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金丝雀
郑雪吟跌坐在那一片黑暗中,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去而复返的贺兰珏取下她覆眼的红绫。
光明重新涌回那双眼。
那是一双比秋日湖泊还要澄澈的眼睛,哀愁与委屈覆满她的眼底。
贺兰珏愣了下,冷峻的神情有那么瞬间柔软了下来,约莫是郑雪吟的错觉,因为他又马上恢复了那副冷酷的表情。
“终于决定要哭给我看了吗?”微凉的指尖托起她的下巴。
郑雪吟这人有时候会犯倔,贺兰珏越是想看她哭,她越是哭不出来。
她转动着干涩的眼球,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实在满足不了他这个不同常人的癖好。
她不哭,贺兰珏也不强求。
贺兰珏这次回来,带来了莲子羹。
莲子是漱心台前湖中种的冰莲所结,新的一季莲花败落以后,莲子结的又多又饱满,熬制时放了点冰糖和银耳,打开碗盖,沁人心脾的甜香扑鼻而来。
郑雪吟翕动鼻尖,用自己的嗅觉舔舐着香气。
贺兰珏抱着郑雪吟在桌前坐下。
那张椅子宽敞得能容下两个人,尽管如此,郑雪吟缩在贺兰珏的怀中,后背抵着他结实温暖的胸膛,手脚还是局促得无处可放。
贺兰珏手臂环着郑雪吟,端起莲子羹,一勺一勺地往她口中喂着。
昏睡时还无所察觉,这一醒来,嗅到这样清甜的香气,腹中的饥饿感明显起来,郑雪吟迫不及待地张唇,将那莲子羹咽下。
喂了两碗后,郑雪吟摇摇头,说:“吃不下了。”
“再吃一碗。”贺兰珏的语气算得上温柔,但绝不是和她商量,因为他的声线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决然。
“真的吃不下了。”
“你吃得下。”贺兰珏又盛了一碗,舀起莲子羹,抵到他唇边。
郑雪吟:“……”
怎么这人去一趟归墟,回来就听不懂人话了?
有病吧。
还病得不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郑雪吟现在没了系统,还要仰仗着贺兰珏的心情而活,暂时不敢开罪他。
她不情不愿地张开唇。
又一碗下肚,肚子鼓鼓胀胀起来,打嗝的时候嘴里都是莲子清香。郑雪吟瘫坐在贺兰珏的怀里,生怕贺兰珏再逼她吃一碗,忙说:“这回是真吃不下了,再吃要吐了。”
吐你一身信不信?
三碗的确是郑雪吟的饭量,去找神器的路上,郑雪吟胃口一向很好,吃得多,却怎么都胖不起来。贺兰珏感受着掌中细瘦的腰肢,还是觉得丰润一点好些。
过于瘦削的身材,不康健。
郑雪吟没听到贺兰珏的回应,以为他还琢磨着再逼她吃一碗,这样的美味佳肴再好吃,超出自己的食量,与酷刑无异。
要是贺兰珏拿这种酷刑折磨她,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饱了?”好在这回贺兰珏似乎没有打算继续逼迫她。
“饱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都鼓起来了。”
贺兰珏果真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温暖干燥的手掌,覆着她柔软的肚皮,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到,这个动作怎么那么像凡间的丈夫去感受妻子腹内的胎动。
女子修仙,最先做的是斩赤龙,郑雪吟这肚子什么都能装,就是不可能装个胖娃娃的。
贺兰珏的手掌仍舍不得离开那一处柔软,缓缓抚着,再次问:“吃不下了?”
郑雪吟抓住他的手腕,斩钉截铁道:“吃不下了。”
她捏的是他的命脉,纵使他将自己的修为藏起来,捏住这处命脉,也能探查一二。
但她什么都摸不到。
摸不到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他什么修为都没有,第二种可能是他的修为已经深到郑雪吟探不出来。
在郑雪吟摸他的命脉时,他偏过头来,眼底是一片流淌的墨黑。
那比最黑的夜还要看不清的眼神,让郑雪吟感到发怵。
郑雪吟讷讷松了手,长叹一声:“贺兰珏,你到底想怎么处置我?”
饭都吃完了,也该谈论这个话题了。
贺兰珏的态度,关乎着她能不能活下去。
贺兰珏窥见她藏在眼底的那抹求生的念头,眉眼染了笑,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好似在嘲笑,又好似在得意自己终于拿捏到她的软肋。
“不是不在意么?”
“都做到不在意生死了,又何必在意我如何处置你。”
不紧不慢的两句话,让郑雪吟噎住了。
大抵是郑雪吟的反应实在令他感到愉悦,他哂笑道:“你已经猜出来了,不是吗?故作懵懂无知,又是你玩的新把戏?”
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认真梳洗打扮,柔情款款摆弄于股掌间,答案不会再有第二个——他要拿她当她的禁脔。
或者,用好听的话来说,是金丝雀。
被他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郑雪吟眼神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明心剑宗弟子自打上明心印起,终生不得沾染情爱。”
若非他额前明心印还在,郑雪吟都怀疑贺兰珏已经犯了戒。
“你何曾顾忌过这个。”贺兰珏笑意更深,“雪吟,是你拽我入情海,现在你跟我说这个。”
“你是掌教,当以身作则。”
“很快就不是了。”贺兰珏回明心剑宗,是看在恩师的面子上。待明心剑宗稳定下来,任何人都可以是明心剑宗的掌教,唯独他不是。
郑雪吟无言以对。
男二的主线剧情是历尽千帆道心如故,历经重重考验后,贺兰珏仍会坚守本心,去成就他的大道。
现在,贺兰珏非但没有杀她,还有了入魔的迹象。
这剧情崩得难怪系统都跑路了。
郑雪吟想起当初在他耳后摸到的鳞片,想要确认什么,再次伸手去摸。
却被贺兰珏半路截住手腕。
贺兰珏撩起她垂在颈侧的发,指腹往她颈后轻轻按了一下,像是烙印了什么,那处滚烫起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郑雪吟惊慌。
“禀代掌教,行刑的时间到了。”明心剑宗弟子的声音与郑雪吟的问话一前一后地响起来。
贺兰珏起身,一掌拂开殿门。
那守在门外的弟子得到他的示意,上前来,一左一右架着郑雪吟走。
郑雪吟手脚还是没什么力气,几乎是被他们拖着走的,凛冽的山风吹落她鬓边的发,也吹散她身上好不容易积攒的热气。
层层石阶笔直而上,仿佛直入云霄,石阶的尽头,是一座汉白玉砌成的高台。
两名弟子拖着她往高台上走去。
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八卦阵,根根矗立的石柱环绕四周,柱子上缠绕着儿臂粗的铁链,雕刻着花纹的凹槽处依稀有干涸的血迹,不知是哪个年月留下来的。
柱子上已绑了零零落落的人影,都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来自曾经的同门。郑雪吟旋即明白过来,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行刑。
明心剑宗对付邪魔,向来是罪大恶极者当场诛杀,罪不至死者,根据罪行施以刑罚。
极乐宗虽被视为魔宗,门中弟子热衷于男女之事,除却宗主楼少微手上沾了无数人命,其他人尚在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范围内。
郑雪吟极目望去,在人影中找到了林墨白和戚语桐,却没有找到高仙玉,不由心下一凉。
高仙玉为报妹妹血仇,将三个凶手满门全灭,抛开苦衷,所行之事已超出明心剑宗的戒律,当处以极刑。
郑雪吟被绑在林墨白与戚语桐中间的柱子上。
他们二人脸色皆惨白如蜡,显然是重伤在了贺兰珏的手中。看到郑雪吟,林墨白瞳孔收缩,难以置信道:“郑雪吟,你不是逃出去了吗?”
“很不走运,我又被逮回来了。”郑雪吟遗憾道。
戚语桐咧着嘴笑:“真是个倒霉玩意儿。”
“我没看到高仙玉。”郑雪吟道。
林墨白道:“他修为不够,判了别的刑罚,每天十鞭子,执刑三年,够他受的了。”
“没死就好。”郑雪吟还以为高仙玉被他们处决了。
“他比你走运,当初被他灭门的那三家,背地里没少干不是人的勾当,加上他妹妹实在死得惨,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经过激烈的讨论意见不统一,回到他的故土征求了当地百姓的意愿,百姓看在他可怜的份上,又的确是除了三个祸害,纷纷央求免除他死刑。”林墨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牵扯到伤口,疼得拧了拧眉。
“他们会如何处置我们?”
“待会儿你不就知道了。”这次说话的是戚语桐,她颇为快意地说,“你那个小情郎看起来并不在乎你。”
楼少微之死,她始终不能释怀,变故来得突然,她甚至来不及为楼少微收敛尸身。想到楼少微的尸身会被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践踏,她就咬碎了一口银牙,迁怒到郑雪吟身上。
郑雪吟毫不在乎她的嘲讽,苦中作乐地说:“是啊,这样好的靠山,可惜了,早知今日,当初我就应该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说不定现在我都洗白了,杵在旁边当观众,欣赏你们受刑呢。”
戚语桐冷哼道:“墙头草。”
郑雪吟厚颜无耻道:“当墙头草的快乐你是永远都体会不到了。”
两人吵得硝烟弥漫时,高台上出现了数道身影,为首的正是贺兰珏,站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师兄谢九华,宣读郑雪吟等人罪行的是刑惩院的弟子。
早就说过极乐宗的弟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抢人,那弟子宣读的是罔顾他人意愿行采补一事,所谓“罔顾”二字,包含了坑蒙拐骗四种行径,虽不至于处以极刑,也不会轻拿轻放。
早先到处抢男人的是原主,郑雪吟穿来以后,没做过这种缺德事了,可惜在这里“夺舍”的罪行比抢人要严重得多。
郑雪吟闭紧了嘴巴,戚语桐这么仇视她,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个秘密捅出去。
那厢戚语桐果然在冷眼看她,目中尽是嘲讽之色,出乎意料的,纵使那弟子说出处以“三十六道雷刑”,戚语桐也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换取自己的减刑。
郑雪吟这回是真的感动得稀里哗啦。
“师妹,师弟,我会争取在贺兰珏面前混好一点,早日帮你们两个减刑出狱。”
戚语桐不以为意:“用不着你管。”
“怕不怕?”林墨白突然问。
戚语桐还在一旁凉凉地盯着,郑雪吟不愿被她看低,挺了挺胸脯:“虽然后来我越混越差,做了小师妹,怎么说都是做过大师姐的人了,你们两个都不怕,我怕什么。”
“开始行刑!”宣读刑罚的弟子高喝一声。
脚下的八卦阵乃一小型法阵,当结界拢起,将他们都罩在其中时,郑雪吟才想起自己修为被贺兰珏封了,那是生生以凡人之躯去受这雷刑啊。
她慌张得用目光去寻贺兰珏的身影,却在看到他漠不关心的表情后,心口一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修仙之人的劫雷乃九天神雷,会将人劈得粉身碎骨,这个小型法阵聚起的雷电远远不及劫雷的威力,偶尔也会有修士为应对劫雷,提前用这种法阵演练,利用得当还会有淬炼筋骨之效,不可否认,带来的皮肉痛楚是真真切切,足以叫人骨子里生畏的。
根据每个人的修为,劈下来的雷都不一样,轰轰轰三道天雷朝着郑雪吟劈下来的瞬间,郑雪吟又开始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要碍于自尊,不向贺兰珏讨价还价。
嘴硬的后果就是所有苦果都要自己承受,但愿这天雷不会把她劈成灰。
郑雪吟闭上眼,并未察觉贺兰珏留在她颈后的印记绽出耀眼的亮光。
那亮光被大片的雷光吞噬。
与此同时,台上的贺兰珏手握成拳,抵在唇畔,止不住地咳嗽着。
口中弥漫着铁锈的气息。
贺兰珏将腥甜的气息不动声色地全部咽回口中。
云俏注意到贺兰珏苍白的脸色,不由问:“小师叔,你可是旧伤发作了?”
贺兰珏身上留有严重的旧伤,每每发作的时候,都会痛苦不堪。
那是林墨白下的毒,那个毒辣的少年炼制的毒竟然这样厉害,小师叔的修为都到这般境界了,那毒素始终盘踞在他血液里,不能完全拔除干净。
云俏去用刑逼问,得到的结果也只是那毒无解,只能靠着贺兰珏不断提升修为,洗炼血脉,才能化解掉。
贺兰珏没有答云俏的问话,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郑雪吟的身上。
云俏不高兴道:“那妖女害得小师叔这么惨,这些都是她该受的,小师叔要是再心慈手软,保不准将来还会着她的道。”
“云俏,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跟你的小师叔说话。”谢九华训斥了一句。沈萦风在世的时候,也会尊称他一声师兄,他代为管教一下不为过。
云俏瘪瘪嘴。
暂留在明心剑宗的贺兰霜安慰道:“谢道友这样说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弟子看待,你不要往心里去。”
云俏冲他龇了龇牙:“我又没有说错,郑雪吟这个妖女害得小师叔还不够吗?”
