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2日一早,北页分局会议室的气氛十分压抑,孔兵咬着烟,眼里布满红血丝的样子让他显得更加凶狠。“朱家母女的来历还没查到,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小花。”
以前户籍管理不规范,城市里来来往往的人口里有很大一部分没有户口和身份。朱家母女好歹还在庙平街做过生意,继续查下去的话,也许能发现线索。而曾莉提到的小花就仅仅是一个名字,甚至可能她的本名不是小花。这要如何查起?
自从确认曾燕在十年前换过人,这起案子就朝着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警方掌握的线索越来越多,她遇害的真相却似乎越来越远。
陈争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更复杂的案子,但这次不同,他不再是站在帷幕中央的那个人,北页分局的实力也远非他当年手下的那群人能比。他坐在角落,像个旁观者似的看了孔兵一眼。孔兵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如果主心骨动摇,那接下去的工作就会很困难。
“孔队,你多久没睡觉了?”忽然,一道轻松得格格不入的声音传过来,会议室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震。
陈争视线调转,看到鸣寒夹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把一瓶无糖乌龙茶摆在孔兵面前。孔兵在眼皮上按了按,“没事。”
“有事。”鸣寒却说:“孔队,我在你们竹泉市,算是个外人,对侦查起到的作用有限,上级派我来,还有个任务,就是盯着你。”
孔兵诧异,“盯着我?”
“盯着你劳逸结合,不然你这个主心骨累得下了火线,我这个外来的神通再广大,恐怕也要抓瞎。”鸣寒说这番话时脸上带着笑容,像是和好兄弟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凝重的气氛一下子松快许多,孔兵常年绷着的脸抽了两下,竟是也挤出一个笑容,“脑子确实有点转不过来了。”
“没关系,可以边休息边听听我昨天摸到的线索。”鸣寒食指在文件夹上轻轻点了点。
陈争昨天忙着给曾莉做问询,没留意鸣寒去了哪里,这才想起这家伙似乎已经有大半天的时间没有在自己跟前闲晃了。鸣寒从文件夹里拿出两页纸递给面露好奇的孔兵,“我在庙平街给老人家们当了半天孙子。”
此话一出,几个年轻的刑警低声笑了起来。鸣寒也跟着笑,接着道:“打听到这朱家母女到庙平街时,朱家女人带着的孩子还小,热心的老人家照顾过她。她说自己有丈夫,但丈夫在外面很忙,不能回来陪她和女儿。”
鸣寒顿了顿,“我就不老是女人女人地说了,她名字可能叫朱玉茉,女儿叫朱倩倩,但这两个名字都只有音,字是哪两个,现在还不能确定。户籍里面没有这两个人,这一点是肯定的。”
老人家们从来没有看到朱玉茉的男人来到庙平街,都觉得她上当受骗了,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太辛苦,甚至有人劝她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她长得好看,厨艺又好,没有拖油瓶的话,很容易再找个好人家嫁。
她是怎么说的?
她温柔地抱着女儿,说既然自己厨艺好,那就有在城市里站稳脚跟的本事,为什么还要丢掉女儿呢?
最早,她不是在自家开凉拌摊,她住的房子也不是她的。庙平街一带很多有户主,但没人住的房子,她找了户住进去,后来户主回来,也没有跟她孤儿寡母一般见识。她在附近的馆子给人打工,也去工地卖过盒饭,还在车站附近卖过炒饭,后来才卖起凉拌菜。
一些心理龌龊的男人觊觎她的美貌,并且知道没人保护她,时常出现在凉拌菜铺附近,骚扰她、调戏她。她是否受到过伤害,无人证实,但老人们含蓄地表示,她可能被侵犯过。至于曾群,此人是出现得较晚的人,朱玉茉失踪后,还有男人来找过她,但曾群似乎没有再来过。
孔兵揪着本就很短的头发,“曾群,真假曾燕,朱玉茉,朱倩倩,再加上一个小花,这些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阵沉默后,大家开始讨论。
“假的曾燕知道曾群当年害死了朱玉茉,她手上有曾群的把柄,所以曾群在病重时不得不听假曾燕的话?”
