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里(七)
桑黛如今一百三十二岁, 三岁觉醒灵根,被交给应衡教导。
应衡是玄级灵根,在剑术一道上天赋很高,造诣颇深。
他性情温柔, 为人处世像是一汪温水, 当初的桑黛不该被交给应衡教导, 彼时桑闻洲有意让她进入弟子堂,弟子堂长老严苛, 定会严加管教桑黛。
她是剑宗未来最利的一柄剑,她必须要快速成长。
是应衡主动向桑闻洲求的桑黛。
几百年来应衡从未收过徒, 身为剑宗长老,是唯一没有弟子的人。
他去找了桑闻洲, 请剑宗将桑黛交给他。
起初桑闻洲很犹豫, 应衡的脾气实在太软, 对桑黛定是狠不下心教导, 但习剑必须吃苦。
但这时候, 三岁的桑黛选择了应衡。
她来到大殿中, 牵住应衡的手。
桑黛成了应衡仙尊唯一的徒弟,应衡将所有的宠爱给了她,也传给了她自己的毕生所学。
事实证明,当年应衡和她做的选择都是正确的。
桑黛被应衡教的很好, 剑心一直明确, 在剑术一道几乎无敌,身居高位却并未有丝毫的浮躁, 人虽话少冷漠, 却也心善,沉稳又强大。
“所以宿玄, 你说我师父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屠杀苍梧道观,毁坏归墟灵脉的真凶吗?”
桑黛靠在窗边,宿玄在她的一旁与她肩并着肩。
距离很近,肩膀挨着彼此。
宿玄问:“你觉得呢?”
桑黛没说话。
白刃里太黑,没有日光。
但又太明亮,因为挂了满城的明灯。
桑黛仰头去看夜幕中一盏盏燃起的明灯,眸光渐渐晕染。
她没有回答宿玄的话,而是忽然开口:
“宿玄,我曾经恨过师父。”
宿玄问:“为何?”
“我是剑宗大小姐,可桑闻洲和施夫人并不亲近我,师兄师姐们对我虽然照顾,但也疏远,我像是被隔绝在剑宗之外,永远融不进他们,只有师父陪着我。”
“他说过不会丢下我。”桑黛深吸口气,“可是他没有做到,我又成了孤身一人。”
应衡头也不回地走了,即使那一天的桑黛在大雨中跪在地上求他,拖着重伤的身体一遍遍祈求他不要离开。
“所以你恨他?”
“曾经。”
曾经恨过。
桑黛轻叹,“我曾经恨过他,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为何师父会丢下我离开,我以为有些事情清者自清,证明清白便可,可他叛逃剑宗便是变相承认了这些事情,平白给自己添上污名。”
“后来年纪大了些,也入了世,见过太多不公不平之事。”
也慢慢明白了应衡的做法。
清白这种东西,是做给自己看的,但旁人信与不信,依旧听天由命。
而应衡在那时候已经是个死局了。
桑黛转过身,背靠着窗台,抬眸去看宿玄。
“宿玄,我不知师父为何要隐瞒自己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身份,又为何会卷进归墟灵脉被毁的这件事中。但作为天级灵根觉醒者,我有责任查清楚归墟灵脉到底是因何被毁,苍梧道观被谁屠杀;而作为应衡的徒弟,我也必须要找到证据为他证清白。”
宿玄与她对视,问:“倘若真是应衡做的呢?”
桑黛沉默了许久,眉目依旧清淡,背对着窗外的万盏明灯,乌黑的发丝上浸染了光意。
若真是应衡做的呢?
若苍梧道观三千余人是应衡杀的,若归墟灵脉是应衡摧毁的呢?
若真是应衡一直在欺骗她呢?
桑黛长睫半敛,声音虽轻,却坚定:“那么我会亲手诛杀他。”
宿玄的笑声清冽,眉目舒展开来,转过身学着桑黛的模样背靠窗台,胳膊肘懒懒搭在窗台上。
“这才是本尊认识的桑黛。”
桑黛重情,很在乎身边的人,对她好一点点,她都会十倍百倍报之。
但桑黛也很冷静,明事理,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在绝对的对错面前,没有情分可言。
宿玄垂首看她,道:“桑大小姐只是眼瞎了点,但心还未瞎。”
桑黛弯唇轻笑,问:“什么意思?”
“你的眼睛若不瞎,怎会被剑宗平白利用那么多年,连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出来?”
宿玄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虽然眼瞎,但心如明镜。”
桑黛兴许看错过人,却并未做错过事。
执剑一百多载,所做的事情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所以黛黛,你真的很好很好。】
两人对视之时,桑黛的识海中传来宿玄轻柔的声音。
桑黛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这些不能当面说的话,他会在心里说一遍又一遍。
桑黛心下一软,眼尾微微弯起,声音有些戏谑:“可是妖王大人,我的眼瞎现在好了,我可以看清曾经看不到的东西。”
剑修实在笑得太过开心,也许是知道应衡未死,也许是他说的话逗笑了她,总之一贯清冷的人在他身边,眉目间皆是满满的笑意。
像个小仙女,很好看。
宿玄喉口干涩,目光一寸也挪不开,嗓音微哑:“你看清了什么?”
桑黛的目光下移,落在了他的心口处。
妖王喜欢穿黑袍,低调的颜色却绣上了张扬的金纹。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人心。”
比如她这个死对头,其实不像四界传言那般凶残嗜杀,他脾气暴躁,但将妖界治理的很好。
比如她这个死对头,也不像他表面那般讨厌她,他其实非常非常喜欢她。
她这个死对头,其实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妖。
宿玄的心跳很快很快,几乎要突破束缚跳出来。
在那一刻他以为桑黛看出了他的心意。
掩在宽袖中的手攥了又松,惊慌失措之时,桑黛忽然抬眸,他的慌乱尽数落进她的眼里。
可桑黛并未戳穿他,而是道:“宿玄,虽然这话说过,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谢谢你。”
“以及,对不起。”
宿玄愣住:“……什么?”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对不起过去对你那般凶狠,当年我打你的伤……”
桑黛看向他的肩头,她知道,那里有一道伤疤。
桑黛刚入元婴境之时,宿玄一月来了剑宗三次,他这人说话太欠,桑黛脾气这般好的人也被他惹恼了一次,拔剑捅了他一剑。
她没有下死手,本以为以宿玄的体质很快便能修复,但没想到落下了疤痕。
之前在妖殿,因为她的经脉紊乱,宿玄有时候抱着她睡觉,桑黛某一天醒来时瞧见的。
“我当时不是故意的……你那时候说话太欠了,还三天两头往剑宗跑,像是在故意找茬。”
剑修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嘟嘟囔囔的意味。
宿玄那点子紧张忽然消失不见,他看得心软,忍住想要揉揉她脑袋的冲动,又起了逗她的心。
“那桑大小姐道歉就只是口头说说?本尊当时可是伤了好久。”
桑黛眉心微拧:“这么严重吗?”
宿玄一本正经:“很严重,命都快没了。”
【那当然是骗你的啊,你又没下死手,当时被你捅伤还没来得及处理,王室那群人蠢蠢欲动,本尊便去杀了些人,耽搁了疗伤,后来索性没管,留了道疤痕,不过是黛黛留下的也就算了,本尊不生黛黛的气。】
桑黛:“……”
她张了张嘴。
她沉默了。
宿玄还在装模作样:“疼死了,本尊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桑黛点了点头,附和问:“那我再给你道个歉?”
“不要,口头上的补偿不要,本尊要报复回来。”
“那你也捅我一剑?”
“本尊觉得可以,你别动。”
宿玄弯腰,一缕银发自肩头垂下,长睫扑闪。
桑黛果真没动,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宿玄伸出手,指腹抵在桑黛的额头上,轻轻戳了戳。
“嗯,还回来了,本尊也打你一下。”
说是打,实际上力道很轻很轻,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桑黛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宿玄的“报复”就算结束了。
桑黛:“……这就完了?”
宿玄唇角微扬:“那当然不是,剩下的算你欠本尊的,以后再报复回来。”
他们的距离很近,九尾狐族滚烫的体温让桑黛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暖意。
那双琉璃眸子会说话。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亲亲它,那样就不疼了。】
亲亲她留给他的伤疤,那对他便不再是疤痕,日后他看到那道疤,就会想起来她。
桑黛捂着额头,似乎还残留着宿玄的体温,果然是上古能操控神火的神兽。
他的心声每天都在告诉她,他有多喜欢她,第一次有人这么喜欢她。
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桑黛的呼吸之间都是宿玄的气息,如今竟然能淡然接受他这些话了。
她揉着额头笑了起来,“唔,那你报复的有些过于简单了吧?”
宿玄眼底晕着浅淡的笑意,面上依旧冷淡,道:“桑大小姐还记得与本尊的约定吗?”
“记得,等我重回巅峰,与你打上一架。”
“等从白刃里回去,与本尊打架,本尊定会好好报复回来。”
桑黛放下手,问:“可我是个剑修,我可以借你的青梧剑跟你打吗?”
她的知雨剑断了。
宿玄直起身子,高大的身体投下阴影,将桑黛全部笼罩在自己的范围内。
“可以,但是。”他取出乾坤袋中的断剑:“桑黛,本尊更希望你用知雨剑。”
桑黛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托着的断剑上,他特意让柳离雪带了回来。
剑柄处的天虞石暗淡,其中的归墟灵力耗尽,那就是块普通的石头。
桑黛唇角的笑缓缓收起。
当时那一战,知雨因为她引了天雷,彻底是个断剑了。
她以为自己会和知雨一起死去,可到最后,死去的只有知雨。
桑黛抬手,想要去触碰知雨,可指腹隔着不远的距离,却怎么都落不到知雨剑身上。
她在害怕,一个剑修竟然害怕触碰到自己的剑。
桑黛细声:“宿玄,我……”
“桑黛,你摸摸知雨。”
温暖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背贴着他的掌心,宿玄牵着她触碰上知雨的剑身上。
桑黛下意识想要退缩,可宿玄握得很紧,一点不给她退缩的机会。
“桑黛,你感知它。”
桑黛眨了眨眼:“……什么?”
她的心跳微乱,敏锐觉察到宿玄话中另有含义。
宿玄道:“知雨的剑灵。”
有一瞬间桑黛听不懂宿玄在说什么。
“……剑灵?”
“对,你是知雨之主,你是最有可能唤醒它的人。”
唤醒?
桑黛回过神,主动收紧手握住知雨的剑柄,动作甚至有些慌乱。
她急忙闭上眼,在自己的识海中……
果然找到了一抹莹亮。
那光芒很微弱,就在长芒的器灵旁,在长芒耀眼的光亮下,知雨的剑灵太过虚弱,暗淡到几乎看不见那点光。
但即使光亮微弱,也确确实实存在。
那是知雨的剑灵。
她以为知雨的剑灵彻底碎了。
长芒似乎也刚刚发现自己身旁有个奇怪的存在,而且还能察觉出来一点点天级法器的气息。
器灵欢快地在那个圆圆的小点周围游走,主动将自己的光亮分给它一些。
桑黛才是知雨的主人,可最先发现知雨剑灵的,竟然是宿玄。
“桑黛,天虞石中是最纯正的归墟灵力,知雨当初便是由天虞石锻造出的,剑灵与归墟灵力天生便可沟通,知雨的剑灵可以被归墟灵力重新唤醒,只要这一柄剑还在。”
他松开了握着桑黛的手,将知雨完全交到了桑黛的手里。
她抬眸与宿玄对视。
“桑黛,知雨剑是天下第一名剑,只有它配得上你。”宿玄道:“所以本尊要你用知雨剑,跟本尊再打一次,就像过去百年间那样。”
知雨剑出,邪祟尽除。
掌心中的知雨剑柄在发烫,桑黛的识海中,长芒的器灵将知雨的剑灵围起来,似乎是知道这是主人的剑,长芒不断试图跟知雨对话唤醒它。
那是知雨,那是跟了她百年的知雨。
桑黛捧着知雨剑,在宿玄的目光下,鼻头微微酸涩,却骤然间展露笑颜。
“好,宿玄。”
她收起知雨剑,将窗台的青梧剑递给宿玄。
“还是如过去百年那般,你执青梧,我用知雨,我们再打一次。”
剑修好像又变成了之前的剑修,眉目间皆是意气与骄傲。
宿玄坦然接过青梧:“好。”
双目相对,本来颇为正经的画面,桑黛却听到识海激动的声音。
【……好喜欢,可恶,怎么这么好看。】
他分明没有表面表现的那般淡然。
桑黛笑弯了颜,根本忍不住。
【笑起来更好看了,眼睛弯弯的,像个小月牙,亲一亲。】
桑黛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冲动涌上心头,竟然直接问宿玄:“宿玄,你觉得我很漂亮吗?”
某只狐狸的耳根一烫,明明连尾巴尖都要粉透了,偏生就是绷着脸,目光淡淡扫了眼桑黛,漠然道:“尚可。”
可桑黛听到的却还有别的。
【漂亮漂亮漂亮死了!!!我的黛黛就是四界最漂亮的女修!嘬一口!!】
桑黛含笑点头:“哦,那我知道了。”
宿玄眼神躲闪,喉结滚动,别过头不看她。
“夜深了,休息吧。”
他瞧着很是淡定,实际上头还没转过去,唇角的笑就已经扯了起来。
桑黛全都看到了。
不仅如此,桑黛还瞧见他头上的两只耳朵又冒了出来,一颤一颤,毛茸茸的银白耳朵竖立在银发当中,她有些想摸一把。
在将要出门的时候,宿玄停下来,没有回头。
“桑黛,有一句话,本尊同样要说。”
桑黛安静听他说话。
宿玄沉声道:
“本尊的对手一直都只有你。”
房门被他带上,屋内只有她自己。
窗户还没有关,没了宿玄这个天然的暖炉在场,风一吹,桑黛后知后觉感受到冷意。
她转身去关窗。
轩窗关上,隔绝了冷风。
桑黛低头,左手腕间的缚绫跳跃进视线。
她停顿了很久,忽然弯唇轻笑,摸了摸长芒。
长芒亲昵贴着她。
许久后,屋内响起剑修柔和的声音。
“我也是。”
***
天阙山,剑宗。
仙界三宗六派,剑宗虽不是主事宗门,但毕竟占了个宗门的名称,并且修真界总共七个天级灵根,单剑宗便有三位。
剑宗桑黛,剑宗沈辞玉,剑宗应衡仙君。
即使应衡如今被围杀,可毕竟曾经在剑宗,剑宗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兴许还有其他的天级灵根觉醒者,有的多了,便也就不珍惜了。
在别的宗门拿天级灵根觉醒者当成宝的时候,只有剑宗当成一柄剑。
宽敞的大殿中,沈辞玉面色苍白,即使是跪着,脊背却也挺得笔直。
沈烽坐在侧座,施夫人在高台主坐。
“逆子,你是要违逆与剑宗的婚约?”
沈烽将手中的茶杯扔掷在地,碎裂的瓷片划伤了沈辞玉的脸。
他重伤未愈,脸色煞白,鲜血流出更显得明显。
沈辞玉是桑闻洲的关门弟子,也是剑宗的大弟子,纵使施夫人如今也生气,瞧见后还是不免阻拦。
“沈家主,辞玉身子还未好。”
沈烽也只是做个样子,沈辞玉毕竟是沈家的少主,他不过是做给剑宗看。
他希望沈辞玉能明事理一些,奈何沈辞玉一根筋。
沈辞玉只是垂首,道:“辞玉一心向道,无心成家,恐拖累施窈师妹。”
沈烽起的要起身踹他,被施夫人拦住。
“沈兄莫气坏身子,孩子大了也不能打了。”
施夫人的眼眶很红,面色苍白,明显能看出来精神疲乏,许是哭了许久。
可沈烽当然生气。
沈辞玉固然不明白,但是他们这些长辈却都清楚,施窈才是剑宗大小姐,即使桑黛是个天级灵根觉醒者,其实不过是剑宗的一柄剑,她一人的实力比上整个剑宗的背景,实在有些太过渺小。
沈辞玉作为四界稀少的天级灵根觉醒者,自身天赋出众,若再有剑宗相助,日后九洲仙盟之主的位置就是他的。
奈何这人一根筋,从知晓婚约那时就一直想着退婚,这么多年了铁了心要退婚。
问就是一句话:“一心向道,无心成家。”
作为沈辞玉的父亲,沈烽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所想。
他看见沈辞玉顶着满身的伤,安静跪在那里,头上满是鲜血,一颗心又心疼又心痛。
礼数尽忘,指着沈辞玉骂:“桑黛是个叛徒,你莫要再想她!”
提起桑黛,施夫人脸色也沉了,大殿中的长老无一例外,全部冷着脸。
沈辞玉终于有了反应,抬眸看了眼施夫人和沈烽。
一个是他的师娘,一个是他的父亲。
他忽然想到宿玄说的那句话:“你要再抛弃她一次吗?”
其实宿玄说的不对吗?
不仅是他,剑宗也一再抛弃桑黛。
他垂下眼,道:“辞玉不喜欢桑师妹,此事与她无关,这桩婚事百年前辞玉便未答应,这些年也——”
“混账!”
沈烽又是一个茶杯砸了过来,在长老们和施夫人的惊呼中,重重砸在沈辞玉的额头上。
他的眼前全部被鲜血蒙蔽,其实根本看不清东西。
“此事你说了不算,这婚必须成!”
沈辞玉依旧垂首:“辞玉还是那句话,辞玉不愿意。”
施夫人的脸色深沉,眸底晦暗滑过。
沈辞玉不喜欢施窈,施夫人曾经想过若是他不愿,就慢慢拖着等这两个孩子各自找到喜欢的人后,顺其自然退掉。
总归施窈也能找到更好的,沈辞玉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即使没有剑宗的帮助也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坐上仙盟之主的位置。
可偏偏桑闻洲在这时候出了事。
剑宗深陷归墟献祭一事,仙盟虽明面谴责桑黛,但还是多少怀疑了,暗中已经派人调查。
如今剑宗没有主事之人,这些年只有一个沈家往来亲密些,剑宗有意想将宗主之位传给沈辞玉,如此也算是拉上沈家了,好歹有个盟友。
而沈辞玉继任宗主的第一件事,也是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施窈成婚。
与剑宗有了婚事,关系便牢固不可分割,剑宗不必担心沈辞玉有异心,沈家也会竭尽全力帮助剑宗稳住地位,如此才能让沈辞玉日后成为仙盟之主。
双赢的局面,奈何当事人不同意。
沈烽当然也想了这些,怒骂沈辞玉:“你便当真这般糊涂?你还想着那个桑黛?”
沈辞玉漠然回:“辞玉对桑师妹并无男女之谊,还请父亲莫要辱桑师妹的名声。”
“逆子!”
沈烽气得直喘气,刚要开口怒骂沈辞玉,便被施夫人打断。
她站起身,眉目冷淡美艳,一身浅紫色华服端庄又威严。
“辞玉,你与窈窈的婚约可稍后再议,但桑黛,日后必不能出现在你的话中。”
施夫人下颌微扬,眉目间肃杀与恨意明显,音量忽高:“逆女桑黛,逐出剑宗,名讳从剑宗族谱划出,此后与剑宗再无本分关系,若剑宗弟子见到,当格杀勿论!”
沈辞玉仰头,眼睛被血液蒙蔽。
但施夫人的话和长老们附和的怒骂传到他的耳中,自己的父亲还在安抚剑宗,承诺会劝说沈辞玉应下这门婚事。
为何忽然将已经许久未曾提过的婚事拿出来说,沈辞玉自然明白。
沈家为了借剑宗的力让他当上下一任仙盟之主,剑宗为了借婚约拉拢沈家稳住地位。
双方各有利益。
沈辞玉忽然道:“辞玉其实无数次想问,天级灵根觉醒者,对你们到底意味什么呢?”
他撑着地站起身,背上昨晚被沈烽拿藤条抽了百十鞭,动一下便撕扯伤口裂开。
他全然不理,任由白衣被血染透。
沈辞玉站起身,毫不在意擦去额上的血。
“是宗门的未来,一面坚硬的盾;还是一柄利刃,当刃钝了便可以丢掉?”
沈烽:“逆子,你住嘴!”
沈辞玉道:“若可以,辞玉不想做这个天级灵根觉醒者。”
世人艳羡的天级灵根,带给他荣誉,也带给他足以压垮他的责任。
他垂眸,道:“若仙盟真的证实错在桑黛,师父死前说的都是对的,辞玉定会与剑宗一起诛杀叛徒。”
“但若是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如桑黛所说那般。”沈辞玉抬眸,与一众长老对望,冷声道:“辞玉也会替天行道,还冤死之人一个公正。”
剑宗十一位长老,被杀三位,还有八人未死。
长老们一惊,心跳巨快,语无伦次骂道:“沈辞玉,你疯了吗!”
沈烽一惊:“辞玉,你在胡说什么!”
沈辞玉摇头,“辞玉还有事,先退下了。”
他转身就走,任凭长老们如何骂、沈烽如何叫,头也不回地离开。
大殿中完全乱了,便连施夫人也稳不住面上的淡然,红着眼摔了面前的茶盏,礼数尽失。
混乱的场面通过水镜传到另一边。
施窈反而笑了,握着茶盏的手却越收越紧,茶杯碎裂,瓷片扎进掌心,鲜血汩汩涌出。
她好像不知道疼一样,直到一旁的灵鹤化为个红衣少年,半蹲在身前掰开她的手,用灵力将瓷片取出来。
“生气什么,那沈辞玉最后还是得娶了你,总归他也会死在归墟,忍忍便也就过去了。”
少年郎半蹲在她身前,施窈任由他帮忙处理伤口。
“毕方,我生气的从来不是沈辞玉,那傻子看不出来自己对桑黛动了心,我从很多年前就看出来了,你当我在乎吗?”
毕方细心为她包扎,笑道:“大小姐不喜欢沈辞玉,我自然是知晓,你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男人这般气恼?”
施窈在乎的从不是感情,自始至终不过是想得到她要的东西。
毕方握住她的手,抬起漂亮的眼睛看她:“大小姐,如今仙绒草被翎音给了桑黛,我们的第一步便走错了,如今想要挽救只有一条路可走。”
“天级灵根,你必须拿到手,不可再失手,至于仙绒草,我自有办法。”
“只要做些手脚,将桑黛与当年应衡一事牵扯上,其余的毕方来处理。”
施窈抬起另一只手触碰上毕方的脸颊,少年莹白的脸光滑又温暖,她轻轻摩挲。
“毕方,还好有你。”
毕方贴了贴她的掌心,低眉顺目道:“能陪在大小姐身边,是毕方的荣幸。”
看着眼前异常乖巧的神兽,施窈的眸底却没有温度。
两人这般一坐一半蹲,过了许久后,施窈手上的玉牌一亮。
她懒散抽出被毕方握住的那只手,取出玉牌。
瞧见玉牌上传来的字,施窈微微眯眼,随后笑出了声。
她越笑声音越大,头上的珠钗在抖,粉裙凌乱,清丽的模样竟让人瞧出一些疯狂。
“毕方,来信了,你猜是什么”
“什么信?”
“仙盟的追杀令。”
施窈站起身,推开窗户,看向远处雾气弥漫的天阙山。
毕方来到她身边,为她披上披风,道:“追杀令下的如此快,说明仙盟得了证据,看来那人瞧见桑黛未死,亲自出手了,大小姐可不必担心。”
施窈笑得很开心,声音温软和善:“唔,我只是在想,如果这次那人亲自出手,是否可以杀了桑黛?”
她偏头看毕方,笑盈盈说:“毕方,太多人想杀她了,天道要她死,她便不能活。”
“那是自然,大小姐。”
与此同时,其余两宗六派,凡金丹境以上,得了仙盟通讯玉牌的弟子,皆收到了同一条信。
“叛徒桑黛,剑宗天级灵根觉醒者,凡仙门弟子,听令——”
弟子们看到最后一个用血红的字,盖了仙盟独有的契印。
“诛。”
白刃里(八)
桑黛刚出门, 便瞧见宿玄在屋外等候。
他懒散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听见桑黛开门的声音后朝她看了一眼。
妖王大人今日换了身稍显低调的黑袍,比起之前华丽张扬的衣ῳ*Ɩ 服,今日穿得倒是着实素气些。
桑黛诧异:“今日要去做什么吗?”
宿玄直起身朝楼下走, 道:“等会儿去一趟焚天境。”
桑黛跟上他的步子, “那些人还未寻到天级灵根吗?”
宿玄:“是。”
这次只有剑宗和他们撤出了焚天境, 但是魔界和其他的宗门应当还未放弃天级灵根,此番应当还在焚天境之中。
桑黛了然。
她以为宿玄要直接去焚天境, 与他一起来到楼下,刚要径直往外面走, 却瞧见某只狐狸步子一转,在大厅角落施施然落座。
桑黛:“……宿玄?”
“桑姑娘, 快来坐啊!”
一人朝她挥手。
桑黛这才注意, 宿玄对面还坐着个穿张扬红衣的人, 赫然是柳离雪。
他似乎吃得很开心, 一手拿个鸡腿, 一手捧着碗粥在喝。
宿玄朝桑黛看来:“坐。”
言简意赅。
【黛黛肯定饿了, 不能空着肚子进焚天境,回到妖域就给黛黛做好吃的,只能让黛黛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桑黛:“……”
她无奈,其实修士辟谷后便不用进食, 进食多是为了饱口腹之欲。
她刚要落座, 便瞧见宿玄将凳子拉到了他的身边。
桑黛:“?”
宿玄:“坐这里,你那个位置待会儿要上菜, 不方便。”
桑黛:“……行。”
宿玄将面前的粥默不作声往她身边推了推, 淡声道:“瞧见桑大小姐这般瘦,旁人还以为本尊虐待你了呢。”
对面的柳离雪边吃边笑, 朝桑黛投过来戏谑的眼神,刚要开口逗人,就被宿玄一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自家尊主淡淡瞥了他一眼,柳离雪立马拿起包子,放下鸡腿,一手在嘴边划拉,示意自己闭嘴。
桑黛看着面前的粥沉默。
“不合胃口?”
“……不是,挺好的。”她小声回应,“只是觉得,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吃饭。”
在妖殿时候,不管再忙每天都会来找她一起吃饭。
来了白刃里,还是一顿不落。
宿玄:“……”
柳离雪:“噗嗤。”
他实在憋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而桑黛已经默默喝了小半碗粥,唇角微微牵起,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宿玄面色一僵,恶狠狠瞪了眼柳离雪,后者忍笑低头啃鸡腿。
他别扭找补:“本尊那是陪你吃饭,你这般瘦,传出去莫要说我妖界虐待俘虏了。”
桑黛点头:“好,知道了。”
宿玄:“……”
他看她分明就没听进去。
妖王大人心里还在别扭的时候,剑修动了。
一只鸡腿被夹进了他的碗里。
宿玄:“……干什么?要本尊给你剥皮吗?”
声音虽然是冷冷的,但话还没落地,身体已经被脑子反应快,他捏住鸡腿便要用筷子褪皮。
桑黛小声阻止:“不是,不用褪皮。”
宿玄:“……什么?”
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不争气的肌肉反应,他的脸色又是一黑,将鸡腿丢进碗里。
该死,在桑黛面前总是身体比脑子反应快。
桑黛将他面前的碗推了推,道:“给你夹个鸡腿,你多吃些。”
她顿了顿又道,问:“狐狸不是喜欢吃鸡吗?”
桑黛听说是这样的。
九尾狐也是狐狸,应该也喜欢吃鸡肉?
柳离雪彻底憋不住了,捧腹笑起来,声音格外响亮。
庆幸这家客栈被宿玄包了,现在整栋楼就他们几人。
换做以往宿玄可能会暴躁,可今天不一样。
他的银发中两个耳朵陡然冒出来,一抖一抖格外兴奋,搭在桌上的手攥起。
桑黛的识海里有一瞬间很安静,安静到她有些不适应。
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宿玄,你不喜欢吃吗?不好意思,那我吃了吧。”
说着,便要去将他碗里的鸡腿夹起来放进自己的碗里,筷子还未碰到,脑海里一阵高昂的声响回荡。
【黛黛!!!】
桑黛拿筷的手一抖。
【黛黛给我夹鸡腿了,夹的这是鸡腿吗?这是黛黛的爱啊!】
桑黛:“我……”
【虽然本尊不喜欢吃鸡肉,但这不是普通的鸡,这是黛黛夹的!黛黛黛黛黛黛,好喜欢,亲一口!】
桑黛别过头,脸颊燥热得不行,“我吃饭了,你不吃就扔了吧。”
她埋头喝粥,全然不管宿玄,根本不敢看宿玄的眼睛,生怕他过一会儿脑回路又往那些难以启齿的方面去想。
世界终于一片安静,只有对面的柳离雪忍笑的声音清晰。
宿玄难得没搭理他,瞧着颇为冷淡拿起筷子。
“本尊花了钱买的,为何要扔掉?桑大小姐不知道钱难挣,粮食珍贵吗?”