而正在受刑的郑雪吟听着不绝于耳的雷声,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剧痛,疑惑地睁开眼,看向罩住自己的漫天雷光。
她暗自猜测是阵法失效,分别偏头去看林墨白和戚语桐。
林墨白与戚语桐二人五官几乎拧在一起,脸上血色尽失,鲜血从他们的唇畔滑落,滴落在胸前衣襟上。
分明不是阵法失效。
郑雪吟又是震惊,又是猜疑,不敢表现得过于异常,怕被其他人发现端倪,也做出痛苦狰狞的表情。
颈后一处肌肤无端发烫,温度急速升高,越来越难以承受,郑雪吟怀疑出发前贺兰珏按的就是那处,还未理出个所以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62章 拉锯战
郑雪吟绝食了。
事情还要从郑雪吟醒来的那日说起。
那日,雷声轰轰,郑雪吟颈后一处似溅了火星子般越来越烫,烫到她承受不住时,意识沉入黑渊。
等她再醒来,已身在一处空旷的大殿,大殿内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躺下的地方铺了块柔软的毯子。
拇指粗细的金色链子,扣住她的脚踝,另一端钉入地面。
大殿四面没有窗,是被封死的,在她头顶的位置开了扇天窗,天窗打开一条缝隙,泻下些许清亮亮的天光。
四周寂静得可怕,静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在枯寂中等了一日又一日,约莫有三五日吧,也许是七八日,她算不清楚时间,这里没有钟表等物,头顶的天窗偶尔会泻下月光,偶尔会泻下日光,偶尔是整日的阴雨,也偶尔全天阴沉沉的。
她试图喊过人,无论喊谁的名字,哪怕是贺兰珏,都没有人搭理她。
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她没日没夜的睡觉,直到体内的辟谷丹失效,睁开眼时面前又多了一粒新的辟谷丹。
空气里残留的海腥味侵袭着嗅觉,告诉她贺兰珏刚刚来过,而且还没有走远,说不定他此刻正在角落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郑雪吟知道这是不对的。
明心剑宗会统一把罪犯关押在冰狱,她这是成了贺兰珏的私囚,甚至她不敢确定贺兰珏是否已把她转移出了明心剑宗。
这是他新的惩罚。
她应该抗议。
郑雪吟开始了自己的绝食。
她将那粒新送过来的辟谷丹碾成了碎渣。
在那之后的不久,郑雪吟的食物被换成了人间的菜肴,有荤有素,有汤有饭,做的色香味俱全。
贺兰珏约莫是觉得她不想吃辟谷丹,给她送来了凡人的食物。
郑雪吟极力控制着饥饿的本能,将那些美味佳肴全部倒在地上。
没有食物的支撑,她越来越虚弱,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当她又一次睁眼醒来,殿内已被打扫洁净,贺兰珏背对着她而立,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
郑雪吟许久没有在夜间见过烛火,那光有些刺目,她抬起手遮住眼帘,盘腿坐好。
这一场拉锯战,她赢了。
“怎样才肯吃饭?”问出这话的时候,贺兰珏心里头生出一种极致的荒唐感。
郑雪吟是他的仇人,他沉在海底的那段日子,仇恨化作毒蛇日夜啃食心脏,他发过誓,要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当她终于要走向自己为她设定好的结局,他却慌了。
那种无所适从的慌乱,彻底让郑雪吟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占据了上风。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在溪边给我烤鱼,贺兰珏,我想吃你亲手做的烤鱼。”
空气安静了下来。
仿佛郑雪吟提出了一个极荒谬极侮辱人的要求,贺兰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从他身上蔓延的阴冷气息,一寸寸吞噬着郑雪吟的感官。
郑雪吟打了个哆嗦,委屈道:“你问我,我说了,说完你又生气,我又不是吃你,干嘛这么大的反应。”
贺兰珏敛住身上那股噬人的冷气:“你确定?”
上次郑雪吟误吃了他练手的烤鱼,给出的评价是一级致癌物,他并不知一级致癌物是什么,单从郑雪吟当时的表情来看,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形容。
“确定。”郑雪吟郑重地颔首。
贺兰珏准备得很快,半个时辰后,篝火升起,架在火堆上的鱼在贺兰珏的翻转下,渐渐透出鱼肉独有的鲜香。
郑雪吟吞着口水。
她是饿狠了,对着贺兰珏烤的鱼,都能咽口水。
贺兰珏浑身都是优点,独独不是一个好厨子,不过身为一名顶级剑修,是不是一个好厨子,好像关系并不大。
想吃他做的烤鱼,郑雪吟也觉得很荒唐,饿得都快翻白眼了,什么美味佳肴都不想,居然去想他烤的一级致癌物。
大抵是那时候的气氛很动人,鲜衣怒马,结伴而行,当真是一件很快意的事,以至于后来四人被迫分道扬镳,着实让人感到伤感。
郑雪吟回味着那些往事。
贺兰珏手中翻转的烤鱼逐渐变作金黄色泽,这是最宜入口的火候,焦脆焦脆的,咬开后,里面又是鲜嫩的鱼肉。
贺兰珏将烤鱼从火上撤回。
郑雪吟伸手去拿,被他轻巧避过。
“不是说好给我烤的吗?”
“你忘了一个禁脔的本分。”
这样中二的话,很难让人相信是从一个高冷禁欲的仙君口中说出来的。
贺兰珏淡漠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禁脔是什么,禁脔是以色侍人,一饭一粟,皆要仰人鼻息。
贺兰珏的意思是她是他的金丝雀,从现在开始要学会用金丝雀的姿态去讨要食物。
强大的屈辱感,让郑雪吟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贺兰珏伸手掰下一块鱼肉,放在口中咀嚼着,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咀嚼难得的美味。
郑雪吟告诉自己,他做的烤鱼能让人将隔夜饭吐出来,别做出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为他所蛊惑,咕咚吞下一大口口水。
“你想要我尽什么样的本分?”饥饿剥夺了郑雪吟的理智,她拖动着脚踝上扣住的金链子,挪到贺兰珏的身边,手臂如无骨的蛇,攀上他的脖颈。
“我这样做,你受用吗?”她故作虚软,仰倒在他的怀中。
贺兰珏轻扯了下嘴角,弯出个嘲讽的弧度。
毫无疑问,他在嘲笑郑雪吟的自轻自贱。
贺兰珏丝毫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让挂在他身上的郑雪吟渐渐吃力起来。
这个姿势算不上高难度,若他肯用手臂托着她的腰身,这应该是个极具温柔的拥抱。
郑雪吟绷紧腰线,后背越来越酸。
揪住他的衣襟,本是为防止自己滑落下去,谁知力道太大,滋啦一声,直接扯开了他的衣服。
贺兰珏的脸明显的黑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郑雪吟心知眼前这位现在是她的金主,她这个金丝雀还要靠他投喂,忙爬起来道歉。
衣襟朝两边敞开,露出大片的肌肤,盘踞在贺兰珏胸膛上的伤疤,如同沙粒狠狠磨了下郑雪吟的眼睛。
“这是?”
那些伤有些是旧的,有些是新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用钝器割出来的。
利器是为杀人,钝器割肉,完全是出于折磨的目的。
“贺兰珏,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你不是本领通天吗,什么人能伤你至此?”
郑雪吟想要去触摸伤疤时,被贺兰珏挡了一下,贺兰珏拂开她的手,将衣襟合拢起,若无其事道:“与你无关。”
他们两个早已分手,确实与郑雪吟无关。
可一个人的好奇心是按捺不住的。
郑雪吟还要再探寻,掌中被贺兰珏塞了刚做的烤鱼。
鱼肉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郑雪吟的饥饿再次被唤醒,口中生出津液,而贺兰珏已拂袖熄灭篝火,再扬一扬袖,地上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殿门被合起,贺兰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郑雪吟想着他那些伤是怎么回事,无意识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烤鱼。
“!”
郑雪吟张大了眼,震惊地再咬一口。
好吃好吃好吃。
妈妈咪呀,贺兰珏的厨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
云俏等候在台阶前,看到贺兰珏出来,立即拱手道:“小师叔,林墨白要见您。”
“何事?”
“他没说,只说是和郑雪吟有关。”
林墨白和其他极乐宗弟子都被关在冰狱,依据罪行,要被关押个百八十年不等。
通往冰狱的,有个降魔剑阵,是为防止魔宗来劫囚。明镜似的湖泊两端以木桥连接,波澜不惊的水底便是剑阵所在。
贺兰珏走在木桥上。
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波纹,那波纹越荡越急,形成无数个小漩涡,直至上千把剑影破水而出,织成的剑网罩住了头顶的天幕。
云俏大吃一惊:“剑阵怎么回事?难道有魔宗来袭?”
入这剑阵的,只她和贺兰珏二人,分明没有魔宗弟子。
与云俏的惊慌失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贺兰珏面如止水的反应,只见他右手两指并拢,牵引着体内灵力,动作潇洒地凌空划了几下,那些来势汹汹的长剑似被无形的屏障阻挡,凝滞在半空中。
贺兰珏拂散漫天剑气,再以指为引,操控着那些飞剑落回水面。
待湖面涟漪消失,万般喧嚣归于风平浪静,周遭寂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俏咂舌,自言自语道:“约莫是剑阵出现问题了,回头得去禀明谢师伯。”
谢师伯便是谢九华,明心剑宗有大半事务都是他在打理,任谁都看得出来贺兰珏无意掌教的位置,将来有意推选他做正式的掌教。
*
冰狱内,林墨白如愿见到了贺兰珏。
三十六道雷刑,将少年浑身的锐气打磨掉了一半,他盘着腿坐在角落里,阴影罩住大半张脸。
从冰狱出来后,贺兰珏交给云俏一桩任务。
数日后,云俏回归。
“小师叔,去核实过了,郑雪吟被林墨白和戚语桐二人抓回极乐宗后,的确被楼少微关了三年,那三年只有林墨白偶尔会去给她喂辟谷丹,以及替她诊脉,确定身体状况。”
沈萦风死在楼少微手里,郑雪吟是楼少微的徒弟,说心里对她没有迁怒是假的,然而说起郑雪吟被囚的那三年,云俏还是有些不好受。
关押郑雪吟的地宫里设了一个小型法阵,阵法启动过后,隔绝所有天光和声音,如置身空无之界。
云俏亲自去试过了,只在里面待上半个时辰都受不了,她还是在明心剑宗长大的,将心境早已修得不同一般人,想象了一下,若是自己这样被关上三年,只怕是会疯掉的。
难怪郑雪吟精神如常的被放出去以后,楼少微惊叹她绝佳的心性,出于惜才,原谅了她的所作所为,还重新将她收为徒弟。
云俏无法得知那三年郑雪吟是如何做到不疯的。
尽管带着仇恨的立场去审判她的经历,在得知这样的事情后,她做不到如拂去尘埃般不在意。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如实这件事禀报给贺兰珏。
郑雪吟被关押三年的事是林墨白提出来的,那个少年兴许是怜惜郑雪吟,想帮她减轻罪行,兴许是为扰乱贺兰珏的心境,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有这样的铁证,的确证明了那三年极乐宗门人所行恶事,郑雪吟并未参与。
云俏说完这些话,迫不及待去观察贺兰珏的反应。
贺兰珏的双眸沉静得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大海。
就如同那日林墨白将这件事告知,同样无人能窥见他平静的双目之下究竟酝酿着什么样的波澜。
*
郑雪吟将贺兰珏留下的烤鱼吃的一条不剩,最后意犹未尽的将鱼骨嘬了好几遍,直至嘬不出什么味儿才舍得放下。
她坐在那一地的鱼骨头中思考,为什么贺兰珏脱胎换骨了以后,厨艺也跟着脱胎换骨了。
没有了那双能做出一级致癌物的手,贺兰珏还是贺兰珏吗?
接下来的数日,郑雪吟都在期待着贺兰珏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她又能吃上他做的饭了。
贺兰珏一直再未出现。
郑雪吟又过上了吃辟谷丹的日子。辟谷丹没滋没味的,吞它跟吞泥丸子没什么区别。
殿门始终紧闭着,月光从头顶天窗的缝隙中泻下,只有那么一束,吝啬极了。
郑雪吟被抓回来,已分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摊开手掌,让那束微微泛凉的月光落在掌心。
此刻,连这落在掌心的月光都是自由的。
郑雪吟看得双目发痴。
一只萤火虫自黑夜里飞来,碧绿的微光,如同星星一闪一闪的。
萤火虫飞到郑雪吟的面前。
郑雪吟两只手合拢,将它困在掌中,又慢慢张开手掌,探眼去望。
萤火虫嘭地散落成无数星光,郑雪吟便在这漫天的“星光”里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萤火湮灭在黑暗中。
片刻后,殿门被人推开,贺兰珏披了一身月色,缓步至郑雪吟身前。
第63章 爱疯长
郑雪吟陷入了噩梦,梦里的她眉头紧蹙,呼吸越来越急促。
贺兰珏很清楚这样的噩梦她不是第一回 做。
重逢的那日,客栈中,贺兰珏曾无声无息地立在她的床头,他被月光拉长的漆黑影子,如同海水,将她纳进了自己的怀抱。
他冷眼旁观她的噩梦。
从她零碎的梦呓中可判断,她梦见了自己。沉在海底的自己将她拽进海中,为自己陪葬。
事实上,贺兰珏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
困在深海的那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时没能抓住郑雪吟一同坠入这海底。
那样,他们连腐烂都是在一起的。
杀了她,这三个字成为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后来,他终于从归墟之国活着回来,迎面痛击他的,是师尊和师姐的死。
明心剑宗上百名弟子,皆死在楼少微的伏击中,顷刻间,那座清冷的山头,又添了百座新坟。
新仇加旧恨,注定他和郑雪吟之间不死不休。
他以为他恨她,恨她恨到要将她挫骨扬灰,方能消弭这泼天的恨意。
所有沸腾的杀意,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被击了个溃散。
客栈的那一晚,他没有杀她。
流沙海再次相见,他依旧没有杀她。
拔除掉情人蛊的那夜,借着山雾掩去全部心事,她纤细的脖子就在自己的掌中,只需用力一拧,骨骼便会碎在他指尖——他仍然无法下手杀了她。
她已成为无法根除的心魔,越是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越是来势凶猛,势不可挡。
明心剑宗修行要诀,欲灭心魔,先会心魔,心怀坦荡,无畏无惧。
既然她已成为他的心魔,就从根源上解决,接纳她,面对她,让她不再成为他的心魔。
他顺遂心中所想,借着除魔的名义,将她私囚在自己的殿中,日复一日,任心魔再炽烈,等到他探清自己执念的来源,窥见她伪装背后的丑恶模样,坦然将她斩于剑下,心魔就会不攻自破。
