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祸水第五十二章
她先是由鼻腔中呲出一口气, 紧而阴阳怪气道了句。
“终归还是做男人好。
表哥红尘翻滚这么多年,必也曾三五成群,去妓馆衣衫解尽厮混过吧?”??
不是?
这好端端的, 哪里来得这么大的怨气?
所以这妮子是在同他甩脸色?
试问普天之下,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罢罢罢。
看在她还不知他真实身份的份上,这次便绕过她。
其实经过昨夜,二人之间已逐渐有些拨云见雾, 虽说或她还有些不太开窍,可李淮泽倒也不着急,原先着循序渐进慢慢来便是,谁知才短短半个时辰不见, 这小妮子便对他又换了个态度, 竟冷嘲热讽起来了?
对于这个在外头招花引蝶, 放荡不羁的人设…
李淮泽倒暂且并未解释太多,而是难得耐着性子问,
“原还好好的,这又是谁得罪你了?”
方才听了楚潇潇那番话, 尤妲窈实在有些气不过, 直到现在心中还在为表姐打抱不平, 她也知不该将气撒在心疾刚愈的表哥身上,可终究是憋不住, 只觉非要寻个途径发泄出来才好。
虽说这是表姐的私事,原不该未经她同意,就随意与他人说道。
可子润哥哥终究不是外人, 且又是个常厮混欢场之人, 说不定能从旁分析分析,或是能出出主意也好, 尤妲窈思虑了一番,终究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了他听。
李淮泽凝神听罢,当即下了定论。
“你表姐若是当真信了马文俊的鬼话,那便是蠢到没边。
什么怕不合群,什么被人架着去的,什么歌姬太过主动了……通通都是借口。堂堂一个大男人,若他自个儿不愿意,当真还能有人能强迫他么?这点拒绝的魄力都没有,哪里能值得托付终生?”
“且马文俊肯定不止去过一次,只不过是这次留下了证据,被发现揭穿了而已。
兵士一旦沾上妓*瘾轻易摆脱不掉的,他之所以那般辩解,便是想要仗着二人多年的情分,哄骗得你表姐先拜堂成亲罢了。”
尤妲窈眼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愈发焦灼,
“那怎么办?表姐如今确是拿不定主意,莫非就要眼睁睁看着马文俊得逞不成?
若是现在及时止损退婚还好,可若是当真要闹到和离那一步,于潇表姐来说无异是上刀山滚了一遭。”
“任由伤口藏着捂着,情况只会越来越糟,非得划个口子流脓,挤出坏血来,方能痊愈得了。她不是还对马文俊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么?帮她戳破便是。”!
若能有证据证明马文俊人品不端,让楚潇潇看清他的为人,那按照她的性子,饶是再舍不得也绝不会再留恋了!
尤妲窈心中燃起丝希望,上前带着略微急切的意味,伸出指尖扯着李淮泽的袖袍,轻摇了摇,
“表姐她现在还不想要舅父舅母知道此事,现在能帮她调查的,便也只有我们了。
表哥,我知你最是神通广大,又是个心善慈悲之人,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潇表姐跳入火坑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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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有求于人,便又开始发动狐媚技能了?
李淮泽唇角微勾,可面上却冷峻着,手臂一摆,将袖袍由她指尖抽出,
“……这招对赵琅萧勐或是有用,在我这儿却是无用的。
且你也不看看方才那楚潇潇是如何对我的?先是质疑我的身份,然后又怀疑我图谋不轨,我犯得着上赶子帮她么?”?
苍天啊。
男人的心眼都这么小么?瞧着只和米粒那么一丁点差不多。
这关键时刻,竟还记起仇来了?
眼见撒娇不管用。
尤妲窈契而不舍,开始使用美食攻势,眸光晶亮道,
“上次表哥说想吃春笋,我晚上给表哥做道春笋熏肉如何?
用新鲜嫩黄的笋尖,配上湘西山林中特制熏出来的上好五花肉,薄切到肥瘦均匀晶莹剔透,配上绿色的蒜叶苗,与红色的辣椒粉炒和均匀……那滋味…必能下三碗饭!”。
果然。
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必要抓住男人的胃。
被她这么一形容,李淮泽冷峻的神色逐渐松动,甚至喉头滚了滚,忽就觉得馋了,略微沉默一阵后,终于淡漠着道了句,
“罢,看在你的面上,就帮她一次。
唯有一点……”
尤妲窈忙不迭问,
“子润哥哥只管说。”
“再加一道蔬翠芙蓉荟。”
*
*
忠毅侯府。
自从楚潇潇那日从京郊大营回来之后,现已整整三天都茶饭不思了,今日也是,小厨房端来的膳食竟是一口都没动,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婢女芳荷极其担心,想着若是实在不行,只有去小花枝巷走一趟,请尤大姑娘来劝上一劝。
正准备要出门,谁知门房派人来通传,只道尤妲窈的婢女阿红有话禀告。
楚潇潇半瘫在个软枕上,神情有些恹恹的,挥手示意让芳荷将人请了请来。
阿红踏入房中,先是依着规矩请了个安,紧而道了句,
“春日正好,明日巳时一刻,我家姑娘想邀您出门去踏青哩。”
楚潇潇因着心头压着大石,原也是不想去的,可她知窈儿向来是个不爱出门的,难得相邀,也不想拂了她的心意,便也点头应承了下来。
翌日,巳时一刻一到,一辆车驾缓缓由小花枝巷驶出,先是前往葭菉巷接上了楚潇潇,然后朝京城的西北方向驶去,姐妹相见先是道了几句家常,可楚潇潇兴致还是不太高,便靠着车壁小憩了会儿,再睁眼时,心中隐约觉得不对,疑惑着咦了一声,
“咱们不是要去明湖踏青么?这可不是去明湖的方向…”
尤妲窈轻拍了拍她的手,
“咱不去明湖,去斜香巷。”?
斜香巷与葭菉巷比起来,那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所住之人大多是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且还有些外来的流民,混杂着暗娼艺妓……总之鱼龙混杂,世家大族的勋贵们是绝不会踏足此地了。
楚潇潇只觉讶异,
“去那儿做什么?”
话正说着,车架顿停,已经到地儿了。
尤妲窈抿了抿唇,事已至此,她只能狠心推波助澜一把,将残酷的真相展露在表姐面前。
“潇表姐,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或都是在你意料之外,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自你那日同我说了那件事儿后,我便一直挂心,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夜里都辗转难眠,所以就暗自命人将马文俊彻查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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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不仅查出他经常与人结伴共逛青楼,且还打着忠毅侯府未来女婿的幌子四处敛财,所借的白银已不止下万两,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早在两年前他在衢州军营时,他就给个妓子赎了身,饶是现在调任到京中也舍不得脱手,甚至将那女子一同带了过来,安置在了斜香巷的这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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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妲窈伸出葱白的指尖,指向前方巷口处那户挂着灯笼的门户,
“呐……就是眼前的那户人家。”
仿若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楚潇潇蓦然觉得浑身都僵直,木到眸光都有些涣散,或是早有所感,她的反应倒也并没有特别激烈,只懵然喃喃道,
“怎么会?怎么会呢?”
“……你道他去青楼我信,你道他敛财或也有可能,可…可他怎么会在外头与个妓子勾连了两年呢?那可是整整两年,这两年间他待我也从来都是关怀备至的,每逢年节书信礼品也从未少过,去岁我生辰,他甚至不知道从何处寻来了个块半人高的东海红珊瑚琉璃树……
窈儿,莫非那些在意与偏爱,统统都是装出来的么?不…不会的,我不相信……”
尤妲窈委实担心此事对她打击会太大,可若是再任由她逃避现实下去,只怕将来会覆水难收,终究咬了咬牙狠心道,
“是!都是他装的!都是他骗你的!
你现在还不明白么?”
“他与你话不投机时,扭头就与旁人你侬我侬相谈甚欢,你为他牵肠挂肚时,那妓子正抹黑了肤色贴了胡子,装作下属在军帐中与他日夜肌肤相亲…也就是他忌惮忠毅侯府的权势,将这些事情做得太过隐秘,所以才能瞒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你!
事已至此,表姐难道还不明白么?你真的要一头脑热,嫁给个这样的人?他当真配得上你的一片情深?”
这些话犹如一记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楚潇潇的胸口上。
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只定定望着那扇门,眸底翻涌着滔天的焰火,恨意尽显。
“姐姐若不死心,大可进门去瞧一瞧。
此时此刻,那马文俊就与那妓子在里头,不知如何如胶似漆琴瑟和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楚潇潇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或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或期盼着会有一丝例外,她并未犹豫太久,就撩起裙摆起身,由芳荷搀扶着踏下石阶,一步步缓缓朝位于巷口处的那间宅子走去。
第五十二章
祸水第五十二章
巷口的那间寻常民宅前, 两个已然褪色的灯笼,随风飘摇晃荡。
楚潇潇的心,此刻也随着那灯笼般没了着落。
她方才听尤妲窈说了那么许多, 心中委实气愤不已,可当人真正站在这扇夯实的门前,忽又没有了揭开这块遮羞布的勇气,她先是噙泪默了几瞬, 紧而生生咽下喉头的酸楚,直到心情平复了些,才指尖攥拳,杏目微沉, 朝跟在身侧护卫安全的府兵冷道了句,
“砸门。”
府兵们奉命行事, 齐齐朝那木门撞去,发出的动静震天响, 引得路人驻足停留,投来惊诧及好奇的目光。
阿红瞧着有些心惊胆颤, 面上带了些紧张的神色, 朝站在身前的主子问道,
“这动静闹得这般大…表姑娘气急攻心之下,不会闹出人命吧?”
阿红与尤妲窈是一根藤上的秧。
主子是家中庶女, 苦水中泡大的,阿红自小跟在她身侧忍气吞声惯了,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表小姐确是不同, 作为忠毅侯嫡女, 家世高门第好,又得父母疼爱兄长爱护, 那是蜜罐中养出来的,确是有骄纵蛮横的资本,这私闯民宅的大罪说犯也就犯了,可怕就怕表姑娘入内之后,若是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一剑将那马文俊与那妓子砍杀当场,那又该如何是好?
眼见阿红神色惴惴,尤妲窈望着前方巷口喧闹的场面,神色却一如往常般沉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潇潇表姐并非那般意气用事之人。”
此话音刚落,就听得前方哐啷一声巨响,那木门终被忠毅侯府的随从们砸出个豁口来,由外朝内全部敞开,楚潇潇率先而入,一众婢仆亦步亦趋紧随其后,阿红抱着也要上前给表姑娘撑撑场子的想法,不由自主也要跟上前去,却被身前之人拦住了去路。
“此乃表姐私事,我瞒着她暗自调查冯得才已是越界,现下还是莫要跟去,让表姐自己处理吧。”
尤妲窈垂下眼睫,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往事,神情中略微带了些洞察人性的凄冷怅然,
“人这一生,难免有些极其狼狈不堪之时,是不想要有人在旁围观的。”
这头。
楚潇潇提起裙摆,带了丝不管不顾的意味,莽头就冲入了这间宅院当中,院中自也是有些看家护院的,听到动静想要上前查看,却还未曾来得及反应,就被忠毅侯府的人全部都按趴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一个个鬼哭狼嚎起来。
这宅院由外头看瞧着平平无奇,可内里却大有乾坤,装潢得俨然比寻常的小官之家都还要更精致,确是不失为一处金屋藏娇的好地段,楚潇潇上下打量一番,气愤之余心中愈发生了几分凄然,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
跨过外院,冲入庭中,正欲往内院走,便瞧见个极其熟悉的男人身影,带着冲天的气焰由垂花门下阔步而出,正是与楚潇潇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冯得才,他身后紧跟了个身着绯红,相貌艳丽的女子,那女子神色有些紧张,捧着隆起的腹部,瞧着行动略有些不便。
瞧那样子,竟是有了身孕,怀胎至少六月有余!
家仆们在路前开道,以至于冯得才并未第一眼瞧见被护在身后的楚潇潇,所以他并未察觉事态的严重,只以为是寻常的上门催债,不仅丝毫不惧,甚至吊起眉梢,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气焰极其嚣张冲着诸人叫嚷。
“五万两黄金而已!
你们四处围堵,闹上军营便也罢了,可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冒犯到了此处?简直是欺人太甚!”
“你们可知爷爷我是谁?
我与那忠毅侯府嫡女自小定情,乃是忠毅侯未来的乘龙快婿!为了能让女儿今后嫁给我好过些,忠毅侯在饭桌上都要给我斟酒夹菜!你们敢骑在爷爷我头上撒野?信不信明日我就让忠毅侯府的府兵去抄了你们老巢!”
以往冯得才遇上个什么三灾五难,便常以忠毅侯未来贵婿之名做挡箭牌,这副说辞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此招百试百灵,这次也不例外。
周围一片寂静,冯得才只觉眼前上门催债的打手们也不例外,亦被方才说辞震慑住了,目的达到之后,他又将姿态略略放软些,由鼻腔中哼了一声,冷声冷气道,
“于寻常平头百姓来说,五万年黄金确是不少,也难怪你们催得急。
可爷爷我是普通人么?我是忠毅侯府的乘龙快婿,三月过后,就是我与忠毅侯府嫡女成亲拜堂之时,与她同入我冯府的,便是八辈子都花不完的陪嫁,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届时莫说是五万两,饶是五十万两又如何,与爷爷我来说不过就是九牛一毛,不眨眼睛就能掏出来,折成现银,砸也砸死你们这帮孙子!你们若是知道厉害,今日便且先回去……”
这些话语犹如尖刀利刃般,全都落入楚潇潇的耳中,狠狠刺在了她的心上。
楚潇潇的眸光越过十数个佣人的肩膀,落在那个立在石阶大放阙词的男人身上。
这人的五官身形都无比熟悉,可此刻却让她觉得极其陌生。
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爱她护她,温柔宽厚的少年郎哪里去了?
她的得才哥哥,从何时起,竟变成了这幅豺狼的模样?
私纳美妓,金屋藏娇,欠下巨额债款,打着忠毅侯府的幌子在外头招摇撞骗,甚至私心用甚,她还未过门竟就早早惦记起了她的嫁妆?!