只是头顶的两个狐狸耳朵一抖一抖,看着很开心。
桑黛:“…………”
明明他一顿能吃上几千灵石,做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在宿玄嘴里听到这种话。
桑黛无言以对。
她沉默吃饭,宿玄在一旁默默解决了剑修给的“爱”。
这顿饭吃得依旧很慢,桑黛吃饭一贯慢吞,连带着柳离雪和宿玄也放慢了速度。
半个时辰后,桑黛将筷子放下,抽出锦帕擦了擦唇角。
“现在去焚天境吗?”
宿玄也放下筷子,“先去别的地方。”
桑黛:“……哪里?”
柳离雪打了个响指,道:“去找个熟人聊聊天。”
桑黛:“熟人?”
半个时辰后。
站在大门外的桑黛仰头,看面前熟悉的铁门和门口战战兢兢的鬼修,又沉默了。
她明白了宿玄的意图。
“你要找浮幽问话?”
“嗯。”
桑黛此刻也想清楚了宿玄的打算。
摄魂术对神魂损伤太大,尤其当宿玄迈入大乘境后,下的摄魂术更加强大,昨晚她没来得及问太多问题,寂苍便抗不住神魂上的损伤而昏厥,她再多的问题也问不出来了。
但宿玄却问出了更多,他一直用灵力吊着浮幽的神魂,让他昏不得,只能醒着被他问话。
仙绒草和天级灵根确实是浮幽和寂苍主动拿到白刃里拍卖的,但他们也是受人指示。
宿玄道:“昨晚本尊为浮幽下了摄魂,他道,寂苍攻打仙界确实是为了空桑境,那里有他要找的东西,就是仙绒草和天级灵根。”
他垂眸去看身边的剑修,“但是并不是如我们所说那样,我们起初以为是应衡出现在空桑境,而寂苍去抽出了应衡的天级灵根和仙绒草。”
桑黛回应:“所以,其实是有人先抽出了我师父的天级灵根,拿走了仙绒草,然后将仙绒草和天级灵根放在了空桑境,告知了寂苍和浮幽这件事?”
宿玄点头:“嗯。”
“那个平白出现的第三者,他知道我师父的下落?”
“对。”
但应该也只有那个人知道。
桑黛有另一点想不太明白:“浮幽和寂苍为何将仙绒草和天级灵根拿出来拍卖,又为何会听命于那个幕后的人?毕竟这两人都是天级灵根,本也不需要这东西,何必因为这东西跟仙界开战死伤那么多人?”
一旁的柳离雪附和:“桑姑娘,那便需要问问他们了。”
他率先走进去,一身红衣大摇大摆,一旁的鬼修拦都不敢拦。
宿玄道:“浮幽昨晚没抗住最后昏过去了,我们进去问问便知。”
“好。”
和宿玄一起进了浮幽的宅邸后,周围还未来得及重建的惨烈画面映入眼帘,倒塌的石墙、阁楼以及被烧坏的树木枝干,本来颇为静谧好看的府邸像是经历过一场大战般,处处残垣断壁。
桑黛看在眼里,便知晓浮幽恐怕恨死宿玄了。
他这人太爱财,被宿玄烧干净的东西可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修补。
一路随宿玄来到了府邸最深处的小院,曾经那栋几层高的阁楼被轰塌,地面上还有业火烧过的痕迹,一人蹲在墙角,身后一个身着婢女服的鬼修惊恐望着他们。
“城……城主……他他他他们……”
柳离雪摇开折扇,笑眯眯问:“我我我我我们怎么了?我们来跟城主大人聊聊天,老友叙旧罢了。”
婢女要哭了:“城主,他们又来了!”
桑黛这才发现,蹲在墙角的是……
浮幽。
他的衣服破烂,价值几千上品灵石的衣衫被宿玄打得破败不堪,伤口处燃起了微弱的鬼火。
而那位天级灵根觉醒者、鬼道大能、白刃里的城主大人,此刻正蹲在墙角一个碎裂的瓷缸面前,捧着一……
一条鱼?
毕竟烤鱼也算鱼。
好像……是被宿玄昨晚那把业火烧的。
桑黛一愣。
空气中似乎还有人在说话,声音一阵一阵。
桑黛拧眉,似乎听到了些。
“银纹秋鲤……我的银纹秋鲤……我还没吃呢……”
桑黛:“……”
银纹秋鲤,比她吃过的南海冬鱼还贵,因为数量太过稀少,同时有增补修为的功能,渡劫前吃上一条会大有裨益,因此一度被卖到万颗上品灵石。
那条被烤熟的鱼,赫然是浮幽买来的银纹秋鲤。
宿玄没说话,漠然看着浮幽捧着条鱼默默落泪,模样看起来格外冷漠无情。
柳离雪摇摇头,走上前来到浮幽身后,撩起袖子……
取出了一瓶调料。
他慢悠悠拧开盖子撒了把调味料,叹气,道:“刚好我们尊主在这里,趁刚死没多久还能吃,让他给你加个热,冷饭容易吃坏肚子。”
浮幽:“……”
他眼睁睁看自己的银纹秋鲤上被撒上了一把辣椒粉。
柳离雪的爪子伸得很快,拿起鱼就来到了宿玄身边,递给宿玄。
“尊主,桑姑娘,大补的东西,可贵了呢,来一口?”
宿玄垂首:“冷了,不吃。”
桑黛:“不好意思,我不吃辣。”
柳离雪:“唉,那就只能委屈我了。”
他刚要咬上一口,身后一阵冷风袭来,柳离雪飞快往旁边躲去。
浮幽咬牙切齿:“死孔雀,你想死吗!!”
柳离雪捧着鱼往宿玄后面躲:“你又不吃那不是浪费了吗?都这么有钱了干什么这么抠搜!尊主他打我,快拦他!”
他求生欲颇强,将宿玄往身前推了推。
浮幽气得头顶上蹭蹭冒鬼火,灵力幻化出鬼刃就要往柳离雪头上砍。
“尊主!!!”
桑黛无奈,刚要起身替柳离雪拦下这一刀,宿玄出手了。
他翻转手心,一抹幽幽的业火在掌心翻转,跳跃的火焰似乎是什么梦魇一般,浮幽看上一眼便觉得身上疼得慌。
昨晚被那业火烫的浑身都疼,身上的伤现在还没好,浮幽急忙后退。
宿玄挡在柳离雪身前,俨然一副护短的模样。
而那只死孔雀捧着他的银纹秋鲤咬了一口。
浮幽的心哇哇碎了一地。
某只孔雀却不识好歹狠狠皱眉,挑刺道:“啧,这鱼肉也就一般嘛,好腥,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东西,口味之独特让人难以苟同。”
说罢,将手上的鱼往宿玄面前递:“尊主尊主。”
要不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呢,柳离雪递个手,宿玄便颇为默契地燃起业火,一把将本就烤糊了的银纹秋鲤烧了个干净。
骨灰被风吹散。
柳离雪嘟嘟囔囔:“浪费我的辣椒粉,我阿娘磨的,我就带了那一瓶。”
宿玄点头:“本尊闻着也难吃。”
桑黛:“……”
浮幽:“…………”
几息工夫后,浮幽拔刀:“死孔雀,你爹今日要你狗命!!!”
柳离雪:“尊主!”
这次宿玄还未出手,桑黛看不下去了,拔出宿玄腰间的青梧剑迎了上去。
浮幽昨晚被宿玄重伤,桑黛此刻只需一剑便将浮幽挡了回去,顺便挑落了他的鬼刀。
剑修漠然收回剑,淡声道:“浮幽,我们毁了你一条烤——一条鱼,但你要的可是我的命。”
浮幽自然知道,昨晚宿玄没有杀他,便是桑黛的意思,否则以某只狐狸的性格,定是要将他打死在这里。
桑黛算是间接救了他一次,他不能对桑黛说狠话,只能恶狠狠瞪了眼躲在宿玄身后的孔雀。
宿玄与柳离雪一起长大,柳离雪性子从小就跳跃,嘴也欠,这些年没少惹人,却没人敢伤他。
一是因为他是孔雀一族的少主,二则是宿玄这人颇为护短。
柳离雪这只孔雀,宿玄可以使唤,但旁人不能使唤,更不能伤他。
两人说是主仆,更像是兄弟,当年宿玄夺位之时有多么惨烈,旁人不知道,浮幽这个白刃里之主自然是知晓的,当时陪在宿玄身边的只有一个柳离雪。
生死之交,兄弟之情。
敢伤这只孔雀一根羽毛翎,宿玄今日都得一把业火送他魂飞魄散。
浮幽捡起鬼刀收回,问:“妖王大人昨夜才来过,怎么了,这是想本城主了?”
宿玄眯了眯眼,冷声启唇:“你恶不恶心?”
浮幽:“……”
他忍!
他揽了揽破烂的衣服,冷冷道:“说吧,还想干什么?”
说到这里,生怕宿玄再给他下摄魂,浮幽补充道:“你应当也知道,我如今重伤,你若是再敢对我下摄魂,我的识海定严重受损,届时你什么都问不出来。”
宿玄知道,摄魂只是下下策,能问出来的东西定是没必要动用灵力。
他慢条斯理来到一旁的石桌旁,拂去上面的灰尘,又顺手将一旁的石凳清理了下,铺上一张锦帕。
宿玄道:“坐。”
浮幽刚要坐,那只孔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揪出他的领口往后拖。
柳离雪骂骂咧咧:“一把年纪了害不害臊,说的是你吗你就坐了?”
浮幽:“?”
却听见一旁安静的剑修应了声:“好。”
她放下青梧剑,在宿玄身旁坐下,宿玄还体贴地铺了张锦帕,恐脏了自家剑修的衣裙。
柳离雪自觉给自己也扫了个凳子,在宿玄的另一侧坐下。
三人齐刷刷看向浮幽。
浮幽:“……”
他竖起了大拇指:“你们真行。”
早知道,他当初就该在白刃里大门口竖个牌子。
——“狗与妖殿之人不得入。”
一旁的婢女吓得瑟缩,瞧见自己城主身上喷起鬼火,生怕他一个情绪失控把自己给烧了。
婢女忙跑过去给浮幽收拾出来一个凳子,小声道:“城主,您坐。”
浮幽坐下,下颌紧绷气得不行。
宿玄怡然自得从乾坤袋中取出茶具和茶水,先给桑黛倒了一杯:“喝点水,刚才吸进灰尘了吗?”
指的是那条被烧成灰的银纹秋鲤。
桑黛接过茶:“多谢,我还好。”
柳离雪捧着手,眼睛眨巴眨巴。
宿玄白了他一眼,看在他刚才表现出色将浮幽气得冒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将第二杯茶递给他。
柳离雪激动:“好嘞谢谢尊主!”
他也是有生之年喝上宿玄给倒的茶了!
浮幽:“……你们有完没完?”
宿玄抬眸:“不服?”
浮幽高傲扬起下颌:“不——”
宿玄淡淡收回眼:“不服憋着。”
浮幽:“…………”
“你们到底来干嘛的!!”他忍不住大声道:“没事就出门左拐下山去玩,别来我这里晃,我看得头疼!”
桑黛道:“我们来找你问些事情。”
浮幽:“我不想说。”
宿玄抬眼。
浮幽:“……有屁快放。”
桑黛点点头,双手捧着那杯热茶暖手,问道:“将仙绒草和天级灵根交给你们的人,跟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浮幽:“……”
他气笑了:“桑大小姐,你以为我会说?”
桑黛真诚道:“可是你不说的话,宿玄会下摄魂的,所以我建议你说。”
此话格外有理。
浮幽又忍了。
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寂苍那边我不知晓,但我这边,他答应……”
浮幽说到这里,话却忽然停住。
他攥紧了手,不知想到了什么,桑黛竟从他的眼底看出复杂的情绪。
挣扎,后悔,痛恨……
总之太多情绪杂糅在一起,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
浮幽深吸口气,道:“他答应帮我救一人,只要你死了。”
桑黛:“救人?救谁?”
浮幽冷笑道:“桑大小姐,有些话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告诉别人,若你们还是不满意,那便来摄魂吧,大不了我自碎魂魄,你如今不想我死吧?”
宿玄果断满足他,道:“行,那本尊便来摄魂。”
桑黛急忙捂住他的眼睛:“不许!”
剑修的手捂住他的眼,宿玄的视线被她遮挡,只能闻到她衣袖上清淡的香气,感受到她微凉的体温和带着薄茧的指腹。
他眨了眨眼,长睫扫在桑黛的掌心,有些痒,她骤然间收回了手。
宿玄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剑修,喉结拼命滚动。
柳离雪捧了一把瓜子,边笑边磕,还给一旁的浮幽递了递:“来一把不?”
浮幽瞪他一眼:“你爹不吃,滚!”
他恨不得一刀碎了这只孔雀。
柳离雪伸出修长的手指了指他,痛心疾首问:“骂人会显得你很有文化吗?”
说罢,他根本不给浮幽回应的机会,又指了指自己,严肃道:“不,这样只会显得我很有素质,我不跟你计较。”
浮幽的拳头又硬了。
桑黛尴尬地喝了杯水,不看身边的宿玄一眼,努力稳住声音道:“浮幽,你的私事我可以不问,但有些事情,我只能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她压根不敢看宿玄,想也能想出来如果跟宿玄对视会听到什么鬼话,他的眼睛就差长在她的身上了。
桑黛努力让自己办正事,道:“浮幽,天级灵根到底在哪里?”
浮幽抱胸道,嗤笑道:“不知道啊,藏品都是随便丢的,你自己去找。”
宿玄看了他一眼。
浮幽:“……我真不知道,你就算摄魂我也忘了我扔到焚天境的哪里了,天级灵根这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宝,对我来说就是个没用的东西,我又不需要它。”
“好,那我再问别的问题。”桑黛放下茶盏,一字一句问道:
“翎音前辈在哪里?”
浮幽的神色一僵,下唇紧紧抿着,瞳仁中跳跃出一抹暗淡的鬼火。
桑黛毫不避讳与他对视:“翎音前辈在哪里?”
浮幽勾唇道:“翎音?我怎么会知道,她一个渡劫境鬼修,连宿玄都能打得过,想去哪里自然就能去哪里,腿长在她身上。”
桑黛摇头,否认:“不,你知道她在哪里。”
浮幽冷笑:“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一个小小的白刃里之主,修为也只是化神境。”
桑黛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翎音出不了焚天境。”
浮幽的瞳仁微微骤缩。
桑黛道:“翎音前辈的脚被砍断了,不是吗?”
她昨晚想了许久与翎音见面的那一次。
翎音的裙摆很长,拖曳在地,桑黛看不清她的腿。
但是当时她与翎音独处一室,不过一小段距离,翎音走过来却花了很久。
她的头发拖曳在地,衣裙也拖在地上,像是平白矮了一小截。
可她的上半身很修长高挑,看得出来身高与桑黛差不多。
但站起身之时,却又生生比桑黛矮了一截。
桑黛的声音微冷:“鬼修不同于人修,他们虽以鬼魂修行,但肉身会束缚他们,因此许多曝尸荒野的鬼修很容易成为神智错愕的孤魂野鬼,如果我没猜错,你将厉鬼困在焚天境,用的法子便是找到他们的真身,困在焚天境的某个地方,让他们的鬼魂也无法离开焚天境。”
“六千年前,翎音前辈一个渡劫境修士,即使没了肉身化为厉鬼,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控制住的,因此是不是有人拿了她的肉身,布下禁术控制了她?”
“你们砍断了她的双脚,将她困在焚天境?”
桑黛的声音一句更比一句冷,到最后已经完全没有温度。
宿玄慢吞吞喝茶,瞧着一点也不关心的样子。
柳离雪沉沉叹气,也收起了不正经的样子。
只有浮幽冷眼看着桑黛,对她对视。
桑黛没再追问,安静等浮幽给答案。
时间一点点过去,久到宿玄喝完了一壶茶,正要再取出一壶之时,浮幽忽然开口。
“桑黛,不是我砍的,也不是我困住的她。”
浮幽沉声道:
“是她自己断了双脚,将自己困在了焚天境。”
白刃里(九)
周遭寂静, 浮幽说出这话的时候,就连宿玄都停了下来。
他放下茶看过来。
桑黛:“……什么?”
浮幽道:“我说,翎音的双脚是她自己砍断的,是她不愿出焚天境。”
桑黛张了张嘴, 可太过震惊, 也太过困惑, 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离雪问:“什么叫她自己砍断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浮幽没有如刚才那样对他翻白眼, 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一汪犹如沉水的死寂。
“是。”
这下柳离雪也说不出话了。
桑黛想不明白, 一个渡劫境大能,就算成了厉鬼修为也还在, 渡劫境的厉鬼一样可以在修真界横行, 她为何要将自己困在焚天境中。
焚天境, 连朵花都没有, 遍地都是被鬼火烧焦的黑土, 一片昏暗, 也没有白刃里的明灯。
被关在那样的环境,有神智才是最恐怖的事情,清醒着看自己一点点发疯。
“她……为何……”桑黛微抿唇,“你可知翎音前辈为何要断了自己的双脚?”
浮幽冷声道:“我为何会知道?六千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浮幽比桑黛和宿玄也大不了多少, 在一位几千年前的老祖面前, 他们太过稚嫩,便是加起来都不够翎音的零头大。
桑黛又问:“那你为何会与翎音相识?她当时可是听了你的话, 才将我的禁制打开的。”
“她不是因为我才将你的禁制打开。”浮幽看向桑黛, “她是为了你,才打开了你的禁制。”
宿玄没什么表情,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柳离雪蹙眉。
“什么意思啊?”柳离雪探头,“什么为了你,桑姑娘,你与翎音前辈认识?”
桑黛摇头:“不认识。”
那是第一次见面。
她似乎明白浮幽的话了。
“幕后跟你做交易那人让你去找了翎音,请她帮我打开被剑宗长老们合力封印的禁制,是吗?”
浮幽沉默。
“你的目的是想让我被围杀在那里,但翎音前辈的目的是想让我活下去,她打开我的禁制,却教给了我天虞石的使用方法,冒着被天道诛杀的风险暗示了我天命,翎音前辈想让我活着。”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杀桑黛。
将她掳走是为了打开她的禁制,更是为了救她。
告诉她当年那些事情,让她明白身边之人是多么凶恶,知道她最后的结局,重新择自己要走的路。
最终做成的事情一样,但出发的目的点却截然不同。
桑黛没什么情绪,神色平静又安宁,浮幽看在眼里,忽然嗤笑出声。
“桑黛,其实你真的挺好命的。”
宿玄冷眼看过去,浮幽此时却也不怕他那一身的业火了。
浮幽站起身,衣衫破破烂烂,即使面色过去苍白,五官依旧俊美。
天道赋予天级灵根觉醒者最完美的一切,包括外貌。
他居高临下冷睨坐在石凳之上的桑黛,道:“很多人想杀你,但也有很多人想让你活,天道痛恨你,却又偏爱你。”
这话云里雾里,桑黛听不太明白,但敏锐觉察出他话中的漏洞:“你说什么,什么天道痛恨我?”
提起桑黛的事情,宿玄也皱了眉:“浮幽,说。”
柳离雪听得一脸懵:“到底是什么啊,你们谁能跟我解释一下?”
宿玄站起身,“浮幽,你口中的天命到底是什么?”
摄魂之时,无论他们怎么问,到底幕后之人为何要杀桑黛,浮幽和寂苍只是一句话:
“天命要你死。”
宿玄微扬下颌,望向漆黑的天幕,白刃里没有阳光,只有明灯供来照明。
“是祂吗?”
天幕安安静静,沉寂无声。
柳离雪蹙眉,也跟着抬头看去,只瞧见满天的黑。
他很聪明,能隐约猜出来宿玄和桑黛到底指的是什么。
“天道要杀桑姑娘吗?”
这实在是有些惊骇,若换个人跟柳离雪这般说,他定是会摇着折扇大笑那人是个蠢货。
那可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天道有多么钟爱桑黛众人都知。
明明都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只有桑黛三岁就觉醒了天级灵根,便是宿玄都是七岁。
觉醒灵根后隔天炼气,五岁筑基,十七岁便金丹了,百岁入化神,若非被剑宗的人下了毒,桑黛早就入了大乘境,会是当今修真界最早入大乘的修士,天赋比宿玄还要好上许多。
这么一个天之骄子,天道有多偏爱她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怎么可能会想杀她?
可桑黛和宿玄的脸色却让柳离雪渐渐明白,事情好像真的是这样。
他收起了不正经的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浮幽抱胸满不正经道:“呦,你现在才反应过来啊。”
柳离雪脸色很沉,问桑黛:“桑姑娘,到底谁要杀你?”
一直沉默的桑黛终于有了动作,“柳公子,想杀我的人太多了,祂不过是其中一个。”
她将天道当成普通人,不过是那些要杀她的芸芸众生其中一个,被一个人杀,还是被一群人杀,其实都一样。
柳离雪惊骇看向自家尊主。
宿玄的脸色阴沉,瞳仁俨然成了兽瞳,原先还算收敛的气压也阴沉得不像话。
浮幽端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散漫道:“我并未想杀你,也只是受人命令,那人这般告诉我和寂苍的,给的理由便是你必须死,天命要你死,我也不知为何。”
桑黛问:“因为归墟的预言?”
浮幽:“或许是,或许不是,谁知道呢,没走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
桑黛:“你不担心我真的会摧毁归墟,覆灭四界?”
浮幽一口喝完茶水,随手擦了擦下颌的水:“你?”
他笑道:“桑黛,这世间或许我,或许宿玄,或许寂苍,又或者是应衡,我们都可能会覆灭归墟葬送四界,唯独你不会。”
“你足够强大,却又过于心软。”
在乎的人太多,可以干脆利落诛杀养父,却不会将刃指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
浮幽道:“我从来没觉得你会覆灭归墟。”
桑黛说:“可是天命这般说。”
浮幽笑了出来:“那就等天命应验吧,我倒想看看,最后是四界死在你的手中,还是你死在四界的手中。”
桑黛一言不发,唯独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因为在想事情,眉头下意识皱起。
宿玄看了许久,他们四人无一人说话,都很沉默。
直到许久后,宿玄忍不住了,牵起她将人拉起来,道:“不要皱眉。”
桑黛:“……什么?”
宿玄的目光落在她的眉头,道:“不要皱眉,不要担心这些,有本尊在,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他以为桑黛不说话是因为担心浮幽所说的那些事情。
桑黛忽然反应过来宿玄在说些什么,低沉的心情荡然无存,瞧见他一脸严肃的模样,只觉得想笑。
妖王大人自己都不知道,他板着脸的时候真的很凶,本就张扬极具攻击性的长相,一旦不笑就会让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轻声喊:“宿玄。”
“嗯。”
“我不担心,我从来没怕过这些事情。”
无论翎音是否说她是最后覆灭归墟的罪人,无论四界是否会追杀她,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觉得害怕。
“我不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无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都坚信自己没有错。”桑黛道,“所以我不害怕,只有做了恶事心虚之人才会担惊受怕,可我没错。”
宿玄面上的冰霜迅速消融,春风过境一般。
望着剑修温柔又坚定的模样,心口处轰然塌陷。
他“嗯”了声,可眼睛却寸步不离桑黛。
柳离雪捧了把瓜子给浮幽:“吃不。”
他边磕瓜子边笑着看那一人一妖,只觉得这两人格外般配。
浮幽与他一起磕瓜子,问:“你家尊主真喜欢桑黛啊?”
柳离雪白他一眼:“我以为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
浮幽:“桑黛会喜欢你家尊主吗?她可是出了名的剑痴。”
柳离雪不满,反驳道:“你放心,等我们妖界办合籍大典之时,我必定给城主发张请帖。”
浮幽:“啧。”
桑黛看过来的时候,刚好瞧见浮幽和柳离雪肩膀挨着肩膀,两人开开心心磕着瓜子。
她狐疑道:“你们……父子成好友了?”
柳离雪:“……”
浮幽:“…………”
他一把推开柳离雪,将手上的瓜子砸到他身上,恶狠狠道:“离你爹远点,我是你能挨着的人吗!”
柳离雪撇嘴:“真没素质。”
“死孔雀,今日我必要拔了你的羽翎做烧鸟!”
“尊主!”
桑黛扶额,有些不懂这两个一百多岁的人在ῳ*Ɩ 一起到底是为何能这般幼稚。
压抑的气氛陡然间消失,又如之前那般不正经起来。
桑黛拦在两人之间,“都住手!”
柳离雪缩在宿玄的身后,浮幽气得又开始冒鬼火。
他还有些理智,自己气了一小会儿,头顶上的火就慢慢熄灭了。
柳离雪擦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
桑黛道:“浮幽,我们不久留,你告知我们翎音前辈在焚天境的哪里,我需要见她一面。”
提起翎音,浮幽的怒气彻底消失,只是脸色却越发阴沉,似乎并不是气的,而是因为别的事情。
桑黛便是神经再大条也察觉出了浮幽对翎音的不一样之处。
她试探性问:“你与翎音前辈——”
浮幽冷冽打断她:“她在焚天境,不一定在哪里,但可能在赤沙泉。”
他的声音很沉。
桑黛微微抿唇,道:“好,此番打扰了,多谢。”
她看了眼宿玄和柳离雪,彼此了然,转身便要离开这里。
浮幽忽然开口:“慢着。”
桑黛回眸看他。
浮幽的黑眸晦涩,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在桑黛的目光下,他道:“桑黛,若可以,将她带出来,好吗?”
桑黛怔然。
浮幽道:“她的双脚就在焚天境赤沙泉,是她自己放在那里的,自己布下了禁制将自己困在焚天境。”
他低声呢喃:“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肯出来。”
桑黛反问:“你想她出来吗?”
浮幽没说话。
桑黛其实心下知道他的答案,微微喟叹,启唇答应:“好。”
“想。”
与此同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桑黛这才意识到那是浮幽在说话。
浮幽道:“将她带出来吧。”
他转身,乌发披在身后,发尾旋出轻微的弧度。
人渐行渐远,只剩下一句似有若无的话传了过来。
“如果她愿意出来的话。”
桑黛望着他的背影,从未在浮幽身上察觉过这种低沉又孤寂的气息,明明脊背挺得笔直,又好似生生被无形的力量压弯。
一个渡劫境大能,到底为何斩断了自己的双脚,将自己困在焚天境?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宁愿守在荒芜森凉的焚天境,也不愿出来看看世间?
***
桑黛和宿玄再一次踏进了焚天境,柳离雪抖着胳膊进去。
“嘶,早知道多加件衣服了,这里面的鬼气真是森寒,你说浮幽这人就为了杀桑姑娘,把所有藏品都扔到焚天境,也是闲的了。”
宿玄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出息。”
话虽这般说,但柳离雪呵呵笑着伸手,宿玄还是慷慨地借了他一把业火。
上古神兽的业火,温暖到足以他抵御焚天境的鬼气,柳离雪感动得哇哇哭。
“尊主,桑姑娘来了后,你终于当个人了。”
宿玄:“……”
宿玄咬牙:“滚!”
柳离雪抱着业火跑远:“好的呢!”
桑黛看得直笑,以前只觉得宿玄和柳离雪是主仆关系,没想到更像是兄弟。
毕竟两人一个是表面不正经,一个是心里不正经,也算是人以群分。
宿玄熟练握着剑修的手腕,往她的经脉中打了簇业火。
他的灵力如他这人一般灼热,桑黛如今有了灵力和完好的金丹,其实并不会觉得冷,但宿玄的灵力打进去后,她的经脉明显暖和起来。
“你如今有灵力有修为,遇到厉鬼可以自保,但莫要太过拼命。”
宿玄放下她的手,将腰间的青梧剑给她,道:“厉鬼太多,且不要命,只知道杀人,但你的命很重要,莫要如以往那般打起架来不要命,知雨如今还未重塑,你用本尊的青梧剑。”
桑黛弯了弯眼,接过他递来的青梧剑,道:“宿玄,你知道你现在像个什么吗?”