他自以为耽于她的皮相,溺于她的媚骨,在他的折磨逼迫下,她终于变作他最厌恶的轻贱模样,他非但没有弃如敝履,破除迷障,心中那股无名的赤焰反而越烧越是炽烈。
原来,即便她褪去金玉的外表,露出贪婪怯弱的内心,他还是喜欢她。
从前情人蛊种在身体里,他还可将所有言行都归咎于情人蛊的控制,如今没有了情人蛊,面对这赤.裸裸的真相,如遭到当头一击,不可避免地陷落进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
只有通过钝器,在肌肤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这些自我厌弃的情绪才能稍稍得到缓解。
于是,从重逢开始算起,他每对郑雪吟心软一次,就在自己的身上划下一道伤。
这是在为他自己赎罪,也是在为郑雪吟赎罪。
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在师尊师姐等上百座坟茔前,几近刺中心脏的那一刀。
那是在忏悔他曾身为刑惩院的掌院,却徇私枉法,给郑雪吟用了术法,将本该她承受的刑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他替郑雪吟承受雷刑,又生受这一刀,险些枉送了性命。
凤灵因此事与他争吵过,还扬言要蛊惑他的心智,替他杀死郑雪吟。这已经触犯到他的逆鳞,他将凤灵封印了起来作为处罚。
他轻抚腕间的红玉菩提,解除了凤灵的封印。
凤灵许久没有同他沟通,解了封印后第一时间认错:“主人,我不该顶撞您,您的所作所为,我的确无权置喙。主人是人,更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没有错的,是我僭越了。”
贺兰珏没有搭理凤灵的恭维,上古神兽在人间呆久了,也学会了人间的那套阿谀奉承。
郑雪吟的噩梦已到了尾声,她的眼皮剧烈颤动着,将要睁开眼时,贺兰珏张开五指,悬在她的面庞三寸处,施了个安神咒。
咒术才施到一半,郑雪吟猛地掀了下眼皮,半梦半醒间,抓住了他的手。
贺兰珏灵息一乱,手僵在半空。
她捉住贺兰珏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声叹息:“又梦见你了。”
“在梦里,你总是这样冷冰冰的,不爱搭理我。”
她蜷缩了下身子,汲取着他掌中的温暖。
“这房间终日不见阳光,只一张毯子,连桌椅都没有,太冷了,以至于我每次在梦里与你相会,不是疾风暴雪,就是阴雨连绵。”
“阿珏,你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给梦里的你听。”
“我喜欢你。”
“你肯定不信,因为,我自己也不信呀。听到我自己再也回不去,我竟松了口气,那时我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理。这些日子我努力的想啊想,终于给想明白了,我啊,真的喜欢上你了,我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留在这个世界了。”
郑雪吟那些轻声的呢喃,像是暗夜中缠绵的歌唱,春闺梦里的心事,都藏在这些不为人知的叹息中。
“这些话为何不同梦外的我说?”贺兰珏攥紧袖中的手,指甲用力掐着掌心的肉,方不至于失态,让她察觉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哄好你。”郑雪吟敛起眼睫。
“你恨透我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你受到的伤害。”
“那些苦衷根本不是苦衷,是出于私心,是我太想要一具新的身体了,说出来祈求你的原谅,反显得我敢做不敢当,不如直接面对你的仇恨,助你早日勘破心魔,得道飞升。”
勘破心魔,得道飞升。
她可知,他心魔成疾,再与飞升无缘了。
贺兰珏手抚过她眼前。
她混沌的眼,慢慢阖了起来。
*
隔日,郑雪吟醒来,殿中不仅多了桌椅床榻等物件,还有珍珠流苏、雀鸟玉雕、金丝屏风等装饰品。
空旷死寂的大殿,仿佛变作了公主的寝居。
榻上铺着柔软的被褥,床单和被套都是真丝的面料,垂下的帘帐用上了一种自带香气的纱。
郑雪吟做梦似的坐在榻上。
虽然四周还是被封闭起来,隔绝外来的天光,这样豪华的布置,已超出囚牢的定义了。
弟子又搬进来一张桌子、数张椅子,桌上置经书一沓,笔墨若干。
这是明心剑宗雷刑后的第二道处罚,抄写经书。
每卷经书需抄写上百遍,用以洗涤心境,重塑自我。
能不能重塑自我,郑雪吟是不知道,手肯定会先断掉。
想到其他人要蹲在冰狱里抄,而自己能在这间屋子里抄,已经是沾了贺兰珏的光,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对贺兰珏是有些愧疚心理在,贺兰珏对她的报复,她都欣然承受。
不抱怨,不仇恨,不求饶。“不”字诀,是她总结出来的应对贺兰珏报复的最佳决策。
郑雪吟坐在桌前,拿起笔,开始抄写经书。
落笔第一个字时,她犯难了。
苍天可鉴,她绝对不是文盲,她就是不会写毛笔字。
手腕颤颤巍巍,好不容易将第一个字写完,字迹却歪歪斜斜,墨汁晕得到处都是,连袖口都沾上了。
郑雪吟放下笔,拿帕子去擦墨汁,擦来擦去,墨汁倒是淡了,两只手又不干净了。
她叹口气,想到自己小学也练过毛笔字,实在没什么天分就放弃了,那时候哪一次不是弄得两只袖子都是墨汁。
要不,还是承认自己是文盲好了。
郑雪吟望着自己狗爬出来的字,选择了摆烂,就着这奇丑无比又出奇大的字,蘸着墨汁,一个字一个字地抄起来。
毛笔难对付就算了,字还是繁体字,抄了几页纸,她揉揉发酸的手腕,决定暂时歇一下。
劳逸结合,才是正确的劳动方式。
这会儿是白天,日光透过天窗的缝隙,泻下大片的金晕,依稀有风吹拂进来,含着淡淡的甜香。
是橘子花的香气。
郑雪吟住的小区旁边就种着橘子树,每年春天都会开花,浓郁的香气常常勾得过路人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
她对这种香气再熟悉不过了。
付出自由的代价,填补贺兰珏心中名为仇恨的沟壑,不代表自由对她来说是不重要的,恰恰相反,自由是她最为珍视的。
她呼吸着空气里的花香,心中蠢蠢欲动。
就看一眼好了。
看一眼,又不是逃跑,不犯法吧?
她回头看着今日新搬进来的椅子,有了个主意。
在郑雪吟搬着那些椅子一张张叠上去的时候,负责监视郑雪吟的弟子慌了,忙去禀报给贺兰珏:“代掌教,郑雪吟那妖女意欲逃跑,弟子不敢私自做主,还请代掌教定夺。”
贺兰珏彼时正在和谢九华商议对付南荒其余魔宗的事宜,闻言,霍然立身,皙白如玉的面孔笼上一层寒霜。
为了达到天窗的高度,郑雪吟将椅子叠罗汉,统共叠了有七张,自觉差不多了,拍拍手,将裙摆塞进腰带。
接下来,要做的是爬上这些椅子。
尽管灵力被贺兰珏封了,这具身体好歹是修过仙的,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高难度。
郑雪吟恐高的症状在一次又一次的高空御剑中得以改善,现在完全不慌,爬到最后一张椅子,额角都是汗,郑雪吟擦掉汗珠,站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将窗扇用力推了推,使缝隙更大些。
殿外果然已花木葳蕤,红的白的黄的,大大小小的花团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除了橘子树,还有石榴、蔷薇、玫瑰,全都被人认真打理过了,可见此间主人是个惜花的。
鸟雀掠过湛蓝天幕,消失在云海间。
郑雪吟尽情地呼吸着空气里属于自由的味道,身后的殿门陡然被人推开,闯入一阵冷风,清脆的一声“嘎吱”,惊得她魂都飞了。
椅子叠椅子,站在上面,本来就摇摇欲坠,这一惊,椅子再承受不住郑雪吟的重量,从中间开始崩塌。
伴随着噼里啪啦椅子倒地的声音,郑雪吟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轰然坠落下来。
“啊。”她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贺兰珏身形一晃,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天旋地转中,急速下降带来的失重感骤然而止。
郑雪吟心虚地对上贺兰珏的眼。
贺兰珏听闻她想逃跑,是带着盛怒来的。
然而这一抱,似有什么伴着郑雪吟落了他满怀,竟在那一瞬间,怒气消弭,爱意疯长。
这样的荒唐不是第一回 。
自从贺兰珏坦然面对自己放不下郑雪吟这件事,爱意总是于某一刻突然疯长。
第64章 太温柔
“贺兰珏。”郑雪吟万没有想到会被贺兰珏当场抓包,干巴巴地解释着,“我抄经累了,想放松一下,过度用眼,眺望远方有助于缓解疲劳。”
不知贺兰珏有没有信她。他平静地放下她,望着满地凌乱的椅子。
郑雪吟伸手将它们一一摆正。
贺兰珏行至桌前,拿起她抄写的那几页经书。
那样的字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饶是郑雪吟是个脸皮厚的,此刻也生出些许羞愧。
贺兰珏想的却不是郑雪吟的字是怎样的难看。
郑雪吟出身孤贫,又跟着楼少微这般不靠谱的师父,没认真习过字,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想的是昨日云俏与他说的夺舍一事。
这是极乐宗的秘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纵使被降下三十六道雷刑,所有知情者出奇一致的对此守口如瓶。
这件事是被林墨白新抓来的一个炉鼎抖出来的。夺舍是重罪,是要被诛灭神魂的,云俏自知此事严重,连谢九华都没有告知,只禀报了贺兰珏。
自此,贺兰珏终于明白郑雪吟梦呓里的那句“太想要一具新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了。
关于如何处置郑雪吟,两人都沉默了。
云俏因沈萦风之死备受打击,对沾了极乐宗三个字的都恨之入骨,将极乐宗余孽收押后,能秉承公道,未施以私刑,皆赖以这许多年来沈萦风对她的谆谆教导。
郑雪吟的夺舍之罪,其他人的包庇之罪,真要追究起来,不是三十六道雷刑可以抵消的。
那一瞬,贺兰珏的眼神冷得可怕,云俏几乎以为他要杀自己灭口了。
贺兰珏的确动手了。
他打晕了云俏,神识进入云俏的识海,强行抹掉了云俏的这段记忆,并连夜去了冰狱,审讯那透露此事的女子。
少女名叫婉儿,与郑雪吟眉眼有几分相似,最初是被林墨白强掳回去的。林墨白强掳她回去,名为炉鼎,却终日沉默以对,未做出格的举动,这样高高供起的态度,引起婉儿的注意。
婉儿探寻着林墨白的一切秘密,这个秘密包括了郑雪吟。偶尔得知郑雪吟乃夺舍,极乐宗上下知此事的皆是维护的态度,自是惊奇不已。
听完婉儿的诉说,贺兰珏故技重施,抹掉了婉儿的这段记忆
此举无疑是徇私枉法。
这样的徇私枉法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道心已成魔,还讲什么大公无私,区别在于一步错,还是步步错了。
又思及郑雪吟夺舍一说,不免想到有那么段时间,郑雪吟是有些变化的,界限不是那么分明,可能刚开始她尚在努力扮演原身。
那么,她口中说的“回家”,指的不是回到极乐宗,而是她的来处。
她的来处,又是何处?
郑雪吟不清楚贺兰珏在想什么,贺兰珏的反应落在郑雪吟的眼中,是贺兰珏盯着她的那些字,眉头皱了又皱。
郑雪吟将那几张纸抢过来:“觉得辣眼睛就别看了。”
“伸手。”贺兰珏说。
“做什么?”郑雪吟不明所以,伸出右手。
“左手。”
郑雪吟换成左手。
贺兰珏握住她的左手,掌中变幻出一把两只宽的竹板,“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掌心。
这一下打得略重。
掌心立即泛红。
郑雪吟缩回手,藏在身后,恼怒道:“你干嘛?”
“偷懒懈怠,该受笞刑。”
抄经书这道刑罚,有许多罪犯会偷奸耍滑,消极应对,明心剑宗对此的惩罚是笞刑,懈怠一日,笞二十,多懈怠一日,则翻倍。
所谓笞刑,是用竹板木板鞭打背部、臀部、腿部的刑罚,明心剑宗的这些戒律条文,刚被关进来的时候,贺兰珏就与她说过了。
只是打一下手心,还是他手下留情了。
郑雪吟捂着掌心,自知理亏,委屈道:“好嘛,我知道了,下次要干什么,麻烦提前说,这么突然一下,怪吓人的。这事真不怪我,你看到了,我不会写字。”
“过来。”贺兰珏说。
“又做什么?”郑雪吟无比警惕。
“我教你。”
“嗯?”
郑雪吟在凳子上坐好,贺兰珏俯身将她圈在怀中,握住她的手,开始教她写毛笔字。
郑雪吟放松力道,由着他使力。
贺兰珏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端正持重,苍劲有力的字体,漂亮得像是印刷出来的。
一个教,一个眯着眼睛心不在焉,纸上很快添了几行整齐的字。
郑雪吟打了个哈欠,故意使坏,转了下手腕,带得最后落下的那一笔横穿而过,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贺兰珏也没生气,伸出左手去捏她的脸颊。她的脸上沾了点墨痕,这一捏,墨痕晕开。
郑雪吟扭过头来,一张大花脸蹦入贺兰珏的眼帘。
贺兰珏定定看了数秒,眼底依稀有笑意掠过。
“别动。”郑雪吟捧住他的脸,拿他漆黑的瞳孔当镜子,去看脸上的猫腻。
鼻尖抵着鼻尖,近在咫尺的距离,暧昧无声滋长。
郑雪吟最先反应过来,也顾不上脸上的墨汁了,怔怔松开他,背过身去,铺开新的纸张,一本正经道:“我抄书了,你去别的地方坐着,别耽误我。”
这张脸近在咫尺,很难不让人分心,尤其是现在的贺兰珏温柔得有点不真实,温柔得……让她生出不该有的贪婪。
写字不能一蹴而就,即便有贺兰珏的教导,郑雪吟的字还是跟狗爬出来的似的,抄了半卷经书,她的手腕酸痛得不像话,嚷嚷着要休息。
看到她苦着张脸,贺兰珏微微一颔首,同意了她的诉求。
郑雪吟迫不及待放下笔,在殿中走了一圈,又见贺兰珏捧着一卷书在看,渐渐得入了神,便趁他不注意,悄然溜到榻上躺着。
自从被关到这里以后,她体会到了咸鱼瘫的快乐,每日有大半时间都是瘫着的。
被子柔软得像朵云,半个身体陷进去,被包裹起来,安全感满满。
等贺兰珏发现郑雪吟躺下,郑雪吟已阖着眼,在梦里与周公下棋了。
贺兰珏没有喊醒她,他坐在桌前,拿起她丢下的笔,重新铺开白纸,抄写着剩下的经书。
所谓徇私枉法,并非全然偏袒,并非一味包庇,不过是将她的罪责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替她承受了这些惩罚。
郑雪吟在饥饿中苏醒,腹中敲锣打鼓,提醒着她该祭五脏庙了。
她揉着肚子坐起,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贺兰珏坐在灯下的身影,他的手畔放着已经抄写好的经书,每一个字都落笔工整,丝毫未见懈怠之意。
郑雪吟走到他身边,拿起墨锭为他研墨。
她如何看不出来贺兰珏是在代替她抄写这些经书。
灯花爆了一声又一声,白纸上添了一行又一行黑字,待到贺兰珏将笔置于笔山上,郑雪吟趴上他的后背,双臂亲昵地环住他的脖子,俏皮地开口:“贺兰珏,你的金丝雀该投喂了。”
修仙之人耳力异于常人,贺兰珏刚才就听见了郑雪吟的腹鸣声,他自袖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锦盒。
郑雪吟打开盒子,大失所望。
盒子里只有一枚辟谷丹。
“我想吃饭。”郑雪吟关上盒子,理所当然地央求道,“你给我烤鱼吃。”
“你是在求我吗?”贺兰珏凉薄的一句话将郑雪吟打回现实。
都怪今日的他太过温柔,让郑雪吟忘了自己是他的私囚。
大抵是郑雪吟备受打击的样子,终于让贺兰珏生出一丝怜惜,他收了那副冷酷的表情,算是解释:“今日不行。”
“为何不行?”
