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逆子
三官保这会儿是骑虎难下。
他只得弓着身子一声声跟胤礽告饶,打包票说绝不会在吃住上怠慢了太子爷。只可惜,方才装穷过甚,小太子都完全不相信。
胤礽疑惑:“能吃好住好,那可就不算穷。还穿一身打了补子的破袍子,莫不是做给汗阿玛看的?”
三官保:“……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啊……”
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康熙则轻笑一声,很乐意见到儿子治住盛京佐领的八百个心眼子。
闹腾够了,帝王这才开口道一声“带路吧”。三官保登时如临大赦,赶忙往前头打马去。
御驾驻跸郭络罗府,这可是难得能遇上的荣耀。府中老小一大清早便恭候在大门外的影壁前,将上下打点妥帖,也遵从老爷的嘱咐,装扮上得体又不显富贵。
这回为了接驾,他们损失可不小。
旁人都是想着法子叫万岁爷住的好一些,可老爷看过大小姐的传信之后,便火速命人拆了逾制的两座殿、一座戏楼,还有西花园和十八连廊处的一应珊瑚石、玛瑙石、珍惜草木等,也都搬走藏起来;就连东西几处跨院都叫人拿砖石暂且封了。
屋里的家具摆设,悄悄换成了一批不打眼的寻常小物;
只给万岁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院落里留着些好的家什。
三官保的夫人细细逛了一遍宅子,就只能感受到很大,又很空,像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好面子穷人。
这大概就是老爷要的效果了吧?
果不其然,康熙与赫舍里在宅邸中行了小半圈之后,对三官保的“简朴”家风已经表示满意了。
内里如何先不打紧,面子工夫都不做做好,岂不是叫人为难。
前殿正厅内。
康熙高坐首位,喝着新泡的正山小种,听胤礽开口道:“三官保。”
三官保浑身的皮子一紧:“奴才在。”
“你的宅子好大,比孤的毓庆宫要大出许多呢。置地也是需要银子的,可见你有银子。”胤礽左右探看一番,又笑得像只小狐狸,“方才从连廊一路走来,孤见到你院中有些花石遗留的痕迹,怎么不见了?”
三官保袖着手立在一边,终于意识到太子爷这小小年纪的杀伤力。
他态度越发恭谨,答话:“回太子爷,奴才不善养花木鱼鸟,总是没几个月就枯萎死去,也就歇了这心思。没有花木池鱼映衬,怪石孤立于此,实在不算好看,便也处置了。”
这番话答得还算周全。
胤礽瞧一眼他额娘的眼色,见赫舍里微微摇头,便决定不再追问了。
三官保早早就打听过主子们的喜好,今日为求稳妥,便只叫家里的厨子准备了铜锅子。这是满人都爱用的吃食,在关外用一餐热乎乎的锅子,更是暖身暖胃,绝不会出错。
片好的牛羊肉、各式时鲜蔬菜、虾丸鱼丸上了桌。
胤礽和康熙照例用的是清油辣锅,赫舍里则要了个菌汤锅底,拼在一处吃鸳鸯锅子。康熙有心叫三官保他们也摆上一桌,君臣共享美食,可这夫妻俩说什么也不敢,只得做罢。
康熙挥挥手:“你们不愿同席,便不必伺候了,下去用膳吧。”
三官保谢了恩,弓身退出去。
梁九功立在外头守着门,顾问行在身侧布菜。
康熙这才摇头道:“这个老狐狸,朕还打算问问他‘生息银两’在盛京推行的如何了。今日一看,他的话十分不可信,等到谒陵之后,朕得亲自到下头皇庄各处转一转,听听旁人的实话才是。”
赫舍里记起这么一回事。
康熙九年,皇上命盛京内务府效法户部,清点出内库帑银,借贷给内务府皇商。
内务府的帑银外借,还是头一次。
皇上除了想要以此缓解官商周转资金困难的问题之外,更多的,怕是为了八旗穷困人丁的生存。
这是个好思路。
只不过,万岁爷如今心里只有个草拟的雏形,却没有具体的实施框架和策略。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赫舍里笑着抬手,叫逢春帮着盛了一碗汤过去。
“臣妾原先还在想,皇上此番祭祖,一来是告慰祖宗江山大定;二来为着壮军威,以震慑边疆;三来便该是怀柔安抚满洲勋贵了。没成想,到底还是比不得皇上心怀天下,不止满洲勋贵要笼络,八旗子弟兵丁亦是被您放在了心头呢。”
康熙得一红颜知己,又能这般嘴甜,心头舒坦极了。
“到底是曾在关外奋勇作战的满洲后代,朕记着他们的功业,自该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些。”
再者,盛京的勋贵王公们,已经绝非赏赐一点财帛就能笼络的,各自都有着自个儿的小心思,不提也罢;
反倒是这些穷困兵丁,人数庞大,许以薄利便可忠心耿耿,实在是事半功倍,不容小觑。
胤礽听着阿玛额娘你一言我一语的议着政事,只闷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不好好用膳可长不高。
汗阿玛虽然也不矮,但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说不定本来能长更高呢!他可得吃得饱饱的,往后定然要越过阿玛去!
小太子信心满满地冲着康熙扬了扬下巴。
康熙余光瞥见了,问:“这兔崽子,朕跟你额娘讨论正事,你得意什么呢?生息银若用得好,事关家国,老满洲的态度也会出现松动——”
说到这里,康熙转了话音,似笑非笑道:“朕此番带你谒陵,便是要盛京的王公们瞧一瞧大清的皇太子是何许人。你若能叫他们也刮目相看,此后再有多少小得意,朕都任由你去。”
胤礽轻哼一声:“阿玛此话当真?”
“自然。”
小太子踌躇满志地吸了吸鼻子。不就是生息银两嘛,虽然他不懂户部政策,也不知钱要如何生出更多的钱。
但盛京总有人懂。
说到底,这就是一桩与人打交道过招的事儿。
*
休憩整顿一夜之后。
天还未亮,康熙便带着胤礽开启了忙碌的谒陵祭拜仪式。
从初四到十一日,整整七八日,诸王贝子、朝臣台吉等人跟随帝王与储君,先后谒福陵、昭陵、永陵行礼,奠酒举哀。
康熙亲自告慰祖先“三藩平定,海内安宁”,又刻意提起“皇太子胤礽聪敏多思,德才兼备,大清江山后继有人”之事。
不管底下有多少人心惊狐疑,康熙自个儿总归是满意了。
出关祭祖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崇尚满洲”,而立嫡子为储君又被视作“重视汉人传统”。他两头都占尽,余下的满汉对峙,他是乐见其成。
帝王心情不错,中间还抽空给太皇太后写了四五封信,借着谒陵之事,将盛京如今的形势一一讲给他玛嬷听。
这都是从前保留下来的老习惯了。
上次东巡是在康熙十年。
那时他不过才十八岁,在外驻跸整整两个月,看许多事情都稚嫩不周全,总得玛嬷在旁提点着。到了今日,他也依然大事小事常常与玛嬷分享着。
他只期望着,不与玛嬷祖孙离心。
谒陵完成之后,康熙便打算借着行围的名义,巡行各处皇庄。三官保心里头到底不踏实,想要跟着一道去,却被康熙拦住了。
康熙笑道:“今年初,内务府总管噶禄会同尚膳正奏称,盛京运来的腌制兽肉过多,没放几日变了味,全都倾倒了。腊肉腌物,主子们用不得多少,往后只叫大凌河庄内征猪百头,腌鹿、腌鱼尽数减半……三百只足矣。”
“你这宅子虽然拾掇的简朴,可行事还是奢侈了些啊。”
三官保登时脸色惨白,叩首在地不敢抬眸。
皇上早就发现了?察觉到哪一步?按下不表只做敲打又是为着什么?
康熙没管他的心思,继续道:“另外,往年盛京总是在三四月份寻觅捕获雏鹰鹯鸟,耽误农时,最终却因不听饲唤,难以献上名品鹰鹯到京师。这些劳民伤财之事,朕都有所耳闻,往后,便不必再做了。”
他又说起冬日行围乃练兵之举,不可废止,但春夏应放山于民,给他们打猎获取食物的途经。如此桩桩件件,三官保都一一应下,腿都跪的没知觉了。
康熙终于唤他起身,拍拍人的肩膀。
“几个跨院既然封了,就那么放着吧。还有你费尽心思叫人寻来的那些奇石珍宝,藏着自己玩一玩,朕便做不知,也无不可。”
三官保看着万岁爷远去的背影,终于腿一软,重新瘫软在地。
*
从盛京出来,康熙走走停停,直奔吉林乌喇军屯地方。
三月末,下了一场暴雨,御路被冲毁不少。
康熙正好带着胤礽、赫舍里驻跸库鲁皇庄,索性也就多呆了几日,顺道将沿途所见所闻整理一番,写成三封长长的信件,交予专差送回京师慈宁宫。
庄子里头真是应有尽有。
胤礽一向喜欢这些个种地务农之事,觉着与泥巴打交道十分有趣。这回有时间,更是跟着庄户们玩了个尽兴,还学到许多新知识。
康熙也不拦着。
他本就重视农桑,每年入春都会亲自下地耕种,甚至打算过两年等京郊的畅春园建成了,要在那里亲种一片水稻。
帝后二人相携坐在午后的树下,吹着凉风,看着胤礽饶有兴致跟在庄户身边,学习水稻育秧。
赫舍里无奈叹道:“这孩子真是随了皇上的性子。”
康熙当然是希望胤礽像他一般,成为大清未来的贤明君主。但私心又想着,孩子在父母面前,还是要如皇后一般,淳善柔和的好。
于是道:“保成也像舒舒,他是随了咱们得优势。”
赫舍里便也笑了。
……
与树下的帝后二人相比,稻田这头却八卦的起劲儿。
胤礽正兴致勃勃听人讲满洲嫁娶风俗。
皇庄上的奴才,尤其是能在太子爷面前露脸的,那也算是旗属包衣。今日庄子上的旗校特意寻了自家婆娘觉罗氏来,陪着太子爷聊天闲谈,熟悉务农之事。
觉罗氏是下五旗的包衣,今年瞧着三十多岁,却已经是二嫁了。
先头她所嫁非人,丈夫是个短命的,染上病早早死了,她的一应陪嫁、田产、牲口都要被判给夫弟。
这是满人一贯的传统。世祖入关之前,满人续娶兄嫂、侄媳、婶娘等事屡见不鲜。多半都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觉罗氏一点也不愿意留下。
“多亏了当今圣上颁布了一道旨意,准许八旗包衣寡妇不再守节,另行婚嫁,且再嫁后能取回部分嫁妆财产。奴婢这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跟着当家的过好日子。”
她说话时,眼中满是感激,还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胤礽不禁探着脑袋,往康熙那头张望——
康熙已经起身去巡看庄田插秧之事了。小太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才发觉,原来阿玛竟然早就会插秧了。
他好像什么都会。
而这个什么都会的人就是他的阿玛!
胤礽心底升起一点骄傲之情。
阿玛愿意把这些八旗底层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小小一道旨意,就能叫这么多真真切切的人过上好日子。
小太子忍不住发散着想:
他也很喜欢汉人。往后,要以阿玛为榜样,叫这天下无论满汉,都能露出觉罗氏这样的笑颜。
胤礽跟这样快活积极的人总是很聊得来,又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农事,心头一本满足。
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想起了盛京的“生息银两”。
于是脱口而出:“你可知内务府皇商借贷的生息银?”
觉罗氏一怔,垂下头道:“奴婢知道。”
胤礽对人的情绪态度转变十分敏锐。
他看出觉罗氏有些顾忌,便只好奇问:“盛京的皇商很厉害吗?”
这个倒是可以说。
觉罗氏松了口气:“皇商多是盛京上三旗出身,他们实力雄厚,多以贩盐、贩铜、运粮和售卖人参为业。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便是介休范氏和王氏。”
这两家都是内三旗包衣出身,世居辽阳,根深蒂固的。
胤礽一双小手认真地插着秧苗,理顺逻辑道:“孤记着阿玛说过,内务府将生息银两放贷给皇商,只收取极低的利息。可见他们借贷是有利可图的。”
觉罗氏便又紧张起来,结巴着笑道:“奴、奴婢不懂这些个。”
“那孤只问你,这几年来盛京的盐价、铜价、次等人参价格如何?涨了还是跌了?”
觉罗氏心中惊叹太子殿下的聪敏,连忙答话:“旁的不知晓,但盐价从康熙十五年至今,每年都在缓步上涨的。当家的这两年补着身子,奴婢也隔断日子去买些下等参回来,售价却是翻倍了。”
胤礽心中便有数了。
可以确认,生息银是有用的,但汗阿玛只将生息银两放给盛京大皇商,便不是件好事了。
同样的道理,盛京内务府也未必干净。
三官保可以按照汗阿玛的要求低息放贷,却未必能坚守底线,不被郑氏、王氏收买。
这样一来,生息银所带来的巨额利益,都被内务府内部侵吞了,哪里能达到阿玛所想的效果呢。
小太子冥思苦想,看着稻田里头每隔一段种下的秧苗,心中有了主意。
……
当夜,康熙和赫舍里被儿子一脸严肃地摇起来。
胤礽正坐在康熙面前,板着小脸道:“阿玛,我找到用好‘生息银’的法子了!”
康熙睡意正浓,被儿子晃醒了还当有什么大事呢。见小家伙一脸的故作老成,忍不住笑了:“哦?保成这般厉害,说来给阿玛和你额娘听听。”
于是,胤礽将白天与觉罗氏的谈话大致讲过,又按着打好的腹稿一一道:
“首先就是不能只叫内务府运营生息银了。可以放开给上三旗的王公和官员,由他们出面,设立皇当、官当,用典当铺来放贷给下头的人;”
“其次,就是可供放贷的范围。不止局限在内务府皇商,八旗官员和商人经过筛选审核之后,都可以来借贷。”
“最后就是生息银产生的利息银,可以用于旗人的红白事恩赏,笼络八旗兵丁,岂不是一举多得啦?”
最为重要的是,这些人相互之间互相限制,局势就掌握在汗阿玛手中,“生息银两”才能发挥它本该有的作用来。
胤礽将自个儿费心学习一整日的想法说完,期待地看着康熙。
他第一次这么努力的想要追随阿玛的脚步,得到阿玛的夸赞,也希望他的一点作为能够叫更多人展露笑颜。
康熙与赫舍里沉默许久,对视一眼之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感情复杂的泪。
为人父母的,看到孩子一夜之间成长如此巨大,总是舍不得的。
康熙伸出大掌,使劲儿将儿子带进怀中揉搓一番,又激动难掩地亲了儿子的额头,夸道:“好!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比朕当年更有一番作为。”
“舒舒,你将咱们的儿子教得很好!朕,要多谢你……”
康熙将妻儿统统搂入怀中,不知怎的,年少时那些个孤寂委屈便在这一刻涌出,叫他湿了眼眶。
他想,好在保成的境遇完全不同。
他有额娘养育,又会有他这个好阿玛时刻护着,总归只会有一条光辉坦途。
……
将生息银两的相关事务颁了诏书之后,康熙再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身,去西暖阁点了灯,在御案前执笔,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太皇太后分享。
这是他出京之后,写给太皇太后的第十八封信。
信中,他没忙着提起生息银两的改革事宜,而是撒娇一般写道:“玛嬷,孙儿在辽河撒网捕鱼,终于捕到了十余条鲢鱼、鲫鱼,已经派人盐渍之后火速送去京师给玛嬷品尝了。还请玛嬷笑纳。”
他难得有这般温情的时刻,忍不住弯起唇角,想要提笔夸耀一番儿子今日有多能干,好叫太皇太后也跟着高兴高兴。
只不过,还没等康熙落笔,身边就忽然探出个小脑袋来。胤礽揉着眼睛,打个哈欠将信上写的文字大声朗诵一遍。
康熙的耳朵红了,斥他:“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胤礽则一脸嫌弃:“阿玛出京才一个月出头,就给乌库玛嬷前前后后写了十七封信,每一封都那——么长,烦得她老人家都不回你了。”
康熙有被气到:“放肆。朕与老祖宗时时联络,此为孝心。玛嬷怎么会——”
话没说完,胤礽无辜眨眨眼:“阿玛,乌库玛嬷今日给额娘来了信,保成都看到了。她说叫你别再写密密麻麻的信回去了,话山一般,看得眼睛都花了。”
“另外,乌库玛嬷不爱吃咸鱼,保成跟额娘也不吃。阿玛还是留着自个儿慢慢吃吧。”
康熙:“……”
逆子!朕再也不会写信夸你!
第42章 夭折(加更)
康熙就像是一只脾气上来的青蟹。
方才还满心思索着夸赞儿子已有贤君之象的措辞,这会儿……什么狗屁贤君,他只想打得他屁股开花,哭着喊“阿玛我错了”!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胤礽扁扁嘴,心里泛起了嘀咕:阿玛也没有他想的那般厉害嘛,跟他爱缠着额娘一样,也老缠着乌库玛嬷,烦人得很呢。
赫舍里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话,起身披了衣裳过来,就瞧见这二人大半夜的不睡觉,点灯熬油不知搞什么名堂。
她肃了面容:“明日就要登船,启程上松花江了,皇上怎么还随着保成胡闹?”