楚潇潇只觉心中悚然,后脊背阵阵发凉,涌现出无限的后怕之感。
若不是今日听了表妹的劝言来到此处,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若不是真正见识到了冯得才的真面目,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若真就对那抹唇印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般蒙头蒙脑嫁入了冯家,岂不是当真陷入了虎狼窝?
内心的惆怅与酸楚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怒火。
眼见这冯得才拿忠毅侯府做保护伞气焰愈发嚣张,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楚潇潇再也听不下去,眉目沉沉,冷声打算了他的话语声。
“你现如今张嘴闭嘴都是忠毅侯府,就未曾想过有一日这门婚事不成,你再攀不了这门亲事?再做不成这贵婿?”
冯得才已然吹嘘上了头,昏头昏脑之际,下意识就将手臂一挥,断口接了句,
“绝无可能!
那忠毅侯嫡女对我早已情根深种,此生此世绝无可能另嫁他人!”
道完这句,冯得才才有些后知后觉,隐约觉得方才的嗓音有些莫名熟悉,似是终于想到什么,方才盛气凌人的神情倏然一滞,紧而眸光震动,整个躯干都开始微微颤抖,变得慌乱不已。
冯得才眼睁睁瞧着立在身前的十数个随从由左右两边散去,由中间隔出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缓步走上前来个华服锦衣,芙蓉如面,风姿卓约的女子。
她眉头竖立,杏木圆睁,眸光中几乎是要射出火来,又将他方才说的话由喉口滚了一遍,
“绝无可能另嫁他人?
哦?是么?你就如此笃定?”
直到此刻,冯得才才彻底明白过来,眼前这些人并非是来上门催债的街痞宵小,而是忠毅侯近身护卫武艺高强的随从家奴,且他方才的话,更是一字不落全都落入了楚潇潇这个未婚妻的耳中!
这无异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冯得才被吓得面如死灰,连连完后倒退几步,若非身后的美妓眼疾手快及时上前搀扶,只怕就要脚底一软,瘫倒当场,他紧张到连连吞了几口唾沫,极力想要往回找补,手足无措着辩解道,
“潇潇…此处腌臢,你怎能来?
你…你听我解释,我方才的所作所为,皆是违心之举,那些讨债之人皆是些亡命之徒,手段最是狠辣,若不说些狠话将他们打发走,不知或会搅和出多少乱子……那些虚言,你切莫当真……”
楚潇潇神色冷峻中带了丝木然,俨然没有将这番话听进去,只投来灼灼的目光,落在他冯得才身侧美妓高高隆起的腹部上,
“那些话是虚言?呵,好。
那她呢?她是谁?
她腹中孩儿,莫非不是你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得才闻言一个激灵,立即将手臂由美妓手中抽出,面上露出无比憎恶的神情,一副誓要与妓子撇清楚干系的姿态,猛然将其往后一推。
“潇潇委实不值得为此女耗神。
这不过就是个残花败柳,之前在衢州军营你我分隔两地时,才得以让她乘虚而入,趁我醉酒爬上了我的床榻,后来甚至还一厢情愿追到了京城,我也是无奈之下才将她安置在了此处,至于她这腹中孩子……我…我身在营中不常出来,说不定是她耐不住寂寞与旁人私相授受,怀了旁人的野种也未可知啊!”
“说到底,只要潇潇你一句话。
无论是这贱人,还是她腹中孩儿,我都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永无后患。”
第五十三章
祸水第五十四章
“说到底, 只要潇潇你一句话。
无论是这贱人,还是她腹中孩儿,我都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 永无后患。”
这话的意思,便是动了杀心!
据楚潇潇所知,这美妓至少跟在冯得才身侧三年有余,且方才还上前伸手搀扶了他, 可他却冷血冷性,甚至丝毫都未曾顾及这妓子与她腹中的孩儿,说翻脸就翻脸,下一秒就将人掀翻在地……
她望着挣扎在地上动了胎气腹痛难忍的妓子, 听着那声声凄楚哀厉的哭饶, 又眼见那妓女一寸寸爬到冯得才身边, 伸出指尖想要探一探他的袖角,却被再次被他嫌恶至极弃如敝履地拂开……
楚潇潇直到此时此刻, 才彻底心死如灰。
她忽就明白,冯得才喜欢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她, 而仅仅是她母族日渐昌盛的权势, 为了攀附上忠毅侯府, 得些钱权便利,他可以连骨气脸面, 连伴了三年的外室,甚至连同她腹中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撇清干系。
若忠毅侯府一直繁荣昌盛或还好,他或还会顾及她几分颜面, 可若是有一日忠毅侯府日落西山, 那这美妓的今日,便是她楚潇潇的明天。
楚潇潇忽就不气了, 也不怨了,只由心底涌显出万千悲凉。
冯得才口中的狡辩之词,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只骤然转身,由身侧随从腰侧的鞘中,拔*出把泛着冷光的利刃来,眸光猩红,瞪着杏目,满面煞气朝冯得才缓步走去。
阵风吹来,将她的裙摆袖袍吹得飘逸翻腾,乍眼看去,似就是惩恶扬善的天神降世。
眼见她疯魔至此,冯得才被吓得抖若筛糠,额角沁出密汗,脚底一软彻底跌倒落在地,利刃的寒光上扬,就在他以为今日性命就要交代在此处的同时,寒光斩落,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血腥味,而是一阵衣料撕裂的声音。
青石地板上,静躺着块残缺不全的袖边。
做完这一切,楚潇潇俐落转身,削瘦单薄的身姿,在背光下显得格外绝尘不羁,她微微偏过头,朝后露出秀雅无双的侧脸,冷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
“自今日起,你我婚约作废,往后割袍断义,恩断情绝,再无瓜葛。”
冯得才低头怔然望着身上那半截被割裂的袖袍,迟迟反应不过来,他必然是想要挽救一番的,可张了张嘴却是哑然无声,几瞬过后,脸上才浮现出浓烈的懊丧与颓然,他凄然抬头望着那个消失在庭院尽头的清丽背影,只觉有些珍贵之物,好似随着楚潇潇的离开,也在他的生命中迅速撤离,再也回不来……
这头宅门外,围了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惧于门口持剑把守的侍卫,并不敢入内,只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望,嘴中窃窃私语,尤妲窈并未靠近,只戴着遮挡容颜的帷幔,与阿红静立在巷口的车架旁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眼见宅前的人群一阵耸动,从中间隔开条道,楚潇潇在仆婢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她气质清贵,通身华服,又冷眉冷眼,百姓们见她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自动避让。
自表姐踏入这间宅邸的瞬间,这段感情的结局就已注定会以破裂收场。
尤妲窈甚至都不用问,都能想象得到方才宅中会上演一出如何摧心伤肝的戏码,理清一段纠葛了十数年的感情,这世上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洒脱,眼见表姐眉眼间郁色未散,她立即迎上前去,无声揽住了楚潇潇的肩头。
楚潇潇苍白着脸,扯扯嘴角,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窈儿,我与他便从此撂开手了。
其实也好…也好……”
经历了这许多事,尤妲窈已鲜少会有伤感之心,可眼见亲近的表姐为情所伤到这般地步,不禁觉得一股酸楚直抵心底,喉头哽咽,鼻头一酸,她咽下那股泪意,伸手抚顺着表姐瘦弱的脊背,带着涩意道。
“姐姐今后,定会再遇良人。”
此话是安抚,亦是期许。
楚潇潇只苦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现在没心思去想以后,更是对良人佳婿没有念头,她只觉今日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梦,现如今那口浊气还依旧滞在胸口,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干脆一个翻身,跨上车架旁的骏马。
楚潇潇附身勒紧缰绳,由腰间抽出玉鞭,轻道了句,“你且先自行回去,我需得驰马逐风,吹吹这通身的晦气。”
说罢,双腿紧夹马腹,挥鞭一扬,四蹄飞驰消失在了巷道的尽头。
这故作轻松的语气,让尤妲窈愈发放心不下,思绪忽就被拉回上一世,她是个在后宅中受惯了冷待挤兑之人,在被刘成济退婚之后尚且那般怨怼不甘,可表姐却是个家中捧在手心的娇女,未曾经历过什么风浪,现下乍然得知竹马是个如此负心薄幸之人,又如何能消化得了?
若是心绪不宁一时间跌落下马,又或是不慎纵马伤了人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表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向舅父舅母交待?
尤妲窈忧心忡忡,太阳穴急得直跳,立马让身周跟来的随从们尽数跟了上去,可总担心他们当差或有不尽心之处,干脆将武力高强贴身护卫的刘武也遣上前去,直到望着这行人消失在巷道尽头,她这才觉得略略放心了些。
主仆二人伫立在原地,眸光朝着土尘飞扬的方向,阿红在旁轻声安抚道,“姑娘莫要忧心,有这么多人跟着,表姑娘必不会出什么岔子,且要奴婢说,得亏是咱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今日递送到表姑娘跟前,才未酿成大祸,否则表姑娘若是被蒙在鼓里,懵然嫁去了冯家那个虎狼窝,那才真真叫消磨一世,眼下一时伤心罢了,总有一日会缓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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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的年岁,婚姻于女子无异是第二次投胎,虽说考校郎子也看钱权家世,可人品却是最紧要的,若是未来郎子的人品不端不重,那嫁过去便是无尽的搓磨,现下看来,冯得才绝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聪慧果决如表姐,她定会想明白的。
思及此处,尤妲窈稍微心定了些,紧而由阿红扶着,转身准备踏上马车回小花枝巷,谁知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竟被人拦住了去路。
冷枭悚然的声音,好似毒舌吐信。
“呵,我道丽娘在我身边藏了许多年,一直瞒得好好的,怎得今日忽就东窗事发,原是你这个贱人在其中挑拨,你引得潇潇连十几年的情谊顾不上,竟带了这么多人闯上门,决意与我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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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得才苦心蛰伏,做小伏低许多年,岂会轻易放弃这门对他助益颇多的婚事,所以饶是楚潇潇放了狠话,也未曾让他彻底歇了心思,立即回房换了件衣装,准备回府中向族中长辈陈情搬救兵,想着忠毅侯府会不会看在是世交的份上,对退婚之事再考虑一二。
只要忠毅侯府还能松口认下这门婚事,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手上沾染上人命,他也再所不惜……就在下了莫大的决心,踏出家门准备筹谋一番的瞬间,竟就转眼听到了方才这番话语。
冯得才望着眼前这个戴着及腰雪白帷幔的女子,怒火几乎要从眸光中迸出来,恨得牙齿都咯咯作响,虽说二人从未打过照面,可用脚趾头想想,他也明白此女便是走投无路,寄住在忠毅侯府的表外甥女。
“你个勾引下人,水性杨花的妖媚祸水,自己被王顺良退婚了不算,竟还坏我好事,撺掇潇潇与我退婚?她今年已年方十九,一朝退婚名节有碍,这遍京城的勋贵门还有谁敢上门迎娶?莫非你还想害得她与你一样,在这遍京城中人人喊打不成?若是当初潇潇听我的话,能离你远些,又岂会酿成今日之祸。”
这些天来,尤妲窈除了费尽心思攻略赵琅与萧勐,就是一门心思窝在小花枝巷跟着嬷嬷们长本事,已是许久没有接触外人,再加上仆婢们的刻意粉饰太平,她在某些时刻甚至有些忘却了往事,今日被冯得才这般指着鼻子骂了一通,那些怨愤与屈辱忽又全都涌了上来。
她沉下眼,反唇相讥道,“你便是看准这点,吃定忠毅侯府因此顾忌,或会对这门婚事举棋不定,所以行事才敢这般猖狂!可你的如意算盘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我会强出头,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你豢养有孕外室,在外打着忠毅侯府的名义放印子钱……这桩桩件件,人证物证我皆已搜罗齐全,表姐同你退婚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
尤妲窈眸光微冷,觑他一样,紧而讥讽道,“且听你话里话外都在担心表姐,不知情者,只怕真真要被你蒙蔽过去,还以为你对表姐有多么情深似海,难怪这许多年来,忠毅侯府上下全都被你蒙在鼓里,只是此刻开始,表姐与你再无瓜葛,她今后的婚事自有舅父舅母为她操持,好或不好都不与你相关,你若有这闲功夫,不如还是操心操心自己,想想看你们冯家内宅的这些污糟一旦传扬出去,澧朝还会有哪家官宦人家胆敢把女儿嫁给你!”
冯得才盛怒之余,亦被她的话吓得太阳穴直跳,他委实没想到,就连在外放印子钱这事儿,竟也被她扒了出来,这与豢养外室的毁灭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后者至多是私德有亏,毕竟豪门贵胄中谁家都有些男女幽怨的娼盗之事,至多招人暗中笑话几句,待时间久了,抹抹脸照样还能在权贵中长袖善舞。
可放印子钱,却是有违公约朝纲,若是传到御史耳中,在朝上被参奏上一本,那他莫说做不成忠毅侯府的女婿,只怕连头顶的乌纱帽都要掉,今后再无前程可言。
冯得才气得脸色发青,气血翻涌间,眼眸变得猩红无比,面上神情愈发狠戾,眼轱辘微转了转,由鼻孔中重重哼声,“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毁我婚约,那便用自己来抵还!”
尤妲窈闻言浑身汗毛竖起,一阵寒意由尾椎直直冲向天灵盖,微微往后退了小步,倒吸一口气,紧着嗓子问,“此言何意?”
虽说有帷幔遮掩,冯得才瞧不真切她脸上的神色,可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她的惧意,他此时心底才略略觉得解气了些,果然对待这些牙尖嘴利有棱角的女人,就该拿捏住了她们的短处重重锤狠狠打,否则她们哪里会温柔乖顺?
他干脆将话挑明,带着浓烈的轻佻与随意。
“娶不了潇潇也无妨,旁的女子不愿嫁给我亦不碍……
退一万步讲,我还可以娶你。”
尤妲窈哪里想得到,此事竟会剑走偏锋,发展到这样的境地,她心中的悚然愈发剧烈,帷幕下那张艳丽灿灿的容颜,顷刻间花容失色,只还犟着脖子应对,略略激动着高声反驳,
“你岂敢做如此宵想?莫不是在做春秋大梦?!
舅父舅母决计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同意的,我宁愿一头撞死,也绝不会嫁给你,入你冯家宅门!”