“我们要出门。”
“我们?”
得到贺兰珏的肯定,郑雪吟“啊”大叫一声,瞬间将刚才的失落抛之脑后:“你不早说!”
“你若肯老实抄经,我们现在已经在山下了。”
“现在就走。”郑雪吟迫不及待地拉起贺兰珏的手。
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有出门了,难得贺兰珏大发慈悲,肯带他的金丝雀出去放放风。
御剑下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山下有夜市,这个时候恰是最热闹。
仙门有不成文的规定,越是凡人聚集的地方,越是不可轻易动用术法。
贺兰珏收了仙剑,与郑雪吟一同走在街头。
临近花灯节,街头到街尾,花灯串成火龙,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被关这么久,第一次出门,呼吸着风里的气息,郑雪吟活泼得像是脱缰的野马。
都出门了,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好了,谁知道下次被允许出门又是何年何月。如今的贺兰珏喜怒无常,说不定哪天他想通了,直接杀了她破除心障。
不管她怎么疯,贺兰珏总是如影随形,不让她脱离自己的五步距离。
郑雪吟从一个摊子逛到另一个摊子,又见前方人山人海,时不时爆出一阵鼓掌声,也挤了过去。
人太多了,重重叠叠的,都是影子,她蹦了又蹦,也看不到前面在表演什么,急得团团转。
“贺兰珏,快举起我,快点!”郑雪吟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腰间。
贺兰珏直接半蹲下来,伸手环过她的腿弯,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将她托举起来。这一举动引起不少人的回头,感叹着他的好臂力。
被围观的不是什么举世奇观,是六名来自异域的美人着异域服装在跳肚皮舞,金色的纱衣伴随着鼓声狂飞乱舞,犹如壁画上的飞天仙女。
美女跳舞人人都爱看,郑雪吟也不例外,她坐在贺兰珏的臂膀上,愣是将整支舞蹈都看完了。
待人群三三两两走开,喧嚣终于散去不少,郑雪吟从贺兰珏身上下来时,魂还飘在空中。
其实她还有个更惊悚的想法,她想骑在贺兰珏脖子上,说出来会被贺兰珏一剑戳死的吧。
郑雪吟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事,手中突然被贺兰珏塞了一把糖葫芦。郑雪吟惊奇地回望贺兰珏,贺兰珏神色严肃得像是往她手中塞了颗地雷。
以前四人同行,每次逛街简言之都会买糖葫芦给苏解铃,三串打底,上不封顶。
贺兰珏看到卖糖葫芦的,下意识就学着简言之给郑雪吟买了十串。
郑雪吟低头咬了口糖葫芦,口中滋味酸酸甜甜的,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她与贺兰珏是正经男女朋友的时候,贺兰珏总是略嫌冷漠,做他的金丝雀了,他反倒贴心得更像一个男朋友了。
难道是正经的男女朋友关系限制了他的发挥,养金丝雀更利于他放飞自我?
“仙长,您是仙长对吗?”一老叟牵着三个女娃娃拦住贺兰珏的去路,双腿一弯就要下跪,“老朽有奇冤,还请仙长替老朽做主。”
明心剑宗管辖这一带,明心剑宗弟子额间有明心印的事,当地百姓都知道,这老叟应是认出他眉心的明心印才拦住他的,不知他受了什么冤屈,皱巴巴的脸皮上滚下两行浊泪。
三个半大的女娃娃也都伸出手去拽贺兰珏的衣摆。
贺兰珏不喜旁人触碰他,但眼前这四人一个老三个小,用术法拂开他们有违道义,他扶起老叟,温声道:“老先生有什么冤屈尽管说。”
郑雪吟被挤出去。
趁着贺兰珏被绊住,她决定利用这难得的自由时光。
有一事横亘在她心头许久了,出于立场,她不能询问贺兰珏,更不能询问明心剑宗的其他弟子。
那一日变故来得突然,她没有来得及安葬楼少微的尸身,就已被贺兰珏逮了回来,楼少微的尸身是否得到妥善处理,成了她的一桩心事。
楼少微再怎么说都是她名义上的师尊,撇开他魔头的身份,他的死壮烈而正义,他留在这个人间的躯壳应该得到尊重。
楼少微是极乐宗的宗主,极乐宗的灭亡是这几年来仙门内议论最多的一件事,想要打听到他的尸身埋葬在哪里并不难。
郑雪吟生得漂亮,看在这张脸的份上,人家也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
“这话你问我就对了,几日前,有位仙长曾在我这里吃饭,说起过这件事。”
与郑雪吟闲谈的是酒楼里的伙计,伙计每天迎来送往的,接触到的人多,是整个镇子上消息最灵通的。
“那位仙长与楼少微有仇,说前些日子有个人在卖楼少微的消息,只需十块灵石便可获得楼少微尸身的下落,届时将楼少微的尸身挖出来,是鞭尸还是挫骨扬灰都随他们。”
“卖消息的是谁?”郑雪吟问。
“是个神秘的散修,没有出面,消息是通过千色楼卖出去的。”
千色楼,段非离。郑雪吟愣了愣,继续问:“楼少微的尸身埋在何处?”
“这哪能现在公布呢,一公开大家不都知道了嘛。说是截止本月月底,到时候统一公布,就十块灵石,与楼少微有仇的都买了,生怕自己不买,慢人一步得到消息,楼少微的骨灰就被扬了。”
楼少微平生树敌无数,想将他挫骨扬灰的还真不少,令郑雪吟意外的是参与其中的还有段非离。
段非离是故意的吗?
郑雪吟还要再问,那伙计往她身后一瞥,不自觉后退一步,两只本来恨不得钉在她身上的眼睛嗖的一下收回,往别处看去了。
郑雪吟只觉后背一凉,一种被海水淹没的窒息感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迅速整理好脸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你已替人伸好冤了吗?”
贺兰珏一袭墨似的宽袍,微拧的眉头,诉说着他的不悦。
明心剑宗只有出席重要的场合,才规定着统一的服装,私下的常服不作管制。贺兰珏偏爱淡雅的色系,着青白颜色居多,偏生每每来找郑雪吟,都会着一身黑。
浓烈的黑,仿佛会流淌,产生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我已联系云俏去处理此事。”贺兰珏终于启唇。
“我不便掺和你宗门事务,又杵在那里很是无聊,随便逛逛,顺势打听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郑雪吟无视掉他满脸风雨欲来的表情,伸手去挽他的胳膊。
她的动作自然得如同二人是亲密无间的情人。
“饿了?”贺兰珏眉间硝烟稍稍散去。
“馋了。”
贺兰珏给的那粒辟谷丹,郑雪吟还是吃了,一粒能管好几日,郑雪吟不饿是真的,馋了也是真的。
贺兰珏叫伙计打包了一桌酒菜。
酒楼面向两类客人,一类客人食五谷,定价低一些;另一类客人有修行需求,食灵植灵兽,价格是普通菜肴的好几倍。
贺兰珏打包的都是灵植灵兽做的菜肴。
郑雪吟还想继续打听楼少微的消息,不想这么快回明心剑宗那个关押她的牢笼,正寻思着找什么借口将贺兰珏留下,贺兰珏主动提出今夜暂居他在山下的别院。
明心剑宗有宵禁,过了宵禁时间,山门紧闭,禁止任何人入内。他这个做代掌教的也不例外。
别院是贺兰珏自己购置的。
郑雪吟好奇道:“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她还记得当初他为买一对情人佩,去斗兽场参加比赛,被叶紫岚这个黑心商吃了奖金,气得将人楼都拆了。
“掌教的月俸是整个剑宗最高的。”
郑雪吟惊讶道:“别告诉我你愿意坐这个代掌教的位置是因为工资高?”
“工资”是何意,贺兰珏不清楚,但他能推测出郑雪吟说的是什么。
郑雪吟说的不错。护佑明心剑宗,不一定要坐掌教的位置。
他只是不想回到那种窘迫的日子。
他在明心剑宗做了八年的小师叔,掌管刑惩院,棍棒之下不知教训过多少犯规的弟子,窘迫的一向都是别人,
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为钱而窘迫。
从前两袖清风,吞风饮露,因是孤身一人,尚可自在,直到为郑雪吟准备生辰礼,方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没钱寸步难行。
在决定留下郑雪吟的性命后,他就清楚未来的日子他需要很多钱,才能供养得起这个漂亮金贵的姑娘。
第65章 偿所愿
别院里只有一个凡人老仆,负责看守并打扫卫生等事宜。
贺兰珏敲响门扉,老仆打开门,将二人迎进去。
院落不大,住两个人绰绰有余,贺兰珏陪着郑雪吟在花厅内用完餐,让老仆领着她去房间。
郑雪吟好奇问:“放任我一个人,你不怕我逃跑吗?”
这屋子坐落在凡人的聚集地,连个结界都没有设,凡人管家老弱无力,郑雪吟即便被封住修为,也可凭着多年的肌肉锻炼轻易将他掀翻。
贺兰珏似笑非笑:“你可以试试。”
郑雪吟毛骨悚然。
贺兰珏这趟去归墟觉醒的本事,别的她没有领教到,恐吓人的本事她算是领教到了。
为郑雪吟准备的屋子,明显是女子的闺房,屏风后有木桶,是用来沐浴的。
老仆提来热水,提醒道:“柜中有女子的衣物,是公子为姑娘准备的。”
“你似乎对我的到来一点都不惊讶?”郑雪吟帮着老仆一起将热水往木桶里灌。
贺兰珏性子内敛清正,不是会把姑娘家往宅子带的人,这个老仆看到她一丝惊讶的反应也没有,好似习以为常。
“姑娘的确是公子第一个带回家中的女子,不过早先我已在公子的画中见过姑娘。”
“他画过我?”
“那段时间公子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好像是被什么人给背叛了,又失去了很重要的亲人,消瘦得厉害,心情也不好,谁都不愿意见,终日躲在这宅子里,饭不吃,觉不睡,没日没夜地画姑娘。”老仆忆起往事,连连感叹,“那时我便知姑娘是公子的心上人,公子的画技很好,画出来的姑娘像是随时会从画里面走出来,有时公子会盯着那些画像发上一整天的呆,有时又会大笑着一剑将画像劈了个粉碎。”
郑雪吟彻底愣住了。
老仆说的应是贺兰珏初初从归墟回来的那段日子。
她见到贺兰珏时,贺兰珏风姿飘逸,丝毫看不出来所经受的折磨。
那一场命书设定的劫数,落在纸上轻飘飘的几行字,于他,终究如一座大山般沉重。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郑雪吟。
郑雪吟胸口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些画可还剩些?”
“公子的画都是我在收拾,是剩了几幅残画被我收了起来,我回去找找,年纪大了,记不大清楚放哪里了。”
“有劳您老人家。”
老仆走后,郑雪吟合上屋门,打开衣柜。
柜子里挂满了女子的衣裙,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都有,全是同一个尺寸。
郑雪吟拿起一件放在身前比对。
是照着她的身量裁的。
梳妆台上的妆奁内亦盛满钗环首饰,旁边还放着未使用的胭脂和螺子黛。
郑雪吟拿起口脂。
这口脂和在湖底醒来后贺兰珏给她用的一模一样,是他亲手用鲜花瓣碾磨出来的。
郑雪吟挑了件红裳,褪下身上的衣裙。
郑雪吟在屋内沐浴的时候,贺兰珏在审问酒楼里的伙计。
那伙计怎么都没想到贺兰珏会回来找他,贺兰珏一身威压如泰山般慑人,双眸比寒星还冷,悬在腰畔的剑发出嗡嗡的剑意,仿佛会随时取走他的性命,自是贺兰珏问什么他答什么。
“她当真只问了这个?”
“真的,那位姑娘只打听了楼少微的消息,小的若有一句撒谎,就罚小的满口生疮。”
贺兰珏一人独挑极乐宗的那日,极乐宗原地解散,跑了不少小鱼小虾,贺兰珏抓到想抓的人,也就没有穷追不舍。
剩下的事都交由谢九华处理,楼少微的死,完全出乎二人的意料,那时他们最后收到楼少微的消息是楼少微被暗算,负伤而逃。
他们见到的楼少微尸身有药腌过的痕迹,经审问戚语桐和林墨白,才知楼少微早死了,是郑雪吟和高仙玉利用他的尸身,独揽宗内大权,连他们二人都欺骗了。
身死道消,新仇旧恨一并了却,明心剑宗是名门正派,做不出鞭尸的行为,楼少微的尸身由谢九华亲手焚毁,选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埋葬。
这个月不知是谁放出风声,说有楼少微尸身的消息,不少与楼少微有仇怨的闻风而动,还有些就是纯粹想从楼少微的尸身上得些好处,比如楼少微生前的法宝和功法。
此事明心剑宗在暗中关注,也撒了网,准备到时候将那些心术不正之徒一网打尽。
“你可以走了。”贺兰珏拢回神思,收了威压。
伙计早就在等他这句话,登时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这年头仙君不一定都是好人,就比如眼前这位,撞见他和那位漂亮仙子说话的一幕,眼神锋利得像是要将他劈成两半。
月罩流云,从枝叶间漏下的月光,如纷飞的细雪落在贺兰珏的肩头。
贺兰珏在风中站了许久许久,久到他自己都未察觉他在想些什么。
那些寥落的思绪如一团被扯乱的线,终于理出结果,他低眸敛神,扬袖挥出道灵力凝出的掌风。
左侧的高墙上跌出一个人影。
是个女子,着青衫,束高马尾,面容颇为英气。
“见过圣子殿下。”贺兰珏那一掌并不轻,女子口吐鲜血,挣扎着单膝跪下。
“我说过,不要再来打扰我。”贺兰珏漠然开口。
这女子名为青寐,是朱雀军的首领。当年,各大门派在寻找贺兰珏的下落,青寐同样在找贺兰珏的下落。
朱雀军依托东曦王朝而生,打的是复辟王朝荣耀的旗号,若有圣子在手,出师有名,有利于军心稳定。
还有一个让青寐不撒手的缘由,是贺兰珏不知从何处习得涅槃神火,能化出上古神鸟凤凰的影子,要是能拿来冒充朱雀,他们这支朱雀军定会所向披靡。
可恨贺兰珏油盐不进,青寐多番劝说都被拒绝,这一次更是差点被他打死。
青寐咽下口中血沫,喘气道:“圣子仁心属下深知,如今仙魔两道对峙,战火频起,若圣子能得天下,开创太平盛世,何尝不是造福苍生。”
“斩妖除魔,我自有主意,何须你来指教。”贺兰珏俯视着青寐,眼中如含着把尺子,将她审视着,“念你平日约束着朱雀军,并未犯下大错,此次暂且饶过你,日后再有此举,休怪我剑下无情。”
言罢,拂袖而去。
回到别院,贺兰珏才发现自己的衣摆溅上了青寐的血珠。
院中有清池,春夜露寒,池中莲叶萎靡,尚未孕出花苞。
贺兰珏脱下身上脏衣,入了池中沐浴。
老仆尚未就寝,为他送来新的衣物,顺便还带来一壶酒。
这酒是贺兰珏常备的,能压制他体内未愈的毒,但他轻易不喝醉,每次只饮两三盏就放下了。
老仆当他是生性克制冷淡,于什么都无太深的兴趣。
老仆送完酒,将找出来的那些画都给郑雪吟送去了。有些画被剑气劈成了碎片,是老仆一片片拼起来的。
“画上怎有血?”