“什么?”
“你像个送子女上学堂的老父亲,跟在身后一遍又一遍叮嘱,不要忘了带书本啊,不要上课睡觉啊,不要跟别人打架啊。”
桑黛指了指耳朵:“这些话我都听了好多好多好多遍了。”
为了叠加效果,她用了好几个“好多”,声音轻脆脆的,尾音上扬像是在撒娇。
宿玄又不争气地看直了。
【黛黛……好可爱。】
桑黛叹气。
【想亲。】
桑黛白他一眼:“妖王大人,莫要再耽误时间啦。”
【在撒娇吗?黛黛在跟我撒娇?再喊一声好吗,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嘬一口!】
眼看着识海中的心声逐渐情绪不对劲,桑黛扭头就走。
身后的狐狸屁颠颠跟上来,耳朵在银发中直挺竖立,唇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住。
他跟在剑修的身边,默不作声将自己往剑修身边靠了靠,两人的肩膀挨着彼此。
她身上的衣服是他专门定做的,头上簪的发簪是他这些年存下的,没想到有一天都能在她身上出现。
宿玄想将某只剑修养得漂漂亮亮,再不像在剑宗那般素气节俭。
他看了眼身旁的剑修,可以看到她浓密卷翘的羽睫。
真漂亮。
他的黛黛值得一切最好的。
桑黛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比起宿玄,她要正经许多。
焚天境明明应该有还未撤出的其余两界之人,可他们一路上除了一些魔修,并未见到仙界的人。
难道是都走了?
桑黛也看不出来,但焚天境中虽然少了仙界的人,厉鬼却一个不见少,依旧多到吓人。
又是一个厉鬼冲上来,宿玄熟练挥出业火。
桑黛沉默跟在他身边。
柳离雪在前面走着,但因为后面是宿玄,凡是靠近他们的厉鬼都被烧成灰烬,他怡然自得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桑黛问:“我们先去找天级灵根?”
宿玄反问:“你可知天级灵根在哪里?”
桑黛摇头:“不知。”
宿玄道:“但有个人兴许知道。”
桑黛只需想一下,便知道宿玄的意思:“翎音前辈。”
宿玄挑眉。
桑黛道:“先去找翎音前辈,焚天境这么大,没有目标漫无目的去找也只是碰运气,但翎音前辈或许知晓。”
他们本就要去找翎音,翎音身上有太多未知,桑黛若想要查清楚当年的事情,翎音这条线也必须走通。
翎音前辈看到的天命,是否与一百多年前归墟灵脉被毁一事有关?
那她在天命之中,又是否看到了应衡?
这些东西或许翎音可以给她答案。
桑黛问:“赤沙泉在何处?”
宿玄扬了扬下颌,示意桑黛看去:“瞧见那处了没有,焚天境越往里走厉鬼越多,鬼气越深,赤沙泉便是焚天境最深处。”
桑黛:“厉鬼的老巢?”
“自然。”
柳离雪走在前面,忽然回头道:“不仅是厉鬼的老巢,传言说焚天境深处的厉鬼可不同于咱们现在遇到的这些。”
他侧身躲过一旁不知何处冲来的一只厉鬼,手上折扇反手一转,将这只厉鬼的头削掉,宿玄丢了把业火,不过转眼间便化为一滩飞烟。
柳离雪接着道:“那些厉鬼呢,可都是惨死的大能化成的厉鬼,生前起码都得是元婴境,比如桑大小姐可听说一人,五百年前合欢派的游寒律,他因屠杀景阳县林家,被仙盟定罪,仙门追杀,最后死于万杀阵下,魂魄当时就化为了厉鬼,杀了一众长老。”
桑黛听说过,毕竟是合欢派的掌门,听说长得很好看,喜欢他的女修数不清。
“他呢,最后被仙门合力擒拿,就流放在焚天境中,说不定就在那赤沙泉,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修为可有精进?”
被关进来前是元婴满境,或许现在都化神境了。
柳离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说,赤沙泉可是有很多不同寻常的厉鬼,甚至有意识的也不少,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捉弄猎物。”
“比如,让你断他有没有罪。”
“比如,问你他长得好看吗?”
“比如,让你帮他找肉身。”
柳离雪转过身,挥了挥手,“不管你怎么回答,他都会杀了你的,遇到这种厉鬼只能拔剑,讲不得道理,偏生厉鬼还非常难杀。”
“所以,希望我们不要遇到还有神智的厉鬼,实在是不好对付。”
他摇开折扇颇为风流地给自己扇了扇。
桑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宿玄道:“你如今化神满境,对付他们不成问题。”
桑黛也没觉得害怕。
她望向焚天境最深处,在周遭层层叠叠的鬼火之中,远处隐约可见的赤沙泉更加恐怖。
只能看到一片燃起的绿火,旺盛的鬼火,昭示着那里的鬼气有多么强大,厉鬼有多少。
翎音竟然在那里。
桑黛心下感慨,握紧了青梧剑。
事实证明,柳离雪说的确实对。
他太乌鸦嘴了。
桑黛刚进入赤沙泉的边界,一只厉鬼从上面倒吊下来,乱糟糟的头发垂下像片门帘,眼睛暗红。
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桑黛心下一凉。
糟糕,还真是遇上了个有意识的厉鬼。
宿玄冷脸,握住桑黛的手,拽住柳离雪的衣领迅速后退。
那只厉鬼不知勾着什么东西,竟然悬空倒吊,面色雪白。
他看着桑黛,忽然舔了舔唇角,呢喃道:“姑娘,你好香啊……”
桑黛:“……”
柳离雪:“……”
宿玄:“你找死!”
手中燃起强雷的业火,势如破竹,一股脑丢在那只倒吊着的厉鬼身上。
可那只厉鬼即使身上燃起了大火,却丝毫不管自己的命是否要没了,看着桑黛尖叫道:“你好香啊,你好香啊!”
鬼火深处传来附和的声音。
“好香好香,好香的血肉。”
“小姑娘,我能吃掉你的胳膊吗?”
“不不不,我可不要那么多,我不贪心,我只要一根手指,你分给我吧,你分给我吧!”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我要我要!”
桑黛看到了几十双血红的眼睛,贪婪又恶寒。
他们争先恐后说着话。
“我缺一只胳膊,他们拿了我的胳膊,我出不去焚天境,我可以要你的胳膊吗?”
“我缺了个头,他们也拿了我的头,我也出不去,我想要你的头颅。”
“我缺了条腿,他们拿了我的腿,我好想出去啊,你给我好吗?”
柳离雪一阵恶寒,破口大骂:“神经病啊!!”
桑黛还算淡定,眉头微拧,刚要拔剑,便瞧见眼前黑影一闪而过。
宿玄的身影快出残影,黑袍上的金纹在鬼火的照耀下发出幽暗的光,周身燃起比鬼火强大几倍的业火,将那浓郁森寒的鬼火压迫得节节败退。
所过之处,业火燃烧上那些厉鬼的身体。
无数扭曲的身体在业火中燃烧,他们一直看着桑黛,痛苦的嘶吼声中还有贪婪的渴望。
“我要离开焚天境,我要离开!”
“姑娘,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让我吃了你,让我吃了你!”
柳离雪搓了搓胳膊,好看的脸上尽是恶心:“这都什么啊!!”
桑黛却并未回应。
柳离雪看去,发现她的目光似乎……在看什么。
他循着桑黛的目光看去。
宿玄的业火和厉鬼们的鬼火一起燃烧,整个赤沙泉火焰冲天,火焰中的厉鬼身影扭曲又痛苦,血眸却死死盯着桑黛,他们伸出手蹒跚着步伐,跌跌撞撞带着火焰,挣扎想要去够她,又被宿玄一掌直接劈碎。
而火焰之后……
一道人影安静伫立。
一身白衣拖曳在地,火焰燎上她的衣摆,却并未烧毁衣衫半分。
她的长发未束,不知留了多久的头发,发尾可以拖曳在地。
一双眼睛并不是寻常厉鬼那般的血眸,而是温和的乌黑色,清丽的小脸上也并没有爬上狰狞的鬼纹。
柳离雪磕磕巴巴:“翎翎翎翎翎——”
桑黛淡声:“翎音前辈。”
宿玄也停了下来,高挑的身形立在火焰之中,银发在热浪中翩飞。
他看过去,可翎音并未看他,而是目不转睛看桑黛。
她站在很远的地方,忽然冲桑黛笑了瞬:“姑娘,你敢进来吗?”
桑黛反问:“进什么?”
翎音与她对视,柔声道:“赤沙泉,你若是进来,会被厉鬼们分食。”
分食。
那些厉鬼都想吃了她。
翎音还在问:“姑娘,你此番不是来找我的吗,我就在这里,你敢进来吗?”
宿玄的心跳停了半拍,下意识朝桑黛走去:“桑黛,你不能进。”
柳离雪惊骇:“桑姑娘,不可——”
桑黛神色未变,在柳离雪的话说完之前,已经拔剑飞身瞬移上前。
剑修清冷的声音传来:
“自然敢。”
白刃里(十)
青梧剑光横劈下来, 桑黛的灵力加注在剑身上,莹亮的光在滚烫冲天的火焰中生生划出一道路来。
蓝衣裙摆翩飞,肃杀的墨黑长剑在桑黛的手中,就好像是她自己的本命剑一般, 与她配合颇为默契, 剑修挽出利落的剑花, 在宿玄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影已经没入业火与鬼火之中。
“黛黛!”
“桑姑娘!”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因为桑黛的靠近, 那些在业火中尚未死去的厉鬼更加疯狂,与此同时, 从翎音的身后冲出来更多厉鬼。
血眸残忍又贪婪,即使这里还有大乘境和元婴境的妖修, 可他们就是看也不看宿玄与柳离雪一眼, 径直朝桑黛而去。
鬼修明明怕业火, 可桑黛对他们的吸引明显要大过这些火焰, 甚至比他们的性命还更值得。
他们争先恐后伸手, 面上的鬼纹越发明显。
宿玄比柳离雪快上许多, 冲进业火中便要将桑黛拽住来。
就在此时——
雷声轰鸣。
昏暗的苍穹之下,骤然间凝聚出大片的浓云,苍穹被雷电撕破,电光游龙般在黑云中穿梭, 大片雷电从云层中砸下, 被引到青梧剑身之上。
那柄黑色的长剑在宿玄的手中可引业火,然而此刻在桑黛的手里, 自剑柄处被天雷缠绕之上, 像是一条银蛇盘旋缠绕在剑身上。
桑黛手腕下压,灵力倾泄而出, 强大的威压将一层层的衣裙卷起,身上披的薄纱在狂风中凌乱飞舞,发髻之上的银钗叮当作响。
雷声如巨兽怒吼,雷电伴随着剑光横劈而下,将地面寸寸崩塌,尘土飞扬,碎石瓦砾。
厉鬼们甚至来不及惨叫,在剑光中被瓦解了身躯,碎肢落了满地,肮脏的血液泼墨般落下,被剑修的灵力阻挡在外。
厉鬼只有业火能杀,那些碎肢落在地上却并未彻底死去,它们各自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血肉,下意识要重聚身体。
桑黛低喝:“宿玄!”
宿玄沉眸,瞬移至桑黛身边,反手将周围的业火加大,狂烈的火焰将满地碎肢烧了个干净。
魂飞魄散。
柳离雪:“……”
他瞠目结舌。
桑黛在他的心中一直是个很和善的人,面虽冷淡,但人很好,几乎没有脾气,柳离雪以为碎尸这种事情只有宿玄这种狂徒干得出来。
即使眼前这些都是犯了大错、恶贯满盈化为厉鬼的鬼修,但直接用天雷把人劈到……这一块那一块的,也着实有些过于凶悍。
将近百只厉鬼被桑黛斩杀,剑修收回剑,青梧剑激动地嗡嗡颤抖。
太强了太强了太强了!!!
那雷电缠绕在它身上的时候,将它的剑意激发到最大,青梧剑的剑灵兴奋到上下乱窜,在宿玄的识海中疯狂尖叫。
“主人主人,你夫人太强了,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我好喜欢她啊啊啊!”
“天雷,那可是九天玄雷啊!那是天道的恩赐啊!我竟然被九天玄雷摸了!!”
“主人主人主人你能不能把我送给她,我要跟着她!”
青梧剑在此刻彻底叛变。
宿玄却并未生气,唇角微勾,懒散回青梧。
“不行,你比不上知雨,配不上她。”
青梧:“???”
它不服:“就那柄破剑!”
宿玄反驳:“那是天下第一名剑,剑主花了百年铸造的,凝结了最纯正的归墟灵力,岂是你一柄破剑可比的。”
“我不是破剑!我是天!级!法!器!”
宿玄没理会它,侧首去看身旁并肩而立的剑修。
她的乌发被方才那阵风吹得有些乱,珠钗垂下的流苏也乱在一起。
但还是很好看。
好漂亮。
桑黛没有察觉宿玄的目光,目光与对面不远处的翎音对视。
“前辈,我进来了。”
翎音唇角还挂着柔和的笑,无论何时,她见到桑黛之时好像都在笑,看她的目光也像极了在看一个晚辈,总有种莫名的祥和。
而如今,那股目光中还带了些别的情绪。
那是欣赏。
桑黛朝她走去,踏过遍地血水。
她来到了翎音的面前,目光微微下垂,与翎音对视。
不是她的错觉,当两人都站起身的时候,翎音确实比她矮了一小截。
“前辈。”桑黛默了瞬,道:“辛苦了。”
翎音的笑意越发深,反问:“我如何辛苦了?”
桑黛道:“觉得您很辛苦。”
翎音轻叹,道:“你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桑黛问:“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翎音却笑道:“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太宽泛的形容,好在哪里,又为何好,这些翎音都没有说。
但桑黛明白她的意思。
桑黛微微垂眼,道:“前辈,我们今日来多有冒犯,但确实需要见您一次。”
“你确定要随我进去吗?”
“确定。”
“即使里面很凶险?”
“是。”
翎音伸出手,摩挲桑黛的侧脸,她的手太冷了,周身的鬼气浓重,那股森寒顺着桑黛的皮肤往身体里窜。
桑黛并未动,任由翎音触碰,宿玄却皱了眉。
渡劫境鬼修的鬼气不是桑黛可以长时间承受的,一炷香时间就足以让桑黛昏上几月。
但翎音似乎也知晓这些,很快便收回了手,后退一步,离桑黛远了些。
“姑娘,你若是敢进,便进来吧。”
她转身,慢慢朝赤沙泉深处走去,青丝如瀑散落在身后,并未束发。
桑黛看出来翎音走的很慢很慢,她宽大的衣裙遮住了全身,桑黛不知道她是怎么走的。
桑黛神情微敛,正要跟着翎音进去,手腕被人握住。
她回眸去看,宿玄就在她身后。
他握着她的细腕,琉璃眼眸沉沉:“桑黛,里面不一定有什么东西。”
【若翎音要动手,黛黛定是打不过的,里面也不知有多少厉鬼,不知他们为何这般痴迷黛黛的血肉,一人进去恐有危险。】
桑黛全听了个干净,微微叹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背,淡声道:“宿玄,你相信我。”
宿玄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在桑黛的注视下松开了手。
“好,我与你一起进去。”
柳离雪追上来:“我也去我也去!”
他实在是怕了这里,鬼气又重又深,厉鬼根本数不清。
翎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既都来了,便都进来吧。”
“你们想要的答案,我会给你们。”
她转身,走进一片黑暗之中。
桑黛追上前去,宿玄跟在她的身边。
柳离雪抱紧了宿玄给的业火,调动灵力抵御鬼气,却还是能察觉到一丝隐隐的寒冷。
心下不免觉得骇然,没想到这赤沙泉的鬼气竟然连宿玄的业火都难以抵抗。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来时的路。
只一眼,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鬼火不知何时又燃了起来,幽绿的火焰凝聚在一起,牢牢将进来的路给堵住。
外人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
柳离雪眸光微凝。
不是他的错觉,这把重新燃起的鬼火不同于刚才。
方才的鬼火更多是防御,为了阻拦外面的人进入赤沙泉,因此鬼火是从里往外扩散的。
可方才被桑黛的天雷和宿玄的业火压下去那么多鬼火,如今的鬼火却不见微弱,而是更加强大了些,燃烧得越来越旺,呈包围模样将整个赤沙泉圈进去,从最外围一圈圈往里面燃。
似乎……是在阻止旁人从里面出去。
柳离雪心下一沉,回身去看前面一无所知的桑黛和宿玄,正要告知他们这件事,却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睛。
在最前面走的翎音不知何时转过头,瞳仁变为深沉的黑,眼底笼罩了一层暗色,漠然望着柳离雪,唇角微微勾起,冲他……
笑了一下。
柳离雪跟着宿玄一百余年,宿玄当年夺位之时踩着数不清的尸身,柳离雪与他一起孤军奋战面对整个妖界,只要败了必定是死路一条,但也并未害怕过。
他面上总是不正经,说着害怕,实际上心里从未起过惧意。
孔雀一族的少主,宿玄最信任的挚友,怎会是胆小如鼠之人?
可翎音只一眼,明明长得格外清丽,明明是在笑,可那一刻,柳离雪看到的并不是一个言灵术大能、温婉和善的女修。
而是一个渡劫境厉鬼、煞气满身的鬼修。
寒意从脚底一路窜到头顶,脊背发寒。
翎音却笑着说:“我们要进去了,在这里还有后悔的机会,几位,可要进啊?”
都走到这里了,她问的问题也着实没意义。
宿玄冷淡看她一眼,径直往里面走去。
桑黛颔首:“进。”
翎音浅笑应下:“好。”
宿玄第一个进去,桑黛是第二个,这里只有翎音和柳离雪了。
他冷脸与翎音对视,翎音还是那副笑意温婉的模样,冲他礼貌颔首。
“这位公子,你可要进?”
柳离雪只觉得她笑得格外瘆人:“若我不进会怎样?”
翎音道:“会活。”
“那若是进呢?”
“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
柳离雪平生最讨厌别人跟他打哑谜。
他全然没了之前的不正经与散漫,手中的折扇顶端出现利刃,十几柄刀刃寒意毕露。
翎音依旧从容,仿佛看不出来柳离雪周身的冷意。
“公子,你要进来吗?”
柳离雪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翎音身后那扇门并不像是寻常的门,周身笼罩了浓重的鬼气,透过鬼气什么都瞧不见,只能看到一片黑。
他一咬牙,大步走了进去。
宿玄和桑黛都进了,便是前面真的是断崖,柳离雪也得闷头往下跳。
可进去后才发现,里面跟外面完全不一样。
焚天境处处是鬼火,荒芜又冷清,连根草都没有,只有遍地被鬼火烧焦的黑土,以及随处可见的厉鬼。
赤沙泉作为焚天境的最深处,柳离雪以为会见到大片的厉鬼,又或者是更加强烈的鬼火。
可眼前的一切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里面没有鬼火,甚至看不出来鬼气,也不像外面那般昏暗。
那是一处……花园。
柳离雪看到遍地的花,各式各样的花,花瓣艳丽又夺目,丛生聚集,进来便是一阵交叠的花香。
上方悬挂着千盏明灯,将整个园子照亮。
园子很大,也很明亮,与焚天境格格不入。
桑黛与宿玄对视,彼此的眼中都是凝重。
焚天境之中怎可能出现花,这里的花是什么?
答案尚未思索出来,猝不及防间,宿玄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边拽了拽。
桑黛反应也很快,拔剑回身砍去。
那根藤蔓被斩断,在地上抽搐几下后化为一滩飞烟。
方才便是这根藤蔓缠上了她的小腿,它的蔓身上还有尖刺,刚才偷偷摸摸将刺扎进桑黛的小腿中,速度很快,这藤蔓俨然开了灵识。
这里太多花了,丛集在一起,挡住了这根藤蔓,宿玄和她竟然都没发现这根藤蔓何时出来的。
宿玄蹲下身,撩起她的裙摆一脚,在剑修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将她的锦袜往下褪了褪,露出莹白的脚踝。
他的手握上去。
桑黛心下惊愕,被他的动作吓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捋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惊愕到连声音都稳不住。
“宿玄!”
“别动。”
宿玄半蹲在她身前,一手握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将那枚扎进去的刺拔出,掌心覆盖住剑修脚踝的小伤口。
桑黛的脸一阵红,他的体温高,她又体温偏低,两人这么一触碰,彼此的存在格外明晰。
脚踝被他握在掌心,宿玄的手很大,一手可以包裹她整个脚踝。
灵力侵入,将伤口中的余毒烧干净。
桑黛慌乱看了一眼远处,瞧见翎音含笑的眼睛,而柳离雪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面前是一片花丛,他似乎在研究那些东西,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
即使只有翎音一人看见,桑黛还是不适应,弯下身子推了推宿玄的肩膀,小声道:“可以了。”
宿玄收回手,依旧半蹲着,抬眸与她对视。
剑修的脸很红,乌眸中似乎有汪春水,透露出浓重的羞赧,连耳根都染上了绯意,她本就皮肤白,此刻看起来格外明显,一点羞都藏不住。
本来只是帮她清个余毒,分明没有想歪,但明显,某只剑修似乎想歪了。
她的脸太红了,桑黛一点情绪都藏不住,尤其害羞时候。
宿玄喉结滚动,方才触碰过她足腕的地方似乎烧起了火,灼烫得不行。
【黛黛……害羞了?】
桑黛的脸更红了,不管不顾拉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你起来。”
声音压低,似乎怕别人听到。
宿玄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神情淡漠正经道:“怎么,本尊帮你疗伤还落得个不是?”
可他分明就没这么正经,桑黛整个识海都是他的声音。
【黛黛的脚踝好细,一手就能圈住,好白好可爱,不行不行,还是太瘦了,日后必须得多喂喂。】
【……可是真的好可爱!黛黛黛黛,你怎么这么好看!】
【眼睛大大的,睫毛弯弯翘翘,鼻尖也小巧,嘴唇……】
桑黛捂住嘴,瞪大了眼。
【好想亲。】
【好想咬。】
【想跟黛黛亲吻,早晨睡醒亲亲,白日见面时候亲亲,晚上沐浴后亲亲,做——】
“宿玄!”
桑黛终于忍不住了,狠狠打在了宿玄握住她腕子的手上,用的力气很大,宿玄的手背顿时一片红。
声音响亮,便是柳离雪也听见动静看了过来。
宿玄已经将桑黛的裙摆放下,柳离雪只看到自家尊主半蹲在桑黛面前,银白的长发如绸披在身后,微微仰头看桑黛。
而桑黛的脸很红,眼睛中隐隐有水光,捂着嘴瞪着自家尊主,模样看起来既像是生气,但又更像是……
害羞?
他们刚才干什么了?
桑黛注意到了自己的反应激烈,宿玄的手背红成一片,隐隐还能看到指印。
她的羞赧消了些,一丝愧疚涌上心头,“你没事——”
【黛黛的手好软。】
桑黛:“?”
【会不会打疼了?想帮黛黛亲亲,亲亲就不疼了。】
桑黛急忙捂住手,生怕他站起身扒开她的手亲。
“宿玄,你——我不想看见你!”
剑修不会骂人,生气的时候也只会自以为凶地低声呵斥一句。
寻常人兴许会看出来她生气了,但某人显然不是寻常人。
【黛黛怎么又害羞了?我说什么了吗?】
他不仅说了,他还做了呢!
【可恶……害羞的时候更好看了,脸红红的好想亲啊!】
“你起开啊!”
桑黛憋不住了,迅速推开宿玄,越过他朝翎音那边走去。
翎音坐在园子里的一个秋千上,捂着嘴笑个不停,连带着秋千都在微微摇晃。
桑黛的脸更红了,心跳一快,经过这一遭心情再不是方才进来那般谨慎小心。
翎音的额头轻轻抵在秋千的绳索上,歪着头笑眯眯看她:“姑娘,其实回头去看看,最好的永远都在身后守着你,不是吗?”
桑黛当然听得出来她什么意思。
心下那点子羞赧与气愤忽然间就消失不见了。
她垂下眼。
翎音的声音很低,只有她们两个可以听见。
“唔,我猜的不对吗?那公子的眼睛都要长在你身上了,我瞧着他分外喜欢你。”
是喜欢。
桑黛也知道。
宿玄真的很喜欢她。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去看,正好撞上宿玄的视线。
他好像真的很困惑,为何一贯好脾气的剑修会推开他,瞧着生气又害羞的模样。
桑黛也不知该如何说。
说自己可以听见宿玄的心声?
他满脑子都是她,只要对视就黛黛黛黛叫个不停,桑黛快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可他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些都是他心里的话,他并未说出来,所以在他看来,似乎就是他帮她解毒,可她却莫名其妙发了脾气。
桑黛冷静下来,心下升起愧疚,小声想要道歉:“宿玄,抱—ῳ*Ɩ —”
【皱眉了……】
桑黛眉头舒展,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皱眉了,她思索的时候有些自己的小习惯。
刚要开口岔开话题——
【还是好漂亮,亲亲,嘬一口黛黛。】
桑黛:“……”
她又不冷静了
桑黛果断转身,冷脸问翎音:“前辈,我们可以单独聊吗,把他丢出去。”
宿玄:“?”
他问:“为何本尊不能听?”
桑黛头也不回:“你不需要。”
“本尊为何不需要,本尊不走。”
“我不想看见你。”
“不行,你必须看见本尊——不是,你必须在本尊身边。”
“我就不。”
“本尊就要!”
“你说了不算。”
“本尊不同意!”
蹲在地上的柳离雪扶额。
两个一百多岁的人了,说的话跟个三岁孩子一般,这俩人有时候在别的方面也算是有点相同之处了。
他摊手问:“所以你们能不能先别吵,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能!”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柳离雪:“……”
他委委屈屈:“不能就不能呗,这么凶做什么?”
翎音笑出了声,声音清脆。
桑黛陡然间回神,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在跟宿玄……斗嘴?
她这辈子没跟人斗过嘴。
桑黛的脸要烫熟了,红意一路蔓延到脖颈,直接转身使劲推着宿玄的肩膀将他转过去。
剑修很凶:“你不许转过来!”
宿玄:“?”
他下意识想转过身,“凭什——”
便听到身后的剑修又是一句:“你敢转过来我就三天不和你说话。”
宿玄:“……”
行,绝杀。
他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一句话没说,背对着桑黛一动不动。
看着在生气,实则在服软。
目睹一切的柳离雪神情复杂。
他看了眼自家面壁思过的尊主,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真是窝囊。
柳离雪拍了拍衣袍站起身,朝桑黛那边走去,捧着一朵花。
“桑姑娘桑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手中的花蓝花白茎,小小一朵,瞧着倒是好看。
桑黛深呼吸几下,让自己稳住呼吸,看了一眼后摇头道:“不知。”
柳离雪激动道:“这是罗刹花,罗刹花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期待地眨眼看桑黛。
桑黛真诚回答:“不知道。”
话音落下,一道笑声传来。
是某只狐狸在笑。
柳离雪瞬间颓了:“罗刹花你都不知道是什么?!”
桑黛摇头:“……不知。”
一旁的宿玄解释道:“那是种压制经脉的仙草,早几百年就没了,竟然在这——”
他说着便下意识要转过来。
剑修淡声道:“转过去。”
“嗤。”
这次笑的是柳离雪。
宿玄:“……”
他果断转过去,咬紧了后槽牙。
不知道剑修为何生气,但又不敢不听,他知道桑黛是真的会说到做到,他敢转过来,她一定三天不理他。
宿玄背对着桑黛,咬牙道:“那玩意儿很贵,你最好薅几株带走,回去让柳离雪给你炼成丹药带着,那是日后疗伤的好东西,本尊给你付钱。”
妖王大人觉得钱可以买到一切,给了钱就不算抢了。
翎音点头:“当然可以带走了。”
她笑眯眯指着远处的花丛:“方才扎你的是暹罗蔓,其实它的刺很值钱的,坚硬无比,锻造武器时候融一枚,武器的韧性会强大许多,但是呢……”
翎音弯眼,笑得更加明媚:“它有毒,唔,它的毒是一种药的主要配方。”
桑黛敏锐觉察到她话中的不对,余光瞧见柳离雪的神情更加复杂,心下有些不安。
“……什么药?”
“春药。”
桑黛:“……”
翎音又道:“不过没关系,宿公子已经帮你解了毒,你没事的。”
桑黛麻木问:“为何要种这种东西?”