猖獗的枭笑声响起,紧而传来男人极其愤恨,又格外得意的声音。
“我劝你莫要太天真!你不过是忠毅侯府表外甥女,又不是嫡女,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母亲早就嫁给了尤闵河,还仅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妾室的女儿是些什么出路,我就算不说想必你也明白。
眼下忠毅侯府怜你是真,许你寄居在府中也是真,可若一旦涉及晚辈的婚配之事,饶是你舅父权势滔天,也绝没有立场去插手尤家的家务事!
哦对了,我曾听潇潇提起过你那个贪图小利,对你自小薄待的继母……你猜,我若立马带上丰厚聘礼上尤家上门提亲,她会不会急于甩脱你这个烫手山芋,当下就断口答应这门婚事?”
戴着帷幔的女子并未说话,可攥着巾帕的指尖却越来越紧,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浑身也在微微发颤,连带着身前的白纱也微微晃动。
杀人之前必先诛心。
冯得才像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般,满脸阴鸷绕着她缓慢踱步,他只觉犹未尽兴,所以继续说道。
“你方才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今日之事一旦败露,我确会身败名裂无人敢嫁,可你如今不也是臭名昭著,没人敢娶嘛?
我不计较你是个与下人私*通的破鞋,你也莫要介意我宅内那个有孕外室呐……说起来,我们二人不过就是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弃谁罢了!指不定,你我二人今后说不定会蜜里调油,恩爱无双呢?”
原是气盛之下脱口而出的妄语,可在说话间,冯得才竟隐约觉得此招不乏是个好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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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之前在与忠毅侯府打交道时,他由楚家人寥寥话语间,曾察觉这尤家大娘与下人有染一事,好似另有隐情,或是被人冤栽的……眼见忠毅侯府为她四处调派人手,搜罗证据,她这身污名十有八九终会洗清。
他此时大可先去忠毅侯府声泪俱下哭求一番,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继而表示自己年岁大了,婚事实在耽搁不得,并且愿意不计前嫌,丝毫不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决意求娶尤家大娘,说不准忠毅侯就应下了呢?
一时难堪,被人嘲笑也没什么。
待时机成熟,尤家大娘身上的污名被洗清之时,他必能得个忍辱负重,大度容人,不同流俗的贤名,届时只怕全天下都要对他刮目相看!
且忠毅侯府嫡女母家权势滔天,被纵得性子骄纵,难以掌控,反而是眼前这个便宜的表外甥女,被那些秽语消磨了气焰,今后娶进门,还不是任由他搓圆捏扁?
冯德才这么细想想,便觉得这买卖也不算亏本太过,左右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绑在忠毅侯府这条船上,绕是破釜沉舟也不愿松手!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想止也止不住。
又定眼再看看身前的女子,身量比寻常的女子要更高些,巷风一吹,雪白飘软的帷幔紧贴在她的身形上,上身极其丰饶,软腰却窄到好似单手就能掌握,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窥见那双嫩白如葱的玉手,在暖煦的日光下,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盈盈发光。
他心中一痒,忽就觉得那顶及腰的帷帽很是碍眼,难耐到立马想要一窥此女的容颜,脚下的步子止停,眸光微微眯起,“面对未来夫婿,遮这么严实委实见外,今日便也让我长长见识,看看传说中媚骨惑心的祸水,到底生了副什么狐媚样!”
话罢,竟就欺步上前,抬手直直想要摘落她头顶的帏帽……哪知刀鞘声起,寒光由空中一闪,冯得才只觉手掌传来阵剧痛,收回力道定睛一瞧,右手被利刃划落,鲜血冒出顷刻间染红指尖。
那匕首竟这般锋利,好似能削铁如泥,不过只轻轻碰了一下,伤口竟就能这么深!
好在到底是个弱女子,力道不大,否则今日这半只手掌,岂不是要交代在此处?
冯得才怒极抬眼,只见她如惊弓之鸟般,惊俱到了极致,浑身上下都绷紧,牙齿碰撞到咯咯作响,可却并未后退半步,只攥着那把通体漆黑的匕首,举着泛着寒光的刀刃对着他,语中带着几分玉石俱焚的意味。
“你若不怕,自可上门求娶。
大可瞧瞧,究竟是我先身披大红喜袍入你冯家族谱,还是你先身处异处裹白入土,登你冯家祠堂刻字为牌!”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五章
“你若不怕, 自可上门求娶。
大可瞧瞧,究竟是我先身披大红喜袍入你冯家族谱,还是你先身处异处裹白入土, 登你冯家祠堂刻字为牌!”
谁知此番铮铮之言,与滴落的猩红鲜血,反而激发出了冯得才心底最丑陋的一面。
他之所以能容忍楚潇潇的刁蛮任性,那是因为她乃忠毅侯的掌上明珠, 而眼前这个落魄的尤家女是个什么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也敢持刃伤他?真当他是好惹的不成?!
他先是微扬了扬手,示意随侍在侧的几个家丁将她们主仆二人团团围住, 紧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 然后下巴微抬睥睨觑她, 眸底透着阴鸷的幽光,就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 注定逃脱不了掌心的猎物。
“不过就是个残花败柳,装什么临风傲骨的寒梅?也就是我宰相肚里能撑船, 能大度容下你过往的污秽, 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 竟还这般不领情?你既这般烈性,那我干脆折断你的根骨!”
“你以为男女婚配, 就一定要登门求娶过六礼,走那么许多繁复的章程么?呵,许多时候若是男女情难自抑, 一个不慎将生米煮成熟饭, 那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尤家娘子远道而来,理应迎入门中喝盏茶, 你们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将人请进去?切记仔细着些,莫要让她伤着自己,毕竟爷可不吃坏了品相的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这豺狼竟胆大包天,意欲将她掳进院内用强?!
雪白飘纱下,尤妲窈的面容瞬间苍白,眸光震动,浑身战栗得更厉害,偏偏她方才将刘武遣走了,否则这些鱼虾哪里近得她的身?奈何现在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围成圆圈,缓步朝自己欺近,就像群穷凶极恶的猎匪,要围猎擒获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
两个弱女子而已,就算有宝匕防身,可也绝不可能在此等堵截下逃脱出去。
可若当真让这豺狼得逞,那今后会经历些什么,尤妲窈简直不敢想,她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倒也刺伤了一两人,可眼见她气力不济,众人交换个眼神后,竟齐齐涌上前来……
怎么办…
好不容易逃脱刘顺良的毒手。
好不容易在小花枝巷寻得一片落脚之地。
好不容易搭上了赵琅与萧勐。
好不容易跟着嬷嬷们学了通天的本领。
只等寻到确凿证据,她就能洗刷冤屈,重新再热烈活一次!
分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了,莫非今日就要功败垂成,陷入另一个虎狼窝么?
望着这些宵小越走越近,她不甘愿地挥舞着匕首的同时,亦由心底生出几分绝望来……莫非这就是她的命么?哪怕重活一次,亦是重蹈覆辙?就在那冯得才触到衣角,她即将放弃最后希望之时…
身后阵巷风刮过,传来声拔剑出鞘的锃然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穿着藏青锦袍的男子振开双臂,持剑飞在半空中,在圆形逆光的炫晕下,显得格外气宇轩昂,宛若游龙,气势如虹。
男人站定护在尤妲窈身前,脚尖落地的瞬间,挥剑直直朝王德才伸来的那只胳膊砍去。王德才想要避让却已是不及,右臂生生被削去半边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将身上的衣袍染成黑红。
冯得才痛得几乎立马就要昏阙,捂着伤口退了回来,他咬牙切齿望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龇牙咧嘴含恨道,“你是何人?竟敢坏爷爷好事?你可知我奉职神武营,乃当朝天子贴身护卫,信不信我今后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神武营任职是真,可皇上的贴身侍卫却是假,如他这种无甚军功,靠着裙带关系混入营中的,绝无可能靠近金銮殿半步,若是较真了说,充其量算个守大门的,可不过无论真假,但凡放出这套说辞,寻常百姓多少会有所顾忌。
冯得才原以为眼前的男人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可偏偏没有,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通身华贵,威势直冲天际,凛然不可冒犯,丝毫未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甚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沉眼冷乜了他一眼,便让人觉得威压如巨浪般袭来,膝盖骨都不禁打颤。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电光火石间,男人又执起那枚滴血的长剑,朝面门要害处追击而来,冯得才已然被吓得动弹不得,只能瞳孔放大看着锋利的剑尖越刺越近…
“莫冲动!别杀人…”
就在剑尖在离额头的三寸处,即将命丧黄泉之时,眼见那尤家大娘快步而上,慌忙从后头扯住那人袖袍,急急喊停,男子才收了力道,在半空中悬停剑尖,没有再进一步。
冯得才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脚底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直到见到男人将剑收入鞘中,才恢复了几分神识,他先是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挣扎起身,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几步,察觉到二人关系好似并不一般,于是嘴上不饶人带了几分惶惶然说道。
“尤大娘真真好手段!
此人我在忠毅侯府从未见过,定是你在外头新勾搭的野男人,你到底灌了些什么迷魂汤,竟能让他为了护你当街杀害朝廷命官?当众杀官,乃诛九族的连坐大罪!他若非受你蛊惑,爱你入骨,岂会连通家老小的性命都不要?”
“你不是不愿嫁给我么?好!我必要将你这些丑事传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今后你除了嫁给我,还有哪个男人愿八台大轿迎你入门!”
话罢,冯得才生怕再遭教训,抱着血流不止的臂膀,在小厮们的拥护下,左脚绊右脚仓惶向后逃去。
李淮泽望着那行人的背影,眸底锋光涌现,又迅速平息,他顾不上去追究这群宵小的冒犯,只迅速扭转过身,“他可有伤着你?”
平日里那样四平八稳的人,现在语调中却带着浓重的关切。
尤妲窈望着这个横空拔剑的天神,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摇了摇头表示并未受伤,李淮泽略略松了口气,此处围观者众多,并非说话的好地方,示意她先上车驾,直到她踩着踏凳入了掀起帷幔,在车上坐定之后……
后她几步的李淮泽,这才将头微偏了偏,下巴抬向朝那群人消失的方向,朝身侧的陆无言寒声吩咐,
“待风头过去…杀。”
陆无言面不改色,拱手埋首接命,“是。”
落得个这样的下场,那冯得才委实不算冤。
其实无论他豢养外室也好,私放印子钱也罢,于尊上来说都不是最紧要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冒犯到尤姑娘头上,现下好了,原本流放六千里就能赎清的事儿,现下要将命都赔进去。
只是尤妲窈这头,丝毫不知那豺狼最终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人虽在车架上安稳坐着,魂却飘远了,出门时原本想着一切都会料理妥当,可谁知事态急转直下,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生生拽拉进了漩涡之中呢?越想冯得才的话,心中越觉得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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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虽是个混账,可不得不承认,他确能拿揣摩几分人心,钱文秀是个只认财不认人的主,自出生起从未将她视为女儿看待,若是当真有人砸下重金聘礼求娶,钱文秀必不会犹豫半秒,说不定当夜就能把她塞入花轿抬进冯家。
准确来说,此人就算不是冯得才,或是乡绅,是平民,是路上要饭的乞丐……只要聘金的价码够,钱文秀就能点头答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心。
他没命娶你。”
趁着她紧蹙着眉头,凝神思考对此之际,阿红便在旁义愤填膺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讲给了李淮泽听,或是看出了她的顾虑,他轻声安抚,语调不高,却带着十足十的笃定。
兵荒马乱了一天,能在亲近之人口中得到些许安慰,尤妲窈心中到底好受了些,左右犯愁也无用,还不如往好处想,事情已经糟糕到此等地步,总该否极泰来了吧?
车架并不宽阔,道路也很是不平,颠得人左右摇晃,可闻着身侧男人身上传来的独特松柏香,她只觉得十分心安,抬眼望去,只见表哥正在闔眼养神,由笔直的翠竹般定坐着,修长的指尖轻搭在膝盖的锦袍上,微风由翻腾的车帷中窜入,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向翻飞,瞧着十足十就像是个风光霁月的翩跹君子。
丝毫看不出来方才挥刀杀人,狠辣无双的模样。
分明是刚刚重病痊愈之人,合该躺在榻上好好修养,可这几日不仅为了调查冯得才出谋划策,甚至还因为担心她们后脚跟了过来,若非表哥及时出现,她岂能逃脱得了魔掌?想到此处,望向他的眸光不禁愈发温热……
“这么盯着看,莫不是垂涎我的美色已久?”!
这人明明没睁眼,又是如何知道她在看他的?
可不得不说,表哥确是生了副一等一的好相貌,生的比赵琅英朗,又比萧勐端正……只可惜,是个病秧子。
尤妲窈想了想又觉得难过,语中的感激之情几乎就要溢满出来,
“子润哥哥,方才多亏了你送我的匕首,且你又救了我一次…你放心,我今后一定在你身侧好好侍奉……”
若让她再说下去,不过还是那套千恩万谢的陈词滥调罢了。
李淮泽眼皮都没抬,也不耐得听,所以干脆直直截断了她的话语。
“你倒有些长进,晓得用匕首还击,只是挑错时机,没有伤到要害,否则哪里还容得他那般犬吠叫嚣?”
尤妲窈立即凑近了些,眼巴巴地望着他,流露出求知若渴,敬请不吝赐教的模样,
“那表哥教我,应当如何做?”