康熙一万个委屈。
但他没提起方才的事儿,将笔搁下,笑问:“朕听兔崽子说,玛嬷来信了?”
赫舍里面色微微变化,抬手掩了掩唇角:“是啊,也才刚到没多久,臣妾正打算知会皇上呢。”
康熙瞧了妻子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没好气地瞪一眼憋笑的儿子,破罐子破摔:“无碍。这些日子朕时时恭谨,念着玛嬷,却忘了她老人家眼神不好,读不得这么许多字了……”
赫舍里也忍不住笑了:“皇上也真是的,老祖宗安坐京师后方,也该清闲两日了。有什么喜讯等回了京,一并好好讲给她老人家听便是。”
康熙在这种小事上头,一向愿听赫舍里的话,索性爽快点头应了。连同今夜那封未写完的信,一并暂且作罢。
帝王带着几分气性,伸出食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朕可不会再跟玛嬷夸你了。”
话毕,负手离开次间,回东暖阁睡觉去。
赫舍里一脸好笑,摸摸儿子的脑袋:“你也睡吧。今夜本就是说着话耽搁了时辰,额娘才留你睡在碧纱橱。明日登了船,你便又能自个儿待着了。”
胤礽在额娘面前,总是能化身成一只长不大的小甜瓜。他使劲儿蹭蹭赫舍里的手心,笑得毫无保留:“儿子才不会翅膀硬了,就离开额娘。”
“雏鸟长大了,总有这一天啊。额娘若能看到你羽翼丰满展翅高飞,只会觉得欣慰。”
胤礽认真地望着赫舍里,忽然张开双臂扑进她怀中。
“可保成……只想着张开翅膀保护额娘呢。”
*
次日,库鲁皇庄外头的御路修整妥善。康熙拜祭过满洲各方神灵,就要率领一众王公侍卫,登船走水路而行。
松花江上泛舟网鱼,是他原就定好的一桩乐事。
这回,胤礽可不陪着他一起玩儿了,倒是有几个关外的老王爷作伴,与康熙唠了许久。这帮老满洲言谈之间,全是对“生息银两”新政的支持与赞叹。
康熙听着听着,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开始炫儿子。
“主意确实出的不错,是保成这段日子前前后后跑着皇庄,才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能叫八旗旗主王公们满意,也不负他费这一番苦功夫。”
帝王有意透露,这事儿便旋风一般在各家王爷间传开。
当年,八旗旗主随同世祖一道入关时,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曾经的八王议政风云不再,当今亲政之后,旗主的权利更是一步步被削弱分化,转移到了皇权手中。
皇上走的是为君之道,已然不怕他们了。
在这种情况下,放出生息银两的新政,叫他们也能分一杯羹,当真成了稀奇事。得知真相的老王公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熄火了。
当年,皇太子选定二阿哥,他们没一个服气的。“立嫡”就是遵了汉人的传统,他们满人可不讲究这个,都是到了年纪踢出去自立门户,能者上位。
如今再看——
二阿哥,好像还挺能行的!
人心总是会因为利益而摇摆不定。
康熙向来深谙此道。
从松花江上下来,康熙又带着胤礽去登了长白山。这是他们祖宗发祥重地,他希望儿子能记着从前的艰苦难关,往后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帝王在那里苦口婆心;
可是胤礽头回爬大雪山,见什么都新奇,还兴奋地在蓬松绵软的白雪地里头打了个滚,就把他阿玛抛之脑后了。
康熙无可奈何,恨不得立刻下了山去跟赫舍里告状。
入夜之后,他又伏在案几前。
康熙如今不写长长的话痨信件了,只给太皇太后传去报平安的一纸小话。
大致都是这么写的——
“今日小雨,孙儿泛舟松花江上。恭请玛嬷福安。”
“今日孙儿平安拜祈长白山归来,皆仰赖玛嬷鸿庥福庇。恭请万安。”
“今日已至乌喇吉林军屯,半月内必返程京师。请玛嬷安。”
太皇太后烦不烦不好说,但负责跑马送信的专差,定然是要被皇上折磨得快哭了。
好在,他们已经到了东巡的最后一处地方——乌喇。
乌喇军屯地处吉林,即便已经到了四月中旬,入夜和天亮前也依旧凉得很。乌喇的兵丁常年驻守关外北地,条件艰苦,一个个瞧着都面带菜色了,每日却还有繁重的差役要完成。
见胤礽目不转睛的盯着河上的兵丁,乌喇将军便挠头解释:“北地有一种特有的鱼,个头奇大,名叫鱏鳇。太子爷如今瞧见的,便是在打鱏鳇的兵丁。”
胤礽抿唇,半晌才道:“孤试过,河水……还是冰凉的。”
乌喇将军只能以沉默应对。
康熙便蹙眉过问道:“像这样的差事,还有些什么?”
“回皇上,此间盖房造船、巡逻探查、采取东珠、砍伐木植、寻觅鹰鹯等诸项每岁定例所行之事,皆为乌喇兵丁担负。”乌喇将军应当已经忧心这件事许久了,借着这个机会,跪地请命道,“乌喇军屯田地米粮一向高产丰收,这几年却……实在是忙不过来啊。”
“圣上明察秋毫,奴才跪请您替乌喇兵丁做主。”
四月的天并未飘雪,康熙却在带着湿气的凉风中,感受到了几分寒意。
他仰头望着长空,抬手道:“起吧。朕知晓了,必不叫乌喇困涉其中。”
……
四月末,康熙返程回京之前,赐乌喇将军、副都统、佐领等与天子同席宴饮,以示安抚。随后,又赏赐他们袍服、紀疋、鞍辔等物,给乌喇兵丁们也都均赐下银两。
军屯人员被滥用一事,定然不止乌喇一处。
康熙只能攒着劲儿,等回京之后,再与关外各处军屯一一清算。颁布新政,以此遏制滥用军屯兵丁,耽误农时的恶行。
回京的路上,御驾并未做太多停留。除过赫舍里有一日身子实在不适,驻跸驿站暂且休憩之外,他们都在加紧赶回京师去。
五月初八,圣驾历经八十天东巡,终于回到京师,回到了紫禁城。
胤礽跳下了车驾,仰头看着面前巍峨的城墙,只觉着熟悉又陌生。
康熙一如宫外那般,自然地伸手去牵他:“你额娘身子弱,已经先行回景仁宫歇息了。走吧,阿玛送你回毓庆宫去。”
小太子犹豫片刻,回握住康熙的大掌。
——这一刻,他才有些回家的感觉了。
*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小雨之后,迈进六月,天一下子热起来。
日上三竿时分,永和宫内的嬷嬷太医们紧绷了四五个时辰,终于在德妃的惊呼声中,迎来了皇七女。
这个孩子打从怀胎起,就比上头两个哥哥要磨人,着实叫德妃吃足了先前没吃过的苦头。
今日生产亦是如此,她生四阿哥、六阿哥都只耗了两个时辰左右,疼过那阵也便罢了;可这个孩子从天黑到天明,生生磨了五个时辰,疼的她几度晕过去……
却是个公主。
公主……公主也好,总归她已经有了两个阿哥,再添个公主也算凑成个“好”字,等身子恢复了,还是可以再生个皇子的。
德妃脱力的躺在床榻上,半睡半醒之间,思量的全是这些得失。
忽然,屋中的嬷嬷们发出一声破音的叫嚷,紧跟着便有人惊慌失措地抱着公主跑出去,想要叫跪在屏风外的太医给瞧瞧。
德妃强撑着睁开眼皮,想勒令自己先别睡着。
她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传来——
“……恕老臣直言,小公主这怕是娘胎里带的……乃心肺受了某种药物影响,血气不足以运转,所以呼吸不畅……”
“敢问姑姑,德妃娘娘可曾服用过什么药?”
被问话的是画扇。
她仔细想了想,约莫是想起什么心中有了些猜测,但还是明智地摇摇头。
她与玉烟到底不同,德妃用着她也防着她,许多事都见不到真相。可别因为说错了话,害得皇后娘娘被牵连才是。
外头兵荒马乱的。太皇太后派来的嬷嬷连忙出了永和宫,前去养心殿、慈宁宫禀告;
太医们才松了口气,紧急又为小公主医治起来。孩子不大会呼吸,憋得小脸已经发了紫。太医院的一众御医用尽了法子,却也只能看着她生机缓缓流逝……
半个时辰之后,皇七女最终不治而亡。
整个永和宫都仿佛沉寂下来。
东暖阁内。
玉烟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脚底发软,几乎是爬到德妃床边,极力压低声音问:“娘、娘娘,莫不是咱们寻的那汤药方子……分明,分明说了是稳固男胎的,怎么竟害了公主——”
德妃骤然睁开眼,盯着玉烟,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颤抖着伸出手掐着玉烟的手腕,用足了狠劲,用气音警告:“这件事你最好烂在肚里,再也不要提起。否则,本宫落不了好,你亦死无葬身之地!”
玉烟吓得一屁股坐在脚踏前,再不敢吭声。
德妃耗尽气力,重新倒回床榻间,疲惫地抬眸看向支摘窗外——
六月的天就像一方碧蓝的海。四阿哥就立在那方海蓝之下,不声不响的,冷冷看了她许久。
像是替死去的孩子前来索命了。
第43章 有孕
永和宫前院的两株紫藤已经开败了,只余下深绿的枝叶郁郁葱葱。
因着几位太医会同诊断,皆认定是药物导致了小公主夭折。康熙震怒之下,派人将永和宫内一干宫人都提去慎刑司问话。
尚方院改称慎刑司之后,对宫人的审问手段越发狠辣。
玉烟浑身抖得像是北风中的冬菜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拿求救的眼神望向娘娘,希望她能站出来,帮着说几句话。
可惜,德妃要自保,撇开头没去看她。
永和宫在一片抽噎和喊冤声中,变得萧瑟寂寥。
画扇也被一同带走了。分押审问之前,她低声平静地问玉烟:“值得吗?”
玉烟只流着泪摇头,心头苦得什么都说不出。
赫舍里才在景仁宫中休息几日,便出了这样的岔子,终究还是要出面管一管。不过,皇上既然已经拿了主意着慎刑司审问,她便不管旁人,只开口要了画扇。
“从前德妃怀四阿哥时,臣妾瞧着她身边没几个得用的奴才,这才将画扇送去永和宫的。如今看她受苦,臣妾心中实在不忍,还想为她做个保,请皇上开恩呐。”
她这番话说的坦坦荡荡,即便只有一丝主仆情分也愿意站出来,正是康熙认识多年、记忆里的那个赫舍里舒舒。
帝王的信任爱重一瞬间达到制高点。
于是点头笑道:“你的人向来正派,朕信得过。梁九功,你亲自去慎刑司提人。”
晌午的蝉鸣声吵的人头痛欲裂。
永和宫奉值的所有奴才依旧在忍受酷暑下的严刑审问,唯有一个画扇,受了丁点皮肉之苦,便被慎刑司的番役、书吏们好声好气请出去了。
“听说是皇上身边的梁公公亲自来接的。”
“皇上怎么会在意一个宫女,定然是来头不小,有人求情了呗。可真是命好啊,随了个好主子。”
“早就听人猜,画扇是皇后娘娘的人。”
“哎,你们说,永和宫是不是开花结果的太频繁了些,引得……那位……忌惮了。”
宫中早有规定,不许宫女太监擅传主子们的闲话,一经发现必遭重罚。奴才们早就被规训地不敢起半点冒犯之心,哪里还会有人找死,恶意揣测中宫呢。
想想也只能是永和宫那个自乱阵脚,故意为之罢了。
赫舍里原本懒得搭理。
德妃这一世行事作风毫无改变,终究还是要把自个儿逼上绝路的。只不过,如今情况有变,就不得不重新考量了。
这回东巡回宫之后,赫舍里因为奔波劳累,休息了几日。等精神头彻底养足了,她却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
她从康熙十三年产子之后的头风、咳喘、脾胃虚弱等等诸如此类的小毛病,似乎全都大好了。
赫舍里疑虑重重,到底还是寻了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
太医把脉许久,又惊又喜的跪地回话道:“老臣恭贺娘娘。东巡出行一趟,娘娘的身子竟是大好了!往后那汤药便不必再喝了,臣给娘娘调个药膳方子,每三日服用一次足矣。”
赫舍里笑着点头应下,又叫夏槐送人出去。
太医的话虽吉利,她却高兴不起来。
算算时日,距离前世的十年之约,也只剩下不到两年了。若她这身子到了最后的时日,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那她的孩子无人帮衬,要怎么面对这群豺狼虎豹?
赫舍里坐在炕桌前,一手扶着额角,闭目静静想了许久。
再睁眼时,她目光中多了一丝狠劲。
“逢春,传话给索额图,叫他查一查乌雅氏的阿玛——护军参领威武这一年来都接触过什么人,其中是否有医者。记着,务必要找到谋害皇七女的真凭实据,叫她再难翻身。”
逢春心中震动,忙惊喜的福了福身应一声。
主子这是身子大好,终于要对德妃出手反击了吗?
*
索额图办事的效率一向颇高。
景仁宫的吩咐里头难免透露出对永和宫的敌意,索额图也不是蠢人,稍一打听便知宫中近来的流言蜚语,恨不得连同乌雅威武一同给摁死了。
好在,他这性子如今被娘娘压着一头,遇事总能先忍忍。
忍过三五日之后,还真叫他寻到了威武与一民间“神医”来往的踪迹。那医者只是个游医,靠着一纸“生男”的偏方,被京郊和京城内的许多农户、商户百姓奉为“神医”。
乌雅威武今日是特意来料理此人的。
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竟被皇后的母家逮住了。
赫舍里在宫中得了消息,继续传话:“叫索额图将人证物证一并秘密呈交养心殿,旁的不必多说,听候发落吧。”
夏槐这几年对康熙颇有微词。
她嘴上也学乖了,换了个方式询问:“娘娘何不在大朝会上将此事公之于众,不叫德妃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机会。索相秘密呈奏,若是圣心偏左,这事儿便不成了。”
赫舍里笑了:“傻丫头,若是圣心有偏,在满朝文武面前逼迫皇上还能有好?咱们这位万岁一向看重皇家颜面,若惹急了他,即便这回不说,也定然被记着帐了。”
玄烨一向擅长记账。
这般行事,往后对胤礽可没有什么好处。
……
夏槐一语成谶了。
康熙在养心殿见过索额图之后,也不知聊些什么,叫索相一脸颓然地出了宫。随后,帝王便忽然叫停了永和宫的案子。
他以“侍奉德妃这一胎的郑太医粗心大意,弄错了安胎药配比”为由,火速派御前太监赐下毒酒,又命人连夜将郑太医一家老小送出紫禁城安顿。
至于皇上有没有重赏抚恤郑太医家人,这些赫舍里都无从知晓。
很快,慎刑司便将永和宫伺候的人都放了出来。
奴才们遭了一场无妄之灾,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没有一处是好的。而他们的主子娘娘不闻不问,此刻安然坐在永和宫正殿内,陪着万岁爷听曲儿。
弹琵琶的是个使唤小女子,觉禅氏。
德妃细细想了想,终于记起这是延禧宫耳房住着的那位——八阿哥的生母。
她回望康熙,皇上这会儿闭目打着拍子,显然是没记起来觉禅氏这个人。便也放心下来,似笑非笑地扬起下巴,注视着这个弹曲儿的辛者库贱婢。
一曲奏罢,康熙挥了挥手打发人走:“梁九功,赏。”
梁公公张了张口,到底没敢提醒这位的身份。
只得心底叹息一声,出了殿门才低声怜惜道:“八阿哥再长大些,皇上总会记起你们母子的。今日,且先回去吧。”
觉禅氏垂首,半福了身离去。
殿内的康熙对此事毫无察觉,眯起眸子,如苍鹰注视着猎物一般紧盯德妃。
许久,他笑道:“朕在宫外抓了个人,乃是民间游医,打着“一举生男”的幌子坑蒙拐骗,害去不少性命。朕想将他拉去菜市口当众斩首,死后曝尸荒野鹰狗为食,德妃以为如何?”
乌雅氏奉茶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她极力稳住自个儿的声音,笑容僵硬:“这样的人自当重重惩戒,以儆效尤。皇上操劳国务,还要兼顾着这样的小事,实在是费心了。”
康熙便意味深长应一声:“这样的小事,朕只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了。”
德妃恭恭敬敬跪地奉了茶,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良久,康熙才幽幽开口:“‘德不孤,必有邻’。先前朕叫惠妃与大阿哥好好学论语,你——也当如此,免得坏了朕赐下的好封号。”
“今日你便跪在此处好好反省,不许起身。若是还不知悔改,这封号连同两位阿哥,便都一道交还回来吧。”
帝王说完,起身下了炕,黑缎朝靴踩过德妃的旗装前摆,无情离去。
德妃垂眸看着脏了的仙鹤百鸟花样,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额娘”。她抬眸望去,竟是胤禛牵着胤祚过来了。
胤祚蹲在地上,歪头疑惑问:“额娘,你犯了错,惹汗阿玛不开心吗?”
