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纱垂落,将一切外物都掩得影影绰绰,姬溯缓缓睁开了双目,见帘外素色里衣被姬未湫毫不犹豫的脱了扔到一旁,线条流畅的背脊也被纱帘隔得融融一片,不似少年那等骨肉匀停男女莫辨,却无疑是赏心悦目的。
姬未湫换上了一套新的里衣,干燥的衣料贴着皮肤,舒服得直叹气。明明现在天气已经转凉了,他有时睡着了还是会出一身汗,大概是因为自己年纪小火力旺的关系。
他听见帐子里有所响动,挑了帘子去看,果然见姬溯已经醒了,他不以为意——时间也差不多了,再不醒估摸着庆喜公公也要进来叫了,姬溯有那福气一觉睡到晚上开饭?笑死,不用给这天下打工了?
姬未湫本来想笑,然后想到自己成为了一个早三人,顿时笑不出来了,他语气淡淡:“吵醒皇兄了?”
姬溯应了一声,自榻上半坐起,拥着薄被静坐着。或许是听见里头有了说话声,碧纱橱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庆喜公公正欲进来服侍,却听姬溯道:“不必服侍。”
碧纱橱的门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姬未湫自顾自的坐到了一旁的罗汉床上,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一口气喝了大半盏,冷茶入腹,倒也清爽了不少,他问道:“皇兄喝茶吗?”
“嗯。”姬溯自榻上下来,随意抽了一件外衫披了,坐到了罗汉床的另一侧,两指微屈,在几上叩了一叩。姬未湫替他也倒了一盏,姬溯垂首缓缓而饮。
姬未湫有些咋舌,姬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就这么披着一件衣服就过来了?
他许久未曾见过姬溯如此松弛的样子了。
姬溯喝了小半盏冷茶便停了,他见姬未湫端着冷茶时不时喝一口,便道:“不许再用。”
“我有些热。”姬未湫讪讪地放下了茶盏。
姬溯道:“你平日用的药中多有滋补之效。”
言下之意,热是正常的。
姬未湫腹诽要不是因为姬溯,他哪里需要天天喝补药?……算了,要不是因为有姬溯,他或许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姬溯唤了一声:“来人。”
庆喜公公迈着小碎步进来了,他见里头的情状,也不必姬溯吩咐,行了个礼便退下了,不一会儿便领着小卓公公进了来,给两位主儿一人取了一条薄被来盖着腿,小卓公公则是眼疾手快地换了几上冷茶,换上了温的,又送上了一二点心,推开两人身后的大窗,日光便泠泠而入。做完这一切,两人便又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恰有风来,吹得窗外银杏乱颤,金雨漫天,姬溯与姬未湫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窗外,姬未湫搁在膝头的尾指动了动,忽地想起了八年前的事情。
他那时才十岁,是标准的人嫌狗厌的年纪,故而也装得人嫌狗厌。也不知道谁忽悠的他还是他自个儿想的,硬是要去爬窗外那棵百来岁的银杏树,谁劝都不好使,最后宫人搬出要去找太后告状,他这才歇了心思——歇了一个时辰。
说要和宫人一起玩捉迷藏,趁着宫人数数的时候,他就往银杏树上爬,那也是个秋日,银杏叶就如同今日一般,满树灿金,他隐在里头也无人发现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后来惊醒是因为满宫都点了火把,到处喊他的名字。
姬未湫见姬溯远远行来,本想喊自己在这里,结果一个不幸和蹿上树的暗卫撞了个面对面,暗卫只是正常执勤,哪里想到树上还能有人?要不是匕首收得快,姬未湫少说要少半条命。
姬未湫和暗卫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姬溯就到了树下,姬未湫这时候才知道不好,暗卫没有得令哪里敢真的上手,就见姬未湫抱着树干与姬溯谈判,非要让姬溯承诺不罚他他才下来。
姬溯见姬未湫看着外面的银杏出神,随口道:“在想什么?爬树?”
“哥!”姬未湫下意识唤了一声,随即改了称呼:“皇兄明鉴,我哪里敢?”
