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搭讪
明灿很少在不该犯困的时候犯困, 更别提直接睡过去。
这会儿她人虽然待在外边,精神却好似在家里一般松弛,俨然把池潇的胳膊当成了一只异形抱枕, 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赖过去。
就是这个抱枕。
怪硬的。
抱紧了有点硌着胸。
因她蛮不讲理地把他胳膊搂了过去, 池潇原本搁在自己腿上的手, 自然也被带了过去, 搭在了明灿的腿上。
这一瞬间。
池潇的五根手指像是断触了的零件,只在刚碰到她腿的时候僵硬地蜷了一下,之后便一动也不敢动, 宽大的手掌松松罩在她腿上, 掌心克制地空悬着。
隔着厚实的冬季长裙, 亦可见女孩两条腿纤细的轮廓,比他的手掌窄,盈盈一握的样子。
明灿像是找到了最踏实的睡姿,并了并腿,终于不再动弹。
若不是她今天穿了裙子, 限制了动作。
池潇觉得。
她甚至想用腿把他的手夹住。
明灿的睡姿就这么定型。
池潇颈边是她温热的呼吸,手肘压着她胸口, 手掌又贴着她的腿,短短几分钟,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麻痹了,像在经受一场漫长的凌迟。
池潇将膝上的笔电挪到腹下, 贴着胯, 关掉开发软件,随便找了部电视剧看。
十分钟,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
明灿睁开眼的时候, 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她什么时候买了这么一个抱枕?长着硬邦邦的骨头和肌肉,还烫得灼人。
视野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台摊开的笔电,屏幕上正播放着红色抗战剧。
电脑抱这么近,能看得舒服吗?
明灿打了个哈欠,眸光一转,看见一只熟悉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撘在她大腿上,手背青筋盘踞,凸起得很明显。
瞬间清醒。
明灿腾地坐直了,双手松开,池潇也在同一时刻把手臂收了回去。
天!呐!
她她她干了什么!
明灿心内天崩地裂,面上艰难维持着镇定,问:“我睡了多久?干嘛不叫醒我?”
“半个小时。”池潇说,“你昨晚不是没睡好?叫醒你干什么。”
“可是我……你……”明灿张口结舌,卡顿半天才冒出一个字,“行。”
池潇侧眸:“行什么?”
明灿:“我之前占过你的便宜,今天你占回来,咱俩就算扯平了。”
池潇忽地笑起来:“你把我胳膊拽过去,死死抱着不撒手,成我占你便宜了?”
他合上电脑,全身肌肉到现在还紧绷着,手臂上青筋跳动。他握了握拳,皮肤仿佛还残留她身体的触感,某个地方肉感十足。
虽然过程极其难耐。
不过。
细算下来。
确实是他比较占便宜。
明灿很清楚自己睡着了有抱东西的习惯,这不是她第一次抱活人,淼淼和她一起睡觉的时候也会被她死死搂进怀里。
就事论事,这个事故起因在她,实难狡辩。
明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睡着,三十分钟人事不省,像在家里一样放松。
她闷坐了一会儿,甩锅不成,便耍起了无赖。
“那你想怎样?”明灿把自己的胳膊递过去,“我给你抱回来?”
池潇抓住她手臂,推回去:“不用。”
明灿微笑:“你真是个好人。”
无视她的阴阳怪气,池潇将电脑收进包里,站起来,低头看着她说:“以后和别人在一块的时候,防备心强一点。”
明灿愣了愣。
她从小到大都像只刺猬,将自己武装得无坚不摧,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她防备心不强。
明灿跟着站了起来,辩解道:“我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池潇将电脑包挂到肩上,挑眉:“那是和我一起才这样?”
明灿莫名噎住,顿了顿,她傲慢地说:“没错,因为你太闷了,我和你待在一起就直犯困。”
“行。”他点了点头,不以为耻,反而勾起唇角,“只在我身边犯困就行。”
明灿抿着唇,脸颊有点热,想不出什么话来回怼他。
难得安静的样子,像是默认了他的说辞一般。
淼淼放课后,三人准备离开。
这一层楼除了儿童运动中心,还有家健身房。一节瑜伽课恰好在这时结束,许多年轻男女从健身房涌出。
池潇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想着明灿和淼淼还在外边等他,他抽了两张纸随意地擦了擦脸,睫毛和额角还挂着水珠,便匆忙踏出洗手间。
迎面走来三个刚下瑜伽课的年轻女孩,仰头看见他,目露惊艳。
一米九的大高个,黑衣黑裤挺拔英气,冷白皮,五官更是得天独厚的英俊,这样的帅哥电视里都难见到,更何况生活中。女孩们难掩激动,其中一个扎马尾辫、看起来最外向的女生勇敢地拦住池潇搭讪:“帅哥,可以认识一下你吗?”
这条路不宽,她们仨又迎面走来,池潇避无可避。
明灿和淼淼就在这条路尽头等他。
池潇眉头轻蹙,流露出一丝不耐。
被搭讪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本来没什么可焦躁的,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冷淡地拒绝就行了。
但是今天明灿在。
池潇不禁想起那天在雪场初级道上,他看到明灿似乎停下来在等他,即将赶到她身边的时候,忽然有人跑过来搭讪。
他被迫停留了一下。
明明没有和那个女生说几个字,然而,明灿见到他被搭讪,头也不回地就滑走了。
之后他再也没赶上她。
池潇知道,明灿之所以转身就走,不是因为看到他被搭讪而不高兴。她对男人没有占有欲,她只是单纯不喜欢出现在这种场合。别的女孩子在搭讪,她就必须离远点,不能被人误会她和这个男的有关系,免得那个女孩子不开心,她也惹一身骚。
要是明灿现在看到他被搭讪。
她应该会带着淼淼躲得远远的。
池潇:“抱歉,我赶时间。”
他看都没看搭讪的妹子一眼,抬脚就走。
“等等。”女孩锲而不舍,小跑两步赶上他,又拦住,“那能不能先加个微信?”
池潇:“不能。”
女孩眨眨眼:“你是有女朋友吗?”
池潇不答,女孩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认识一下嘛,反正都在一个健身房里健身,以后说不定还能见到。”
这一层只有一家健身房和一家儿童运动中心,女孩默认池潇是健身房的顾客。
他耐心已然告罄,正欲再度抬步离开,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没什么语气地喊他名字——
“池潇。”
明灿牵着淼淼站在走道尽头,视线落在他脸上,又扫了眼拦住他的几个女生。
她破天荒地没有掉头就走,表情很纠结,像是极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没好气地催他:“快点呀,淼淼都等累了。”
淼淼仰头望着妈妈,小声说:“妈妈,我不累呀?”
明灿垂眸,比了个嘴型:就你话多。
和池潇搭讪的女生也向声源处望去。
那儿站了个穿得像只香蕉的女生,黄衣服,绿裙子,造型不敢恭维,但容貌生得极标志,杏眸含光,粉面桃腮,明艳映人,光凭这么一张脸,通身古怪的着装都变得漂亮顺眼起来。
她手里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小朋友,俊俏得像个小明星,正冲他们这边挥手。
池潇焦躁的心情一瞬便缓解了。
挡在他面前的姑娘们见状,自觉地让开路。
这一刻,池潇反而生出几分耐心。
明明被人没好气地催促,他那张万年冰川脸却像是冰雪消融,眼眸浅淡,含着莫名的轻松。
“不好意思。”他带着歉意叹了口气,“家里人管得严。”
姑娘们目送他走向等候他的女生和孩子。
“家里人?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孩子都那么大了吗?”
“该不会……是带孩子去隔壁那个儿童运动中心上课的吧?”
“可能真的是,他和那个小孩长得好像。”搭讪主力的女孩子要抓狂了,“天呐,我都干了什么?为什么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他不回答?这不是有老婆吗!”
……
池潇回来之后,明灿没说什么,三人一道走去电梯间。
直到进入轿厢,气氛安静下来,明灿才淡淡问了句:“你刚才和她们说什么了?”
据她所知,池潇不是会和向他搭讪的异性闲聊的男生。
他那脾气又冷又闷,有时候在她面前,都懒得多蹦一个字。
池潇单手抄兜,望着楼层显示屏,漫不经心道:“我和她们说。”
话音一顿,他笑:“我老板叫我了。”
明灿弯了弯唇,傲娇道:“谁是你老板?”
池潇耸肩。
不是老板也行。
换一个字,更好-
又过了两日,除了做饭进步得比较慢,池潇别的工作上手都很快,已经完全适应了带娃生活,将淼淼的起居照顾得很好。
这天下午,他给淼淼穿了一套低调的黑色棉服和运动裤,脑袋上戴个黑色毛线帽。他自己也穿一身黑,扣了个鸭舌帽,再戴一副口罩,几乎把整张脸都遮住。
父子俩就以这样的装扮,来到位于繁华地段的音乐厅,观看明灿参与演出的古典音乐会。
这场音乐会的主题是“浪漫主义·凛冬绽放”,虽是几个高校艺术团联办的业余音乐会,门票却也十分叫卖,偌大的音乐厅人满为患,池潇和淼淼的座位在前排偏左,视野没有中间那么好,但是离明灿演奏的位置比较近。
开场曲目便是由B大与A大管弦乐团合奏的《雪花圆舞曲》。
“哥哥,你快看,姐姐在那里!”
淼淼兴奋地指着舞台上的弦乐区,明灿身着黑色一字领长裙,露出纤瘦漂亮的肩膀,皮肤白得能反光。
弦乐区琴手众多,明灿站在最前排,美貌与气质出类拔萃,是人群中最显眼的存在。
她微耸着肩膀托起琴身,右手拉弓,看似瘦弱的臂膀显露出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灯光映照着她美丽而专注的面庞,眼眸低垂,神情是极放松的,整个人仿佛徜徉在乐声中,璀璨如星,又飘然若仙。
淼淼听到周围好几个观众夸妈妈漂亮,他刚开始听得挺乐呵,感觉与有荣焉,直到听见两个哥哥小声讨论妈妈有没有男朋友,他立刻鼓起嘴,从座位上爬起来,趴到爸爸耳边告状。
池潇睨着他:“乖乖坐好,别乱动。”
淼淼眨巴眨巴眼睛。
爸爸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觉得那两个讨论妈妈的哥哥是苍蝇。妈妈说得没错,爸爸这个人真的很装!
池潇将淼淼按回座位,免得打扰到别人。
带小孩到公共场合,尤其是这类需要维持安静的公共场合,控制好小孩是很重要的,这是成熟家长的必修课。虽然他个人对小朋友在座位上爬并不介意,但是保不齐有别人介意,控制好他也是保护他不受人白眼的最好方式。
随着乐曲渐入高潮,乐手们也愈发沉浸,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摆动,女孩们的裙摆荡漾出水波。
池潇望着舞台上的明灿。她今天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在脑后扎了个蓬松的辫子,只剩几绺碎发笼着白净的脸蛋,眼角眉梢比他记忆中初次见她演奏那天,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妩媚。
那天是新生军训后的迎新汇演,全校学生集结在体育馆,池潇他们班的位置刚好在前排最中间,能将舞台上的风光看得一清二楚。
看汇演不让带手机,池潇就带了本英语阅读,就着昏暗的灯光刷题。
演出反响很好,身旁欢呼声不断,池潇无动于衷,像个局外人似的,只盯着习题本看,眼睛累了就闭目养神。
直到管弦乐表演开始。
悠扬清越的提琴声飘荡过来,池潇拎着题干关键词在文章中找出对应部分,选出这道题的答案之后,才百无聊赖地抬眼望向舞台。
好几十名乐手中。
他一眼望见一个穿黑裙子的少女,舞台灯光并不明亮,她身处其中,像明月一般皎洁,又像钻石一般夺目。
“哟,潇神刷完题,终于有心思看演出了?”身旁兄弟调侃他。
池潇没应声,过了许久,他像是终于回神,指着舞台上的某人问:“那个女生叫什么?”
第52章 阿潇
兄弟被池潇整愣了:“你问我, 我怎么知道?”
转头从文艺委员那儿要来一份汇演节目单,递给池潇:“这上面有演出人员的名字,你看看。”
池潇接过节目单, 找到管弦乐栏目, 几十个陌生的名字挤在一块, 所幸都标有班级。池潇以前没在学校见过那个女生, 直觉她应该是高一新生。高一就参加新生汇演的学生不多,他依次看下来,目光停留在某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二字名上。
高一3班, 明灿。
抬眸望向舞台。
就是她吧。
农历去年的年末, 他曾经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见过这个女生。
隔着鞭炮的硝烟和洋洋洒洒的雪花, 他费劲地睁开眼,看清了她的脸。
一晃大半年过去,她竟然升入这所高中,成为了他的学妹。
“活久见,我们潇哥都被勾得不刷题了。”兄弟凑过来揽着池潇肩膀说, “不过今年新生妹妹颜值确实高,有个叫明灿的, 才入学几天,已经是准校花了……诶,她名字也在这里哎。”
池潇没接话,将那份节目单折起来, 夹进了英语练习册里。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结束, 女孩缓缓收弓,仰起了脸, 乌黑清亮的眼睛望向台下乌泱泱的观众,掌声回荡在场馆上空, 她提起唇角,优雅地躬身致谢。
池潇是无数个仰望她的观众中的一员。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本来一心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回去刷题,这一刻,他莫名希望这个节目可以持续久一点。
汇演结束后,池潇的生活一如往常,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每天按部就班地学习,闲时打打篮球,做点手工,唯一的不同,就是每次打完球,他会多走几步路,从管弦乐团排练的音乐教室附近经过。
那时的他十六岁,九年过去,他早就忘了七岁时在乐汀老师的工作室认识的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只记得她的英文名。
还有那个幼稚的约定,渐渐也失去了约定本身的含义,变成池潇日复一日打消无聊光阴的习惯,仅此而已。
他这些年做琴越来越熟练,平均一年就能做好一把。反正也不打算让其他人用,他在每一把琴上都刻下了那个英文名。那串字母,与其说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倒不如说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个特殊符号。
直到十六岁的这个夏末。
他在那个名叫明灿的少女的小提琴上,再一次看见了那串熟悉的字母。
……
一晃又过去好多年。
乐声激荡,过去与现在仿若重合。
一曲毕,掌声雷动,舞台上的乐手躬身致谢。
明灿直起腰,下意识望了眼下方的观众席。
无形中像是受到了指引,她一眼便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望见池潇,还有他身边那个蠕动的小豆丁。
这一刻,心情特别奇妙。
观众席上的千人万人,于她而言不再是等量齐观,而是有了特殊的存在。
池潇手背上忽然贴过来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的几根指头。
他低头,对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爸爸。我小小声叫你,没有人听见的。”淼淼嘴巴一张一合,伸出圆圆白白的食指指了指舞台上,兴奋地说,“那个是我妈妈,她太厉害啦!”
其实这句话淼淼更想对着坐在这里的所有观众说,但是他在外人面前要叫明灿姐姐,所以这句话只能对爸爸说了。
池潇点了点头,勾唇:“我也这么觉得。”
他抓住了淼淼肉乎乎的小手,悠哉地捏他手指头玩。
淼淼仰头望了池潇一眼。
爸爸现在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很好呢。
音乐会时长两个半小时,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这里人多眼杂,他们和明灿不方便见面,而且淼淼肚子饿了,池潇决定带着他尽快离开,找地方吃饭。
几千名观众依次退场,行进缓慢。
池潇和淼淼刚离开座位,走到过道上,就看到音乐厅侧面开了一扇门,有工作人员在指挥观众分流。
他牵着淼淼朝那边走去,边走边压低鸭舌帽的帽檐,口罩往上拉了拉。
走出侧门,好巧不巧,碰上了A大的一队乐手。
看到好多背着琴的哥哥姐姐,淼淼好奇地东张西望,池潇敲了两下他的脑袋,拉着他快步走出这条过道。
来到宽敞的大厅里。
“池潇?”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那人赶到他身边,“真的是你!”
池潇无奈地皱了皱眉,转眸看见楚知雨。
她背着琴盒,脸上还带着精致华丽的舞台妆。因为她参与的节目结束得早,所以这会儿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了。
他们自小认识,虽然关系并不非常亲厚,但也算一起长大。楚知雨对池潇的身形非常熟悉,刚才远远望见,她便觉得是他,虽然他几乎把脸完全遮起来了,她依然认得出。
楚知雨不是傻子,看池潇打扮,就知道他今天来这里不想被熟人认出来,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有几个问题想当面问他,这份心情非常急切。
走到人少的地方。
池潇握紧了淼淼的手。
他看出淼淼也认识楚知雨,遂低头用眼神示意他安静,先别说话。
三人停在一面玻璃幕墙前,外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霓虹接天连地,将夜色点缀得灿烂。
“有什么事吗?”池潇直入主题。
楚知雨瞥了眼池潇牵着的小男孩,又抬眸看他:“这个小朋友是?”
