
景王妃从来没想过她会最终求到刘珂这里,想想曾经这位还嫂嫂长嫂嫂短地叫她,如今却是她得做小伏低地乞求。
但是她没有办法,整个京城她求助无门,过往那些交好的贵妇,还有终日围在景王身边的勋爵都跑了个没影,生怕沾染上景王府 让太子殿下不悦。
刘珂哪怕什么话都没说,只需做一副冷淡的模样,就能让景王府孤立无援,她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咬了咬牙求见太子。
没想到太子殿下不仅见了她,还心情很好地问上一句,“孤那两个小侄儿是不是想爹了?”
景王妃一怔,不禁泪如雨下,她干脆在刘珂面前跪下来,恳求道:“请太子殿下帮帮我们孤儿寡母吧,王爷在宫里也不知生死,我们实在担心。”
春日湖水粼粼,柔波荡漾,习习微风送来花香鸟语,整个太子府的精致如同画一般,不过若无尚瑾凌陪着,他对欣赏美景实在没太多兴趣,人比较俗,还不如嗑瓜子看闲书。当然为了今日有点格调,他将瓜子壳丢进湖里喂了锦鲤。
那些鱼原本还高兴着主人投喂,但是瓜子壳硬不拉几,追逐几下,鱼儿就弃他而去,再不搭理。
刘珂了无兴致,回头见景王,不禁抬了抬手,笑得一脸真诚,“嫂嫂怎么还跪着,快起来,旧事的恩怨跟你们没关系,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景王妃也不知道刘珂是真的没注意到她,还是故意让她跪久些,出一口气,但不管如何,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坐到了亭子里,“太子殿下……”
“嫂嫂没见到人也就罢了,难道连个口信都没有?”
景王妃摇头,“没有,每次问,都说好,可我连东西都送不进去,就心里不安。”
刘珂摸了摸下巴,“那就怪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跟六哥有什么关系,父皇这么做令人费解。”
“是啊,贵妃,不,我是说那罪人已经畏罪自尽,王家也没了,皇后娘娘沉冤得雪,若是还不解气,哪怕将王爷贬出京城,关在王府里也行啊,怎么就……”
“这么说,嫂嫂也不知道为什么?”
景王妃连连摇头,“不知,那还是年前,王爷入宫探望其母,结果就直接被关在宫里,没过多久,罪人就为罪而亡,从头到尾,我都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珂点了点头,但是没说话。
景王妃讪讪的,心中忐忑。
忽然一杯茶递到了她的面前,景王妃一怔,接着立刻起身道:“怎劳太子殿下,我自己来。”
“哎呀,嫂嫂何必如此小心,以前孤又不是没给你倒过。”刘珂笑了笑,接着眼神一暗,“坐下,喝茶。”
景王妃连忙坐下来,端过茶水,刘珂眉尾一挑,似乎满意了,他手指清点着桌面,幽幽开口道:“嫂嫂既然求到孤这里来,看在往日情分上,孤也不能坐视不管。可惜父皇下令,任何人不得见,人定然是见不到的。”
景王妃顿时面露失望,正待说话,就听刘珂又道:“诶,人虽见不到,不过若有东西想送,孤还是能帮个忙。”
然而景王妃却道:“可看守的是竺公公,他向来奉旨办事,从不徇私,之前我如何恳求,他都不肯放行。”
刘珂嗤笑一声,“嫂嫂错了,孤听说竺公公在父皇面前替你求情了,可惜是父皇没答应。”
景王妃闻言便是一怔。
“所以啊,这人还是比较心软的,嫂嫂,他其实想帮你,可是怕违逆父皇罢了。”
“那我该怎么办?”
“求啊,继续求,人一旦心软就会动摇,就好比孤,明知道六哥对不起我,不还想帮你吗,谁让两个侄儿可怜呢?”