那是姬溯是承诺不罚他也不骂他,让暗卫把姬未湫提溜下来后也果真没罚,但他直接抱着姬未湫去了慈安宫,太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得知这死孩子故意爬树欺负宫人且在树上睡着才弄得阖宫不宁,当即抄起鸡毛掸子给了姬未湫一顿狠的。
这一顿是姬未湫出生以来挨老母亲的打最狠的一次,老母亲没留手,鸡毛掸子抽在身上就立刻肿起来,多抽几次就破皮,把他背上打得没一块好肉,直到姬未湫发誓日后绝不能甩开宫人爬树才算是结束。
姬未湫爬树没爬出什么事儿来,被打得愣是发了三天烧,至今也确实没敢再爬过。
姬未湫一手支颐:“母后那回打得真痛,我到现在还记得。不就是爬一回树吗?我看着的,能上去我就能下去。”
姬溯漫漫地道:“那日有刺客入宫,在寻你时捉了,许是见到宫人在寻你,以你要挟,说将你关在了无人处,只等野狗将你生生分食,母后知晓后五内俱焚,事后知道是误会一场,自然要打你出气。”
“……啊?”姬未湫傻了吧唧地看着姬溯:“还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姬溯端的是心平气和:“与你说了也是无用。”
“……哦。”姬未湫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单独爬树然后睡着消失了几个小时已经让老母亲很崩溃了,更不提那会儿还有个绑匪叫嚣说要撕票,怪不得老母亲气成那样。“是我错怪母后了。”
姬溯轻轻笑了笑,姬未湫不知为何有些看得有些入神,陡然醒悟过来赶忙去捡了个点心来吃,掩去了那一点莫名的尴尬。
他心道亏得自己赶得巧,长得也不错,否则拎出来说他是姬溯的亲弟弟,估计谁看见了都得嘀咕两句是不是亲生的。
呃……这点心还蛮好吃的?
姬未湫嚼了嚼,喝了口茶水,又捡了一个来吃,姬溯见他吃得香甜,也不打扰他,静坐赏景。姬未湫吃了个半饱,没忍住蹦出来一句:“今日皇兄没有其他事了吗?”
不用去打工了吗?!
姬溯将目光收回,落在了他的身上:“稍坐一会儿,无妨。”
姬未湫想了想便问道:“方才皇兄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要是没事,他就回偏殿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去慈安宫吃了饭他就可以回自己的快乐老家了。
姬溯沉吟一瞬,道:“长宸宫已经收拾妥当,你今日便住进去吧。”
“……”姬未湫眯了眯眼睛,抬首看向姬溯:“皇兄,长宸宫乃是东宫所在,臣弟常住恐怕招人非议。”
“皇兄不如安排其他地方给臣弟住吧。”姬未湫道:“宫中大半殿宇空置,选个风景秀美、出入方便的可好?”
姬溯不是又在试探他吧?
不管是不是,反正他无意皇位,这长宸宫哪怕是住惯了的,那也有几年没住过了,他没那么恋旧,没必要非要住回长宸宫。
“随你。”姬溯并未强求,“回府也可。”
姬未湫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眉开眼笑,他本以为能争取到其他宫殿就很好了,没想到还能出府,他笑道:“那我还是出宫回府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次我一定好好管着府里,绝不再闹事。”
姬溯颔首,他放下了茶盏,示意姬未湫可以告退了,姬未湫三步并做两步出去了,庆喜公公进来伺候,一边服侍姬溯更衣洗漱,一边道:“圣上方才与殿下说了什么?小殿下那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
“能出宫,他自然高兴。”姬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庆喜公公几不可见地顿了顿,接道:“可不是么?这一出宫,又没人能管着小殿下了。”
姬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庆喜公公低下头,恭敬极了。
姬溯更完了衣,便去外头批阅折子,他又道:“请瑞王去文渊阁上值。”
庆喜公公:“……是。”
兄弟两也不知道又闹什么别扭了。庆喜公公憋着笑去了偏殿,没一会儿就姬溯就听见隔壁传来了隐隐的哀嚎之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又听外头有些许响动,应当是姬未湫去了。
姬溯一手执笔,慢条斯理地在折子上写了个‘阅’字。
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知道,却又什么都不想动,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也该让姬未湫知道,要他交心,便要承担起责任来。即入了内阁,就不能只是一句空话,断断不可能再如往日一般,放他斗鸡走狗,观花赏景。
姬未湫这头差不多是被押送到文渊阁的,一进正殿,就看见殿中忙碌非凡,三位阁老各据一方,面前皆是如山一般的奏折,十数侍读、典籍抱着各色的奏本来来去去,见姬未湫满身从容而来,三人眼神都有些奇怪。
姬未湫打了个招呼,三人也算是颔首回过了礼,继续伏案而作,姬未湫只觉得背上发毛——要是现在门外路过两个鬼差,看见这三位的怨气都要觉得害怕。
侍读学士叶恩光早已在殿中等候,见状便躬身行礼道:“王爷,请往此处。”
上午来的时候就已经收拾了姬未湫的工位出来,姬未湫只能坐了下去,刚想让叶恩光给他寻点话本子什么的打发打发时间,却听顾相抬首,道:“这一本,三位也看看?”
话音还没落下呢,就见之前给他安排的典籍卫锦炎已经上前去接了,而中书则是抱着一大摞奏章过来,在姬未湫的桌上也摞出了一座小山。
几个眨眼间,姬未湫就一手持奏折,一手茶盏,跟着三位阁老一同看起奏折来。
姬未湫:“……”
好浓重的班味!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