池潇:“我朋友的弟弟。”
他和楚知雨说话时,只将压低的帽檐稍稍抬高一点,露出口罩之上一小截冷白的皮肤,眸光淡漠,显然不想在这里久留。
池潇帮朋友带孩子?
楚知雨难以置信,垂眼盯着淼淼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不自觉想,什么样的朋友能请得动他这尊大佛来帮忙带娃?
在她的印象里,池潇是很烦小孩的,一旦看到就恨不得绕道走。
楚知雨没有瞎打听,压下心里那点怪异,闷声问:“听池伯伯说,你不想出国了?”
池潇:“嗯。”
“为什么?”楚知雨不明白,“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留学吗?”
楚知雨以前问过池潇的未来规划,当时他随口说想去美国留学,楚知雨一直记得。
池潇声音很淡:“我现在觉得保研更好。”
“哦。”楚知雨点了点头,“你们计科系师资强大,你成绩又那么好,系里的教授一定抢着要你,确实比留学方便省心。”
她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池潇:“没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
楚知雨一愣:“你有急事吗?”
“小朋友肚子饿了。”池潇平静地说,眼神流露出几分温和,“没照顾好他的话,回去没法向她姐姐交代。”
说着,他垂眸和淼淼对视了一眼,父子俩心照不宣。
楚知雨脸色泛白,浓妆都掩不住震惊:“他姐姐是谁?”
池潇:“是今天演出的一名乐手。”
楚知雨攥紧了琴盒的背带。
所以他今天才会带着这个小男孩来看音乐会,为那个姑娘助阵。
聪明人之间,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池潇和楚知雨认识这么多年,也不想把场面搞得太难看。
点到为止即可。一个话题顺下来,楚知雨不可能想不明白,他不想和她一起出国,原因不仅仅是“不想出国”,也是“不想和她一起”。
他心里有别人了。
三人就此分别。
淼淼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楚知雨,细声说:“爸爸,知雨阿姨好像很伤心。”
池潇直到这时才问出心底疑惑:“你对她很熟悉吗?”
淼淼摇头:“没见过几次。但是我听人说过,知雨阿姨是你的好朋友。”
池潇倏地停下脚步:“谁和你说的?”
淼淼费劲地回想:“好像是妈妈?还是其他大人?记不清了。”
“没有这回事。”池潇认真地对淼淼解释,“很亲近的朋友才能叫好朋友,比如那天在雪山的别墅里和你一起玩的几个哥哥,他们差不多算是我的好朋友,你觉得我和知雨阿姨有那么熟吗?”
淼淼想了想,那天在别墅的院子里玩雪,那几个哥哥揉了好几个雪球,抬手就往爸爸头上砸,爸爸反手回敬他们,几个人差点扭打在一起,原来这就是爸爸的好朋友!那爸爸和知雨阿姨肯定不是好朋友!
池潇对淼淼解释完,不知为何,心里依然有些闷。
这时候,看演出的观众撤退得差不多了,门厅里渐渐变得空旷,气氛安静下来。
池潇突然想到什么,低头问淼淼:“你穿越之前,知道爸爸是什么学校毕业的吗?”
“知道呀。”淼淼说,“爸爸不是A大的学生嘛?”
池潇:“爸爸从A大毕业之后呢?还有去别的学校吗?”
淼淼很快想起来:“MIT!爸爸是MIT毕业的,我记得。”
MIT.
池潇直起腰,呼吸沉重了几分。
在另一个时空。
他大学毕业后,真的出国留学了。
不出意外的话,楚知雨也和他一起出了国。
为什么?
池潇不明白。
就算在另一个时空,淼淼没有提前到来,按照他的性子,也不太可能乖乖听从长辈的安排和联姻对象一起出国留学。
更何况,那时候他都毕业了,一定已经知道池曜要和明灿联姻。随着他们年龄增长,联姻都会摆到台面上来,男女双方也会开始正式地相处,在这个前提下,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跑去国外留学?
池潇无法理解未来的自己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除非,在他出国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他现在预料不到的。
“爸爸,你怎么了?”淼淼拉了拉他的手,问,“干什么不走了?”
池潇:“没事。”
隔着口罩,淼淼看不到爸爸的表情,超能力能听到的,就是爸爸在质疑未来的自己,同时还担心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破坏现在平静的生活。
淼淼能够感觉到,这个世界里的年轻爸爸非常珍惜现在的生活。
淼淼也觉得现在的生活非常不可思议,搁从前,他完全不敢想象爸爸妈妈能这么友好地相处。
在他原来所处的时空。
虽然妈妈没有明说过,但是小孩子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
妈妈的所有行为都在告诉他,爸爸和妈妈会一直一直爱淼淼,但是爸爸和妈妈之间,是不需要相爱的。
淼淼清楚地知道,他们不相爱。一年只见几面的夫妻,对彼此非常陌生的夫妻,谈什么相爱?
也是来到这里之后,淼淼才发现,原来爸爸和妈妈也是可以长时间待在一起的,他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滑雪,一起看电视,一起教他写作业……
如果他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一定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们。
就在这时,与门厅相连的走道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大群乐手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是B大管弦乐团。
明灿被簇拥在人群中,精致的妆容放大了五官的艳丽,一颦一笑灿若星辰。
池潇手按在淼淼头上,将他控制得死死的。
明灿身边是几个关系好的朋友,陈奕骁赫然在列。
他们并肩走进了门厅。这里光线明亮,好些人都注意到了池潇和淼淼。
他俩的外形太过优越,想不招眼都难。
池潇带着淼淼,微微侧过身去。
余光看到明灿目不斜视,像一只优雅高贵的天鹅,从他们身旁掠过。
陈奕骁正低头和她说话,眉眼带笑,经过时抬眸瞥了一眼池潇,觉得眼熟,但没有太在意。
就这么错身而过。
池潇这会儿心里有点乱,带着淼淼往另一个出口走,边走边烦躁地揉捏眉心。
须臾,口袋里手机轻震,有新消息进来。
日月火山:【结束啦~~~】
日月火山:【我刚才看到你俩了。你怎么想的,打扮得像个杀手,我差点笑出来】
日月火山:【天都黑了,淼淼饿了吧?】
日月火山:【他们要去庆功宴,我就不去了,我请你俩吃海鲜火锅】
日月火山:【你车停在哪?我现在过去】
池潇拿起手机,发了车子的定位过去。
这一刻,他的心情忽然放松了不少。
他所处的时空和另一时空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无论如何,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上,不必再拿另一时空的剧情做参考。
明灿这时还没有和伙伴们分开。
他们都在劝她一起去庆功宴,明灿抱歉地摇头,说她今晚真的有事。
正好手机震动,池潇发车子定位过来,她低头回消息。
身旁的女生瞄见明灿和人聊微信,对方头像明显是男孩子,她揶揄道:“不和我们吃饭要和谁吃饭?男朋友?”
明灿:“没谁,我你还不知道吗?”
“也是。”女生悻悻道,“谁要是运气好追到你,肯定满世界放炮仗公告天下了。”
明灿笑着说:“好无聊。”
方才在门厅里,她和池潇擦肩而过,彼此都装作不认识,眼神也避开对视。
那一刻,明灿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暗度陈仓的滋味。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隐秘的愉悦。
让人莫名上头-
转场到一家高档海鲜火锅店的包厢里。
今天演出上的妆并不夸张,明灿就没有急着卸,浓密卷翘的睫毛一扇一扇,眼睛盯着锅里翻腾的龙虾肉,筷子刚伸下去就被身旁的男人叫住:“没到时间。”
明灿叹气。
演出太累人了,她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包厢里原本有专门涮菜的服务员,为了说话方便,他们只能放弃这项服务,涮菜计时的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正在学做饭的池潇身上。
他倒是不饿,干什么都慢条斯理的,看得旁边两只馋虫眼发直,急得要敲桌。
龙虾肉终于煮好,池潇捞了两块上来,分别拆壳,递给一左一右两只馋虫。
明灿看着碗里白净去壳的肉,小声说:“我自己会拆。”
池潇:“行。”
她在心里翻白眼,心说你小子就不能坚持一下?
直到看见下一块肉,池潇依然拆好了再夹给她。
明灿弯了弯眼尾,拿起装着饮料的高脚杯敬他:“淼淼爸爸辛苦。”
池潇挑眉,举起杯子,淼淼也抓起他的杯子凑过来,三个人一起碰杯。
包厢里白雾缭绕,明灿吃到半饱,懒懒地托着腮,转头和池潇讨论接下来一段时间怎么照顾淼淼。
“快要过年了。”明灿说,“你肯定得回家过年吧?”
池潇:“不一定。”
明灿:“难不成,真和你爸说你去美国过年了?”
“嗯。”池潇淡淡道,“他不会去向我妈求证的。”
明灿无法想象这对夫妻究竟结了什么仇,明明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却好像都对这个孩子放任自如,彼此之间好像也非常抗拒沟通。
不管他们有多厌恨对方,孩子总归是无辜的,为什么不能多关注他一些?
明灿:“我姑姑过年那几天会回北城,淼淼可以暂时交给她照顾。”
池潇:“她不用在家里过年吗?”
明灿:“她说她可以不回家,毕竟她一直都在外面工作,很独立,爷爷奶奶不会太在意。”
池潇看了一眼淼淼,就见他乖乖捧着碗吃东西,什么话也不说。
如果他是淼淼,过年这样重要的日子,比起和姑奶奶一起,他应该更想和爸爸一起过吧。
“还是我来吧。”池潇说,“我不回家,也没什么人在意。”
明灿心里莫名有点酸,点了点头。
转头摸摸淼淼脸蛋,对他说:“妈妈每天都会来陪你的。”
淼淼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
其实他没有那么娇气。他已经很知足啦,今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围着桌子吃热腾腾的火锅,对他而言就像过年一样!
吃完晚饭,收拾东西离开包厢的时候,池潇穿好外套,先一步拿起了明灿的琴盒,背在肩上。
“以后就不拉了吗?”他突然问。
明灿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对这个事情在意。
她记得上次说的已经很明确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确认一遍。
“嗯。”明灿点头,不带犹疑地说,“没兴趣了,以后学习工作会更忙,练这个挺浪费时间的。”
浪费时间。
只有不喜欢的事情,做起来才会觉得浪费时间吧。
池潇很轻地颔了颔首。
不再多话。
侍应生打开包厢门,池潇率先走了出去。
明灿牵着淼淼的手,望见他背影,高挑清俊,像山峰一样宽广、可靠,肩上背着她的奶白色三角琴盒,不是很搭,但又有种莫名的和谐。
走到电梯轿厢里,气氛陡然安静。
明灿忽地想到什么,犹豫了许久,憋得脸都有点红,直到电梯下行过半才问出口,说话断断续续,不像她风格:“学长,那个,高中的时候,你那天找我,是不是背了一个琴盒?你学的不是钢琴吗?为什么背个琴盒?”
虽然她语焉不详,但是池潇一下子就听出来,她指的是他找她告白那天。
池潇两只手都揣在口袋里,眼睑低垂,没什么语气地说:“你记错了吧。”
“我背的应该是网球拍套。”池潇说,“那阵子经常打网球。”
“哦。”明灿闷闷地应了声。
过去好几年,她早就记不清当时具体的画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直下意识觉得那是个琴盒。
可能他的球拍套和她的琴盒有点像,让她记错了吧-
这一天筋疲力尽,晚上回到家,明灿很早就睡了。
次日七点,她被闹钟叫醒,精神恢复得很好,洗漱完搭了一套风格温柔乖巧的衣服,下楼吃饭。
明铮正在客厅打电话。
不是很重要的通话,回头看到女儿下了楼,他直接放下手机,问:“今天又要去哪呀?”
女儿社交活动丰富,几乎每天都出门,好在她晚上回来得都很早,不会叫人担心,明铮也就见怪不怪,随口打听一下她的行程。
“去看望乐汀老师。”明灿说,“昨天演出的时候,听一个朋友说乐汀老师前阵子生病住院了,最近刚出院,我俩就约好今天一起去她的工作室看望她。”
明铮想了挺久才记起乐汀老师是谁。
乐汀老师全名王乐汀,是一位极负盛名的小提琴制琴师,制作的小提琴获奖无数,明灿用得最顺手的几把琴都是她亲手制作的。
明铮:“那可不能空手去。”
明灿:“知道啦,我昨天就准备好礼物了,都放在车上。”
明铮点头:“好几年没见你买新的琴了,今天看到喜欢的就都买回来吧。”
明灿摇头:“我以后不想拉琴了。今天去找乐汀老师也是告个别。”
“为什么?”明铮错愕,“你拉得那么好,教过你的所有老师都说你是个天才琴手……”
“没有为什么。”明灿耸耸肩,神情冷淡,“就是不喜欢了。”
如果不是您和爷爷私底下讨论,不想我报考B大,希望我去学小提琴,以后就以小提琴为生,像明家所有女人一样远离“金钱粪土”,当个高贵的花瓶,我也不会产生这么叛逆的心理。
明知叛逆有错,明知艺术无罪,却无论如何也克服不了。
就这样吧。
明灿不再多言,走到餐厅安静地吃起了早饭。
上午九点钟。
轿车驶入一片别墅区,明灿张望窗外,只觉时过境迁,记忆里这个小区奢华又漂亮,没想到现在已经染上岁月风霜,好多地方都显得老旧了。
车子在一幢古朴简约的欧式别墅前停稳。
明灿和朋友一人拎一件礼物,走到别墅门前,望见一块用紫楠木制作的招牌——乐汀工作室。
门没有锁,推门直入,两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一间安静的手工室,见到了乐汀老师。
明灿的妈妈也学过小提琴,她当年用的琴也是乐汀老师手工做的,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乐汀老师年逾古稀,满头华发,对制琴的热爱依旧未减,刚出院就回到了工作室继续工作。
工作人员都是乐汀老师的徒弟,他们刚才告知明灿,乐汀老师的记性一直不太好,不一定能记得起她俩。
果不其然,乐汀老师推了推老花镜,望着面前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感觉有点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
明灿主动报上名:“老师,我是Sera,Elina的女儿,您还记得我吗?我很小的时候就来您这儿买琴,前年还来过一次。那天我试琴的时候,您还弹钢琴给我伴奏呢。”
“Sera呀!”乐汀老师点点头,显然是记起来了,脸上扬起细密的笑纹,很高兴的样子,“Elina家的小天才,这么点大的时候就会拉巴齐尼的《精灵曲》,我印象很深嘞,你喜欢声音清越明亮的琴。”
老人家的记忆,越久远的越清晰,明灿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精灵曲》了。
明灿和朋友将礼物交给旁边的学徒,东西都不贵重,乐汀老师也就没推辞。
她现在年纪大了,也不执着于制琴速度,每天就慢悠悠地做着,客人朋友来了她就带着到处逛逛,今天亦是如此,她带着两个小姑娘参观了琴房、工作间、材料间,还有收藏室,热情地为她们介绍。
在学徒工作间里,乐汀老师乐呵呵地指着一个角落,对明灿说:“你当年就是和阿潇蹲在这儿吵了半天,你还说长大以后要用八百万买他做的琴,我和你妈妈听到都要笑死了。”
这件事情,据说是她第一次来乐汀老师这儿买琴的时候发生的。
后来明灿每一次过来,乐汀老师都要把这件事儿重提一次,明灿听了好多回,刚开始还很尴尬,觉得自己小时候暴躁又中二,求着老师别再说了,现在再听到,她已经可以当做童年趣事,一笑置之。
今天有闲心,明灿随口问乐汀老师:“阿潇哥哥现在还做琴吗?”