德妃强颜欢笑,不免将目光转向四阿哥。
这孩子……是故意的吗?
*
赫舍里对这样的结果也有心理准备。
她想,或许玄烨从年轻时候,就已经下意识地利用宫妃、儿子们、满汉朝臣来布下棋局,捍卫自己的皇权了。
他也许此刻并非诚心,却俨然已是个成熟的帝王。
计较这些并无益处,赫舍里在这件事上也不愿意吃亏太甚,便打算在太医院补上自己的人。
当夜,康熙过来用晚膳。
赫舍里趁着气氛不错,问:“皇上处置了郑太医,一时之间,妇产千金科的人手便有些不够用了。臣妾近来身子调养得当,从前的病症全都大好了,其中便有太医院底下一位梁医士的功劳。臣妾便向皇上举荐此人吧。”
康熙自打回京之后,一直都在处置些糟心事儿。今日听赫舍里提起身体状况大好,自然格外欢喜。
他拉着赫舍里左瞧右看:“当真是好全了?朕瞧着舒舒的面色也红润许多。不错,不错!既然是个有本事的,便将这个梁医士提上来,顶了郑太医的缺。”
赫舍里浅笑着谢了恩。
这个人是从前朱纯暇举荐给胤礽的。
当时除过穆里之外,朱纯暇一并推荐了两位医士,梁太医便是其中之一。赫舍里留用考察了几年,发觉此人沉稳忠实,只因汉人出身,又不愿摧眉折腰捧着满洲勋贵,路才走的波折了一些。
留用宫中,倒是正正放心。
康熙今夜高兴,又喝了些酒,微醺醉意下挑灯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自然有些意动。
他与舒舒,毕竟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了。
赫舍里看出帝王的心思,忍着想要蹙眉的冲动,含羞带臊地推了一把康熙的前襟,耳语道:“臣妾才刚好,还在用药膳呢。”
终究是少年夫妻。
一句话叫康熙瞬间回了神,将赫舍里搂入怀中,目光清明道:“好好养着。朕等着舒舒大好的那日。”
*
毓庆宫内。
胤礽眨眨眼,望见惇本殿里头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疑惑问季明德:“明德公公,额娘怎么把秋枫和冬柏送来了?”
季明德也不敢揣测赫舍里的心思,只传话道:“娘娘说了,太子身边除了小豆子,都是皇上拨来的,用着难免不顺手。纳兰侍卫到底是一等侍卫,护卫您平安还成,可没法儿插手这些宫务。索性提前将两位姑娘送来。”
秋枫和冬柏都是赫舍里家的家生子。
前几年,二人被点名要进宫中培养着,就是为了往后毓庆宫能有自己的人手。
本来,赫舍里是计划着康熙二十三年她走之后,再将人送去儿子身边;
如今一个“回光返照”,她心头怕了,便提前两年将人送来。
胤礽皱着眉头,觉得额娘有些不对劲。
“秋枫、冬柏在景仁宫都管着不少宫务,她们走了,那逢春姑姑和夏槐姑姑岂不是少了人手,忙不过来了。”
景仁宫之所以能铁桶一般严密,正是因为大伙儿各司其职,人人可信。
如今有了缺漏,实在不稳妥。
季明德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求饶:“哎哟,我的太子爷,这回娘娘是铁了心给您拨人来伺候的。个中缘由只怕跟永和宫那事脱不了干系,您就别问了,免得闹到皇上那儿又该多想了。”
胤礽听到这话,才小老头似的叹口气:“儿臣谢过皇额娘恩赐。”
……
转眼入了秋,康熙今年行围上瘾,还是要带人去南海子打猎。
从盛京归来之后,因着三官保办事不利、心眼过多的缘故,康熙故意冷着郭络罗姐妹,一连数月都没进过翊坤宫的门。
这回南海子打猎,因为要带着诸位阿哥,宜妃软磨硬泡,才终于叫皇上点头,答应带着她一道去。
赫舍里听说此事,便没随行前往。
胤礽身边有秋枫和冬柏跟着。这两人一个热情如火,善与人打交道;一个冰冷似雪,却心细如发,筹谋周全。有她二人在,太子冷了热了渴了饿了自然不用担心。
这一趟出行也着实愉快。
胤礽许久没有跟伊哈娜他们玩儿了,这回阿玛出行,还带上了长大的四妹妹、五弟弟。孩子多了,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玩得自然尽兴。
唯一叫人意外的是,宜妃竟然长于骑射之事。
康熙对满族女子最为欣赏的便是这一点。只可惜入关之后,他们满人的姑奶奶于此道只求表面功夫,没几个沉下心去学的。而宜妃自小长在关外,那二两跑马射箭的本事在一众花拳绣腿里,反倒显出来了。
康熙大喜过望,当夜,翊坤宫便被翻了绿头牌。
*
二十一年的腊月,终于落下一场圆满收尾的年末大雪。
瑞雪兆丰年。
康熙命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打算年后就叫工部、户部相商,着手营造“畅春园”之事。那地方就在京城西郊,原址是前明修建的“清华园”,康熙给改了畅春园,借以每年出宫避暑之用。
就在这个档口,后宫接二连三传出好消息来。
先是宜妃去景仁宫请安时,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紧跟着德妃也查出了一个月身孕。
人人拈酸吃醋,基本都是冲着德妃。
敬嫔掩唇笑道:“还是德妃娘娘命好啊,真是靠着一张好肚皮过上了子嗣环绕的日子。”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直叫人听着刺耳。
德妃却温和笑着:“本宫也只是赶巧罢了,自然比不得宜妃盛宠眷顾,又有子嗣倚仗,当真是风头无俩啊。”
赫舍里不愿听她们在这儿嘴上机锋,扶额摆摆手:“宫中妃嫔有孕也是吉兆,膝下子女缘薄的妹妹们,尽可沾沾喜气,兴许年后也就怀上了呢。如今宜妃和德妃要养胎,本宫便不留你们了,回去好生安置吧。”
赫舍里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竟真的应验了。
年后,康熙迫于钮祜禄氏的压力,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几日之后,宁妃钮祜禄氏也怀上了。
她今年才将将十七岁。
康熙本也说着要她多养几年……
帝王已经许多年没有为人所迫了。因而宁妃虽然有孕,他却也沉着脸,道一声:“知道了。朕——去景仁宫用晚膳。”
竟是没有去永寿宫探望的意思。
赫舍里瞧见皇上心情不好,也不多问,叫夏槐多取了一副碗筷来。
“这是保成刚命内务府特制的锅,说是叫做铁锅炖大鹅。”赫舍里禁不住笑道,“这名字虽然直白了些,味道可真是一等一的美呢,皇上尝尝看。”
康熙也被“铁锅炖大鹅”逗笑了。
传统的老铁锅,将数味草药、大料和鹅肉的滋味儿炖的飘香满殿。锅边还焖着玉米面的锅贴饼子,康熙取了一个,配着炖烂脱骨的细嫩鹅肉,胃口一下子就打开了。
他满意点头:“倒是叫朕想起了关外的日子。”
赫舍里笑而不语,陪着康熙将这一锅热乎乎的炖肉菜用得差不多了,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
康熙瞧一眼天色,决意留宿景仁宫。
赫舍里自然没有不应的。
床帐掩上,灯火幽暗,晃动的烛光为室内带上一点旖旎。
康熙侧过身,从背后揽住赫舍里,沉着嗓子问:“舒舒调养数月,可都大好了?”
赫舍里想,终归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
她转过身来,搂上康熙的脖颈,一如当年大婚那夜的娇羞女子,轻声道:“三郎,已经好全了。”
康熙再无半分犹疑。
*
二十二年的春日格外明艳。
康熙心头也万分明艳。他仿佛变成了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为一点情动,就能生出百般荡漾。
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春天到了。
浅尝辄止几次之后,终于迈入了夏初,从福建前线传来大好消息。
施琅在澎湖海战中,利用天时地利,精准的把握住潮汐时间应战郑军。随后,在分散郑军兵力之后占据澎湖,以围困之势,逼迫郑经之子——郑克塽以台/湾归降。
帝王大喜过望,当即下旨,要论功行赏,彪炳史册。
另一头,景仁宫内。
天热起来之后,赫舍里已经好几日没有什么食欲了。看着面前才呈上来的鲫鱼豆腐煲,她忽然觉着喉间不适,转身干呕起来。
逢春抚着赫舍里的脊背,等人气顺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奴婢这几日瞧着娘娘有些嗜睡,口味也不好,今日竟还吐了……莫不是,有身孕了?”
赫舍里掩不住眸中的震惊。
她细细回想一番,懊恼道:“是了,这个月月事竟还没来,是本宫大意了。”
赫舍里垂眸看着肚子,眼中尽是纠结之色,良久,她拿定主意吩咐:“叫夏槐去请梁太医来,只说请个平安脉即可。”
第44章 反击(加更)
梁太医今日正在乾清宫围房里头当值,才交班坐下没一会儿,夏槐就来了。
值房一日该有两位太医轮值。
夏槐不慌不忙进去,瞧见另一位是擅长小方脉的,心下顿觉轻松,露出笑脸道:“两位太医现下可有空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皇后娘娘这几日停了药膳,心中难安,便想请个平安脉。”
不是阿哥公主生病,这事儿自然落到了梁太医头上。
外头暑气熏蒸,热得像个大烤炉。
夏槐一路引着人进了景仁宫正殿,额角都是汗,脸也红扑扑的。逢春递个眼色叫她回屋去换身衣裳,自个儿则上前,给梁太医奉了杯镇好的酸梅汤。
殿内供着两座冰鉴,又有冰酸梅消消暑,梁太医很快也缓过劲儿来。
逢春这才请他进了西次间。
赫舍里正端坐榻前。
梁太医一开始只当来请当平安脉的,瞧见娘娘的神色,这才意识到不过是夏槐姑娘寻的说辞罢了。
他愈发谨慎,也不敢乱问,磕头问安之后,便跪地诊脉起来。
过了许久,赫舍里弯眸笑道:“你一向医术高明,也该诊出是平脉,还是滑脉了?”
梁太医连忙答话:“娘娘确为滑脉,应当才有孕一个月。”
赫舍里心中盘算一番,那应当是六月底七月初怀上的了,若要生下这孩子,就在明年的四月底五月初。
康熙二十三年的五月。
距离她前世死去的时间——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正好为十年。
她垂下眸子自嘲一笑。原来阴差阳错下,竟又要是这样的死法么?可她已经重生一世,难道还要任由命运捉弄?
赫舍里扪心自问,她是不愿的。
她抬手覆上自己的肚子,感受到一丝丝正在孕育小生命的喜悦。于是轻声问:“依你看,本宫这一胎是否该留着?”
冷汗布满了梁太医的整个脊背。
他方才便在猜想,皇后娘娘刻意瞒着旁人确诊喜脉,怕是还没拿定主意留不留这一胎。只是,这么大的事儿连同皇上一道瞒着,他属实……
梁太医将心一横,决意据实相告。
“娘娘的身子从前亏空太厉害,如今才有起色,其实并非怀胎的最佳时机。如今月份小,尚且不显什么,微臣只能暂且给娘娘开些安胎固本的汤药,等到三个月之后,再观后效。”
赫舍里今日也狠不下心,拿掉这个孩子。
于是挥挥手道:“先按你说的办吧。这件事,本宫只信你一个,勿要叫旁人知晓了。”
梁太医如今算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从。但他心中更清楚,上了皇后的船,也即是成了太子爷的人。当今太子拜汉臣为师,聪敏贤达,是天下汉人的希望。
自然,也是他该追随的君。
……
赫舍里有身孕的事儿捂得很严实,除过逢春、夏槐,也就是一个每日亲自煎药、倒药渣的季明德知晓,连胤礽都一并瞒着。
“这会儿,本宫倒是庆幸早些叫保成搬去毓庆宫住了。”赫舍里无奈道。
夏槐正拾掇出一些宽松舒适的常服旗装来,闻言也抬头笑:“以咱们阿哥的机灵劲儿,指定是最早发现的。”
主仆三人难免都笑起来,暖阁内的气氛可算是欢快许多。
娘娘有了身子,一应吃穿住行都得悄无声息地做出调整变化。逢春一边周全着诸多事务,一边心底里又忐忑起来。
主子有孕,她跟夏槐自然比谁都欢喜,可欢喜之余,也免不得苦恼。
娘娘的身子,究竟适不适合再生孩子,还是未知。
她跟夏槐私下说起过。
“遑论生男生女,他们亲兄弟、亲兄妹做个伴,自是最好的;可若是于娘娘身子有亏,我私心里便觉着,只守着咱们二阿哥便很好了。”
夏槐亦是这么想的。
于是,两个丫鬟成日里一瞬不瞬地盯着景仁宫,每回梁太医过来请“平安脉”,便要神经紧绷。若是康熙来了,那简直就是如临大敌了。
康熙被她们搞得莫名其妙,加上前朝事紧,这段日子还真不怎么来了。
这般周旋到八月下旬。
三伏天过去,翊坤宫内率先有了动静。宜妃再度生下一位阿哥,序齿为九,赐名胤禟。
大清未来的钱袋子——九爷胤禟,如今还是个只会哇哇找奶吃的哭包。
赫舍里静心养胎,没去瞧他,只派逢春送去一对儿沉香木嵌金珠寿镯,又赐给宜妃一副镶珠宝万寿金簪的头面。
也算是厚赏了。
宜妃喜得贵子,且太皇太后这回没再滋事,九阿哥便顺理成章地养在她身边。
到这里还没忙完。
因为后头紧跟着就是德妃、宁妃的两胎将要临盆。太医院和内务府得商议着分工侍奉,兆祥所妈妈里也得抓紧为三位阿哥(公主)寻合适的奶嬷嬷、精奇嬷嬷等。
康熙百忙之中,只得托付赫舍里:“朕顾了前朝,便顾不上德妃和宁妃的孩子。还要舒舒多多费心,看顾一二了。”
话毕,夏槐气呼呼奉了盏茶过来,力道都比平日里要大一些。
康熙:“……你这两个丫头,年岁渐长,脾气竟也跟着见长了。”
赫舍里笑嗔他一眼:“皇上这话可就是欺负她们了。好好的宫女,臣妾带在身边十余年,往后还是要出宫嫁人的,可不兴说什么年岁长。”
康熙在这些小事上头总是愿意纵着赫舍里,也既是纵着景仁宫。笑呵呵应道:“是,是朕没说好。”
几句调笑的顽皮话,赫舍里便转移了康熙的注意力,终究还是没有将有孕的事情告诉他。
等康熙走了,夏槐这才问:“娘娘,您这一胎也将满三个月,再大些就该显怀了,是时候拿个主意,总不好一直瞒着皇上。”
逢春也有几分忧虑:“是啊。娘娘还用着安胎药呢,怎么好一直管着旁人生孩子的事儿。”
“好好好,本宫答应你们,德妃生下孩子之后,一切都会分明。”赫舍里笑着,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她先前既然敢胆大妄为,传了本宫要害皇女的流言。那这一回,本宫就依她所言,叫她好好尝些苦头。”
*
九月下旬,一场暴雨忽降,肆意冲刷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与砖石。
永和宫内德妃夜半发动,一时间弄得人措手不及。
玉烟慌忙去请太医,临走前又留了个心眼,请画扇去寻一寻皇后娘娘前来坐镇,也好求个踏实。
余下的几个嬷嬷则带着永和宫的奴才们烧水、点炕,再叫小厨房准备些饽饽之类的吃食,也好给娘娘攒些力气。
外头风大雨急,水流一时半刻没法从钱眼都汇入筒子河中。
于是,六宫之间的宫道上处处都成了流淌的小溪。不止太医们赶来湿了鞋袜,赫舍里下了步辇,同样淋了些雨。
她打个喷嚏,坐在正殿西间的主位上,喝一杯热热的姜茶候着。没一会儿,康熙也从养心殿赶来了。
赫舍里忙起身:“这样大的雨,皇上怎么也来了?”