“是公子吐的。”
郑雪吟凝视着画中栩栩如生的女子,以及衣上溅落的点点血珠,想象得出来贺兰珏是如何伤心欲绝落笔成画,又是如何将那一腔悲恨啼出了血。
指尖抚着那寸寸血痕和道道剑痕,郑雪吟的一颗心也仿佛跟着成了碎片。
她从不知贺兰珏会作画,还将她画得那样好。
贺兰珏是一座冰山,只有用力地凿开,凿得深了,才能窥见那冷漠的外表下深藏的一团烈焰。
“多谢老人家替我留住了这些珍贵的画。”郑雪吟从妆奁中拿出两串红玉珍珠交给老仆,“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老仆推拒一番,还是收下了。
郑雪吟将画收好,见天色还早,去了院中溜达。
贺兰珏的那句警告言犹在耳,只是这般松懈的守卫,很难不叫人动心。
贺兰珏带她来此后就不见了踪影。
前几日刚下过雨,白日里没有出太阳,空气里水汽重,到了晚上,就有薄雾笼住了大宅。
因有他们两个来住,老仆将院子里的灯笼点上了,散发出来的光晕在雾气里氤氲成昏黄的影子。
花圃里种了好些山茶花,红色的,重瓣,披着乳白的雾,袅袅娜娜地绽放着。
绕过那些山茶花,是一方清池。
薄雾如白纱,垂在天地间,雾气的深处,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走近了,方认出那人影是贺兰珏。
贺兰珏靠坐在池边,掌中擎着杯盏,饮下药酿成的酒。
酒气笼上心头,意识飘忽起来。
贺兰珏搁下酒盏,上岸穿衣。
长年练剑的人,身材不会太差,贺兰珏身量修长,体型偏清瘦,平日被宽袍广袖掩住,只能窥见窄细的一把好腰,倒是那块垒分明的六块腹肌藏得结结实实。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起伏流畅的臀线,若非亲眼所见,怎叫人相信他还有这样挺翘的好臀。
贺兰珏刚套上薄衫,便觉一道视线穿透薄雾,钉在他身上。
他扬袖挥出道掌风,将雾气拂散,露出呆坐在花丛中的郑雪吟。
郑雪吟瞪大眼睛,手里还抓着一朵灼然盛放的山茶花。
贺兰珏一早就察觉出郑雪吟的气息,因此那掌风只拂开了雾气,未伤及她。
两盏酒未能醉倒他,却叫他的敏锐度降低了不少,没有在郑雪吟偷偷摸过来的第一时间发现她。
郑雪吟立即将山茶花挡在眼前,欲盖弥彰的手法,怎么都挡不住从鼻腔里流出的两管红艳温热的血痕。
郑雪吟心尖如沸,后知后觉抹了下人中,看清指尖的血污,震惊开口:“完了,贺兰珏,我七情伤又发作了。”
这回不吐血,改流鼻血了。
偷窥贺兰珏就算了,还看得心火旺盛,撩动春心,直接流出鼻血。
丢人丢到姥姥家。
郑雪吟恨不得刨开地面钻进去。
贺兰珏匆匆系好衣带,三两步跨到她身前,托住她的后颈,卷起袖摆,为她拭去血珠。
“第几次了?”郑雪吟迷糊劲儿一上来,只记得自己发作了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丢脸。
“第四次。”贺兰珏神色凝重,凝重中还藏着一丝欢欣雀跃。
凝重自然是忧心她命不久矣,欢欣雀跃却不是乐见她倒霉。
欢欣雀跃的是她还会因为他而动情。
“为什么?”贺兰珏的心脏砰砰撞着胸腔,出口的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
“什么……为什么?”流鼻血好难受啊,郑雪吟听说不能仰脖子,要捏手指。
捏哪根手指来着?
“你明明还对我有情,当初在海上为什么要骗我说不喜欢我了!”贺兰珏攥紧她的手腕,指尖力道大得在她的腕间留下淤青的印子。
她喜欢他!从始至终她都是喜欢他的!
七情伤还在她的体内,若真无情,怎还会动情?
贺兰珏双肩颤动,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分手的理由千千万,你不觉得这个最直接最干脆吗?”
郑雪吟话音未落,身体腾空而起。
贺兰珏抱着她,径直穿过花圃中间的小径。
“你要带我去哪里?”贺兰珏决然的态度,吓到郑雪吟了。
“解禁制。”
“解禁制?”郑雪吟声量拔高。
解禁制,岂不是意味着两人必须圆房。
郑雪吟脑海中嗡然一响。
啊啊啊,她还没准备好。
虽然两人曾在血藤林中尝过禁果,那次只是浅尝辄止,并未获得他的元阳。
她是想过找贺兰珏解开禁制,但她想的是红烛高烧,同拜天地,温柔小意,水到渠成。
“那什么……太突然了吧。”郑雪吟试图垂死挣扎。
“你想死吗?”贺兰珏冷冷喝问。
不想。
就是因为郑雪吟不想死,才去做系统任务,渴求得到新的身体。
纵使必须面对贺兰珏的报复,她都是秉承着能苟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
贺兰珏一脚踹开房门,将郑雪吟放置在榻上。
“门没关,还有,帘子要拉。”郑雪吟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
事到临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况且,他们两个什么都做过了,就只差最后一步,没什么好矫情的。
贺兰珏扬手挥出灵力,合上屋门,又解开竖钩上的帘帐。
纱帐如雾,将二人罩在其中,一方小小的天地,二人咫尺相对,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贺兰珏笑了一下。
是在笑郑雪吟羞怯胆小的反应?
还是在笑自己终要得偿所愿?
这一笑,如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他撩起郑雪吟耳边的发。
郑雪吟揪着衣襟,紧张得身子都绷了起来:“真要解吗?”
“要。”
贺兰珏缓缓靠近过来,凝成的阴影覆在她周身,她刷地阖上双眸,眼睫疯狂地颤动着。
她以为贺兰珏要亲她。
然而贺兰珏只是俯身过来,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拉开嵌在床头的小抽屉。
抽屉里放置着几个绿色的小罐子,并几卷书册。贺兰珏拿出瓶子,并将书册塞进郑雪吟的手里。
“这是什么?”郑雪吟掀开眼缝瞅了一眼,登时被那直白的画面惊得合上书页,“你拿这个做什么?”
“你要是紧张,先看这个。”
从前她给贺兰珏送这东西,是为了撩拨他,现在换贺兰珏给她送了。
郑雪吟的反应远不及在他面前表演得那般从容不迫,他是让郑雪吟就地学习。
“我会。”郑雪吟又把书册塞回他怀里,“我比你懂得多。”
网络那么发达,她小学就在网上冲浪了,什么没见过,还需贺兰珏这个小古董拿这些东西来指导她。
贺兰珏只是浅笑着,显然是不信她的说辞。
“你怎么在床头放这种东西?贺兰珏,你深夜带我来此,不会早就预谋好了吧?”
书册里藏着世间男欢女爱的妙处,瓷罐里的脂膏用途不言而喻。
郑雪吟的脸颊像是被火燎了下,火辣辣的。
贺兰珏的默认的表情正好应了郑雪吟那句猜测——他的确是早有图谋。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可能放任着喜欢的女人在眼前不去碰她。这么久不动她,是在给她适应的时间,也是在消磨自己的仇恨。
倘若一开始不管不顾,只循着自己的本能要了她,恨怒滔天,难免会做出失了理智的举动。
“是不是还有别的道具?”
回答郑雪吟的,是贺兰珏落在她眼皮上的吻。
这一吻,辗转碾磨,极尽他平生的温柔,似要将她一寸寸吞噬,融入自己的魂灵。
“等等。”眼看着就要直奔主题,郑雪吟拿手推了下他的胸膛。
贺兰珏以为她还有顾忌,解释说:“我私下已学习过,不会弄伤你的。”
这话贺兰珏在血藤林中就说过,但事后郑雪吟送过他那种册子,说他手法生涩,明显是不满意。
他深感抱歉,私下又去深入学习了一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乃纯阴体质,你可愿助我双修?”郑雪吟撇开眼,错开与他的对视,抿了下唇角,“我知道我现在是你的金丝雀,没有资格提出这个要求,阿珏你既然留下了我,就是不打算要我的命,假如你不肯相助,我很快会被你榨干的。”
郑雪吟被贺兰珏封了修为,即便贺兰珏不吸取她的功力,以凡人之躯承受贺兰珏的纯阳精元,也是受不住的。
贺兰珏握住她的手,往她体内注了道灵力。
身体里有什么松了一下,那些被封印的灵力,重新在经脉里涌动着。
这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郑雪吟心中激动,又说:“我曾给你的定情信物合欢铃可还在?”
合欢铃是个辅助双修的法器,这是郑雪吟给他的时候说过的,贺兰珏拿出那只青玉铃铛,系在床头的穗子上。
其实不止合欢铃,郑雪吟给他的东西,他一一都留着。
那把轻若流云的玉弓,十二枚金光灿灿的鸟妖内丹,至今都收在他的储物袋里。
贺兰珏合掌握住铃铛,将自己的灵力纳入其中。
郑雪吟头埋进枕中,嗡嗡的声音响起:“贺兰珏,我准备好了。”
垂在身侧的双手,揪住身下的床单,任人宰割的姿态,完全是将自己敞开,做好了接纳贺兰珏的准备。
第66章 逃出去
贺兰珏准备的那些东西都未派上用场,触及她时,她已仙蜜汩汩。
铃声清脆,叮叮当当如仙乐入耳,两人的灵力在铃声中流转。
郑雪吟抬手,抓住床头垂下的穗子,指尖力道收紧,纤薄雪白的腕间,青色脉络的走向清晰可见。
贺兰珏握住那只手,迫它松开,那只手毫无所依,只好攀住他的肩膀,在他的后背留下抓痕。
“轻点。”先前是郑雪吟央求轻点,这次换贺兰珏了。
郑雪吟收了力道,指尖胡乱摸着,摸到他耳后的鳞片。
“这个?”
郑雪吟很早就想问这鳞片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在海底吞吃了太多的鱼怪,身上就长出了这个。”
“只这一处吗?”
“自然……不止。”贺兰珏抵到她耳边,悄然说,“只这一处我暂时无法去除。”
“你想见识一下吗?”这句话贺兰珏是笑着说出来的。
浑身都长吗?这一句话信息含量太大,郑雪吟脑子转不过弯来。直到他狠狠一波攻势来袭时,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而在此际,贺兰珏身上的血肉寸寸化作了鳞片,郑雪吟触摸到那坚硬微凉的触感,心头一慌,赶忙制止:“别长了。”
好可怕好可怕。
郑雪吟大气不敢喘。
贺兰珏莞尔一笑,收了浑身的鳞片。
沉入海底的那日,他没有死,无数个被剧毒折磨的日子,他依旧没有死。
他被漩涡卷进了海底的归墟之国,在那里,他见到了传说中的鲛人。长出那些鳞片后,他在海底可以自由呼吸了。
郑雪吟轻咬他的肩膀:“我很庆幸,我的情人是你,仇人也是你。阿珏,谢谢你为我挡了那三十六道雷刑,你这样纵容我,我会迷失自己的,会认为你……还喜欢着我。”
郑雪吟不相信好运会光顾她,她的好运都是来自贺兰珏。初时,她的确以为是行刑的阵法出了问题,在殿中醒来以后,她就想通了。
明心剑宗这样的门派,阵法不可能失效,贺兰珏这样的人,更不会无视戒律。便剩下一个可能,他替她承受了她该承受的惩罚。
贺兰珏额间殷红如血的明心印,终是到达了鼎盛的浓烈,开出五片花瓣。
失去明心印的时候,明心印原来是会开出桃花的。
那是怎样的景象,就好似这天地间的春色,都凝于这一瞬的花开中。
万千花开,不及他眉间花开;
百般春色,不及他眸底春色。
桃花乍开,乍落,血痕渐渐褪去颜色,消失。
贺兰珏身上那总是如影随时的海腥味,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郑雪吟最为熟悉的气息。
她再次伸手去摸他的耳后,那里的鳞片已软化成正常人的血肉。
都说这个时候男人是最好说话的,郑雪吟发丝被汗濡湿,胸口剧烈起伏,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盛着贺兰珏意乱情迷的模样,说:“我想去祭拜楼少微。”
她不知道这样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如何像一盆冷水,彻底浇凉了贺兰珏沸腾的血液。
属于他们二人的私密空间,楼少微三个字是如此的突兀,如同肉中的刺,眼中的沙砾。
贺兰珏抚弄着她肌肤的手停了下来,下一秒箍住她的脖子,满目的春色迎来冬日飞雪。
刚才还不知餍||足的男人,褪去浑身的欲||色,比一把剑还要锋锐。
郑雪吟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们的身体还彼此联结,却已率先离了心。
“想都别想。”贺兰珏又笑了。
他极少笑,充斥着嘲讽的冷笑,让郑雪吟感到浑身不适。
“雪吟,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贺兰珏的手仍掐着郑雪吟的脖子,在她的窒息中,将炙烫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要我提醒你吗?”
在郑雪吟濒临死亡的刹那,贺兰珏终于松开力道。
大量的空气陡然涌入肺部,引得郑雪吟呛咳不止。
贺兰珏冷冷抽身,披衣而起,背对着她:“楼少微已被我碎尸万段,你不要再心存幻想。”
“我对楼少微只有师徒之情。”郑雪吟解释。
“我不在乎你对他是什么感情,在我这里,楼少微三个字以后不准再提。”
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他霸道而决绝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踏步离去。
“贺兰珏!”郑雪吟咳着唤他的名字。
贺兰珏并未停下脚步。
郑雪吟摇响了床头的合欢铃。
铃声如烟雾,丝丝缕缕散开。
贺兰珏应声栽倒。
郑雪吟捡起丢在地上的衣裙,一件件套回自己的身上。
贺兰珏这人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床榻间猛兽般凶狠,郑雪吟刚下地,腿一软,差点摔了出去。
她走到贺兰珏面前,确认贺兰珏是昏过去了。
合欢铃虽已赠给贺兰珏,郑雪吟依旧是它的主人,合欢铃有催眠蛊惑的作用,刚好里面残留着贺兰珏的灵力,立马就派上用场了。
郑雪吟将贺兰珏搬回榻上躺着,两只手揪他的脸颊:“刚才还高兴来着,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喜怒无常了。楼少微怎么了?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的,凭什么吃醋。不许吃醋,听到没有!那么多仙子喜欢你,我都还没吃醋呢!”