“不知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他不算我正式的徒弟,我教他都没收钱的。”他们正好走到窗边,乐汀老师指了指窗外一栋建筑,道,“阿潇以前就住在那。后来他爸妈离婚,他们家也就从这里搬走了。”
明灿顺势望去,只见一座疏于管理的欧式别墅,墙面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透出几分荒凉。
又聊了一个多小时候,快到中午了,明灿和朋友仔细叮嘱乐汀老师要注意身体,之后便告别离开。
经过那幢荒败的别墅时,明灿不由得放慢脚步。
阿潇哥哥。
这个名字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总觉得最近好像在哪听过。
忽然间,她想起来了。
前阵子带淼淼去看他爸打篮球的时候,淼淼曾经这么称呼过他。
这一瞬间,明灿脚步顿住。
“怎么了?”朋友问。
“我突然有点事想问乐汀老师。”明灿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说罢,她倒退两步,朝朋友挥挥手,很快就转身往乐汀老师的别墅跑去。
第53章 买琴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打破了房间里的平静。
乐汀老师见明灿去而复返,还跑得涨红了脸,讶异道:“怎么了, 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明灿站定, 缓了两口气, 摇头:“没落下什么。”
她手指绞着衣摆, 声音很轻:“就是想像您打听点事。”
“阿潇姓什么?”乐汀老师怔了怔,“我得想想。”
这么多年,她一直阿潇阿潇地叫着, 以前还是邻居的时候肯定知道他全名, 后来很久没见了, 她记性本来就不好,一下子真想不起来。
老人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又踱到窗边,望了眼隔壁那幢久无人居的别墅。
“想起来了。”乐汀老师眼睛一亮,“他姓池来着, 名叫池潇。”
明灿心脏止不住挛缩了下。
乐汀老师接着说:“他们家公司很有名的,星驰集团, 咱们北城数一数二的科技大厂呀。”
“噢……噢。”明灿点头,得知真相后反而有些茫然,又问,“您还记得我碰到他那天都发生了什么吗?”
那时候明灿才六七岁, 过去十几年了, 那天发生的事情她早就没有任何印象,也是每次来乐汀老师这儿听她提起, 才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她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认识过一个比她稍微大一些的男孩子, 还对他许下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约定。
“我记得一些。”乐汀老师笑着说,“不是我记性好,而是你俩实在太有趣了。你和他的性格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特别活泼,一个特别安静。”
说到这儿,乐汀老师不自觉望向窗外那幢池家人从前住的房子,缓声说:“你不知道,阿潇他小时候过得特别不开心。他的爸爸妈妈是商业联姻在一起的,刚结婚没两年,两人在利益上产生分歧,他爸爸独断专行,他妈妈也是个狠心的,没有在这场婚姻中得到应得的权利,她就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最后虽然留下了孩子,但是夫妻关系一直没有缓和,家里明明有个那么小的孩子,他们却成天大吵……”
房子的隔音其实还不错。
也许是上楼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爸爸妈妈在二楼书房吵架,池潇在三楼练琴,感觉耳边全是他们极度自私的争执声音,挥之不去。
他抱着琴谱偷偷离开家,来到邻居乐汀老师那儿。
乐汀老师是一位很有名的小提琴制琴师,她的别墅就像一个复杂的工作间,有很多学徒在里面和她一起制作小提琴。
她家也有一台钢琴,池潇在自己家待不下去的时候,经常来她这儿弹琴。
今天也是这样。
池潇并不很喜欢钢琴,弹了一会儿就不想弹了,跑到制琴工作间里,蹲在角落,有样学样地磨木头玩。
乐汀老师这时正在接待两位贵客。
那是个容貌美艳、气质高贵的年轻妇人,身边跟着一个穿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
池潇对周遭的事情毫不在意,只专心磨手里的一小片木头,是他从地上捡的,用来做琴桥的材料。
眼皮底下忽然出现一双雪亮的白皮鞋,池潇就像没看见一样,头也不抬。
“你是乐汀老师的学生吗?”明灿问,“我叫Seraphina,你叫什么?”
“池潇。”
“你有英文名吗?”
“……”
“别人都坐在那边工作,你为什么蹲在这里?”
“……”
明灿突然蹲下来,凑得很近。
刚才在工作间外边,她就看到这个男孩子一个人可怜巴巴地蹲在这里好久了。
这时候的明灿还是个小颜控,对好看的人有天然的好感。眼前的小哥哥生了一双很浅的琥珀色眼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帕托石,长得精致又漂亮,明灿还挺想和他交朋友的。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明灿联想到电视剧里看到的剧情,那些被人排挤的小朋友差不多就像他这样,可怜巴巴地待在角落,玩别的小朋友不要的玩具。
他手里的工具和木头,显然不是好东西,一看就是别人不要才给他的。
“是他们欺负你吧?”明灿指了指旁边那些制琴学徒。
池潇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明灿以为他默认了:“他们太坏了,那么多大人欺负你一个小孩,连凳子都不给你一个!”
池潇:……
明灿:“乐汀老师不管你吗?”
池潇:……
明灿想到,乐汀老师有那么多学生,估计也没心思关照他这么个木头都磨不清楚的小豆丁,毕竟所有工作都需要竞争上岗,只有能力强的人才有出头之日。
“你不要自卑,不能就这么被压倒了。”明灿站起来,非常认真地对他说,“你要相信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变成最厉害的制琴师,比他们所有人都厉害!”
池潇怀疑这个女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臆想症,好像那种从正义热血动画片里跳出来的角色。
他觉得有点烦,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明灿又绕到他正面来:“都说了,你要相信自己,我可是很相信你的。”
池潇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相信我什么?”
明灿:“相信你会做出最厉害的小提琴。”
可是我根本不会做小提琴。
也没打算当制琴师。
我只是闲着没事在这里磨木头玩,而已。
池潇又把头低下去,不理她了。
明灿还在锲而不舍地鼓励他:“等你做出最厉害的小提琴,我会花很多钱来买你的琴的。我家里特别有钱,你开个价吧。”
池潇:……
明灿:“八百万怎么样。”
刚才听乐汀老师和妈妈说,她工作室里的琴均价是八万,明灿现在给他翻了一百倍,这是她能想象到的最贵的琴的价格了。
身后传来一连串的笑声。
苏稚宁笑得前俯后仰,走过来把明灿牵走,又对池潇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啦,Sera她只是很想和你做朋友。”
“妈妈。”明灿不服气,“我是很认真的。”
苏稚宁看出那个小男生只想一个人待着,坚持把明灿拉走了。
苏稚宁对明灿这种爱管东管西,什么事情都要充满正义地插一脚的行为也是无可奈何。
她就像个幻想世界里的小国王,对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深信不疑,有着充沛的热心肠,同时又无比霸道,最好所有人都听她的,受她指挥。
苏稚宁性格温柔,从小到大几乎什么事都顺着她,才会把她惯得这么趾高气扬。
被妈妈拉走后不久,明灿趁大人们不注意,又跑去找那个小哥哥,却发现他刚才待的地方已经空了。
不知道为什么,池潇有点怕那个名叫Seraphina的小女生。
照理说,他早已经练就了对周围一切吵闹充耳不闻的本事,但是那个女孩好像拥有某种魔力,让他的耳朵不得不认真接收她说的话,然后就被她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指手画脚整得头昏脑涨。
池潇跑到别墅外边,但他还不想回家,于是蹲在别墅院子边上玩石头。
靠近围栏一侧的草地上铺了很多鹅卵石,池潇拿一块尖锐的石头在鹅卵石上划字,忽然听到围栏外边有人跑过来,是两个挺眼熟的男生,也住在这个小区里。
他们以前就在小区里碰到过池潇,想找他一起玩,却被他无视了,所以他们对池潇印象很不好,觉得他是个孤僻又讨厌的人。
“你怎么又跑到乐汀老师这儿了。”男生隔着围栏朝池潇喊,“你爸爸妈妈把你赶出来啦。”
池潇爸妈夫妻不和的事情,很多邻居都知道。大人背后聊闲话,小孩子多少都会听到一些,什么池潇妈妈很后悔把他生下来,生了之后也都把他丢给保姆,自己从来不管,孩子好像没有爸妈一样……
男生们见池潇无动于衷,把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扒着栏杆气急败坏起来:
“你真的很讨厌,难怪你爸爸妈妈不要你……”
只听“当”的一声,一块石头从后方飞来,猛地砸在院子围栏上。
两个男生呆了呆,立刻转身跑走。
池潇回头看到那个粉裙子女孩走了过来,乌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们那样说你,你为什么不骂他们?”
池潇垂眸不语,手上的鹅卵石划出一道道深刻纹路,攥着石头的手用力到发疼。
之后,小女孩又在他耳边接连不断地输出了一长串话。
质问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质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又不是哑巴……一切不按照她的想法走的事情,她都要严肃地提出意见,然后用尽一切办法走上她所认为的正轨。
池潇就这么被她拉走了。
她拉着他跑出院子,追上那两个男生,逼着他们和池潇道歉,并且许诺以后绝不再犯。
那两个男生一开始也不依。
明灿虽然是女孩子,穿着温柔的粉色蓬蓬公主裙,个头也比他们矮,但她拥有非常强大的气势,不仅池潇有点怵她,那两个顽劣的男生被她连珠炮弹地一训,渐渐也低下头来,不情不愿地认了错。
苏稚宁和乐汀老师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小朋友不见了,跑出来找到他俩的时候,他俩正在小区的儿童乐园里玩沙子。
她们在旁边笑看着,没有过去打扰。
明灿发现池潇很会堆沙子城堡,闷声不吭地就做了一个漂亮的宫殿。
“你好厉害。”明灿夸奖道,“我就说嘛,你的手这么巧,以后一定会成为最棒的小提琴制琴师。”
池潇破天荒地应了声:“嗯。”
两人一直玩到日落西山。
时间不早了,苏稚宁不得不领走明灿。
佣人也来带池潇回家吃饭了,池潇没跟佣人走,而是跟着明灿她们回到乐汀老师家里。
临别时,他第一次主动和明灿说了话:“你以后还来吗?”
“不知道。”明灿说,“不过,等你做出最棒的小提琴,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
“到时候你会来买吗?”
“嗯。”明灿伸出小指头,和他拉了勾,“八百万,我说到做到。”
……
“你那时候口气是真大呀,你妈拦都拦不住,你就和人家拉勾定下八百万的契约了,哈哈哈。”乐汀老师乐不可支,“后来,阿潇就经常来我这儿,跟着我的学生们一起学做琴,可惜没过几年他爸妈就离婚了,搬家之后,他渐渐就来得少了。”
明灿沉默了很久。
她对自己小时候慷慨大方的样子还有点印象,可是,对于具体的事迹,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超级大渣女,到处乱撒承诺,然后转头就忘。
不过。
这么久远又幼稚的约定。
池潇肯定也早就忘了吧。
“他后来还有来找您吗?”明灿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您还记得吗?”
“我得想想。”乐汀老师抚了抚额。
明灿抱歉道:“您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就随便问问。”
乐汀老师走到工作间外边的走道上,夹着走道的两面墙上挂了满了小提琴。
她抬手亲抚小提琴细腻的面板,忽然有了头绪:“我记起来了,他上高中之后好像来了一次,那应该就是最后一次。那天他穿着校服,个子一下子窜得好高,我见到都吓了一跳。”
明灿笑起来:“您记性不是挺好的嘛。”
乐汀老师:“哎,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那天拿了一把琴给我看,说是他自己做的,就差上漆了,他想在上漆之前让我指点一下,看看哪里还能做得更好。那把琴真的很漂亮,我到现在都记得,手艺比我年轻时候好多了。”
明灿怔住。
乐汀老师转过来看着她,说:“对了,你不是很喜欢清亮明快的琴音吗?他那把琴的选材、面板厚度,还有琴桥音柱的高度,都做得很像你喜欢的那种。”
……-
正午时分。
秒表一响,池潇立刻从沸腾的锅里捞出面条,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拿出来之后再放进凉水里收缩,这样做完,面条的口感肯定比上一次做得好很多。
另一口炖锅里滚着从早晨熬到现在的骨汤,池潇舀了一个大碗一个小碗,把收缩完的面条放进汤碗里,端出去。
来到餐厅,他抬起眼,看见客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
明灿刚刚脱了外衣走进来,脸上还残留着户外冷气冻出的红晕。
她垂眼看着淼淼,头也不抬地说:“这里是我家,我不能来吗?”
池潇盯着她看了会儿,莫名的,觉得她状态有点奇怪。
“午饭吃了吗?”
“没。”明灿走到餐桌边,瞄了眼池潇端出来的东西,“你就弄这个给淼淼吃啊?面条泡汤?”
“有浇头啦!”淼淼从旁边抱过来一个大大的保温盒,“浇头是从外面买的。”
明灿从淼淼手里拎起保温盒,拿到桌子上,嘟囔了句:“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关键的东西知道从外边买,没自己做。”
池潇对她的挖苦不以为意,边走向厨房边问:“你吃多少面?”
“二两吧。”明灿说着,跟着他走进厨房,拿餐具。
想起自己还没洗手,她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
“嘶——”明灿倒抽了口气,“好烫啊!”
她的手在外面冻得有点僵,这会儿还没暖过来,像冰块一样凉,猛地被四十多度的水一浇,自然感到一阵刺痛。
池潇走过来,将水温调低,抓着明灿的手去冲水。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他皱眉。
“刚才在外面逛了会儿。”明灿说,“忘记戴手套了。”
她低眸盯着水槽里,池潇修长的手指抓着她手背,仅片刻就松开了。
“外面那么冷,逛什么?”
“没逛什么。”明灿耸了耸肩,仍盯着水槽。从走进屋子里开始,她眼睛就没抬起来过,“闲得慌。”
安静片刻。
“你今天怎么了?”池潇刚拿走的手忽然又伸过来,在水流中捉住她手腕,“一直低着头,不看我?”
第54章 午安
他的手很烫, 明灿手腕像被烙了一下,着急地挣开,缩了回去。
“睫毛掉眼睛里了。”她解释, “有点难受而已。”
池潇:“不弄出来吗?”
明灿仍低着头:“等会儿它自己就掉出来了。”
她草草抹了洗手液, 冲干净, 转身去拿餐具。
池潇无声打量着她。
印象中的明灿永远坦率大方, 无论碰到多尴尬窘迫的事儿,她都会仰着头直视一切,理直气壮, 理不直气也壮, 她的字典里就没有“逃避”二字。
他似乎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样一直垂着眼睛, 好像碰到了什么非常难以面对、连她这样的性格都觉得不知所措的事情。
可惜。
只要她不愿意说,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趁明灿还没走出厨房,池潇又问她:“早上干什么去了?”
明灿身形一顿,镇定地回答:“什么也没干,出门就来这儿了。”
池潇:“是吗。”
他尾音上挑, 语气有些耐人寻味,好像憋着坏水。
明灿回眸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意见?”
这一眼颇有气势, 目光一如往常的明亮,说明她的心情并不很差,应该没有碰到什么特别不好的事情。
池潇心定了些,瞅着她说:“没意见。”
顿了顿, 他继续道:“只是觉得, 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见惯了她穿奇装异服,忽然有一天看到温柔大方的穿搭, 羊绒大衣、毛呢短裙配高筒袜,长发半扎半披肩, 脑后编着蓬松的麻花辫,还束了飘逸的丝带,脸上化着清透的妆容,整个人像从日系杂志里走出来的美少女模特,让人眼前一亮。
明灿怔住,耳尖发烫,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她今天精心打扮,是为了见乐汀老师,可是她刚才告诉他出门就来这儿了,他该不会误会她特意打扮漂亮了来见他吧?
“我每天都这么漂亮。”
明灿撂下这句话,没再看他,拿着餐具快步走了出去。
顺手还把厨房推拉门带上了,关得严丝合缝。
来到餐厅。
她放下餐具,吁了一口气,听到心脏在胸腔里不受她掌控地、快速地跳动。
过了几分钟,明灿的面也煮好,三人围坐桌边,各挑喜欢的浇头倒进汤碗里,和着面一起吃。
淼淼抱着他的小碗,一边吃面条一边仰着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好奇怪,他们今天都不说话,这样他就听不见他们的心声了。
平常饭桌上,妈妈还挺喜欢说话的,准确地说,是喜欢指点江山,给爸爸安排这样那样的工作,也给他这个小朋友安排这样那样的学习和活动。
今天妈妈出奇的安静。
都吃了好几口爸爸煮的面条,也没想起来评价一下口感怎么样。
明灿慢吞吞地吸着面条,长睫低垂,神色有些沉郁。
高一那年,池潇和她表白的时候,背上背的应该就是小提琴盒吧。
而不是什么网球拍袋。
那应该是个奶白色的三角琴盒,和她这些年常用的那一款琴盒非常相似。
不仅如此。
明灿努力回想着,似乎拼凑出了一些记忆的碎片,想起那天池潇好像和她说过,有礼物要送给她。
是他亲手做的琴吗?