翎音理所当然道:“好看啊。”
她站起身,摘下一朵花给桑黛簪上,摸了摸她的头。
“好看。”
花好看,人也好看。
只有柳离雪心痛:“呜呜呜那可是紫萝仙草,吊命用的好东西,外面卖十万灵石一株!”
竟然就这么随手摘了???
桑黛:“这么贵吗?”
宿玄道:“你也可以摘几株,让柳离雪炼成丹,本尊给钱。”
翎音点头:“好呀,十万灵石。”
柳离雪立刻冲到宿玄面前:“尊主给钱!!!”
即使是给桑黛买的,但他能亲眼见到并且摸到已经很开心了好吗!
宿玄像个只会吐金币的金蟾,爽快给灵石。
翎音问:“还要什么吗?”
柳离雪:“涅槃草!”
“五万。”
“白乌灵芽!”
“七万。”
“昆仑仙枣!”
“这个要贵了,十五万哦。”
桑黛看着柳离雪像只猴子一样这里窜来那里窜去,一会儿跑去摘仙草,一会儿跑去找宿玄拿钱,一会儿跑去找翎音交钱。
可翎音分明不爱钱,拿着灵石随手往花丛里一放,笑着看柳离雪上窜下跳,分明就是在逗他们。
桑黛闭眼,在柳离雪又要跑过来的时候拦住了他:“站住。”
柳离雪激动:“你拦我干吗啊?桑姑娘你知道吗,这哪是什么焚天境啊,这分明就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啊!!”
桑黛拽住他的衣领:“我不要了,你不要再买了。”
话虽然是对着柳离雪说的,可话中的含义分明是在点宿玄。
宿玄拧眉,道:“为何不要,这些东西对你的身体很好。”
他说着便转过来,刚好瞧见剑修乌黑的眼。
宿玄:“!”
他又转了回去,速度快得吓人。
“本尊没有转过去,你不能不理本尊。”
桑黛:“……”
她不想跟他说话了。
桑黛将一脸痛心的柳离雪拽过去,独步来到翎音面前,道:“前辈,能问你为何会种这些东西吗?”
翎音还是笑盈盈道:“好看啊。”
依旧是刚才的回答。
这些在外界随便一株就能引起整个四界哄抢的仙植,在她这里只有一个作用——
好看。
桑黛不信,但从翎音的目光中得知,即使她问上千千万万遍,翎音也还是那个回答。
“好,那晚辈还想问一个问题,为何这些仙植会出现在焚天境?”
厉鬼聚集之处,鬼气会让这些仙植难以生长,这里也没有充沛的灵力,焚天境中的灵力稀少的可怜。
那它们为何会生长出来?
甚至很多仙植在外面早已绝迹。
翎音的笑就没停下过,又慢吞吞往秋千上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端正。
她道:“因为我啊。”
桑黛:“……什么?”
柳离雪也皱眉:“什么意思?”
宿玄没说话,也没转过来。
翎音依旧在笑:“因为它们种在我身上啊。”
桑黛的瞳仁骤缩。
柳离雪抱着的仙草轰然落地。
宿玄转了过来。
翎音指了指地面,道:“我将我的魂魄融进了赤沙泉,用我的魂力供养着这些仙草。”
“上次你见到的是我的分神,其实我是离不开赤沙泉的。”
她将自己困死在了赤沙泉。
桑黛不可置信道:“魂魄……可以供养仙草?”
翎音笑着说:“普通人当然不行,但是我不是普通人,我是天级灵根觉醒者。”
“天级灵根觉醒者,拥有四界最强大的生命力,他们的血肉、魂魄、乃至于一点魂力,都蕴含着难以比拟的生命力,但更厉害的,还得是——”
翎音站起身,伸出手摸向桑黛的脖子,指腹沿着她的脖颈游走。
宿玄拧眉,下意识要上前去拦。
可翎音已经摸到了桑黛的后脊骨。
她道:“天级灵根。”
翎音与桑黛对视,道:“它可以使已死之物复生。”
宿玄的脚步生生顿住。
桑黛唇瓣翕动,从翎音含笑的眼睛中看到了太多东西。
她与翎音对视,鬼气森寒,却让桑黛的大脑无比清楚。
桑黛哑着嗓子道:“比如,归墟灵脉?”
翎音点头,笑着道:
“比如,归墟灵脉。”
白刃里(十一)
翎音收回手, 又坐回了秋千上。
她道:“当年剑宗和妖界都选择了献祭灵根觉醒者去反过来唤醒归墟,这做法不无道理。”
桑黛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
翎音说:“修真界最先诞生的其实是归墟,接着才出现了人魔鬼妖四界,天玄地伪, 四种灵根即使境界不同, 却也都是归墟的恩赐。”
“而天级灵根, 不仅是归墟的恩赐,更是天道的恩赐, 修真界几万年的时间,天级灵根觉醒者总共才不到百人, 这些人中除了十人战死,以及你们这新任的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 你们的先辈们全部都已飞升, 他们是天道亲自挑选出来的人。”
“天道给予他们最好的一切, 天赋、修为、容貌, 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世人艳羡, 天道亲自留下的归墟也只承认天级灵根觉醒者, 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才可以使用归墟灵力,也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
翎音的笑意越来越浓。
“可以唤醒归墟。”
所以剑宗和妖界当时献祭了那些玄级和地级灵根修士,其实方法是对的,但是选的人不对。
归墟本来就只承认天级灵根, 甚至不允许别的灵根觉醒者进入归墟, 又怎会轻易被这些修士们唤醒?
若当初选了个天级灵根觉醒者献祭,兴许便不一样了。
可是天级灵根如今只有七人, 每个人身份都不一般。
浮幽是白刃里之主, 冥界真正的主人,无人敢杀。
寂苍是魔界之主, 也是上一任魔王最宠爱的孩子,无人敢杀。
檀淮是禅宗少主,整个禅宗对他倾尽了心血,无人敢杀。
沈辞玉是沈家少主,沈家掌握着仙界三分之一的灵脉,无人敢杀。
桑黛是剑宗大小姐,因为是知雨剑主、修真界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备受关注,无人敢杀。
应衡是剑宗仙尊,但当时已经被“围杀”,自然无人打他的注意。
而宿玄——
宿玄?
桑黛陡然间回身,望着身后的宿玄。
他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寡淡的模样,完全不关心自己的过去,只是看着桑黛。
桑黛试图从他的眼睛中找出来当年他经历的事情,可以往那些纷扰的心声在此刻荡然无存,宿玄根本没有去想那些事情。
【黛黛……害怕了吗?】
桑黛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他总是这样,担心她害怕什么?
桑黛什么都不会怕。
她看着宿玄的眼睛,走到他的身前,仰起头问他:“宿玄,告诉我,当年你被选中献祭给归墟灵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们的距离很近,换做以前的时候,宿玄肯定满脑子又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可如今,剑修的脸上全无笑意,一双眼睛冷沉,安静看着他,等着他给答案。
【黛黛……】
桑黛问:“宿玄,我想知道。”
柳离雪也收起了满不正经的态度,一贯爱仙植的他守着满园的珍稀仙草,却并无半分欢喜。
他当然知道宿玄当年经历了什么。
他也知道翎音的话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如果天级灵根真的可以救归墟,那么不仅是桑黛,这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都要遭到四界的围杀。
不管身份多么重要,当触碰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那么被群起攻讦便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桑黛思索的时候会皱眉,宿玄看着她微拧的眉头,忽然伸出手,指腹触碰上她的眉心。
“桑黛,不要皱眉。”
九尾狐灼热的手指触碰到她,两人截然不同的体温太过清楚。
“宿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经历了什么?”
“已经过去了。”
“你忽然夺位……是因为那件事吗?”
“……是。”
“……好,我知道了。”
宿玄不愿意说,但仅凭这些,桑黛也能猜出来些经历。
一人独自杀了十二殿长老,血洗王室,宿玄的经历不会好。
她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心里有些酸酸的,宿玄在她的心里一直都过得很好,妖界的王,天级灵根,生活奢侈又舒服,为人总是骄傲肆意的,她以为宿玄是绝对的天之骄子。
她以为宿玄是妖界的皇子,妖界纵使不喜欢他,却也不会苛责他。
可能将一个不大的少年逼到孤身一人与妖界为敌,妖界到底做了什么,宿玄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有人捏上了她的脸,轻轻掐了掐她脸颊的肉。
力道很轻很轻,但滚烫的体温还是让桑黛明显察觉到。
宿玄的眼睛含着笑:“桑黛,你在想本尊?”
桑黛点头:“嗯。”
她太实诚了,从不说假话。
宿玄最喜欢这样的桑黛,很好猜,也很好。
他捏了把剑修脸上的软肉,戳了戳她的鼻尖:“鼻子都红了,本尊没死呢,还当上妖王了,厉害吧。”
“厉害。”
“那你担心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辛苦。”
桑黛这人没怎么入过世,曾经一门心思修行,不知道这种话说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只是一本正经地在说。
宿玄看着她的眼睛,一颗心很安宁。
真奇怪,只要有桑黛在身边,过去的那些事情似乎都可以忘掉。
他总能有无尽的安全感。
“桑黛。”
“嗯?”
“我不辛苦。”
【只要有你在,我可以有勇气做任何事情。】
他的话与他心里的话一前一后传进桑黛的脑海中。
桑黛的心跳好似露了半拍,接着是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心跳,快到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一般。
宿玄直起身,揉了揉剑修的乌发,将她发髻上的珠钗戴正。
“长得这般好看,不要总是皱眉,也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容易被骗。”
宿玄虽然在替自家剑修戴珠钗,可是眼睛却盯着秋千上的翎音。
她总是端着笑,即使被人用不善的目光盯着,好似也根本不会在意。
宿玄不知道翎音对桑黛是什么感情,她给人的感觉太过复杂。
替剑修将发髻收拾好了后,宿玄将桑黛往身后扯去,高大的身形挡在她的身前,长睫半垂。
“翎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翎音反问:“不是你们来找我的吗,为何会问我想干什么?”
宿玄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来找你吗?”
他忽然间冷了脸:“翎音,你想杀桑黛,还是想救她?”
翎音挑眉:“我为何要杀她?”
“若不想杀,为何要将赤沙泉的路堵住?”
柳离雪惊骇看向宿玄。
他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不仅是宿玄,就连他身后的桑黛神情也格外平淡,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般。
“你们……你们都知道?”
宿玄瞥了他一眼,那一眼格外嫌弃,好像在说“我们不是傻子。”
柳离雪:“……”
早说他们知道啊!
他还在想怎么才能越过翎音偷偷告诉他们呢!
柳离雪摇开扇子,使劲给自己扇风。
他收回不久前说的那句话,即使桑黛来了,宿玄依旧不当个人。
桑黛从宿玄的身后走出,问:“前辈,为何要堵住赤沙泉的路,你不想我出去?”
翎音摇头:“我没有想过要杀你。”
“那为何要这般做?”
翎音问:“桑黛,你可知我为何要自断双脚将自己困在这里?”
桑黛回答:“不知,前辈会说吗?”
“你问,我就说。”
桑黛道:“好,那前辈请告诉我们答案。”
“因为我一旦出了赤沙泉,天道会杀了我,以及,我有不得不守在这里的理由,但这个我不能说,你迟早会知道。”
宿玄反问:“因为当年你泄露的天机?”
翎音第一次收起了笑,道:“是。”
“那天机到底是什么?”
“你猜。”
宿玄又冷了脸:“翎音。”
可翎音依旧坐在秋千上,面无情绪,双方无形对峙。
桑黛忽然道:“前辈,晚辈斗胆猜一下,是否当年你窥见的天机出现了变故,所以前辈你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窥见的天机还会不会发生?”
僵局被打破。
翎音瞳仁一颤。
桑黛接着道:“而那场变故是因为我。”
翎音的眸底没有情绪,宛如冷冰。
“我猜猜,前辈你窥见的天机中,与这四界的存亡有关,而能决定四界生存的,只有归墟。”
周围安静,没有人说话。
“归墟本该覆灭,这是你六千年前窥见的天机,对吗?”
翎音没有说话。
宿玄和柳离雪也保持沉默。
桑黛还在说:“可现在这天机变了,而且是因为我。”
宿玄拧眉,柳离雪听得云里雾里。
翎音忽然笑了,柔声道:“你接着说。”
“前辈,或许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会觉得很荒谬。”
翎音温婉笑着,安静等桑黛说。
“我应该死在两月前的那场大战中,是吗?”桑黛淡声道:“起码前辈你六千年前看到的天命中,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我是最早陨落的那一个。”
翎音的笑彻底垮掉,一贯淡然的脸上也有了些惊诧。
柳离雪瞪大了眼。
“桑黛,你说什么?”宿玄握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问:“什么两月前你应该死去,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比起翎音和柳离雪的惊诧,宿玄似乎不一样。
他只有担心。
眼中的担忧浓重到几乎要溢出来,桑黛与他对视,能听到他不稳的心声。
【你在胡说什么,为何会死在两月前的大战?】
【黛黛,你怎么可能死呢?】
【谁敢杀你,谁敢杀你?】
他很激动,一想到桑黛会死的这个可能性,周身的低气压根本收敛不住,握着桑黛手腕的手也隐隐用力。
她有些疼,但却没有挣扎。
只是与宿玄对视,轻声道:“宿玄,或许是天命吧,你可以当做是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我死在了两月前,那梦太真实了。”
而宿玄死在了她死后的第一百年。
书中写,宿玄死在了剑宗,死在了后山。
那是她住的地方。
在天道和沈辞玉要联合杀他之时,他却孤身一人去了剑宗,独身在后山陨落。
“桑黛。”宿玄的声音在抖,咬牙道:“你不会死的,本尊不可能让你死。”
只是想到桑黛会死的这个可能性,宿玄便红了眼。
那书里她死后,宿玄是怎样的?
这世间只有一人会为她的死落泪。
只会是他。
宿玄不想相信桑黛的话,可翎音异常的反应又告诉他,桑黛说的是真的。
在翎音六千年前窥见的天命之中,没有桑黛的身影。
这世间的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桑黛应该是最早陨落的那一个,毕竟应衡未死。
那她便是最早死去的那位。
可现在,六千年后,桑黛并未死。
宿玄的脊背好像被打折了,腰身微弯,呼吸间便是一道道冷风刮着心肺。
若他没有提前出关,桑黛是否真的会死?
当时只要再晚上一刻钟,她便无力回天了。
她会死。
桑黛会死。
桑黛本该死去。
这简直是噩梦。
宿玄忽然扑上前,将毫不设防的剑修抱进怀里。
他长得高,桑黛像是牢牢被禁锢在怀里,整个人埋在他的怀中,从柳离雪和翎音这个角度竟然看不到桑黛这个人的存在。
“桑黛,不会的,你相信我。”
宿玄像是在安抚桑黛,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他一遍遍呢喃:“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绝对不可能死的。”
桑黛安静在他怀里,任由宿玄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中,他灼烫的呼吸喷涂在她的耳根,像个火炉一样将她整个人暖热。
她终于知晓原书中她死后,那段关于宿玄的文字记载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宿玄疯了。
明明是个不好战的君主,却主动与仙界开战,整整一百年将剑宗打到分崩离析,杀了桑闻洲和施夫人,因此遭到了沈辞玉的报复,沈辞玉一门心思要杀他。
在她死后的第一百年,宿玄入了渡劫境,孤身前往了仙界,去了剑宗后山,那时的剑宗早已没人在住,是个空山。
[宿玄坐在山顶,端着一壶酒慢吞吞喝,眺望着远处早已破败的竹屋,而此时,浓云遍布,雷声轰鸣,沈辞玉孤身前来,身后是强大的天雷。]
[六月十三日,妖界之主宿玄,陨落于沈辞玉和天道之手,修真界再无战争,四界安宁。]
这是原书中宿玄的结局。
两段文字,写了他的结局。
那一天,是桑黛的忌日,她死了整整一百年。
宿玄根本就没想活了。
他不是打不过,他是算好了,要死在那一天。
他给了自己一百年的时间为桑黛复仇,瓦解了剑宗,重创了仙界。
又将千年万年的余生给了早已死去的她,陪她走上了黄泉路。
可那时候的桑黛,活着的那些年从未给过宿玄一个笑脸,她何至于他付出到这种地步?
宿玄身上的草木香一阵阵萦绕在鼻息和鼻翼,桑黛的手慢慢揪紧了他的衣袖,而宿玄越抱越紧。
不在乎是否会泄露自己的心意,也不在乎翎音和柳离雪还在这里。
他要确保她还在。
桑黛吸了吸他身上的草木香,嗓音沉闷:“宿玄,我还活着。”
“你不会死的。”
“我不会死的。”
他说一句,桑黛回了一句。
他们抱在一起,换做以往,柳离雪定是会为宿玄高兴。
可如今只有满腔的酸涩。
柳离雪又望向翎音,她坐在秋千上,明明在看宿玄和桑黛,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目光好像有情绪,又好像空洞到毫无波澜。
她的反应足以说明桑黛说的都是对的。
柳离雪不敢想,若真的按照原先的天命走下去,桑黛死了,那么宿玄也算完了。
他只是想想便一阵后怕。
翎音忽然开了口:“你说的都是对的,在两月前的六月十三日,我看到了新的天命。”
桑黛推了推宿玄,从宿玄的怀里退出来。
他直起身后便迅速转了过去,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桑黛,她除了他的满头银发什么都看不清。
但她知道,宿玄哭了。
刚才落在她脖颈上的灼烫,是他的呼吸,也是他的眼泪。
桑黛唇角微抿,没有戳穿宿玄,转身去看翎音。
“那一天我应该死去,但我没死,所以天命改变了,前辈看到的新天命,是我毁了归墟仙境,被四界围杀在归墟,是吗?”
翎音颔首:“对。”
桑黛道:“可是天命可以改变,前辈六千年前看到的不也改变了?”
“所以,我不想看你走到那样的结局。”翎音站起身,朝桑黛走去,触碰上她的侧脸,“这么多年我看过的天命只会应验从未改变,唯一的变故便是你,我姑且可以认为,是否你是转机?”
“所以你要救我?”
“我必须救你,幕后有人要杀你。”
“前辈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翎音道:“但那人的身份,绝对不是你可以应付的。”
桑黛仰头望向苍穹。
“他与天道有关,是吗?”
“是。”
桑黛很冷静,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
柳离雪不知道她为何这般淡定,即使听到天道要杀她,依旧眉目平淡。
桑黛却问:“前辈,你想我做什么?”
“我?”翎音笑道:“我想你破釜沉舟,去争一次。”
桑黛:“……什么?”
话刚落地,翎音的笑容忽然消失,冰冷的手攥住桑黛的手腕,带着她瞬间消失。
柳离雪眨了眨眼,寒意侵上心头:“桑……桑姑娘……”
这实在太快了,宿玄回头之时桑黛已经被翎音拖走,整个赤沙泉只有他和柳离雪两人。
“黛黛!”
赶到赤沙泉口瞧见那层层燃起的鬼火后,他们终于明白了这鬼火的意思。
这是用来困他们的,仅仅针对他们两个。
从始至终,翎音的目的只有将宿玄困住,带走桑黛。
***
桑黛被翎音带到了一座山上。
她并未感觉到慌乱,落地之时面色平淡,将被风吹乱的珠钗挪正,转过身看着翎音。
“前辈,您要做什么?”
翎音的面色很冷:“桑黛,你可知晓仙盟下了追杀令?”
“已经下了?”
“已经下了。”
桑黛点头:“嗯,还挺快。”
翎音反问:“你是否能扛过去仙盟的追杀?凡金丹境以上的修士,除出任务的人,其余人都赶往了白刃里,你能应付吗?”
“这一次扛过去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若是仙界请出了闭关隐世的两位大乘境老祖,你又能扛过去吗?”
“桑黛,你能吗?”
桑黛望着远处的林间,她感受到了强大的威压,来者是个化神境。
与她一样。
她淡声道:“前辈,您想让我今日在此渡劫吗?可我中了毒,修为停滞不前。”
她看出了翎音的用意,她将桑黛带出赤沙泉,将宿玄和柳离雪困在里面。
翎音知道仙盟派人来追杀了,她想让桑黛在此处渡劫。
“桑黛,你早该渡劫了,若你今日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证明你有能力,那么应衡的天级灵根我自会交给你。”
森寒的灵力被打入她的后背,桑黛承受不住,跪地吐血不止,不断咳嗽着。
可那股灵力从她的后脊骨一路窜进去,越过四通八达的经脉,最终汇聚在她的灵根四周。
翎音的脸很冷,眼眸沉沉,丝毫不顾桑黛的吐血,一股脑将她已经被剑宗剥离了一些的灵根重新融进经脉中。
很痛,像是一把刀在脊骨中剜着,将她被毒素侵蚀的灵根剜干净,又重新按进去融合进周围的经脉之中。
她不断咳着血,地面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带动发钗凌乱摇晃。
翎音毫不留情,不怜惜桑黛的痛苦,面色沉重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鬼气很冷,冷到桑黛的眉峰出现了霜花,浑身发白像是从冰天雪地捞出来一般。
她没有动,咬牙死死扛着,任由翎音帮她削毒重新融合灵根。
翎音在帮她,桑黛知道。
鲜血从紧闭的齿关中不断溢出,剑修身上干净的蓝衣早已被染成血色。
远处的那位化神境还在不断逼近她,随着他越来越近,桑黛察觉到,翎音的动作也越来越狠厉。
直到她将桑黛的最后一段灵根剜干净,一股脑按进她的身体中,桑黛吐出大口的黑血。
血液呈现暗黑色,看着便不对劲。
她的面色惨白,额上汗水细细密密。
翎音道:“你在化神满境停顿了二十年,我助你清毒,桑姑娘,大乘境的劫雷待会儿便会落下,不过我想,你需要先应付来者。”
她说完这句话便消失不见,高耸的山顶上,鬼气浓重又寒冷,吹拂林间带动一阵阵似恶鬼哭嚎的声响。
桑黛几乎将心肺中的血都咳了出来,面前已经有一大滩黑血,那些都是这些年残留在她身体中的毒素。
一人施施然落地。
化神满境的威压骇人,剑宗的剑法太过肃杀,让人难以忽略。
桑黛艰难抬眸,与来者对视。
剑修一身白衣,衣领处绣了剑宗的纹路,马尾用银冠高束,乌发被风扬起,眉眼清俊出尘,是格外出挑的长相。
他们其实才几天没见。
桑黛压住咳嗽,哑着声音道:“你入化神满境了?”
沈辞玉并未应声,神情复杂望着她。
桑黛站起身,随手擦了擦唇角的血,道:“恭喜。”
果然是男主,如果她没记错,原书中的沈辞玉是在几十年后才入了化神满境,如今竟然提前了这么多年。
看来她没死这件事,改变了很多东西。
沈辞玉看到了满地的血,以及桑黛苍白的脸。
“你受伤了?”
桑黛轻笑:“那可不是伤,那些啊,是剑宗给我下的毒。”
沈辞玉愕然:“……什么?”
桑黛收起了笑,“沈辞玉,你什么都不知道。”
像把利刃狠狠扎进沈辞玉的心口。
他看着桑黛苍白的脸,凌乱的发,毫无感情的眼眸,握剑的手忍不住抖。
“……桑黛,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只是剑宗的一柄剑,我不是剑宗的大小姐,真正的大小姐是施窈?”
“告诉你,剑宗给我下了毒,为了剥离我的灵根换给施窈,榨干我最后一丝价值?”
“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告诉你后,你又能做什么呢?”桑黛冷眼看沈辞玉腰间的玉牌,眸底嘲讽一闪而过:“仙盟派你来追杀我的,对吗?”
沈辞玉呼吸不稳:“那些事情不可能是你做的,跟我一起找证据,我定会护住——”
“你护不住。”桑黛拒绝,“你拿什么护住?”
沈辞玉脸色煞白,挺拔的身形摇摇欲坠,似乎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桑黛……”
“当年我师父被仙盟定罪,我也不信,我也想他找到证据证明清白,你如今就像是当年的我,一样的愚蠢,一样的天真。”
因为有些事情,清白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结果就是,桑黛必须死。
无论她是否有罪。
桑黛召出青梧剑,狂风扬起她的发丝。
“沈辞玉,你若是要打,便拔剑。”
拔剑。
身为剑修ῳ*Ɩ ,沈辞玉自小天赋出众,于剑术一道上如鱼得水,直到见到了桑黛。
天之骄子见到了更强大的人,她执剑的手无比稳,剑意肃杀却又温柔,清冷的容貌下是一颗很软很软的心,软到让她一步步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他曾经以为,桑黛会是四界最强大的修士。
仰慕她,尊重她,希望她能更加强大,希望她可以在仙途长长久久。
他一直将她当成自己要追赶的目标。
可仙盟要他杀掉她。
“桑黛……我怎可能对你动手……”
桑黛并未收回剑,一双眼依旧冷淡:“拔剑,沈辞玉。”
他是剑宗最为正直的大弟子,是桑闻洲的亲传弟子,是仙界九州公认的未来仙盟之主,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最适合铲除叛徒的那个人选。
为宗门诛叛徒,为亡师斩凶手,为自己成为仙盟之主再铺一块最高的落脚砖。
可沈辞玉握不住剑了。
他扔了手中的剑,闭上眼,一滴泪水坠落:“你走吧。”
桑黛道:“若放我走,剑宗不会放过你,九州仙盟之主你再也当不得。”
沈辞玉知晓。
他睁开眼,眼底的情绪破碎。
“桑黛,我做不到。”
他动不了手。
当看见桑黛的那一刻,他执剑的手便再也不稳了,剑心动荡,杀意四散。
可桑黛却越过他的身后,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她勾唇嗤笑:“原来仙界也不相信你啊。”
沈辞玉长睫微微颤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忽然转身回头看去。
偌大的天幕,十几艘芥子舟并排伫立,芥子舟上人影伫立。
狂风吹起他们的衣服,各式各样的衣衫,腰间却都戴着一样的玉牌。
最前面的一人穿一身华服,乌发高束,是仙盟的一位执事,桑黛曾经见过他许多次。
那人单手握着一柄长刀,眉眼冷漠包含杀意。
“叛徒桑黛,残杀亲父,斩剑宗三位长老,与其师父应衡合谋摧毁归墟灵脉,妄图覆灭归墟仙境,作孽深重,仙盟已判,下诛杀令。”
“仙门弟子,见之——”
仙盟执事横劈长刀,肃杀的刀光朝山顶的桑黛席卷而来。
“诛!”
白刃里(十二)
凛然的剑光打来, 沈辞玉下意识召回长剑便要迎上,桑黛一把推开了他。
剑修单手执青梧剑,横剑劈下将仙盟长老挥来的刀光尽数拦下。
剑光与刀光相撞,杀意四散, 罡风切割过桑黛的发梢, 一缕乌发幽幽落地。
而芥子舟上还来了位剑宗长老, 他厉声道:“沈辞玉,还不动手!”
十几艘芥子舟上还有沈家的人, 不少人望着自家的少主,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动手, 否则日后仙盟必定要拿此事说话。
桑黛动也未动,单手握剑立在山头, 斜后方站着沈辞玉。
“沈辞玉!”
他缓缓抬眸, 余光看到桑黛冷静的侧脸, 即使面对围杀也不觉得恐惧。
沈辞玉第一次觉得手中的剑这般烫手。
他看了许久, 在剑宗长老又一次喊他之时, 闭上眼, 长叹一声。
与桑黛并肩而立。
“此事存疑,仙盟的追杀令不可下。”
长老瞪大了眼,芥子舟上的沈家人惊慌。
“少主!你是糊涂了吗!”
在场这么多弟子,他怎么敢说这种话的?
可沈辞玉这人一贯一根筋, 又说了一遍:“我没有糊涂, 此事太多疑点,请仙盟驳回追杀令, 再审一次。”
剑宗长老的脸色晦暗。
不行, 再审一次势必会将献祭一事查出来,桑黛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他低喝道:“勿听废话, 先诛杀——”
话音未落,雷声先行。
足以囊括整个焚天境的浓云骤然间出现,快到只是一瞬间。
强大的威压让不少人咳血不止。
沈辞玉站在她身边,最先察觉到桑黛身上的威压。
“雷劫……”沈辞玉厉声:“桑黛,你要在此处渡大乘境的劫雷?”
弟子们心头骇然。
“这是雷劫,这是大乘的雷劫……”
“桑黛……桑黛要渡劫了?”
“不可让她成功渡劫,否则我们都要——”
轰!