“不击则已,击则必杀。
急不得,缓不得,慌不得,虚不得,先要耐心等待,伺机而动,待敌人松懈最没有防备之时,狠狠扎在心脏脖颈这两个致命处,争取一击毙命,如此才能以绝后患,就像这样……”
说罢,李淮泽剑眉一扬,星目忽睁,猛然倾身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直直抵在车壁上,那两只嫩白的皓腕被擒举在头顶,她脖间一凉,被镶了宝石的刀柄死死抵住…
此举显然不在尤妲窈的意料之中,她眼睁睁看着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庞凑过来,大脑蓦然一片空白,只瞳光震动,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二人靠得极近,近到能看见彼此脸上那层细软透明的浅浅绒毛,呼吸交缠间,心跳声仿佛也被放大了无数倍,李淮泽一垂眼,便能瞧见那只可爱小巧的左耳,在霎那间染成了微微透明的红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要略底底头,就能亲到。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
何止是耳垂, 她的脖颈也比寻常女子优越许多,白皙细腻,泛着淡淡的红润, 由衣领中挺立而出,格外透出几分优雅与高贵,若是能埋首陷入其中,又该是怎样缱绻的滋味……
可尤妲窈丝毫没有察觉出他心中泛起的涟漪。
她打心底里, 只将李淮泽当做至亲好友看待,哪怕是距离靠得再近,行为举止再亲密,她也从未往男女之事上想过。
她只全真心沉浸在他的教学之中, 经过短暂慌乱落后, 眸光逐渐恢复澄净, 然后将双臂由他掌中挣脱而出,由袖中掏出那把宝匕, 甚至煞有其事对着空气比划了起来。
过了几息之后,她后知后觉又回想起方才那一幕, 略带了几分庆幸道, “……虽说冯得才该死, 可好在表哥听了劝,最后关头收了剑, 并未闹出人命,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是非对错自有朝廷处置, 若一时不忿将他当街砍杀, 那可真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届时只怕是连舅父都护不住我们, 真真不晓得应当如何收场…”
风花雪月的旖旎氛围,瞬间随风消散。
掌中温热撤去,引得李淮泽难耐曲了曲指尖,百无聊赖甩了甩衣袖,浑不在意道,“只不想再脏了我的剑,否则杀也就杀了。”
这风轻云淡的语气,真真令尤妲窈咂舌。
犹记得二人初次在林中相识,是他铁面无私,劝她莫要动用私刑,可现在二人的立场完全对调……以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多了几分人味。
“那可是株连九族,连根拔起……表哥莫非就不怕?”
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害怕这种情绪,自李淮泽少年时期确是有过的。
毕竟作为天家皇子,自生下来至成年,这漫长十余年的岁月中,他何止躲过了成百上千次暗杀?也曾在夜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过……
可自从即位登基之后,饶是朝中权臣挡道,余孽未清,他却再未怕过任何人哪怕分毫。
至于九族……那些与他争夺皇位,不死不休的兄弟们,皆在他的构陷算计之下,一个接一个陨落,子孙灭绝,唯一的痕迹,便是史书上的三两字名称而已。
权力之巅,云尖之上,高处寒凉,孤家寡人。
“怕甚?我九族已几乎殆尽,独剩我自个儿矜寡孤独,莫说单杀一个冯得才,就算将他冯家杀尽了……律例也拿我无可奈何。”
尤妲窈哪里听得出此话中的深意?她只以为表哥自知身患重疾,来日不多,危急时刻下,已经做好了为了护她周全,可以一命换一命的打算。
如此舍身取义,不由让尤妲窈心中愈发敬服。
只是她还是从这混不吝的语气中,察觉出了浓厚的戾气,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狐疑,一字一句问道,
“所以表哥……你确杀过人么?”
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政治斗争中,手里若是不沾血,是绝无可能笑到最后,权柄在握的。
他眉锋微挑,紧而垂下眼眸,轻拂了拂膝上落下的浮尘,瞳孔迸发出几分漆亮的光芒,语中透着几分随意,就像再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何止杀过,还杀过不少。
弑兄杀弟,灭嫂诛侄……皆我所为。”
此言确是事实,可尤妲窈哪里会信?
在她看来,表哥就算杀过人,大抵也是在求医问药的路上,拔刀砍杀过几个劫财盗匪而已,至于屠戮族人,弑杀兄弟啊什么的,完全就和他沾不上边,毕竟舅母分明说过,子润哥哥乃家中独子。
既是独子,哪里来的兄弟嫂侄?
这人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开始胡编乱造?
还是心疾未愈,神志不清犯了癔症?
这人难得说笑几句,尤妲窈也不好扫了他的兴,她并未反驳,只屁股挪动,挨近他坐了些,然后双手圈住他的胳膊,一板一眼正经道,
“子润哥哥可是天底下顶顶良善之人,最是锄强扶弱,关爱老小。
你这样的好脾气,都被逼得动了杀心,那必然是他们招惹在先,欺人太甚!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旁人的错,子润哥哥自保而已,又有何错?”
李淮泽心中明白,她必然以为自己是在呓语,不过接过话头在陪他演戏,可这番话偏偏歪打正着,说进了他心底……
就好像在前朝他还只是个藏拙的皇子起,她仿佛就一直陪在身边,见证了他受过多少屈辱,遭过多少打压,经过千万次的忍气吞声,九死一生后……直至到现在,依旧与他沆瀣一气,同仇敌忾。
他心有所动,微微垂头,便望见那双宛若银河般璀璨的的含笑眸子,她愈发将胳膊圈紧了些,仰头绚然一笑,
“且表哥哪里矜寡孤独了?你还有窈儿啊,我必不离不弃,陪你安乐度过余生。”
这话说得熨帖,引得李淮泽眸底涌上些别样的温情,紧而又迅速消散开来,他轻轻回握了握她的指尖,唇角微勾,
“莫要食言。
否则,我可是要照杀不误的。”?
不是?
说笑归说笑,但这话听着委实很悚然,顷刻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只是尤妲窈向来是顺着他的,脸上的笑容愈发甜腻了几分,点头如捣蒜般应承着。
李淮泽见她如此乖巧,眸底终于透出几分舒心。
正说话间,随着帷幔外头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已驶到了小花枝巷,李淮泽先起身,踩着踏凳下了车,然后下意识伸出手掌想要搀她…
尤妲窈紧随其后,可才将将从帷幔后露了半个脑袋,就听得前方传来一熟悉的高亮男声,“阿窈!”
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萧勐!
着了身流光溢彩的锦衣站在阶下,身后惯常跟着两个小厮,手上拎着满满的礼品。
因先天不足,萧勐神情向来有些闷滞,可望见尤妲窈的瞬间,他的眸光锃亮,好似整个人都焕发了生机,他快步迎了上来,亦伸出手臂想要扶她下车。
一个是大费周章,费心引起注意的攻略对象。
一个是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康复的至亲表哥。
事关复仇大计,今后的姻缘前程。
孰轻孰重,尤妲窈还是分得清的。
她想也没想,直直将指尖搭在萧勐的掌中,提起裙摆轻步下了车。
二人都没察觉到的是,在他们肌肤相触的瞬间,李淮泽的眸光蓦地冷沉下来,直至他们礼节性搀扶的指尖移开,神色才略略好些。
小花枝巷到底不是自家宅邸,且表哥又是个喜欢清净的病秧子,她一人寄住在此便也罢了,可若是有外男常来常往,看着难免不像话,所以尤妲窈早就与赵琅萧勐交代过,若有何事飞鸽传书便可,切莫上门叨扰。
尤妲窈也是实在也是没想到,萧勐会寻上门来。
“你怎得来了?”
萧勐憨然挠了挠头,“上次你没去河边放花灯,小厮回话说你受了风寒病着了,我就担心地晚上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来看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到底是个孩子心性,说着说着又有些委屈,瘪了瘪嘴道,“只是阿窈,你家门房好凶,比我宜春侯府的门房还要凶上万倍,不仅不让进门,连个冷板凳都不给,生生让我站了一个多时辰,站得我脚都酸了。”
饶是智商不足,可总有些与生俱来的危机感。
看着心心念念的玩伴,与旁的男人同乘一副车架,且二人相貌极其登对,抬眸转眼间相当默契,瞧着俨然就是一对佳偶,萧勐不禁暗暗有些吃味。
可那男人瞧着就很不好惹,看上去比他爹爹还要凶,萧勐不敢招惹,只往尤妲窈身旁凑了凑,低声问道,“阿窈,这个人是谁啊?”
虽说冒然上门有些不好,可眼见萧勐这么将她放在心上,尤妲窈到底还是开心的,且她知道萧勐心思单纯,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也乐得为二人互做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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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我同你提起过的表哥。”
“表哥,这是萧勐。”
阿窈倒也提起过这位身患重疾的表哥,只是在萧勐的想象中,那必是个虚弱无比,日日用汤药吊着性命的可怜人,哪里能想得到这人瞧着会这般康健?且还生得这样英俊?
萧勐也想不了许多,尤妲窈说什么,他自然就认什么,也断忽不觉得表亲之间走得近些有何不妥,甚至还为或许多了个玩伴儿而感觉开心,他的思维方式很简单,也不知道什么忌讳,莽然脱口而出笑道,
“表哥看着就不像是会早死的,一定活得长长久久,待你病情好转些,我护着你上场打马球,和我一队,保准你赢!”
一个英武大汉,用孩童般天真的口吻说出这番话,委实有些违和。
且什么死不死的……尤妲窈在旁讪讪解释,“他说话不知道忌讳,没有恶意的,表哥你多担待。”
智商停留在五岁的痴儿罢了,李淮泽岂会同他一般见识?只眉头微蹙,冷声扔下了句“我乏了,先去休息”,就阔步踏上石阶,先行入了宅中。
没有得到回应,萧勐只觉碰了一鼻子灰,他有些懊丧,“阿窈,你表哥好像不喜欢我,他以后会不会拦着,不让你出门同我玩啊?”
尤妲窈温声耐心安抚,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表哥他不过是患疾已久,心气郁结,比旁人更不爱说话些罢了,对我也惯常是这个样子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到底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却为了自己遭受冷待,在烈烈春阳下站了这么久,显得格外灰头土脸,额头甚至都沁出了密汗,尤妲窈瞧着着实有些于心不忍,立即将人往府中请。
此处乃皇上的隐蔽行宫,为以绝后患泄露行踪,门口常有暗卫看着,除了忠毅侯府的人以外,旁人莫说要入内,只怕若是走近些,都会有性命之忧,也就是看他是个痴儿的份上,所以才放任他呆着。
眼下既然主上回来了,又没有额外下令不准入内,那门房便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仍由萧勐跟着尤妲窈进了宅中。
尤妲窈将人迎入花厅内,又吩咐婢女端来茶水,奉上糕点。
萧勐等了许久,确是又渴又饥,可却也并未如孩童般胡吃海塞,只还勉力保持着贵公子的风范,抿茶嚼糕,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直到喝了几口茶水,吞下了块青团之后,才想起正事,命小厮们将礼品奉送了上去。
“阿窈,长盒里的是根顶顶好的百年山参,你吃了一定好的快。
食盒里装着的,是珍馐堂的红豆糕,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描金小盒里,有只碧玉金钗,你带着一定好看。
还有那圆盘中,是五彩琉璃做的弹珠,等你大好了,咱俩一起去山上打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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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母亲就教导过,不能空着手去别人家拜访,所以萧勐自打定主意要来小花枝巷探病起,就费心四处搜罗来了这些物件……尤妲窈望着他掰着手指头细数的模样,只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这世上除了母亲与表哥,还从未有旁人待她这样好过。
她接近萧勐,发心不正,居心叵测。
可萧勐待她,确是至诚至真,一片赤忱。
这么做,是否有些不太地道?
可这个想法只冒了一瞬,就被强压了下去。
她只要一想到王顺良坏事做尽,如今却依旧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而她分明清白无辜,却被千人唾万人骂,落到此等地步,就再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必要攀个高枝,让那负心汉付出应有的代价。
且今日在斜香巷遭受的这些,让她的处境愈发被动,冯得才求娶的龌龊之言在耳旁还未散去,难道她就要如此坐以待毙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与其洗颈待戮,不如另谋他路!
而眼前,正好有条康庄大道等着她。
尤妲窈将眸光落在那些礼物上,人参根脉硕大,钗环用料绝佳,弹珠晶莹剔透……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并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得到的,就连那盒糕点,都是珍馐堂限量售卖的。
她伸出嫩白如葱的纤长指尖,将其一一划过,再转身时,心中已有了决断。
“勐哥哥,你以往可曾给其他的女子,送过这些物件?”
萧勐闻言,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立马摆手否认道,
“从未。
阿窈,我只给你送过这些东西,骗人是小狗!”
尤妲窈歪了歪头,慧黠一笑,
“那为何独独送给我呢?”
萧勐现是一楞,脸上又露出几分腆然,
“……其他的女娘都太矫情,我不喜欢同她们玩儿,更不会给她们送东西,而你不一样,泥里打滚,沙地蹴鞠,你从来都不喊脏喊累,咱俩在一起玩儿得很开心,是世上顶顶第一好的伴儿!
你若是生病了,我便好似觉得自己也在生病,一想到你要是吃不好穿不好,我便比你还要难受,有时候看不见你,心里就好像千万只蚂蚁在爬,片刻都不能安生…”
“那你想不想日日都看见我,同我一直在一起?”
萧勐睁大了眼睛,直直回答,
“当然想!”
尤妲窈的温声细语,带着循循善诱,宛若地狱惑人心神的魔音,
“只要你回家禀告双亲,愿三媒六证,明媒正娶,许我为妻……那咱俩便能日夜相对,永不分离。”!
萧勐简单的脑袋瓜子,丝毫察觉不出她的居心叵测,只听到那“日夜相对,永不分离”八个大字,就足以让他欢欣雀跃,他眸光大亮,断口答应了下来。
“这事儿好办,我这就回家去说。
爹娘最最疼我,必然不会拒绝,你便安心在家,等着我骑高头大马娶你入门!”
花房外静立许久的男人,原本听着萧勐那一长串的剖心告白,就已然不耐到了极致,眼下又听见他竟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要娶尤妲窈入门为妻,更是眸底发红,差点将指尖的碧玉扳指捏成粉碎。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一想到能每天都看到尤妲窈, 顿顿饭都能一起吃,萧勐压根就按捺不住,只觉片刻都等不得, 脚步轻快,喜笑开颜地离开了。
而尤妲窈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眸光一直停留在他消失的圆洞缠枝门,心底也渐渐生出了许多许多期待……
勐哥哥, 可一定不要让阿窈失望啊!