可是。
为什么偏偏在她决定放弃小提琴之后,才知道这件事。
一件事情明灿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她是自我意志的坚定践行者,不会因为谁的好感、谁的付出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从乐汀老师家离开,明灿说有事要去学校一趟,让司机把她送到了B大门口。
司机离开后,她也从B大离开,一个人在寒风凛凛中走了两公里,来到这里。
冷风吹得她脸颊冻红,四肢发僵,头脑却没有变得清醒,还是纷纷杂杂的一团乱。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心里有震惊,有难过,有紧张,更多的却是彷徨。
就像一艘久远的、载满了宝藏的沉船忽然被打捞到了岸上,船的主人此前表示过这艘船其实并不存在,曾经漂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幻像,而这艘船将要抵达的地方,也不再需要船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藏。
那么这艘船。
以及儿时的那个约定。
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吃完了。”明灿放下筷子,抽了张湿纸巾擦嘴,转头看见淼淼也吃得差不多了,她径直站起来,把她和淼淼的碗筷收走,拿进厨房。
淼淼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很努力地把“我还想喝口汤”这句话咽了下去。
桌对面。
池潇是最早吃完的那一个,面碗空空如也,筷子也早就搁在桌上了,明灿却好像完全没看见,直接掠过他,走了。
池潇抽了张湿巾给淼淼擦嘴,随后便带着自己的餐具走进厨房,放到洗碗机里。
明灿这会儿正在洗抹布,准备出去擦桌子。
池潇摆弄洗碗机,动静不小,明灿就站在洗碗机旁边,充耳不闻,好像把他当空气。
池潇觉得,一顿午饭之后,她身上那种好像在逃避什么的感觉更重了。
总不至于这么久了。
她眼睛里的睫毛还没有掉出来。
池潇留在厨房收拾厨具,明灿擦干净桌子回来,终于和他说了一句话:“我去午睡了。”
池潇:“什么?”
他转眸看她,就见明灿被他一问,整个人轻微地激灵一下,樱唇翕动:“怎么了吗?”
这一刻。
池潇忽然发现。
她不是对他视而不见,反而是对他的一举一动太敏感了,所以才刻意压制着不去看他。
“你要午睡?”池潇站直了些,眼神从高处,顺着根根分明的眼睫落到她脸上,带着几分疑惑。
明灿对上他的视线,蓦地想起来,她让他住进她家的时候,似乎有表示过,他只能在她不住在这里的时候住这儿,如果她要回来住,那他就得走。
这个“住”主要指的是晚上睡觉,包不包括午睡,他们还没有界定。
明灿迟疑了许久。
直接把人赶走显然太绝情了。
但是,在他问“我要搬出去吗”之后回答“不用,没关系”,这种对他敞开大门的话,她好像也有点说不出口。
气氛安静下来。
最终。
池潇什么也没问。
仿佛从她的静默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明灿也意识到,她这样的性格,不直言拒绝,显然就代表着接受。
她眼睛微微睁大,脸颊泛起热意,看着身前的男人从容地转回去刷锅,唇角几不可查地挑着,低声对她说了句:“午安。”
明灿很快转身走了出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睡觉了。
睡个午觉而已,她把主卧门一关,和外面俨然是两个空间,没什么好紧张的。
淼淼也有午睡习惯,明灿先带他回他的儿童房,照顾他睡着了,再回到自己房间,脱掉外衣卸了妆,换上一套长袖长裤的纯棉居家服,咚的一声倒在了阔别已久的床上。
家里每周请钟点工做两次卫生,她的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蓬松柔软,带着淡淡的薰衣草清香。
明灿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这个时候。
身体和大脑,哪怕一边有困意,她都能抢救一下,逼迫自己睡着。
然而,心脏在胸口跳得很重,脑子里更是翻来覆去播放着从乐汀老师那儿听来的旧事,还有高中时候那点稀碎的回忆,别提睡觉了,明灿现在精神得能蹦起来跳个操。
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她尝试理清脑子里纷乱如麻的思绪。
忽然间,她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池潇。
明灿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目光非常不满。
他凭什么骗她,说那个琴盒是网球拍套?
虽然她把儿时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高一那年狠狠地拒绝过他,也明确地表达过不喜欢小提琴了,但是,退一万步,他池潇就没有错吗?
儿时的约定本来就是他一直记得,也是他心心念念要做一把小提琴给她,那天她好不容易记起一点印象,鼓起勇气问他,这不是遂了他的愿吗?他竟然不懂得就坡卸驴,反而要撒谎,把过去的一切掩盖掉。
天底下!
怎么会有!
他这么沉闷压抑的人!
明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血气上涌,脸颊发烫,她用力地呼吸着,顺着这个思路,又想通了很多事。
她以后确实不打算继续拉琴了。
但是,这不代表从前的约定,还有池潇这些年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她需不需要小提琴,和想不想要小提琴,是两回事。
此时此刻,明灿认真地理清了自己的想法——
她好像,还挺想收到高一那年不要的那份礼物的。
至于八百万……
她可能一口气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先开个账户攒着吧。她明灿说到做到,钱这方面,肯定不会少他的。
明灿从床上爬下来,来到卫生间,用凉水沾毛巾擦了擦脸。
镜子里,她脸颊泛着一层浅粉色,嘴唇艳红,像化了妆似的,眼角还带着一丝她自己看不出来的媚意。
明灿趿着拖鞋,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开门溜了出去。
来到过道上,她眼睛盯着斜前方的次卧,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音。
池潇应该午睡了吧。
明灿现在还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装作没见过乐汀老师,对他那些沉重又落寞的往事表示不知情,应该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可是,这样一来,她又要怎么从他那儿收到想要的小提琴呢?
唉。
他就不能大方一点,主动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吗?
明灿蹑手蹑脚走进淼淼房间,望见床上小人人可爱的睡颜,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明灿快步走到床边,掀起被子爬到淼淼床上,轻轻抱住他,低声说:“宝宝陪妈妈睡午觉吧。”
淼淼没醒,但是鼻子闻到了妈妈香香的味道,下意识张嘴喃了声“妈木”。
“哎。”明灿凑过去蹭了蹭他的脸,软声抱怨了句,“你睡着了都知道应妈妈一声,你爸那个闷葫芦,我主动和他说话他都不带接腔的,闷死了,简直就是个压抑狂。”
淼淼睡觉向来很熟,不容易被弄醒,明灿这会儿在他耳边嗡嗡地说话,他好像睡得更香了,小嘴吧唧吧唧,像在梦里回应明灿。
明灿权当宝宝在附和她,她轻轻踢一下被子,骂得更起劲:“压抑狂滚出宇宙!”
“咳。”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低敛的咳嗽声。
……
明灿眼皮一跳,嚯地从床上坐起来。
“谁?”
“还能有谁?”小书房方向传来男人的轻笑声,“压抑狂。”
第55章 追求
淼淼的儿童房是个套间, 自带卫生间和书房,明灿刚才开门进来就直奔卧房走去,完全没注意其他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 从床头爬到床尾, 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书房里的光景。
池潇坐在淼淼的小书桌前, 穿着黑色无帽卫衣, 衬得肤色白皙,琥珀色眼珠子像水晶似的透彻。
瞅见她的脑袋从床上探出来,整个人像只干了坏事被发现的猫儿似的, 他挑了挑眉, 好整以暇道:“午安, 淼淼妈。”
空气彻底凝滞。
明灿低头瞄了眼身上,米色条纹居家服,慵懒又随便,好在长袖长裤规规整整,一点也不暴露。
她忙不迭从床上爬下来, 踩着拖鞋走到书房门口,手指攥着袖口, 强作平静道:“你怎么在这里?”
池潇坐在淼淼的小椅子上,一双大长腿委屈地折着,身子懒洋洋地向后仰了仰,淡声说:“睡不着, 过来看看淼淼的数学作业, 计划一下接下来怎么教。”
桌上摊着好几本数学练习册,男人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在上面, 举手投足间,仿佛在说——
他来这儿是干正事的。
而她。
偷感十足地溜进儿子房间, 在睡着了的儿子耳边说他这个亲爹的坏话,这是人干事儿?
明灿倚着门框,明知理亏,依然顶着倨傲的面皮,堂而皇之地批评他:“你小点声,没看到淼淼在睡觉吗?”
池潇点了点头:“我错了。”
嘴上歉道得飞快,脸上哪有半分歉意的样子。
他手支着桌,缓缓站起来,海拔一下子拔高,目光居高临下,仿佛还带着点冷淡的嚣张。
明灿背后说人坏话被正主撞破,气焰很自然地矮下来,没有抬头看他,轻声嘀咕:“出去说吧,别吵到淼淼了。”
淼淼的房间面积并不小,明灿这会儿却觉得有些逼仄,只想快点走出去,不要三个人都挤在同一个空间里。
离开淼淼的房间,明灿轻轻关上房门,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他单手抄兜,站在她身边,距离不近也不远。
但是存在感很强,悠悠地垂眼看着她,好像仅凭视线,就能将她钉住,笼罩在他的气场里。
明灿不由得又想起池潇头几次来她家的时候,像个再礼貌不过的客人,言行极其克制、收敛,眼睛从不会乱瞄一下,和她也始终保持着非常得体的社交距离。
当然,他现在靠得也没有很近。
但是气息显然不一样了。
随着相处日久,他好像越来越不克制,渐渐放任自己占领她的空间,也放肆地让视线,像现在这样,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时至今日,明灿依然觉得池潇本质上,是一个很礼貌规矩的男生。
之所以渐渐感受到了他的侵略性。
好像,也是出自于她的放任。
她确实是,不讨厌他这样做。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一个成年异性的靠近、逐渐融入她的个人生活,是可以接受的。她身上那层坚硬的盔甲,好像很自然地,会在他面前软化。
总之,明灿不排斥他待在她家里,也不排斥他盯着她看,但是,他现在这副一边瞅着她一边抿着唇笑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
“要说什么?”池潇漫不经心地问,“在这儿说吗?”
明灿忍不住又瞄了眼自己的衣服。
居家服果然还是太不正经了。
头发也都散了下来,很随意地披在肩上,也不知道乱不乱。
她这会儿再跑回卧室换一套正经点的衣服出来,好像显得特别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似的。
算了,就这样吧。
明灿考虑了一会儿池潇的问题,抬起眼睛,平静地直视他:“去琴房说吧。”
她确实有点话想和他说,试一试能不能哄他把琴送出来,所以在琴房聊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儿还放着她不常拉的两把琴,算是一种暗示。
琴房在起居区的最末端,有一扇朝东的窗户,将近三十平的空间,挺宽敞,半边用作琴房,半边用作健身室。
明灿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原先孤零零的跑步机旁边多了好几样陌生的健身器械。
她抬头望着一个高高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器械,好奇问:“这是什么?”
“高位下拉器。”池潇淡声说,“练肩和背的。”
明灿受教地点了点头,下意识瞥了眼池潇的肩背。
即便套着宽松的卫衣,还是能窥见到宽阔劲瘦的体格和轮廓。
之前在雪场的别墅里只看到腹肌,背面还没有……
打住。
明灿睫毛像被火花烫了一下,倏地收回目光。
心下腹诽着:他还真把这儿当家了?也不知道能住多久,就买这么多贵重物品塞进来。
池潇并未注意她的小动作。
他目光扫过存放在玻璃壁柜中的小提琴,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转眸看着明灿,示意她有什么事儿可以开始说了。
明灿酝酿了一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快过年了,在我们家,过年都是要互送礼物的。”
池潇怔了怔。
没想到,像明家这样内乱不断、尔虞我诈的豪门家族,还有这么温馨的习俗。
“怎么个互送法?”他问。
直接规定他必须送礼物给她的话,显得太刻意,明灿决定利用一下淼淼,正好也可以把这个活动变成一项亲子互动游戏,让淼淼开心开心。
明灿:“我们三个人玩的话,规则就定成这样好了:在盒子里放三个纸条,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谁抽到了谁的名字,就要送谁一份纯手工制作的礼物。”
淼淼这么小,哪里会自己买礼物,纯手工制作礼物最适合他这种小朋友了,还能增进亲子关系,明灿觉得她这个点子出得简直不要太合理。
顿了顿,她问池潇:“你有什么意见吗?”
池潇:“没有。”
他只是有些恍惚。
没想到明灿会找他说这个。
可能是他的经历太贫瘠了,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可爱的游戏,一时间有些不可思议。
明灿点了点头,像在下一个正儿八经的任务:“那等淼淼醒了,我们就抽签。”
她抽签的手气向来非常好,要什么来什么。
唯一一次没抽到想要的东西,是高一那年,她参加学校社团联合会举办的抽奖活动,想抽一个奖品数量最多最容易抽到的“逢考必过”书法折扇,没想到却中了特别奖,得到了手工社同学亲手织的一条酒红色羊毛围巾。
虽然不是明灿想要的东西,但是她围着那条围巾的时候考运特别好,也是赚大发了。
至于今天。
三个人的小抽奖,晚点她弄小纸条的时候再加点作弊手段,抽到池潇亲手做的礼物,那是十拿九稳。
正所谓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明灿即将迎来人生中第一次作弊,心情倒是很平静。
她悠哉地走到墙边,从壁柜里取出一把琴,状似不经意地问池潇:“学长,你觉得我这琴怎么样?”
池潇走过来,瞅着她手里的琴看了会儿,没什么语气地说:“挺好看的。”
明明就是行家。
还装什么路人。
明灿将小提琴架到肩上,垂颈夹紧了琴,抬起琴弓,面向明光赫赫的窗外,拉了一串悠扬的小调。
她穿着朴素慵懒的家居服,仅是随意拨弄琴弦,一瞬间却好像来到了舞台上,优雅、夺目,整个人站在清透的光晕里,却比阳光还要耀眼万分。
随便拉了下,明灿就放下琴弓,回头看他,又问:“怎么样?”
她长发懒洋洋地散在肩上,发尾扫过提琴面板,又被阳光染成暖金色,轻拂着白皙明丽的面庞,乌黑的眼睛仰起来看他,眼里含着笑意,像星群一样璀璨。
池潇:“好听。”
明灿不知道他是真觉得好听还是随便敷衍她。
总之。
多说两个字肯定能要他的命。
她将琴和弓放回壁柜里,细致地摆正,然后轻轻关上玻璃柜门。
希望他能明白,她以后就算不拉小提琴了,也是可以收藏小提琴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明灿轻松不少,面对池潇也更自在了,眨眨眼睛问他:“没事的话我就……”
“有事。”
他猝不及防地打断了她的话,面对着窗户,那张英俊又淡薄的面孔被午后阳光映照得通透,琥珀色眼睛浅得近乎透明。
明灿:“什么事?说吧。”
池潇提起唇角,悠闲地笑了下,视线顺着薄白的眼皮落到明灿脸上,极浅淡的一双眼,却非常深刻地看着她,眸光里好似有火苗在跳跃、膨胀。
明灿心跳蓦地乱了一拍,脚跟向后,被他这样凝视着,无端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好像再这么被他看下去。
就要掉进他眼睛里似的。
两人面对面站在壁柜旁边,距离很近,池潇忽然抬起手,随意地放到明灿脑袋上,轻轻揉了下,低声说:“一件小事儿,拜托你一下。”
明灿还是第一次被男生摸头。上次他在雪场隔着头盔没碰到她脑袋,她都气得踹了他一脚,这一回可是货真价实地碰到了。
明灿深吸一口气,心想等他说完再踹,来得及。
池潇非常快速地收回了手,似是浅尝辄止。
发现没有第一时间被踹,他笑意更深了几分,慢悠悠地低下头,凝着她的眼睛说:
“我想追你。”
这一瞬间,毫无预兆的一句话。
仿佛将时间、空间,都静止。
明灿睫毛颤动,眼神茫然了下,像是没听清。
“不是演戏给谁看。”他敛了笑,一字一顿地说,“是真的。”
“以交往为目的的那种追求。”
“给个机会,行不?”
第56章 抽奖
琴房里的气温一点一点上升, 像被烈日炙烤着。
明灿不知第多少次偷瞄自己的穿着。
她从小到大被无数人追求过,难以想象有朝一日,竟然穿着居家服, 被人堵在家里说要追她。
更重要的是。
她居然说不出拒绝。
明灿略微别开眼, 声音很轻:“干什么突然说这个。”
池潇:“这不是, 刚被骂了压抑狂。”
他幅度很小地歪了一下头, 眉峰微扬:“想着改变一下自己。”
明灿:……
她之所以骂他压抑狂,是因为他隐瞒送她小提琴这件事,他要想不压抑, 把琴送来就行了。
突然说要追她, 这一步跨得也太远了吧!