“你是说……”
“妇孺和小孩的东西最能搏同情。”
刘珂话音落下,景王妃眼睛一亮,她点点头,“好,多谢太子殿下指点。”
“诶,别忙着谢,嫂嫂,孤再问你一句想不想跟六哥团聚?”
景王妃愣了愣,“团聚?”
“是啊,孤也心软嘛。”
“太子肯帮我们?”
刘珂看着他笑,接着景王妃凝重道:“太子殿下想要什么?”
刘珂轻轻一敲石桌,“爽快,怪不得六哥如此敬爱嫂嫂。”
这种称赞的话刘珂越说,景王妃心中就越没底,“太子殿下请直言。”
“简单,我就是想知道刘珂从贵妃那里知道的事,孤猜测,那日他若不进宫,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景王妃其实心中也有猜测,但是她没法得到求证,“我见不着王爷。”
“东西若能送进去,那也总能带出来,嫂嫂试试不就知道了。”
景王妃有些发毛,他看着一脸放荡不羁的刘珂,咀嚼着他的话,面露为难,“可东西都要搜查,竺公公就算心软,也绝对不会让夹带什么……”
刘珂笑道:“嫂嫂,既然孤敢这么说,自然有办法解决,你安心即可。”
“若让皇上知道……”
“他自然不会知道,可若嫂嫂不答应……”刘珂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景王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她别无他法,“好。”
说完,刘珂笑道:“团子,送客。”
*
刘珂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所以他写了封信给秦海,告诉这老小儿没糊弄人,他真的在好好地对付竺元风。
“凌凌,你说秦海这老东西会不会上钩?”
“元风兄做事向来细心,秦海一直抓不住要命的把柄,若这次放过,他想再找机会可就难了。”尚瑾凌闲闲道。
“我好像也没帮什么忙。”
尚瑾凌冷笑一声,“说服景王妃已是一个大忙了,大不了折点人手,我就不信竺元风身边没有秦海的人。”
刘珂顿时恍然,“哦……哥明白了,凌凌,你这人挺坏的,虽然看着让竺元风冒了很大一个险,但是也能借此机会将他身边的间隙给揪出来。”
“不好吗?元风兄可是不计后果地在帮我们,而且……”
“以六哥的为人,他巴不得告诉我这个血海深仇,看我跟老王八你死我活。”刘珂顺着话接下来,“所以,这位就真的玩完了。”
尚瑾凌微微一笑,“毕竟是皇上疼爱多年的儿子,还是有感情的。”
但是这样一来,那最后的一点父子情也磨没了,顺帝除了端王没别的选择。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刘珂大手一挥,落下最后一笔,然后喊了一声,“团子,我的印呢?”为了表明身份,他得盖上太子印。
然而尚瑾凌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印丢给他,“用我的。”
“嗯?”
尚瑾凌无语道:“堂堂太子,干什么事有必要明晃晃地亮明身份吗?”
一般操作,不都是找手下亲信顶替,哪怕东窗事发,也能将自己摘个干净。
当然谁都知道尚瑾凌是刘珂身边的人,他的印加上太子笔迹,足够了,秦海也不会生疑。
这倒也是,刘珂盖了个章,然后瞧着尚瑾凌的小印把玩,“凌凌,翰林院好玩儿吗?”
尚瑾凌作为今科状元,自然入翰林,清贵,但也闲。
“等解决了秦海,你把我调到中书省去。”
“去那儿做什么?”