“那真的曾燕又是怎么失踪的?曾群再没有人性,那也是她女儿,人突然没了,他不至于完全没有反应?”
“小花带走了曾燕?曾群知情?但这对母女消失这么多年,也说不通啊?”
“除非是曾燕自己想要摆脱本来的身份,她恨曾群……”
陈争静静地听着这些观点,有种不安的感觉——他们已经被线索所绑架了,看似仍在运转,实际却被引向了错误的轨道。现在所有人都忽略了在曾燕换人之前失踪的尹竞流,还有冯枫等人。出现在“曾燕”家中的女人至今没有找到,也是个奇怪的地方。“曾燕”常年在小吃巷做生意,属于附近大部分人都眼熟的存在,那么能被她带回家的朋友,排查起来应当不难。除非这人并不在“曾燕”的社交圈里。
陈争独自离开会议室,来到小阳台。秋天的风吹起来实在是惬意,但他此时的心情和惬意全不沾边。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他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果然是鸣寒。
“你不开会,来这儿干什么?”陈争说。
鸣寒扬眉,“这话不是该我问你?是谁先跑出来?”
陈争不接,拨开鸣寒肩膀,要往走廊里走。鸣寒追出来,“去哪?”
“再去枫书小区看看。”陈争说:“在缺少拼图的情况下寻找动机,掉进逻辑陷阱是迟早的事。”
枫书小区的生活基本恢复了原样,之前北页分局刑警在排查中带着“曾燕”手机中的照片,问有没有人见过照片中的女人。倒是有一人说好像见过,但既不知道她的身份,也说不出她和“曾燕”的关系。
鸣寒跟着陈争一同来到小区,陈争还没下车就说:“你那位朋友在“曾燕”旁边摆摊。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吧?”
鸣寒:“啊?”
陈争说:“别啊,你刚被‘发配’来,就有一个摆摊的普通朋友?骗三岁小孩?”
几秒后,鸣寒笑了声,“是,不普通,但他是什么身份,我暂时不方便说。”
陈争点头,“理解。不过请他帮个忙应该没问题?”
鸣寒正色:“什么忙?”
陈争道:“和他聊聊而已。好歹摊位在‘曾燕’旁边,他可能无意间就知道了一些其他群众不知道的事。”
须臾,鸣寒说:“是这个理。”
上午,占据着小吃巷的是菜贩子和早餐贩子,郑香雪的妻子也在摆摊,看到陈争过来,她下意识缩起脖子,不肯与警察对视。陈争只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小超人冰粉摊子的位置上,现在是一个卖熨斗糕的大姐,上午卖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她正在收摊。
陈争回头看鸣寒,“你就让我自己找?”
鸣寒无辜抬抬肩,“我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超哥。”
正说着,陈争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品超拖着一个买菜小车,从巷子另一头走来。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鸣寒笑道:“哟,真来了。”
刘品超是那种丢在人群中会被淹没的人,面相发苦,走路不爱直视前方,总是低着头,脚踏实地到了刻板的地步。鸣寒喊了声:“超哥。”他才目光呆滞地抬起头,看到鸣寒也没什么反应,倒是看到鸣寒身边的陈争时,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陈争上前,“超哥,有空聊聊吗?”
刘品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鸣寒,鸣寒点点头,他才说:“换个地方。”
在小吃巷摆摊的人大多像“曾燕”、郑香雪一样住在小区里的老楼,有的人即便原本不是住在里面,也会因为方便、房租便宜而搬过去。刘品超也住在老楼里。他带两人来到自己家中,想找两个杯子,鸣寒赶紧叫住他,“超哥,不用麻烦了。”
刘品超于是回到桌边,没有波澜的眼睛看着陈争,“你想和我聊什么?”