第一道劫雷穿梭在云层之中,冷然的风卷起衣衫翩飞,桑黛的乌发被吹得凌乱不堪。
那股狂风甚至将空中的芥子舟吹得摇晃,许多弟子险些掉下来。
桑黛并未抬头去看云层中的劫雷,冷眼与芥子舟上的弟子们对视。
沈辞玉觉得她疯了:“大乘劫雷不是寻常人可以过的,你如今没有法器,没有仙丹吊命,如何能过大乘?”
桑黛一把推开了他,拽着衣袖将人扔去了芥子舟:“那便不劳你费心了,你若是死在这里,沈家人要找我麻烦了。”
她的动作太快,沈辞玉甚至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桑黛推着远离了她。
芥子舟上的弟子连忙接住沈辞玉。
沈辞玉意识到什么,不管不顾要跳下芥子舟:“桑黛!!”
桑黛看也未看他一眼,从头到尾面色平淡。
而芥子舟的长老们怒吼:“撤退到焚天境口,不可在此处,那是大乘劫雷!!”
单单只是威压便足以骇人,有许多弟子们已经快扛不住了,在场修为最高的也就一个沈辞玉化神满境修士,大多都是些金丹和元婴境,即使人多,却也难以应付大乘雷劫。
芥子舟迅速撤退,而桑黛抬眸看向虚空,天地一片昏暗,方圆数十里的厉鬼在大乘的劫雷威压下被劈了个干净。
一片幽深的天幕之中,雷光乍闪。
雷声轰鸣,而她岿然不动,狂风未曾让她的身形摇晃一分,即使手中握着的不是自己的本命剑,即使只有一个长芒作为法器,即使没有护体的仙草灵丹,她立于天道赐予的大乘劫雷之下,依旧没有半分恐惧。
她在狂风中看到了翎音。
她就站在远处的山头上,白衣在风中飞舞,披散的乌发将面容遮挡。
她很安静,也很平淡,似乎是要看完这场大战,看桑黛究竟能否抗住大乘的劫雷,看桑黛是否可以一人对抗整个仙界。
看桑黛,到底是不是这场天命的转机。
桑黛忽然抬眸,望着厚重的云层。
她对雷很亲切,也从不怕天雷,每次的雷劫后都会感受到自己强大了许多。
曾经的天雷是天道对她的恩赐,那么如今,这天雷带了数不尽的杀意。
桑黛道:“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有一个公正,若连天道都不能给我的话,那我只能自己去讨了。”
一人面对整个仙界和天道,无异于蜉蝣撼树。
但桑黛,从不怕死。
雷声更加狂躁。
第一道劫雷在此刻轰然落下,狠狠劈在桑黛的身上。
巨石被击成粉末,山头生生削平。
远处的赤沙泉,宿玄顿住。
柳离雪不解:“尊主,怎么了?”
“……有雷声。”
“什么?”柳离雪惊讶,“我并未听到啊。”
赤沙泉被这股鬼火包围,实际上这不仅是鬼火,更是翎音亲自布下的结界,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
这里不是寻常的鬼火,单靠宿玄的业火压不下去,必须找到破阵的法子才能出去,否则他们很难出去。
柳离雪拧眉,以为宿玄太过心急而幻听了,就看见眼前黑影消失。
狐啸声震耳欲聋。
而宿玄化为九尾狐……冲进了鬼火中。
他要以上古神兽的真身,用魂力抵御,生扛翎音的鬼火,不找阵眼强行破阵!
柳离雪的心跳骤停:“尊主!”
而桑黛已经生扛了三道劫雷。
大乘虽然只有九道劫雷,是来自于四十九天的玄雷,与桑黛引的九天玄雷还不一样。
上界分为八十一重天,在大乘前的雷劫降下的都是九天玄雷,而一旦要入大乘,便是质的跨越。
大乘九道劫雷,乃上界四十九重天玄雷。
渡劫七道劫雷,乃上界八十一重天玄雷。
那是天道亲自赐下的。
而她的劫雷要杀她。
桑黛咽下喉中的血,灵力汹涌澎湃,调动周身灵力逆行,长芒护在她的周身,像是为她披上一层绫罗。
“你为何要杀我,我从未行差踏错,我无错!”
又一道劫雷劈下。
山头又被砍去一截。
“我只不过想要公正,我何错之有!”
第五道劫雷劈下。
“无论你劈我千千万万遍,我还是那句话,我无错!”
天道仿佛在发泄怒火,一道又一道劫雷降下,丝毫不给桑黛喘息的机会。
远处的芥子舟,众人惊骇。
寻常修士过雷劫,那劫雷劈下一道定是会停一阵子再劈下一道,雷劫从不是为了诛杀修士,而是为了助修士炼体。
可桑黛的大乘雷劫完全不一样。
几乎是转瞬便劈下下一道,根本不给她缓和的机会,将她周身的灵力防护罩尽数击碎。
远处的山头早已被灰尘覆盖,每劈下一道劫雷,便会听见一阵碎石塌陷的声音,高耸的山会下沉数十丈。
每一道劫雷都传来了天道的旨意。
——你该死。
“我不会死。”
——你必须死。
“我绝不会死。”
——我要你死。
“那我便杀了你。”
桑黛抬手握剑,莹白的手背上满是乌黑的血痕,珠钗早已碎裂,只剩下一根发带松松垮垮束发。
青梧剑嗡嗡作响,在天道的威压下,浑身的杀意被激发。
磅礴的灵力汹涌,桑黛摇摇晃晃站起身。
鲜血顺着下颌淌下,她的眼睛乌黑深沉,望着酝酿最后一道劫雷的天幕。
“我只是想要一个公正,你不给,那我便杀去八十一重天,亲自找你讨!”
她压下手腕,调动浑身灵力逆行,剑光化为巨大的剑影,几乎遮天蔽日,冷冽的剑意让人双腿发软。
“青梧,斩!”
轰!
四十九重天的最后一道大乘劫雷压下,暴躁又肃杀,好像要不顾一切将她劈成齑粉。
天雷与剑光相撞!
芥子舟上的弟子们不约而同齐齐吐血,长老们齐心结阵,生生抗住大乘最后一道劫雷的威压。
高耸的山塌陷进地面,整座山被移平,巨石摞起,尘土飞扬,残留的余波一股一股向外扩散,将芥子舟吹得不稳。
沈辞玉双腿无力,艰难撑住自己的身体,一颗心跳的很快,目不转睛望着塌成一片废墟的地方。
“桑黛……桑黛……”
煞白的雷光终于归于平静,乌云盘旋许久,隐约还有泪光,似乎是在确定桑黛死了没。
所有人都看向那倒塌的废墟处。
一直等了很长时间,将近有一刻钟,也并未有什么动静。
弟子们窃窃私语:
“难道是……死了?”
“桑黛……死了吗?”
“怎么没动静啊?”
大乘劫雷已过,雷云即使再不甘心,也只能慢慢消散,而那倒塌的山峦处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就好像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沈辞玉心下慌张,不管不顾便要翻身下去找桑黛。
“桑黛,桑黛你不能死……”
就在此刻,狐啸声几乎刺穿耳膜,地面恍若在摇晃,银白的身影奔跑迅速,芥子舟里的沈辞玉对上一双琉璃色的偌大兽眸。
明明他们在芥子舟上,可那双兽眸却能与他们平视。
那是……
一只真体堪比小山的九尾狐!
锃亮的剑光霎时破晓,从已经塌成废墟的小山中破开,碎石被威压击飞,有些砸在了芥子舟上,被砸中的弟子们顿时昏厥。
长老们急忙结阵,沈辞玉上前几步来到芥子舟边,目不转睛望着远处。
蓝影裹挟着满地灰尘腾飞而出,她的乌发只有一根发带束在身后,莹白的脸上布满了灰尘,眼眸清透又明亮。
“宿玄!”
一声熟悉的呼唤。
九尾狐恍若得了召唤,奔跑而去,蓝衣剑修一举跃到这只上古神兽的身上。
她一手握着青梧剑,墨黑长剑嗡鸣,杀意缠绕在上。
另一只腕子上缠绕着长芒,那根天级法器像九天仙女的绫罗般随风飞舞。
九尾狐转过身,兽瞳与芥子舟上的仙门弟子对视,冷漠又肃杀,周身的业火强大灼烫。
而狐身上站立的剑修,眉目清冷,缓缓抬起剑,直指芥子舟上的弟子。
“要杀我,那便来战。”
这简直是荒谬,弟子们根本不敢相信,她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过了这大乘的劫雷?
那劫雷分明不想她活,可她竟然还是活了下来?
天道让她死,她竟然没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仙盟长老道:“你……你怎敢……仙界叛徒,你好大的口气?!”
九尾狐周身的业火骤然加大,腾起的热浪险些将芥子舟掀翻。
剑修抬手摸了摸某只狐狸的耳朵,小手放在他的耳朵尖尖揉了揉。
“宿玄,不要生气,你生气时候凶凶的。”
宿玄:“……”
他慢吞吞收回了业火,一根尾巴蹭到桑黛的身边,桑黛顺手撸了一把。
某只狐狸顿时多云转晴,连带着周身的业火也温和许多。
芥子舟上的弟子们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仙界的叛徒竟然与妖王关系这般亲密。
长老哆嗦道:“宿玄,你可知此举便是与仙界作对,你要护一个仙盟要杀的人?”
九尾狐冷眼看他:“本尊若是偏要护呢?你敢与妖界开战吗?”
敢吗?
自然是不敢的。
仙界与魔界这些年开战兵力损失不少,但妖界自从宿玄即位后大肆整顿,宿玄也不好战,这些年守着妖界从未与其他三界开过战,兵力强盛。
长老气得直喘气:“你……你……”
有胆大的弟子哆嗦道:“她……可是桑黛是归墟灵脉覆灭的帮凶,她是四界的罪人……”
桑黛只觉得可笑。
这些弟子们太过年轻,大多都是玄级灵根,修行到金丹或者元婴不易,若在妖界,宿玄定是会着力栽培,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很惜才。
可惜他们跟了个愚昧的领头人,空有一腔为仙界舍生忘死的忠心,却被人当成利刃。
桑黛道:“事实我已说明,剑宗枉杀弟子献祭归墟,此事属实,若你们还是不信——”
她又摸了摸宿玄的耳朵,某只狐狸的尾巴尖尖翘了起来。
桑黛笑了声,道:“宿玄,上次你来晚了,我已经将剑宗宗主和几位知情的长老斩杀,可今天不一样,这不是还有剑宗的知情人在吗?”
她望向沈辞玉身后的剑宗戒律堂长老,“比如,这位长老,他便知晓。”
那被盯着的长老脊背一寒,对上宿玄琉璃色的眼眸,亲眼看到那双好看的兽瞳中绽开一朵朵莲花花瓣。
金光旋绕,长老忽然想起。
九尾狐族,伴业火而生,天赋是——
摄魂。
沈辞玉没来得及出手,那位长老已经被夺了神智。
九尾狐垂眸冷睨他,道:“归墟献祭一事,说。”
仙界弟子们屏息凝气,不约而同看向那个被摄了魂的长老。
长老眼神空洞,声音放慢:“归墟献祭……乃剑宗宗主桑闻洲提议,十一位长老与之合谋。”
一片寂静过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有呢?”
“挑选玄级和地级灵根觉醒者……抽去灵根,献祭归墟,以此唤醒归墟……如此,归墟灵脉才有救……”
“桑黛可有参与此事?”
“……并无。”
“桑黛可有与应衡合谋覆灭归墟灵脉?”
“……并无。”
“这一切,桑黛可有错?”
“……并无。”
并无。
并无错
沈辞玉手中的剑轰然落地。
他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剑了。
他抬眸望向九尾狐身上的剑修,那双眼睛一直清清淡淡,无论是知晓自己被仙盟定罪时,无论是看到仙盟要来追杀她时,无论是听到剑宗长老当面为她证了清白时,她好像都不在乎。
与她对视的时候,沈辞玉明白了。
因为桑黛无错。
她没有做错事情,因此她不心虚,因此她不害怕。
错的是他信任的仙盟。
那他这手中的剑,护的到底是谁?
沈辞玉不懂。
而桑黛冷淡收回视线,摸了摸九尾狐的毛发,道:“宿玄,我们走吧。”
阴谋揭露,剑宗也完了,剩下的会有人处理。
宿玄应了声,带着剑修转身离开。
沈辞玉望着远处离开的九尾狐身影,剑修坐在九尾狐的身上,飘逸的银色毛发周围伴随着业火,将剑修护在其中。
明明是仙界的人,可最为珍视她的却是妖界,一直坚定相信她、与她并肩的也是妖界。
身后的芥子舟已经哄乱,剑宗的弟子们面如死灰,不敢相信自己的宗门是这样的,不少人颓然跪坐在地,抱头羞愧痛哭。
其他宗门疯狂指责他们,骂的极其难听,以弟子献祭归墟,没有任何一个宗门可以容忍。
而沈辞玉只是看着桑黛离开的方向。
她再一次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仙界让她太过于失望。
而剑宗,也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仙盟不会放过剑宗的。
***
山头之上,翎音眯了眯眼,望着头顶上逐渐拢出的浓云。
“我就出来了不到半个时辰,你便察觉到我了?你还真是……不就是当初说了个天机吗,至于一直追杀我吗?”
她笑了下,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嘟嘟囔囔听着有些嗔意。
翎音叹了口气,在天雷即将锁定她的位置劈下来之时,果断转身消失在山头。
再一转眼,已经出现在一众鬼火之中。
鬼火燃烧得格外旺盛,一抹红影在其中乱窜:“尊主尊主,你快回来啊!!!”
宿玄留下的结界已经快要破碎,柳离雪拍了拍被一缕鬼火烧起的衣摆,鬼哭狼嚎的模样逗笑了翎音。
她一挥手将鬼火收起。
柳离雪朝自己被烫伤的掌心上呼呼吹气:“疼疼疼疼疼死我了!”
翎音笑呵呵道:“公子,我早就说了,进来可能会死,你偏要进来。”
柳离雪这才发现翎音回来了。
可只有她一人回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冷脸问:“我家尊主和桑姑娘呢?”
翎音“唔”了声,道:“不知道,应该在后面走着吧,我是瞬移过来的,他们又不是。”
柳离雪蹙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翎音歪了歪头,道:“想帮你们。”
“帮我们的方法就是一再掳走桑姑娘?”
翎音叹气:“虽然方法是野蛮了些,但你看,结果是好的。”
远处传来脚步声,带动整个地面都在摇晃。
翎音又叹了口气:“你家尊主知道自己体型大,能不能进来时候化为人身啊,我这赤沙泉要被轰塌了。”
阴影自上而下投下来,柳离雪瞧见一只小山般大小的九尾狐走来,额上金色花纹庄严,琉璃色的眼眸居高临下睨着他。
柳离雪呜呜咽咽:“尊主啊!!!”
他飞奔过去抱住九尾狐的腿,单是一只小腿便是他环抱不住的,人身在九尾狐面前太过矮小。
柳离雪一把鼻涕一把泪:“短短半个时辰您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宿玄眉头一抽,压低声音:“给本尊滚开。”
柳离雪摇头:“我不我不我不!!!”
桑黛从上方探出头,对柳离雪打了个招呼:“柳公子。”
柳离雪含泪去看自家尊主的小心肝。
只看了一眼,泪水被自己果断收起,化为满腔惊愕。
“你大乘了???”
桑黛不好意思笑笑:“是这样的没错……”
柳离雪又问一遍:“你真的大乘了???”
“……对。”
“…………”
柳离雪松开宿玄的腿,某只狐狸抖了抖毛发,一脸嫌弃将他留下的泪水抖开。
柳离雪要跪了:“谁还敢说天道不偏爱你啊!!!”
他走过去:“你三岁就觉醒灵根了,都被剑宗下了那么严重的毒,便是我家尊主都解不了的毒,你的修为本该停留在化神满境再难突破,结果就进来了一趟焚天境你就解毒了??”
柳离雪又走过来:“解了毒也就算了,刚解了毒,拖着羸弱的身体你竟然就渡劫了??”
他不可置信:“才半个时辰,我家尊主当时渡大乘雷劫用了三天!怎么半个时辰你就渡完了!”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天道想杀她,所以根本不给她缓和的机会,一道接着一道劫雷劈,劈得又快又准。
柳离雪面如土色:“你们是天道造出来的宠儿,我就是个打杂的。”
他掩面痛哭。
翎音看得笑呵呵,捂住嘴笑个不停,道:“柳公子当真有趣。”
桑黛爬到宿玄的脑袋上,揉了揉他的耳朵:“放我下来,宿玄。”
某只狐狸懒懒应了声,身形缩小弯下身子,将桑黛放了下来。
她站直身体,宿玄变成一只一人高的狐狸,毛茸茸的脑袋刚好在桑黛的脸旁边。
她又摸了摸,轻柔给他顺毛,某只狐狸被摸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尖尖的狐狸喙下意识蹭了蹭桑黛的脸颊。
等看到柳离雪复杂的神色、翎音含笑的眼,以及桑黛温和的眸光时,九尾狐愣住,从尾巴尖一路僵到脑袋。
桑黛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回去再摸,我们先说正事。”
宿玄撇过头,冷哼一声,“你做梦呢,本尊才不让你摸。”
桑黛摇了摇头,但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只有当看向翎音的时候,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
她朝翎音颔首:“多谢前辈。”
翎音笑眯眯:“谢我什么?”
“您帮我解毒,让我入了大乘。”
“你入大乘可是你自己扛过去的雷劫,你若抗不过去可就死了,这个跟我又没关系。”
“可还是要谢谢您。”桑黛坚持,“您帮了我很多。”
翎音将宿玄和柳离雪困在这里,目的就是为了让桑黛可以破釜沉舟去渡劫。
若是宿玄在她身边,是绝对不会允许翎音以那般凶残的方式帮她解毒,也绝不会同意桑黛在没有任何防护和准备的情况下强行渡劫,因此她干脆将宿玄和柳离雪困在这里,先斩后奏,将桑黛逼到一个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能硬着头皮去渡劫。
而她也做到了。
宿玄和柳离雪也是在得知桑黛入大乘后才想明白的。
翎音看桑黛的眼神中全是欣赏:“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想看你是否真的不一样,事实上,你确实如我期望的那般,你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
“桑黛,你或许真是这场天命的转机,你是四界最后的希望。”
桑黛没应声,这责任实在太大了,她也担不起。
翎音反手,一个木盒出现在她的掌心。
桑黛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是天级木系灵根。
“师父……”
翎音扔过去,动作随意到仿佛里面装的不是天级灵根,而是一个普通的小物件。
桑黛急忙接住。
“此物被浮幽投入焚天境,是我专门去找回来的,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在等你。”
翎音的面上没有了笑意,只有平静,“桑黛,你师父的灵根被砍成了几段,幕后人交给浮幽和寂苍的只有一段,至于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也不知。”
她仰头看了眼空旷的赤沙泉,这里的厉鬼太多,只有厉鬼哭嚎声伴随着她度过这么多年。
有厉鬼从林间冒出来想要来咬桑黛,被翎音的鬼气镇压,渡劫境鬼修的威压太过强大。
她怅然道:“在这里待了六千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桑黛握紧了手上的木盒:“前辈……”
翎音转身,慢慢走远。
“桑姑娘,天道不让我走,我离不开这里,但或许,我可以等到你来接我。”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桑黛却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前辈,若我查清楚一切,你可以出来吗?浮幽他……他很想你出来……”
翎音没有回头,慢慢隐入黑暗。
当最后一抹白影被鬼气吞噬之时,她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等你来接我。”
桑黛大声道:“前辈,你等着我!”
可这次翎音没有应声。
桑黛默了一会儿,目光移到手中的木盒上。
即使隔着一层器物,木系灵根那种温和醇厚的气息也格外清楚,她与应衡师徒七年,怎会察觉不出这是应衡的气息?
桑黛的手在抖,搭在旋钮上,却怎么都不敢打开。
身旁的人狐狸不知何时化为了人身,修长的手握在她的手背上,用了一些力道,牵着她一起拧开了暗扣。
木盒被缓缓打开。
便是柳离雪也凑上前来。
一个很朴素的盒子,放置灵根的人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是天级灵根,用了一个桑黛摸着甚至有些粗糙的盒子去盛放它。
那一根骨头晶莹剔透,只有一根小拇指般大小,但周身散发着莹莹光亮。
“只是一小段……”柳离雪喃喃:“应衡的灵根被分成了……三段吗?”
看起来应该是三段,灵根总共也不长。
桑黛完全说不出话。
她看着盒子里的灵根,满脑子都是应衡的脸。
那张温和清俊的面容,教她练剑之时总是笑盈盈的,抓到她偷懒也只会戳戳她的脑门,帮她一起躲避桑闻洲和施夫人每日的检查功课。
他的灵根被抽了,那他的人呢?
搭在手背上的手握紧了她,桑黛回神。
宿玄的眸子沉沉看她:“桑黛,会找到他的,没死就能找到。”
柳离雪也安抚:“是啊桑姑娘,他没有死,甚至灵根也还有活性,找齐灵根后可以请翎音前辈帮忙为应衡仙君融合灵根,一切都会变好的。”
桑黛深呼吸,忍住鼻尖的酸涩,嘴角牵出笑意:“嗯,好。”
应衡还没死,这对她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
桑黛收起木盒,将它小心安放至乾坤袋中。
“我们回妖界吧,该回家了。”
“好,回家。”
三人消失在焚天境,这里又只剩下厉鬼哭嚎声。
两道暗色身影显露在焚天境中,同为鬼修,厉鬼们对他毫无兴趣,漠视而过。
“城主,见到翎音姑娘了,该回了。”
浮幽负手而立,望着翎音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幽深的鬼气。
可她住在这里。
他看了许久,一旁的下属不敢说话,只能安静陪着他。
一直到很久后,浮幽低声开口。
“我以为是她自己不愿出去的……”
下属自然听到了方才的话,也看到了翎音在山头上险些被雷劈到的时候。
他们其实都看明白了,不是翎音不愿出,是有人在威胁她。
浮幽扬起下颌,望着昏暗的苍穹,神色阴冷淡漠,身上的鬼气越发幽深,化神境鬼修的杀意凛然又冷冽。
一旁的下属心下叹息。
看来这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已经有三位背叛了天道。
桑黛,宿玄,浮幽。
***
不过才离开了妖界半个月,桑黛却觉得好似过了半年一般。
再次看到妖界后,心下竟然觉得有些亲切。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畅快淋漓地泡了个澡,翠芍帮她上了些药,其实伤得不重,都是渡劫必须过的坎儿,但某只狐狸很担心。
桑黛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后,她才觉得身体的疲乏缓解了些。
刚起身开门,便瞧见一人抬起的手,似乎正要敲门。
桑黛与宿玄对视。
“宿玄?”
他换了身衣服,又换回了自己高调奢侈的华服,一头银发仅用木簪半挽,那簪子太过素气,与他的衣服格格不入。
但打扮得倒是格外好看,他本就长得好看,稍微收拾一下便格外俊美。
宿玄恍若无事收回手,淡声道:“今日是中秋。”
桑黛:“……昂,我知道啊。”
宿玄拧眉,又道:“今日是中秋。”
桑黛:“……我知道啊。”
宿玄气得要炸毛了。
【今天是中秋中秋中秋啊!妖界有晚宴,你快说想去看看啊!快说想和本尊一起过中秋!本尊衣服都换好了!!】
桑黛终于笑了,眼尾上扬,唇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他今日穿得这般好看。
桑黛挑眉,佯装恍然大悟:“啊,今天是中秋啊,你看我这个脑子才反应过来。”
宿玄冷哼一声。
桑黛眨眨眼,问:“妖王大人,我想去妖界看看,听说中秋之时妖界会举行很盛大的晚宴,仙界没有这般规矩,你可否带我去看看?”
宿玄的尾巴尖尖都要粉透了。
唇角抑制不住上扬,但还是端着高冷:“妖界对俘虏一向宽容,可不像你们仙界,本尊今日无事,陪你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黛黛!!和黛黛一起过中秋了!!!】
桑黛越笑声音越大。
宿玄转过身,将乾坤袋中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桑黛:“拿着。”
桑黛接过:“什么啊?”
宿玄冷声:“随手买的衣服。”
桑黛:“随手买的啊?”
“不然呢,难道还花重金给你定做个?桑大小姐又不是本尊的妖后,本尊只会给自己的夫人买衣服。”
桑黛看着手上的蓬莱霓裳陷入了沉默。
宿玄已经转过身了:“快去换,盒子里有珠钗,让翠芍给你簪上。”
某位剑修只会梳简单的发髻,那些精致的发髻大多都是翠芍盘的。
翠芍跟着ῳ*Ɩ 桑黛进去。
宿玄站在院中,望着满园的桂花树,忽然便笑了。
他的眉眼间都是笑意,消融了所有的冰霜。
剑修出来后,某只狐狸彻底成了不值钱的模样。
蓬莱的霓裳十年一匹,他特意去买的,花了万颗灵石,或许旁人都觉得不值,但当这身霓裳穿在心心念念的人身上,蓝色的华服轻盈,裙摆一层一层却不显臃肿,一片片薄纱堆叠在一起,走动间仿佛能荡开花。
翠芍很喜欢打扮某位剑修,因为知道尊主对桑姑娘的喜欢,今日特意给桑黛盘了格外复杂的发髻,簪了许多宿玄专门打的发饰。
她还为剑修点了妆,额上画了精致的花钿,薄粉敷面,淡扫峨眉,漂亮到夺目。
桑黛本就容貌出众,天级灵根觉醒者无论哪方面都是极受天道宠爱的。
可桑黛第一次在宿玄的面前带妆,有些不适应,瞧见宿玄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安。
她摸了摸额上的花钿,殷红的唇轻启:“宿玄,很奇怪吗?”
翠芍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家尊主。
不是他之前嘱咐过,桑黛在妖殿之时,要尽心服侍桑黛,吃的用的穿的尽可向他说,一切都给最好的?
她又看了眼桑姑娘,很漂亮啊,清冷的剑修美的像是九天仙女,翠芍看得都有些痴了。
那自家尊主这是——
翠芍转过头,正好瞧见宿玄额头上冒出的耳朵。
两个耳朵一点一点,似乎兴奋到极点。
翠芍:“……”
而桑黛的脑子里:
【黛黛!!!】
【本尊就知道这霓裳买的不亏,才十万灵石?不,这就让柳离雪再去补十万!!】
【下一次的霓裳也给本尊预订了,这也太好看了!!!这哪是什么人啊,这分明就是仙女!!】
桑黛:“……”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捂住嘴眉开眼笑。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本尊还给黛黛准备了礼物,黛黛一定会喜欢,今夜是和黛黛的第一个中秋!!】
原来还有礼物呢。
翠芍早已含笑退下,将这里留给宿玄和桑黛。
桑黛提裙走下台阶,来到他身前,仰头看他:“宿玄,我好看吗?”
某只狐狸垂眸看她,冷声:“……还行。”
长芒:“……”
要不要把自己那不值钱的笑收起来再说话。
而桑黛弯眸:“谢谢你送的衣服和首饰,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宿玄垂下的手攥紧,喉结艰难滚动,满脑子都是想抱抱她的冲动。
他哑着嗓子开口:“什么礼物?”
桑黛道:
“一个我觉得你会喜欢的礼物。”
度春秋(一)
礼物。
宿玄第一次收到桑黛的礼物, 是他的黛黛送的礼物。
他弯下腰,望着她的眼睛,与她对视道:“桑黛,你给的什么?”
桑黛拍了拍他的脑袋, 笑弯了眼睛:“保密, 但你一定喜欢。”
剑修的声音脆脆的, 眼中的笑意分外清晰,这么近的距离, 他可以看到她的黑眸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桑黛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宿玄恨不得吃了她。
太喜欢了。
【喜欢。】
【喜欢黛黛。】
【喜欢我的黛黛。】
桑黛轻叹, 顺手捏了捏宿玄头顶冒出的耳朵,然后飞快收回手。
“妖王大人现在可以带我去看晚宴了吗?”