这些话要是被贺兰珏醒着听到,不知会作如何感想。
郑雪吟本意是想哄得他放自己去给楼少微收尸,哪里料到他态度会如此决然。
也不能怪他,楼少微毕竟杀了他的师尊和师姐。
楼少微是郑雪吟的师父,师父纵有再多罪孽,她为人弟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楼少微尸身遭人践踏。
哄着不行,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
郑雪吟揪了几下他的脸颊,见他冷白的肌肤留下红印,又心疼了,俯身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乖了啦,就这一次,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
她拿起冰魄剑:“你的剑借我一用,我保证等我回来任你处置。”
出门在外,不带钱财不好办事。郑雪吟拿走冰魄剑,又去自己的屋中将妆奁内的珠宝首饰一扫而空。
打包好自己要的东西,郑雪吟从侧门溜了出去。
半夜三更,家家户户都熄了烛火,她背着包裹在空无一人的街头狂奔。
身后的高墙上陡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贺兰珏凌空而立,双眸淬满冰雪,冷冷注视着郑雪吟狂奔的背影。
*
郑雪吟一口气狂奔出小镇,往深山中一扎,借着葱葱郁郁的树影遮挡行踪。
翻涌的灵力在经脉中乱窜,浑身如沸,跑了大段路,郑雪吟终是再忍不住,找到一个小山洞藏了进去。
那人不知分寸,食髓知味,喂了她许多纯阳精元,腹中鼓鼓胀胀的,像是要爆裂开来。
郑雪吟草草结了个结界,盘腿而坐,利用极乐宗所修功法,将贺兰珏给她的纯阳精气尽数吸纳、运转,彻底为自己所用。
待到天色微亮,一枚圆润的金丹淬炼而成,盘踞在体内,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怪不得极乐宗的弟子都喜欢找强者双修,这才一夜的功夫,借助贺兰珏上供的元阳,她竟突破境界,进入了金丹初期的修为。
刚刚淬炼出来的金丹尚不稳固,郑雪吟又借助极乐宗的另一套功法修炼了半日,方才离开这座大山。
下山后的第一件事,是为自己买了个储物袋,将带出来的珠宝财物尽数盛于储物袋内,又花了十块灵石,从千色楼买到了楼少微尸身的消息。
消息中只提及月底午时凭此木牌进山,卖家会在渡云峰的峰顶公布楼少微尸身的下落。
另外,郑雪吟还得到一个消息,在她将贺兰珏推下海,跟随戚语桐林墨白姐弟二人回极乐宗以后,段非离为了救她,曾斥巨资召集三百金丹修士强攻极乐宗,问楼少微讨要她。
三百人皆铩羽而归,那之后,段非离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是在躲避楼少微的追杀,也有人说他已经被楼少微杀了。
再次现身,是贺兰珏独挑极乐宗,将极乐宗的几个阁主和坛主抓回去受刑,他递上拜帖求见贺兰珏,声称自己愿意代替郑雪吟受罚,只求他将郑雪吟放出去。
贺兰珏当然不会应允。
而这些,郑雪吟都是一无所知。或许是楼少微和贺兰珏有意垄断段非离的消息,自与段非离分别后,她再未听到段非离的任何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郑雪吟一边躲避贺兰珏的追捕,一边加紧修炼,将金丹淬炼得更加坚固。终于熬到月底的日子,天色未亮,她便攀登上了渡云峰,将自己变幻成贺兰珏的模样。
孤峰绝顶只她一人,买家和卖家都未现身。她拿出贺兰珏的冰魄剑,为防止冰魄剑捣乱,这一路上冰魄剑都处于被封印的状态。
冰魄剑刚被解除封印,见到她的模样,先是一愣,很快认出她不是贺兰珏,气势汹汹就要一剑斩下。
郑雪吟两指夹住剑尖,劝道:“我是贺兰珏的人,你是贺兰珏的剑,都是一家的,没必要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伤了彼此的和气。”
贺兰珏宝贝着郑雪吟呢,冰魄剑作为他的本命剑,哪能不清楚,不敢真的将郑雪吟斩杀,只是气势上不能输,剑身嗡嗡震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配合我这一次,我就回去同你主人认个错,以后乖乖陪伴他左右,不再让他伤心难过,这个交易如何?”
冰魄剑:?
“我想借他的身份一用,毕竟你主人英俊潇洒惊才绝艳名震天下人人敬仰……”
冰魄剑:??
“你也不想大名鼎鼎的他,好名声尽数辱没在我手中吧,今日这把威风能不能耍成功,全看你了。”
在郑雪吟同冰魄剑商量的同时,陆陆续续有人上山。
都是些修为不高的杂鱼。
稍微有点名气的,还要顾及自己在仙门中的声名,不敢公然做出损毁他人尸首的事来。
再恨楼少微,随着楼少微的陨落,仇恨也烟消云散了,这些名不见经传把楼少微当死对头来提升自己的身价的杂鱼,个个都正义凛然冠冕堂皇的,死咬着不放,无非是想出风头捞点好处。
可笑,他们在楼少微的眼中,连蝼蚁都算不上,若非楼少微身死,轮得到他们来撒野?
郑雪吟负手而立,清冷如皎月的身姿,吸引了来人的注意。
“那是……冰魄剑?”
他们平素无缘得见贺兰珏,不知贺兰珏是什么模样,却是认得贺兰珏手中那把举世闻名的冰魄剑。
“贺兰珏!你是贺兰珏!”有人激动喊道。
自毁金丹、独挑极乐宗、攻打南荒魔宗、镇压朱雀军,桩桩件件,哪一件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轰动仙魔两道,那朱雀军首领青寐近日还伤在他手下,闹得朱雀军军心动摇,不成气候,“贺兰珏”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没错,吾便是贺兰珏。”郑雪吟手掌轻拂,冰魄剑凌空飞出,钉入山壁间。
整面山壁登时布满裂纹,结出一层厚厚的寒霜。
天下至阴至寒之剑,单是剑中的寒气,都足以震慑旁人。
“极乐宗的一切已由明心剑宗接手,罪魁祸首楼少微的尸身也已被烈焰焚毁,听闻有人在拿楼少微的尸身大做文章,吾此番前来是调查谁在背后推动此事。”
“贺兰前辈,我们是真不知此事啊,我们也是被骗过来的。”那些人听到楼少微尸身已被明心剑宗焚毁,一副大受欺骗的模样,咬牙切齿的骂着,“那狗日的还骗了我们十块灵石。”
“既不是你们,就此下山吧,下次再犯,吾必不轻饶。”
贺兰珏的名字出奇的好用,郑雪吟三言两语就唬得那些人逃下山去,她花大价钱购买的灵符、灵器一个都没派上用场。
对此,冰魄剑的评价只有一个字。
看着冰魄剑在地上写下的这个“装”字,郑雪吟掐着下巴,喃喃自语:“好像是装了点。”
光这个称呼“吾”,贺兰珏就从未用过。楼少微用本座,还有些魔头会用本尊,郑雪吟寻思着贺兰珏用“吾”比较符合他给人的古板印象。
接下来,郑雪吟故技重施,来一波人,劝退一拨人。也有不死心的,想要验证郑雪吟的身份,被冰魄剑击退,屁滚尿流地滚下山了。
冰魄剑生怕郑雪吟修为不济,丢了贺兰珏的名头,出手万分得凶狠,短时间内,那些人听到冰魄剑三个字都会打寒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终于等到午时,峰顶只剩下郑雪吟一人。
烈日当头。
山道上,一道坐着轮椅的人影姗姗来迟。
四目交汇的一瞬,郑雪吟一声“非离”还没来得及唤出,段非离抬起右臂,射出一枚裹着烈焰的箭矢。
郑雪吟侧身让开,箭矢钉入她身侧的石缝中,泼天的烈焰化作一张金网,将她罩住了。
靠,这是天网。
第67章 爱不得
只有楼少微举极乐宗之力,才能织出那样大的一张天网,段非离的这张天网虽然小,价值也不菲,不是寻常修士用得起的。
滋滋电流捆缚郑雪吟全身,每动一下,都会痛入骨髓。她勉强抬起头来,开口道:“非离,是我,我是郑雪吟。”
法力在天网的束缚下失效,她的面容逐渐恢复本真。
段非离指尖一抖,将金网撤了回来:“雪吟?”
郑雪吟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爬了起来。
久别重逢,二人眼中都是难掩的激动,一别数年,谁又能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番景象。
“非离,你的腿怎么了?”
段非离身下的轮椅是个灵器,可以张开翅膀,凌空飞翔,也可以发射出暗器。
段非离避开她探究的目光:“我无碍。”
“是楼少微伤的,对吗?”
传闻说他带领三百金丹修士大败而归,再没了消息,只因他双腿被楼少微所伤,花了很长时间去养伤。
“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怨怼的,你无需为此介怀。”
“能治吗?”
“能治的。楼少微在我腿骨上打了几枚锁骨钉,只要将它们取出来就可以站起来了。”
锁骨钉入体容易,取出来难,否则段非离不会还坐着轮椅。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雪吟,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你出来……你过得怎么样?贺兰珏有没有为难你?”
“我能有什么事,你瞧我,吃好喝好,还结丹了,好的不得了。”郑雪吟牵起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我还胖了。贺兰珏那个人嘴硬心软,你都不知道他以前做饭有多难吃,怪事哦,这次回来他烧得一手好菜。我虽被他关着,醒了吃,吃了睡,万事不用操心,可舒坦了。”
“那就好。”段非离搭在扶手上的两只手不自在地蜷了一下。
郑雪吟说的,他信,不是郑雪吟真的胖了,是贺兰珏的本命剑现在对郑雪吟言听计从,足见郑雪吟没有说谎。
“非离,这次楼少微尸身的假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吗?”郑雪吟将话题绕回正题。
“是我。”段非离颔首,“我本意是引贺兰珏现身,利用天网将他擒住,逼迫明心剑宗将你放出来。楼少微尸身已被谢九华焚毁,贺兰珏不会放任有人拿这样的假消息搅弄是非,定会前来查个清楚。”
原来楼少微的尸身真的已经被明心剑宗焚毁。
想到段非离为自己做的这么多事,郑雪吟心头滚烫,半蹲下来,与段非离平视:“这些都是我和贺兰珏的私人恩怨,你不用为我卷入这些事情来,非离,如果你是因为你年幼时我曾救过你,想偿还我的恩情,不必如此的,你已救过我很多次,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段非离咀嚼着“两清”二字,嚼出满口的苦涩,一句将要脱口而出的“不是”生生被咽回口中。
“还有一事,非离,我不能再骗你了,再不同你说清楚,我便是一直在占你的便宜。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郑雪吟了,你懂吗?就好比前世与今生的关系,我既是她,也不是她,我和她只有部分是重合的……”
“我知道。”段非离打断了郑雪吟的话,目光隐忍,戚然开口,“有一天起,雪君变得不一样了,是我自己生出一己之私,无视了这样的变化。她是我的恩人,我罔顾事实,默认抹杀她的存在,是恩将仇报,我唾弃如此卑劣的自己,可又忍不住不去接近那样的雪君……”
到最后,段非离声音渐弱,几不可闻。
他都知道的,他默许了。郑雪吟心尖微颤。
其实,她在段非离面前没有想隐瞒过什么,段非离怎么可能不会发现蛛丝马迹。
包括段非离,所有熟悉她的人,都冷眼旁观她拙劣的表演,漠视了她逐渐抹杀掉书中那个郑雪吟的事实。
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郑雪吟的后脊背,令她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颤。
郑雪吟太熟悉不过这种感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做出反应,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段非离的身前。
泼天的剑气折尽草木,逼到郑雪吟胸前,又在主人的力挽狂澜之下,生生止住。虽未穿透郑雪吟的胸膛,收不住的磅礴灵力将她和段非离都掀飞了出去。
郑雪吟摔得眼冒金星,爬向段非离,将他护在自己身后:“贺兰珏,别忘了你是明心剑宗的掌教,滥杀无辜不是你的作风。”
来的是贺兰珏。
这般凛冽的剑气,除了贺兰珏还能有谁。
“千色楼黑白两道通吃,沾手的生意能有几桩是干净的,何谈无辜。”贺兰珏自浩瀚云气间飞身而下,飘然落地,右手凌空一抓,在旁边装死的冰魄剑蹭地飞回他掌中。
剑尖指向郑雪吟背后的段非离。
“你骗人!说的那样大义凛然,你就是嫉妒他了,你因我私自来寻他而嫉妒他。”郑雪吟迎向他目中的滔天怒意,爬了起来,义无反顾向前几步,心口抵上他的剑尖,“你何必嫉妒他,他又怎比得上你,别说一个段非离了,这普天下的男人你都不必视为仇敌,我的心中从来只有你贺兰珏,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纵使清楚郑雪吟说这些话是为了哄贺兰珏,段非离还是禁不住浑身一僵,心底霎时凉了大半截。
郑雪吟往前走一步,贺兰珏便往后退一步,剑尖始终抵着她的心口,未刺入她的皮肉。
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拼命地朝段非离小幅度地挥着,示意他快跑。
段非离伸出手,在轮椅上按了一下,轮椅上生出一双木制的手,将他托举到椅子上。
郑雪吟为他博来的生路,他不能辜负。
段非离启动轮椅上的小型法阵,砰地留下一团白烟,消失在贺兰珏面前。
郑雪吟松了口气,怕贺兰珏追上去,她不顾剑锋,朝贺兰珏扑了过去。
贺兰珏立即偏转剑锋,剑尖垂地,这样一来,便被郑雪吟抱了个满怀。
“我错了,贺兰珏,我认罚。”
她主动认错并未消解贺兰珏的怒焰,她口口声声说段非离不及他贺兰珏,却为了段非离直面他的剑锋,嫉妒如毒蛇的牙,啃咬着贺兰珏的心尖。
贺兰珏眼底似凝结着千年寒霜,一把将她拎起,夹在臂弯下,御剑而去。
郑雪吟就被他这样拎着,拎回了漱心台。
早先就听说漱心台长年风雪,果然不假,寒气扑面而来,冻得郑雪吟瑟瑟发抖。
贺兰珏跳下飞剑,一路提着她,进了一间小阁楼。
这阁楼是他曾经读书写字的地方,名唤珠玑阁,床畔置着一张美人榻,是用来暂时休憩的。
贺兰珏将郑雪吟丢在那张美人榻上,冷眼望着她冻得煞白的脸:“冷吗?”