撒娇也好,放赖也罢……无论如何,请务必要求得宜春侯夫妇的首肯啊…
宜春侯府的儿媳,放在整个澧朝, 分量都不算轻。
不看僧面看佛面, 若是她真能如愿嫁入宜春侯府, 至少在明面上,整个京城都无人敢再看轻她, 待地位稳固些,她大可调用宜春侯府的权势, 利用萧勐的护短之心, 去拉王顺良这个罪魁祸首下马。
眨眼间, 好似所有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一切都变得明媚了起来。
她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将此等好消息分享出去,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就要去正院寻表哥,谁知才将将出门, 在转角处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这人悄默声的立桩一样, 人撞上来怎的也不知道躲?不过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尤妲窈揉着被撞的额头,一抬眼, 就对上了那双冽冷酷霜的眸子。
只还未待她说些什么,男人反而率先发难,他垂着眼质问,语调格外冷,好似千年寒潭中的死水,没有一丝温度。
“先头还说对我不离不弃,陪我安度余生。
扭脸就要和别人日夜相对,永不分离。”
“尤妲窈,外头都说你是祸水,倒也未曾冤了你。”
尤妲窈原本很雀跃,双眸璨璨,脸上的笑容比烂漫的春花都要更甜,可乍然听了这番话,笑脸一僵,她察觉出男人语气中的不爽,只得先抿了抿唇,尴尬道了句,“表哥方才全都听见了啊……”
只是面对这无端端生出的怨气,她还是尽力在粉饰太平,只梗着脖子弱声解释道,
“同表哥不离不弃,与跟萧勐永不分离,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她自然也很将表哥的病放在心上,所以那日大夫上门诊治,她也曾细细问过病情,大夫垂头揣手,愁眉锁眼,只道表哥这病实属沉苛难治,至多还有一年阳寿。
那大夫乃当朝的太医院院正,有年京中发瘟,他曾支棚义诊,尤妲窈远远望见过一眼所以认得,那可是澧朝出了名枯骨生肉,手到病除的神医,通常是只给天家看诊。
此等神医都说没得治,想必表哥这病也真真是无力回天。
一年而已,尤妲窈等得。
若是与萧勐当真能成好事,大不了先过六礼,将婚期定在一年之后,待她将表哥伺候到寿终正寝,届时再嫁也不迟,所以她委实算不上随意许诺。
谁知表哥好似能看透她心底的想法,眸光骤紧,语气愈发冰凉,
“是,你现在说不定盼着我早些病亡,好与那萧勐去双宿双栖。你就从未想过,若有朝一日枯木逢春,我这病或就好了呢?”
好不了。
逢不到春。
完全没希望。
倒不是尤妲窈悲观,只是面对太医院院正此等泰山北斗般的权威,她是由心底百分百信服,只是她不好将话说透,总不能说表哥注定无可救药吧?如此岂不是更伤了表哥的心?
她显然不想在此话题上继续纠缠,只先安抚着表哥的情绪,赶忙否认道,
“苍天可见,我分明日夜都在祝祷表哥病愈,若生了盼你病亡这般恶毒的念头,那我尤妲窈这辈子的冤情都不得平反,一世都被人指着鼻子唾骂!且在我心中,表哥自是比萧勐更紧要千倍万倍……左右无论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只要表哥还活在这世上一日,我便陪在身侧一日……”
直至你撒手人寰。
她在心中默默补上这一句。
含糊其辞一通之后,尤妲窈又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垂下头,微抿了抿唇,又觉得有些丧气,
“只是表哥的脾性,真真是愈发让我猜不透。
你自是明白我为了获得赵萧二人的青睐,暗地里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功夫,起早贪黑练舞学唱不说,还日日在院中苦命练习宫廷礼仪,熟练掌家庶务,就连那些诗史文册几乎就要倒背如流……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让萧勐松口答应娶我,就差那么临门一脚,我就能如愿以偿……”
“表哥,你得知这个消息,难道不该为我感到高兴么?
毕竟狐媚勾缠,揣摩人心,投其所好,对症下药……这些桩桩件件都是表哥你手把手亲授的,甚至连萧勐这个人,都是表哥精挑细选推送我到面前的,如今眼看即将功成,表哥难道不觉得振奋人心,与有荣焉么?就一点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
一丝一毫都不觉得开心。
甚至觉得心中淤堵,很是不适。
或李淮泽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在不知不觉间,眼前女人的份量在他心中已经加了足足的码,在举手投足间已能牵动自己的情绪,这于时刻要保持冷静理性的帝王来说,实乃大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立场,早就在二人相处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开始转变。
初时确是觉得她可怜,想要祝她一臂之力不假,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如此娇妍玉姿,年华正好,凭何要嫁给个痴儿耽误一生?
分明还有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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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虽这么想,嘴上却断乎不能承认此等前后矛盾的行径。
李淮泽面上的寒冰微微消融了些,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问道,
“嫁入宜春侯府如何?
绊倒了王顺良又如何?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莫非你大仇得报之后,当真要与个智商低下之人长相厮守么?”
“有何不可?”
尤妲窈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道。
“智商高低,其实不是最最紧要的。王顺良聪慧过人高中皇榜,可却脏心烂肺丧尽天良,冯得才神智健全,却依旧藏污纳垢逞性妄为……萧勐虽先天不足了些,可论品性便比他们强上万倍。
我与他虽无男女之情,但有朋友之谊,且论门第家世,原也是我高攀,他痴傻我家贫,说起来也算得上登对,我早就想好了,待复仇大计实施成功,我必感念他的恩情,安守后宅,陪他一同好好过日子。”
李淮泽越听,眉头便蹙得越深,眼见她说得这般煞有其事,完全就是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泼她冷水。
“莫要高兴太早。
宜春侯夫人铁血手腕,是出了名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虽说宠爱嫡子,也可护犊子得很,你那些伎俩糊弄糊弄萧勐可以,可若想要躲过内宅妇人的眼睛,只怕比登天还难,萧勐或没那个福气娶你。”
这个结果,尤妲窈自然也想到了。
“我与萧勐约好,以三日为期。
期间若是得了双亲首肯,他必会传信给我,可若他无法周全,三日后我便另做打算,饶是宜春侯夫妇不肯通融亦无妨……
毕竟,我还有赵琅。”
二人同站在雕花廊下,四周端得是副花团锦簇的好景色,香甜沁人的花香,随风消散,迎来了许多嗡嗡作响的蜜蜂,及五彩斑斓的蝴蝶。
又由东南处飞来只翠绿的蜻蜓,轻点流水鲤池,泛起微微涟漪。
*
流光水滑的汗血宝马,如箭般驶离出斜香巷,顺带而过的疾风,将路边摆摊的小帐吹得鼓胀,道上的百姓纷纷侧身躲避,惊吓之余循声望去,只见马背上的女子生得清丽无双,双臂紧勒缰绳,衣裙随风朝后飘曳,显得格外英气飒爽,只是那双眼睛胀得通红,眸光目露凶光极其锐利,好像是个赶赴战场杀敌血恨的女将军。
此马名为疾风,乃是忠毅侯府一等一的良驹,楚潇潇出身军将之家,御马技术高超,又加上刚刚被退婚直冲上天的怨愤,驾驶速度极快,很快就将身后的一众家丁甩开,连背影都追不见了。
细微的哽咽声,散落飘零在扬起的尘灰中。
期间或许哭过,可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心情平复得差不多,发现自己已是到了一片僻静的山林之中,日照西斜,在郁郁葱葱的绿植间隙中洒下一片金光,空中成群的鸟雀归巢,树叶簌簌作响。
景随心境。
若是以往,她必定有闲情雅致,细细观赏一番,指不定还要赞一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可今日,见识到竹马未婚夫竟是个那般的负心汉之后,她只觉自己婚事多舛,只想叹一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简直不能再想。
越想便越觉得恶心发寒。
罢,出来这么久,母亲在家中等着必然忧心,楚潇潇便预备着往回走,可拉着缰绳让疾风调转马头后,人又有些发蒙,才发现方才气激之下只顾着莽头向前冲,
现竟迷了路了!
此处显然已经远离市井,四周只有鸟兽之声,随着天色渐晚,从林深处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听得楚潇潇有些心惊胆颤。
她虽会些皮毛功夫,可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至多参与过几次专供女眷取乐的围猎,哪里真正深入过此等丛林腹地?若是在天黑之前还走不出去,待夜深猛兽出行捕猎之时,小命必然不保。
楚潇潇的方向感委实算不上好,溜着马转了四五圈,却好似在原地打转,直到再次看到那颗极具标志性的外头树之后,她才终于彻底慌了神,呼啸的风声刮得她神魂都在颤震,死神好似就在林中的某处觑视着她,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猝不及防袭来,见她魂魄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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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精神受力到极致,濒临崩溃边缘之际……
身后暗处传来一格外熟悉的男声,
“姑娘真真是让人好找。
若再跑远,都到沧州了。”
楚潇潇寻声望去,只见在西南处的山坡之上,几近湮灭消失的暗金色余晖,惊现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身影,她再定睛一瞧,认出了来人的瞬间,所有情绪好似都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只带瞪圆了眼睛,带着无尽的委屈大喝一声,
“你是吃闲饭的么?
怎得现在才来?!”
陆无言是何等人也?
他乃御林军的御卫统领,衔功勋贵,国之重臣,按理说只听皇上一人令下,今日原也是刘武一干人等跟丢了人无功而返,尤妲窈放心不过央求到身前来,陆无言才接下这趟差事,哪知一路奔波劳碌好不容易寻到行踪,这忠毅侯嫡女不仅不感念她的辛劳,反而张嘴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他不禁心生不快,眉眼一沉,就在想要对其言语教训一番时……
只见这方才还刁蛮任性的忠毅侯嫡女,倏然眉眼耷拉下来,嘴唇一瘪,竟就哽咽着流下泪来!
斜香巷发生的那些事情,陆无言自然也听说了。
骄矜尊贵的女儿家,乍然经历那些变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今日过得并不容易,眼见她哭得眉头眼睛都红了,瞧着实在是有些可怜,罢了,此女惯有些胡搅蛮缠,不与她计较便是,或是觉得再他面前流泪有些丢人,她倒没有放肆哭出声来,只在喉嗓中抽噎饮泣。
此状反而更令人心生怜惜。
迎风流泪久了,只怕是要落下病根,正在陆无言想着要不要出言抚慰几句时,她倒反而很快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抬起指尖将泪脸一抹,复又将杏眼瞪了瞪,颐指气使道了句,
“还不麻溜在前方开路,引我归府?!”。
陆无言垂头轻叹了口气,揉了揉额间,终究未再说些什么,依她所言调转马头朝丛林外驶去,担心身后马疲人乏,他也并没有骑得太快,时不时还扭头确认一番,看看她是否没有跟丢。
二人一路无言,约莫行了一个行程,直到天黑了,才驶到了城郊附近。
远远望见高阔夯实的城门,楚潇潇明白彻底安全之后,才夹紧马虎,飞快越过了前头引路的男人,径直朝忠毅侯府去了。
今日出门时,楚潇潇只报备道是与表妹出门踏青,虽说折道去了斜香巷,事情闹得也有些大,可没有她的吩咐,下人是不敢随意捅到母亲身前去的,所以现下母亲或许还并不知道她与冯家退婚的事,这些污糟还需缓缓道给母亲听,毕竟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待冯得才非常亲厚,若是得知事实真相,只怕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忠毅侯府门口,楚潇潇勒紧缰绳,马匹顿停,她踩着马镫俐落翻身下了马。
门房瞧见她立即迎上前来,传话说夫人吩咐,若是她回来了,立即去正房回话。
楚潇潇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母亲已知事情全貌?
她不敢耽误,只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阔步朝正房赶,哪知将将走到院门口,就瞧见母亲捂着胸口,神情惶惶,眸中带泪迎上前来,颤着嗓子,
“冯家方才遣人送还来你的庚贴,竟口口声声道要退婚!
且听那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是在近期登门拜访时,冯德才移情别恋,爱慕上了窈儿,不日就要去尤家求亲?!”
“我的儿!你与他指腹为婚,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岂会闹成这样?
……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那是个老实的榆木秧子,总不会是他主动亲近……会不会,是窈儿刻意勾缠,坏了你的好姻缘?”???
楚潇潇闻言一愣。
她委实没想到,不过出门遛了一圈,竟被冯德才寻得先机,编排出此等荒谬之言来?
退婚之事,于男女双方来说都不体面,而二者之间的过错方,更是要受尽舆论谴责,冯德才必定是想要尽力挽回些颜面,才如此胡编乱造一通,他为了先将自己摘干净,必是要大肆宣传此谣言,眼下只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祸水东引。
他竟将矛头对准了身陷囹圄中的表妹!
窈儿本就名声不好,他再狠狠踩上一脚,她以后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
眼下就连母亲对此谬言都深信不疑,怀疑是窈儿坏了她的姻缘,那其他人必定更会这么想了!
而他冯德才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个年轻力壮,有着世俗凡念的青年人,不过禁不住美艳女郎三番五次的诱惑,最终被步步逼近,顺势而为而已,免不得还会有昏头昏脑的糊涂人夸奖,歌颂他宁愿舍弃大好的婚事,也要奔赴真情,且不计前嫌愿另娶丑闻主角。
甚至可以在百姓们对窈儿妹妹的痛诉声讨中,完美隐身!
真真是好绝好狠好毒辣的一招!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翌日, 国子监。
此乃澧朝最高学府,能在此受教者,不是高官勋爵家的子弟, 就是各地州府送来的天之骄子,若无意外,他们便是今后朝廷的中流砥柱,只待在科考中崭露头角, 便可入朝授官。
除了极少数勋爵子弟,其他学子们平日里大多很勤勉,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些只知闷头苦读的书呆,常对朝堂新规有些政论, 亦热衷谈论市井八卦。
现下午休, 在学监中那颗硕大无比的老榕树下, 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 说起那桩昨日的传闻来。
“据说冯家与楚家是相逢微时,所以才有这场指腹的婚约。
现如今他冯家不过就是军中六品末将, 而忠毅侯却正是当红, 威势极盛……若我是那冯得才, 上杆子入门做赘婿都使得,可他竟反其道而行, 还将此等上好的婚事退了?莫不是鬼迷了心窍?”
“哪里是鬼迷了心窍?分明是那尤家大娘迷了他的心窍!”
“何出此言?”