宿玄直起身子, 慢悠悠道:“可以。”
实际脑袋上的两个毛茸茸的耳朵还竖立着, 看他这样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 毕竟注意力全在桑黛身上。
“走吧。”
妖王大人此次并未动用灵力瞬移, 而是带着桑黛走了出去。
妖殿很大, 其实桑黛并未完全逛完, 之前在妖界住的那一个月只是在主殿附近走走转转,那里也有花园和水榭亭台,她没必要去太远的地方。
这算是第一次真正知晓妖殿的全貌长什么模样。
很大,也很宽敞, 更加漂亮。
桑黛曾经以为妖殿是寸草不生, 毕竟仙界那边传言如此,妖王脾气不好, 喜欢杀人, 妖殿挂了很多骷髅头,妖界的妖都很畏惧宿玄。
可事实上完全不是如此。
妖殿没有骷髅头, 只有数不清的花花草草和水榭亭台。
而宿玄是脾气暴躁,但不会滥杀,他不是嗜杀之人,也没有仙界传闻的那般奇怪。
宿玄也很惜才,即使嘴上欠欠的,但会努力搜寻灵脉供妖修们修行,每年拿不少钱开设学宫帮助他们修炼,也不好战,自他即位以来从未主动开战过,在其余三界经常发生战乱之时,只有妖界是一方净土。
身为妖王,妖界的血妖塔明明都是历届妖殿执事看管,但因执事柳离雪不喜血妖塔,几乎每次血妖塔动荡都是宿玄亲自去平。
妖界的妖畏惧宿玄,只是单纯的畏惧强者,而他们比起畏惧,更加尊敬他,忠心于他。
如今桑黛想起来两月前在妖殿醒来的那天,因为翠芍那句话,宿玄喊了十三要处理翠芍,其实根本就没有想杀她,只是想把她带下去。
只是她当时也以为宿玄是个凶残的主。
“在想什么?”
察觉到身边的剑修在走神,某只狐狸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桑黛回神,侧首去看他。
妖王的侧脸挺拔,生了一副格外张扬俊美的脸,果真是九尾狐,当真是个狐狸精。
桑黛问:“宿玄,其实当时你没想杀翠芍是吗?”
宿玄一愣,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他的神情一僵,别扭找补:“本尊不过是想让十三将她拖下去而已,她又没做错事,缘何要杀她?”
桑黛的眸底浮现笑意。
宿玄道:“你觉得本尊性情便这般凶残?”
桑黛诚实开口:“仙界传的,更何况你之前经常找我打架,我总觉得你脾气不好。”
哪有脾气好的人三天两头去找她茬?
宿玄被她噎了一下:“我……”
桑黛听到他委委屈屈的心声:【我不是打架,是想你了想去看看,你老是以为我找茬,我去给你送个礼物你都觉得我居心不安。】
礼物。
桑黛想起来那次宿玄来送礼物了。
那是很多年前了,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送的是一条纱裙,可是那种颜色和款式的纱裙在仙界是求娶的意思,桑黛以为宿玄有意辱她,气得一剑划烂了那条纱裙。
当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太小,少年少女,彼时的桑黛怎么都不会相信宿玄喜欢她。
若非能够听到宿玄的心声,就算她被宿玄救了,也会信了他那套说辞——“只是拿你当个俘虏。”
某只狐狸实在不会追姑娘。
桑黛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宿玄道:“抱歉,我过去误会你太多。”
剑修被应衡教得很好,从小就很懂礼貌,道歉的时候很真诚,眼睛亮亮的,像是有小星星般。
宿玄垂眸看她,仰着头的剑修实在好看。
眼神交汇的时候,宿玄的心软成一汪春水,她只是站在那里都能掀动他的心动。
“……哼,你态度挺好,本尊原谅你了。”
可实际上,桑黛还听到了别的。
【黛黛,你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
桑黛眼睫弯弯,长叹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宿玄追上来,问:“为何叹气?”
桑黛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之前真的做错了不少事情。”
比如,眼瞎。
错信不该信的人,错对真正对她好的人。
宿玄:“桑大小姐倒是实诚。”
虽然声音是冷冷的,听起来像是在嘲笑,但桑黛知晓他从来不会对她有这种情绪。
宿玄一直很尊重她。
也很喜欢她。
一直走到妖殿大门,那里仍旧站了许多守卫。
妖殿的人基本都认识桑黛,当初妖王抱着浑身是血的桑黛冲进妖殿之时,惊慌失措的模样让妖殿的人记了许久,也将宿玄怀中的人记得清楚。
妖殿执事柳离雪在妖殿待了一整个月,妖王也亲自守了桑黛一月,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便是自家尊主心上放着的那个心肝宝贝。
毕竟妖王三天两头买些衣裙锦纱,花重金去打各式各样的首饰,还去拍卖会拍下许多藏品,但妖殿又没有女主人,他总是将那些东西放在偏殿,这些年攒了一屋子,每日都得有人去定期清理打扫,像是有钱烧的。
每年的发情期,妖王大人也总是自己往后山一缩便是一月,忍着发情期也不找个夫人,自成年后这么多次发情期,次次都是自己熬过去的。
历任妖王成年后便会娶妻,此后会与妖后诞下王族子嗣,尤其发情期之时,情.欲旺盛,熬是很难熬过去的,妖后和妖王会放下所有事务,单独在洞府中度过。
像宿玄这种一把年纪还单着,不仅没有小狐狸崽崽,连个夫人都没的,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不少被王族诟病,以为他有什么隐疾。
只有妖殿的人知道自家尊主实在冤枉,明明发情期之时被情.欲折磨到连人形都稳不住,甚至灵力四泄轰塌过一次妖殿,足以证明他有欲望,渴望情事。
但就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开荤,着实寡王一个。
再结合他那些奇怪的行为,于是乎所有人都猜出妖王有个喜欢的姑娘。
但是单相思,且没追到手,人家姑娘压根不理自家尊主,似乎还经常跟自家尊主打架。
而此刻见到妖王身边的那个姑娘,长得是真好看,妖王将人打扮的漂漂亮亮,两人站在一起,对眼睛观感极好。
而那姑娘头上的簪子……
门口的妖侍连忙弯身行礼:“见过尊主,尊主夫人。”
桑黛:“?”
宿玄:“嗯,起来吧。”
桑黛下意识要解释:“不是,你们误会了。”
可妖侍们抬起头,却望向了桑黛发髻上的主簪。
通体银色,在日光下似乎能发光,垂下的流苏叮当作响。
那是历届妖后才能戴的九缳簪,象征着妖后的身份,见到佩戴此簪的人,需以最高的礼仪对待,尽心竭力保护,不可怠慢。
妖侍们激动,自家寡了一百多年的尊主终于有夫人了!
妖侍们又弯下身恭敬行礼:“夫人安好!!有吩咐尽管招呼!”
宿玄唇角的笑就没压下去。
妖侍们瞧见,知晓这月的赏金有着落了。
这不仅是夫人,更是财神爷!
“夫人安好!”
桑黛:“……”
某只得到满足的狐狸已经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压根没有解释的觉悟。
桑黛勉强一笑,追上了宿玄。
她犹犹豫豫问:“宿玄,为何不解释一下?”
宿玄一脸理所当然:“误会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本尊一个个都要亲自解释一遍?”
桑黛:“……所以他们为何会误会?”
宿玄看她一眼。
桑黛坦然任由他看。
狐狸的目光在她的发髻上飞快游走一瞬,又落在了桑黛的脸上。
“或许你住在妖殿吧,妖殿只有妖王和妖后可以住。”
【因为九缳簪啊,那可是妖后才能戴的,整个妖界都得认识这根簪子,见者便如见妖王,这样黛黛在妖界可以随意走动,不会有人敢伤害黛黛,也会有不少人暗中保护黛黛,本尊安心。】
桑黛:“……”
她瞬间就觉得头上的簪子有些烫头皮了。
桑黛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垂下的流苏微微摇晃,刚好拨在发丝上。
她还未动手拨开,便闻到一股清淡的草木香,宿玄已经伸手替她将流苏拨正,又将那根簪子紧了紧。
桑黛小声:“这根簪子……”
宿玄一本正经:“路边随便买的,几十颗灵石,也不贵。”
桑黛:“……真的吗?”
宿玄冷笑:“不然呢,难不成给桑大小姐买个金子做的?”
【金子才配不上我的黛黛,俗里俗气的,我们黛黛就得戴明珠!戴宝石!戴上好的珠钗!穿几万灵石的衣服!】
桑黛扭头就走。
宿玄:“?”
他干什么了,她怎么生气了?
桑黛并未生气,事实上,她的脸红到可以清楚看见绯意。
头上的发饰,身上穿的霓裳,以及往来的妖投来的目光,那些都让桑黛有些不适应。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好过,格外的重视,因为重视,所以让整个妖界都予她最高的礼仪,生怕在吃穿用度上怠慢她,又生怕她受到委屈。
宿玄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桑黛还能看见他投下的阴影,刚好拢在她的脚下。
两人走在路上,她能听到远处城区的热闹。
妖界实在太安宁了,没有战乱,没有那么多邪祟,没有每日练不完的剑、除不完的邪祟。
宿玄是个很好的君主。
她也很喜欢妖界。
身后的人忽然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手腕,灼烫的掌心贴着她的腕间,桑黛骤然间回神。
“怎么了?”
“来这边,这边热闹。”
宿玄拽着她的手腕朝主城区走去。
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千盏明灯漂浮在护城河之上,星辰落月尽数倒映在河面。
“大小姐会做河灯吗?”
“河灯?”
“对。”宿玄回头看她,“仙界中秋如何过?”
桑黛抿唇,道:“我不太清楚,师父在时我们只是吃个饭,后来……我就没有再过过节日。”
无论什么节日,她不是在外面历练,就是在剑宗后山练剑。
宿玄下颌紧绷,沉沉看她一眼,眼底情绪复杂。
他转头,牵着桑黛朝里走去:“你们仙界当真无趣,中秋可不是这般过法。”
“妖界的中秋会赏桂、挂灯笼、放河灯、观潮、燃烟花,总之比你们仙界好玩多了。”
桑黛不好意思笑笑:“确实是,你要带我去玩吗?”
“才不是带你去玩,只是本尊想看看,恰好带你出来了而已。”
桑黛早就习惯了他这幅口是心非的模样。
她附和道:“是是是,那我陪你去玩?”
“嗯,也可。”
那还真是委屈他了。
桑黛捂着嘴笑。
来往的妖几乎都能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是自家妖王,那头银色的长发以及身上的华服,象征着妖王的身份。
而妖王牵着的女子,身上穿的衣服走动间有流光闪烁,一看便价值不菲。
头上的簪子……
看来他们妖界要有妖后了。
妖族们暗自笑,也没有朝两人行礼,这是宿玄的规矩,平民若在妖殿外见到他,可不必行礼。
宿玄不喜欢走一路被人喊一路。
桑黛最终被宿玄牵到了一处街摊,摊边围了不少人,但瞧见妖王来了后,还是默契地为妖王让了一条路。
宿玄半蹲下身,银发垂下一缕在身前,他捏起摊边摆的藤条,似乎正在挑选东西。
桑黛站着等他,尴尬面对周围含笑的眼神。
太明显了,因为妖王和“妖后”在这里,他们身边瞬时间围了许多人。
桑黛从未受到过这么多注视。
她扯了扯宿玄的衣摆,小声问:“我们要在这里做河灯吗?”
宿玄回头看她一眼,“那不然呢?”
桑黛:“……可以买回去,在妖殿编的。”
宿玄终于瞧见某只剑修红透的脸,再结合周围围了一群妖,兴致勃勃看着自家剑修,总算明白她别扭在何处。
心下有些想笑,他挑眉道:“怎么了,我们妖界子民看得你不舒服了?”
桑黛急忙摇头:“没有没有,他们很好。”
身边的妖族们:“!”
夫人夸他们好!
妖族们:“妖后也好!!”
桑黛:“…………”
“夫人真漂亮,像个仙女一样,皮肤好白。”
宿玄点头。
“这霓裳穿在夫人身上简直绝了,做衣服的人真是好眼光。”
宿玄又点头。
“尊主与夫人真般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定长长久久。”
宿玄激动点头。
桑黛的脑海:
【这么会说话?赏!本尊大赏特赏!!】
【会说多说!本尊都有赏!】
【赶紧夸啊!我的黛黛就是最好的!】
群妖与妖王对视。
妖族们:明白了!!!
“夫人真是太美了!””美?你有没有点文化,一个单独的‘美’怎么可以用来形容我们夫人,太过敷衍了,这简直是绝代佳人仙姿玉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生丽质啊!”
“仙女,这一定是仙女!我说为什么天上没有仙女,原来在我们妖界啊!”
“今日我的眼睛得到了净化,这是上天对妖界的馈赠,让我的灵魂得到洗礼和升华!”
做灯笼的摊主急忙将竹条分给那些妖族,道:“庆祝妖后来了我们妖界,今日大家都做河灯,共同为我们的妖后祈福!”
“好!!!”
摊主捧着一箩筐的灵石要幸福哭了。
周围围了数不清的妖,各个手中都抱着个藤条编河灯。
桑黛:“……宿玄,你要不解释——”
宿玄淡淡收回眼:“本尊嗓子不舒服,想来是在焚天境被鬼气侵袭了。”
桑黛:“……”
还得是他。
她蹲在宿玄身边,看某只狐狸选了个韧性好的藤条,搬了个小板凳坐下,修长的手熟练处理着那根藤条。
摊主为桑黛搬了个凳子:“夫人坐。”
桑黛:“……多谢。”
桑黛不会这种东西,从来没有放过这些,但周围的妖们好像都会,手上动作利落。
不仅是他们,宿玄也会。
她看着那根深色的藤条在宿玄的手上弯出各种形状,被他熟练固定,取出花纸剪裁出合适的形状,黏贴在上面后,又干净利落画上花纹。
是株桂花树。
桑黛问:“为何是桂花。”
宿玄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她,随后又继续处理着手上的河灯。
他应了一声:“随手画的。”
“……好吧。”
桑黛捧着下颌看他的动作,一个栩栩如生的河灯很快便在他的手上做好。
而那些妖族们还在继续做灯,似乎在比谁做的多。
桑黛已经看到那个摊主拿着玉牌在跟谁说话:“东西再拿来点,不不不,把后院的东西全部给我搬过来。”
“太多了?多什么多,今夜绝对能卖完!”
“让你拿你就拿!”
桑黛叹息。
宿玄将河灯递到她的面前,问:“可看会了?”
桑黛勉强点头:“应该?”
宿玄将藤条递给她:“试试。”
桑黛回忆着宿玄方才的动作,小心将藤条弯成合适的角度,拿着胶动作生涩地粘好,因为第一次尝试动作不熟练,米胶弄到手上,惹得宿玄一阵笑。
她的侧脸滚烫,没有看他。
桑黛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专心,很快就投入状态,即使编得歪歪扭扭,但态度倒是端正又认真,侧脸安宁,一旁的狐狸目不转睛盯着看。
在别人已经做好几个河灯,桑黛的第一个河灯才终于成型。
她拿起画笔,却又犹豫。
宿玄问:“想画什么?”
桑黛:“……我不太会丹青。”
宿玄挑眉:“大小姐平时在剑宗干什么?”
“练剑,除邪。”
宿玄的唇角一抿,脸上的笑也淡了些。
一旁的摊主察觉到冷淡的气氛,急忙上前找补:“夫人可以想想自己平日见过什么,灵兽啊,绿植啊,这些都可以。”
桑黛想了会儿,忽然抬眸盯着宿玄看。
宿玄:“想好画什么了?”
桑黛点头:“嗯。”
她低下头,安静又耐心,小心拿着画笔在河灯上勾勒形状。
宿玄很喜欢剑修这幅模样,干什么都很专心,她无论在待人还是做事方面,都格外真诚又温柔。
他撑着侧脸看桑黛,周围的妖族低声笑。
枯木逢春,当真是一发不可收拾,眼睛都快长在夫人身上了。
桑黛终于画好了她手上的河灯,兴冲冲举到宿玄面前:“你看看怎么样?”
宿玄垂眸看去。
沉默。
他神色复杂:“这是……”
桑黛道:“九尾狐啊,我画的你。”
宿玄看着那既不像狗,也不像老虎豹子,更不像什么九尾狐的四不像产品陷入了沉默。
摊主微笑着探头来看。
又来一个沉默的。
桑黛握紧了河灯的提手,小心问:“要不我再画一个吧?”
宿玄一把抢过:“你不是没学过丹青吗?怎么画的还挺有神。”
桑黛星星眼:“真的吗?”
“真的。”
宿玄看了眼那摊主。
摊主:“神,夫人的画作简直是传神了!这是新手吗?不,这简直就是画神转世,我学了这些年的丹青竟不如夫人随手一画,挂出去定是能卖上十万颗灵石!!!”
宿玄咬牙给他传音:太浮夸了,收敛点!
摊主:“……夫人其实画的真的很不错。”
桑黛也听明白了,这是宿玄和摊主在合伙哄她,实际上她这幅画确实不太好看。
她不觉得伤心,只觉得想笑,眼睛弯弯当真笑了起来。
妖族们:“夫人太好看了!!!”
妖界鲜少有这般气质清冷出尘的妖修,妖族肆意爽朗,不如仙界规矩多,大多妖族都很开朗,很少见到腼腆又容易害羞的人。
见到桑黛后,不仅因为她是妖后,更是因为她身上那种很温和的气息,让人看了就喜欢。
桑黛捂住嘴,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眸弯成月牙。
宿玄的心跳很快,抱着的河灯仿佛烫了起来。
【怎么这么好看……像个小仙女。】
桑黛收起手,笑着问:“宿玄,我们放河灯吧。”
这是她第一次放河灯。
宿玄喉口干涩,只觉得移不开眼,在桑黛等了会儿,才艰难别过头,淡淡应了声:“嗯。”
他拿起桑黛的那盏河灯:“既是画的本尊,那本尊便要这个了,你拿本尊那个。”
剑修爽快点头:“好呀。”
宿玄唇角的笑根本收不住,却还是端着声音道:“河灯是用来许愿的,写下你的愿望,河神会实现的。”
桑黛拿起河灯点头:“好。”
她站起身,沉思片刻,写下一行字。
很专注,也很用心。
宿玄勾唇轻笑,也执起一根笔,安静在桑黛做的河灯上写下字。
周围一时安静,妖族们将自己做好的河灯写下愿望,与自己的妖王和妖后一起放入妖界的护城河。
千盏河灯同时飘向远方,灯火氤氲,若天宫星盘。
护城河的尽头,打捞河灯的人捡起一盏盏河灯。
上面的字还未晕染。
“希望夫人平平安安。”
“希望夫人喜欢妖界,生活顺遂。”
“希望夫人与尊主白头偕老,一起治理妖界,妖界繁荣昌盛。”
千盏明灯,几乎每盏明灯上都写了“夫人”两字。
打捞河灯的人自言自语:“尊主娶妻了吗?哪里来的夫人呢?”
直到最后被收起的两盏河灯。
放在一起对比实在过于鲜明,一盏河灯画了精致的桂花树,另一盏则画的……
那人努力辨认那是个什么东西,最终沉默。
想来造河灯的人丹青学的不怎么样。
但这两盏河灯上的字迹倒是格外好看,一盏秀丽端正,一盏遒劲有力。
两盏河灯,似乎也是在为人祈福。
“希望宿玄活下去,长长久久活下去。”
“希望黛黛日日都笑,寿元长久,仙途坦荡。”
***
夜已深厚,桑黛走在最前面。
而宿玄则跟在她身后,问:“你要去哪里?”
桑黛回头冲他一笑:“去拿给你的礼物。”
宿玄:!!!
【终于要到本尊了吗?可是本尊还没送礼物呢!】
桑黛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说完转身就跑,裙摆荡出一朵朵浪花。
宿玄没有动,安静站在那里等着桑黛回来。
活了这些年了,第一次对一件事情有了期待。
他在期待桑黛的礼物。
重点不是礼物,而是桑黛的礼物。
可过了一会儿,剑修空手跑了回来。
宿玄:“?”
他不可置信道:“本尊的礼物呢?”
【黛黛!我的礼物呢!!】
桑黛被吵得捂了捂耳朵,拽着他往一旁的城墙边跑。
“等会儿等会儿。”
妖界主城的城墙很高,足有百丈高,桑黛与宿玄瞬移到上面,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大半个妖界。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她取出两个垫子坐下,递给宿玄一个:“坐。”
剑修忙忙碌碌的,从乾坤袋中取出小桌和吃食,还有小壶酒。
宿玄看得想笑,但也颇为听话在她身边坐下,还顺手将她摆出来的东西归好。
“所以本尊的礼物呢?”
桑黛嗔了他一眼:“你不要急嘛。”
宿玄无形的尾巴一僵。
【……在撒娇?】
桑黛:“……”
【黛黛在撒娇?好好听!刚刚应该拿出留音石录下来!】
桑黛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剥了个橘子。
她的双腿悬空在城墙上,夜风吹拂两人的发丝,青丝与银发相互纠缠,珠钗上的流苏被拨的叮当作响。
她的小脸微微仰起,仰头安静看月。
宿玄看了会儿剑修,最终笑着收回视线仰头望月。
中秋的月亮很圆,也很近,近到他们坐在城墙上,似乎身后就能触摸到月亮。
一直到圆月旁最后一丝雾霭散去,桑黛忽然开口:“宿玄,你不要眨眼。”
宿玄:“什么?”
桑黛手指苍穹:“你看。”
烟花在此刻冲天而去,在夜幕中爆开,五色火星坠落,拖长的烟尾蜿蜒出奇异的弧度,似骊珠倒挂,燃空更比昼明。
也不知买了多少烟花让人家去放,整个主城上方一道接着一道烟花冲天,绽开后点亮夜幕。
妖族们簇集在一起,仰头去看夜幕中绽开的烟花。
桑黛道:“我送你的礼物。”
宿玄的喉结上下滚动,下颌紧绷,握住酒杯的手一紧,侧首与她对视。
他的眼里情绪复杂,蕴着潮涌,比夜色浓郁。
两人对视许久。
宿玄嗓音喑哑,薄唇轻启:
“桑黛,你想起来了?”
话语中掩藏了多少情绪,兴许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明白。
而桑黛笑着道:“嗯,我想起来了。”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整整一月的时光,很久很久之前了。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只有他自己记得。
桑黛的眼底微微一红:“抱歉,我忘记了那一个月的事情。”
她牵起笑意,道:“可是宿玄,如今我都想起来了。”
解完毒后,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宿玄觉得自己的心彻底乱了,他做好了这辈子都会被她遗忘的准备,可没想到她真的想起来了。
他忽然扑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将桑黛扯向自己的身边,俯身凑近她,琉璃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距离近到低头便能亲上她。
他的声音沙哑又克制,几乎一字一句问:
“桑黛,告诉我,我是谁?”
度春秋(二)
他是谁?
若是以往桑黛只会有一个答案, 他是宿玄。
他是妖界的王,也是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她的死对头。
是宿玄。
可现在不一样了,当剑宗下的毒被翎音剜去, 桑黛吐出了那口黑血, 过去丢失的记忆尽数回归, 整整一月,在妖殿之前, 她和宿玄曾经在一起相处过三十天。
“桑黛,我是谁, 你告诉我?”
没有得到剑修的回答,宿玄再次问了一遍, 声音沉闷且急。
桑黛终于有了反应, 望着这张比起记忆中长开不少的脸。
她轻声道:“你是小狐狸。”
宿玄的眼眶顿时便红了。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
“有关系, 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生气了。”
“对不起, 宿玄。”
宿玄别过头, 呼吸不稳,夜幕中的烟花还在放着,桑黛就坐在他的身边。
他还扣着她的手腕,手在抖, 身子也在抖, 月辉扫在银发之上,五彩缤纷的烟花也为其增添了一些光亮。
“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他的声音颤抖, 有无尽的委屈。
桑黛没有挣扎, 任由他紧紧攥住她的细腕。
她闭上眼,长叹一声。
“对不起, 宿玄。”
有多久了,整整一百二十年了。
她忘了他这么多年,只有宿玄一人记得他们曾经的约定,记得桑黛与他的相识。
桑黛十岁那年,应衡丢下她叛逃剑宗。
几年后,叛逃的应衡被“诛杀”在妖域。
世人都在拍桌叫好叛徒已除之时,只有桑黛躲在竹屋里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她收拾好一切,依旧是剑宗那个清冷高洁的大小姐。
桑黛以入世历练为由,实际下山后便独自前去妖域要替应衡收尸。
可应衡早已魂飞魄散,别说尸骸了,桑黛寻了整整半月,到最后只捡到了一块碎布。
上面残留着应衡的气息。
茫茫大雪之中,她拿着那块碎布,那场罕见的大雪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过的雪,她茫然仰头,任由雪花落在脸上。
那时的桑黛还未学会掩盖情绪,意识到应衡或许真的死了,她跪在地上,崩溃痛哭,哭声绝望似困兽,大雪落在身上,又飘进心间。
“师父……师父……”
大雪覆盖了她,从远处看像是一座冰雕。
桑黛哭了整整半天,到最后眼泪流干,只剩下身上厚重的雪和脸上的泪痕见证了她的绝望。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昏暗的苍穹下,宽阔无垠的妖域边境只有她一人。
腰间的传令玉牌在响,桑黛麻木接起。
“鼎ῳ*Ɩ 南城有邪祟,你在那附近吗?”
桑黛嗓音微哑:“离那里不远。”
“那去除邪吧。”
“嗯。”
甚至没有告诉她邪祟的境界,剑宗一贯对她放心,当时的桑黛甚至还未金丹,但跨境斩杀过金丹的魔修。
她收起布料,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彼时还不会瞬移,只能御剑。
“知雨。”
知雨剑横亘而出。
“走,去鼎南城。”
可知雨剑却并未动弹。
一贯听话的知雨剑伫立在原地嗡嗡作响,剑柄直指某个方向,桑黛顿时便拧了眉。
“你说这里有天级灵根觉醒者?”
知雨:“嗯,并且重伤似乎快死了。”
桑黛的心忽的便提了起来,天级灵根觉醒者整个四界只有七个,这都是各个门派尽力呵护教导的人,四界谁敢杀他们。
她拿出玉牌:“沈师兄,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沈辞玉那边回的很快:“你说。”
“鼎南城有邪祟,但我目前有事去不了,你可以替我去一趟吗?”
“好,我离那边不远,我现在就过去。”
“麻烦了,多谢。”
桑黛干脆利落挂断了玉牌,跳到知雨剑身之上:“知雨,走!”
知雨剑穿梭在鹅毛大雪之中,这里离空桑境太大,而空桑境近来的灵脉波动,导致妖域边界也受了影响,大雪已经下了十几天。
知雨剑最终停在一处洞穴附近,桑黛望着门口的禁制,柳眉紧紧拧起。
“你说,那位天级灵根觉醒者被关在里面?”
知雨:“对,并且,这里有……”
桑黛的脸彻底冷了:“这里有灵脉。”
洞穴里面,是庞大的灵脉波动,那是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灵脉,供四界修行。
因为是归墟灵脉衍生出的灵脉,所以一样亲昵天级灵根觉醒者,门口的禁制对桑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轻易便能进去。
在迈进禁制之后,那股天级灵根醇厚的气息便格外清楚,尽数往桑黛身边涌来。
“天级……火系灵根?”
天级火系灵根,是妖界皇子,宿玄。
桑黛茫然无措,灵根像是在自救一般,来到桑黛的身后催着她往前走,缓缓进入妖界的灵脉之境。
归墟灵脉衍生出的灵脉不如归墟灵脉庞大,但数千根灵脉交织在一起,金光璀璨,宛若流星。
灵脉供养了妖界数千万子民修行,像是条暗河一般流淌过整个妖界。
但桑黛却觉得浑身发寒。
她看向那交织成巨树的灵脉前。
一人被吊着跪在地上,宽大的锁链从他的肩胛骨穿过,打通他的手腕,而他的身上血迹斑斑,被划开了无数道伤口,每一个细小的伤口中都有几根金线连同他身后的灵脉,殷红的血液顺着金线涌向他身后的灵脉。
像是寄生在他的身上。
他垂着头,身形修长,上半身没有穿衣服,银白的长发披散下来挡住肌肉线条流畅的身体,可从身形来看,也不像是个成年人,那是个少年。
桑黛喘着气,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唤醒了那低垂着头生死不知的少年。
他缓缓抬起头,像是许久没有动过,动作僵硬,一动便牵起锁链摇晃,更多的血坠落,又被从灵脉中探出的金线吸收。
一双琉璃色的眼眸,眼底毫无情绪,冷漠又肃杀,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淡淡启唇:“天级灵根觉醒者,还是雷系灵根,你是剑宗桑黛。”
认出她的身份不难,桑黛也可以认出来他。
“妖界皇子……宿玄?”