“草拟诏令。”
尚瑾凌这么一说,刘珂顿时明白了,这是慢慢地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
虽然密诏不经过中书省,但是有竺元风在皇帝身边,想探听也容易。
第179章 通融
一个月后,出宫的竺元风终于等到了景王妃,他被拦在一座茶楼里。
“王妃娘娘,杂家真的帮不上忙。”竺元风再一次拒绝。
然而景王妃却当场跪了下来,竺元风眉头一皱,赶紧起身让开,“王妃娘娘,这可使不得。”
“竺公公,孩子们想爹,府里的女人思念丈夫,我们不求见一面,只希望一点心意能够宽慰到王爷。”景王妃特定让人带来了一个包袱,里头是一些吃食,女人的针线,还有孩子玩的花鼓,木雕,“求您帮忙交给王爷。”
“这不合规矩。”竺元风为难道。
“竺公公……”景王妃泪眼婆娑,这段时间造人冷眼,又心焦煎熬,憔悴了许多,她柔弱无依,看着分外可怜,“您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竺元风面露犹豫,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那花鼓和木雕,犹豫半晌,终究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不便带走,明日……娘娘在宫外候着,自有人过来收取。”
景王妃听了,顿时破涕为笑,连连感恩道:“多谢公公。”她说着便递上了几张银票,竺元风却没收,“娘娘自己留着吧,杂家不为这个。”
景王妃心情有些复杂,低声道:“多谢。”
竺元风点点头,“不过您记住,万万不要夹带纸张,否则你我都会有麻烦,与景王也不利。”
景王妃垂下眼睛,“……好。”
景王被看押在这一亩三分地,除了有小太监伺候以外,不见任何人,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过颓然,有过歇斯底里,可最终还是归于沉静,他好像被人遗忘了一般。可是当看到王妃送来的一篮子物什,那些吃食,针线,以及孩子的花鼓铃铛时,终究热泪盈眶。
他托竺元风捎个口信,告诉妻儿一切安好,让他耐心等着。
皇帝若不想杀他,就不会一直这么关着他,景王很清楚,当皇帝与太子之间的角逐落定之时,就是他离开皇宫之日。
竺元风本不愿意,然而景王再三恳求之下,只能再次心软为其传话,这一来二去,便脱不开手了,这就给了秦海机会。
不过就如尚瑾凌所言,竺元风不会刻意放行,只能秦海自己想办法。
“师父,咱们的人一直找不到机会,景王妃送进来的东西,竺公公一直派人里里外外检查,就是缝起来的布包都得先拆,藏匿不了,怎么办?”小太监禀告道。
“怎么办?”秦海在屋子里踱步,“那就换我们的人。”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什么事没有风险,告诉他们,事成之后,家里老小杂家替他们照顾。”
“是。”
竺元风伺候皇帝出来的时候,小七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公公,顺子忽然身上起疹子了,太医看过,一段时间内消不下去。”
顺子便是守在景华宫里的太监,景王妃若要将东西送进去,必然要经过他的手。
“那就换人,谁凑到你跟前了?”
“小福。”
竺元风笑了笑,“还真看不出来,那小子闷不做声,以为挺老实本分。”
小七很生气道:“当初若不是公公您,他早就被秦海给打死了,没想到竟包藏祸心!”
“苦肉计嘛,估计秦公公也很舍不得动用这颗棋子。”竺元风倒是没什么愤怒,只是轻轻一叹,“就是这件事也得牵连你们,得吃苦头了。”
小七摇了摇头,“公公放心,就是严刑拷打,奴才也什么都不知道。”
“唉……对不住。”
*
小福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太监,从来不出头,做事很本分,可是今晚,他提着篮子走进了景华宫。
“景王殿下,王妃娘娘送东西来了。”
景王正在看书,闻言抬起头来,有些惊讶道:“这么快?”
“是,王妃挂念您。”
小福说完将篮子放在桌上,可他没忙着走,景王这个时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面容陌生,不由地问:“顺子呢?”
“他身上起了疹子,正在养病,竺公公便派奴才来了。”
景王不疑有他,走向那篮子,然而刚掀开,却看到一封信明晃晃地放在上面,顿时他心下一跳,锐利的眼神只盯着小福,后者低眉顺眼道:“殿下,王妃娘娘求到主子面前,主子心软没办法,您看看,该如何回信。”
这个主子称呼就耐人寻味了,但肯定不是竺元风。
关押了这么多月,竺元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跟他说过,更从未打听任何事。
景王狐疑着打开信,刘珂那张牙舞爪的狗爬子顿时冲入眼前,他心中猛地一跳,看清来信之后,他冷笑起来,反问:“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小福照旧垂着头,“您不在王府,王妃娘娘和小少爷们就孤苦无依了。”
景王的手猛地抓紧纸张,脸色狰狞起来,“他敢!”