不用他明言,郑雪吟自动脑补出下面一句话:“很快就不冷了。”
因为贺兰珏已经在褪她的衣裙。
“连这具身体都可以成为欺骗我的筹码,你叫我如何再信你的话。”
那双在风雪中冻得冰冷的手,一抚上郑雪吟的肌肤,凉得她的肌肤立即冒出无数鸡皮疙瘩。
无怪乎贺兰珏这样动怒。
郑雪吟处心积虑诱他入这万丈红尘,抹去了他额心的明心印,只为了去替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收尸,不仅如此,她还私会了另一个他曾嫉妒不已的男人。
四舍五入,等于她为了两个男人,骗了贺兰珏的身子。
换作是谁,都会生气。
郑雪吟尽量地张开自己,接纳贺兰珏的怒气,这样会少承受点伤害,也显得自己是真心认罚。
……
贺兰珏失了理智。
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令她感受到他的痛,身体联结,共享痛苦。
郑雪吟拧着眉头,闭上了双眼,大抵是痛得狠了,伸出的手想抓些什么,被贺兰珏合握在掌中。
“雪吟,雪吟。”心痛到极处,欢愉亦攀上顶峰,他将她的名字含在齿尖,辗转缠绵地唤无数遍,嚼碎了,吞下,痛了也要印刻进灵魂,永生不能忘。
这世上,只有这个叫郑雪吟的女子,曾令他痛彻心扉,爱不得,杀不得,舍不得。
世间诸般难题,都凝作她的模样,贺兰珏撞得头破血流,始终寻求不到正确的答案。
*
郑雪吟被关在了珠玑阁。
珠玑阁有两楼,一楼是读书写字的地方,置有笔墨纸砚,也有少许藏书,二楼有各种书籍,囊括经史子集,甚至能找到打发时间的话本。
除了话本是新购置的,其他都是贺兰珏翻阅过的旧书,许多书页上还留下了他的笔迹。
那日两人将荒唐二字发挥到极致。
到后来,美人榻被灵力震塌,贺兰珏一手拂落书桌上堆积的杂物,将她放了上去,书架,窗台,屏风,乃至铺在地上的那张毯子,都留下二人爱恨交织的痕迹。
他在她的肌肤上烙下细细密密的齿痕,将她逼迫到极致,又温柔吻去她眼角坠下的泪滴。
整整三日,郑雪吟双脚没有着地,贺兰珏也不是无时无刻都有那样的精力,偶尔他会停下来,哺给她一点花蜜冲出来的水,又或是抱着她,站在窗畔看窗外的风雪连天。
等她终于能落地时,腿软得站不稳。
贺兰珏怒气终于消弭大半,抱着她去寒泉中沐浴。
泉水冰寒至极,贺兰珏以自身为炉,灵力运转,使得周身滚烫起来,再将郑雪吟拥在怀中,替她搓洗了全身。
沐浴完毕,贺兰珏将郑雪吟抱回珠玑阁,拿来祛肿的脂膏。
郑雪吟太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做了些什么,全然不记得了。
而在这之后,贺兰珏再未来过珠玑阁。
榻边有女子衣物,是为郑雪吟准备的,郑雪吟换上衣裙,调动体内灵力,惊觉自己的修为又涨了一大截。
终究是落后贺兰珏许多,珠玑阁有贺兰珏设下的结界,郑雪吟出不去。
如今的她已经辟谷,无需有人来送食物或辟谷丹,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其他人了。
郑雪吟实在无聊,就去二楼找了些话本,坐在窗台上看。
漱心台终年都是寒冬,用以压制躁动的心境,这个珠玑阁有结界的护佑,倒是不受寒气影响,室内暖融融的,如四月阳春。
郑雪吟也不穿鞋,赤着一双雪足垂在窗外,书里面上演着恨爱滔天,她却眯着眼打起盹来。
身子向后栽落时,她猛地一惊,还未做出自救措施,已有一双手搂住她的腰,抱在了怀中。
第68章 释前嫌
贺兰珏抱着郑雪吟回到桌前。
那里有一张大椅子,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坐下,据郑雪吟观察,每每在这个椅子上进行深入交流,贺兰珏都会显得异常兴奋。
此刻,郑雪吟又被放在这张椅子上。
贺兰珏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拉了张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取来鞋袜,悉心为她穿上。
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撒了枸杞和红枣,里面还有一支大鸡腿。
这是凡人最简单的膳食,选用肉质紧致的老母鸡,无需放太多调料,只要加点盐和姜,小火慢炖,就能熬制出鲜美的味道。
许久没有尝到食物的郑雪吟,被激发了人类最基础的口腹之欲,忍不住吞着口水。
“想吃。”郑雪吟说。
“放凉一些。”贺兰珏拿手刮了下她的鼻尖,似乎在苛责她的急不可待。
那毫无节制又荒唐至极的三日过后,贺兰珏似乎与自我和解,释然所有关于郑雪吟的仇与痛,变得前所未有得温柔起来。
这般寻常情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就好似从前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等鸡汤温凉许多,贺兰珏拿勺子喂着郑雪吟喝汤,袅袅腾起的烟雾,抚过他眉心,那里,消失的明心印被他用朱砂笔重新勾勒出赤色长痕。
明心印可用朱砂代替,那双赤金色的眼瞳却是无法隐藏的,这几日贺兰珏都在漱心台上闭关修炼,眸色已逐渐恢复正常。
喝了半碗汤,郑雪吟指了指鸡腿,表示想吃肉。
贺兰珏拿起筷子为她撕鸡肉,她摇了摇头,想自己拿在手上吃。
贺兰珏也纵容。
贺兰珏坐在桌前批阅宗内堆积的事务,郑雪吟坐在旁边啃鸡腿。
她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去打扰贺兰珏,吃完鸡腿,又捧起碗,小口抿着,将剩下的鸡汤都喝进肚子里。
吃饱喝足,郑雪吟悄悄放下碗,悄悄起身,还未踏出一步,长臂伸过来揽住她的腰身。
郑雪吟被迫坐进贺兰珏的怀中。
男人的本能是非常直观的,尤其郑雪吟此刻还坐在上面,想忽视都不能。
“我刚吃饱,会吐的。”郑雪吟打了个饱嗝,“而且,你现在正以明心剑宗掌教的身份处理公务,这样做是渎职,你师尊姜前辈此刻也在天上看着你,你对得起他的栽培吗?”
欲是魔的本体,天魔集世间的七情六欲而生,贪婪、嫉妒、暴怒、傲慢、色||欲诸多被世人厌弃又无法摆脱的情绪,孕育出了魔。
如今的贺兰珏,完全脱去曾经的禁欲克制,成为一个真正的魔。
明心剑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供养着一只邪魔,要是再做出这种白日宣淫的事来,绝对是对他们最大的羞辱。
“等局势稳定,我自会请辞。”贺兰珏并未进一步动作,只是左手环抱着她,右手继续批阅折子,“到时候我带你去一座海岛,我会把你锁在岛上,谁也找不到。”
这样可怕的话,被他说的稀松平常。
郑雪吟还能说什么,有异议只会迎来他的镇压,魔是不讲道理的。
郑雪吟的乖顺取悦了贺兰珏,贺兰珏抚着她的长发。
郑雪吟闲得无聊,东望望,西看看,有时与贺兰珏搭一两句话。
“阿珏,为何当日湖底醒来,你一定要我哭?”这些疑问深埋在郑雪吟心底许久,借着今日两人心情都不错,终于问出来。
郑雪吟想过贺兰珏是为折辱她,也想过贺兰珏是想看到她后悔,还想过是贺兰珏想看到她求饶的丑态。
贺兰珏的答案是郑雪吟从未想过的。
他说:“只有你哭了,我才会真的心软。”
仇恨如滔天烈焰,唯有她的眼泪才能浇熄。
“流沙海秘境那次,也是真心想烧死我吗?”
贺兰珏以眼神反问,你说呢?
其实,郑雪吟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一日,他的火是冲着林墨白去的,结果她和林墨白都活了下来,何尝不是他的手下留情。
*
接下来的日子,贺兰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漱心台。
三百年一次的仙剑大会这次轮到明心剑宗举办,贺兰珏身为代掌教有很多事情要忙,无暇再来折腾郑雪吟。
郑雪吟乐得轻松。
许是怕郑雪吟被关出毛病,贺兰珏撤掉了珠玑阁的结界,郑雪吟可以在漱心台自由活动。
漱心台终年寒风朔朔,几无草木,只有冰湖中生着大片的冰莲,冰莲喜寒,温暖的地方反而无法生长,天气越是严寒,花开得越是灼然。
数日大雪,郑雪吟睡不着,一早起来披上狐裘,坐在湖畔等冰莲盛开。
贺兰珏说了,等冰莲开了,就摘下来给她做甜羹。
她要选开得那朵最好的。
“郑姑娘。”
郑雪吟转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简言之?”
简言之叹息:“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郑姑娘。”
数年未见,除却眉目更为温润了些,简言之模样没什么变化,青年连连叹息,可见是真的花费了一番功夫才走到这里。
“这里有结界,贺兰珏从不让外人进来,你是怎么做到没有惊动他的?”强行破开结界,贺兰珏必然会知晓。
“这个嘛,说来话长,我还没本事在不惊动贺兰兄的前提下破开他的结界,你看见的我,其实只是我的影子,我本人不在漱心台,但我的确身在明心剑宗。”
难怪简言之站在雪中,发间却无一粒雪。
“你在明心剑宗?”郑雪吟颇为吃惊,“你怎么混进来的?糖糖不是把你抓进悬铃宫了吗?”
悬铃宫神神秘秘的,鲜少有消息传出来,导致这几年简言之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
贺兰珏和郑雪吟其实都去找过简言之,奈何实在查不到悬铃宫的所在。
“你还好意思说,是朋友吗?知道我被那孽徒抓走,都不关心我的死活!”简言之故作黑脸。
郑雪吟揶揄:“什么孽徒?你做师尊做得不是挺开心的嘛,这会子咬牙切齿的,莫不是糖糖做了什么欺师灭祖的事?”
简言之神情中掠过一丝不自在,咬牙道:“我们师徒的事,你少管。”
“我不管,但我要多嘴一句,简兄,你可千万别学什么伪君子,犯了错第一个把自己摘出来,全然怪责在别人头上。”
郑雪吟这话说的像是通晓内情,简言之更加不自在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卑鄙无耻,我只是一时脑子有些乱,想不通这个事。”
“那你慢慢想,糖糖无论是什么身份,始终是我的好闺蜜,你要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我可不依的。”
郑雪吟看简言之这个样子,就猜出来男女主那边的主线剧情没崩。
徒弟劫掠师父回宫,师父冷静自持,不肯屈于徒弟的淫威,两两僵持下,一次偶然的意外打破了平静的表面。
这个意外再狗血不过——两人有了夫妻之实。
那之后,简言之仓皇逃离悬铃宫。
简言之之所以是仓皇,而不是盛怒,是因为由来已久,苏解□□口声声称他为男宠,并未真的把他怎么样。反倒是他见苏解铃中毒,心急之下为她解毒,哪知那并不是普通的毒,是悬铃宫某个男弟子想要爬宫主的床下的春毒,简言之被毒素干扰,没有把持住,犯了个大错。
枉他自持师尊身份,对自己的徒弟做了这样的事,实乃天地不容的大混账。
目前他这个大混账,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
逃避是一味良药,不能药到病除,但能暂缓症状。
寒暄过后,简言之说起正事。
正事是他来找郑雪吟的目的。
从悬铃宫逃出来以后,简言之才知外面的世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次见到贺兰珏,惊觉他入魔迹象,便在秋梧宫大小姐秋意浓的帮助下,借着秋梧宫弟子的身份,以参加仙剑大会的名义,混进了明心剑宗。
秋意浓便是本书的女二,简言之的爱慕者之一。
身为男主,就算走的是纯爱路线,安排几个女配暗自思慕,能突出男主的魅力,是一种不太高明却十分有效的写作手法。
这个世界虽然失去系统的运转,撇开被郑雪吟搞崩的男二线,其他剧情基本朝着原书设定的大纲发展。
郑雪吟警惕:“你是来杀贺兰珏的?”
摆在简言之面前的,从来都只有两条路,引贺兰珏入正途,或者诛杀贺兰珏。当年在斗兽场,贺兰珏险些入魔,他就主张杀贺兰珏。
经过多番努力,贺兰珏还是入了魔,现在简言之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杀了贺兰珏。
“简言之,丑话说在前头,纵然你我算得上生死相交的好友,在贺兰珏这件事上,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坚定的选择他。”郑雪吟吐字清晰,一字一句宣誓自己的决心,“我绝不会允许你杀了他。”
哪怕与主角为敌,注定不得善终。
“在你眼中,我简言之当真这么大公无私吗?”简言之摸了下鼻梁,无奈失笑,“贺兰兄同样是我的至交好友,或许,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呢。”
简言之来找郑雪吟,就是他的私心作祟。
“贺兰兄一事,尚未到毫无转圜的余地,郑姑娘,有劳你帮我拿到三件神器,将贺兰兄引至千绝峰,我在那里设了阵法,可帮他强行净化魔血。”
三大神器都在贺兰珏手上,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大纲里说他在海底的归墟之国拿到了琉璃净玉瓶。
按照本来的剧情线发展,贺兰珏应是在杀了郑雪吟后,炼化三大神器,彻底摆脱魔血的控制。
问题还是出在郑雪吟没死上。
贺兰珏迟迟不净化魔血,可能是担心自己失去天魔的力量,没有办法护住满身罪孽的郑雪吟。
现在他能光明正大将郑雪吟私囚在身边,谢九华劝说了好几次都置之不理,引起其他明心剑宗弟子的不满,依旧我行我素,皆系于他的强大。
在强者为尊的世道,有时候,力量能凌驾于戒律门规之上。
第69章 付韶华
贺兰珏是在仙剑大会结束的当晚回到漱心台的,郑雪吟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他摇醒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敏锐地嗅到他浑身的酒气:“你喝酒了?”
“我醉了。”贺兰珏面无表情地开口。
郑雪吟立即挣开他的手,披上被子,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上回他就是在说完“我醉了”三个字之后,光明正大对她行不轨之事的。
别人醉酒都是不省人事,他倒好,醉了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还会化身勤劳的小煮夫,洗洗刷刷上一整夜。
明心剑宗门规写得明明白白,禁酒。到底谁给他喝的酒?
