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线:逃走
林妈在病房翻看一本医学杂志,是从护士值班室里拿来的。再待一会儿,她就要回罗镇了。
老何这几天从没有醒来过,但是似乎还是有些意识。林妈靠近他的时候,他会突然拽住林妈的手,似乎很舍不得这个世界。双腿的皮肤因为水肿,呈现一种透明的状态。
林妈正准备把杂志放回值班室,起身就看见出现在病房门口的小影,忙走过去拉住问道:“你怎么来的?你爸爸带你来的吗?”说着抬头找人,没看见夏小军。
小影摇摇头,“我自己来的。”
“自己?你自己怎么来的?”
“外公带我去过省城。我记得从省城的人民医院回来的路。我问了路边一个阿姨,先坐了一辆公交到了人民医院,从人民医院坐10路公交车能到大巴站,坐大巴到林县。从林县大巴站再坐6路公交车到林县第一医院下车,我都记得。”
林妈惊喜地看着这个才十岁的孩子,“哎呀,咱们小影就是厉害。那你有钱买票吗?”
“不买票,我悄悄跟在岁数大点的阿姨身后上车。”
“小影好棒。”林妈夸完小影,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自己跑回来?是不是受委屈了?”
“饿了。”
“走,咱俩去食堂吃饭去,今天多给你吃一个鸡腿,好不好?”
“好!”小影回头看了一眼外公,“外公还在睡觉?”
“嗯,外公累了。”
“那他都不知道我来了。”小影站到病床前面看着外公。
就在此时,老何突然伸手抓住了小影。非常用力,小影觉得手腕很疼。
老何嗓子里发出巨大的呼气声。
小影害怕起来,她以前见过快要死去的小动物,就是这样,肚子拼命鼓着瘪下去,又拼命鼓起来瘪下去。
林妈心想不好,先按了铃。
“小影,托住你外公的下巴。要不然一会儿闭不上了,不好看。”林妈虽然不是医生,但是上过护校,多少知道老何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林妈转身出去喊医生。
小影心中害怕,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外公。她壮着胆子用手托住外公的下巴。
不一会儿这呼吸归于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何走了。
夏小军在办公室正准备下午会议的发言,他爱人打电话过来:“你那个宝贝女儿不见了!”
“不见了?!她不是跟你在家吗?”夏小军问。
“她早上把热牛奶打翻在你儿子身上,我说了她一句,她就跑了!”
“儿子有没有烫到?”
“亏你还知道先关心儿子!没事,牛奶本来也不烫,而且都洒在尿不湿上了,没烫到。”
“那就好。我马上有个重要的会议。晚上再说!”
夏小军挂了电话,想了想,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影跑回去找老何。
可是省城到林县还有两百多公里,小影怎么回去的?自己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等散会再说吧。
林妈从医院打电话给林爸说:“老何叔没了。你把他檀木箱子里那套中山装和皮鞋带来吧。”
检查站万站长,林爸和几个同事都来了医院。
林爸给老何换上衣服,穿上皮鞋。
林妈跟林爸商量说:“咱们镇一直都是土葬,入土为安。老何叔虽不是本地人,不过真的要把老何叔送到火葬场吗?”
林爸犹豫问道:“老何叔生前说过他的后事吗?”
林妈摇摇头说:“总共清醒过那么一次,就是让我找夏小军电话那次。哪里有交代什么后事。”
林妈忽然想到小影,两口子转身来到楼道,小影坐在楼道的凳子上低着头。
林妈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小影,外公之前跟没跟你说过,他的身后事?”
小影眨眨眼睛说:“什么是身后事?”
“嗯,就是外公没了以后,想要住哪里呢?比如,风景好的地方,或者跟外婆合葬?”
妈妈在哪里,外婆在哪里,外公都还没来得及跟小影交代。
小影想了想说:“外公从省城医院回来以后,在保护区里面选了一棵树,绑了红绳子。我看到了。”
林妈抬头看看林爸。
林爸犹豫着:“那我想想办法。”
他们以为,老何叔是上山给自己选了一块埋身之地。
万站长通过一些关系联系到了林县殡仪馆的人,林县周边的村镇里也仍旧保留着土葬的习俗,他们答应帮忙从医院把人直接拉回罗镇。
老何被安放在山坡老房子的屋中间。
林爸问林妈:“按规矩,小影要守夜吧?”