小福安安静静,没说话。
景王蓦地站起身,于地上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快,最终猛地顿住道:“本王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福抬头,微微一笑,“景王若是不知道,您早该拒绝了,可您犹豫了这么就,看来还是知道的。”
景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死死地盯着小福,后者依旧不为所动。
“知道对他没好处。”他有些挫败道。
小福说:“这是主子该考虑的问题,奴才只是听命行事。”
景王看了看屋外,他忽然嗤笑起来,“真没想到,竺元风竟然是老七的人。”
小福未语,算是默认了。
景王重重地点头,“好,他嫌这个太子坐的太安稳,那本王就成全他。”景王眼神中带着浓浓恶意,“纸笔呢?”
“奴才带来了。”小福将文房四宝搁在景王的桌上。
“你上外头等着。”
“是。”
景王没有犹豫,坐下来就书写,以顺帝做的那种恶心事,他若是刘珂,也绝对恨透了这种肮脏的父亲,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造成的!
他将贵妃临死告知的所有都写下来,这憋在心里太久,他忽然有种畅快感,下笔极快,刘珂想舒舒服服地做太子,可能吗?
既然他不好过,那么这京城谁都别想好过!
景王将信交给小福的时候,冷冷地提醒了一句,“告诉他,本王已一五一十地答复,没有隐瞒,希望他能信守承诺。”
“殿下放心。”小福接过信,提起篮子便离开了。
*
半夜,顺帝是被人秦海唤醒的,他不悦道:“什么事?”打搅睡梦,皇帝看起来脸色极差。
秦海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西北有急报。”
顺帝微微一怔,眉头拧紧,“宣,扶朕起来。”
最近天气已经温暖起来,皇帝嫌麻烦,不过披了一件外裳,灯火点亮,他眯着眼睛看着急报,顿时心情沉下来。
“皇上,是西北出了什么大事吗?”
顺帝神色凝重,带着一丝烦躁,“西陵公病重。”
甭管西陵公有多受皇帝忌惮,但是他在西北犹如定海神针一般却是无人反驳,哪怕不在沙门关,就是在玉华关带着五万兵马,也足以让匈奴忌惮。
顺帝并不蠢,他不会因为这几年齐峰打退了匈奴,就自大地以为齐峰能取代西陵公。没有尚家坐镇,你看匈奴还只是会小打小闹地骚扰一下吗?
“好端端的,西陵公怎么在这个时候病重?”秦海不禁疑惑道。
“年纪也八十多了。”顺帝自己都上了七十,一想到死就颇为害怕,当初西陵公替他镇守河山,君臣相得,如今想来唏嘘不已。
“皇上,那西北……”
“告诉齐峰,别再动尚家军,匈奴大军若是来了,他根本抵挡不住。”
“是。”
“朕记得尚家的几个孙女也都是出色将领。”
秦海想了想道:“奴才也有所耳闻。”
顺帝斟酌着用词,“拟一份圣旨给尚家,沙门关若有需要,可替……祖从军。”
秦海不敢耽搁,立刻应下,出门之后立刻给了一旁小徒弟一个脸色,后者得令,匆匆跑远了。
顺帝起来就没多少睡意,他想动尚家,便是因为刘珂能够得到手的只有雍凉,可是如今倒是不好动了,他生性多疑,想了想便要着人再去探查,就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走进来,“皇上,禁军统领求见。”
这个时间……顺帝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他还是点了头,“宣。”
禁军统领姓万,在齐峰去了西北之后,便由他接任,他单膝跪在地上,然后将一份信呈了上来,“皇上,这是臣在一个太监身上搜到的。”
信封上没有落款,也无拆封,顺帝撕开,取出里面的信。
万统领跪在地上,将头垂下,不敢多看,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响动,接着一盏茶被砰一声摔在地上,“来人!”