明灿极不适应这样的场合, 只想尽快把自己撇出去:“你要追谁是你的自由。”
池潇点头,一副从她那儿得到了许可的样子:“你没意见就行。”
他一句话,又把重心带到她身上,让她难以撇清关系。
被追的人是她,她说“追谁是他的自由”, 意思是随便他怎么追她都行咯?
明灿心跳得更快,急忙找补了句:“不能打扰到我。”
至于这个“打扰”怎么界定, 她自己也不清楚。
总之,先把话撂这。
让他知道,她没那么好追。
谁曾想,一向好说话的池潇这回竟然没顺着她:“有点难。”
他很无奈地看着她, 语气多少带着点欠揍:“这种事儿, 有时候控制不住。”
刚和明灿一起带娃的时候,池潇想的就是慢慢来, 能维持现状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人心总是不足,人家给你点好颜色, 你就忍不住要开染坊。
他现在说的追她,是真正意义上的“追逐”,这个年纪的愣头青怎么追女孩子他就怎么追,亲近她,讨好她,在她跟前频繁刷存在感……
过程中会不会让她觉得被打扰,他也不确定。
明灿往后退了一步,耳朵被阳光晒得透红:“你这是耍无赖。”
她站在光晕里,拉过琴之后,披肩的长发弄得有些乱,轮廓金灿灿的,像只小狮子。
可惜气势不是很足。
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要拒绝他的意思。
只是骂他无赖。
池潇也觉得挺冤。
他声音很低,也很诚恳:“我没追过别人,没经验。你要是哪儿觉得被冒犯了,拒绝我就行。”
他绝不会做让她讨厌的事情。
追求的底线,是女孩子的任何一个“不”字。
把女生的拒绝当情趣的,那是禽兽。
明灿听见这话,不知为何,脸颊更烫。
心里下意识想到,那她要是没有说不,他就要一直得寸进尺吗?
不对,她为什么不说不啊?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假设……
“行,我知道了。”明灿强作镇定,正经得就像在开会,“你说完了吧?”
池潇:“嗯。”
尾音拖得缓缓的,隐约含着点笑意。
冰块似的一张脸,也被太阳照出了很淡的血色。
明灿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脸红,正觉得有趣,蓦地意识到自己的脸绝对更红,她眼睛低下来,只想赶紧逃走。
忽然间,头顶又感受到重量,池潇一边摸她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儿有点乱,我给你捋捋。”
明灿毫不犹豫地用拖鞋踹了下他的腿,然后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她的拖鞋是一只粉色水蜜桃,很软,踹上来和棉花似的。
池潇瞥了眼她的背影。
这样子是拒绝的意思吗?-
淼淼睡了一个小时的午觉,醒来之后,明灿拿湿毛巾帮他擦了擦脸,再给他套了件粗针毛衣,带着他去客厅看电视。
淼淼每天都要看几集西语动画片,和动画片里的角色一起练口语。
他看动画片的时候,妈妈打开笔电坐在客厅旁边的吧台上,一边学习一边陪他。
她下午换了套衣服,浅色的针织衫配深色的长裙,头发笔直垂顺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清新又精致,披上外套就可以出门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电视,爸爸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胳膊下边夹着笔电。
他停在淼淼身边揉了揉他脑袋,转身走向吧台。
淼淼眼睛跟着他,看见他懒洋洋地走到妈妈斜对面,打开电脑坐下了。
妈妈好像没看见他似的,脑袋埋在屏幕前,噼里啪啦敲键盘。
两个人之间气氛古怪。
但好像和今天中午吃饭时的那种古怪不太一样。
池潇坐下的时候,明灿无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将垂在胸前的几绺长发全部甩到背后。
之后便是长时间的安静,无人说话。
直到电视里响起动画片的片尾曲。
淼淼跑去玩玩具了,明灿记不清淼淼看了多久,随口问池潇:“他看了几集来着?”
池潇:“我出来之后,看了两集。”
明灿赞许道:“你还挺留心的。”
池潇扬了扬眉,不紧不慢地说:“毕竟是咱俩的儿子。”
明灿:“……”
她又不是不知道,有必要特地强调一下吗!
明灿合上电脑,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走到淼淼身边,把她不久前和池潇说的那个送礼物的游戏告诉淼淼。
“好耶!”淼淼很感兴趣,“我最喜欢做手工礼物啦!”
明灿去储物间挑了个漂亮的纸盒,用剪刀在上面剪出一个洞,抽奖箱就这么完成了。
之后是抽奖用的纸条。
明灿盘腿坐在茶几旁边,茶几上放着三张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方形便签纸。
池潇也走了过来,很随意地坐在她身边。
距离稍微有点近,一股浅淡的薄荷味道侵袭过来。
明灿无视他,分别将三张纸和三只记号笔分发出去,说:“我们各自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吧。”
淼淼接过纸笔,认真地说:“然后就折起来放到这个箱子里嘛?”
明灿:“对呀。抽到谁就能收到谁亲手做的礼物,如果抽到自己就重新抽。”
明灿:「等会儿我要第一个抽,纸张软硬有区别,我得摸出纸质最硬的那张。」
淼淼:???
什么意思?
妈妈竟然要作弊?
好孩子是不可以作弊的!
淼淼大法官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突然撂下纸笔,抱着抽奖箱跑进玩具堆,在玩具堆里翻翻找找,捡了三个颜色不同的乒乓球扔进抽奖箱,再抱着箱子跑回来。
明灿见状,攥着纸条的手哆嗦了一下,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突然横插一脚,破坏她的作弊大计:“妈妈的纸条都写好了……”
“用乒乓球比较公平。”淼淼大法官义正词严地说,“我放了三个球进去,红色代表妈妈,蓝色代表爸爸,黄色代表我。”
说罢,他转头看向池潇,问:“爸爸觉得怎么样?”
“挺好。”池潇无所谓,“就这么抽吧。”
明灿眼皮跳了跳,无奈地将手里的纸条揉成团,扔到旁边。
作弊计划惨烈失败。
那就只能靠手气了。
在淼淼大法官的主持下,三个人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先抽。
明灿赢了他俩,第一个抽。
她缓缓地将手伸进抽奖箱,欲伺机瞄一眼洞里,视线刚落下去,就被一颗圆圆的小脑瓜挡住。
淼淼半边身子趴在抽奖箱上,抬头看明灿:“不许偷看哦。”
明灿冲他温柔一笑,再没有一丝作弊的心思,手指在箱子里随便抓了个球出来,一看是黄色。
“哇。”她开心地叫起来,“是淼淼的礼物,好棒呀!”
淼淼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突然间,那张可爱的小圆脸垮了下去,整个人气呼呼地背过身去不看明灿,双手抱胸,脚丫子跺了下地板:“哼!我生气了!”
妈妈脸上的开心都是假的!她心里只想要爸爸的礼物,不想要他的!
生气生气生气!
明灿不明白自己哪儿做错了,慌慌张张绕到淼淼跟前,搂住他:“宝宝怎么了?”
淼淼把脸别到一边,嘴巴撅得高高的,能拴头牛。
明灿:“宝宝不想送礼物给妈妈吗?”
“我想呀。”淼淼说,“但是你不喜欢我的礼物。”
明灿急忙辩解:“我怎么会不喜欢?宝宝做什么礼物我都会很喜欢的。”
这句话倒是真心话。
淼淼心里好受一点了,气鼓鼓的脸蛋渐渐瘪了下去。
妈妈没有不喜欢他的礼物,只是更想要爸爸做的礼物而已。
淼淼代入了一下自己。
嗯……
在心灵手巧的爸爸和五体不勤的妈妈之间做选择,他好像也更想要爸爸亲手做的礼物。
不是他和妈妈不好,只是爸爸实在太优秀了,谁不想要爸爸的礼物呢?
淼淼就这么原谅了明灿,撇撇嘴:“现在到我了。”
明灿松了一口气,就地歪坐在淼淼身边,抽了张餐巾纸擦汗。
刚才有一瞬间,她觉得淼淼好像看穿了她的内心,
小朋友是天底下最敏锐的动物,必须牢记这一点,对待孩子要付出十二分的真诚。
明灿心里这么想着,就见淼淼的小手臂伸进抽奖箱里,郑重地摸出了一个乒乓球。
蓝色。
“是爸爸的礼物!”淼淼高兴地跳了起来,“耶耶耶!太棒啦!”
明灿:……
你小子变脸也太快了,如果抽到我的那颗球你会这么高兴吗?
不过。
只有三个人抽签且不能抽到自己的话。
第一个人选定之后,后面两个其实就已经确定了,没有悬念。
所以,看到明灿抽中代表淼淼的球。
池潇就知道自己会抽中谁。
箱子里只剩一个球。
池潇慢条斯理地撸起袖子,手伸进洞里,摸出最后一个球。
“哇,红色的,是妈妈的球!”淼淼像个最称职的解说员,将毫无悬念的结果兴奋地昭告天下,“爸爸抽中了妈妈亲手做的礼物!”
池潇瘦长的手指拢着乒乓球,随意抛接两下,笑:“不错。”
刚才明灿和淼淼抽完,不论真心与否,都非常热切地表达了惊喜,情绪价值满满。
到他这儿,就剩个不咸不淡的“不错”?
明灿:“不要还我。”
她扑过来抢池潇手里的球,池潇眼疾手快地将球顺进口袋,明灿抓了个空,手攥成拳,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瞪他。
池潇:“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了?”
明灿:“那你重新发表一下对我的礼物的看法。”
“喜欢疯了。”池潇很干脆地说,“不说是怕吓到你,你吹口气我都能拿罐子给你珍藏起来。”
第57章 谎言
此时此刻, 就连一直龇着牙乐的淼淼都安静了下来,眨巴眼睛瞅着他们。
爸爸也太会夸了!
把妈妈夸得一愣一愣,话都说不出来。
明灿穿着到脚踝的长裙, 裙摆偏修身, 坐下来容易站起来难, 她整个人像被禁锢在原地, 和池潇四目相对。
两个人仿佛在较劲,比比谁的脸皮更厚,在这个场景下更加不动声色。
明灿耳边还回响着池潇极其平静的疯话。
喜欢疯了。
指的仅仅是礼物吗, 还是另有他意。
明灿很努力地把他的话当做开玩笑。
但还是止不住心猿意马, 有被撩拨到。
池潇坐在地上, 懒洋洋地倚着沙发,等候发落。
“你……说得好。”明灿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平静地终结这个话题,“既然我们对抽签结果都很满意,那就各自准备礼物去吧。”
她说完, 尝试从地上站起来。
裙摆裹紧了腿,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
池潇:“等等。”
明灿又坐下了:“你有什么意见?”
她语气依旧平静, 但似乎急于离开,语速稍微有些快。
池潇提了下唇角,问:“礼物什么时候送?”
明灿想了想,反问他:“你觉得呢?”
池潇:“腊月二十九吧。”
二十九之后就是大年三十, 正式过年, 明灿家里杂事很多,亲友来来往往, 不一定有时间跑出来和他们交换礼物,所以定在二十九挺合适的。
可是现在距离腊月二十九, 只剩一周了。
明灿以前从来没亲手做过礼物,不知道这个时间来不来得及。
池潇看出她犹豫,又说:“没做完的话,晚点送也行。”
明灿:“先定二十九吧,那天我们再一起吃个饭。”
就当年夜饭了。
明灿再次尝试站起来,池潇很随意地伸手帮她理了下裙摆,手指轻轻捏住,拨开,没有碰到她的腿,目光不经意落在那一截皓白纤细的脚踝上。
感觉单手就能握住两只。
站直之后腿有些麻,明灿跺了跺脚,鞋尖往外转,正要离开这儿,忽然又站定不动。
池潇仍坐在地上,一只手搭着沙发,仰头看她:“怎么了?”
明灿居高临下瞅着他,轻飘飘地说:“我以前没送过男生礼物……你想要什么?”
池潇:“什么都行。”
这种回答最烦人了,明灿“嘁”了声,蓦地意识到,池潇应该不是故意敷衍她,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漠然寡欲的性子,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对什么礼物都无所谓。
池潇眨了一下眼,问:“我记得礼物要亲手做?”
明灿:“对呀。”
池潇:“那么问题应该是,你会做什么?”
“……”
明灿感觉自己被藐视了。
“你等着。”明灿踩着拖鞋往外走,与池潇拉开距离,“不就是亲手做礼物吗?有什么难的?”
……
真的好难!
明灿花了一整个晚上加早晨,翻遍各种社交软件,查看了无数个礼物推荐的帖子,都没有想好该做什么送给池潇。
实用的手工礼物,诸如围巾、毛毯,她这个新手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完成;不实用的礼物,诸如DIY娃娃、立体书等等,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哪里适合送给池潇那个大冰块?
原本她组织这个送礼游戏,就是为了让池潇送她小提琴。
现在她不仅收不到小提琴,还要倒贴一份亲手做的礼物给他,想想真的很气,赔了夫人又折兵。
到底谁追谁呀!
倒反天罡了!
明灿一边在心里哀嚎着,一边又铆足了劲想要送出一份满意的礼物,就连和姐妹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也没放下,不停地在手机上查看各种送礼指南。
今天中午,她和高中闺蜜芮以晴、庄芙三个人约在一家法餐厅见面。
明灿和芮以晴学校相邻,隔三差五就能见到,和庄芙差不多有四个月多月没见面了。
女孩子凑在一块,八卦是永恒的话题。
“瞧瞧我们芙姐,一放假就和男朋友去旅行,要不是快过年了估计还不打算回来,啧啧,整个人容光焕发,有爱情滋润着,气色就是和我们这种单身狗不一样。”
庄芙怎么听不出芮以晴在嘲讽她有了男友忘了闺蜜,连忙讨好道:“哪有啊,男朋友真的很烦,还是和晴姐灿姐在一起比较开心。”
明灿和芮以晴交换眼神,敷衍地笑了笑。
庄芙从高中开始就是个超级恋爱脑,谈恋爱是最重要的,闺蜜是靠边的,明灿和芮以晴早就已经习惯了。
刚落座不久,上了一两道冷盘,芮以晴见明灿一直不动餐具,抓着手机刷个不停,随口问了句她在干嘛。
明灿力不从心,觉得是时候找军师帮忙了:“我要亲手做一个礼物送人,你们觉得做什么比较好?”
气氛寂静须臾。
芮以晴:“你,明大小姐,亲手做礼物送人?”
庄芙也一脸不可思议:“谁这么大面子啊?”
明灿含糊地说:“就一普通朋友。”
闺蜜们:“男的吗?”
明灿:“……嗯。”
庄芙惊讶得嘴都张大了,芮以晴则是猜到了什么,表情反而收敛起来。
明灿嘴里这个“普通朋友”,九成是池潇。
高一那年,庄芙曾经非常迷恋池潇学长,告白被拒后特别伤心难过,连带着他们整个宿舍都愁云惨雾了很长一段时间。芮以晴对此印象很深,池潇大概是庄芙高中三年最喜欢的男孩子,即便事情过去很久了,庄芙现在也有了如胶似漆的男友,芮以晴依然不确定池潇和明灿的事儿会不会让庄芙不开心。
曾经非常喜欢的、求而不得的男生,其实一直爱慕着她最好的闺蜜。
唉。
芮以晴想了想,决定压下八卦之心,暂时不在庄芙面前提那个名字。
不过,如果明灿和池潇真的有什么进展,总有一天庄芙还是会知道的。
明灿:“真的不是男朋友……你们先救救我,帮我想想该送什么礼物吧。”
庄芙:“那个男生有什么爱好吗?”
第一个问题就把明灿问住。
池潇他……好像没有爱好。
明灿只能说他会什么:“打篮球,滑雪,玩游戏,做手工……对运动比较热衷吧。”
芮以晴:“那你可以亲手做个运动用品给他,简单一点的,比如护腕,发带,帽子……”
明灿:“这些怎么亲手做啊?”
芮以晴:“你买个半成品,把它们缝在一起,再弄点DIY不就行了?难不成你打算从织布开始全部亲手完成吗?”