掌教犯戒,一样要罚的,明心剑宗规定,犯色戒者鞭三百,逐出师门。
漱心台三日荒唐过后,他去戒律堂自领了九百鞭刑。
这之后,他每犯一次戒,就去领三百鞭刑。
他也不说是什么缘由,戒律堂执刑的弟子不敢不遵从命令,下手轻了被他责骂,下手重了会被谢九华拎过去谈心,导致那些弟子看到这位小师叔自动犯头疼的毛病。
“脱衣服。”贺兰珏严肃开口。
果然,又来了。
跟酒鬼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郑雪吟认命地将衣裙一件件褪下,丢进他怀中:“我这些裙子很贵的,别胡来。”
贺兰珏低头看了眼那些衣裙,抬手一撒,丢在了地上。
郑雪吟:“……”
贺兰珏抬起一条腿,压在被子上,欺身而来。
郑雪吟吓得捏紧被角。
灯晕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凝出的阴影完全将郑雪吟罩住,贺兰珏强行将郑雪吟从被子里挖出来,郑雪吟怀里倔强地抱着个小枕头。
这回小酒鬼撒酒疯不洗衣服,改当衣冠楚楚的禽兽了。
贺兰珏向来知分寸,哪怕是怒气冲冲,也没有真正伤过郑雪吟,更别提趁着酒劲逞威风了。
疯魔中带着点克制,这就是贺兰珏。
郑雪吟缩成小小一团,伏在他怀里,心想,算了,若他要当一回禽兽,自己不是不可以奉陪的。
他一般不沾酒,恐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比如他刚从海底归墟回来那会儿,被郑雪吟背叛,又失去师尊师姐,遭遇双重打击,才会借酒浇愁。
郑雪吟做好了被他万般折腾的准备,他却只是连人带枕头将郑雪吟抱起,绕到屏风后。
屏风后多了个沐浴用的木桶,里面还灌了热水和花瓣。
贺兰珏将郑雪吟放进木桶里,拿走她手中捏着的小枕头,抛向了远处的美人榻上,而后,拿起一块柔软的小方巾,倒了点香喷喷的花露,替她搓起背来。
郑雪吟:!
敢情这小酒鬼撒酒疯最钟爱的还是洗洗刷刷,只不过洗洗刷刷的对象从她的衣裙,变成了她本人。
搓完后背搓前胸,搓过胳膊搓大腿,郑雪吟像个木偶似的被他摆弄。
他手法轻柔,揉捏的恰到好处,反正这具身体里里外外都被他探索过了,郑雪吟索性眯着眼睛享受起来。
洗到水温有些凉了,贺兰珏取来一块薄毯,将郑雪吟整个人包裹在其中,抱着放回了榻上。
郑雪吟被他拨弄得浑身不得劲,那双手一离开自己的身子,心头空落落的,强烈地想要被填满。
眼见着贺兰珏要抽身离去,郑雪吟揪住他的袖摆,也不管他醉没醉,侧身而躺:“你过来,抱着我睡。”
贺兰珏的袖摆沾上了水渍,此际,滴滴答答淌着水。
“我去洗澡。”他一本正经地答着,双目黑黝黝的,吐字清晰,根本看不出来一点醉了的样子。
但他说他醉了,就是醉了。
贺兰珏不会骗人。
贺兰珏不顾郑雪吟祈求的眼神,将袖摆从她掌中抽出,绕到屏风后,解开衣襟,竟是就着她洗过的洗澡水洗起来。
郑雪吟依稀记得自己当初碰一下他用过的洗澡水,他都表现得一副被她侵犯了的样子。
郑雪吟裹着被子等,等得快睡着了,贺兰珏终于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气息,在她身侧躺下了。
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拥入怀中。
比起身体的交流,郑雪吟其实更喜欢过后的相拥,她将脑袋埋进贺兰珏的怀中。
两人都是不着寸缕,肌肤相贴,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暖,仿佛心跳都连接在了一起。
“雪吟。”一声低唤在头顶响起。
郑雪吟诧然道:“你酒醒了?”
“嗯。”贺兰珏喝的不多,沐浴的时候,堆积在胸口的酒意就散了。
“谁给你的酒?”郑雪吟平白无故被搓洗了一顿,明日一早贺兰珏还得主动去领鞭子,这个给贺兰珏酒的真是害死人了。
“我娘。”
“贺兰觅月?”郑雪吟脱口而出这个名字,被贺兰珏轻轻捏了下鼻尖,表示苛责。
贺兰珏和她有夫妻之实,贺兰觅月是贺兰珏的生母,郑雪吟怎么着都不该直呼她姓名。
“你娘还活着?”郑雪吟以为贺兰觅月早死了。
原书里写到扶光大帝放月姬离宫,落笔在月姬不知去向后,再未提及月姬的动向。
后来,金乌城灭,扶光大帝路惊风自焚,月姬未现身;悔悟崖前,贺兰珏自剖金丹,月姬仍没有现身;便是月姬的心上人姜天河姜掌教陨落,月姬还是没有丁点消息。
不止是郑雪吟,其他人也都认为月姬已经去世了。
“自离开金乌城,她避世而居,已许多年不问世事,昨日她上山祭拜师尊,给了我一壶酒,让我陪她饮酒。”
“你恨她吗?”恨她从头到尾的冷眼旁观。
“她是给予我生命的人,我没有立场去恨她。”
“恨一个人其实也挺累。”郑雪吟仰起脸来,亲亲贺兰珏胸前的伤疤。
那些钝器留下的伤,经过这几次温存时郑雪吟的不懈盘问,贺兰珏才披露是他自己划的——那是他对自己惩罚,惩罚自己对妖女的执迷不悟。
除了这些旧伤疤,还有时不时新添的鞭痕。
修仙之人仙力浑厚,每日一顿鞭刑,只是微不足道的皮肉伤。
用药可以抹去这些疤痕,留下这些伤,是他对自己的警示。
“可以吗?”这一吻,勾动贺兰珏的心火。
这是成为贺兰珏阶下囚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询问郑雪吟。
面对心上人的求欢,郑雪吟哪里把持得住,况且,那事不单能提升修为,还挺舒服的。
郑雪吟羞涩得点点头。
“我已向师兄递了请辞的信笺。”郑雪吟意识飘忽之际,忽听得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次仙剑大会排行前一百的新秀之辈,明心剑宗占了小半数,声势再起指日可待,纵观天下局势,朱雀军偃旗息鼓,南荒魔宗亦无新的动向,百姓安定,海晏河清,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贺兰珏扶着她坐起,将她拥在胸前,爱怜地抚着她垂泻在肩头的长发。
郑雪吟睁大了眼眸,喉中泻出一丝呜咽,双颊染上日落时的霞光。
这个角度……
太深了,她的全部底细,被他探了个透彻。
“什么时候走?”郑雪吟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
她自以为说话还算有条理,实则落在贺兰珏的耳中,已破碎得不成语调。
“三日后。”
“这么快?”
“你不愿意?”警觉中藏着几许危险的质问。
“我愿意。”这种时候郑雪吟若答不愿意,是自寻死路。
“愿意什么?”
“愿意……唔。”郑雪吟眼角泛红,差点咬到舌尖。
“乖雪吟,告诉我,你愿意什么?”贺兰珏耐心地哄着,动作都变得温柔起来。
郑雪吟胸口起伏着,垂下视线,躲避着他的窥探。
贺兰珏两丸漆黑的瞳孔,仿佛能窥见她心底最深的隐秘。
她难以承受地喘了口气,说:“我愿意……被阿珏关着,一辈子……被阿珏关着。”
贺兰珏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满目的柔情都变作涌动的春江水,低头吻去她眼角沁出的一滴泪珠,而郑雪吟这艘在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小船,终于安稳地在他的港湾里泊岸。
“在去你说的那座海岛前,我想去一趟千绝峰。”
“去千绝峰做什么?”
“早先听人说,千绝峰的星海很壮观,被师父关押的那三年,我夜夜都会梦见那片星海,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看。”郑雪吟故意说起那三年,因为楼少微囚禁她的那三年,是贺兰珏心头最弱的防守。
郑雪吟在极乐宗的那三年光阴不是什么秘密,也是在贺兰珏知道了那三年以后,郑雪吟的待遇好了很多。
不是贺兰珏告诉她的,贺兰珏的心事藏得太深了,是郑雪吟偷偷观察推测出来的结论。
她明知可以利用那三年获得更多的东西,但她绝口不提,坦然接受贺兰珏所有的报复。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拿那三年来博贺兰珏的怜惜。
*
谢九华在自己的桌上发现了贺兰珏留下的信笺。
笔迹苍劲有力,清隽端正,如贺兰珏给人的印象。
信中寥寥数语,言及自己德行有失,不配再为掌教,即日起,将掌教之位传给师兄谢九华。
谢九华拿着信,怒气冲冲地来漱心台找贺兰珏。
贺兰珏刚从榻上起身,披着单薄的衣袍,穿过漱心台的风雪,被谢九华堵在去戒律堂的路上。
“你又要去领鞭刑?”谢九华脑子嗡嗡响。
“犯酒、色二戒,当领六百鞭刑。”
“你真当自己的这副身子是铁打的了?”谢九华呼吸不畅。
贺兰珏这是把戒律堂当自己家了,几日前,他刚好撞见贺兰珏从戒律堂出来,啧,路都走不稳了。
“身为掌教,应以身作则。”这话还是郑雪吟说的,贺兰珏深以为然。
“先别说这个了。”谢九华将信笺甩在他的手上,“这是怎么回事?”
“如信中所言。”
“我不允。”谢九华语重心长道,“你要胡闹,将那妖女放在身边,我也睁一只闭一只眼,你要是无法勘破心魔,将她继续留在身边直到勘破心魔就是,谁来闹,我第一个将他打出去。”
谢九华至今认为贺兰珏把人留在身边,是为了祛除心魔。
事实上,最初贺兰珏是这样打算的,谁知到最后彻底失了控。
贺兰珏并起两指,往眉心一抹,那原本烙在他额间的赤色长痕,在他的抹除下失了踪迹。
谢九华大吃一惊:“你的明心印呢?”
“我已失身于她。”
谢九华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雷劈中了脑门。
贺兰珏身为刑惩院的掌院,向来正己守道、言传身教,哪怕将极乐宗的妖女禁锢在身侧,谢九华也只当他是年少慕艾,暂被心魔所困。
谁都有年少的时候,走出来就好了,谢九华自己不也曾暗中思慕着沈萦风么?
这种事情藏在心底,不跨出那一步,都算不得大事。那妖女生得的确是娇艳欲滴,贺兰珏为皮相所惑,再正常不过。
谢九华怎会想到他会做出如此破格的行为,贺兰珏说的犯色戒,他一直以为是贺兰珏自愧所作所为,将严辞夸大,指的是罔顾门规,对郑雪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把人强行扣在身边。
贺兰珏的意思竟然是真的将人给睡了。
明心剑宗行事自诩公正,对待罪犯也会给予足够的尊重,妖女错归错,不至于受此屈辱。
这件事是他们明心剑宗对不起郑雪吟。
谢九华想到有段时间他日日去领三百鞭刑,岂不是说明他日日都与那妖女颠龙倒凤……
谢九华头疼欲裂,为师门清理门户的心思都有了。
每日三百鞭刑,被打是一点不冤!
要他说,打得轻了,不如打死算了!
贺兰珏都破戒了,谢九华还能说什么,现在明心剑宗稍微有点资历的,就剩下谢九华。
谢九华接任掌教的那日,贺兰珏与郑雪吟收拾东西离开。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郑雪吟在明心剑宗的吃穿用度都是贺兰珏打理的,几床被褥、几件衣裙而已,剩下的都进郑雪吟的肚子了。
贺兰珏有时实在太过分了,怕她下次不愿意,时候会变着法给郑雪吟做好吃的,鹿脯、葱泼兔、酒焐鲜蛤、蟹酿橙、糖糕、蜜糕、栗糕、乳糕、凉水荔枝膏……这也就导致郑雪吟在明心剑宗的这段日子,光记得贺兰珏的那些超级过分的姿势,以及好吃得能咬到舌头的美食,甚至有时候为了一口吃的,盼着与他做那事。
贺兰珏是天不亮走的,郑雪吟有赖床的毛病,先前与简言之、苏解铃他们几个集神器的那段日子,常常一大早出发,她困得睁不开眼,是贺兰珏背着她走的。
这次也是贺兰珏背着她走的。
离开明心剑宗的范围,贺兰珏将剑化作丈宽,郑雪吟从贺兰珏的身上下来,拿出自己的小被子和小枕头,趴在剑上又呼呼睡了一大觉。
到千绝峰时,夕光垂满天际,将云霞染成绯红,草木郁郁葱葱,溪带横穿而过。
并未见到简言之的踪迹。
简言之只叫她把人带到千绝峰来,此后,两人再未取得任何联系,简言之有什么计划,郑雪吟一概不知。
不过,郑雪吟相信简言之。
大概是身为男主的缘故,简言之这个人总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贺兰珏猎来两只山鸡,放在篝火上烤给郑雪吟吃。
夕辉的最后一丝余光被天幕吞噬,暮色大片大片落下来。
吃过烤鸡,郑雪吟与贺兰珏并肩躺在青石上。
星子如明灯一颗颗亮起,银光相连,成了倒倾的星海。
“真的有星海诶。”
现代社会有大气污染和光污染,城市的夜晚看不到多少星星,就算是在乡下,也总觉得星星不如小时候记忆里的多。
郑雪吟半眯起眼睛,神思在这片星河里徜徉。
贺兰珏箍住她的手腕,认真比划着。
郑雪吟:“干嘛?”
贺兰珏:“量尺寸。”
郑雪吟:“量尺寸做什么,你要送我镯子吗?”
贺兰珏:“嗯,一个能将你锁起来的镯子。”
郑雪吟:“我很贵的,锁我的镯子要配得起我的身份,必须嵌上价值连城的宝石。”
贺兰珏:“好。”
不论贺兰珏说出怎样惊天动地的言辞,郑雪吟总是很捧场,就好像贺兰珏要关起来的那个人不是她,偶尔她还能出谋划策,提出几个有用的建议。
郑雪吟答应得爽快,贺兰珏在她的无限顺从中渐渐放下戒心。
凉风习习,风里夹杂着水汽和不知名山花的香气。
那香比酒还浓,郑雪吟嗅一口,顿觉头晕目眩,天地都颠倒了过来。
漫天的星河倾泻而下,淹没了她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