帝王的声音里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愤怒,就是那盏茶都止不住,万统领哪怕心里有底,也不禁吓了一跳,赶紧伏地:“皇上息怒。”
秦海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脸惊诧,“皇上,这是怎么了?”
顺帝没有搭理他,目光锐利逼人,万统领哪怕没有抬头,可后脖子依旧被刺得毛骨悚然。
“这信还有谁看过?”顺帝阴涔涔地问。
万统领声音哆嗦,“没,没有,卑职一拿到就送到皇上面前,不敢打开。”
顺帝阴晴不定地看着他,似乎在辨别这话的真伪,万统领全身僵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最终顺帝的目光移开,命令道:“去把那个太监给朕押上来,景华宫上下所有人都立刻看押,给朕审!”
万统领深吸一口气,沉重应答,“是。”
接着顺帝高声道,“秦海,把竺元风给朕带过来!”
秦海心中暗喜,但是面上却不显,一副担忧的模样下去吩咐,接着很快就转了回来。
“皇上……”他重新泡了一壶茶,放了安神香片,“您消消气,奴才至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自己看。”顺帝将那没有署名的信封丢给他,秦海慌忙地接过来,装模作样地打开,然后一边看一边瞪大了眼睛,“这……这是谁写的?”
“刘琅!”顺帝咬牙道,“王氏果然什么都告诉他了!”
秦海在心中咋舌,瞧着顺帝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对刘珂这一箭双雕不由地产生佩服。
这时,竺元风被带进来,跪在帝王面前,今日并非他当值,是以从床上被抓起来的,连身上的衣服都还没穿好,头发散乱。见着殿内一副人心惶惶的模样,他不禁疑惑又害怕地看向顺帝,“皇上。”
“你可知罪?”顺帝咬牙切齿道,之前的宠爱亲近全然不见,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
竺元风惶恐地摇摇头,“奴才请……皇上指示。”
顺帝本想将那份信摔在他身上,但是想想这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看得竺元风心下戚戚,四肢发凉。
接着哭喊声在殿下响起,景华宫上下看押的之人一一被带上来了。
第180章 无辩
当夜整个大成宫灯火通明,禁军来来往往,带走了不少人,弄得宫中人心惶惶。
竺元风跪在地上,脸上仓皇,内心却格外平静。
事情在严刑审问之中很快就清楚了。
景王妃从宫外与景王互相传递东西,这事根本瞒不住,从守宫门和景华宫的侍卫,包括看押的太监在事发之后立刻就招了,所有人都指认到了竺元风身上,没有这位皇帝面前的大监指使,他们根本不敢通融。
而这点竺元风也没否认,他本想解释一二,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磕头请罪,“奴才该死,奴才有负皇恩,请皇上责罚!”
小七在一旁听了,连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皇上,竺公公心软,见不得景王妃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哀求,这才勉为其难答应的,东西都好好检查过,只是一些吃食和针线,没有别的,请皇上明察!”
“好大的胆子,皇上三申五令,不得让任何人接触景王,竺公公心软就能不顾圣旨,私自妄为吗?”秦海在一旁听着,冷笑道,“怕是借此机会,暗度陈仓吧!”
竺元风听着抬起头来,“奴才没有!”
“没有,那这是什么?”秦海手中拿着那份信,“这就是禁军在内侍小福身上搜出来的!”
竺元风一看见那封信,顿时脸色一白,“不可能……奴才下令不得夹带纸张,小福没我的命令,怎么敢……”
“半夜三更出宫,若非万统领恰巧碰上,命人搜查,这信怕是得到太子殿下手里了!”秦海振振有词,他看竺元风百口莫辩的模样,心中一阵畅快,“还敢说你没有外心?”
