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姬未湫终于将那碟水果吃得七七八八了,宫人这才上前服侍他站到该有的位置上去,桌椅被安静快速的收走,姬未湫叹了口气,换了只脚来支撑重心,没等一会儿就听见了响鞭三响,他随着众人一道行礼,直到听见姬溯叫起,这才直起身。
姬溯一袭玄黑龙衮,高居御座,神色平缓,也不知道是因为距离的关系还是其他,姬未湫只觉得姬溯比平时看起来更显得渊渟岳峙,难以接近。
很正常,他两之间隔了至少八米远,也亏得姬未湫年轻,眼睛挺好,否则这距离他就只能看清上头是个人,再远两米那就是人畜不分了。连他都是如此,更别提上了年纪的大臣了。
忽地姬未湫与姬溯的视线对上了,姬未湫眨了眨眼睛,有些莫名,一瞬后他决定讨好一下姬溯,于是对着姬溯笑了一笑。不料姬溯的目光还是没有挪开,姬未湫突然往左右看了看,见三位阁老都是很标准的那种‘不敢仰面视君’的姿势,才意识到自己也该低头。
这满朝文武就他一个抬着眼睛直咧咧地看姬溯,姬溯不看他看谁呢?
庆喜公公手持玉柄拂尘,照例说了两句类似于‘有事起奏’的词儿,紧接着顾相上奏,说起什么南边干旱,要未雨绸缪的事情了,姬未湫听了两句就开始走神了,以前他就觉得顾相的声音还不错,现在一听觉得可好听了,特别适合催眠。
“……江南多雨,顾相未免……”
“……若人人都与……朝廷危……”
“……说来,瑞王爷自江南归来……”
“王爷?王爷?!”姬未湫一回神,就听见庆喜公公连叫了两声,他应了一声:“臣弟在!”
庆喜公公小声提点,一手指了指吏部尚书:“王爷,周大人在问您呢!江南干旱与否?”
姬未湫哪里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又没在听,来之前姬溯又没和他串过气:“圣上恕罪,臣弟不知!”
姬溯缓缓问道:“瑞王下江南,不知江南是否干旱?”
姬未湫道:“臣弟不敢有所隐瞒,臣身负皇命,不敢怠慢,每到一地只停留三四日,哪里看得出来干旱不干旱?再者,臣弟上香祈福,自然择风清日和的好天气,委实是看不太出来干旱与否。”
噫,他们扯皮,拉他下水干什么?这帮人心眼就是坏, 不问司天监问他?他又没在司天监任职!司天监不就是为了观测天象算算吉日吗?这可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三位阁老纷纷侧目,这话虽然有些荒唐,却是滴水不漏,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姬溯也隐隐有些笑意,转而问道:“瑞王江南一行可还顺利?”
朝臣一听,就知道这事儿要押后再议,姬未湫赶紧把自己编好的套话扔出来:“托圣上洪福,臣弟江南一行可谓是一帆风顺,每至一地,便见百姓安居乐业,河清海晏,四时有节,日月澄明……”
这下不仅仅是三位阁老了,满朝文武也多有侧目,瞧瞧!瞧瞧!谁不知道瑞王爷下江南又是被刺杀又是中毒又是江上拦截,为了这些事,圣上大怒,下令彻查,这一个月间风云变色,光明旨降罪的都有三人,更不必提其他,说是半个江南官场都因此换了血也不为过。
就这,瑞王爷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嘴就来‘一帆风顺’?
姬未湫知道但他完全没放心上,不换血姬溯非要他下江南干嘛?溜吉祥物?他扯完了歌功颂德,再表一表主要目的:“……圣上纯孝,必能使母后凤体安康,百福具臻!”
姬溯道:“如此便好。”
大臣们也只能跟着歌功颂德起来,接下来又没姬未湫什么事儿了,他们还有的聊,姬未湫这会儿也算是差不多清醒了,他以前来的时候基本都是一些场面上的情况,没有什么大事,很快就叫散朝了,今日却不同。
御史台先是出来了个御史,掏出了两本折子以及一封血书似地玩意儿,奏吏部尚书内帏不修,治家不严,一妾室族中仗着吏部尚书在乡中为非作歹,奸淫掳掠,横行霸道,致六人死,三人落下残疾。
吏部尚书当然是不能应下,当即上前说御史胡说,要证据。御史亮了血书出来,又拿出了那小妾族中收受贿赂的证据,只读了几页,就叫不少人咋舌。紧接着有人出来指着吏部尚书鼻子痛骂了一顿,要求圣上严惩,又有人出来说还未证实证据真假,不能看一面之词……嗯,两方人马就吵起来了。
姬未湫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精神十足,倒不是因为吏部尚书那事儿,他家老二还被他揍过,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他一点都不稀奇,他觉得精神百倍主要是因为这两帮人吵架的方式是互相揭短。
好家伙,这边这个说:‘你家里十三房小妾你有资格说别人?!你敢说你家里个个清白吗?!’,那边那个翻了个白眼答:‘我有十三房小妾你难道就没有?哦忘了,你好南风!呦呦呦,也是,怪不得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听说你儿子像你?那敢情好,你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应有尽有。
当然,用词还是很文雅的,但意思就是这个。
姬未湫抬头去看姬溯,心道怪不得姬溯每天都是一副风轻云淡养气功夫极好的样子,要是每天上朝都听这些,养气功夫不好能活生生气死。
姬未湫身边就站着顾相,他往那边站了站,小声道:“顾相,经常这样吗?”