长时间的囚禁和无时无刻的折磨让宿玄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皇子,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银发上也沾了血水,白色的裤子早已被留下的血染红,他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
无数根金线在吸食他的血液,反哺给身后的灵脉,供微微衰弱的灵脉吸收,借以让整个妖界的修士们可以继续走上修行之路。
宿玄冷嗤:“劝你尽早滚,妖界的人每日都会来,你还未结丹吧,十二殿的那群狗最喜欢你这种又弱但又灵根充沛的修士了。”
桑黛的剑轰然落地。
她看明白了。
归墟灵脉被毁,修真界由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灵脉都在渐渐衰弱,妖界十二殿长老喜战,这些年妖界兵力损失太多,灵脉也几近枯竭,偏偏妖界还未寻新的灵脉,这样下去迟早会彻底枯竭。
而天级灵根觉醒者的灵根是归墟赐予的,血肉……竟然有强大的生命力,可以激活供养妖界的灵脉。
妖界在用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血肉供给妖界灵脉,让妖界灵脉不至于枯竭,永远都有生命力。
妖修们修行的灵力,来自于宿玄的血肉。
桑黛与他对视,看到了他眼里灰败又冷漠的情绪。
明明与她一样,是个只有十几岁的人。
知雨在识海中告诉她:“他快死了,身上的血已经快被吸干了,起码被关了两年。”
两年,刚好是归墟灵脉被毁的时间。
桑黛几乎是扑上前的,一剑斩断了所有从宿玄身上穿过的金线。
那两根锁链是玄铁所做,但在天下第一名剑知雨的剑光下应声而碎。
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宿玄颓然向前栽去,桑黛跪在地上接住了他,少年的下颌重重砸在她的肩膀处,牵动浑身的伤,疼得闷哼了一声。
即使是个少年郎,但九尾狐一族自小身高便出众,他比她高上许多,也沉重很多,桑黛几乎是用了蛮力才扛住的他。
宿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闻着少女身上的清香,恶狠狠道:“放开我,滚开!”
桑黛咬牙扛起他:“天级灵根混成你这样,也是难见,待在这里你会死的。”
“要你管?”
“你甘心吗?”
少年沉默。
桑黛侧过头,剑修的眼睛通红,明显看出来是哭过很久。
她的神情清冷,道:“你甘心吗,明明是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明明可以成为四界大能,却被关在这里,他们划开你的身体,用你的血肉供那些妖修们修行,又带着这些妖修去征战,妖界死伤惨重,而你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一生都在被利用。”
“宿玄,你甘心吗?你是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是归墟给于这世间的恩赐,没有人有资格这么对待你。”
他甘心吗?
他不甘心。
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只有一根根金线吸食他的血液,只有一次次的利刃划开身体,那些人唾骂他,洗脑他,告诉他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就该为了四界牺牲。
可她说,他是恩赐。
宿玄没有挣扎,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少女一次次试图扛起他,可又碍于他浑身的伤无法下手。
一直到很久后,宿玄忽然开口:“带着我逃走,你会被妖界追杀。”
桑黛的身上都是他的血,冷眼看他:“那不是还有其他三界吗,不行我就带你去仙界,我们仙界可不会拿修士去献祭。”
彼时的她最信任仙界。
宿玄垂下眼,沉默了许久,在桑黛又一次试图扛起他而失败后,主动缩小了身体,成为一只幼崽大小般的九尾狐。
桑黛承诺:“我会带你离开的。”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衣服,将九尾狐包在衣服中,抱着幼小的狐狸御剑狂奔。
血水不断从宿玄的身体中涌出,染红了她的衣服,宿玄想,这么漂亮的衣服被他给弄脏了,若有机会,他会补偿给她。
宿玄不喜欢欠别人的。
在宿玄被救走不久后,前来探查的十二殿人发现了,十二殿长老惊慌又震怒,派兵追杀他们。
宿玄漠然道:“把我放下来,我会自己逃,你回仙界吧。”
桑黛咬牙看向怀里的九尾狐:“我说这只小狐狸,你能不能闭嘴,你不知道你张嘴就在吐血吗?”
宿玄被噎了一下。
可桑黛的面容依旧淡定,又换了件新衣服将他抱起。
宿玄别扭道:“不用新衣服,你的衣服都脏了。”
桑黛一边朝仙界跑,一边道:“我是没钱,也不至于连件衣服都买不起。”
他们不敢走大道,桑黛只能带着他绕弯跑山路,不断留下错误的迹象来误导十二殿长老。
桑黛太聪明了,她留下的错标让十二殿那群长老跑了好几次空,也给他们争取了很多时间。
彼时的他们都未结丹,没办法瞬移,还必须绕路,原先只有十天便能到的仙界,却要用上更长的时间。
剑修对小狐狸很好,给他最好的丹药,每日为他擦拭血迹,从始至终都没有丢下过小狐狸。
宿玄很多次都说:“把我放下来,你自己可以走。”
桑黛总是凶凶道:“请你闭嘴,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朋友。
桑黛一直这样说。
小狐狸是剑修的第一个朋友。
最初的桑黛抱着小狐狸跑,后来小狐狸的伤慢慢自愈,成为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郎。
光裸的上半身线条流畅,披散的银发如绸,被剑修养了小半个月,连发丝都光亮许多,伤口大多都已结痂,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自愈能力也异于常人。
桑黛红着脸将自己的衣服丢给他:“你,你穿上——”
宿玄气笑了,逼近她几步:“我穿上你的?你觉得我哪里能穿上?”
桑黛别过头,耳根都是红的,察觉他的靠近下意识推他:“我给你买衣服去!”
少女的掌心贴在少年的胸膛处,刚好按在他的心口上,能明显感觉到他灼热的体温和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
两人都愣了。
桑黛:“我不是故意的!”
她骤然收回手,打开窗子竟然直接从三楼跳了出去。
“桑黛!”
宿玄吓得魂都要没了,急忙扒在窗子口看,却瞧见那抹身影已经隐入人群跑远,跟个兔子一样撒腿就跑。
没事,没事就好。
他松了口气,被冷风一吹,这才察觉到自己心口处紊乱的心跳,以及——
头顶上冒出来的两个银色耳朵。
小狐狸想,剑修可真是……
可爱。
剑修给小狐狸买了少年人穿的衣服,小狐狸摇身一变成了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银发用发带束成马尾,俊美张扬的样貌不容忽视。
真好看啊。
桑黛一口气灌了一壶水,而宿玄似乎没察觉到剑修的害羞,在她身边坐下。
小狐狸别别扭扭道:“妖界的人还未追来这里,如今我的灵力恢复许多,可以与你一起作战,你……你可以放心休息,以后我来守夜。”
剑修将自己塞进被窝里,闷闷回应:“若有异动,你要叫醒我。”
小狐狸喝了口水应下:“嗯。”
剑修默了会儿,又道:“晚安,小狐狸。”
小狐狸:“……晚安。”
少年看了眼榻上凸起的锦被,在许久后,忽然低头勾唇。
声音很轻:
“桑黛。”
晚安。
清晨后,剑修和小狐狸又踏上了逃亡的路。
去仙界的路实在太远太远,小狐狸便化身成为大狐狸,将剑修驼在背上。
“你可睡觉,我来带你回家。”
桑黛抱紧了他的尾巴,安心道:“好,那你累了喊醒我,我御剑带你。”
“好。”
事实上,宿玄从未喊醒过桑黛,无论是夜晚守夜,还是白日赶路。
回家的路太长了,但庆幸的是,妖界的人始终未曾追来。
他们并未觉得奇怪,只以为自己甩开了追兵,因此感到庆幸。
当时的他们都太小了,不懂何为心机,不懂何为——
守株待兔。
剑修与小狐狸相伴一路,彼此生涩又细心地照顾对方。
第三十天,他们终于踏进了仙界的地界。
桑黛望着远处高耸的山,雾气皑皑,激动到几乎落泪。
“你快看,那是天阙山,是剑宗的地界,我是剑宗大小姐,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护住你!”
“仙盟很明事理,你并未参与妖界与仙界的战争,还是天级灵根觉醒者,献祭灵脉一事天下不容,他们也一定会护着你的。”
“等你入了剑宗,我们就可以一起除邪,我希望这世间再也没有战乱,你们妖界也不会再跟我们仙界作战了。”
一切都很美好
在那一个月里,宿玄听她说了无数次仙盟有多么公正,剑宗的师兄师姐们对她有多好。
他也信任仙界。
桑黛牵着他的手来到了山脚下的客栈,将他安顿好道:“剑宗有护山阵法,你以妖身难入,你等我回去向爹娘禀告,一月后是中秋,那时候我们一起去过中秋好吗?”
宿玄抱胸看着神采飞扬的剑修,唇角的笑也压不住,道:“我们妖界中秋会放烟花,一起去看烟花?”
桑黛笑着点头:“好!”
她转身离开,将要跨出客栈大门之时,少年喊住了她。
剑修回眸,眉目清丽。
少年的心跳很快,冲她柔声道:“黛黛,我等你。”
他喊她,黛黛。
桑黛含笑回应:“小狐狸,我会来接你回家的。”
小狐狸坐在窗栏上,望着远处高耸巍峨的山,等啊等,等到月亮升空,等到夜晚到来。
等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年的唇角笑意牵起。
他觉得,自己等到了独属于他的仙女。
“黛黛,你来了——”
未说完的话被穿胸而过的长枪截断。
少年从窗户上跌落,单膝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的血窟窿剧烈咳嗽,猩红的眼望着朝他走来的十二殿长老。
各个都是元婴境。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你拿什么斗?”
他战至浑身经脉寸断,连喘息的力气都没,剑修为他买的衣服被鲜血染红,少年被扛走的时候挣扎看向窗外的高山。
山上住着他的剑修。
“黛黛……”
在又一次被关进地穴之时,锁链再次从他的身体中穿过,金线吸食他的血肉反哺给妖界的灵脉,浑浑噩噩的那一年,他想着,桑黛若是回到客栈会不会发现他不见了,会不会傻到独闯妖界来救他?
他觉得桑黛会这样做,他一边不想她来,一边又渴望再见她一面。
等啊等,一年过去了。
没有等到自己的剑修。
等来的是妖界要抽去他的灵根,献祭给归墟仙境的消息。
在执刀的人朝他走来之时,一年来一直低着头没有动作的人忽然抬眸,眸底尽是杀意。
他想,他不能死。
即使要死,他也要爬出去,再见她最后一次。
他还没和她一起看烟花,还没将损坏的衣裙赔给她。
还没跟她回家。
可他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剑修同样经历了绝望。
桑黛兴冲冲跑回山上,告诉爹娘这件事,可桑闻洲和施夫人端坐高台,一脸冷漠。
他们道:“妖界早已派人来了仙界,这是妖界的事情,剑宗勿要插手。”
“什么……”
桑黛惊恐意识到什么,拔剑便要往山下狂奔。
桑闻洲一掌劈向她的后心,桑黛跌倒在地,看着自己的爹娘端着碗药走过来。
“这一月你一直在外面,经脉毒素还未清,来人,为大小姐放血。”
利刃划开她的手腕,放了满满一碗血,桑黛浑身无力挣扎想要去救宿玄,可施夫人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将那碗剥离灵根的毒药灌了进去。
施夫人抱着喝完药意识糊涂的桑黛,侧脸贴着她的额头,轻声道:“黛黛,乖,这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修行,你是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是剑宗的骄傲。”
可桑黛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小狐狸,快跑。
剑宗给她下了软骨散,无法动弹的那半个月,她绝望又崩溃,可等来的只有施夫人端来的一碗药。
“黛黛,你近来神智糊涂,阿娘为你包了药,喝了它,喝了就没事了。”
那是让她忘记宿玄的毒。
忘忧草,彼时世间只剩下那一株,剑宗花重金买了回来,给她下了毒,随后长老们搜了她的魂,将识海中属于宿玄的记忆尽数清除,让她忘记了那一月的事情。
桑黛被灌了那碗毒药,昏睡了整整半月。
再次醒来的那天,是中秋佳节。
阿娘告诉她,她前一段时间被厉鬼夺了舍,忘记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桑黛信以为真。
只是穿好衣服,望着窗外的圆月之时,又觉得茫然。
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她,她走出竹屋,无意识往外走。
来看望她的沈辞玉惊骇,瞧见她失了神智已经站在了山顶边的模样,以为厉鬼又夺了舍,吓得急忙拦住她。
“桑黛?”
桑黛无意识抬眸:“沈师兄?”
沈辞玉松了口气,问:“你要去做什么?”
桑黛站在山顶,望着山下的雾气,眨了眨眼。
“我……我要去做什么?”
桑黛呢喃道:
“我要去……见一个人,看烟花。”
“见谁?”
“……不知。”
在她遗忘的那一百二十年,只有宿玄自己记得这件事。
只有他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剑宗,而是在妖界。
他当上妖王后兴冲冲带着精心准备的衣裙来到了剑宗,可剑修忘记了他,以为他在辱她,一剑划烂了他送的裙衫。
彼时的剑修冷脸执剑,对无措的少年道:
“天阙山境内,妖邪禁行。”
她都忘了。
转眼间,一百二十年。
桑黛捂住眼睛,无声哭泣。
剑修就连哭的时候也很安静。
烟花还在放着,她买下了整个主城的烟花,为他放了一场迟到了百年的烟火。
眼泪顺着下颌落下,她哑着嗓子道:“宿玄,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回剑宗的。”
她被剑宗蒙蔽,她以为剑宗会与她站在一处。
却没想到,她对于剑宗的价值,与彼时的宿玄对于妖界一般。
只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只有被利用的价值。
宿玄闭上眼,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回身,将桑黛拥入怀中:“你不需要道歉,桑黛,你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
他不知道桑黛经历了这些,他以为,桑黛只是忘了他。
却未曾想到,他的剑修也曾拼了命想来救他。
“我活下来了,我没有死,我当上了妖王,杀了十二殿长老,再未与仙界开战过,桑黛,当年你希望的那些事情,我都做到了。”
桑黛希望,宿玄活下去。
桑黛希望,妖界不要再与仙界开战,百姓们能够生活安宁。
宿玄都做到了。
外面的烟花还在燃着,城墙下的妖修们瞧见了城墙上的两人。
“这是……尊主为夫人放的烟花吗?”
“什么啊,我刚才看到夫人跑前跑后买了许多铺子的烟花,让他们在乌云散去之时放出来。”
“夫人为尊主放的?”
“当然啦!”
妖修们双手捧成喇叭状:
“夫人好美!烟花好漂亮!”
“尊主要好好对待夫人!夫人是妖界最美的女修!”
“我喜欢夫人!!”
“我也喜欢夫人!!”
“我也超级喜欢夫人!!”
桑黛在宿玄的怀中闷声笑了起来,眼泪蹭在他的衣衫上,她不好意思用衣袖擦了擦。
“抱歉,脏了你的衣服。”
某只狐狸快速别过头,将眼角的泪花擦去,“你赔我。”
桑黛失笑,哄着他道:“好,我赔你。”
宿玄站起身,朝桑黛伸出手:“陪我去做件事,便当成你赔我的衣服了。”
桑黛仰头,问:“什么事情?”
宿玄淡声道:“现在不说,这便是你的赔礼了。”
可与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对视,桑黛听到了最真实的想法。
【送黛黛的礼物,迟到了百年的礼物。】
在她送了他迟到百年的烟花之时,他也将自己藏了百年的礼物赠予她。
桑黛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宿玄将她拉起来。
“桑黛,跟我走吗?”
“好,跟你走。”
宿玄送她的礼物,她很期待。
度春秋(三)
桑黛一路上在想, 宿玄会给她什么礼物呢?
是同样精美的服饰,还是昂贵的珠钗,又或者是其他的珍品,某只狐狸送她的礼物似乎一贯都是这些东西。
可宿玄却带着她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站在高耸的山顶之上, 下面是一座城池, 围墙外有强大的结界, 能看出来是宿玄的灵力布下的。
今夜是中秋,城池上方不断有烟花绽放, 整座城灯火通明。
“……宿玄,这是什么?”
宿玄道:“瑶山郡。”
“什么?”
宿玄回头看了她一眼, 道:“你曾经说,希望四界无战。”
【所以本尊送你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
桑黛喉口微微干哑, 垂眸去看山脚下的城镇。
这座城在妖界的最深处, 是保护最严密的地方, 桑黛感受到了许多不同的气息, 人族、妖族、魔族和鬼修。
他走在前面, 带着桑黛往山下走。
“大多都是逃来的, 仙界与魔界经常开战,冥界又因为灵脉全部集中在白刃里,导致其他地方的鬼修为了修行起了不少内斗,很多人没了地方去, 在妖界边缘时常游走, 本尊看着心烦索性把他们都弄来了这里。”
他说着心烦,可桑黛望向瑶山郡外面的结界, 又觉得宿玄说的不对。
他分明是在保护他们。
某只狐狸太过死鸭子嘴硬, 实际上心肠软得不得了。
桑黛跟着他一路下山,听宿玄为她介绍瑶山郡。
到了城门口, 守卫朝他们行礼。
“尊主,夫人。”
看来不仅是主城的人,整个妖界都认识她头上的九缳簪。
宿玄应了声,没有否认,带着桑黛走了进去。
瑶山郡不小,相反,很大很宽敞,她刚进去便瞧见了几层高的阁楼伫立。
桑黛问:“这座城有多大?”
宿玄道:“瑶山郡后方也是妖界疆土。”
意思就是,人太多了就把围墙打了往后再扩扩。
桑黛沉默了,好朴实又好有用的做法。
一路上认识宿玄的人不少,他这人太过张扬,衣服和头发都格外引人注目,偏生身边还跟了个长的格外好看的剑修,身上的气质清冷又温和,与臭着脸的宿玄站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
瑶山郡的人其实都知晓这地方是宿玄默认让他们居住的,他没有管别的,没有太多的规矩,唯一的规矩便是进来不能杀人,因此这里安排了妖兵驻守。
宿玄提供给他们住的地方,实际上他本人很少来这里,大多时候来只是为了加强结界,结界加固完转身就走,一句也不多废话。
这让瑶山郡本来胆战心惊,以为妖王会不会对他们有图谋的人也渐渐安下心了。
瑶山郡建立已经九十年,边界在逐渐扩大,住户也越来越多,这里很安静,没有杀戮,没有战乱。
不至于所有人都相处和善,毕竟人魔妖鬼生活习性不同,例如人族喜欢阳光,而鬼修不能见日光,魔修脾气容易暴躁,因此所有人和和睦睦相处也着实不太现实,所以瑶山郡中分派倒是清楚明晰。
东西南北四个地方,住了不同的人。
但从来没有起过争斗和战乱。
桑黛跟在他身后,问:“你要我来陪你做什么?”
“做点事。”
“什么事?”
“见几个人。”
一刻钟后,桑黛总算明白宿玄的意思是什么了。
他带着她来了城郊,此时是深夜,烟花一阵接着一阵,偌大的小院里笑声清脆。
宿玄推门进去,蹲在院中带孩子们编灯笼的女修抬眸。
“……尊主?”
虽然喊着尊主,却是个人修。
“嗯。”
桑黛完全愣了,不可置信看着满院的孩子。
最大的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与当年的她和宿玄一般大小,而小的甚至还在襁褓之中。
“宿玄?”
“进来吧。”
兴许是宿玄总是冷着脸,不笑的时候其实有点凶,加之九尾狐身形高大,在一众孩子面前太过威严,原先还笑声清脆的院里顿时安静如鸡。
负责看管的女修起身,朝宿玄行礼:“尊主。”
宿玄只来过两次,还是之前妖界大寒,他来布了御寒的法阵,此后只有每月的灵石和吃食定期由人送来,他本人是不常出现的,因此今夜忽然前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桑黛正好与一个孩子对视,那是个小魔修,身上的魔气还不算浓重,一双血红的眼睛安静看着她。
桑黛从来没有被魔修用这种眼光盯过,过去遇见的魔修大多都想杀她,可这只小魔修兴许是在这里长大的,身上没有那种杀气,只有如千万孩童一般的澄澈。
她朝他温和一笑,小魔修的脸一红,抱着女修的腰躲在了她的身后,但一只眼睛悄悄探出来,似乎在偷瞄她。
“这是负责照顾孩子的华盈。”宿玄淡声向桑黛解释,又对着华盈道:“今夜中秋,我来带个人陪他们过中秋。”
华盈一愣,看向桑黛。
“这是……夫人?”
桑黛:“……呃,这个……”
“见过夫人!”
华盈行礼,声音响亮。
有孩子玩心重,也学着一起弯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脆生生道:“见过夫人!”
桑黛的脸颊滚烫,勉强解释:“别,别行礼了,我不是你们的——”
宿玄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上前从那位女修的怀里抱过襁褓中的孩童,直接递给了桑黛。
“抱。”
桑黛:“……”
华盈:“……”
襁褓中的孩子睁开小眼,对上一双冷淡的琉璃色眼眸。
片刻的寂静后,爆发响亮的哭声。
桑黛像是端着个火药,急匆匆问:“她怎么哭了!”
宿玄似乎也很茫然,手忙脚乱招呼华盈:“还愣着干什么,快哄她啊!”
华盈眼角抽搐,上前来接过孩子,熟练抱着轻拍,不过一会儿便将人重新哄好。
桑黛不好意思道:“抱歉,是我没抱好她。”
剑修实在太有礼貌,与华盈对视一眼,后者将目光看向了宿玄。
华盈嘀嘀咕咕:“夫人,其实不是你弄哭的……”
桑黛:“啊……是吗?”
宿玄:“……”
他咬牙切齿,“小白眼狼,白养了。”
桑黛只觉得好笑。
她在华盈的指导下接过那个孩子,这次她没有哭,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咬着手指看她,手上都是自己的口水。
宿玄没有过去,兴许是怕再次吓到那孩子,他自顾自往院子角落找了个地方坐下。
有胆大的孩子看他,宿玄一手敲着石桌,一边问:“怎么,本尊长得好看吗?”
一个孩子诚实点头:“好看。”
宿玄笑出声,嗔怒瞪了眼远处的剑修,低声道:“叫你们觉得好看算什么,让她觉得好看才算真本事。”
可剑修一来就被吸引了目光,抱着孩子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唇角含笑逗着怀里的婴孩,与一旁的华盈聊的不亦乐乎,将某只狐狸遗忘的一干二净。
宿玄不觉得生气,相反,心底软乎乎的。
他笑了声,朝一旁的孩子们招了招手。
“过来,带你们编灯笼。”
与柳离雪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个上山摘果下河摸鱼的主,连带着宿玄也学会了很多东西,编灯笼、做花灯、织草蚂蚱几乎都会,藤条在莹白的手中熟练绕过,一个精美的灯笼很快做成。
一片惊呼声。
有孩子问:“哇,尊主做的灯笼好大,为什么藤条没有折啊?”
宿玄微扬下颌,傲娇道:“秘诀,勉强教你一下。”
桑黛听到动静回头去看。
角落的石桌旁围了一群孩子,一身宽大黑袍的青年端坐在旁边,桌子上摆了许多藤条,他垂下眼安静又熟练将藤条弯曲固定。
一贯冷淡的人如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但周身的气息温和,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都平易许多。
他的身边围了一群孩子,小孩子不懂什么叫距离,也不知晓尊主这个身份代表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人带他们玩,就如同这些女修一样是专门照顾他们的。
有人扒着宿玄的胳膊探头去看,有人趴在他的腿上将脑袋伸进宿玄的怀中看,总之从桑黛这个角度,宿玄像是被一群孩子被包围了般。
若换成旁人,宿玄早将人一脚踹出妖界,让人飞个几天都飞不回来。
但他此刻神情安宁,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任由那些孩子或趴在他身上,或围在他周围。
怀里的婴孩举起小手,将口水蹭在桑黛的脸上,她顿时回神。
一旁的华盈连忙道歉:“抱歉夫人,这孩子太小了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便要接过孩子。
桑黛笑着躲过,将婴孩往怀里托了托:“没事的,她还太小。”
可余光却又看向了远处的人。
她其实很少在宿玄身上见到这种温柔的情绪,不是温柔的心声,是一个温柔的人。
华盈道:“尊主其实很少来这里,也不常来瑶山郡,但每月的灵石和物资总是定期送来,只多不少,这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外面的妖兵们捡回来的,也有自己跑来妖界边境流浪被尊主送过来的,夫人你怀中的孩子,是两月前仙魔战争的时候,妖族去清理战场之时捡到的,彼时就剩一口气了。”
两月前,是魔界与仙界开战那次,桑黛也出战了。
很明显,这孩子的亲ῳ*Ɩ 生父母应当都战死了,否则她不会单独出现在战场上。
桑黛垂眸,看着怀里还在吐口水的孩子。
华盈笑着道:“我也没想到,我一个仙界的人,最后来了妖界照看这些孩子。”
她伸出手摸了摸襁褓中的孩子,对桑黛道:“可是我的夫君战死了,我的孩子也胎死腹中,那时的我疯疯癫癫,是尊主问我,愿意来这里照顾这些孩子吗?”
桑黛看向她。
华盈红了眼,道:“我来了,一来便是九十年,许多孩子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但每月都会回来带这些小孩子们玩,帮我做些事情,我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我是很多人的阿娘。”
她抬起头,落了一滴泪:“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份活计,尊主每月给我发很高的俸禄,似乎是担心我走了就没人照顾这些孩子,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我也不会走的。”
“这么多年了,只有妖界没有打过仗,只有在这里,我和他们才能活下去。”
华盈俯身,亲了亲襁褓中昏昏欲睡的孩子。
桑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知道宿玄是个很好的君主,也知道他即位以来从未开过战,但却不知晓,宿玄在妖界开了座城,用来收留一些根本不是妖族的百姓。
宿玄不仅是个好的君主,其实也是个很好的妖。
猝不及防间,她与宿玄对视。
她抱着孩子,而他身边围了一群孩子。
夜幕中的烟花一阵接着一阵,院子里的笑声清脆如银铃。
【本尊送你的礼物,黛黛。】
少女时期的她厌恶战乱,因为她要出战,她没有自己的时间,她的身体很累。
长大成人的她厌恶战乱,因为她见了太多死亡,失去了太多伙伴,她的心很累。
所以宿玄送她的,是桑黛少时最想要的礼物,时至今日,已经长大成人的她依旧初心如旧。
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死亡、安宁又安心的世界。
她不用不断练剑、频繁出战,也不会再因为作战失去伙伴、亲人。
桑黛弯起眼,对宿玄展露笑容。
华盈道:“夫人,我们都想好好活着。”
桑黛笑着点头:“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与这些孩子们玩了小半夜,当中秋彻底过去,后半夜之时,孩子们睡下,桑黛和宿玄走出小院。
他们并肩走在小路上,已经后半夜了,除了守夜的侍卫,街上的人比起前半夜少了许多。
桑黛忽然道:“宿玄,我很喜欢。”
宿玄回首,长身玉立负手看她。
桑黛又道:“我很喜欢。”
宿玄反问:“喜欢什么?”
“喜欢妖界。”
“那仙界呢?”
“唔,仙界可不如妖界这般安宁,没有一个如你一般好的君主。”
某只狐狸的笑根本藏不住:“是吗?”
桑黛走近他,道:“宿玄,我喜欢的是你治理出来的妖界,没有战乱,没有死亡,没有勾心斗角与家破人亡,所以,未来的路,我会和你一起走,四界绝对不会灭亡,就算我死——”
宿玄捂住她的嘴,温暖的掌心贴着她的唇瓣,将她的话堵回去。
她闻到他身上清淡的草木香,很好闻的气息,似乎从很早时候宿玄的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桑黛,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剑修只露出一双眼睛,懵懂乖巧地看着他。
宿玄喉结滚动,眼睫轻颤,将堵住她唇瓣的手收回,在脸上捏了一把。
剑修的脸上没什么肉,但皮肤很滑很白,宿玄不敢用劲。
他收回手,道:“你不会死,归墟也不会覆灭,四界会好好的,你想去查的事情也尽可去查,妖界在你身后,你不是孤立无援。”
【所以黛黛,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
桑黛眼眶一酸,可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大:“宿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宿玄冷声:“是挺傻。”
【傻乎乎的,还眼瞎。】
桑黛又笑了,道:“唔,我指的是另一方面。”
她道:“如今我的清白已经证明,我是天级灵根觉醒者,我可以安静在妖界过一辈子,不去管归墟灵脉,不去管这四界,不去管我师父的事情,只要躲着归墟走,这样我就可以安全过一辈子,远离一切。”
“但我偏要去查归墟灵脉被毁一事,偏要为我师父证清白,即使知道了翎音前辈口中的天命,我还是要跟归墟扯上关系,很可能真的走到翎音前辈口中的境地,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傻?”