太子殿下四个字让顺帝眯起了眼睛,神情阴霾,这显然是他的逆鳞,谁触谁死。
他暂时动不了刘珂,那么别人就得付出代价!
竺元风仿佛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匍匐往前,抓住了皇帝的衣摆,乞求道:“皇上,奴才一向忠心耿耿,跟太子殿下从无任何关系,您信奴才啊!请您将小福带过来,奴才请求当面对质!还有景王殿下,奴才的确一时心软,答应景王妃送了东西进来,只是为了全王妃一片思念之情,也请求与景王对质!”
竺元风指天对地好一通发誓,他至今为止也不知道景王究竟写了什么,倒也不算说谎。
毕竟是在身身边这么多年了,竺元风也从一个少年郎长成了俊朗青年,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更何况是身边人。
顺帝看着他眼中含泪,吓得不知所措,一脸苍白绝望的模样,稍稍动了一些恻隐之心,应了,“去,将景王和小福带回来。”
竺元风闻言眼里带上了希翼,秦海看着心里嗤嗤一笑,面上恭敬道:“是。”
景王还等着刘珂跟皇帝你死我活,他压根没想过,小福那么信誓旦旦,居然连一夜都没过就让人给抓住了,秦海带着人来道了始末之时,他还没回过神。
秦海也不客气,告知了一声圣喻,就带人搜查屋子,不一会儿就将刘珂写给景王那份还没焐热的信给翻出来了,往景王妃送进来的篮子里一放,接着不阴不阳地说:“景王殿下,请跟杂家走一趟吧。”
景王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他在景华宫装聋作哑,没想到却阴沟里翻船!
刘珂这太子究竟是怎么当的!
半个时辰不到,秦海带着一脸绝望的景王走进大成宫,后者噗通一声膝盖落地,声音发颤,“儿,儿臣给父皇请安。”
竺元风忍不住回头看了景王一眼,后者也正望着他,两个人眼里都写着四个字——怎么回事?
秦海将搜出来的篮子呈到了顺帝面前,那一篮子的东西顺帝压根没看,直接拿起了那份信,信已经拆过了,刘珂那狗爬子映入眼前,一行一行看过去,顺帝笑了。
“琅儿,朕从来不知你们兄弟竟如此情深?”
那笑声低低的,似乎将凶戾藏起来,但是依旧掩盖不了愤怒,好似夏日天边黑沉乌云中的滚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炸开来,令人提心吊胆。
“父皇恕罪!”景王还能怎么办,只能磕头求饶。
顺帝没急着发火,怒意到了顶端他反而平静下来,端着茶道:“怎么回事?”
景王喉咙发紧,心里将做事不严谨的刘珂和竺元风骂了个遍。如今证据都被顺帝掌握在手里,他哪儿还敢再胡说八道,只能一五一十老实交代。
然而他越是这么说,竺元风的眼睛就睁得越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到最后他直呼道:“冤枉,皇上冤枉,奴才从没有指使小福送什么信,这件事奴才不知情,更不敢威胁景王殿下!”说到这里,他四处看了看,撕扯着嗓子问,“小福呢,小福呢?”
“人呢?”事情的关键似乎就到了这个小太监身上。
而这时,万统领匆匆来报,“皇上,内侍小福方才已经服毒自尽。”
话音刚落,竺元风的声音好似被一把掐住喉咙,没了,眼睛瞪得大大,胸口起伏,摇摇欲坠。
景王怔然,顺帝则皱起眉头。
“服毒自尽?”这话是秦海问的,“不是有人看着吗,哪儿来的毒?谁给他吃的?”他大声质问道。
“这……是咬破了嘴里的毒囊,死了……”万统领脸色很难看,人是在他手里出事的,于是跪下来请罪,“皇上,卑职办事不利,请您责罚!”
那么这是死无对证了?