明灿:“……”
还真被芮以晴说中了。
明灿叹了口气,意识到芮以晴说的很正确,她在手工方面就是个废物,还是不要贪心不足蛇吞象,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她记下了闺蜜们推荐的一些礼物,打算回去再研究研究。
今天天气特别好,阳光耀眼,照得户外明晃晃的。
她们吃完饭要去附近的公园逛,庄芙提前晒出自己刚买的墨镜,问闺蜜好不好看。
芮以晴也带了墨镜,唯独明灿没有。
“你们耍酷竟然不通知我?”
她拿出手机,打算叫个跑腿回家取一副墨镜出来。
微信上和池潇说了声,让他去她房间的衣帽间找一副粉色大框墨镜,晚点交给跑腿。
几分钟后。
cx:【[照片]】
cx:【这副行吗】
日月火山:【可以】
cx:【好,我给你送过去】
明灿放下手机,片刻,又猛地拿起来。
日月火山:【你送过来???】
cx:【嗯】
日月火山:【你这么闲的吗?】
cx:【还行】
cx:【这不是在追人么】
没有时间也要挤出时间,没机会见面也要创造机会见面。
明灿盯着刚跳出来的那行字,心跳有点乱,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
日月火山:【我已经叫好跑腿了】
cx:【退了】
日月火山:【……?】
日月火山:【我为什么要退,你觉得你和跑腿相比有什么优势?】
明灿猜他可能会说他高他帅他有钱,但这并不是一个跑腿需要的品质,明灿已经想好怎么怼他了。
cx:【我有个儿子】
明灿傻了。
cx:【刚给他做了水果茶饮料,他说味道不错】
cx:【尝尝吗?】
cx:【你和你朋友几个人?】
明灿怔了怔。
忽然间,意识到他要亲自做饮料送过来,不仅送给她喝,还有她闺蜜的份。
他怎么!突然这么会!
明灿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火山,你脸好红啊。”庄芙揶揄道,“是不是和你的‘普通朋友’聊天了?”
明灿:“没有……我脸红了吗?那可能是因为这道菜有点辣。”
庄芙:“姐,这是法餐,又不是川菜!”
芮以晴:“辣到的话,要不要点个饮料?”
“不用了。”明灿晃了晃手机,声音有点虚,“我已经点好了。”
又吃了半个多小时。
芮以晴想起什么,问明灿:“你点的饮料呢?都快吃完了,怎么还没送来?”
恰在这时,明灿的手机铃声响了。
她瞥见来电显示,飞快地拿着手机站了起来:“饮料到了,我去取。”
芮以晴和庄芙齐齐怔住。
她俩虽不如明灿有钱,但也是富裕家庭的孩子,经常出入今天这样的高级餐厅。这类餐厅贵就贵在服务上,外卖到了喊服务员拿进来就行,何至于明大小姐纡尊降贵,亲自跑出去取?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这家餐厅酒水种类丰富,明灿想喝饮料的话直接点餐厅的最方便,但她酒水单看都不看一眼就在外边点了外卖,送的还这么慢,芮以晴现在非常好奇她点的外卖究竟是“何方神圣”。
餐厅在二楼,芮以晴的座位靠窗,她随意地往窗外瞭了一眼,目光忽地顿住。
楼下,路边。
一辆纯黑suv停在临时停车道上,驾驶座和后座车门先后打开,一个穿黑色冲锋衣,身高腿长,气质极为出众的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里头似乎装了几杯饮料;还有一个穿蓝色羽绒服,年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豆丁从后座上腾地跳下来,飞扑进一个年轻女孩的怀里。
那个年轻女孩不要太眼熟。
就是刚才还坐在她身边的明灿!
“淼淼非要跟着来。”池潇将纸袋递给明灿,淡淡道,“回去正好送他上击剑课,就把他一起带来了。”
明灿点了下头,接过纸袋,蹲下来和淼淼说了几句话。
“妈妈今天有点事儿,改天再陪宝宝玩。”摸摸他的脑袋,明灿站起来,把淼淼的手塞给池潇,转身欲走。
“等等。”
明灿脚步一顿,回头,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抬眼瞋池潇:“干嘛?我闺蜜还在等我呢。”
男人垂眼睨着她,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眼镜盒,轻笑:“只记得饮料了?”
明灿:……
她迅速夺过眼镜盒,抬步走了。
二楼餐厅。
庄芙凑到芮以晴身边,望见了路边三人相处的景象。
她眼神有些呆滞,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发闷地问芮以晴:“明灿和池潇学长什么时候好的?”
“我也不清楚。”芮以晴说,“可能,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庄芙摇头:“肯定不是。”
芮以晴:“你怎么这么确定?”
庄芙深吸了一口气,说:“因为我很久以前就知道,池潇学长喜欢明灿。”
“啊?”芮以晴惊了,“你知道池潇学长高中的时候和明灿表白过吗?”
话落,轮到庄芙错愕:“他表白过吗?什么时候?”
“……”芮以晴懵逼了,只得照实说,“听火山说,好像是高一下学期。”
庄芙也是高一下学期向池潇表白的。
她抿紧了唇,又问:“火山怎么答复池潇学长的?”
“狠狠拒绝了。”芮以晴说,“具体怎么说的我也不清楚……那会儿你不是很喜欢池潇学长嘛,所以火山一直瞒着没有告诉我们,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庄芙很轻地点了两下头。
明灿这时回来了,脸颊通红,手中的纸袋轻轻放在桌上,从袋子里掏出三杯用玻璃吸管杯装的水果茶,有草莓、黄桃、青提三种味道,让闺蜜们先挑。
芮以晴笑得眼弯:“啧,哪一家外卖店用这么好的杯子装饮料啊?这个外卖袋上怎么连小票都没有?”
明灿坐回座位上,自知瞒不过了,她硬着头皮坦言:“不是外卖,是朋友送的啦。”
她记得庄芙喜欢吃提子,随手把青提那杯放到庄芙面前。
庄芙道了声“谢谢”,两手捧着杯子,咬住吸管喝了一口。
有点太甜了。
是池潇学长亲手做的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这么喜欢明灿吗?
那她以前是不是……做了非常差劲的事情。
芮以晴既已和庄芙说开,在明灿面前就不绷着了,捞走草莓味的那杯,一边喝一边可劲地揶揄明灿,池潇的名字也摊开了说。
明灿瞅了庄芙一眼,在桌底下踢芮以晴。
芮以晴:“别紧张啦,小芙早就知道池潇喜欢你了好吗。”
明灿怔住,望向庄芙:“你知道了?”
顿了顿,她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早就?”
“嗯。”
这根吸管咬不扁,庄芙含在嘴里,牙齿轻轻磋磨着,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轻得像蜉蝣,极缓慢地说:“火山,有个事情,我要向你道歉。”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明灿茫然道:“什么呀?”
庄芙:“和池潇学长有关的事情。”
明灿更茫然了,她完全想不到庄芙有什么事情对不起她。照理说,和池潇有关的事儿,应该是她比较理亏,毕竟池潇是她姐妹喜欢了很久的人,她现在和池潇走得近,真怕膈应到庄芙。
庄芙:“我是在和池潇学长表白那天知道他喜欢你的。”
明灿愕然:“他和你说了?”
“没有。”庄芙低下头,“池潇学长不是那种人。”
那天,庄芙将池潇堵在图书馆附近的风雨长廊上,给他递了礼物和情书。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池潇表白。
池潇之前冷处理,她不甘心,直到今天被清楚明确地拒绝了,才彻底伤心和绝望。
转身离开后,她听见有个男生凑到池潇身边,应该是他的兄弟。
“老池,你终于出手啦?”男生笑说,“让明灿学妹的舍友帮你说什么好话呢?”
池潇冷声:“别乱说。”
男生:“那个女生不是明灿的舍友吗?我看她们天天都在一起。你要追明灿,可得和人家的好姐妹搞好关系呀。”
“我是要追。”池潇说,“但是这个法子不行。”
……
庄芙躲在风雨长廊的柱子后面,没有走远。
直到听到这里,终于夺路而逃。
她难以接受,喜欢了这么久的男生,竟然一直爱慕着她最好的朋友。
庄芙的心都要碎了。
回到宿舍。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灿,她心里怨恨着,嫉妒着,可她真的很珍惜明灿这个好朋友,没办法伤害她或是远离她。
庄芙在宿舍哭了很久。
她记得池潇亲口说要追明灿。
所以,当舍友们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庄芙说了谎,这个谎是故意说给明灿听的。
“池潇学长可能是……嫌我太胖太丑了……”庄芙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他让我……回家照照镜子……”
“我说的好像是,他让我回家照照镜子。”
时隔多年,庄芙依然记得她当年说了什么谎。她垂着眼睛,很轻很轻地对明灿说,
“我知道你肯定受不了贬低女孩子的男生,所以我编造了这句话,让你觉得池潇学长是一个很差劲的人。这样,你就绝对不会接受他。”
友情让庄芙做不出伤害明灿的事情,她想继续和明灿做朋友,可是嫉妒实在无法消解,她只能调转矛头,去针对那个她喜欢却拒绝了她的男孩子。
庄芙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其实池潇学长当时只和我说,他不喜欢我而已,没有别的了。”
明灿低头盯着冷饮杯,笼着杯壁的手指慢慢变得僵硬。
“我那时候,本来就不喜欢他。”明灿缓声说,“即使你不这么和我说,我也不会接受他。”
庄芙:“对不起……”
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一句简单的、轻飘飘的谎言,为了维护女孩子之间的友谊而存在的谎言,多年之后,本该没有人再在意。
这个谎言,终于拼凑起了明灿关于那天的完整回忆。
高一下学期,初春。
她和池潇面对面站在干枯的银杏树林里。
冷风吹来,她身前的少年紧张地抓了抓琴盒的背带。他比她高很多,垂眼望着她,诚挚地向她告白,说喜欢她,今天带了礼物要送给她。
明灿仰着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总是有着明确的爱憎。
她不喜欢这个人。
甚至讨厌。
面对他的告白,明灿回以冷笑。
并将好朋友受到的奚落,依样奉还:“你回去照照镜子吧。”
“别再来打扰我。”
话落。
在这片比凛冬还萧条的春意里。
少年的一身傲骨,支撑他站在这里的所有勇气,被她全数碾碎进尘埃。
他渐渐弯了腰。
明白了自己在她面前一无是处。
……
人类真是自私的生物。
明灿心想。
如果没有淼淼,将她和池潇的距离提前拉近。
今天听见庄芙这些话,明灿可能会有点不自在,但是不会有太深的感受。
毕竟池潇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她不喜欢的,无足轻重的路人甲。
他开不开心,难不难过,自尊心是否安好,和她有什么关系?
拒绝就拒绝了。
往事何必追溯。
可是,现在的池潇对她而言不再是路人甲。
他在她心里拥有了分量。
于是。
高一那年发生的事,一句伤人自尊的、本来不该说的话,她今天重新回想起来。
愈发清晰的画面中。
少年弯下去的脊梁,破碎的眼神。
真的让她很难过。
第58章 礼物
餐桌上, 气氛持续沉寂。
庄芙小心翼翼地打量明灿,见她的神情比她想象中还要凝重,再次道歉道:“对不起, 我那时候就是太敏感了……”
明灿摇头:“不用和我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也没有从这件事情上受到任何的伤害。”
庄芙沉默了一会儿, 说:“那我要找池潇学长道歉吗?”
明灿想了想:“我去和他说吧。”
即便她本来就不喜欢池潇,也不应该仅凭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对一个陌生人定性,发泄莫须有的恶意。
而且, 明灿能感觉到, 因为高一发生的那些事, 她对池潇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即便她后来完全把这个人忘了,几个月前,淼淼的到来突然让她和这个人产生了联系,她见到池潇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就讨厌他, 觉得他是个傲慢无礼的人。
若非在后来的相处中渐渐了解了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可能会抱着下意识的恶意,永远这么看待他下去。
明灿深知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刚愎自用, 固执己见。
所以她会向池潇道歉,也算给自己一个教训。
就在送礼物那天吧。
庄芙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真的对不起……”
明灿低头咬住吸管,慢吞吞地吸了一口水果茶, 没说话。
庄芙嗫喏地问:“灿灿, 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明灿心情明显的低落着,怔愣了一下才答:“嗯。”
这件事虽然非常膈应人, 但是受伤的不是明灿,如果说庄芙是做错事的犯人, 那么明灿就是一个轻易被挑唆了的共犯,说不上原谅庄芙什么。
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个小小的插曲早已尘封在岁月里,只要庄芙不提,没有人会知道她撒了谎,也没有人会怪她,但是她今天主动说出来了,足以见她现在是真心希望明灿过得更好。
这么多年的交情摆在这儿,明灿很难舍弃朋友。
等到道歉时候,她会加上庄芙那一份,诚恳地认错。
“以前的事情说清楚就好啦。”气氛持续压抑着,芮以晴忙不迭打圆场道,“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火山,你确定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明灿:“当然没有!”
芮以晴捧着水果茶,边吸边笑:“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可从来不会接受男生送的礼物,更别提拿来和我们一起分享了。”
“就是就是。”庄芙附和,“和我们有什么好瞒的?池潇学长这样的人,难道还拿不出手吗?”
“没有拿不出手……不对。”明灿差点被绕进去了,“真的不是男朋友,就是普通朋友……会互送礼物的那种。”
“现在的普通朋友都要互送礼物了?还非得送亲手做的礼物?”
明灿说不过她俩,气急败坏起来:“你们很烦呐,我骗你们干嘛?”
芮以晴:“行,你没骗人。就算没在一起,你对人家肯定有好感了吧?”
明灿默了默,答非所问:“我可不想谈恋爱。”
庄芙:“为什么?”
“觉得浪费时间。”明灿说,“我的时间不应该花在谈恋爱上。”
个人风格非常突出的一句话,芮以晴和庄芙听过很多遍了。
庄芙:“可是,谈恋爱真的很开心啊。”
明灿说:“你是恋爱脑才觉得开心。”
“禁止人身攻击。”庄芙说,“等你谈了你就知道了,碰到对的人的话,真的很开心。”
明灿面无表情:“哦。”
她站起来去洗手间,留下芮以晴和庄芙大眼瞪小眼。
“她那种人,根本听不懂你说的话。”芮以晴说,“只有真正的利益才能打动她。”
庄芙:“你指的是权力和金钱吗?”
芮以晴:“开心也是利益呀,无价的那种。”
庄芙用力点头。
芮以晴:“火山只是比较迟钝。等她感受到某个男人给她带来的愉悦,对她而言也是真正的利益,她的执行力会变得非常强的。”
“是这个理。”庄芙受教似的点点头,道,“果然单身狗更懂爱情。”
“你够了。”芮以晴扑上去掐她,“我是因为想单才单着吗……”-
晚上回到家。
明灿照着闺蜜提的建议又研究了半宿,终于决定了要做什么送给池潇。
池潇的朋友圈就没开通过,所幸QQ空间里有几条说说,明灿摸进去翻看了一遍,总共六条,五条都是转发的体育新闻,还有一条转发了她高考那年的官方加油视频。
明灿记得那个视频,她在里面作为考生代表出镜,造型挺傻的,上大学之后再也不敢点开看。
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用他的手机,她一定要摸到他空间里,把那个视频删了。
今晚,明灿主要查看了他转的那五条体育新闻,其中两条关于网球明星纳达尔,剩下三条都是NBA金州勇士队的新闻。
她接着又去网上搜索纳达尔和勇士队,发现这些球星都常用一种运动用品——
运动发带。
挺实用,看起来也不难做。
就决定送这个了。
接下来一周时间,明灿请了专业的运动用品设计师和她一起设计发带的款式,去市场挑选质感好又吸汗的布料,接着找裁缝师傅学裁剪和缝制,最后又请了刺绣师傅手把手教她把想要的图案绣在发带上。
除了送池潇的,明灿还做了一条小一点的送给淼淼。
在好几位专业人士的指导下,腊月二十八那天,明灿亲手制作的两条运动发带顺利完工。
她把它们装在精致的纸盒里,垫上拉菲草,拿手机拍了好几张照。
现在晚上七点多,楼下的院子里传来轿车驶入的声音,明灿放下手机,将礼物收进柜子,跑到窗边往下看。
姑姑回来了。
明姝在北城有自己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晚选择住在哥哥明铮这里。
明灿没想太多,急忙跑下楼迎接她。
临近春节,明铮这几天没怎么去公司,明姝回来的时候他也在家。
见到妹妹带着一大堆行李进来,明铮吩咐佣人把这些东西送到楼上房间。
“就搁一楼吧。”明姝说,“反正明天又要搬去京御园了。”
京御园是一片庄园式豪宅社区,明灿的爷爷很多年前豪掷十几个亿在那儿置办了一处几千平的庄园,庄园里主副楼共有七栋,花园、水系、泳池、网球场应有尽有,可惜位置比较偏,爷爷不常住那儿,一般都当做度假庄园用。
明灿记得上一次举家住在那里,是两年前爷爷办七十大寿的时候,其他时候,他们一大家子人即便聚在一起过节,也只是在爷爷奶奶最常住的别墅里吃一顿饭,不会留宿。
“明天为什么要去京御园?”明灿错愕,“我们都要在那儿过年吗?”