康熙见她旗装下摆洇湿了,连忙牵着人入座,一边搓搓她的手,一边道:“朕听说永和宫发动,大雨之中竟找到了你宫里。心里头挂念,便赶来了。”
对于奴才们的没规矩,康熙心中是有几分不满的。但德妃生产算是大事,辛苦赫舍里跑一趟,也算……说得过去。
他只希望爱妻的身子无恙才是。
东次间内,德妃因生产发出的痛呼呻吟声,全然入不了康熙的耳。
赫舍里忽然替这满宫的女人感到悲哀。
但也仅是一瞬,她便轻咳几声,抚着额角靠在炕桌一侧柔弱道:“皇上,臣妾……身上有些不适,就先行回宫了。”
康熙蹙眉,忙挥手招呼:“太医呢!喊一个过来给皇后瞧瞧。”
夏槐很有眼色的跑去东次间,寻了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太医过来。
片刻之后,老太医跪地叩首,磕磕巴巴道:“老臣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只是……这样的雨天里劳累走动,脉象有些不稳,怕是……动了胎气……”
康熙从大喜到愤怒,只用了一瞬间。
老太医连忙又道:“老、老臣先给娘娘用几服药试试。”
康熙侧目看向赫舍里,见爱妻脸色惨白,跌坐在炕桌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心中越发怜惜起来。
他与舒舒的孩子本就少,已经失去了一个嫡长子承祜,叫他们悲痛不已,如今好不容易养大了保成,又盼来一个孩子,竟是为着个妃子动了胎气。
康熙怒而起身,斥道:“德妃不敬上位,不恤宫人,雨夜惊动有孕的中宫,以至动了胎气,实属可恶至极!”
帝王正在气头上。
丝毫没有顾念过,东次间内,这个可恶至极的女子正在忍痛给他生孩子。
赫舍里从头到尾未曾说过一个字。
此刻,才苦笑着开口:“皇上,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倒也不能全怪她。终究,还是臣妾的身子亏空……”
她不提这个倒还好,一提起此事,康熙心中只觉愧疚。
毕竟,舒舒就是为了给他生下保成,才会变成这般虚弱。
他紧紧握住赫舍里的手:“不怪你,太医都说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定然就是今日冒雨前来的缘故。”
康熙捻了捻拇指上的扳指,想起德妃曾经做过的那些个好事,不由疑心加重——
加上这一胎,德妃就生过四个孩子了,她莫不是早就瞧出什么,故意谋害皇后的孩子?
想到这里,康熙沉声道:“朕与舒舒的孩子若留不住,那她的德妃之名,包括这妃位,也都不必留住了!”
伴着帝王的一句定论,东次间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孩哭声。
第45章 取舍
毓庆宫在雨夜里不安宁。
正殿东暖阁内,胤礽又做了个奇怪的梦。自从五岁生辰夜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梦过“坏阿玛”了,便逐渐以为梦中那些都只是无稽之谈,他的阿玛很好很好,额娘也会长命百岁。
可今夜的梦着实叫他难过。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雨滴坠落声,他在梦中迈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一砖一瓦,每一个侍奉的宫人,他都再熟悉不过。可今日在里头忙得团团转的,除过逢春姑姑和夏槐姑姑,他竟一个也叫不上名字。就连两位姑姑的脸,瞧着也似乎更为稚嫩些。
远远地,他听到了额娘细微的呻吟低泣,还有嬷嬷们焦急的劝慰和呼喊——
“不行,孩子的胎位不对……”
“娘娘,娘娘您得用劲儿啊。”
“娘娘没力气了,快!快叫膳房送一碗热热的汤面来。”
额娘……在生小孩儿吗?
胤礽已经十岁了,自诩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便没有贸然闯入东暖阁内,而是倚在槅扇前,看着太医们跪在屏风前商议如何用药。
赫舍里的状况似乎很不好,出了很多血,老太医们接连用了几味止血的大草药,都见效甚微,额间不免冒汗。
若是皇后娘娘出了事,他们、他们莫说是顶戴,这颗脑袋都甭想要了!
屋中,赫舍里强撑着用了些汤面,细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逢春,你……你告诉太医,本宫要保……孩子,若孩子……没了,今日在坤宁宫的……本宫,一个也不放过。”
逢春抹了泪出来,眼眶通红,肃着脸嘱咐:“娘娘的话,诸位太医想必也听到了。待会儿皇上过来,该如何说如何办,还请诸位心中仔细掂量清楚。”
胤礽皱着眉,仰头看逢春转身又进了里屋。
额娘的话不对劲,逢春姑姑的话也不对劲!怎么……怎么搞得像是要破釜沉舟,生死离别一般。
难以形容的恐惧感从心底缓缓攀升,叫他来不及多想,便焦急地绕过紫檀木屏风,进了暖阁中。
屋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胤礽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一个人竟然可以留这么多的血。这些血水渗透了被褥,更多的则被嬷嬷们接在铜盆里,交给宫女一趟又一趟的倾倒出去,仿佛没有个尽头。
而他的额娘躺在其间,就像是一朵即将开败在夜风中的白昙。
胤礽浑身都在发抖,止不住的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跌跌撞撞跑向床边:“额娘,你怎么了?保成再也不要弟弟妹妹了,额娘,额娘能不能不生了——”
在他无助委屈的哭泣声中,床榻边的接生嬷嬷们喊着号子,忽而惊喜道:“生了!生了!”
须臾,小猫一样的婴儿啼哭声在暖阁内响起。
“恭喜娘娘,诞下一位阿哥!这该是咱们宫里的二阿哥了!”夏槐仔细将孩子抱着,蹲身在床前给赫舍里瞧,“您看,二阿哥才出生就粉嫩嫩的,这双凤眸更是像了娘娘呢。”
赫舍里耗尽心力,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脸,却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笑着:“都没…睁眼呢,哪儿就…瞧得出来。”
胤礽慢慢止住了哭声,脑袋有些发懵——
原来,这是额娘生他的时候吗?
他小时候竟然这般调皮,害的额娘吃了这么多苦……
殿内殿外才松了一口气,几位接生嬷嬷就发现了不对劲,叫嚷起来:“娘娘!这出血止不住……快,娘娘血崩了,快叫太医想法子!”
这屋子里,除过胤礽的每一个人都知晓,妇人生产之后的大血崩最为要命,短短片刻,就能叫人散尽生机。
最终,赫舍里没能等到皇上下朝回来。
胤礽听着耳边的哭喊,如同置身冰窖一般,手脚麻木的锁在原地。
过了许久,一抹明黄的身影匆匆进来。他才终于回神,听到了逢春姑姑的说话声。
“娘娘说,阿哥的宗室正名由皇上来定,乳名便交给她来,就唤作保成吧。”逢春垂着眸,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婴孩的襁褓上。
“不期他少蕰才略,壮而有成。只求……平安成人才好。”
*
外头天还未亮,翠鸟便立在廊檐下鸣啭,丝毫看不出昨夜狂风暴雨的迹象。
胤礽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迹,连同整个宫绸的冬枕都打湿了。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还没从那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缓过劲来。
五岁那年的梦早已忘了大半,但他还清晰的记得那句“予她十年寿命,重返人世”。
胤礽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之后,不得不重新回头审视这些梦境,并将它们一一串联起来。
若是……额娘为了生下他,真的曾经忍受这般痛苦,乃至于要了性命。那么如今这一世的母子相伴,便是额娘分去阿玛的十年寿数,专程回来陪他了。
可……为什么只有十年?
胤礽越想越无助。
他压下那些梦境中的恐惧,搓了搓脸,哑着嗓子喊道:“小豆子。”
小豆子早两刻钟已经起了,在外间准备好一应早膳热水,听到阿哥唤他,忙取了中衣外袍小褂,笑嘻嘻送进来:“阿哥,您今儿个醒得怎么这么早?”
胤礽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接过衣裳火速穿好,蹬了靴子吩咐:“今日下了学,我回一趟景仁宫,不必准备午膳了。”
小豆子挠头:“阿哥才起来,已经听说了?”
“听说什么?”
“奴才也是听前院值房的人说的,说是惠妃宫里的人提了一嘴,咱们娘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昨夜德妃生子,狂风暴雨里非要请了娘娘坐镇,似乎是惊动了胎气——”
话都没说完,小豆子就听阿哥骂了一声,整个人飞奔出毓庆宫。
人跑远了,还不忘吩咐一句:“今日也不去尚书房了,你去跟张廷玉说一声,他自会转告张英师傅。”
小豆子吓得趴在窗边吼:“可是,今日万岁爷要来考校阿哥们的功课啊!”
人早都跑的没影儿了,这话只能留给风声。
*
今日尚书房出了两桩怪事。
一是太子没来读书,二是皇上没来考校功课。
张英已经听说了皇后凤体抱恙之事,因而也不觉着奇怪,还抚着胡须帮忙打了个掩护:“君子以仁孝为先,若不能将父母之事装在心上,日后如何撑得起家国天下。二阿哥此事情有可原。”
尚书房这头便算是糊弄过去了。
只是,景仁宫这里却不赶巧。石影壁前,一心挂念赫舍里的父子俩撞了个满怀。
康熙瞪眼:“兔崽子,不去尚书房读书,来这里做什么!”
胤礽反问:“阿玛才是,说好了去尚书房考校功课,言而无信!”
父子俩对视片刻,决定偃旗息鼓,先看看赫舍里的状况再说。
东暖阁内,今秋早早就给烧起了地龙。赫舍里穿一身秋香色的宽大常服旗装,只戴了最简洁的翠玉钿子头,正在南窗下靠着大迎枕服药。
好不容易停下的汤药,这回又得没完没了的喝了。
她蹙着眉,取一只蜜饯压了压苦味儿,又有些想要干呕。
康熙跟胤礽进来时,就瞧见赫舍里这孕吐反应严重的样子,吓得连忙奔上前。
“舒舒!”
“额娘!”
赫舍里被这一喊叫弄得先是一怔,随即惊喜又无奈地瞧着儿子,转头怨康熙:“皇上也真是的,这事儿怎么好告诉保成,平白叫他担心,连尚书房都没心思去了。”
康熙轻哼一声:“朕可没告诉他,兔崽子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赫舍里便不赞同地看着胤礽。
胤礽从梦中醒来就想见额娘了,这会儿终于看到人好端端在眼前,忍不住扑上去,到了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蹭进赫舍里的臂弯。
他所有的惊慌委屈,终于在一声声“额娘”中流露出来。
赫舍里与康熙对视一眼,心头又喜又怜。
这孩子长大的太快,自从搬去毓庆宫之后,更不怎么在她身畔,抱着她的腿撒娇了。
难得还会有这般乖巧粘人的时候。
她轻拍胤礽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安抚道:“可是在外头听说什么了?额娘没事,只是雨夜受了些风寒,有梁太医仔细调理着,总会好的。”
胤礽埋头在她怀中,声音闷闷的:“德妃娘娘生孩子,要请也该请汗阿玛去,做什么雷雨天偏要额娘去看着。”
这话说得康熙有几分羞愧,坐在一旁啜了口茶,道:“昨日大雨,京郊冲毁了道路十几条,农田千亩;今晨急报,山东又发了大水。德妃这一胎……确实不会选日子啊。”
胤礽听到这话,忽然从额娘怀中探出头来。
像这样的天灾发生时,钦天监一定会夜观天象,预测吉凶,并给出建议呈禀汗阿玛的。
小太子打算待会儿去寻一趟南怀仁。
康熙不知儿子的小算盘,又从德妃这一胎,想到了先前早夭的皇七女。
不免气道:“朕瞧着她后头这两胎,根本就做不好一个额娘。五公主……朕不打算交给德妃养了,送去给佟贵妃、太皇太后代为抚养都是好的。”
五公主便是未来的和硕温宪公主了。
前世,她深得皇上宠爱,免去抚蒙嫁入佟家,最终却在与舜安颜成婚两年之后,就香消玉殒了。赫舍里忍不住想,若不嫁佟府,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呢。
她笑道:“臣妾如今养胎躲懒,皇上拿主意便好。只是四公主今年也五岁了,正是顽皮费神的时候,佟妹妹一心顾着她,只怕照看不过来呢。”
康熙点头:“玛嬷这一两年身子也大不如前了,时常思念淑慧长公主。便将五公主送去陪着她老人家,叫苏麻喇姑多多看顾吧。”
这事儿便这么定下来。
赫舍里又故意问:“眼瞅着进了十月,宁妃这一胎也该生了吧?要不要臣妾……”
“不用。”康熙如今提起德妃和钮祜禄家便来气,握住她的手道,“你好好安胎,往后这一年,她们各宫的孩子各宫自个儿好生看顾,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朕瞧着不生也罢。”
“皇上这便是气话了。”
赫舍里笑着,一双眼睛满是通透和包容:“她到底是钮祜禄家的女儿,若平安诞下皇子,皇上也该升一升她的位份,好叫她母家安心才是。”
康熙叹一口气:“她姐姐已追封了皇贵妃,朕待钮祜禄家不薄。余下的事,等舒舒平安生下孩子再说吧。”
他说着,上身前倾倚着炕桌,伸手摸了摸赫舍里的肚子:“朕倒是希望,这一胎也能得个皇子。”
赫舍里垂着眸,也在看自个儿的肚子,唇角的笑却淡下去。
皇子皇女,于她来说都一样;
可是于皇权来说,便会成为分量完全不同的棋子。
与其这样,赫舍里倒更希望是个公主,可以陪着她兄长一同踏过荆棘、趟出泥泞、互相依靠着走下去。
只是,这些都是她替保成谋算的,终究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公平。
她还是没想好,要不要留这孩子。
……
康熙又坐了片刻,因要忙着处理河北、山东等多地灾情,匆匆去了南书房。
胤礽等着他阿玛走了,将逢春和夏槐都撵出去,这才关上门跪在赫舍里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赫舍里一脸震惊,要起身扶他:“这孩子,不年不节的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胤礽伏在地上,不知怎么的眼前又湿润了,只好将头叩在地上,囔着鼻子颤抖道:“儿子跪谢额娘,曾经不顾自个儿的性命生下我,又撑着病体伴我长大,儿子……儿子离不开额娘,请额娘也别离开儿子……”
他还想说,额娘,能不能不生这个孩子了。
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那太自私了。
赫舍里一双手紧紧扣着身侧的大迎枕,才勉强叫自己保持镇定。她的面色瞧着白了一些,但终究还是平静下来。
半晌,她摸索着靠在炕边,一手轻抚着儿子的头:“抬起头来,叫额娘好好瞧瞧你。”
胤礽慢慢仰头,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赫舍里再也撑不住了,将儿子抱紧怀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压下那些回忆,笑问:“额娘从未提起过生你的事,你是……听夏槐她们说起的?”
胤礽通过赫舍里不寻常的反应,终于确认了。
——他前后两次梦境,应当都是真的。
额娘瞒着他,正在辛苦的负重前行。
他没再戳破,而是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不,是儿子自个儿查到的。听说,额娘当时流了好多血……疼不疼?”
赫舍里只摇头:“不疼。”
胤礽便又哭了,心想,额娘真是会哄人,总将那些不好的事情留着独个消化。
他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十分难过,脱口而出:“儿子是生来克母之人……”
赫舍里眼中骤然带上了怒气。
这话她怎么会忘记!
前世,玄烨废了保成的太子之位,便给他按上了“生而克母,不敬君父,窥视朕躬,意图谋逆”的罪名。
短短十六字,字字诛心。
她扶着儿子的肩膀,叫他与自个儿对视,郑重道:“暂且不论是谁故意将这话传入毓庆宫的,额娘只要你记着,额娘正是因为念着你,才能拼着一口气活到今日。”
“无论何种境地,额娘总会站在你身后,此为相生。”
赫舍里揽着儿子,终于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她不能留着肚子里的孩子。
若是她就此死了,岂非害得两个孩子都背上了无法承受的罪名。
*
胤礽红着眼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景仁宫。
赫舍里擦干了眼,深吸一口气,这才唤夏槐进来:“去查查,本宫动了胎气的事儿,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传到阿哥耳中的。皇上挑给毓庆宫的人也真不中用,可见,做阿玛的还是不够上心。”
夏槐见娘娘情绪不对,便知道事情不小,连忙应一声退出去。
次日,这事儿水落石出了。
夏槐也生气:“延禧宫安宁了好一阵儿,奴婢还当惠妃洗心革面,专心教养大阿哥了,却没想到是在背后捣鬼呢!这回毓庆宫知道娘娘惊了胎,就是惠妃跟前的管事太监透露的,那句大不敬的话,八成也是他们!”
赫舍里撕了新得的绿菊花瓣,冷笑一声。
“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谋算。若能用这话叫保成与本宫母子离心,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再惊一惊本宫腹中的胎儿。只怕,她是盼着本宫落了胎,才不会挡着大阿哥的青云路!”
夏槐和逢春对视一眼,俱是不可置信。
惠妃为了儿子,莫不是疯魔了?
赫舍里却依旧淡定,将康熙送来的那盆碍眼的花撕干净了,这才吩咐道:“梁太医晌午也该来了,本宫正好有些事情要问问他。”
……
一条宫道相隔,延禧宫内。
今年的银杏树早早就黄了,这时节正发出耀眼的光彩。像这样的银杏树,旁的宫里可没有,唯有惠妃这儿种着两颗。
往年,她总拿这事沾沾自喜,觉着这是大阿哥一飞冲天的象征。今年,惠妃却没兴致赏银杏了。
皇后娘娘竟然、竟然又有孕了。
她在正殿里头兜来转去的绕着圈子,终于还是憋不住道:“就中宫当年那个血崩的架势,能苟延残喘活着已经是万幸,如今不仅身子大好,竟连孩子都怀上了!”