顾相一派心平气和地道:“殿下见笑,这等情况臣也是难得一见。”
姬未湫真诚地问:“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顾相不动神色地道:“若无实凭,怎敢开口?”
姬未湫又看了一会儿,忽然琢磨出点意思来,他们这般说,看似是气急败坏互相揭短,实则是不是一种另类的交锋?
比如说赵大人说‘你有十三个小妾你难道个个清白’是在说‘我有你小妾的马脚在手里,不想死就安分点退下’,孙大人回答说‘你好南风,你不光自己好,你儿子也好,你能保证自己没问题,你能保证你儿子也不出问题吗?实话告诉你,你落在我手上的证据比我还多’,两人听了,互相斟酌一下……嗯,果然他们两个已经不吵了,换了另外两个人吵。
这么一看就很有意思了。
其实这种吵架也是朝堂派别的一种,御史台算是随机NPC,今天告哪一派,另一派自动纳入队友,共同打击对方。吏部尚书的分量可不轻,这可是官中之官,专门负责考核百官政绩的,他这个尾巴又是可轻可重,往轻了说内帏不修,治家不严,罚点俸禄,训斥几句就算结束了,什么让他去管一管家里小妾这种话根本不必说,他自个儿回去就会管。
往重了说吧……虽说不至于人头落地,但降职查办完全有可能,那么已经与他建立起良好关系网的人自然要保他,巴不得御史台的证据不实,他还是清清白白一个人,与他交恶的自然恨不得他赶紧死。
姬未湫又好奇地打量着姬溯,都吵到这个份上了, 为什么姬溯还没有阻止?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很喜欢看这种菜市场撕逼情节吗?
他一直以为姬溯比较爱看的是菜市口砍头的情节。
许久,姬溯才道:“够了。”
众人噤若寒蝉,齐齐拱手,口称:“臣有罪!”
姬溯的目光落在吏部尚书身上:“卿可有话?”
吏部尚书跪倒于地,老泪纵横:“老臣一时不查,家中竟出现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老臣无颜面圣!还请圣上降罪!”
姬溯颔首道:“刘韦,你确实糊涂。”
吏部尚书叩首道:“臣有负皇恩!有负皇恩呐!”
姬未湫双手拢于袖中,心道说点别的啊,光说‘有负皇恩’能咋滴?这不应该主动说点具体怎么处理来争取宽大处理吗?姬未湫一琢磨,也不对,他敢说具体怎么处理是因为他和姬溯属于兄弟关系,刘韦又不是,他要是张口说‘再无颜腆居高位,自请革职查办’,姬溯来了句‘行,那你去吧’,他怎么办?
难不成真不干吏部尚书这个大肥差了?
或许不说怎么处理,看姬溯怎么处理才是最好的,还能揣测一下自己在姬溯心中的份量。
果然,只听姬溯道:“罚俸三年,回家自省。”
“是——!臣谢圣上隆恩!”
啧,姬未湫心道他得学一学,看看这群老狐狸,一个个玩得真花。
忽地又听姬溯道:“瑞王。”
“臣弟在。”姬未湫出列,拱手行礼,也不知道是啥幺蛾子。
姬溯道:“瑞王,南巡有功,品行端正,素有贤名,自今日起入阁议事。”
啥玩意儿?!他怎么没听懂?!
姬未湫满脸懵逼地抬头看向姬溯:“……?”
什么玩意儿,他入阁议事?
——入?阁?
他也配?!这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啊?!
姬溯一如既往一般平宁清和,闲适从容,仿佛说出来的话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赏赐罢了。
庆喜公公小声提点道:“王爷,还不快谢恩?”
满殿悄然,落针可闻,一众朝臣看向了前方的那个风华正茂的紫衣亲王,竟然无人反驳。
姬未湫回头望去,见满殿垂首肃立,心里打了满屏幕的问号。
不是,你们怎么都不吭声?!
你们倒是反对一下啊?!
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