明姝点头,讲起来龙去脉:“家里出了点事情,你二伯背地里使绊子,把你大伯手上一个重要项目搞黄了,两个人闹得特难堪,还影响到了公司股价。你爷爷大发雷霆,昨天就把他们两家人拎进了京御园,早上打电话来,让我和你爸明天也搬过去。哈哈,咱们一大家子人,要凑在一起过一个兄友弟恭、热热闹闹的年了。”
明姝说着说着笑起来,语气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明铮皱眉:“灿灿还小,你和她说这些干什么?”
明姝:“灿灿不小了。咱家什么样,早就该让她知道。”
明灿的大伯和二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们之间都能闹成这样,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地排挤对方,这个家哪还有半分温情可言?
明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明铮说:“爸,二伯多半是因为前阵子大伯投资失利,想着趁这个机会将大伯踩得更低,才会做出这种事。爷爷现在对他俩肯定都很失望,但是,你千万不要觉得现在的情况对我们有利,做出像二伯那样的事。”
明铮怔了怔:“为什么?”
就在不久前,母亲打电话来,说了和明灿现在说的差不多的话。
明灿:“因为我们还太弱了。独善其身才是最要紧的。”
明铮笑:“你还懂这个呢?”
“我懂呀。我知道爷爷并没有真的考虑要让你当继承人,他一直在大伯二伯之间摇摆,只是把你当做他们的磨刀石。”明灿说,“我说得没错吧?”
明灿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指教她爸。她现在的本事还不足以指教他,她只是想让他知道,他们明家什么样,她一清二楚,别再把她当小孩了,她随时准备着上战场。
明铮正色了些:“你说得没错。”
他看着明灿,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
明灿对于家里的事情倒不是太担心,只要爸爸稳住,别惹恼爷爷,这个年他们不会过得太难受。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他们一早就要搬去京御园,那她和池潇还有淼淼约好的见面该怎么办?
她好不容易亲手做了礼物要送给他们,还想着一起提前吃年夜饭……
不知不觉中,明灿心里承载着亲情的天平,早已偏向了未来的那个家庭。
踟蹰半天,明灿还是说出了口:“爸,我二十九晚上有点事,可不可以三十那天再搬过去住?”
明铮:“你二十九有什么事?”
明灿:“……和朋友聚会。”
明铮:“什么聚会定在二十九?”
明灿说不出来:“反正……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以晴她们吗?你前几天不是和她们吃过饭了?”明铮不容抗拒地说,“二十九那天爷爷奶奶肯定要见你们几个小辈,把聚会推掉吧。”
明灿坚持:“不行……”
“别犟了,家里的事情更重要,你得听你爸的。”明姝把明灿拉过来,使了个眼神,“陪我上楼吧,好久没住这儿,都快忘了房间在哪。”
明灿闷着一张脸,陪明姝上了二楼,走进她的房间。
房门一关,明姝悠哉地坐到沙发上,问侄女:“二十九那天要陪淼淼吗?”
明灿慢吞吞坐在她身边:“是的。”
“他现在是他爸照看着?”
“嗯。”
“他爸不用回家过年吗?”
明灿垂着眼,有些愧疚地说:“他说他可以不回家。”
“真是个好爸爸。”明姝说,“二十九那天,我可以试试帮你溜出去。”
明灿眼睛一亮:“真的?姑姑对我最好了!”
明姝笑着揉揉她脑袋:“我不对你好对谁好?问题是,你溜出去时间长的话,我怕你爷爷奶奶或者你爸要见你,发现你不在,很难解释。”
明灿又郁闷了:“嗯,而且京御园那么远,我还打算和淼淼他们一起吃饭,肯定要溜出去很久。”
“还有一个办法。”明姝说,“你不用出去,我把他们两个捎进来,你们在京御园里头见。”
“啊?”明灿惊了,“京御园安保森严,他们是外人,以什么身份进来?”
明姝含糊地说:“我让我朋友把他们带进来。”
朋友?
都快过年了,什么朋友放着自己家不回跑来京御园找明姝,还愿意给池潇和淼淼打掩护?
明灿意识到什么:“男朋友?”
明姝笑:“是啊。我让我男朋友带淼淼和他爸进来,就说是我男朋友的朋友。到时候你们都待在我住的那栋楼里,房门一关,不会有人来打扰。”
明家四兄妹,每个人在京御园里都拥有一栋楼,各住各的,互不打扰。
明灿谨慎地问:“姑姑,你的男朋友,还是上次那个飞行员吗?”
“当然不是了。”明姝说,“早换了,现在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姓骆,前阵子爆了一部仙侠剧……”
“骆晟?”明灿虽然没看那部剧,但是知道有这么个新晋一线小生,年纪好像才二十四岁,比明姝小很多。
明姝:“对,就是他。”
明灿:“……挺好。”
她有记忆以来,姑姑身边的男朋友一直在换,凑两三个麻将桌绰绰有余,娱乐圈里的也谈过好几个了。
明姝是明于彰最小的女儿,一出生就隔绝在了明家权力中心之外。她不像明灿从小就拥有很强的权力欲望,立志要做人上人,她反抗家族的方式就是拒绝父亲安排的所有联姻,拒绝做一个贤妻良母,她要一辈子纵情享乐,恣肆快活,恋爱只谈帅的,不看家世,反正她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
某种程度上来说,明姝和哥哥明铮有点像,他们都很花心浪荡,但是明姝有自知之明,也有道德底线,既然安定不下来就不要组建家庭祸害别人,她是坚定的不婚主义,永远不会为谁停留。
明灿对姑姑的生活方式不认同但理解尊重,她在感情方面比较像她妈妈,有洁癖,喜欢上一个人都很难,更别提乱来了。
“我再想想。”明灿说,“感觉还是溜出去方便一些,把他们带进来的话,会不会影响到你?”
“不影响呀,我也想见淼淼。”明姝说,“要不,只带淼淼过来,把他爸扔了,就说淼淼是我男朋友的弟弟,多待几天也没问题,咱们和淼淼一起过春节。”
“……”明灿沉默了一会儿,“淼淼爸爸已经和家里人说出国了。”
不带他的话。
他就要自己一个人过。
明灿低声说:“不能把他丢下。”
明姝从小看着明灿长大,还是头一回见她心疼男人。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过春节怎么了?”明姝忍不住逗她,“是你想和人家一起过吧?”
明灿:“才没有。”
语气轻飘飘的,很没底气的样子。
“行,你自己决定,溜出去还是带他们进来。”明姝说,“带进来的话就说是我男朋友的朋友,或者……我记得淼淼爸长得挺漂亮的?”
“还行吧。”明灿撇嘴,“一点点帅。”
“那也可以说是我给你点的男模。”明姝笑,“过年嘛,找个帅哥陪着玩两天,很正常。”
第59章 庄园
从姑姑房间离开, 明灿脑子特别乱。
不论怎么想,还是她溜出去找他们最稳妥。
把他们捎进来的话,就算有人打掩护, 毕竟还是和她的家人待在同一个庄园里, 总觉得很不安全。
淼淼倒还好, 即便被人亲眼看见他喊她妈妈, 家里的长辈也不可能相信她这么小的年纪能生个这么大的孩子,只会觉得这孩子很喜欢她,故而乱喊妈妈。
但是池潇就比较难解释了, 一个成年男性, 如果被人看见她和他举止亲密的话, 难不成真说他是她点的男模吗?
等等。
她为什么要做“和他举止亲密”还“被人看见”这种荒谬的假设?
简直是无稽之谈。
回到卧室,明灿坐在书桌边发了一会儿呆,决定问一下淼淼父子俩的意见。
现在刚过八点,淼淼应该还没睡。
两天没见淼淼了,明灿有点想他, 于是在微信上弹了个视频。
不过五秒,对面就接了起来。
淼淼可爱的小圆脸出现在画面中:“妈妈!晚上好呀~我好想你呀~”
明灿看见他, 笑容只维持了三秒,眼睛眯起来:“都几点了,你爸还让你玩平板?”
淼淼热情的笑容渐渐被慌张取代。
妈妈太可怕了,钓鱼执法, 防不胜防!
“你爸在哪儿呢?”明灿问。
淼淼抱着平板从客厅跑进书房, 后置镜头对准了坐在书桌后边正盯着电脑看的男人。
池潇将一边蓝牙耳机取下来,对淼淼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他看起来正在开会。
明灿本想叫淼淼出去, 不打扰这位大忙人了,谁知这孩子手速贼快, 平板倏地翻了面,池潇看到明灿的脸,将另一边耳机也取了下来,合上电脑,问:“这是在视频吗?”
“对呀。”淼淼将平板递给池潇,“爸爸,妈妈找你呢。”
池潇接过平板放在支架上,开前置。
一阵晃动之后,男人英俊的面孔清晰展现在屏幕上。
面面相觑。
明灿忽然间忘了要说什么。
直到淼淼爬到池潇身上,父子俩相似的脸蛋一起出现在画面中,明灿才回过神来,微微正色,把腊月二十九那天她要搬去京御园的事儿告诉他们。
她倾向于自己溜出去,所以只提了这么一个方案:
“我可能要吃完晚饭才能溜出来。京御园离市区很远,来回得两个多小时,所以我出来之后,很快就得回去。”
明灿说完,池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要不,我们过去找你?”
明灿怔了怔:“也不是不行,你们来的话可以待在我姑姑那幢别墅里,不让别人进来就是了。庄园很大,估计也没人会来打扰。”
池潇:“有地方住吗?”
“有是有。”明灿话音一顿,“等等,你们要过夜吗?”
淼淼凑到镜头前:“我记得京御园,那里超大超好玩的,我想去!想和妈妈一起过年!”
明灿张口结舌,姑姑确实说过可以让他们过来住几天,但是明灿觉得那样不可取:“太奇怪了……”
池潇笑了下:“我们会很老实的。”
淼淼用力点头:“是的,我和爸爸会非常老实的,绝对不会乱跑!妈妈,就让我们过去吧!”
这一刻,明灿像被洗脑了,竟然提不出反对意见。
她安慰自己,这叫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心里最深处,也有一道声音不断怂恿着——
她确实。
很想和他们一起过年-
次日,傍晚。
一辆黑色保姆车停在单元楼下,骆晟从车上下来,抱臂倚着车,好整以暇望着前方的单元门。
他倒要看看,明姝让他捎什么重要的朋友去京御园。
之前他提过很多次想陪她过年,她都婉拒了,今天却为了这两个说不清什么来历的朋友,主动提出要他来京御园,和她一起过年。
片刻后。
看到门后走出来的人,骆晟闲倚着车的身子忽地挺直了。
是个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几岁的男人,说是少年也不为过,最多二十出头。
即便他站直了,那人好像也比他要高一点,估计有一米九。
最重要的是长相。
骆晟下意识觉得他是圈内人。
完美的头肩比,五官立体深邃,一看就是纯天然,没动过刀子,这样经得起任何推敲审判的标准帅哥脸,放在娱乐圈都是顶尖中的顶尖。
年轻男人右手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
孩子长得有一点像明姝。
骆晟只觉天都塌了。
三人坐进车中,车子行驶了半个多小时,骆晟还戴着墨镜不肯摘,整个人紧绷至极,终于忍不住问身旁的男人:“这孩子是谁?”
池潇抱着淼淼,淡声说:“我弟。”
“哦。”骆晟稍微放松了一点,“你是明姝的什么人?”
池潇:“她没告诉你吗?”
骆晟:“没有。”
池潇沉默了。
既然明灿的姑姑没有说,那他最好也不要随便自我介绍。
明灿早些时候和他说过,这个骆晟只是明姝刚谈不久的新男朋友,过几个月应该就分了,不重要。
见池潇不回答,骆晟一阵胸闷气短。
他今年好歹爆红了,这个小年轻长得再帅,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新人,竟然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隔着墨镜,骆晟望向坐在池潇怀里的小屁孩。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他问,“我帅还是你哥哥帅?”
淼淼不假思索:“我哥哥帅。”
骆晟真的要心梗发作了。
偏偏他还不能拿这两个人怎么样,明姝特地关照过,要照顾好他们,任何需求都要满足。
果然长得美的女人都没有心,完全没有考虑过他的心情。
“小屁孩。”骆晟慢慢摘下眼镜,露出一双上扬的桃花眼,凉浸浸地说,“你仔细看看,到底谁帅?”
淼淼呆滞了一会儿,说:“全世界我哥哥最帅。”
就在刚才,他听见了这个有点眼熟的叔叔的心声。
非常痛苦憋屈,好像在质问姑姥姥——
「明姝,你有我一个还不够吗,难道要玩儿双的?你真狠。」
淼淼听得雨里雾里,忍不住问系统:“33叔叔,什么是玩儿双的?”
系统罕见地发出了无意义的音节:「啊——」
系统:「狡猾的少儿不宜内容,忘记屏蔽了」
淼淼:?
车厢内恢复安静,又过了半个小时,车子驶入一片幽静的、凛冬里依旧绿意葱茏的庄园。
经过门卫细致的盘查,恢弘的铁艺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一条笔直宽阔的内部路展现在他们面前,两面绿墙夹道,可以遥遥望见远处别墅主楼金碧辉煌的屋顶。
“哇。”
车内所有人,除了以前来过这里的淼淼,都发出了很轻的一声惊叹。
池潇家里虽然有钱,但他爸对于豪宅执念不深,他们家人也不多,花一两个小目标买的房子已经很空旷了,没必要买更大的。
像这类两位数小目标才能拿下的巨大庄园,对他而言也非常新奇。
这一刻,淼淼用超能力听到了完全相同的两句心声。
骆晟:「入赘豪门了!」
池潇:「入赘豪门了!」-
饭桌上。
明灿手机震了两下,在桌底下解锁,看见是明姝发来的消息。
明姝:【他们到了】
明姝:【正在地库搬行李】
明姝:【骆晟和我抱怨淼淼爸爸带的行李巨多,把他当搬家公司了233】
明灿收起手机,在饭桌上和姑姑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此时待在明铮的那幢别墅里,一起用餐的有四个人,明铮明姝明灿,还有就是奶奶刘钟灵。
用餐过程少有人言语,明灿知道池潇他们到后,心里涌起莫名的紧张。
有种在爸爸和奶奶眼皮子底下,把被家族所不容的情人和孩子偷偷带到身边来的刺激感。
她真的是疯了。
才会同意让他们住进来。
“妈。”明姝忽然对母亲说,“我最近谈了个新男友,今天让他过来陪我过年了。”
刘钟灵:“什么工作的?”
“明星。”明姝轻飘飘地说,“他还带了朋友来,这几天就住我那儿。”
刘钟灵摇了摇头,这个女儿她是管不动了,长叹道:“你和你哥,什么时候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另一半安定下来,我就知足了。”
“奶奶。”明灿认真地提醒她,“我爸有另一半,门当户对的,当年您亲自挑选的儿媳妇。”
刘钟灵平静道:“灿灿,奶奶知道你很想妈妈,奶奶也很想她,但是她已经走了很久了,总不能要求你爸爸永远一个人吧?”
“爸爸不是一个人。”明灿说,“爸爸还有我啊。”
以前刘钟灵给明铮安排相亲,都会避着明灿,今天当着明灿的面就说起这件事,看来是见明铮单身太久也不热衷于重新组建家庭,有点着急了。
“哎呀,这个事情还是要看哥哥的意愿,我觉得他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明姝说道。
刘钟灵无奈道:“你懂什么?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
“我这不是有对象了吗?”明姝耸耸肩,放下筷子,“我吃饱了,找我对象去了。”
她站起来,顺手敲了明灿肩膀一下:“灿灿,你不是挺喜欢骆晟的嘛,要不要去见见他?”