说老实话,惠妃心底有些怯了。
皇后若还是当年的破败之体,短命之相,趁着太子年幼,大阿哥或许还有一争的机会,可是如今景仁宫越过越顺遂,太子又实在聪颖,甩出胤禔太多……
她们母子,怎么斗得过?
大阿哥刚下学回来。在尚书房就听着张英对二弟赞不绝口,回了宫,额娘竟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今年已经十二岁,可以搬去乾东五所独个住了。往后,儿子要争什么抢什么都与额娘无关,额娘也不必再管儿子,免得拖累了您!”
说完,扭头就要离去。
惠妃连忙拽住大阿哥:“你这孩子,额娘就你一个,你要什么额娘不是全心全力帮你弄来?”
原本萌生退缩之意的惠妃被儿子三言两语一刺激,就什么都不顾了。胤禔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夺回来养在身边的,看得比眼珠子,比自个儿的性命还紧要。
她攥了攥拳,咬牙道:“你既有这个志向,额娘……额娘总归会帮着你的。”
只是这事儿,她还得好好筹谋一番。
*
十月底,永寿宫里也得了一位阿哥,序齿为十。康熙见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的,心生欢喜,便给赐名为胤誐。
赫舍里的肚子已经隆起,没去恭贺,照例叫逢春送些贵重的东西过去。
这日午后,梁太医如常请过平安脉,叹了口气:“娘娘可觉着有异常?”
赫舍里不知他是何意,便据实以告:“本宫倒是一切安好,只是胎满四个月,有时已经能感觉到孩子在里头有动静。”
劲儿不大,倒是个心疼人的。
梁太医听出些母亲的怜爱之情,只能装作不知。
他垂首硬着头皮道:“娘娘,先前微臣同您说过,若是不打算留着这一胎,至多只能保到八个月。如今看来,娘娘的身体怕是撑不到那时候。您……可考虑好了?”
赫舍里扯开唇角,露出苦涩笑意:“本宫记着你的话,只是想多留她些时日。另外,这个孩子终究也是受了某些别有居心之人的惊吓,本宫不能叫她不明不白地走了。”
梁太医如今已经完全站在太子这头,低声问:“娘娘是说德妃?”
赫舍里轻抚着肚子,冷笑一声道:“德妃算不得什么,本宫说的,是位居四妃之首的惠妃。”
第46章 落胎(加更)
康熙二十三年的年节有些特殊,一直到正月初七,皇后赫舍里氏都未曾露过脸儿。
初八这日慈仁宫太后新年宴。
太皇太后出面,才跟王公贝子们笑着解释:“皇后有了身孕,只是被底下不懂事的妃嫔惊扰了胎气,我索性做主,叫她今年就歇在景仁宫静心养胎了。毕竟是一国国母,你们可莫要嫌我老婆子多事呐。”
新年家宴,图个喜庆的气氛。
福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几句讨巧吉祥话,这事儿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唯有西侧高脚桌末席的德妃脸色不大好,旁人都在看着,她也只能强颜欢笑,举杯遥敬上位,咽下这一杯苦酒。
景仁宫内今年得了清闲,可学会躲懒享福了。
一连数日,赫舍里都叫小厨房备了好酒好菜,跟荣妃、僖嫔三个人坐在烘热的暖阁里头,围炉边吃边聊,好不快活。
赫舍里不能饮酒,便只好看着荣妃和僖嫔享用她去岁藏的桂花酿,而自己却喝着热好的牛乳。有几次孩子们也跟过来了,伊哈娜和胤礽两个人便能闹出十个人的动静,直叫赫舍里和荣妃头疼。
僖嫔笑得前仰后合:“两位姐姐有这般福气,该开心些才是啊,嫔妾可心生羡慕呢。”
荣嫔便打趣儿:“你若喜欢,快快将这满心只想着跑马的疯丫头领回去。不出三日,只怕妹妹就受不住,要把人给我送回来了。”
伊哈娜刚赢了一局小游戏,狠狠弹了三弟弟一个脑瓜崩,回头骄傲大喊一声:“额娘,用不了三日!”
殿内顷刻间笑倒一片。
这样的欢愉,也就仅能维持在正月年下了。
荣妃看着赫舍里越发隆起的肚子,不免担忧问:“娘娘的脸色瞧着不如前几个月红润,这一胎究竟如何了?”
赫舍里探头望了西间的孩子们一眼,低声道:“梁太医一直用着药,却到底……还是有些胎气不稳。说来说去,只怪本宫前三个月太不小心了。如今眼瞅着要满七个月,太皇太后怕额外生出事端,这才特许了在宫中静养着。”
僖嫔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还是胎气不稳?那这一胎可怎么好,太医到底有几分把握啊。”
若是还如康熙十三年生二阿哥那般惨烈,这个孩子……
不如不生的好。
赫舍里心中温暖,此刻却不好多透露什么,只好拍拍僖嫔的手,安抚道:“放心,本宫一切都有分寸。”
荣妃也忍不住骂:“永和宫的也实在不像话,生四阿哥前,她挺着肚子巴巴儿跑来求娘娘,如今再不是她用娘娘的时候了,翻脸不认也便罢了,竟前后做下这么些恩将仇报的事儿,真是个糊涂东西。”
提起这茬,僖嫔也变得话多起来,两人多说了几句,竟也聊到夕阳西沉去。
是时候回宫去了。
赫舍里亲自起身将人送至廊下,笑道:“正月十五宫中元宵灯会,本宫也想为保成和腹中的孩子祈福放灯,还请两位妹妹到时一同做个伴呢。”
荣妃和僖嫔自然欢喜答应下来。
……
十五正灯日。
今年的元宵灯会比以往要办的隆重些。
一轮满月高悬,宫灯万盏长明。
乾清宫前的丹陛上,有左右两座万寿灯正迎风飘动;
广场前,则是康熙命内务府打造的一水儿紫檀玻璃彩画四方折角挂灯、画珐琅葫芦灯、铜框镂雕圆形灯等等,又特意给正中心墩一座巨大的山水人物长方座灯,直将整个禁城都照亮了。
十五月夜,按律内廷各处宫门无须下钥,好叫各宫小主都能尽兴赏玩。
赫舍里今日只在这里挂上两盏小灯,又与荣妃和僖嫔赏灯逗留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东夹道回宫去。
她低声告诉两人:“人多难免不安全,方才还有宫人撞上了夏槐,也不知抱的什么东西,竟染了夏槐一衣袖。”
僖嫔和荣妃一听这话,连忙护着她就要离开。
走日精门出去,进了东夹道便一下子冷清了。赫舍里坐在步辇上,与左右两位妹妹正有说有笑的,忽然听到前头宫墙上传来一声猫叫。
“喵——呜——”
荣妃蹙眉:“这是鹰狗处的猫跑出来了?怎么叫的这般瘆人,全然不似宁妃那里养的温顺。”
赫舍里侧目看她:“宁妃养猫?”
荣妃与她对视之后,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赫舍里没再继续问,瞧了瞧左右两侧的宫墙,吩咐道:“天黑路不好走,都警醒着些。这猫叫的蹊跷,本宫心里头不踏实——”
话音才落,兴奋的猫叫声陡然逼近,继而,黑夜里的宫墙上出现了一双、两双、三双……统共七双发着绿光的猫眼。
那些猫怪叫一声,越过距离它们更近的荣妃和僖嫔,齐齐扑向了赫舍里的方向。
准确的说,是扑向了夏槐。
夏槐捂着脸,靠着本能反应第一时间远离了主子。
赫舍里比随行的宫人更镇定,斥道:“愣着做什么,都去帮她!”
很快便有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上前,用挑灯的灯火去吓退那些猫。夏槐除了胳膊和脊背上的三道抓痕有些严重,其余的倒是勉强轻一些。
“你们也将本宫放下。”
赫舍里从步辇上起身站定,环顾四周,道:“此事必然有人捣鬼,这些猫是刚放出来的,那人应当还没走远。季明德,立即去查,务必将人给本宫抓回来!”
季明德应一声,离去时眼里带着狠劲。
赫舍里被荣妃和僖嫔护在中间,这会儿缓过劲来,才闭了闭目白着脸道:“本宫只怕要不好,还劳烦两位妹妹——”
话未说完,赫舍里便晕了过去。
*
醒来时,她已在景仁宫内。
床帐半遮,依稀能看到皇上在外间,正听着荣妃和僖嫔两人替她“状告”这宫中谋害皇嗣的毒妇。
梁太医躬身立在一旁,表情凝重。皇上偏头问话,他便垂首斟酌着用词答话。
“娘娘……落胎……凤体大亏,还需好好将养,此后都不宜再受孕了。”
赫舍里听到这句,总算是放下心来。
看来一切都照原计划顺利进行,那碗安全落胎的汤药,逢春已经给她服下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终究是额娘对不住你。来世,还愿你托生个好人家,自由快乐地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和表情,虚弱唤道:“逢春,逢春。”
康熙听到动静,立即起身进来,将她扶起来靠坐着,亲自喂了一杯温水,这才问:“舒舒,身上可还有不适之处?”
赫舍里温柔笑着:“臣妾只是受了惊吓,受伤的可是夏槐,她如何了?”
“她很好,下去养着了。”康熙怜爱地将她的手握住,握的再紧一些,缓缓道,“舒舒,你听朕说,这个孩子本就受了乌雅氏的惊吓,一向偏弱,今日这一出……”
他停顿许久说不下去,掩面道:“是朕没有护好我们的孩子。”
赫舍里先是失笑,随后茫然无措地问:“皇上莫开这种玩笑。臣妾好好的,怎么会……”
她摸着肚子,察觉不对,此刻终于真心实意地淌下两行泪,失声痛哭起来。
就当是,最后全了这一场母女(子)缘分。
康熙再在耳边说些什么,赫舍里都全然没有听进去。
今日这场戏是演给玄烨看的,却也不会将惩治罪魁祸首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
等康熙离开景仁宫,赫舍里重新睁开了哭干的双眸。
她双眼通红,又刚刚服药落了胎,心里身上定然都不好受。两个丫鬟是知道真相的,只抹了脸靠坐在脚踏前陪着。
这是最难熬的一夜,她们主仆点着灯相守。
赫舍里等身上舒服些,轻声开口:“今日那放猫的人可抓住了?”
夏槐脖子上也有几道抓痕,这会儿红的可怖。她却浑不在意,点点头道:“娘娘放心,放猫的小太监,连同今日撞奴婢的宫女都抓到了,关在后头耳房里,叫仁喜吓唬着审讯呢。”
仁喜对外人,尤其是宫女下手可不轻。
她们底下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却没把这事儿告诉娘娘。
赫舍里又问:“是惠妃的人吗?”
“应当是。”这回答话的是逢春,“只不过,人虽是惠妃阿玛索尔和留下的关系,那些猫却不是。恐怕……还是与永寿宫那位有些干系。”
这一点,在东夹道听荣妃提起宁妃时,她就已经想到了。
赫舍里嘲讽地勾了唇角:“纳兰明珠的发妻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而果毅公遏必隆的发妻则是英亲王长女,他二人有着这层连襟关系,被惠妃逮到了,可不就得使劲傍着遏必隆的三女儿。”
“不过,本宫瞧着宁妃年纪虽小,却是个恩怨分明、爱憎也分明的性子。被惠妃利用一次,往后怕是要交恶。”
她一解释,逢春这才想起还有这层关系。
惠妃与纳兰明珠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而今,借着“远亲”的名义利用人家连襟家的女儿,实在是……不算光彩。
赫舍里摇摇头,先将这茬放下,转而提起一桩重要事。
“本宫听闻有一种草药名叫荆芥草,沾了荆芥草的粉末,顷刻间就能叫猫进入癫狂状态。”
方才,若被撞到沾上荆芥草的人是她;
此刻,不止腹中的孩子,怕是连同她都要去了性命!
赫舍里冷笑一声:“这般狠毒的计谋,还拉上了永寿宫作掩护,倒真是本宫从前小瞧她了。”
这回,借着死去孩子的力,定要将惠妃的罪名坐实摁死才是。
第47章 褫夺
延禧宫内彻夜难眠。
惠妃坐在东次间的榻上,正心绪烦躁地给大阿哥剥果仁吃。大阿哥在一旁温书,瞧着脸上也有几分不耐。
等了许久,还不见消息递回来,惠妃实在有些坐不住了,抬声问守在殿外的管事太监:“宫门外可有动静了?”
太监答话:“并无。”
惠妃还不死心,靠在窗边低声又问:“隔壁呢?可有什么异动?”
“回娘娘,奴才瞧着……景仁宫进进出出都是太医院的人,万岁爷也过去了,怕是不好。”他压低声音又道,“那头一向口风紧,奴才也不敢打探免得露了马脚,因而究竟如何了还不知晓。”
惠妃抚着胸口似是还没回神,忐忑点点头道:“好,好。这就应当是成了……只是本宫这眼皮今夜突突直跳,那两人又没回来报个信儿,总觉着事儿不顺呢。”
大阿哥在灯下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将书一摔,震得那盏琉璃座灯左摇右摆,险些坠下去砸碎了。
惠妃忙将东西接住:“你这孩子,读不通累了就放下歇一歇,额娘给你剥了核桃仁、松子仁,何苦跟个灯置气。”
大阿哥气笑了:“儿子是读不通书吗?分明是被额娘给气的。还当您想出什么好主意呢,半晌竟是这样没脑子的伎俩,还要将永寿宫的钮祜禄氏牵扯进来,那是咱们能惹得起的人吗?”
“如今,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额娘可莫要再妄动了,免得牵连了儿子一同被汗阿玛厌弃。”
惠妃还掬着一捧果仁,闻言顿在原地,心头有些发冷。
她不知道儿子何时变成这般模样的,却也清楚,一定与她从前的教养有关。
但她依旧没有要纠正的意思。
惠妃如往常一样顺着大阿哥,柔声道:“额娘、额娘只是问宁妃借了几只猫,用来吓一吓皇后罢了。都没叫人将那荆芥草涂在她身上,只挑了她身边的宫女——叫夏槐的。那是皇后的心腹丫头,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叫她少个得用的奴才也是好的啊。”
大阿哥听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瞧见惠妃满脸的迷茫担心,索性负气离去。
他怎么会有这般不中用的糊涂额娘!
*
寅正四刻,冬日里的五更天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景仁宫门下两盏葫芦挂灯燃起一点微光,照亮了前院的一小片空地。
小甜瓜今夜特意被从屋内赶出来,正迷茫地瞪着眼睛左瞧右看,而后瞅准了院中丢在地上的一身旗装,叼着独个撒欢起来。
几只猫从暗处耳房被放出来。
须臾,景仁宫内响起了猫叫声,狗叫声,奴才们的呼喊威吓声,乱的像是在打仗。
“抓住了!抓住了!”有人大喊。
季明德适时出现,将这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做了个全活。
他有意放话道:“趁着宫中漏夜,人手多有不备的时候,竟敢行刺皇后娘娘。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等主子起了,定要呈禀给皇上!”
景仁宫与延禧宫相邻。
惠妃从噩梦中惊醒,便听到大宫女匆匆进来,焦急道:“娘娘,景仁宫……好像遇刺了。”
惠妃睡得朦朦胧胧的,没过脑子惊问:“本宫也没再派人去啊!”
“娘娘慎言。”那丫鬟急得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李公公出去亲自探听过,听到里头高喊着抓到了抓到了,还说什么物证都有了,等天明之后,就要呈报给皇上!”
惠妃吓得花容失色,死死攥着锦被问:“可打探清楚究竟抓到什么,是人?还是猫?”
“奴婢猜着应当是猫。咱们宫里头的奴才可都听到了,方才有好些凄厉的猫叫声,连着景仁宫养的狗都在汪汪乱吠。”丫鬟想想又补了句,“不过,李公公觉着不放心,等晌午就会借着去内务府的名义,亲自去打探那两个太监宫女的下落。”
惠妃稍稍放心一些,叮嘱道:“那两人是阿玛的人,万万不能暴露。否则,皇上一看便知真相,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丫鬟点头应是,心里头简直如遭雷轰:
明知是老大人过了明路的人,娘娘怎么还敢这般光明正大的用着。转瞬她又明白过来,索尔和被皇上发落之后,已经在内务府做了好些年的透明人,手里能给娘娘用的人就更少了。
娘娘真是为了大阿哥,什么都不顾了啊!