“你们还未听说么?自从闹出与下人私通一事,尤家大娘就被尤家所不容,原是要被轰回潭州老家的, 但忠毅侯可怜他那个外甥女, 将人接进府中照拂,谁知竟是引狼入室, 此女是个有手段的,眼见名声败坏至此,将来或嫁不出去,就将主意打到了未来表姐夫冯得才身上……”
“冯家下人在外头采买时偷偷透露,若非是那祸水勾缠,他家少爷哪里会舍得丢弃年少青梅?也是他家少爷心软,可怜她之前境遇想着其中或许另有内情,所以在她刚开始献殷勤的时候,并未推却太过,哪知竟长了她的胆子,不是脚崴了要搀,就是扭了腰要背……有次趁着四下无人,竟连外衫都解了,就只差往人身上扑!”
“……后来事情败露,那尤大姑娘便干脆闹开来,每日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嚷嚷着今生非冯得才不嫁,将忠毅侯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要我说那冯德才也是太过软弱,生怕她真闹出人命来,所以干脆捂脸认下此事,咬牙与忠毅侯府退了婚!”
“啧啧啧,那忠毅侯府好心收留她,她竟这般忘恩负义,连未来的表姐夫都要撬?兔子尚且都不吃窝边草,她真真是做得出来!”
“说起来,她还是监丞的长女。
尤监丞在国子监也算得上是不偏不倚,为人清正,怎得生出个这样的蛇蝎来?也不知平日里是如何教养的,真真是败坏家风,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得很呐!”
……
这些话语声,一字不落,全都落入了站在转角处回廊的尤闵河耳中。
他在国子监任职监丞多年,虽才学不显,可领职监务,诸生有过,都是由他按照监规惩戒,因处事公正,在学子中也算得上颇有些威望,可谁知现在年老了,却要因为家中长女遭学子们这般排揎。
因往日的积威,他们现在只敢暗地里说舌。
可长此以往,不仅难以服众,连这份差事都要当不下去!
思及此处,尤闵河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如何压也压不下,所以当日一下值,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驱车去往了小花枝巷,此处他是头次来,瞧着只是处门厅不显的僻仄宅院,守卫倒是甚为严密,门房将他好一番盘问,若非出示为官的腰牌证明身份,只怕还进不去。
按理说寻常闺阁女儿家,哪里用得上这么多练家子护卫?莫不是忠毅侯府担心女儿在此处偷偷跑去与外男私会,再生出些什么幺蛾子,所以看得才这么严?
听了那些学子们的话,显然已经让尤闵河先入为主,下意识就将女儿往坏处想,他被婢女迎入花厅中,也无心喝奉上来的茶水,只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厢,尤妲窈正在院中与嬷嬷们学习点茶,先是将茶饼掰下来一小块,放在釜中细细碾碎,再将春后雨水烧开,待微沸初漾时冲点细碎的茶末,直至二者交融在一处,她颇具慧根,在嬷嬷的悉心教导下,只区区过了两遍水,就已得要义,得了嬷嬷的连声夸赞。
听说尤闵河来了,尤妲窈眸光微亮,立即净手,往花厅走去。
在家中后宅,因顾忌着钱文秀母家权势甚大,所以尤闵河常常多有忍让,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懦弱,在她受到薄待时也只敷衍过去,并不强出头,可她知道父亲心中是很顾念自己,常瞒着主母给她塞两块饼,送些碎银子,在她被罚跪时,也曾让下人偷偷送过来絮棉的软垫……
就连这次她离家,父亲担心在她忠毅侯府受薄待,还遣人送了十两银子来,能在钱文秀的眼皮子里攒下这些,已是很不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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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父亲定是想她了,所以才特意寻到小花枝巷来。
尤妲窈许久没有见至亲,满心欢喜,裙摆翩跹,脚步轻快往花厅赶。
谁知刚进门,就被浇了盆冷水。
父亲背着手,脸色比灶上烧过的锅底还要黑,不带丝毫感情,沉声发令。
“此处不能再住,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回潭州老家。”
尤妲窈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
尤闵河原是想要耐着性子些,毕竟他心知肚明,女儿与小厮私通一事实乃子虚乌有,也就是钱氏管家无方,致使那小厮看关不严,被人下毒暴毙,否则女儿岂会遭受这些,连带着全家上下都没脸。
可他今日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也实在是心中有气,看着女儿这张故作无辜的脸,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先痛批一通。
“忠毅侯府嫡女的婚事都被你搅黄了,你莫非还有脸赖在此处么?原也是我考虑不周,一来想着钱氏不待见你,你若回斜香巷定然会再受搓磨,二来念着潭州天高地远,老家产业单薄,没个长辈看护你个闺阁女儿家也不好过活,终究也是舍不得……所以忠毅侯打着为你养病的由头留你在舅家时,虽说于理不合,但为父到底没有说什么,原以为你寄人篱下,或会更加谨言慎行,将性子收敛收敛,可现在回头看竟是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曾想你非但没有安分守己,反而将忠毅侯府搅得天翻地覆?若早知如此,便该将你早早送回潭州,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没有舐犊情深。
没有关怀问候。
只有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原是春末夏初,天气渐暖,可尤妲窈却觉得此刻好似仿若寒冷冰窖,袖下的指尖攥成了拳,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散了,只垂下头,抿唇闷声道了句,
“凭着那些流言蜚语,父亲便认定是女儿搅黄了表姐的婚事?
在您眼中,我当真就是那等丧德行之人?”
“是也好,不是也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问你一句,为何你到哪儿,哪儿就会生出这么许多事端?”
尤闵河已被这连日来的流言蜚语,搅闹得精疲力尽,他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再去探究事实真相了,只意志消沉摆了摆手。
“在家时你乍然被爆出与下人私通,闹到最后还出了人命;
到了忠毅侯府这头,你前脚住进来,你表姐订下了十余年的婚事后脚就被冲散了,个个都还说你与未来表姐夫有染……窈儿啊窈儿,这一连串的邪门事儿,旁的女儿家一辈子或都碰不上一件,竟全被你撞上了?你让为父作何感想?”
“罢罢罢,为父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权当是流年犯了太岁罢!
尽孝心让为父多活几年也好,又或者你躲避风言风语换个宝地呆着也罢……总之这京城,你是决计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就收拾收拾回潭州老家吧,为父答应你,待再过两年,人们将这些污糟事忘得差不多了,我定好好为你寻门好亲事,届时你照样可以与京城往来看你庶母……”
说都说到这个份上,尤闵河觉着女儿总该体谅他这一份心,该好好听话去打包收拾行李。
谁知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泛着盈盈的泪光,眸光中的倔强几乎要冲出天际,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不!
女儿没错!
女儿不走!”
“…你忤逆不孝!…孽障!”
尤闵河被气得两眼一黑,几乎就要昏阙过去,抖着指尖对着女儿鼻尖,先是怒骂两声,然后又颤着嗓子,“你以往是个最乖顺的孩子,曾几何时,竟变成此等模样?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莫非还会害了你不成?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外头那些编排我听了都觉得老脸臊得慌,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受得住么?我只再问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潭州?!”
她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由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
“就算死,女儿也只死在京城,哪儿也不去。”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在愤怒攀升到极点之后,余下的只有失望。
尤闵河那口心气忽就散了,眸光黯淡,仿佛瞬间老了十数岁。
“好,你如今主意愈发大了,宁愿留在京城丢人,宁愿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宁愿让通家老小蒙羞舍弃阖家前程……都要如此一意孤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啊,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连为父也支使不动你了,也罢,你愿意待在此处便待着吧,想来我也调教不了你,只是有一桩事,我还做得了主,我这就放话出去给你议亲,必给你寻个家风严谨,家教严明的夫家,届时让他们来好好管教你罢!”
“你不是喜欢这儿么?那今后便就从这里出嫁!
不会有父母端坐高堂,不会有阖家欢喜,更加不会有半文钱的嫁妆……无论是谁,只要婚事一旦谈定,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寅时三刻, 天幕还黑着,只东边有些许微亮,雾气四起, 由雨檐下滴落第一滴水……
倏然,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破碎之声,打破了初晨的平静。
廊下站了满地的下人,一个个肩耸得如鹌鹑般, 皆大气都不敢出,眸底都带着慌乱与惶恐。
主院内,宜春候夫人沈敏芬,因着熬了整夜未閤眼, 眼下一片青黑, 听见这动静, 稍稍平静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她遽然由贵妃花枝椅上站起, 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
“都别拦着, 让他砸!
砸完了屋子, 便让他砸院子!
只一句, 饶是他将整个宜春候府砸了,我也绝不可能允那上不得台面的狐媚, 入我萧家门楣!”
沈敏芬乃将门虎女,曾在即将破城的危急时刻,怀胎在城头持剑施令, 最终撑着等来了援军, 因此受先帝大加赞赏,夸赞女中豪杰。
当时守城时怀的那一胎, 便是嫡次子萧勐。
为了家国大义,她强撑着身体不适,根本顾不上喝药休息,结果城虽守住了,可孩子却因此天生不足,智商永远停留在了五岁,所以处于补偿心理,对这个小儿子,她是自小就呵护备至,千般宠万般爱。
儿子年岁渐长,沈敏芬也动过让他成亲的念头,可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真心愿意与一痴儿相守到老?
虽说钱财利诱,权势相逼之下,也自会有鬻儿卖女的门户上杆子送,可如此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到底不愿为为了私欲,毁了个清白女儿家的终身。
好在这孩子不通情事,这许多年也没有喜欢的,此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只是两日前,儿子喜笑颜开到她身前来,忽道想要娶妻,想要与一女子日夜相守,白头偕老。
原是好事。
儿子从小到大破天慌头一遭喜欢上个姑娘,那凭她是谁,不管她是否身有婚约,不管她愿不愿意,哪怕是已经嫁为人妇了……沈敏芬都打定主意,无论用何种手段,饶是巧取豪夺,也要全了儿子的这片心意,可就在问儿子那姑娘姓甚名谁,打算立刻上门提亲之时……听到那姑娘姓名的刹那,沈敏芬不禁呆楞当场。
“这遍京城的姑娘都死绝了?他想娶谁不好?偏想要娶那个水性杨花,艳名远扬的尤妲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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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眼盲耳聋,没听说此女的斑斑劣迹么?她先是与小厮私通被刘家退婚,后又横插一脚让忠毅侯嫡女与冯家的婚事黄了……只怕全京城的男人都被她招惹了个遍!如此不知检点的浪*□□,但凡拎得清些的寻常百姓都不会要,更何况咱家这等累世官宦,受获荫封的勋爵侯门?”
沈敏芬越想,越觉得怒从心中起。
“原也是我不够谨慎,前阵子见他每日都眉开眼笑的,便纵得他在外头玩得忘了形,可哪曾想得到,竟让那狐媚子有了可乘之机?
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手段如此了得?迷得勐儿嚷嚷着非她不娶,闹得阖家都不得安生,勐儿他心思单纯好欺瞒,我却是个眼不着沙的,传令下去,若此女还敢上门痴缠,便大棍将她打出去,把人绑了捆在菜市口的立柱上,让她尝尝千人唾万人弃的滋味!”
眼见婆母心气不顺,作陪了整晚的嫡长媳金芸立马起身,先是上前温声安慰几句,又隐隐觉的哪里有些不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婆母切莫气坏身子。
其实细想想,此事又委实有些蹊跷,先不说她是否真的与自家小厮有染,就说若真是她搅黄了忠毅侯府婚事,那忠毅侯府哪里还容得下她?总不能自家女儿受了委屈,却要去全个外甥女的脸面吧?不得将她当夜就轰赶出门?可儿媳瞧着,忠毅侯府一切如旧,并未有何动静……
再说了。
她既然已得逞笼络住了冯得才,再等上几日就能如愿嫁入冯家,又哪里犯得着再来招惹小叔?她难道不知道咱家权大势大,容不得她如此造次么?就不怕事情败露,两头都落空,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敏芬闻言一愣,隐约觉得儿媳妇的话有些道理,可她现在被气得头脑发昏,一时间也想不了那么周全,只喘着粗气道,
“人往高处走。冯家区区六品,哪里值当与咱宜春候府相提并论?她必是不满足,想嫁个更好的,攀个更高的门楣!
想来还是我的勐儿可怜,头次春心萌动,就被这么个狐狸精灌了迷魂药,他以往最是孝顺,在我身前高声说话都未曾有过,现在却为了个不值当的女子这般忤逆,还没入门尚且如此,我若当真松口许她嫁进来,今后岂不是要闹得母子离心?”
金芸抬手轻拂着婆母的脊背,默了几息之后,终是道了句,
“小叔是个犟脾气,为了此事已整整两日滴水不进了,总不能再让他这样闹下去。
儿媳也觉着此女不堪,这门亲事断不能成,可解铃也还需系铃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叔饿死,不如亲上忠毅侯府走一遭,一来好好查清楚那尤家大娘的品性,二来压她到小叔子面前解释清楚,也好解了他的心结。”
一个曾驰骋沙场的女将,竟被个小官家庶女愚弄,被逼到这样的份上,沈敏芬只觉胸口愈发淤堵,只是眼下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便照你说的做吧,只是我们与忠毅侯府素无往来,冒然登门显得太过刻意……过几日便是忠毅侯四十大寿,想来楚家是要操办一番的,届时再上门拜访吧,至于勐儿那头,我先糊弄过去,好歹让他先吃些米汤吧。”
说罢,沈敏芬打起些精神,传令让婢女由小厨房端来膳食,在仆妇门簇拥下,朝萧勐的屋中的方向去了。
*
忠毅侯府。
嫡女退婚原是家中大事,原该由家主楚丰强亲自过问,可一道圣旨留他在京郊操兵,所以家中的一切事宜,只得由毛韵娘独自个儿撑着,因外头传得不像话,都说女儿与冯得才退婚之事,是外甥女在其中作祟,说得有鼻子有眼,毛韵娘几乎都快要信了。
可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一来窈儿在忠毅侯府住得并不久,不过半旬,期间冯得仅上门过两次,且她盘问过府中伺候的奴婢们,都说从未见过他二人单独相处过,他们还说外甥女初入府时因受流言纷扰,只差遣婢女婆子,是从来都不让小厮近身的。
二来,就算窈儿有心,想要攀附门好婚事,可为何不直接去招惹儿子楚文昌?忠毅侯府前景广阔,比冯家强不止百倍,她为何要舍近求远,去勾诱未来的表姐夫?且女儿家心思细腻,若说外甥女丝毫没有察觉出儿子对她的心意,毛韵娘是不信的,但凡她有歪心思,也不至于为了避嫌搬去小花枝巷。
……
这些念头在脑中滚了千百遍,几乎折磨得毛韵娘头都要炸了,好在夜幕低垂时,女儿楚潇潇终于回来了。
经女儿嘴中,毛韵娘才终于确定外头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亦知道了在斜香巷发生的种种…
毛韵娘当时就被气得急血攻心,险些晕了过去,
“因那纸婚约,这些年咱楚家对冯家委实不薄,官场上处处给他们打点不说,饶是他们经商亏空,也是咱家添银子给他们补上……就是为了全这份识于微时的世交情谊,想着今后你嫁过去,他冯家上下能承情好好待你,可他们到好,就是这般报答我们的?