“啊……啊对,他拍的那部仙侠剧我可喜欢了。”明灿跟着起了身,“奶奶,爸爸,我也吃饱了,就先走了。”
明铮叫她:“这就吃饱了?你都没吃多少。”
明灿像没听见他的话,笑盈盈地跟着明姝走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沉闷地对刘钟灵说:“妈,你以后不要当着灿灿的面说这个了。”
刘钟灵:“你别太惯着她了。”
“她上大二之后,一整个学期回家还不到五次。”明铮说,“好不容易放寒假了,我才能经常看见她,惯着就惯着吧。”
刘钟灵叹了口气,点点头,不说什么了-
明灿随明姝离开别墅时,阴沉的天幕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下雪了。”明灿抬手抓了抓空气中的小雪沫,“淼淼最喜欢下雪了。”
“我记得你也很喜欢下雪。”明姝回头看着她,笑起来,“你现在也是大人了,只记得小孩喜欢什么。”
明灿脸一红,缩回手,催促道:“快走吧,外面好冷哦。”
进入明姝那幢别墅。
这里的格局和装潢与明铮那儿截然不同,明姝喜欢开放式的空间,一入玄关就是直通天井的巨大的挑高层,现代化的艺术吊灯洒下清透光辉,客厅面积大得惊人,淼淼正在客厅里头开他的玩具小轿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妈妈!”
看见明灿,淼淼猛地刹车,跳下车子朝明灿冲了过来。
“怎么只喊妈妈?”明姝故意拦在前面,伸出双手把冲向明灿的小炮弹拦住,高高地抱起来。
“姑姥姥~”淼淼抱住明姝的脖子,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乖宝宝~你爸爸呢?”
“在房间收拾行李呢。”
“骆叔叔呢?”
“好像上楼去洗澡了。”
四十多斤的大只萌娃,明姝抱了一会儿就手酸,把他轻轻放回地上。
明灿走过去牵住淼淼的手,目光在房间里扫荡。好久没来这儿了,不太记得房屋格局,起居区在哪儿呢?
片刻后,一串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池潇穿着白色高领毛衣,黑色棉质长裤从房间里走出来,头发比上次见面剪短了不少,鬓角都剃出了青茬,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干净,浅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仅仅片刻,就移开。
“姑姑,过年好。”池潇略过明灿,率先向明姝问好,温沉有礼地自我介绍道,“我是淼淼的爸爸池潇。”
第60章 烟火
明灿的所有亲人中, 明姝无疑是最重要的,她就像明灿的第二个母亲,其他所有亲人在明灿心中的分量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明姝。
因此, 除了明姝之外的所有明家人, 明灿不在意, 池潇自然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唯独明姝,必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
在他看来,这一刻的会面至关重要。明灿则是一脸茫然, 只觉得池潇学她喊的“姑姑”两个字有点烫耳朵。
后面的自我介绍, 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直到明姝转过身, 从旁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副近视眼镜,慢条斯理地戴上,透过薄薄的镜面打量池潇,明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个场景。
怎么那么像见家长?
明姝是轻度近视,不到一百度, 平常很少戴眼镜,一般只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才戴。
一旦她戴上眼镜, 整个人的气质就会产生极大的改变,从放浪不羁的富家女,一下子变成目光犀利、严谨细致的大学老师。
明姝审视着池潇,连头发丝都不放过。
她自己挑对象可以很随意, 只图快活, 但是侄女挑对象不行,无论什么东西, 她都必须拥有最好的。
眼前这个男孩子,个头和模样都无可挑剔, 最重要的是眼风很正,给人坦荡、可靠的感觉,看起来确实比池曜那混小子要出挑不少。
“过年好。你和淼淼长得很像。”明姝冲池潇笑了笑,温和回应道,“在我这儿好好玩,不必拘束。”
池潇道了声谢,兀自走回房间,没过一会儿,竟然拿了一份礼物出来送给明姝。
硕大的纸袋里装着方方正正的纸盒,瞧着似乎是电子产品。
明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不断给池潇使眼色,质问他在干嘛,简简单单见个面而已,干嘛搞得这么隆重?
池潇淡定地回视,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做一件普普通通、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镜头吗?”明姝掂了掂盒子里的东西,笑,“有心了,我最近正好在学摄影。”
池潇:“您喜欢就好。”
送完见面礼,他没在姑侄俩身边久留,转身照看淼淼去了。
明灿忙不迭勾住姑姑的手,低声说:“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明姝:“人家也没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他是淼淼爸爸,带淼淼住到我这儿,给我送一份见面礼不是应该的吗?”
明灿脸颊有点烧:“那你那么认真地打量他干什么?”
“我打量几眼都不行?”明姝推了推眼镜,坦言道,“那小子一看就对你有意思,我当然要把把关。”
明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客厅桌上摆着一大盘水果,过年必备的橘子堆成金灿灿的小山,明灿剥了一颗,掰下一半递给明姝。
“你吃吧,我看你晚饭都没吃几口。”明姝说着,池潇正巧路过,被她漫不经心地叫住,告诉他明灿现在饿着肚子。
她记得明灿之前说过今晚本来要和淼淼父子俩一起吃饭,刚才他们在明铮那儿吃晚饭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动筷,好像刻意空着肚子。
池潇看了明灿一眼,说:“我也没吃东西。你想吃什么?我去弄。”
明姝诧异:“你还会做饭呢?”
池潇:“只会一点。”
淼淼在空旷的客厅里开着玩具车乱转,明姝望着他,又瞥了眼挂钟,问池潇:“七点多了,你没吃饭,那淼淼呢?”
“他五点的时候吃过晚饭了。”池潇说,“姑姑你想吃什么?还有楼上那位……”
“我不饿。楼上那个也不用管他,他节食,每天吃不了多少。”
“行。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池潇走后,明姝凑到明灿身边,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许:“这小子不错啊,自己饿着肚子想陪你吃饭,又没让淼淼一起饿着,给小朋友垫了肚子。”
明灿没说话,又听明姝接着点评道:“就是表情有点少,性格看起来很冷淡,好像不太喜欢说话。”
明灿心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冷淡,今天这样子已经算非常热情了。
明姝:“他脾气应该不错吧?”
“嗯。”明灿实话实说,“脾气非常好,情绪也非常稳定。”
活像个没有情绪的假人。
明姝笑起来:“那正好。”
心里对这个准侄女婿愈发的满意。
明灿的脾气暴,一点就着,控制欲还强,喜欢人人都顺着她,脾气稍微差点的男孩子估计都受不了。
池潇在厨房捣鼓了一阵,拿着个电磁锅走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剩明灿和淼淼两人。
“你姑姑呢?”池潇问。
“上楼休息去了。”明灿平静道。
姑姑的原话是:我上去了,楼上是大套间,什么都有,没事儿的话我就不下来了,你们好好玩,不用管我。
好像生怕打扰了他们三个人相处似的。
餐桌中央有电磁炉,池潇把锅放上去,锅里滚着清淡的火锅汤底,汤底化开煮沸就可以涮菜吃了。
冰箱里什么菜都有,明灿挑了几样方便涮的,洗净摆在桌上,就这么开始吃火锅。
席间很安静,唯有汤水咕噜噜地沸腾着。淼淼不饿,嚷着自己吃过饭了,不想被拘到餐桌边坐着,只剩池潇和明灿面对面涮着菜,两厢无话。
明灿下意识瞥了眼玄关。
刚才来这儿的时候她随身带了要交换的礼物,进门时悄悄放在玄关柜里,不知什么时候能拿出来送出去。
交换礼物的游戏是她组织的,她本该大大方方地送礼,但是她心里还压着高一那件事儿,虽说做好了道歉的准备,但是话题该怎么提起,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明灿一直在酝酿,好几次气氛安静下来,就要说出口了,池潇突然丢了新的东西下锅,她又觉得时机不成熟。
就这么憋到火锅吃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的时候,淼淼突然冲了过来,扑到池潇身上说要玩烟花。
“烟花?”明灿诧异,“哪来的烟花?”
“爸爸买的呀。”淼淼说,“我们可以拿到院子里放。”
室外飘着小雪,纷纷扬扬,地面斑驳铺了层薄薄的银色。在别墅北面的小院子里,池潇抱了几桶烟花放在地上,弯腰点燃。
明灿和淼淼也穿上羽绒服,来到室外。
不是升到高空再爆开的那种烟花。
而是一棵棵一人高的,火花四溅的小树,在寒雪天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绽放出五彩缤纷的耀眼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淼淼拿着池潇的手机围着烟花树兴奋地拍照。
明灿觉得,现在或许就是个道歉的好时候。
她伸手扯了下池潇的袖子,低声说:“学长,高一的时候……”
“什么?”烟火燃烧的声音太吵,池潇没听清,低眸望着她,“你大点声。”
他琥珀色的眼睛在这雪夜里显得幽深,瞳眸倒映着不断迸溅的火树银花,仿佛流光溢彩。
明灿怔了下。
突然觉得他眼睛生得特别好看。
一瞬间甚至忘了要说什么。
只停顿片刻,话语权便被人夺去。
池潇:“我和淼淼到这里来,会让你为难吗?”
“还好啦。”明灿说,“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这样的行为。
实在不像池潇一贯稳重的作风。
“因为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池潇两手抄在口袋里,望着前方不断绽放的烟火,忽然提了下唇角,“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的腊月二十九,你也放过一次烟花。”
五年前……
初三那年的寒假?
没一会儿,明灿想起来了。
那是她十九年生命里,排得上号的光辉时刻。
不仅是深层意义上的光辉,也是字面意义上的,光芒万丈。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那个人是你啊?”
“是。”池潇垂眸,慢条斯理地说,“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顿了顿。
“惦记上你。”
明灿缩着脖子,感觉耳朵发烫,任凭寒风吹拂也散不去热度。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急性子,在池潇这儿都快憋成慢性子了。
最近一段时间,她面对他的时候,经常一句话左思右想,酝酿半天都说不出来。
道个歉的速度。
都比不上他告白的速度。
原来那个人就是池潇。
明灿总算明白,为什么儿时相遇的事情过去那么久,池潇在高中却能很快认出她就是小时候那个张扬跋扈的小女孩,继而喜欢上她。
他在高中刚见到她的时候,应该并没有想起来她就是儿时的玩伴。
只知道她是腊月二十九见到的那个女生。
是先喜欢上她,然后才在后来的相遇中,看到了她琴上刻的英文名,认出她是Seraphina吧?
明灿低着头,在心里细致地梳理着一个男孩子对自己动心的时间线。
像在做一道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数学题。
男人低磁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语气比半空中漂浮的雪沫还要冰凉:“五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我爸带了段阿姨和两个弟弟妹妹回来。”
那一天。
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那年的腊月二十九之前,池潇去了美国。
每年放假他都会去美国见母亲,有时候还会留在美国过年。
但是高一那年的寒假,他只在美国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回国了。
因为母亲刚刚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丈夫和孩子。
他在那个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像一位格格不入的客人,不知道哪里可以落脚。
仓皇地回到国内。
距离过年只有两天的时候,天寒地冻的大雪天,父亲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和一对只有几个月大的龙凤胎来到他面前。
父亲再婚了,生了孩子,从头到尾,没有知会过他这个儿子一声。
池潇那时候还不能完全收敛情绪,他无法接受,愤怒地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池延鹏云淡风轻地说,因为他结婚生子的那段时间池潇正在准备中考,为了他考试发挥得好,才特意隐瞒了这些事。
池潇又不是傻子,为了他考试着想也许是原因之一,但是最大的原因,应该是父亲猜到他不会轻易同意继母进门,所以才选择先斩后奏,将他这个长子的意志、话语权、知情权,通通踩在了脚下。
直到这个时候,池潇都还没有崩溃。
他觉得自己可以忍住。
就算父亲和母亲抛弃了他,只要还有一个安身之所,他就可以安静地、事不关己地生活下去。
可是,就在弟弟妹妹们接回来的那天傍晚,池潇下楼吃饭之前,听到弟弟妹妹在房间里大哭,像两只可怜的虫子,哭得异常凄惨。
池潇没忍住,走进他们房间看了他们一眼。
屋子里很温暖,他俩好端端地躺在摇篮里,除了哭,什么事儿也没有。
池潇离开这间房间之后。
房间里的窗户不知为何打开了。
风雪扑进屋内,池潇那时候已经走进楼下的书房,闻所未闻。
十分钟后,饭桌上。
继母段含烟抱着孩子泪流不止,那边和孩子的保姆一起告完状,这边又假惺惺地劝丈夫不要发怒,大过年的,池潇可能只是无心。
池延鹏生起气来非常可怕,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池潇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拒不承认,说辞也一句未变。
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令池延鹏更加恼火,他感觉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威被挑衅,非逼着池潇低头认错不可。
池潇终于也被激怒。
他的生活已经压抑至极,他在这团压抑的东西外边造就了最坚固的保护层,既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然而,即便如此,还有人非要打破这层坚硬的铠甲,让里头所有积郁、所有怨恨喷涌而出。
“是啊。”他冷笑,“我确实非常讨厌他俩,我刚才应该掐死他俩的。”
“啪”的一声,他脸被打得一歪,身子晃了一下,仍站得笔直。
池延鹏让他滚。
池潇点头,只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么也没带,在家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冬夜里,大步走出了家门,孤身闯进风雪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漫无目的地走到高中附近。
这片区平常治安并不差,只是时间点很特殊,这个时候还在外边游荡不回家的,没几个正常人。
池潇转进巷子里的一家台球室。
乌烟瘴气的地方,他踩着一地烟头走进去,让前台的黄毛给他安排个球桌,黄毛瞅了他一眼,打扮像是有钱的,就带着他进了包厢。
一个小时过去。
有老主顾来了,要用包厢,黄毛进来赶人,又叫池潇付钱。
池潇手伸进衣服口袋,发现什么都没带,手机也没有。
台球室里的人凶相毕露,见池潇年纪小,就让他喊爸妈来付钱。
“没有爸妈。”池潇说,“是孤儿。”
“我操,孤儿他妈穿得起这么贵的衣服?”黄毛说着上手去拽他衣领,又拍他脸,“大过年的耍老子玩是吧?”
那天大概是池潇这辈子情绪最外露的时刻。
别人骂他,他依样骂回去,甚至骂得更凶,更狠,别人揍他,他也依样揍回去,好像想把这条命还给谁似的,歇斯底里,不顾死活。
雪地里非常冷。
混着鲜血,又让人觉得滚烫。
天空中,雪大得好像能将世界上所有丑恶的东西掩埋。
巷子里没有灯,就着遥远的光线,能看到一张张陌生又扭曲的面孔,不少人脸上都带了伤,被这么个十五六岁的疯了似的少年打得鼻青脸肿,当他终于力竭倒下,这群穷凶极恶的混混哪里能停手,无数个拳脚落下,混杂着雪泥和血水,尽皆发泄在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
被打得快失去神智了。
池潇却觉得很爽,发泄得很爽。
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就成天在家里吵架,虽然他们尽可能避开了他,但只要吵得多了,难免被孩子听见一些激烈的词句。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他。”这话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如果没有阿潇,我早就离开这里,过得更好。你答应我的都没有给我,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阻止我打掉他!”
他的生命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无意义的黑。
忙忙碌碌地做了很多事,但是好像没有一件,能照亮他的人生。
即便今天死里逃生,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宅里。
他无趣的人生只会更无趣,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天之骄子的程序,所有情绪都埋藏进心里,永远挛缩下去,坍塌成一个幽暗的洞。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嘶鸣划破雪夜,有什么滚烫发亮的东西“咻”地坠落到了他身边。
混混们吓得停止了动作。
那个东西落在地上,还在不断地旋转,爆裂,喷射出刺目的火焰。
竟然是一个燃烧的烟花转盘。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烟花如炮火似的向巷子里飞来,宛如流星坠落。
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空气被烟火撕裂,整条幽暗的巷子被火光映照得有如白昼。
池潇全身都被雪水浸湿,僵躺在地上,侧过头,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巷子里硝烟弥漫,视野被淡淡的血色笼罩。
他看到一双浅米色雪地靴,干净得像初秋的云,踩在脏污的雪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似乎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旁跟着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气势逼人。
又一大盘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地朝他们飞了过来,声音大得地面和建筑都震动起来。
丢完鞭炮,少女点燃了手里如火箭筒一般粗的喷射式烟花。
数不清的光柱同时向巷子里射来,如同一场盛大的烟花秀,光与热代替了冰凉的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混混们忙不迭丢下池潇,一哄而散。
池潇费劲地睁着眼,望着巷口。
湿冷沉郁的寒夜里,少女站在烟火的中心。
璀璨,耀眼,火光在她周围迸溅,倏忽间照亮了整片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