主仆二人心思各异,屋中静了片刻。
惠妃又道:“如若景仁宫只抓住了猫,这事儿……必定第一时间查到永寿宫宁妃头上去。你去派个人守在永寿宫周围,若有皇后的人出入,立即来回禀了本宫。”
宫女应一声退了出去。
惠妃却无心再睡,有些心绪不宁地思索起来——
今夜她确实没再派人害皇后。
那大闹景仁宫的猫是谁派去的?莫非是……永寿宫的。若永寿宫趁机对她不仁,也不要怪她不义。
钮祜禄氏的儿子,尊贵非比寻常,自在太子之下第一人。
惠妃眸光发狠,开始琢磨起将黑锅扣在宁妃头上,是不是也算少了个对手。
*
巳时始,冬日的一点暖阳洒在古柏树梢上,透出几分暖意。
赫舍里原本打算亲自去永寿宫一趟,却被两个丫头拦住。逢春叹息着给她拢了拢锦被:“梁太医不是说了吗,娘娘得好生躺着将养半个月。外头的事就交给奴婢们去办。跟了娘娘这么些年,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奴婢与夏槐也不必伺候了。”
她故意捡着重话说,叫赫舍里没法拒绝,只得笑道:“本宫自然是信你们的。好了,这便不去了,你替本宫走一趟吧。”
想了想,她又道:“先前十阿哥出生本宫没去,这回,就将那一柄紫檀嵌玉三镶如意,还有索额图送来的一挂柿子红玛瑙串送去吧。替本宫问个好,愿她事事如意。”
逢春福了福身,退出正殿,去后院东配殿开库房,取出赫舍里点名的两样上品物什,便带人去了永寿宫。
永寿宫是唯一一处与景仁宫规制相仿的宫殿。进门一座汉白玉嵌大理石影壁,绕过影壁走进前院,便能看到月台上的五间正殿。月台下有御路丹陛,丹陛两侧则种着两株海棠树,暮春时节最能迷人眼。
如今是正月里,海棠树自然枯着,芽儿都还没发。
宁妃正在屋中逗着十阿哥玩儿。
听说景仁宫来了人,忙唤入殿中,起身笑道:“昨儿十五,本宫原还想着去拜会皇后娘娘,只是怕扰了娘娘安胎的清净,便消了念头。没成想今日一早,娘娘竟派你来了。”
客气话听听便罢,逢春也回的滴水不漏。
她转而望向十阿哥,笑道:“皇后娘娘本想着亲自前来,只是身上不大好卧病在床,便由奴婢代劳,来给十阿哥添福送喜。这柿子红的珠串和玉如意也是娘娘亲自挑的,取个好兆头,唯愿您与阿哥事事如意呢。”
宁妃惊喜地接过赏赐,谢恩一番,又忙问:“娘娘怎么了,不是好好在宫中闭门养胎吗?”
逢春叹息:“昨夜,娘娘与荣妃、僖嫔二位主子看灯,走东夹道回宫的路上却被几只猫惊了凤驾,龙胎更是……不保了……”
她说着苦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看着正在暖阁炕上睡觉的鸳鸯眼狮子猫。
“那些猫说来奇怪,绕开了荣妃、僖嫔,专盯着皇后娘娘的步辇,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样,全然不似宁妃娘娘的猫儿这般乖顺。”
宁妃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
再问话时,她变成了一脸严肃:“本宫养猫,便能知晓猫平日虽懒,见到一种名为荆芥的草药,却会状似癫狂,兴许还能伤到人。宫中一向没有野猫,此事只怕是人为。可追查到什么线索?”
“人是没抓到,却捉到这几只猫儿。”逢春招手,叫外头的奴才将笼子提上来,“宁妃娘娘一向爱猫,奴婢忧主心切,便自作主张带了猫过来,想请您瞧瞧,可认得出这是哪处的?”
宁妃先头心中便有猜测,如今掀开了遮布瞧一眼,不免自嘲的笑了。
“这是本宫养在外朝东路猫房里头的一只,叫做团团,平日是个活泼性子。余下那几只猫,只怕也都是本宫的。”
逢春对此并不意外,只等着宁妃将话说完。
宁妃便松了口气。好在中宫今日之意,并非是怀疑她、怀疑钮祜禄氏有争夺储君之心。
接下来的话,她说得也便愈发真心实意。
“皇后娘娘既然信任,我亦不敢有半分藏私。前几日,惠妃以宫中有鼠为由,问本宫借了几只猫去,其中便包括这只团团。当时本宫也没多想,如今仔细琢磨,延禧宫确实是用不了七只猫来抓鼠。”
两人又对了一些细节,逢春心中一一记下,恭敬福身谢道:“宁妃娘娘愿意如实相告,奴婢不胜感激,定会将您的情谊转告皇后娘娘。”
宁妃犹疑一瞬,刚要说话,她的大宫女从外头匆匆进来,附耳道:“娘娘,有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在永寿宫外打转,被奴才们拿下了。奴婢瞧着面熟,像是延禧宫惠妃的人。”
宁妃蹙眉垂眸,望向托盘里头的的玉如意和玛瑙珠串。
——钮祜禄氏一向并无争储之心,只在意皇恩绵延之久。因而,她与姐姐相继进宫,从未站过队拢过人,只一心服侍皇上,为钮祜禄家族巩固荣耀。
如今,为了不叫十阿哥搅进漩涡,她不得不站出来,掺和一次闲事了。
宁妃顷刻之间想清楚了一切。
她看向逢春道:“惠妃的人在外头,被永寿宫抓了个正着。”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件事终究是本宫疏漏了,也……难辞其咎。蒙皇后娘娘不弃,本宫愿为景仁宫作证,延禧宫惠妃谋害中宫龙裔,实乃包藏祸心。”
*
这一整夜,该争取的、能争取的全都到位了。
申时二刻。
午后的阳光已经落在了院墙西侧。
后宫内贵人以上的娘娘、小主忽然都被请到了景仁宫内,最后,赫舍里又叫夏槐亲跑一趟,从养心殿将康熙也寻了过来。
西次间内人都到齐了,帝后分坐在黑漆螺钿的花鸟榻两侧。
赫舍里脸色苍白,却故意没做装点,就这般素着才能叫康熙升起偏爱之心。
她递了个眼神,夏槐便招手叫人将永寿宫抓获的奴才带进来。
康熙知道,闹得这般隆重,怕是与腹中的孩子有关。便问:“这是何人?”
赫舍里道:“昨夜,景仁宫内又进了几只猫,发起狂来挠了不少人……”
康熙震怒,沉着脸呵斥一声“放肆”。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做出这般肆意妄为,戕害中宫的举动。
他压着火气,忙侧身问:“舒舒可被伤着了?宣太医没有?”
“所幸,昨夜有甜瓜在前院守着,臣妾才算是无大碍。”赫舍里说着,特意捂了捂脖子上的伤口,“臣妾叫人抓了那几只猫,记起宁妃妹妹一向爱猫,便叫逢春去询问,看她可认得是哪个宫的。谁知,就抓到这探听宫妃消息的太监了。”
康熙仔细看了一眼那道靠近大动脉的伤口,眸色幽深。
帝王瞥向跪地的太监,冷笑一声,道:“朕记得你,延禧宫里头伺候惠妃的奴才。去永寿宫所为何事?”
那太监浑身打摆子,颤着音求饶:“皇上,奴才只是奉命办事啊,都是惠妃娘娘的吩咐,求皇上饶恕。”
康熙看向惠妃:“你派人盯着永寿宫,意欲何为?”
惠妃张了张口,复又沉默。
宁妃便扯开个嘲讽的笑:“惠妃这怕是做贼心虚,想来瞧瞧臣妾有没有将她指认了去,反倒露出马脚来。”
康熙听不明白这些谜语人的话,直问:“怎么回事?”
宁妃将惠妃借猫之事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末了又补上一句:“惠妃这一招即害了皇后娘娘的孩子,叫中宫有损;又转过来将黑锅扣在臣妾头上,叫皇上与十阿哥父子离心。难道,不是为着大阿哥一飞冲天做盘算吗?”
在座的嫔妃脸色都变了。
荣妃也适时附和道:“的确,这件事单看受益人,那一定是大阿哥了。”
太子之下十阿哥最为尊贵,若是除去了皇后和十阿哥,惠妃母子拿捏一个无人关照、单打独斗的小太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惠妃四面树敌,心中慌乱,面上强撑着暂且平静道:“宁妃可不要血口喷人。猫既然是你养的,自然就该是你放出去的。谁不知道钮祜禄家的实力深厚,说不想扶持十阿哥上位,本宫都不信,你猜皇上会信你这番污蔑吗?”
康熙的确对钮祜禄家有些意见,听了这话也不做声。
宁妃便起身立誓道:“钮祜禄满门一心侍奉皇上,从来没有参与党争、争夺储位之心。臣妾今日便可在此立誓,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惠妃敢吗?”
惠妃还真有些不敢。
但她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诬陷的,除了这句,再说不出旁的。
一直闷不做声的德妃忽然开了口,语气淡淡:“兴许,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呢?皇后娘娘也莫要因着一时着急,怪罪错了人。就像先前臣妾生五公主那日,其实并未授意宫人去请娘娘,还是画扇跟娘娘心近,自个儿跑去了,这才闹出一桩是非来。”
她挂着那抹虚假的笑:“画扇到底是娘娘赐下的,臣妾也不好说她呢。”
这话说的,宛若永和宫这些年受了天大的欺负。
赫舍里扬起下巴,笑意盈盈地看向德妃,眼中俱是不屑和轻慢:“德妃妹妹也别着急,当夜是你的大宫女玉烟请画扇来寻本宫,整个永和宫上下可都看在眼里呢。这事儿,咱们容后再谈。”
她又转头摆摆手道:“先扶宁妃坐下吧,哪儿就用得着发这样的毒誓了。”
等宁妃入座之后,赫舍里这才转向康熙。
“臣妾昨夜受了惊之后,便叫季明德去寻放猫的人,也算运气好,不仅被他抓到了那个太监,还带回了在夏槐身上染了荆芥草的小宫女。那宫女被抓时,怀中那罐荆芥草粉末还在,皇上自可审问。”
惠妃瞧见进来的两人,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扣住了座椅的扶手,这才没有失态。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分明了。
小宫女还算嘴硬,被仁喜如何对待,也只说是不小心撞上的夏槐姑娘。那太监就是个软骨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当场全都抖落个干净。
内务府包衣世家的派系,康熙都心中有数,索尔和的人自然也被记着。见梁九功点头确认,帝王闭了闭目,知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睁开眼,失望透顶地看着惠妃。
随后张口吐露:“贱妇!”
惠妃吓得腿一软,慌忙跪在地上,不住叩首:“皇上,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只不过想要报复夏槐罢了,从未想过戕害皇嗣,更不敢害皇后娘娘啊!”
“报复夏槐?”康熙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起身上前死死掐住她的下颌,“你只报复夏槐,朕与皇后便要痛失爱子,哪日你若再起报复之心,朕是不是也要被你谋害去性命!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负隅顽抗、抵死不认,当真是愧对了朕对你的期望。”
他狠狠将人推出去,惠妃便扑倒在地上,连着精心簪好的旗头都散落下来。
“传朕旨意,惠妃妒心过盛、枉顾性命,对中宫意图不轨,以至皇后失了腹中龙胎。今日褫夺封号,着降为常在,居延禧宫配殿,此后不许再与大阿哥相见!”
僖嫔为着赫舍里失去的孩子正有恨意,连忙起身道:“皇上,臣妾听闻乌拉那拉常在只许八阿哥的生母住在耳房,那里头冬冷夏热的,奴才们住着也便罢了,怎能叫诞育过子嗣的主子住呢。”
康熙早已忘了八阿哥的生母是何人。
但今日有这一桩事在前头,他难免气愤道:“毒妇,既然如此,乌拉那拉氏便只居耳房,叫八阿哥的生母……”
梁九功连忙递话:“皇上,是觉禅氏。”
“八阿哥生母觉禅氏晋为常在,居延禧宫东配殿!另外,大阿哥、八阿哥都一并送去乾东五所养着,只许觉禅氏前去探望。”
说完,就挥挥手叫梁九功去传旨。
乌拉那拉氏此刻瘫坐在地上,泪都流干了。
赫舍里却开口将人拦住:“皇上莫急,方才德妃既然对臣妾有不满,咱们今日就将事情一并说开的好。免得又一次传出中宫藏有私心的流言,臣妾也不好做。”
康熙冷冷瞧了德妃一眼,回身坐在赫舍里身边。
“好,就依舒舒的话。”
“画扇是臣妾送去永和宫的不假,但只是看在德妃当日初升嫔位,无人服侍,这才叫内务府送人过去。”赫舍里垂眸笑笑,“倒是臣妾做的多余了。”
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不满道:“是她不识好歹,没这个福分,舒舒莫要为此再劳心了。”
赫舍里回握了帝王,平和笑道:“要说清楚的。那日的事实在怪不到画扇头上,永和宫奴才这几年多有怨气,不是一次被本宫撞见,帮扶一二了。逢春,叫月红进来吧。”
德妃没想到,自己宫里的三等宫女,竟还与景仁宫有联系。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在意她的想法了。
月红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愿为画扇姐姐作证,当日是得了玉烟姐姐的嘱咐,她才去请皇后娘娘的。”
德妃终于忍不住:“吃里扒外的奴才。皇上,这般阴奉阳违的人,实在不可信啊!”
康熙蹙眉,看一眼德妃略显狰狞的面目,觉着实在厌恶,不愿去看。于是垂眸看那宫女:“抬起头来,你为何愿意为景仁宫说话?”
月红抬了头,面上还有没消散的旧伤,像是被打的。
“奴婢只是说实话。这几年,主子与延禧宫惠妃娘娘不对付,惠妃明里暗里给永和宫奴才们许多苦头吃,主子也从来不闻不问。奴婢在宫里做些洒扫浆洗、取炭取冰的活计,就曾撞见惠妃的人,被留在御花园……掌掴了许久,是皇后娘娘帮了奴婢,还给奴婢一罐药用。”
“皇上,宫人们都知道,景仁宫的奴才被主子善待,冬日里有新的棉服、手套和耳罩用。奴婢是真心敬仰皇后娘娘,绝无半句虚言。”
这些话说的真诚,满含感激意味,康熙是完全相信的。
他摆手道:“朕知晓了。你是个知恩图报识大体的,调来御前当差吧。”
扶额良久,康熙又开口:“乌雅氏,你上前来。”
竟是连封号都不愿唤了。
德妃心头一颤,奉命走到帝王跟前,如从前每一次在永和宫那般,低下头颅跪在地上。
康熙便伸手,重重给了她一巴掌。
“你的嫔位,当初是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今日既公然不念恩情反咬一口,扭曲是非黑白,朕便替皇后收回这多年来的荣耀恩宠,连同封号也全都拿走,要你重新做回你的乌雅贵人,居永和宫西配殿,好好反省己身!”
康熙处置完毕,回眸看向赫舍里,却见皇后并不瞧他,只挂着瘆人的笑意盯着乌拉那拉氏和乌雅氏,一副恨不得吞吃入腹的样子。
他心中叹息一声。
只降位份,终究还是罚的有些轻了。
可具体该罚到哪一步,才能叫舒舒满意,又不至于摁的太死伤了几位阿哥的势,康熙有些拿不准主意。
康熙负手在宝座前走了一个来回,仍无主意。顾问行此时从外头进来,奉上一册秘奏。
顾太监一向行事有分寸,康熙信他,便打开奏折当场阅览起来。
这是一册从钦天监刚送进宫中的奏文,乃南怀仁的汉人徒弟送上来的。
奏折上呈禀的是近日天象之事——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臣近日发觉荧惑星居守心星,实为灾异,于皇上龙体亦有损伤。只是昨夜,荧惑星突然离心星而去。昔年宋景公曾遇此象,福寿又添二十一年,特此呈与皇上,恭贺万岁爷为福星挡灾之大喜。”
昨夜,竟是昨夜……
那岂不就是皇后腹中的孩子替他挡了灾煞。
康熙失去的孩子太多了,多的他已经有些麻木了,这回若不是因着是赫舍里失去了孩子,只怕他根本不会有半分波澜。但此刻,当他得知是赫舍里的孩子帮他挡去了荧惑灾异,心中终于有了些复杂的难过。
若是保成如此……他根本不敢想。
帝王按下这万千情绪浮起的波澜,对乌拉那拉氏的不满也加重一筹,带上了一丝愤怒和恨意。
他继续往下看去——
“另外,荧惑星现世,亦是后宫起火的预警。还请万岁爷以宫中‘和气’为先,命内廷东方位的满人宫妃静心礼佛,素斋一年,方能化去煞气。”
奏文上所言,事事都戳中了康熙的心。
宫中昨夜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并未传出去半分。那便只能是长生天给予的启示了。
康熙心中斟酌片刻,便下令道:“年前水灾至今尚未有所好转,如今看来,还是朕太纵着后宫了。素心礼佛是一件赎罪的好事。朕就命永和宫乌雅氏、延禧宫乌拉那拉氏在两宫内设佛堂,每日抄经诵读,只食素斋,为山东、河北灾民祈福一年。”
乌雅氏颤着声:“皇上,那……一年之后呢?”
“一年后若灾民仍不能过好安稳日子,那也只能说明你们心不诚,便继续念着吧。”
他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跪地的两位妃嫔。
“顾太监,将这两宫的绿头牌也都撤下来。今岁,明岁,年年岁岁,朕都不想再瞧见这般叫人恶心的毒妇!”