你还未进门呢,那冯德才就这般猴急早早置办外室,如今怀胎八月连孩子都快生了?我金尊玉贵的嫡女儿,难道将将嫁过去就要被强敬碗妾室茶,被多出来的便宜庶长子磕头认做嫡母么?!还打着我忠毅侯府的幌子放印子钱?印子钱就没有不沾血的,但凡出个什么岔子,不仅你父亲征战沙场多年的功劳苦劳将烟消云散,只怕阖家老小都要去蹲大狱!”
想到之前对冯德才的关照,毛韵娘愈发觉得恶心,几乎要呕出血来,又是厉声骂了一通。
楚潇潇先是帮母亲顺了顺气,也在一旁义愤填膺,忿忿道,
“……我只觉得对不起窈儿。
咱们一家没有防范之心,识人不清,得以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猖狂了这么久,若当真能干净利索退婚倒也罢了,可谁曾想那厮竟是个这么没有担当之人,分明是他犯错在先,却隐瞒了真真的退婚原因,甚至攀扯到了窈儿妹妹身上……他若有何不满,只管刀枪剑戟往忠毅侯府招呼,何必要将一个不相干之人拖下水?”
惭愧再惭愧。
歉疚再歉疚。
窈儿表妹自己身陷囹圄,势单力薄,可为她的终身幸福,必是费了许多许多心力,才盘查出确凿的证据,更是亲自拖着她往斜香巷,让她看清楚了真相,现在她是如愿退婚不用再进那虎狼窝,却将无辜的表妹拖下水……楚潇潇的良心委实难安。
“这才是冯德才的高明之处。”
毛韵娘由鼻腔中呲出一声,“若是将他豢养外室,再外放印子钱之事捅漏出去,退婚事小,违反朝廷律法事大,便只能将话头往些男女风月之事上引,这才能糊弄过去,掩盖他真正的退婚原因。
再者,我量他也不敢与咱侯府真正撕破脸,否则就凭他冯家那几个猪头狗脑的后辈,想要在朝中出头混个仕途,八百辈子也不可能!现如今你是绝无可能再嫁给他,他便想着退而求其次,将歪主意打到窈儿身上,毕竟他知道你爹心疼窈儿,就算做不成侯府的女婿,当个外甥女婿或也能得些许便利。”
楚潇潇到底未经过什么事,哪里能想到这一层,经毛韵娘这么一说,全身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痛骂一声,
“他竟生这么歹毒的心思?!莫不是在做梦?
我不会依的,想来父亲也绝对不会答应,就算表妹身陷流言无人问津,也绝不能让此等宵小顺杆来捡漏。
若她当真嫁不出去,这世上当真没有男人识得她的好,那我便留在闺中,与她作伴,我们姐妹二人共同相伴一辈子!”。
这不过都是些意气之言,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此事颇有些错综复杂。
那厮放印子钱打的是忠毅侯府的幌子,楚家的子侄辈或也有可能牵连其中,又关系到家中两个姑娘的姻缘前程,委实不好处理……
毛韵娘先让女儿回闺阁休息,自己在房中思考对策,可越想越觉得烦闷,头乱如麻,终究不敢一个人拿主意。
于是提笔写下一份书信,将此事落在纸上,命人连夜送至身处京郊军营的丈夫手上,然后又唤来儿子楚文昌,让他留心京中舆论,一旦冯家有任何动向,都迅速来报。
打探了一夜,终究得出些消息。
冯得才那个怀孕的外室,因当日受了推搡,又在极度惊惧之下,腹中胎儿终究没能保住,在那女子流产的当夜,就被冯家弃如敝履,打发去了远离京城的庄子上……婚事婚事没保住,孩子孩子没了,冯得才彻底两头落空。
他身上的剑伤不算轻,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疼得直哼哼,被族亲指着鼻子唾骂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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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军中又传来消息,道他在神武营当值时,屡次三番玩忽职守,已被革职,今后不必再当差。
——若无忠毅侯首肯,军中无人敢动他,以现在革职的结果来看,楚丰强显然已知道所有事情原委,并决意要与他这个曾经的未来女婿划清界限。
幸而皇上压着忠毅侯在京郊练兵,否则若是身在京城,只怕他剩下的半条命也留不住。
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险些让冯德才背过气去。
已被逼到绝境,只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忍着患处传来的伤痛,气息虚虚,
“快……快去请个媒婆,立即上尤家提亲。”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弯柳巷, 尤府。
放眼在整个遍京城官员的宅邸当中,尤府也并不算不上小,宽敞的六进院落, 一家老小再加上满屋子的仆婢,平日里住着并不觉得狭仄。
今日却不同。
外院放了几十个半米高的大箱子,个个用鲜亮的红绸扎着蝴蝶结,堆了满地, 让人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站在箱子前方领头的,是个衣着喜庆,头戴红花的媒婆,身后跟着许多用以差遣搬迁的小厮……这从未有过的阵仗, 引得附近几条街的街坊邻居前来, 在门口伸长了脖子门张望。
媒婆的职责, 便是保媒拉纤。
如今的年月,这活儿其实不好干, 毕竟姻缘天注定,需得彼此双方看对眼, 又得考虑门当户对等等外在因素……运气不好, 三两个月或都说不成一对。
可这次媒婆却觉得十拿九稳, 毕竟尤家大娘撬了未来表姐夫的事儿,已经传得到处都是, 冯家那厢为了她都与忠毅侯府退了婚,可见这对男女已私定终身,指不定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现下让媒婆上门, 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这婆子颇有些职业操作, 半句都不提那些不堪的传闻,只胭脂殷红的脸上堆满了笑, 挥舞着荷叶色的手帕,操着尖亮的嗓子,细细数着这门婚事的好处……
谁知嘴皮都说破了,说得那尤夫人两眼都放了光几欲就要点头,可尤老爷却不动如山,并未松口,只眉间微蹙,道要考虑片刻,摆手让婆子去外厅喝茶。
望着那媒婆离去的背影,钱文秀只觉得好似水漫金山般的财富,也正在迅速由指尖滑走。
方才她去外院一瞧,就被那堆积在箱中的金元银元闪了眼,抬在院中的现银,少说也有两三千两!更莫说还有其他华贵的首饰钗镮,及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
那媒婆还说了,这不过只是定亲的诚意,以后自还有旁的聘礼!
只要这门婚事成了,这里头有多少油水可捞,钱文秀简直不敢想象。
因着丈夫没有发话,也因着被求亲门户的骄矜,钱文秀才极力忍住,没有越过规矩一口答应,可现在四下无人,她却看出了尤闵河脸上的犹豫,一时间急得额间都冒了热汗。
“此乃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老爷究竟还有什么考虑的?我这做嫡母的,原还担心以大姑娘这样的名声,今后恐再嫁不出去,哪知她倒会给自己想门路,扭过头便在忠毅侯府搭上了冯得才!
是,勾搭未来表姐夫,外头话确是传得难听些,可那又有何妨?终归是得了实实在在的便宜,大姑娘总不用一辈子老死闺中了啊!
且那媒婆方才的话也说得不错,家世相当,又两情相悦,这样的姻缘上哪里找去?”
若这媒婆脚程快些,早来半个时辰,尤闵河说不定确就点头答应了。
可忠毅侯府传来的一份密信,彻底逆转了他的想法。
呵。
什么相见恨晚?
什么情投意合?
什么为了彼此,宁愿撕毁婚约也要相守?
……
信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一切不过就是冯得才的特意构陷!
那人就是个瞒着青梅豢养外室的狼心狗肺之辈!他并非真心喜欢窈儿,只不过将她当棋子,想要利用这桩姻缘,掩盖自己的恶行罢了!若非这封信,只怕连同尤闵河这个做父亲的,都要被这些障眼法迷惑了去,认定是女儿败坏了家风。
怪只怪那日去小花枝巷心急,并未将一切好好盘问清楚,才让女儿又受了委屈。
“老爷也不必顾忌着忠毅侯府那头。
感情这事儿,浑然没有先来后到的说法,谁规定青梅竹马十余年,就一定会共同相伴余生呢?
说起来也是冯得才与那忠毅侯嫡女缘分不到,若是早早成了亲,哪里还有咱家大姑娘后来者居上?归根到底,皆是一个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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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秀并不知道尤闵河在想什么,见他不搭话,只还在极力游说,言语也愈发尖锐。
“……与其让冯家小郎与大姑娘私下往来,被别人骂奸夫□□男盗女娼,不如现在就顺坡下驴答应提亲,索性将这桩婚事大大方方摆到明面上来。
起初必是会再遭些非议,不过也没什么,只要大姑娘嫁入冯家后,他二人能好好齐心过日子,时间一久,外人也就明白大姑娘的品性,晓得他们对彼此的情意了……”
钱文秀并不知密信上的内容。
或就算知道了,也浑然不会在意。
好歹同床共枕几十年,尤闵河自然也明白钱文秀是怎么想的。
作为当家主母,钱文秀从来就不喜窈儿这个庶女,决计不会将窈儿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更不会关心窈儿嫁人之后过得幸不幸福……
只要聘金足够多,只要能赶快甩脱这个烫手山芋,那窈儿无论是嫁给冯家刘家,还是王家张家,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可尤闵河这个做父亲的,却实在无法这般洒脱。
窈儿是他得的第一个孩子,那么懂事熨贴,乖巧温顺,直到现在也记得,头次听她唤第一声“爹爹”时,他心里是多么欢喜,就算父女二人间生了些龃龉,他也绝不能在得知了冯得才为人的情况下,为了些区区钱财,就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真如此,他岂不是妄为人?
心中拿定主意。
尤闵河站起身来,幽幽吁了口气,吩咐侯在外头的婢女,
“去外头传话给那媒婆,就说这门婚事实非良配,烦请他冯家,另聘佳人。”
钱文秀怔愣当场,有种黄粱梦碎的惘然,过了几息之后,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当场炸毛,尖着嗓子厉声问道。
“为何要拒婚?老爷莫不是老糊涂了?
老爷是嘴皮子上下一翻,哪管什么洪水滔天?你让我这个做当家嫡母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这个赔钱货砸在手里么?
说句在理的,以大姑娘现在的名声,能有人上门求娶,我都要日夜烧香拜佛唱哦弥陀佛,谁知你竟给直接拒了?是,想来他冯得才确是人品不佳,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大姑娘莫非就全无错漏么?一个色欲熏心,一个声名狼藉,不正好凑一对,免得去祸害旁人?”
以往就算心中不爽,钱文秀大多也会加以掩饰,不会这般张牙舞爪。
可不知道是因忠毅侯进了京,还是因着怨她打点家宅不当……这些时日来,尤闵河鲜少在主院住,而是常留宿在妾室慧姨娘处,二人间的夫妻温存更是屈指可数……
怨气积累下,再加上满庭院的财物如煮熟般的鸭子飞掉,她只觉一阵肉痛,便也只顾着宣泄情绪。
“不愿舍她嫁给冯家,那她顶着浪*荡的名声,此生还能嫁给谁?嫁给勋贵?嫁给豪门?嫁给权臣?你莫不是还盼着她嫁给当今圣上,去做金尊玉贵的娘娘不成?!
我只一句,你若今日不松口应下这门婚事,今后便休想让我这个当家主母,为着个妾生的庶女,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周全婚事!”
这如连串炮仗般的话语,每字每句都直戳人的心窝肺管子。
尤闵河听得太阳穴直跳,一时间血气翻涌,只觉胸口心脏处传来阵阵绞痛,他面色苍白着,捂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望着眼前这个嘴脸丑恶的夫人,终于不再抱有半分念想。
他扭过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只沉声道了句,
“窈儿的婚事,今后不必让你过问。
由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为她做主。”
说罢,冷面拂袖而去。
*
忠毅侯府。
毛韵娘连日劳心费力,累得病倒了,正戴着抹额斜躺在榻上,在刘妈的服侍下将将喝过一次药,才觉得精神略略好些,胃口也开了,正准备让小厨房端些合口味的糕点来……
此时婢女来报,道表姑娘来探病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从外甥女搬离忠毅侯府,安置在小花枝巷的那处宅子之后,毛韵娘因着刚入京城,庶务繁杂,就再没去看过她,只是这孩子心孝,总是三天两头过来请安,有时候若见她在忙不好叨扰,便又径直回去了。
很多若非婢女提起,毛韵娘压根都不曾知道她来过。
毛韵娘笑笑,支起身子靠在雕花架子床背上,往腰后垫了个软枕,立马招手让人进来。
“吱呀”一声响,尤妲窈轻身软步踏入屋内,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她今日穿了身明亮的浅碧色衣裙,衣领处盘用掺着金线绣着白色的缠枝花,让她艳丽的面庞多了许多娴静,流光溢彩的衣料,严丝合缝勾勒出身形曲线,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难得的是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风范十足。
丝毫看不出只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反而像个世家大族,受书香气浸染的大家闺秀。
人还是那个人。
相貌还是那个相貌。
气质却完全变了。
若非毛韵娘晓得她现在的处境,只怕是觉得她这些时日,必是受哪个礼仪嬷嬷专门调教过。
“月余不见,窈儿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尤妲窈先是含羞低头,依着规矩行了个问安礼,然后坐在榻前的绣凳上,温声关切问道,
“舅母精神可好些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听大夫说,病中之人需多吃些温补益气之物,所以特做了些红枣山药糕来。”
“并无大碍,至多再躺上个一两日,也就都好了。”
真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毛韵娘伸出指尖捻起块红豆山药糕送入嘴中,只觉软糯可口,唇齿留香,止不住地夸赞,二人先是道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紧而毛韵娘牵起话头来。
“冯德才上尤家提亲的事儿,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好在文昌这孩子心思细腻,得知冯家要上门提亲的瞬间,便立马写了封书信过去,道清楚了事情原委,且幸在你父亲也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所以才未能让冯德才的奸计得逞,否则你哪里还能在此处陪我?只怕要被钱氏那个虔婆捆回弯柳巷备嫁,不日就要塞进冯家的大红花轿中……同我们至此骨肉分离了。”
可不是。
这几日表哥出府养生去了,尤妲窈没个人商量,在家中日日如惊弓之鸟般。
她生怕冯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冲入门来抢人,如在斜香巷般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哉,幸哉,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
“父亲到底还是顾念着我的。”
外甥女垂下颀长白润的脖颈,薄唇微抿,一丝委屈在脸上划过,又瞬间消弭……
毛韵年这个做长辈的看在眼中,心里很是怜惜,轻拍了拍她落在榻边的手背,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
“你父亲确是顾念着你,不仅拒了冯家的婚事,这几日还四处活动,似在为你相看未来郎君……只是他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处理起内宅中事,走动起来哪里有妇人方便?估计也不如我们女子般想得周全,那些郎君一个个瞧着玉树临风,若不细细打听,谁有又知道里头是个什么芯子?你现在情况特殊,更加要瞪大了眼睛,绝不能再嫁个金玉其外败于其中的。”
“且我想着,哪怕境况再差,也该将你的婚事早早提上日程,否则就这么熬着,熬到真相大白那日又有何用?女子一旦过了双十年华,若再想议亲便是难上加难。我眼瞧着,那钱氏不将你发卖了便是好的,断乎不可能为你的婚事奔波,而你庶母因着妾室身份,又不好出门走动……
窈儿,你若放心得过舅母,便由我为你做主,如何?”