林妈看着小影已经红通通的眼睛说:“小影守什么夜!她是外孙女!不守,小影跟我回家睡觉。”
林爸和林场另外三个小伙子,在隔壁房间支起桌子,弄了些宵夜、白酒。陪何老爷子过完这一夜。
林妈带着小影回到家里,她才想起来老何叔没了,还没通知夏小军,同时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小影,你来找外公,跟你爸爸说了吗?”
小影摇摇头。
林妈皱眉说:“坏了,你爸肯定要急死了。”
林妈给夏小军打了电话,“老何叔下午没了,小影现在也在我们这里。”
夏小军语气十分平静:“嗯,我这几天很忙,公安部来了大领导,我走不开。我过几天抽空去接小影。先麻烦你们了。”直接挂了电话。
林妈听着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心里想:“小影跟着他们是没好日子过了。”
罗镇当晚起了风,窗外“呼呼”的刮了一夜。
清晨,老何院子里缅栀子原本枝头开着几十朵花,被风吹的掉了一地。树枝上秃秃的什么都不剩。
老何被抬上山,小影来到那棵绑了红麻绳的大树下面。
“好位置啊,前面能看见河,背靠大山。”林妈说着拍了拍这棵树,“这是棵好树啊,会帮你保佑你外孙女的。放心吧。”
于是,老何被埋在这颗他亲自选定的价值几十万的羯布罗香下面。没有碑,树上的红色麻绳也没有摘,权当标记。
林妈跟小影说:“这树长得慢,每年上来换根红绳子。”
夏小军在跟爱人结婚前,只说自己结过一次婚,但是并没有提过还有一个女儿。他接到林妈的电话后,才跟妻子姚萍提到这个女儿可能要来跟他们一起生活。
姚萍自然是大闹一场。两人吵了一架,开始冷战。
姚萍怪夏小军当初成心瞒着她,他还有一个女儿的事情。而夏小军说他不是成心欺骗,只是没有刻意说明这件事。
夏小军的同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送小影去上全寄宿的学校。
夏小军问:“小学就有全寄宿的?”
“有,前几年就有了。我家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上的这个寄宿学校,而且是小学、初中、高中一体的。多省事。”
夏小军按照同事说的联系了这个省城市郊的全寄宿学校,问清楚需要的手续后。现在正值8月暑期,正好办妥手续,9月开学就可以直接来了。
值班老师还贴心地说了一句:“如果家里不方便,手续办好,孩子现在就可以送来先住宿。补交一个月的住宿费就行了。”
夏小军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看了看需要的材料,突然发现小影好像还没有户口。他此时还不知道爷爷在县城里给小影上了户口。
夏小军来到自己户籍所在派出所,给小影上户口,因为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其他任何证明文件。夏小军还是从公安系统内部托了两层关系,才能给小影把户口上到自己名下。
填写小影信息时,他完全不记得小影什么时候出生,只记得年份,日期干脆就写今天。姓名一栏,夏小军记得他们叫她“小影”,夏小军就在户口本上登记上夏影。
拿到户口的翌日,夏小军就到寄宿学校给夏影办好了手续。
办理手续的老师看着户口本上夏影的出生日期说:“夏影今年已经快满十周岁了,省城小学这个年纪的话应该上三年级。可是,按照您说的,夏影还没有上过小学,您看是不是从一年级开始读起?或者也可以就读二年级,一年级的内容,我们可以安排老师用这一个月的时间集中给她补补课。开学后,如果还是跟不上,自习课的时候也可以额外辅导。您再交一下补课费就行了。”
夏小军毫不犹豫地说:“一年级。”
老师点点头说:“嗯,也好,基础扎实一些。”
夏小军想的倒不是基础扎不扎实,他只是想让夏影在校园多一年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