第48章 续命(加更)
正月十八,乾清宫撤了丹陛上的两座万寿灯,天气也变得没那般冷了。
胤礽上午去尚书房,午后照旧在养心殿习字,一应事了,便带着小豆子跟在一位老太监身后,穿过东六宫北面的千婴门,进入内廷东路,终于到了乾东五所。
老太监时时弓身顾着他的步调,谄媚道:“咱们这儿比东六宫还靠北,因而也唤作北五所,叫太子爷受累了,奴才这就给您引路进二所去。”
乾东五所从西至东五间院落,分别被称为头所、二所、三所、四所和五所。
头所早年便被留给了大阿哥住,这次搬回来,原本是该由他带着八阿哥,一道住在这座南北三进的院子里,可大阿哥发了几次火,照看八阿哥的嬷嬷们没辙,只好将此事报给了梁九功。
今儿个养心殿发了话,八阿哥这才被准予搬去隔壁,与四阿哥、六阿哥一道居住。
老太监开了宫门,笑道:“咱们二所一下子住进来三位阿哥,便没那么冷清了。只是不知太子爷今日是来看望哪位阿哥的?”
过了个年,胤礽身形陡然长开许多,一双与赫舍里相仿的凤眸审视着太监:“孤来探望弟弟,有何区分?”
老太监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势,登时心惊,跪地叩首连呼:“奴才不敢。”
胤礽有心给他长个教训,免得日后拜高踩低,欺负了哪个不受宠的皇子,便没做搭理,径直进院中去。
这座三进院落,前院和中院都是“一正两厢”的格局,后院则只有正殿,兼两座耳房。每一进院落都设了几间配房,供照看阿哥的嬷嬷太监们专用。
胤礽原本以为四弟弟应当住在前院。
却不想胤禛将八阿哥安顿在了前头,自个儿带着六阿哥住中院,后院则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八阿哥胤禩已经四岁了,因被乌拉那拉氏养大,自小看人眼色讨生活,对着胤礽这个二哥亦改不了这种相处方式。
胤礽心中叹气,过问了几句,便留他继续习字读书,独个去了中院。
胤禩等人走远了,垂落眸子问嬷嬷:“二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嬷嬷面带得体的笑容:“八阿哥多心了,太子爷自然是一视同仁,每位阿哥都要瞧过一遍的。等下回太子过来,您该多多亲近才是。”
胤禩没说话,显然还有些旁的想法。嬷嬷便不再多言了。
三岁看大,这骨子里的脾性怕是难改。
……
胤礽站在中院矮墙边,正好能看到四弟在教六弟读书。
四阿哥去年满六岁之后,就出阁入尚书房读书了。如今只是简单教六阿哥读一读《增广贤文》中的格言谚语,倒是完全够用。
胤礽到时,他们正学那句“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胤祚听他四哥解完释义,歪着脑袋反驳:“四哥,我觉着这话不对!”
胤禛肃着脸:“人情淡漠,世态炎凉,到了紫禁城内更是常态而已,你往后……习惯便好。”
“可是,额娘与我们的感情也是一张薄纸吗?”
“怕是比纸还薄。”
四阿哥嘲讽一笑,一点也没给乌雅氏留情面。
他们的额娘若真顾念着母子情分,就不会先后数次对中宫恶意诋毁,叫他夹在中间难做;也不会乱服汤药,害死了一个腹中的妹妹,又叫才出生的五妹妹被送去慈宁宫。
胤礽听到这里,不由蹙起了眉。
这次为了护着额娘,也为了出一口气,是他私下去寻了南怀仁,以一张经纬仪的图纸利诱,叫南怀仁命人呈递了有关“荧惑星”的折子。
荧惑守心的天象不假;
至于其他的,没一句是真。
不过,他虽厌恶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却不愿几个弟弟也因此生分,成了敌手。听说汗阿玛将人都赶来乾东五所居住,便特意过来瞧瞧。
没想到,四弟弟的性情,还是受了很大影响。
胤礽叹一口气,扬起笑脸进去,自然而然接话道:“人情冷暖,也并非皆如纸薄,自有真意在。四弟弟即便不顾及二哥的心意,难道也不在乎六弟弟这份赤子之心了吗?”
胤禛陡然抬头,瞧见二哥竟然第一时间来看望他们,先是掩饰不住的惊喜,继而赶忙解释:“不是,我是说……额娘……二哥千万别误会!”
看着胤禛通红的耳垂,胤礽忍不住笑了。
四弟弟,倒也还没有那般左性。
能带的回来!
兄弟三人一同坐在窗前,读了一会儿书,又一同用了晚膳,胤礽才道:“阿哥膳房的吃食到底简单些,想来旁的一应供给亦是如此。往后有什么缺的漏的,亦或是想要的,都跟二哥说!”
他又拍胸脯道:“等明年六弟也进尚书房了,早膳午膳便都由二哥准备,下了学你们也可以来毓庆宫玩儿。”
这话给了胤禛和胤祚希望,在他们失去庇护之所的时候,很有安抚效果。
三人又闲聊几句,越发亲近。胤礽瞧着外头天色不早了,这才起身告辞。
今日,他还打算回一趟景仁宫。
*
景仁宫内,春色依旧未至。
赫舍里倚着南窗下的小炕桌,望向院子里的葡萄架出神。
胤礽穿一身杏黄色常服,身披黑狐端罩,从石影壁前绕过来时,赫舍里的眸子一下便亮了。
她不自觉挂上笑脸,吩咐道:“去把小厨房温好的鲫鱼豆腐汤端来吧,阿哥走了一路,定然手脚冰凉呢。”
逢春欣慰地舒了口气,连忙应一声去盛汤。
胤礽进来,赫舍里已经从炕边起身,熟稔地帮他解了端罩,笑道:“几日未见,瞧着竟是又长高了许多,已经能到额娘肩头了。”
胤礽笑起来,扶着赫舍里重新坐下,暗暗打量之后,察觉额娘的身子恢复的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母子俩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落胎之事。
胤礽不打算瞒着赫舍里,直接道:“儿子刚从乾东五所回来,瞧过了几个弟弟。他们一应吃穿都好,并无人苛待,还请额娘放心。”
赫舍里摸摸他的额头:“难为你每日苦读,还要分心为额娘周全宫中事务。”
“这也是我做哥哥的责任,怎么能叫额娘一人担着。”他歪头将自己的脸颊置于赫舍里掌心,“额娘已经独个承担了太久,也该叫儿子分忧了。”
赫舍里这几日总是感性一些。
闻言偏过头,用帕子掩住闷声道:“保成长大了。”
胤礽便笑着应一声:“儿子长大了,便能做额娘的倚靠了。往后额娘若是累了,随时都能靠着我休息。”
赫舍里破涕为笑,见逢春端着鲫鱼汤进来,打趣儿道:“你这小肩膀,且再长得壮实一些吧。来,小厨房煲了你爱用的鱼汤,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看胤礽吃饭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赫舍里等儿子用的差不多了,这才淡然笑着问他:“十六那日,钦天监关于荧惑星特意上书之事,你可知晓?”
胤礽正大光明的点头。
赫舍里便明了:“是你做的?”
“嗯。”
见儿子小小年纪已经有这般……城府,赫舍里也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心疼。
她只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帮了额娘许多。但往后你要学的是为君之道,且是贤君、明君之道,这样的计策你可以会,却得少用,明白吗?”
这样的城府若被玄烨知晓,只怕会引来更深的忌惮。
胤礽似懂非懂,但对额娘的话深信不疑,连忙点头:“儿子记着了!”
赫舍里松了口气,取过正为儿子缝制的新寝衣,继续做起来。
胤礽便静静在一旁看着额娘,守护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赫舍里这几日都郁郁寡欢的。
她原以为自己能够不在意失去的孩子,但没人的时候,却忍不住总想着——
康熙二十三年了,她也算是从鬼门关走过一场,难道就这样摆脱了既定的死路?可若真是摆脱了,她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就仿佛……偷走了未出生孩子的寿数,再度续命一般。
胤礽时刻留意着额娘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今晨,他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那梦里并非过往之事,反而像是处在与鬼魂相通的阴阳两界之间。
他在梦中见到了没能出生的妹妹。
想到妹妹梦中所言,他终是不忍心再看额娘消沉下去,折磨自己。
南窗外,廊下相继点起数盏宫灯,映得小炕桌前亮堂堂的。
胤礽坐在炕边,前倾着身子直视赫舍里,一字一句道:“额娘,昨夜儿子梦到妹妹了。”
“妹妹的模样玉雪可爱,只比儿子稍矮半头,大约是托梦来的。她说,若额娘日日牵挂思念,她与阿布卡赫赫争取来的十年,岂不就要白白浪费了。”
“她还说,希望额娘能好好活着。”
赫舍里缝制寝衣的手一顿,一滴血从指尖渗出来,很快染上了明黄的杭锦。
再抬眸,早已泣涕如雨。
第49章 造谣
季春之交,御花园里杏雨梨云,蜂蝶都忙活不过来。
赫舍里自打前头大哭一场,心结开解之后,身子好转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花房的人趁机献殷勤,给景仁宫东大墙底下搭了花架,栽满了开花正繁茂的黄木香,与院里的葡萄藤、古柏倒是相得益彰。
康熙过来时,越发喜欢盘坐在南窗底下。东暖阁望出去就是乱花迷人眼,他呷茶赏景,与爱妻说些前朝的烦扰之事,松快了不少。
“朕亲政以来,各省总督、巡抚私挪库银之事屡禁不止。挪用时美其名曰‘衬垫’,实则打着蒙混销算的主意。时日一久,户部无从稽查,民间亦是怨声载道。”
赫舍里对此事有所耳闻,却只问:“皇上定然是有主意应对了?”
康熙笑笑:“果真,舒舒最知朕意。”
“今晨朝会,刚刚议定了清查法,已经规定奏销驳察,且各省驻防官兵,须得先尽本省所收粮草支给;从前浮冒之人,也限各省都督一年之内追查完毕。此后,兵马钱粮数目,都由提督结状,按季送往户部,再不叫此等现象发生!”
赫舍里想,这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于是面上的笑容也真心实意了,还不吝夸赞:“皇上圣明,这一套钱粮清查法实施下去,我大清国本清正,自能福祚绵延,百姓们也必会念着万岁的恩德,铭感于心。”
康熙提起这件事,本就是想听爱妻夸夸他的。
闻言喜笑颜开:“此计推行,下头那帮老顽固伤筋动骨,又该跟朕跳脚了。好在有舒舒一如既往伴在身边,能叫朕心中平添许多慰藉。”
赫舍里这回没犹豫,温和笑着握住康熙的手:“只要皇上回头,臣妾总在身后的。”
共用午膳之后,康熙便要回南书房商议政事。
近来,因推行清查法之事,他对明珠、索额图两党多有不满。新、旧权贵为谋私利不愿退让,扯皮敷衍,叫帝王满心恼火,不过,这些他从未在赫舍里跟前显露过半分。
看着那身明黄朝服远去,出了景仁门,赫舍里才给夏槐递了个眼色。
主仆间自有旁人没有的默契。夏槐行至明间,笑着将廊下的两名宫女派去打理花草,又关上门回来。
赫舍里一手扶着炕桌,蹙眉道:“本宫听闻,皇上议定清查法多有阻挠,其中便以明珠、索额图引领的新旧两党为首,全然不顾皇上的颜面。”
逢春一向管着与母家联络之事。
闻言也忧心叹息:“此事唯一庆幸的,便是娘娘虽病了些日子不理宫事,但索额图到底还有所顾忌。这回,主要是明珠的新派闹得狠一些,索额图反倒事事缩在后头跟着试探,没当出头鸟。”
赫舍里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忍不住骂道:“一眼不瞧着便要犯蠢,真是没一日叫本宫省心的。”
两个宫女都没吭气儿,心中默默认同娘娘的话。
赫舍里斟酌片刻,嘱咐逢春:“你去给他递个话,皇上如今多在南书房议政,防着他二人,他若还要试探圣心不知悔过,这个保和殿大学士也不必当了,本宫会亲自回禀了皇上,连同内大臣、议政大臣的职务都给他一并夺去。”
想了想还觉不够,又添了句:“如此妄为,太子太傅自是也不必做了!免得牵连了保成。”
她挥挥手叫逢春去做事,自个儿润了口茶,细细思索起来。
康熙二十三年的事,她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索额图就是这一年因为对心裕、法保两个弟弟教导无方,惹出是非,被皇上一连夺去内大臣、议政大臣和太子太傅之位,只任个小小的佐领。
如今想来,心裕、法保怕只是个惩治的由头,根本原因还在索额图自己身上。
简直是个不全力压制,就要张牙舞爪骑到头上的老货!
赫舍里闭目,平了平心气。
她决意叫儿子出面,好好治一治索额图。
*
胤礽近日在尚书房开了窍,许多学问一点就通,读书的进度自然快了许多。
张英知晓此事,也没忙着叫他甩下旁的阿哥,去念《资治通鉴》、《史记》、《汉书》之流,只是每日会多给他讲习一些拓展的杂书,以求触类旁通,对所学也能进一步巩固。
今日正好提到了明末的一部兵书《投笔肤谈》。
其中有一句“因隙间亲,因佞间忠,因疑间废,诳其语言,乱其行止,离其心腹,散其交与”。不知为何,张英觉着很是适合如今的太子,便提了一嘴。
言罢,他看一眼自家儿子,便去考校旁的阿哥们。
张廷玉明白他父亲的意图,低声问胤礽:“这话其实讲的是离间计。太子可能听懂大致意思?”
胤礽稍作思索,试探着分析:“是要利用对方的矛盾来离间亲信,以猜忌和奸佞叫他自费忠良,再混淆舆论,干扰行动,心散了,同盟自然也就瓦解了?”
张廷玉点头,夸得毫无技巧:“没错,太子殿下聪慧。”
他依然保留了汉人称呼“殿下”的习惯。
而胤礽也不去刻意纠正。不管称呼太子、太子殿下,或是二阿哥,本质上张英父子都是全心全意尊重着他,并授他以学识。
为臣着忠心,上位者又何必计较太多细枝末节呢。
张廷玉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不对,有些羞赧地瞧了胤礽一眼 。但见太子那双凤眸仍旧带着盈盈笑意,也就放心下来。
父亲说的没错。
——太子殿下对待汉人,实则是比皇上要公允亲近许多。
张廷玉轻咳一声,继续道:“堡垒易守难攻,从内部瓦解才是最为巧妙省力之策。人聚集的地方就总会有矛盾,而能够捕捉到其中裂缝的人,便能用好离间之策。”
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疑惑。
父亲近日常常侍奉南书房,知晓朝局细微变化。今日提起这句,莫非是……有意提点着二阿哥吗?
……
不管张英有心或是无意,胤礽确实是上了心的。
索额图的事情,他先是在毓庆宫听小豆子提了一嘴。随后去景仁宫请安时,额娘也跟他将前因后果都讲清楚了,还授意他好好治一治这个犯糊涂的叔父。
额娘愿意卸下一部分担子交给他,胤礽自然比谁都欢喜。
十一岁的太子爷一本正经打包票:“这可是额娘交给儿子的头一份差事,儿子必然办的漂漂亮亮的,不叫额娘再有操心之处。”
这样一来,往后有什么事儿,额娘就还会寻他了。
赫舍里看儿子一脸的跃跃欲试,仿佛要去领兵打仗,心头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连声叮咛道:“那毕竟是你的叔外祖,收敛着些,免得御史们参你个亲缘淡漠,殴打长辈之罪。”
胤礽瞪眼:“儿子才不会打人呢,可怕得很。”
赫舍里:“……”
她忍着笑意:“好好好,算额娘曲解你的意思了,给你赔礼。过几日你汗阿玛要去南海子春猎,到时候索额图、心裕和法保也会一道随行,你见机行事吧。”
胤礽早已经迫不及待啦!
*
春猎那日,正是南海子草嫩水清之时。
胤礽今日不必去尚书房读书,换了一身行围专用的行服,踩着鹿皮靴,竟也显出几分清贵王公的气韵来。
到了南海子,趁着康熙去跟蒙古前来谒见的几个王公前去打猎,胤礽去寻了索额图。
索额图正引着几个党羽、法保和心裕不远不近地坠在皇上身后,尽一尽满臣戍卫的本分。瞧见太子爷骑着一匹黑马追过来,索额图连忙调转马头,皇上都不顾了。
一群党羽自然呼啦啦跟着,蜂拥而至。
胤礽心下扶额,面上却对着索额图笑得极为温柔:“不必行礼,孤远远瞧见叔外祖的身影,便想来问问,你近来身子可好了?”
党羽们面露震惊之色,暗自交换眼神。
从前,太子爷可从来不在朝臣面前称呼索相为“叔外祖”。
索额图亦是受宠若惊,顾不得胤礽话里头奇怪之处,连忙在马上弓着身子回道:“奴才身子很好,劳太子爷挂心了。不知太子爷近来如何?娘娘……可曾安好?”