陈争拿出照片,“这个女人,你有没有印象?她曾经去过‘曾燕’的家,可能和‘曾燕’案有关系。”
刘品超只瞥了一眼,“你们的人来找过我,给我看的也是这张照片。我没有见过。”
陈争预料到是这个答案,刘品超的摊子挨着“曾燕”的摊子,分局排查时肯定不会漏过他,他要是能提供关键信息,排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停滞不前了。
“没事。”陈争收起照片,“那‘曾燕’平时和你聊过些什么?不必什么都说,捡你印象比较深刻的。”
刘品超把玩着手上的老茧,鸣寒像个初来乍到的小朋友,好奇地参观着屋里的陈设——其实也没什么好参观的,无非是上个世纪的家里留下来的老柜子老摆设。
“她喜欢问我家里的情况,有几口人,是哪里的人,为什么来这边做生意。”刘品超开始讲述,“像上了年纪的人,但不同的是,她不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剖根问底,就像……随口聊聊,不说就算了。”
陈争说:“那你跟她说过多少?”
刘品超摇头,“我什么都没说,她也不生气,而且忘性有点大,过段时间又问同样的问题。”
鸣寒说:“‘曾燕’年纪轻轻,跟一个中年男人聊家庭,这……”
刘品超说:“不止我,下午买凉拌菜的人少,她还和其他摊位上的人聊,给我的感觉就是……”
“她对别人的家庭很好奇。”陈争说:“或者说,向往?”
刘品超表示赞同,“但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又不愿意组成家庭。”
陈争想了会儿,“她是不是都找年纪大一点的人聊家庭?”
“好像是,年轻一点的就随便聊聊吃的,最近的生活。”
陈争描摹出个大概,“曾燕”向往的并不是婚姻生活,而是原生家庭,父母健全。这很可能是真曾燕愿望的投射,但经过了什么,投射到假曾燕的行为中?
陈争问:“‘曾燕’还跟你聊过别的事吗?比如她不干活时干什么?”
刘品超说:“她上午会去跳广场舞。”
陈争眼睛一亮,这是一条警方尚未掌握的线索。
“广场舞?哪里的广场舞?”
刘品超摇头,说不出具体的地方,那是今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夏天冰饮的生意好做,刘品超上午就出了摊,还把部分配料放在隔壁摊子上。不久看到“曾燕”大汗淋漓地回来,看到他已经出摊,有点惊讶,很快又笑起来,“超哥,今天这么早?给我一碗冰粉吧,热死了。”
刘品超说:“进货回来啊?”
“曾燕”摊开空空的手,“哪儿来的货?我健身去了。”
“健身?”
“跳广场舞啊,晚上的跳不了,只好参加白天的。”
刘品超只知道中老年喜欢跳广场舞,得知“曾燕”也跳,多少有些诧异。“曾燕”端着冰凉的冰粉,一边夸好甜,一边说:“超哥,这事你别给其他人说啊,你看我都没在附近跳呢。”
即便“曾燕”不说这一句,刘品超也不会给人说。
听完,陈争想到“曾燕”放在阳台的瑜伽垫和折叠跑步机,她确实有健身的习惯,这说不定是她在忙碌生活之外唯一的爱好。
告别刘品超,陈争思索着线索,把鸣寒落下了。鸣寒赶上去,“哥,我的存在感那么低吗?”
陈争当即布置任务:“‘曾燕’不想认识的人看到她跳广场舞,那么地点不会近,但也不可能太远。我估计离小区不超过三公里,而且是白天也能跳的地方。这样,我们分头行动。”
南春街离枫书小区约两公里,似乎很近,但因为它靠近另一个商业中心,两边形成了各自的生活圈,所以住在枫书小区的人很少去南春街。陈争在几个划出的区域碰壁后来到南春街,正好遇到这儿的广场舞中场休息。
大姐们聊天的聊天,喝水的喝水,陈争拿着“曾燕”和可疑女人的照片,跟她们打听,一位大姐指着“曾燕”的照片说:“这姑娘我见过!不是经常来跟我们跳舞吗?最近怎么没见过她?”
确定了地点,陈争心里踏实几分,告诉鸣寒不用找了,直接来南春街,又接着打听,终于,有人指了指空坝旁的便利店,“这小姑娘好像在那店里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