顺帝一声冷笑,阴森的目光在殿中一一扫过,最终落在地上的竺元风身上,后者喃喃道:“故意的,这是故意陷害奴才……皇上明察!”他猛地对着顺帝磕头,青石地砖,磕得砰砰直响,看起来好不可怜。
竺元风自从当上大监之后,再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边上的小七害怕的浑身发抖,他像是吓傻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顺帝再不愿多听什么,人证物证都在,直接一挥手,“带下去。”
秦海心中一松,连忙给了万统领一个眼神,后者连忙带着侍卫将地上的竺元风和小七押下去。
景王老老实实地跪着,不敢多说一个字,心中依旧发颤,他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发落他?
好歹是皇子,总不至于连命都没有,可他就是害怕。
殿中落针可闻,没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气都憋着小声小声吐,终于顺帝仿佛记起了地上的儿子,淡淡道:“琅儿。”
“儿,儿臣在。”
“既然那么想出去,那就跟你的妻儿团聚吧。”
这话让景王顿时抬起头来,仿佛幻听了一般,不敢相信,但是接下来,他深切的感受到何为帝王之怒,“拟旨,即日起,夺刘琅景王之封,圈禁府邸,不得进出。”
话毕,景王身体一软,看皇帝的眼神都是茫然的。
他是被架出去的,没有了封号,他便什么都不是。
终于皇帝眼前清净了。
秦海小心地陪在一旁,只敢添水倒茶。
外头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不知不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哪怕顺帝没心,可被心腹这么反水,疲倦和劳累也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四肢变得僵硬。
他忽然有些想不明白了,“秦海,你说朕对他不好吗?”
秦海心下干笑一声,心道难不成区区一个娈宠,皇帝真有感情了?面上却诚惶诚恐道:“皇上对竺公公的宠爱,处处替他考量,就是伴驾半辈子的奴才都看着嫉妒,是他不知足,辜负皇恩。”
这话让顺帝认同,他身边来来去去的有太多人,没一个像竺元风那样圣宠不断。
“那为什么?”
“这……”秦海想了想道,“大概是太子殿下年轻吧。”
“哈哈……”顺帝大笑起来,桌上新送来的那盏茶又砸在了地上,他胸口起伏,仿若老风箱,顿时岔气,猛烈咳嗽起来,“咳咳……”
“皇上!”秦海正要端茶,却发现茶盏砸了,只能匆匆下去再端一盏进来,而此刻顺帝已经咳得脸色泛红,似乎要把肺管子都得咳出来。
好在秦海来的及时,一口茶下去,终于让造反的喉咙给顺堂了,可是这也提醒他,就是再不服老,身体也已经行将就木。
“朕还是这大顺的皇帝,不是刘珂!”
秦海将头垂得低低的,没敢接话。
今日大朝,时辰已经不早了,百官应该已经进入宫门,等在朝堂上,可秦海不确定皇帝这个样子还能不能上朝,最终他轻声问道:“皇上,是否免了今日早朝?”
顺帝回过神,他吐出一口气,“你去宣布一声。”
“是。”秦海接着问,“奴才先扶您到床上歇息吧?”
顺帝没反对,他身体的确不爽利。
秦海看着顺帝闭上眼睛,躺下,这才扬了一把浮尘,缓缓走出内殿,嘴角的笑扬起来,在大成宫被帝王阴霾所遮蔽的时候,他的心情却如殿外的晴朗日空一样极好。
然而却不知道的是,等他一走,一个更为不起眼的小太监走进殿内,悄声道:“皇上。”
顺帝闻言睁开眼睛,没有起身,只是吩咐道:“你去看看,今日早朝,太子来了吗?”
小太监也不问:“是。”
“此事让慎刑司好好地给朕查一查,这大成宫里,所有的内侍宫人,都不要放过。”
“是。”而这次小太监又犹豫了一下,“皇上,秦公公呢?”
“查。”
“是。”
顺帝说完,闭上眼睛,安心睡下。
而小太监端着茶水悄声离去。
虽然出事的是竺元风,没有秦海什么官司,但是顺帝生性多疑,却也不肯相信他,非得查出个水落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