胤礽一一耐着性子回他:“孤很好,额娘亦已好全了。孤就是……有些担心叔外祖……”
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最终,还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索额图自个儿也摸不着头脑。
他好得很啊!一顿能吃大半斤的牛羊肉,单吃饽饽也能啃完一屉,太子爷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索额图对胤礽有一种天然的滤镜。
他只当是皇后娘娘前阵子落了胎大病一场,着实吓着太子了,所以才会这般担忧自个儿的身子。
索额图又是感动,又是愤懑。
他忍不住想,乌拉那拉氏实在可憎,可谋害中宫子嗣,背后未必就没有明珠的手笔。他总归是要在前朝把这笔账算回来的!
于是,索额图一脸严肃拱手道:“太子爷放心,只要有奴才在一日,赫舍里家便垮不了,也定然不会叫您和娘娘再受奸人暗算。”
胤礽看着他,感动到热泪盈眶。
随即连忙转转头遮掩:“叔外祖的身子最为要紧。孤……想跟心裕和法保说几句话,你们先行一步,去追汗阿玛吧。”
索额图尽心扶持二阿哥十一年之久,还是头一次……头一次被阿哥这般亲近对待。虽然言辞之间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浑不在意,欢喜地应一声,带人打马离去。
心裕和法保两个怂包纨绔则战战兢兢留下来。
等人都走干净了,这处临水的草场只余下清风漾起层层叠叠的绿波。
胤礽肃了面孔,琚于马上,像个帝国储君一般审视这两人许久,终于叹息一声,道:“你们成家多年,倚仗索相,骄纵跋扈。即便中宫训诫了几年严加管教,也丝毫没有长进。这般形状,是想要叫外叔祖去了都不能安心吗?”
说完,太子爷还憋红了眼。
心裕和法保原本还在检讨回忆,想着自个儿最近有没有干什么荒唐事,叫太子爷抓住了把柄才留下来训斥一顿。
结果没想到……这、这还不如训他们一顿呢!
法保吓得直打磕巴:“太太太……太子爷,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啊。”
胤礽冷笑:“孤从不开玩笑。”
孤这叫……谋略。对,谋略!
心裕比法保还怯懦一些,虽说是个没出息的纨绔,可是一不赌钱,二不斗蛐蛐,三也不侵占田产欺压百姓,唯好美色,还都是过了明路问过意愿,才抬回府中的良家子。
他守着一院子的小妾就能过得很好啊!
如今知道三哥将死,他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吗?
这没出息的哥俩登时抱头痛哭起来。
胤礽就没见过哪个长辈还能当着晚辈的面哭成这副熊样儿的。
他好奇地多瞅了两眼,轻咳一声:“别哭了!叔外祖的身子撑不了几个月,你们与其哭,不如好好想想,要怎么将赫舍里家的荣耀留住吧。”
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叔外祖瞒的很好。树倒猢狲散,他若走了,索党党羽尽散,赫舍里家难免式微,孤亦会受到影响。所以,你二人也得守口如瓶,明白?”
懒散的怂包纨绔,一向对危险的警觉性很高。
闻言,心裕和法保连连点头应是。
过了一会儿,法保低声询问:“太子爷,这事……要不要告诉大哥啊?”
索尼生前育有六子,索额图仅为第三子,心裕和法保则分别为五子、六子。他口中的大哥,便是长子噶布喇——胤礽的亲外公,也即是赫舍里的阿玛。
赫舍里家只出息了一个索额图。
除此之外,府中也就噶布喇能拿事定主意的。
胤礽垂眸思索片刻:“也好。噶布喇今日没跟来南海子,等回府之后,你便替孤转达吧。告诉他,躲在背后清享了这么些年,也该出来扛事了。”
三人又略说几句,胤礽便红着眼打马离开,主要是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等法保和心裕追上围猎队伍,索额图抬眼一瞅,怎么成了两个大红眼圈的弟弟。
他好笑:“被太子爷教训了几句?”
两人蔫蔫儿点头,都不敢抬头看他们三哥。
索额图便拍拍两人肩头:“无碍。既然只是训斥两句,便是小事,你们记得莫要再犯就好。”
法保听着这话,简直像是三哥临终前的谆谆教诲。热泪上涌,激动道:“记着了,三哥安心吧,我一定改!一定改!”
心裕也连忙随声附和。
索额图挑了挑眉。
太子爷教训几句,竟这般有效?他平日说的口干舌燥,五弟六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顽石一般,不见回应啊!
要不,等得闲了去毓庆宫讨讨经?
……
一场风波在暗处窥伺时机,索额图却对此一无所知。
浑浑噩噩结束了春猎,归家之后,心裕和法保便忙不迭冲去东跨院寻噶布喇。噶布喇刚下值回来,正在用一盅酸汤底的鲜鱼。
等两个弟弟抽噎着说完话,他便一口也吃不下了。
噶布喇老泪纵横二里路,从西跨院奔去索额图院里,瞧了他一眼,又一路狂奔回书房。
他点灯熬油苦读一整夜,誓要在索额图死后撑起赫舍里家来。
当年阿玛(索尼)日日斥责他们五兄弟加起来也不如一个索额图的脚后跟,便撒手不教养他们了。
如今可好,索额图要死了!
他他他……他可不得临阵磨枪嘛。
*
三月中旬,有些流言在索党一脉慢慢散播开来。
最初也实在不知是谁透露的,说“当朝索相在宫中秘密瞧过太医,都束手无策,怕是没法儿治了”。
这事私下传了几日,越发离谱起来。
——衍变成“钦天监算好了日子,索额图今冬大限将至”。
索党们不敢言语,私下里却都摆出一副暗中观察的样子:
“赫舍里家那两个纨绔……最近是不是学乖了?”
“那噶布喇多少年的草包了,今晨跟我冒出一句《史记》的‘文武并用,长久之术’,还当他是中邪了!”
“我听说……棺材都备好了……”
索党首领大限将至,却分毫未向底下透露,一众党羽心底也犯嘀咕。他们是旧派勋贵不假,可若是索额图去了,朝中无人能与明珠抗衡,只怕要势弱。
如此一来,若还因着钱粮清查法惹得圣怒,岂不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于是,隔几日再上朝,索额图就傻眼了。
明珠为首的新党依旧对清查法抠着细节,不愿让步;
可索党却背着他忽然全都转了性,大赞皇上圣明,夸这清查法哪儿哪儿都好,请务必当即实施。
康熙大喜过望,连带着看索额图都顺眼许多。
索额图忍着满心疑惑迷茫,终于在回到府中爆发了。大哥竟然带头给他备了一口棺材!
赫舍里府关起门来,鸡飞狗跳一场,终于弄明白了这件事。
——他们全被太子爷唬了!
索额图连日来的疑惑尽数解开,却实在不明白太子爷为何这般对待他。趁着余怒未消,径直去了趟毓庆宫。
胤礽正坐在惇本殿,似乎等候多时。
索额图满腹疑惑憋屈,在望进那双通透的凤眸时,忽然有些犹疑起来。
他上前跪地打千,等胤礽叫了起,却也俯着没动弹:“奴才……还是想听太子爷亲口给个说法。”
胤礽便起身,立在他面前:“孤将谣言传开之后,你觉着……赫舍里府中家事如何?”
索额图直言:“法保、心裕不再胡闹,大哥也……上进许多,前儿还得了皇上一句夸赞。”
“这便是了。你倒了,他们没有依靠,自然会学着立起来。”胤礽蹲下身,眸中带着笑意与索额图对视,“朝中亦是同样的道理。旧党不会因你死去散尽,而是想法自救,抱上汗阿玛这条大腿。”
“你若继续肆意妄为,不好好针对新党,而三番五次与皇父作对,你猜,皇父还愿意留着你吗?”
索额图惊出一身冷汗。
他脑中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想叩首跪谢,却被胤礽抬手扶住了额头。
大清的皇太子站起身,淡声道:“去吧,回去好好想想额娘从前的叮嘱。想清楚了,再入朝为汗阿玛做事。”
“索额图,孤不像额娘那般好脾性。”胤礽笑了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
养心殿内。
康熙也听说了皇太子戏弄大学士索额图之事。
他将兔崽子拎到自个儿跟前,揪着耳朵问:“朕的臣子就是这般给你玩闹的?”
“谁叫他不乖乖听额娘的话!”胤礽往他阿玛怀里头一扑,哼唧道,“额娘才生病就敢嘚瑟,哼,儿子给阿玛出气呢,阿玛不夸奖也就罢了,怎么还打我。”
康熙又气又好笑,想到清查法确实因为儿子这一闹腾顺利许多,也就改揪耳朵为弹脑壳。
“人小鬼大!往后可不许了,你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是御史台参你的折子吗?”
康熙抬起下巴,示意儿子去看被奏章摞满的御案。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蹭着康熙的下巴撒娇:“有汗阿玛在,儿子不怕。”
康熙哼笑一声,看样子是打算轻轻放过了。
过了片刻,他又探问:“索额图前后被你戏弄了好几回,这次愤然寻上毓庆宫,就没说些什么?”
胤礽眨眨眼,挠头道:“索额图就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的腿哭了一场。儿子摸摸他的脑壳,安慰他都是开玩笑的,他就就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康熙:“……”
索额图只要遇上保成,还真是……没下限啊。
第50章 开窍(加更)
三月末,正阳门外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烧起来的那片儿,正巧是外城汉人百姓聚集的民居,起火原因不明。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司坊巡捕营未能及时灭火,加上春三月的北风一吹,导致火势越烧越旺,最后竟烧到了正阳门墙根下。
打从明朝起,正阳门作为京师内城的正门,便有“前门”之称。
康熙如何能容忍自家大前门被烧了许久,才听顾问行说完,便拍了案几,起身要出宫去。
梁九功吓了一跳:“哎哟,万岁爷,这可使不得。您派奴才去代劳也成啊,哪儿能叫您去那地方。”
康熙嗤笑一声,拿脚踹他:“火烧了大半个时辰,司坊巡捕营无一人察觉,还能办好什么差事。京师重地,朕眼皮底下他们都敢如此偷奸耍滑,还不知再远些要如何。”
他说着,摘下朝冠置于御案上:“今日朕不去杀鸡儆猴,震慑一番,难不成等着哪天火烧到乾清门来吗!去,给朕寻身轻便的常服来。”
梁九功苦笑着应一声,往配殿去取。西次间里头探出个脑袋:“阿玛,带我一起吧?”
康熙眼皮未抬:“今日的《淳化阁帖》可都练妥了?”
“孔琳之的《日月帖》、王僧虔的《刘伯宠帖》都按照要求练好了,儿子还多写了十张李邕的《晴热帖》。”
胤礽恭敬作答完,期待地看着康熙。康熙便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将练好的字取来瞧瞧。
梁九功取了件蓝色簟锦纹的常服袍,康熙一边看着胤礽的字,一边抬手由他换上。衣裳换好,他也翻阅完了。
点头道:“还算有进益,朕就遂了你的愿,一道去吧。”
到了正阳门,一等侍卫阿灵阿奉命前去指挥灭火。康熙则在城楼上,只盯着外城那些涉事官员们,一句话未说,那帮人便已吓破狗胆,赶忙按着钮祜禄侍卫的吩咐忙活去。
胤礽瞧着阿灵阿的身影,也就比自个儿大四五岁的样子,问:“汗阿玛是打算给他升官吗?”
康熙抬手敲他脑壳:“朕教过你多少次,看破不点破。”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着跟胤礽解释起来。
“阿灵阿是遏必隆第七子,也是温昭皇贵妃、宁妃同父异母的弟弟。钮祜禄家子嗣众多,如今虽是宁妃的胞弟法喀承袭一等公的爵位,可朕冷眼瞧着,那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或迟或早,爵位还得落到阿灵阿头上。”
胤礽知道钮祜禄氏于大清的份量,便暗暗将此人记下来。
父子二人看着大火逐渐灭去,只余下黑烟滚滚,废墟残垣。耳边是烧毁的房梁木架不时坠地,以及远远传来妇人孩子的哭泣声。
胤礽吸了吸鼻子,觉着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被这黑烟呛到了。他连忙双手撑在城楼的垛子上,使劲儿向外探望——
咦,那边帮忙灭火的两个人有点眼熟,再看一眼。
诶嘿,巧了。
不是心裕和法保嘛!
胤礽拽了拽康熙的袖筒,指向两人所在的方向:“阿玛您看,是索额图的两个弟弟也在帮着灭火。不过他们好像不擅长,自个儿都成了一块炭!”
康熙也瞧见这纨绔弟兄俩的惨样,抬手拍了拍儿子脑门:“那跟索额图一般,也是你的叔外祖,没大没小。”
事实上,帝王心里却有些欢喜。
儿子不亲近赫舍里家,他总归能少一份忧虑。
康熙回神,将今日自发留下救火的官员、勋贵子弟一一记住,又扫一眼那些个玩忽职守的,不由冷笑起来。
康熙十四年,纳兰明珠调任吏部尚书之后,往京师里头塞了大半自己人。
因而今日放眼望去,犯事的全是明珠党羽!
他等不及回宫再颁旨了,当即吩咐梁九功:“传朕旨意,将此次玩忽职守之涉事官员,自十四年之后调任京师者均做革职处置,其余人等罚俸一年,留任待观。另,都察院左都御史科尔坤、大学士索额图之弟心裕、法保等人自发灭火有功,酌情嘉赏,以兹鼓励。”
梁九功应一声,忙吩咐小黄门前去寻南书房行走拟旨、传旨。
皇上虽然只字没提明珠,但……明相的脸只怕是要丢尽了,还得折损不少人。
这回,还是索相更胜一筹。
*
转眼迈入四月中旬。
康熙先后调整数次,总算是批准了工部侍郎苏拜会同福建提督姚启圣议定的“管理台/湾奏疏”。
景仁宫内,帝王再度向皇后邀功。
“此番,朕在台湾预备设立一府三县,留总兵一人,副将二人,水路八营防卫军八千名。”康熙笑吟吟向赫舍里简略介绍一番,继续道,“往后年节,景仁宫便能享用台/湾供来的御果了。”
赫舍里难免掩唇笑起来:“臣妾哪儿就那般贪嘴了,皇上这话可没寻对人,该对保成说呢。”
一晃小产数月,她如今身子恢复好了,越显出几分沉心静气的雍容来。这会子嫣然展露笑颜,倒有几分牡丹花开的国色意味。
康熙支着脑袋瞧了半晌,才分给儿子个眼神。
“朕给了舒舒的,保成自然也能沾光。”
胤礽少年老成地叹一口气,距离康熙远远的坐着,一点儿也不爱听他对额娘嘴甜,只觉着浑身鸡皮疙瘩又要起来了。
康熙便逗笑了:“兔崽子,都满十一岁了,还是个不开窍的。”
赫舍里也忍不住被儿子牙酸的小表情逗笑了,嘴上却袒护:“皇上说什么呢,才十一岁,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再过几年他总归是要长大成人的,难道还怕他没有娶妻生子的一天吗。”
作额娘的,只盼着这一天慢些来。
康熙亦感慨地叹了一声,想起一桩正事:“明年,大阿哥也要十四岁了,该给寻两个格格侍候着。乌拉那拉氏……如今不能照应这事,舒舒……”
帝王很清楚乌拉那拉氏究竟对中宫做了些什么,到底还要脸面,没将剩下的话说完。
赫舍里便笑道:“大阿哥对臣妾多有防备之心,若由臣妾挑选格格入乾东五所伺候,他怕是不肯要。”
康熙赶忙道:“这事儿自然不劳你做,朕亲自给他塞两个便是。”
赫舍里问:“皇上打算从大选的秀女里头慢慢挑好的?还是只用内务府小选?”
康熙意味深长笑了笑,摇头道:“两者都不用了。”
“今年九月末,朕打算带着你与保成南巡,体察民情,详知吏治。”他看着赫舍里脸色微变,又解释,“舒舒安心,一应沿途所用,朕都会令在京所司储备,绝不取用于民。”
赫舍里表情依然有些微妙,但见帝王兴致颇高,还是点了头。
她问:“皇上南巡,与给大阿哥选格格有何干系?”
康熙盘腿坐好,将自己脑中的规划兴致勃勃讲给爱妻。
“此次出行,朕打算沿永定河走顺天府,途径山东,便要前往泰山祭祀。等到从江南回程,再走曲阜孔庙行三跪九叩的祭拜大礼。届时,为大阿哥挑选格格的事儿也便不必等到大选了,朕就在南巡途中,从底下的满汉官吏家中,各选一人带回京师。皇后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里,透露出的消息颇多。
最重要的便是祭拜孔庙,看来皇上要对汉臣多有倚仗,才会行此举。
而大阿哥的格格一满一汉,亦能说明这一点。
赫舍里想明白这些,笑着恭贺道:“皇上的想法甚妙,到时候也能留意着阿哥的喜好,岂不一举两得。”
康熙倒没想到这一点,拍着大腿连声赞誉。随即,笑着看了一眼胤礽,又问赫舍里:“保成眼瞧着也不小了,要不要再给他也选两个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