宿玄沉沉盯着她,将剑修微红的眼睛尽数收入眼底。
夜风将剑修的乌发吹乱,带动珠钗垂下的流苏摇晃。
他忽然抬手,替剑修捋开遮住面容的头发。
“桑黛,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很顽强的,你可以独当一面,也可以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本尊认识的桑黛只会朝前走,永远不会后退。”
桑黛是尚未结丹之时便敢带着同样没有结丹的宿玄,冒着被妖界追杀的风险也要拼死一试争取自由的人。
桑黛是敢独自一人以半碎的金丹生抗万杀阵,毫无防护与准备的情况下,拖着刚解毒的身体硬刚大乘雷劫的人。
桑黛在宿玄的眼里一直都很勇敢,也很坚韧。
宿玄喜欢这样的桑黛。
所有人都会喜欢桑黛。
“世人多愚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或许你我也分不清,不走到最后,谁知道自己走的路对错与否?”
宿玄将歪扭的珠钗拔出,又替她重新簪上,神情平静:“所以,你只管走你自己的路,你择的道永远不会错。”
即使知道翎音口中的天命,宿玄也从未劝过桑黛放弃这一切事情,安静与他在妖界过一辈子。
因为桑黛不会这样做,桑黛永远不会停下。
他想她活着,但若是她选择了一条死路,他也不会去拦她。
“桑黛,走你自己的路。”
【无论仙途还是黄泉,我都会陪你一起。】
桑黛忽然低下头,捂住眼睛揉了揉。
剑修的声音很轻:“啊,风太大了,有些迷眼了。”
宿玄一急,低下头便要去看她的眼睛:“严重吗,我给你吹吹?”
桑黛抬起眼,眼里还有水光闪烁,眼眶周围很红。
“不严重,我已经把灰尘揉出来了。”
【黛黛……】
桑黛深吸口气,重新挂上笑,问:“宿玄,我还想看妖界,我们今晚不睡觉吧。”
宿玄直起身子,垂眸问:“不困?”
“我们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很顽强的。”
她在学他刚才的话。
宿玄忽然笑出了声:“那你这么顽强,不如跟我去做点别的事情?”
他俯下身,凑近她,两人几乎鼻尖相抵。
桑黛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草木香,夜风将他的银发吹拂而起,一缕扫在桑黛的脸上,很滑又很凉。
她与他的眼睛对视。
【想亲。】
桑黛握紧了拳:“我……”
宿玄突然笑了,戳了戳她的鼻尖:“笨蛋。”
面前的人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发蓬松流畅的九尾狐。
他缩小了些身体,但依旧比桑黛要高上许多。
九尾狐居高临下看她,道:“上来。”
桑黛笑盈盈点头:“好!”
九尾狐微微俯身,剑修利落跳到他的背上。
他转身,飞快跃上一旁的山壁,高大的九尾狐身体却格外轻盈矫健,在山壁上迅速奔跑。
桑黛抱着他的脖子,揉了揉毛茸茸的耳朵。
九尾狐的速度太快,冷风如刃一般切割在脸上,桑黛默默布下灵力防护罩为自己和宿玄隔绝冷风。
“桑黛,妖界便是这样。”
点点光亮如星罗棋盘,宽阔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妖界上方有强大的结界,九尾狐伫立在高山之巅,背上的剑修直起身子去看远处的妖界。
“桑黛,你要去哪里?”
桑黛指着东南方向:“先去那里。”
“好。”
九尾狐又跃下山峰,奔跑在林间,妖修们瞧见一抹银色的影子快速跑过,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便已经寻不到踪迹。
桑黛将脸贴在他蓬松的毛发间,夜风太冷,宿玄加大了周围的业火。
长芒变大化为披风,披在剑修的身上。
她觉得很暖和。
“宿玄,谢谢你。”
声音很低很低,她以为宿玄听不见。
可九尾狐动作一顿,只是微微停滞一瞬,随后继续朝目的地跑去。
桑黛指哪里,宿玄便去哪里。
上古神兽的真体可瞬移千里,他的速度快,一夜几乎带着桑黛看了大半个妖界。
一直到天蒙蒙亮,九尾狐放慢了速度,行走在林间。
妖殿就在远处,再往前走走便能回家了。
宿玄停下来,狐首侧过身看了眼搭在他脖颈处的桑黛。
剑修已经睡着了。
九尾狐的身影消失,黑袍青年背着沉睡的剑修,将她的脑袋往自己的颈窝处推了推,侧脸贴着剑修的侧脸,他忽然想笑。
“还顽强呢。”
还未看完整个妖界便累得睡着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宿玄却安稳背着剑修朝妖殿走去。
门口的侍卫要行礼,他率先开口:“别吵她睡觉。”
妖侍们果断闭嘴。
一直将人放进了主殿,宿玄脱下她的鞋子和外袍,将剑修往被窝里放去。
他看过很多次她睡着的模样,在妖殿养伤的那一个月,他也抱着她睡过很多次。
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一颗心安静得不行,他坐在床边,轻轻碰了碰剑修的侧脸。
剑修毫无动静。
宿玄勾起笑,牵起剑修的手。
“黛黛,应该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存在于世上。
他为她的诞生感到无比的幸福与欣喜。
宿玄俯身,轻轻亲了亲剑修的手背。
一触即离。
“黛黛,我只能再忍一段时间。”
所以,快些快些接受他吧。
他的发情期快要来了,一百三十三岁这年,能不能娶到夫人呢?
宿玄戳了戳她的额头,将她的鬓发拂开。
“真喜欢你啊。”
度春秋(四)
桑黛睡醒后, 已经过了正午。
她其实不需要怎么休息,但自从来了妖界之后,宿玄的作息太过规律,几乎到点就吃到点就睡, 以至于桑黛也跟着规律了许多。
偌大的主殿只剩下她自己, 宿玄应当是处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似乎每日都挺忙的。
桑黛望着宽阔的主殿有些恍惚,自从她来了之后都是在这里睡的, 也不知道宿玄他平时睡在哪里。
她揉了揉眉心,想着等宿玄回来一定要跟他商量一下, 再给她挪个地方住,这毕竟是他的主殿。
桑黛起身, 翠芍已经为她准备好新的衣服, 就放在枕头边。
她拿起衣服去看, 果然还是蓝色。
远天蓝、云水蓝、秋波蓝、蔚蓝、天蓝、酒蓝, 宿玄似乎为她做的衣服都是这种颜色, 不一样的款式却是统一的颜色, 他知道桑黛喜欢蓝色。
他这人倒是也挺专一,比如宿玄只穿黑袍,且都必须统一绣金纹,低调的颜色却做成高调的款式, 如他这个人一样收敛不了一点。
桑黛轻叹, 拿起衣服换上。
刚来妖界的时候穿的衣服腰身有些大,现在的衣服似乎都是改过尺码的, 穿着不大不小正好合身, 应当是宿玄特意吩咐过了。
桑黛出门的时候,翠芍刚好抱着个箱子过来。
瞧见剑修起身后, 她连忙将箱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朝桑黛走来,“夫人,您可需要用膳?”
桑黛:“……我真不是夫人。”
翠芍惊诧:“可是尊主都将九缳簪赠予您了,如今整个妖界都知道您是妖界的夫人,昨夜见过您的人也有很多。”
桑黛:“……”
她尴尬一笑,翠芍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了石椅之上。
“夫人,刚好您起身了,来试试尊主新送来的发簪,奴婢为您挽发,您先喝杯茶等候。”
桑黛:“啊?不用不用。”
翠芍不容她拒绝,已经利落将倒好的茶水递到她的手里,又将桌上的木箱打开,桑黛顿时被一阵光亮晃了眼。
目光落在木箱中琳琅满目的发饰上,桑黛望着里面摆放有序一看便价值不菲的首饰沉默。
翠芍瞧着很开心的样子,将桑黛随意挽起的发髻散开,重新为她挽发。
“夫人,主殿旁边便是偏殿,您或许从未过去那边,整个偏殿放的都是尊主这些年做的衣服和买的首饰,攒了好几十年呢,日日都有人料理。”
即使这些年宿玄从未送出去过,但还是喜欢买,盼望着有一天剑修可以住进妖殿,没想到真的将她带来了这里,这些东西终于可以用上。
桑黛抿唇,目光落在一旁的箱子上。
里面的东西收纳的很整齐,做工精美,桑黛毕竟是剑宗的大小姐,好东西也见过不少,知晓这些东西的昂贵。
她身上穿的衣服……是宿玄特意定做的吗?
一百多年前带着宿玄逃跑的时候,他说过很多次会赔她新的衣裙,因此他当上妖王来找她之时,送的衣服便是一件昂贵的裙衫。
其实是很漂亮的衣服,但是那时的桑黛忘记了一切,根本不认识宿玄,一个陌生人忽然赠她仙界用来求娶的衣裙,这个陌生人还是妖界新任的妖主,桑黛以为宿玄有意辱她。
那件衣服被桑黛一剑划烂,她至今仍记得宿玄的神情。
他很无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道歉,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种款式?
桑黛觉得奇怪,只冷着脸回了一句:“天阙山境内,妖邪禁行。”
她竟然将宿玄说成妖邪。
桑黛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起,神情有些怔然,一直到身后的声音唤回了她怔愣的神识。
“怎么了,不喜欢吗?”
清冽低沉的声音,明明没有情绪,但好像又带了旁的情绪,总之桑黛听出来了满满的柔意。
她刚要转过头去看,温暖的手扶住她的脸颊阻止她的动作。
“别动,挽发呢。”
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莫名带了嗔意。
桑黛觉得,某只狐狸其实挺喜欢撒娇的,尤其是他的心声。
她的唇角牵起,默不作声笑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穿梭在女子的乌发之中,撩起青丝熟练盘成精致繁琐的发髻,桑黛觉得有些奇怪。
“宿玄,你为何会挽女子的发髻?”
身后的狐狸冷声:“这不有手就行?”
桑黛:“我……”
她哑口无言。
好吧,唯一不会的只有她。
应衡在时会为她挽出漂亮的发髻,但是应衡走后桑黛被收进弟子堂,自己也没有学过那些,为了方便,经常是利落的马尾,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便是一根木簪。
桑黛平时也疏忽打扮自己,一颗心全放在自己的剑身上了,有点灵石也都喂给了知雨。
“要簪哪根簪子?”
宿玄忽然问。
“啊?”桑黛回神,望向一旁的箱子,看着满满一箱子的首饰有些头大,随意指了一个:“这个吧。”
宿玄替她簪上,又觉得单调,自顾自挑选了其他的。
桑黛被盘成了精致的发髻,簪上了某只狐狸特意准备的发饰,流苏和珠钗相互呼应,让本就好看的脸更加出彩夺目。
宿玄将她转过来,越看越满意,捏了捏她的脸。
“真漂亮。”
下意识开口说出的话。
远处的翠芍憋笑,桑黛的耳根一红,目光躲闪,宿玄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的神情僵硬,若无其事收回手,明明耳根连带着脖子都红得不行,欲盖弥彰解释:“本尊没有说你,说的头饰罢了。”
翠芍“噗嗤”笑出了声。
宿玄冷眼看去,她立马憋笑。
“抱歉尊主,奴婢鼻子痒打了个喷嚏。”
宿玄又收回眼看自家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剑修。
【真好看,我的黛黛就是四界最漂亮的女修。】
【珠钗也好看,绒花也好看,本尊眼光真好,让柳离雪去溢香阁再定一箱,都给我们黛黛簪上。】
【黛黛黛黛黛黛,亲一口!】
桑黛叹气,但还是担心宿玄多花太多钱,忍不住开口劝:“宿玄,我不需要太多首饰,不要破费了。”
某只狐狸嗤笑:“谁说给你买的,本尊喜欢而已。”
桑黛看着一箱子女子的首饰沉默。
她真诚问:“那我给你簪上?”
翠芍:“噗嗤。”
宿玄:“……”
他冷冷扫了眼翠芍:“你若是得了风寒一直喷嚏不断,那便去找柳离雪给你看看,他正好在妖殿。”
翠芍忍笑福身:“好的尊主,奴婢告退。”
这点眼力见她是有的!
碍事的走了,这里就只剩下某只狐狸和他的小剑修。
宿玄施施然坐下,将箱子合上,自顾自端起茶水喝了个干净,又问剑修:“刚醒吗,睡得还好吗?”
桑黛一脸复杂盯着宿玄的手。
宿玄:“……你看什么?”
他看了眼手上的杯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想喝茶自己不会倒啊?”
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手上动作却是熟练,端起茶取出茶杯给桑黛倒了一杯茶。
茶水被放在桑黛的桌上,宿玄道:“喝吧,还是热的呢。”
看来翠芍确实将自家剑修照顾的不错,宿玄点头表示满意,决定下去就让柳离雪赏她。
桑黛却张了张唇,似乎下定决心一般,指了指宿玄手里的茶盏,道:“宿玄,你拿的是我的杯子。”
宿玄:“……什么?”
“你手中的杯子,我的。”桑黛小声说:“我刚才喝了一半了。”
宿玄:“……”
他若无其事放下手中的茶盏:“哦,你的啊,本尊用了,怎么了,你这都不舍得?”
说的话格外正经,好像只是单纯用个杯子而已。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当着桑黛的面喝了干净,喝完还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本尊用了,怎么了?
桑黛觉得,妖王大人有时候真的很幼稚。
他不嫌弃,那她无话可说。
桑黛点头,抬手示意:“您喝,您随便喝。”
说罢,她端起宿玄倒的茶,有一下没一下轻抿,只是脸上依旧觉得有些热。
宿玄看得心软,只觉得她哪里都长在了心头上,好看得不得了。
桑黛只是随意一抬眼,刚好撞上他的视线。
【吃什么长大的,皮肤怎么这么白?】
桑黛:“……”
【头发又黑又亮,摸着跟绸缎一样,还香香的,黛黛用什么洗的,以后要给黛黛都备上。】
桑黛:“…………”
【眼睛大大的,睫毛弯弯长长的,鼻子又小又挺,嘴唇红红的,怎么一张脸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看,简直完美,黛黛黛黛亲一口。】
桑黛:“………………”
她握紧了杯子,开口打断:“宿玄,妖殿的事务你处理好了?”
宿玄一愣,心下那点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戛然而止,桑黛的耳朵边终于清净。
他坐直身体,轻抿口茶,“嗯”了声。
桑黛:“那你来看我?”
宿玄:“……路过。”
【那当然是来看你的啊,顺便说个事情而已,也不知道黛黛听到会是什么反应。】
桑黛挑眉,听他这个心声应该是要说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而且似乎还和她有关。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宿玄开口:“本尊有件事要和你说。”
桑黛点头:“你说。”
宿玄沉沉看她,放下手中的茶,态度明显严肃起来。
桑黛瞧见他这幅反应,原先轻快的心情也沉了些,两人都正经许多。
“第二段灵根找到了。”
桑黛只觉得耳朵一阵嗡嗡的,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般,第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宿玄又说了一遍:“第二段灵根,本尊派出去的人得到了消息,它的踪迹曾经出现在春秋楼,就在两月前,想来那人在拿到你师父的灵根后便将它碎成了三段投放到各个地方,目的便是为了引你出来,即使你未死在白刃里,还会有别的地方在等着你。”
桑黛:“……消息可真?”
“嗯,应该真。”
她的一切举动都映入宿玄的眼里,桑黛并未有别的情绪,起码面上依旧沉静,只有一点惊愕。
宿玄道:“桑黛,他一直不出现,躲在幕后操控着一切,但我们若是要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即使知道这是他布下的陷阱,依旧得往里跳,你需要尽快将知雨剑唤醒。”
桑黛茫然:“他如果要杀我,为何不直接来杀,而是引导我去一个又一个地方,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有别的目的。”
矛盾又诡异。
仙盟下追杀令一定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能瞒过仙盟、让浮幽和寂苍与他做交易的人,怎么会是等闲之辈,他明明可以直接来杀了她的。
要说畏惧宿玄和妖界的话,在白刃里之时桑黛不是没有落单过,他完全可以直接出手杀了她。
等到她如今都大乘境了,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能,即使本命剑断裂,用青梧剑也足够自保,除非那人是个渡劫境,否则根本杀不了她,他到底为何要拖这么长时间。
宿玄忽然开口:“以及,他为何要将灵根放在春秋楼附近,那地方方圆千里可都是荒漠。”
桑黛也想不明白。
宿玄又道:“你近些时日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就动身去春秋楼,春秋楼主前几日刚出关,迈入化神境,设宴款待以庆佳事,他人缘挺好的,想来去的人也不少。”
一提起春秋楼主,桑黛忽然想到什么。
“宿玄……”
“嗯。”
“那个,春秋楼主不是说过,他的楼只让有情人进吗?”
“对啊。”
“必须得是道侣。”
“本尊知道。”
“那我们……”
宿玄勾唇轻笑:“唔,你不是本尊的道侣吗?”
桑黛:“……”
桑黛沉默。
桑黛又开口:“你是妖王,他又不是认不出你,你娶没娶妻他不知晓吗?”
宿玄点头:“他知晓啊。”
桑黛无奈:“对啊,他知道你没娶——”
“如今四界都知道本尊有了夫人,本尊的夫人还给本尊放了一晚的烟花。”
桑黛:“……什么?”
宿玄勾唇轻笑:“你昨晚那场烟花实在太热烈了,我们妖界子民性情爽朗自是藏不住话,恐怕如今消息都传到了最远的仙界了,四界应当都知道本尊有了个夫人。”
“本尊的夫人很疼本尊,给本尊放了一晚的烟花,我们感情很好,本尊也好爱她啊。”
桑夫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过敏感,宿玄的话分明就带了调侃的意味,眼底的戏谑浓重。最后那句话放轻语气,听着像是贴着她的耳朵倒灌进去一般。
宿玄闷声笑了几下,站起身笑着道:“夫人,本尊还有事,晚上回来陪你。”
某人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身。
桑夫人:“……你又有什么事?”
宿玄认真道:“大事。”
他大步走回来,捏了捏桑黛的脸,意犹未尽收回手。
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果断又干脆。
桑夫人:“…………”
她摸了摸侧脸,烫得像个火炉。
桑黛长呼口气,只觉得脸上的热意一直在蔓延,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浑身燥热。
她端起茶一口喝了好几杯,终于觉得那股热意稍微压下去些。
翠芍拿过来的箱子还放在桌子上,面前放了一杯水,那是方才宿玄喝过的杯子。
她也喝过。
桑黛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他还说晚上回来陪她,明知道有故意逗她的意思,但桑黛还是觉得有些……
羞赧。
桑黛闭了闭眼,将一壶水喝完,还是觉得心烦意乱,索性起身朝后山走去。
知雨剑灵如今被长芒保护着,随着桑黛步入大乘越来越强大后,剑灵似乎也多了些活力,光亮比之前更加强大。
桑黛很有可能唤醒它,她必须唤醒它。
她来到后山竹林里打坐,这里有一根宿玄专门放置的灵脉,用来供给妖殿的结界,灵力充沛,很适合修炼。
桑黛闭上眼,努力让自己静下心,在识海中找到知雨的剑灵。
断剑悬浮在虚空,灵力缠绕在剑身上面。
她找到了知雨的剑灵,一点点用与知雨的契约之力试图唤醒它,即使只是一点。
长芒悬浮在周围为她护法。
周围一时寂静,唯有剑修端坐在巨石上,身前一柄断剑,周身缠绕着浅蓝色的缚绫,气息安宁又温和。
***
夜幕降临,繁星点了满天。
翠芍拿着托盘正要下去端膳食,刚好瞧见从后山回来的桑黛。
“夫人。”
桑黛:“……叫我桑姑娘吧。”
翠芍下意识应:“好的夫人。”
桑黛:“……没事了,你去端膳食吧。”
她坐在院中,望向主殿旁的水房,里面还燃着灯,能隐约听到水声,应当是有人在沐浴。
能在主殿沐浴的,除了她只有宿玄了。
他白日说的晚上回来陪她……还真的回来了,不是在逗她?
桑黛的脸又一阵燥。
屋内却传来声音:“翠芍,将本尊的衣服拿过来,搁置在屏风外,你不必进。”
桑黛:“……”
她看了眼外面,翠芍的身影还未出现。
不是端个膳吗,为何还未回来?
一直没得到回应,里面的狐狸不耐烦了:“翠芍。”
桑黛咬牙,反正他都说了不必进,放在屏风外面就行。
她放下剑起身,小心推开水房的门。
宿玄这人过惯了奢侈日子,仅仅只是一个沐浴的水房也宽敞辽阔,一面厚重巨大的屏风将水房分成两部分,外面是换衣的地方,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汤池,桑黛曾经泡过许多次。
水房中热气缭绕,桑黛刚一进来,脸便被熏得热乎乎。
屏风后的狐狸听到动静,并未睁眼,淡声道:“放在屏风外便可,你不必进来。”
可进来的人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将衣服放在了屏风外,沉默的样子让宿玄眉头一皱。
这连个声都不应一下?
他发那么高的俸禄是干什么的?
宿玄回头,瞧见了屏风下摆隐约露出的裙摆。
裙摆拖曳在地,一层又一层轻纱堆叠,绣了精致的花纹。
那是他亲自找人定做的,桑黛的每件衣服他都记得。
宿玄挑眉,看来翠芍没叫来,叫来了他的小心肝。
瞧见某只剑修将衣服放下后转身便要溜,宿玄心下笑她真窝囊,可嘴上却开口留人。
“站住。”
桑黛仿佛被捏住了后脖颈,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哦,本尊不想动,你帮本尊把衣服拿过来吧。”
桑黛:“!”
她记得之前宿玄沐浴从来不让外人进的,放衣服都只让放到屏风后面,不允许任何人在他沐浴的时候越过屏风。
某只狐狸对隐私看得极为重要,便是寝殿都只能在固定的时间进来打扫,没有他传唤不得擅进。
那他今日这是……
“翠芍?你不想干了?”
桑黛握拳,咬牙。
她低低“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来是谁。
宿玄瞧见她这幅窝囊样子更想笑了,偏偏还懒洋洋逗弄着剑修。
“过来。”
桑黛抱起衣服,后退着慢慢往屏风后面退。
她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宿玄趴在汤池边,单手撑着下颌,脸上的笑根本藏不住。
连个头都不回,窝囊成什么样子了。
“衣服呢,本尊怎么摸不到?”
桑黛慢慢后退,闭着眼不敢回头看,生怕看到什么别的东西,一步一步往后挪。
宿玄看她越退越近,喉结微微滚动,眼底那点子慵懒渐渐消失。
桑黛估摸着到了地方,小心蹲下身触摸着汤池旁边的小桌,她在这里沐浴过许多次,记得这个位置是有个小桌的。
可闭着眼的桑黛并不知道,那张小桌方才就被某只狐狸推开了。
宿玄看着她胡乱摸来摸去的手,脸上的笑彻底没了,只剩下最为原始的渴望。
对她的渴望。
他向前一步,桑黛的手如愿触碰上了他的脸。
桑黛:“!”
掌心下的触感柔软又温暖,还带了水珠,桑黛反应很快,意识到什么后急忙收回手,起身便要跑。
手腕被人攥住,宿玄只需要轻轻用力便抓住了心心念念的人,本意只是想留住她,却不料汤池边湿滑,桑黛脚底一滑,身子后仰往水池跌去。
“宿玄!”
情急之下喊出来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桑黛并ῳ*Ɩ 未被呛到,还未来得及感受泉水,便已经被人掐着胳膊肘抱了起来。
他像是提小孩一样把她托起来,将人放在汤池边坐着。
桑黛大口大口喘气,衣服被热水浸湿贴在身上。
脸上的水被宿玄擦去,他的掌心中有薄茧,即使没有用力,桑黛的脸上还是有些红意。
但细看,那些红更像是因为别的。
“小笨蛋。”宿玄轻声道,瞧见她脸上的水后,却又话锋一转问:“呛到了没?”
桑黛下意识摇头:“没……没有。”
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的银发披散在身后,有几缕挡在身前,发根还在往下滴水,长睫上挂了细细密密的水珠,明明面无表情,可眼神恨不得要吃了她一样。
他长得很高,即使她坐在汤池边,宿玄站在汤池中也难以跟她视线齐平,隐隐比她高上一些。
裙衫沾了水,他自觉分开她的双腿挤进她的腿间,箍着人的后腰把她往他的身前拖了拖,这个角度像极了桑黛的腿盘在他的腰上。
桑黛的脸要烫掉皮了,呼吸急促,眼神不敢看他:“我真不是故意的,翠芍不在,我只是来给你送个衣服!”
她后退着想要跑,但宿玄只需要一掌就能攥住她的腰,桑黛的腿被卡在他的腰身两侧,便是连起身的动作都难。
“跑什么,来都来了不多留会儿,本尊便那般吓人?”
留什么留啊!
桑黛根本不敢看他,侧过头紧紧闭眼:“我……我重新给你拿衣服,你先放开!”
宿玄把人往怀里抱了抱,声音含笑,瞧见她的样子就想逗她:
“本尊不想放,桑大小姐能不能有点事业心,既然要去春秋楼假扮夫妻,自然是要提前练习一下。”
桑黛:“什么?练习什么啊,你先放开我。”
“夫妻啊。”宿玄凑近,笑着贴近她的耳朵:“夫妻夫妻,一起吃饭,一起出行,一起睡觉,一起……洗个鸳鸯浴啊。”
他轻轻啄了啄桑黛红透的耳根,动作轻到几乎察觉不到。
但桑黛还是感觉到了,一张脸顿时爆红:“宿玄!”
耳根上落下的吻让她像是被扎了一下,心跳剧烈,骤然间睁开眼。
泉水热气腾腾看不见腰身以下,但腰身以上,宽阔的胸膛,线条清晰流畅的腹肌尽数可见。
桑黛又闭上了眼:“宿玄,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桑大小姐这话说的,你沐浴穿衣服啊?”
“你——那你穿上啊!”
“可是你将本尊的衣服落进了汤池中,都湿了该怎么穿?”
桑黛又睁开了眼,狠狠拍了他一下:“还不是怨你!”
宿玄的肩头顿时便红了一片。
他捂住肩膀皱眉,嗔道:“嘶,疼,扯到旧伤了。”
桑黛顿时急了,主动凑近他去看:“我打到你的旧伤了吗,哪里疼我看看?”
她既然主动往怀里凑,某只狐狸自然照单全收,爪子如愿揽上桑黛的脊背将她往怀里按了按。
他们的距离近到低头就能亲上彼此。
桑黛可以清楚闻到宿玄身上的草木香。
宿玄喉结滚动,声音喑哑:“桑黛,你看我。”
她下意识抬眸,对上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这么近的距离,她可以看到他根根分明的长睫上挂着的水珠,瞳仁周围一圈圈隐含流光的纹路,倒映出她红透的小脸。
宿玄离她越来越近,问:“桑黛,我好看吗?”
桑黛喉口干涩,难以说话。
宿玄又问一遍:“我好看吗?”
他好看吗?
他当然好看。
九尾狐族相貌出众是四界出了名的,宿玄更是出挑,一张脸俊美逼人,轮廓完美到如精雕细刻,天道对他的偏爱也有目共睹。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位死对头很有姿色,以至于即使十几年不见,他的脸在她的记忆中依旧清楚。
“桑黛,回答我。”
“……好看。”
“那你喜欢这张脸吗?”
宿玄拉着她的手,触碰上他的脸颊,半强迫半诱哄般握着她的手,从眉峰开始往下摸索。
修挺的眉峰,鸦羽般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再往下,她的手触碰上他的唇,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喜欢的话,给你好不好?”
桑黛眨了眨眼,呼吸都在抖:“给……给我?”
宿玄拖着她的腰把她抱下了汤池,桑黛被他抵在水池边,身后是坚硬的青砖,身前是他滚烫的身躯。
“换种给法,只有你可以碰,想怎么碰都可以,好不好?”
“宿玄……”
“春秋楼需要夫妻才能进。”宿玄凑近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沙哑低沉:“不如,假戏成真,不做假夫妻。”
“……那做什么?”
“做真夫妻。”
桑黛无意识攥紧他的臂弯:“宿玄……”
宿玄的手指触碰上她的下唇,在唇瓣上轻碾辗转,盯着她的唇瓣,目光晦暗:
“黛黛,本尊的发情期快到了,今年本尊不想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