尤妲窈闻言,几乎就要感动得落下泪来,她轻点点头,
“舅母疼我我怎会不知,一切但凭舅母做主便是。”
毛韵娘见她如此信任,心中也是一暖,干脆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先温声问了一句,
“那你先告诉舅母,你现在可有中意之人?
若是有了,倒也不必费事了,我先去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再去帮你探探口风?”
若说中意之人……倒是确有两个。
她脑中立马浮现出了萧勐与赵琅的面孔。
只是萧勐那头……三日之期已过,却仍不见他传来好消息,想必是他终究未能说服双亲,同意这门婚事。
至于赵琅这边……或是因着那日没有赶去书斋赴约,让赵琅彻底淡了心思,反正自那次后,他便再未相邀过。
所以尤妲窈摇摇头,
“没有。”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毛韵娘接过话头来,“没有也不要紧,如此正好,舅母另好好给你相看一个。”
“五日后是你舅父四十寿辰,他初得圣恩,又是才升调回京,接待同僚也好,亲近贵胄也罢,饶是念着这是他从军后在家中过的第一个寿辰,也是要广发拜帖好好操办一场,那日必定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其中不乏有些还未成亲的青年才俊……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那日务必要盛装打扮前来,给众人留个好印象。”
尤妲窈神情一滞,眼底都是忧心忡忡,嘴中嗫嚅迟疑着,
“这样隆重的日子……我出席会不会不太好?
舅母…我委实怕……”
可过了几息之后,她的眸光又逐渐恢复稳态,最后轻声应承了下来,
“只是舅母既放心得过,我便不能推迟。”
毛韵娘将她细微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眸光暖亮,轻扬了扬眉,
“哦?
怎得?
又不怕了?”
“外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只要不出门,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就行……可若是参加舅父寿辰,我便担心在此等吉日,因己之身拖累整个忠毅侯府受人非议。
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尤妲窈咬了咬唇。
“莫非我日日龟缩在家中不出门,外头那些人就不嚼舌根了么?我若是当真这辈子都不见人,反而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愿。
且我行得正坐得端,该心虚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冤污我的王顺良。他都有脸在京城中长袖歌舞,我凭何要躲?我偏要光明正大出来交际!
再者,那样好的日子里,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心中再看我不爽,理应也不会对我这个忠毅侯府的外甥女太过造次。”
眼见她想得明白,毛韵娘眼底也尽是欣慰,抬手轻抚着她的头顶,
“我的儿,只要有这样的心气,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若潇潇能学了你半分去,我这做母亲的便也可以彻底撂开手,从此不必操心了。”
尤妲窈被夸得面庞微红,直弯她的怀中钻,
“……舅母先莫夸我,以往我可从未参加过此等酒宴雅集,论起来这还是头一遭。
那么大的场面…若是窈儿不慎出了什么岔子,舅母可不准怪我。”
这难得的女儿家娇俏模样,引得毛韵娘窝心发笑,
“莫怕!
饶是捅出天大的篓子,自有舅父舅母替你兜着!”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赴宴之事, 就这么敲定好了。
念及舅母病情还未痊愈,说话又太费气力,所以尤妲窈只略呆了呆, 便退了出来,她沿着雕花彩绘的长廊缓缓而行,正要走出内院的垂花门,迎面就望见表姐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踏入园中, 潇潇表姐以往是个极其明媚开朗的性子,饶是见了生人也自带几分自来熟的属性,也惯常爱穿些明媚颜色的衣装。
可自从经历退婚之事后,肉眼可见整个人消沉了些。
脸上的笑容浅浅的, 虽不如初入京时那般无邪, 可却添了几分矜静, 再加上着了身浅湖蓝绿色的衣裙,显得整个人愈发沉稳。
自从那日斜香巷后, 当家主母又乍然病倒,整个忠毅侯府俨然乱成了一锅粥。
外头的风雨自有楚文昌顶着, 而楚潇潇作为家中退婚的当事人, 且又是家中嫡女, 便在内宅中顶起了片天。她首先应对的,便是在冯得才被革职后, 冯家那群上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亲戚,其次又要理清退婚前二人绑定的各种人际利益关系,再者还要在母亲榻前伺疾……实在是忙得分身法术, 姐妹二人便没有打过照面。
可尤妲窈虽人在家中, 却也听说了冯母使出的那些烦扰放赖的手段,内宅妇人耍起狠来, 都是直戳要害的暗伤,幸则从这段关系中解脱出来之后,表姐浑然变得有决断了许多,处理起事情来干净利落,连方才毛韵娘提起来,都说女儿已很有些将门虎女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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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好不容易碰上了,尤妲窈立即饮上前去,温声抚慰道,
“……表姐,这两日你委实受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何止是累。
是心乏,是通身的精气神都几近熬干。
短短两日经历了怎样的兵荒马乱,楚潇潇甚至都提不起劲儿去想,都是以往识人不清合该受的,吃一堑长一智便是了,可只觉得真真对不起表妹,她也是事后才听阿红提起,那日在斜香巷,冯得才趁着表妹无人护卫,竟丧心病狂到想要将表妹掳入院内,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而他没有得逞,否则表妹岂不是受她拖累,毁了终身?
一想到表妹曾为了护她,而遭受过那样的冒犯,楚潇潇便觉得愈发惭愧,
“我不碍的,冯家再如何胡搅蛮缠,也不过就是螳臂挡车。
我只后怕一桩事,便是那日不该负气出走,独留你一人应对那豺狼,累得你……”
尤妲窈显然知道表姐想说什么,只风轻云淡笑笑,
“我亦无碍,那豺狼连片衣角都未曾触到,油皮都没有擦破分厘……左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表姐切莫再放在心上,更无必要再让舅父舅母知晓,免得他们为我操心。”
说到底,为了摆脱掉这门婚事,姐妹二人的生活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可只要最后的结局是好的,那便不算亏。
分明相识时间不长,可在屡遭劫难中,彼此都见到了对方身上烁烁的品性德行,真真算得上是同生死共患难,虽是表亲,情谊却更甚亲姐妹了。
不再回首过去的磨难,开始展望起美好的未来。
楚潇潇摆了摆手,道了句“不提那些糟心事”,然后将话头落在了五日后的寿宴上。
“得知父亲此次是整寿,皇上特意下了恩旨允他休假回京,三日后就能回来了,他老人家以往常年呆在军中苦寂一人,最是喜欢热闹,所以窈儿你那日务必要到场。
对了,小花枝巷那个养病的表哥呢?他来不来?”
虽说起初楚潇潇对那位表哥的身份,确起过些许疑心,可若他当真有鬼,那日趁她迷失林中,他那个黑面的贴身侍卫,就该趁着四下无人将她杀了,断不会带路引她回京,且眼见表妹在那宅子住了那么久,到底也从未出过任何岔子,所以楚潇潇也彻底压下了满腹腔的疑窦。
说到这个,尤妲窈面上露出些迷茫。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不会来吧……
子润哥哥这几日又入谷养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都是随他心意的,未必就会在五日后赶回来,且他这人性格孤僻,脾气古怪,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怼人,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
楚潇潇倒也能够理解,
“自小在药罐中泡大,为了活命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也怪可怜的,性子作怪些便也随他去吧。
且他那副内里亏空的身子,其实不来反而也是好事,想也知道那日必会来许多半大的孩子,哭闹不止吵闹不休的,若是万一有个什么冲撞,诱出心疾致使他当场犯病,反而不好……”
尤妲窈点了点头,先是道了句“表姐说得有理”,紧而又问了句,
“表哥回京这事儿,你同舅父舅母说了么?”
“之前我对他身份起疑,原是想要禀告父亲,请他老人家核实一番,可后来出了这么许多事儿,便一时忙忘了,现在想来,他既拿得出族徽,又这般古道热肠出手相助,想来一定是自家骨肉,我也就不担心了。
你之前特意吩咐过我,若族亲得知他回京的消息,免不得要上门探病叨扰,那位表哥又不喜欢应酬交际……我就一直没有说。”
“不说是对的。舅父舅母与他十余年未见,虽心底记挂着他的病情,可现在提起来至多惆怅唏嘘几句。
可若得知表哥回京将养,必会怜他体弱处处照拂,两厢见了难免伤怀,且他那心疾已病入膏肓,至多还有一年阳寿……与其让舅父舅母在他离世那日哭恸伤悲,还不如一开始不知情得好。”
至多只有一年阳寿?
那岂不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驾鹤西去?
楚潇潇虽只见过那表哥一次,话也未曾说过几句,提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到底受过人家侍卫迷林领路的恩惠,又觉得那张脸生得实在过分好看,只得扼腕叹息一番,“真真是天妒英才”,尤妲窈闻言也免不了神情一黯。
正要再道些闺中琐事……
此时忠毅侯府的嬷嬷上前来,道寿宴将至,烦请楚潇潇移步去后厨再确认下菜色,尤妲窈眼见她庶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便也不好再叨扰,告别之后,扭身回往小花枝巷去了。
*
夜晚的山林在璀璨月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肃穆,夜风不仅将所有枝桠都吹得簌簌作响,也将苍鹰的啼叫与野兽的低吠远扬,在无尽的黑暗中,仿若有种神秘又恐怖的力量蛰伏已久,只待猎物入笼。
曲折狭小的山径尽头,传来吱呀作响的车咕噜声,两辆车架悠悠行驶而来,连同车夫与在旁御马护卫的小厮,约莫拢共只有六七个人,山路崎岖不平,碎石颇多,车前悬挂着的那块“冯”字木牌,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上坐着的,正是冯得才。
他虽才学平平,可之前因着与忠毅侯府的婚事,依旧很被族中耆老们看重,无论是钱财还是资源皆任他调遣,合族都盼着他青云直上之后,能扶植族亲兄弟,谁也未曾想得到,他竟昏头犯了错,被忠毅侯府嫡女退了婚,甚至连神武营的差事都丢了,还使出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彻底遭了忠毅侯府的厌弃。
树倒猢狲散。
以往冯得才得意时处事猖獗,现一蹶不振了,自是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冯家虽说家世不显,可族中不乏其他在朝中任职的子弟,若是受到此事波及,遭那护短的忠毅侯打压弹劾可如何是好?且若是他私放印子钱之事一旦被捅漏出来,只怕全族都要被连累,所以族中耆老经过商议,决定彻底与他撇清关系,甚至将此人名字都从族谱除名。
冯得才在处处碰壁,遭尽了冷眼嘲笑的情况下,明白这富贵繁华的京城是再也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下,只得收拾细软独自个儿回老家。
罢罢罢,功名利禄这辈子是宵想不上了,可好在多年来敛收了不少财物,也足够他安度余生,乐享晚年了。
冯得才的身躯随着颠簸的车架微微摇晃,正百无聊赖自我安慰着……蓦然,随着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在了原地,他眉头一蹙,提手撩起垂落的车帷,蹙着眉头问了句“怎么了?”
车夫并未说话,只睁大了眼睛惶惶望着前方的暗处,流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冯得才亦察觉出了不对劲,侧起耳朵,只觉漆黑的古林深处有异样传来……
先是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音。
然后那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刀剑摩擦激烈地碰撞着,在暗夜中甚至能看见四溅的火星,好似一场卷着风驰电掣而来的狂风暴雨,令人无法抵挡!
深夜的暗谧,让人根本分不清林中究竟藏了多少人。
好似被千军万马包围,压根不可能有还手的余地。
“冤有头,债有主。
我等漏夜前来,只为取冯得才一人性命,其余闲杂人等,若想活命便速速离去!”
这世上舍命护主的忠仆少之又少,性命攸关之下,压根没有半分犹豫,立即作鸟兽散逃命去了。
在车前悠悠灯笼的烛光照射下,冯得才的面庞扭曲到了极致,他惊惶到眸光震动,脚底一软跌落在车架上。
得罪的人太多太杂,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只泪涕横流,将头磕得框框作响,“若我以往有何处得罪之处,烦请各位大爷开恩,饶小的一条性命,这车上的细软我可尽数不要,权当是我孝敬各位……”
现下求饶,却是迟了。
黑暗中人眼见那些奴仆小厮逃得差不多,是时候改动手了,打头的首领便微微扭头,冷声朝身侧的属下们吩咐。
“主上吩咐,莫让他死得太痛快。
那便扭断四肢,避开要害,戳几个不致命的血窟窿,再将其扔去秃鹫谷,让他眼铮铮看着自己被鸟兽啃食干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