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那人说着就要将她往一旁的暗处巷子拉扯。
“我不认识你, ”虞栖枝愣了一瞬,心头涌起一丝异样,“你松开我!”
见虞栖枝竟要将他手甩开, 武三也是大为诧异。
“姑娘!你……”
武三震惊说话之际,虞栖枝已经挣脱开他的手,人群很快将他二人挤散。
武三再想要上前将人带走,却见虞栖枝已经几步快跑到裴璟身旁。
她拉住裴璟的手, 又仰头与裴璟说了些什么, 武三无从得知。
但虞栖枝面对裴璟时,她亲昵的神色与动作, 实在不似作伪。
忌惮裴璟身边的暗卫, 武三只得一路退走。
“少堂主,虞姑娘背叛你了!”
城门边僻静巷口,武三急急跃上马背,将方才所见迅速向封青凌说了。
武三不清原委,但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之事。
虞栖枝与裴璟十指交扣,甜蜜非常。这个女人显然早将他们少堂主抛诸脑后。
“她不值得你如此为她筹谋, 机会易逝,少堂主, 快走吧!”
听过武三所说,封青凌眼底也闪过一丝黯色。
料想虞栖枝在裴璟身边的处境不会太好, 他本想将她带到安全之地,再做筹谋,但她既然有自己的打算, 也罢。
趁着夜色遮掩, 几人疾驰出城。
原本为虞栖枝准备好的马车被留在原地。
另一边,察觉到身边人不见, 裴璟神情慢慢沉了下来。
他预料到封青凌今日要出城。
在他看来,世间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玄雾门留下的烂摊子让封青凌自己去收拾,裴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虞栖枝……
裴璟闭了下眼,刚要向暗卫开口下令,手臂却被人抱了个满怀。
熟悉的浅淡幽香萦绕在鼻端,没有一丝抵触地,他的身体比心神先一步欢快地迎接她。
“我方才……差一点就要找不到你了。”虞栖枝抓住了他的手,她气还没喘匀就出口道。
裴璟抿紧了唇,垂眼看向眼前人。
虞栖枝脸上焦急慌张的神情,真真切切地映入他眼中。
“我是谁?”
“你是……”虞栖枝疑惑抬眼,“你是凌哥哥啊。”
“好。”
裴璟略弯了弯唇。
这些时日,在与虞栖枝无限亲近的时刻,裴璟有过疑虑,虞栖枝,她是不是又在谋划着,要从他身边逃开?
方才察觉虞栖枝在他身边被人群冲散的那一刻,他突然无比后悔今夜将她带出来的决定。见不到虞栖枝的瞬间,裴璟心底的那根绳索绷紧,似要断裂。
封青凌出城是他默许的。但封青凌要带走虞栖枝就是痴心妄想。
就算是虞栖枝真的想要跟着封青凌的手下人一同逃离,他也会将她捉回来。
好在,虞栖枝她自己回来了。这次他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北衙的属下挤开人群,要向他回禀封青凌出城的事,被裴璟用眼神斥退。
他反手握紧了虞栖枝的手,轻声道:“阿潆,我们走吧,我先带你回去。”
虞栖枝向他点了点头。
裴璟笑了下。果然,要将人紧紧圈在身边才能安心。
……
裴璟这几日事情很多,无法常常过来陪伴虞栖枝,但他答应再过几日,就与她一同出城游玩。
城郊这座空置许久的宅邸住了人,时日一长,也有像之前的江湖郎中那样好奇此处宅中主人身份的,鬼鬼祟祟,来门前东张西望打探。
更有甚者,还有人趁着婢女画扇出门,当面套话问她,这宅中住的人是什么来头,全被画扇骂了回去。
“哎!这怎么飞进来个丑风筝?”
这日,天气渐渐转凉,将要入秋,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画扇正陪着虞栖枝在庭院赏景散心,忽的有只纸鸢穿过高高院墙,一头扎进她们这座宅邸的假山上。
画扇皱了皱眉,正欲让虞栖枝先回屋去,宅子的大门却已经被“咚咚”敲响。
护院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让我捡下纸鸢!”
奶声奶气的孩童声调,一名小男孩理直气壮道。
仗着他身量小,小男孩已经趁着护院不备,从护院两腿之间的缝隙钻进了宅邸。
小男孩飞奔向庭院,一心想要拿回他的宝贝纸鸢。
护院本想将人捉住轰出去罢休,谁想一路追到庭院,见到了虞栖枝与画扇主仆二人,护院又想避嫌,又想来抓人,一时间手忙脚乱。
“算了,帮他拿一下吧。”
方才已见到了那纸鸢,虞栖枝又见口中哇哇直喊的小孩,和面露尴尬,要来捉人的护院,也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纸鸢落在假山山顶,画扇够不到,虞栖枝身量略高挑一些,踮起脚伸手轻盈够着了,转手将那被人心心念念的纸鸢交给了小孩。
“我的孩儿!快到为娘这儿来!”谁料,那小男孩的母亲见儿子转眼不见,不顾阻拦,也赶紧急急地直闯了进来。
这名年轻妇人脸上神色的十足戒备。好似不是她家小孩自己闯进院子来,反而是虞栖枝她们将这小孩骗进来的那般。
闯进来时,她恰好见着虞栖枝弯腰将纸鸢递给她家小孩子的这一幕。
年轻妇人赶紧把冒着鼻涕泡的小儿子从虞栖枝手边扯回到自己身边。
抓着孩子的手,年轻妇人面露嫌恶地瞧了虞栖枝一眼,然后指桑骂槐般拍了一下小男孩的手: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往后放机灵点,别来这种地方,听见没?”
原来,这名妇人早听街坊说了,这座城郊的宅邸里搬进的女人,多半是被男人养在外头的金丝雀。那根本就不是他们这种正经本分过日子的人!
这挺大的宅邸,这么些下人,就虞栖枝一个主子,虞栖枝看着又这么年轻,生得还如此貌美,妇人心底的猜测,即刻笃定了。
再看眼前人雪肤乌发,双瞳剪水,即便秀眉蹙起,眼底也像含着秋波似的。
只消瞧见那一把柔韧的柳腰,即刻就能想到人夜里不知廉耻勾引男人的样子。
皇城脚下,蓄养外室,便是最为人所不耻的行为之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也必定自甘堕落,品性低贱!
嘴里这么隐隐晦晦地讽刺着,到底是在别人家里,也怕被人打,说这话间,年轻妇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抓着她家小孩的手,快步走出门去。
“你什么意思啊!”
画扇按捺不住,追上两人骂起来了:
“弄清楚是你儿子自己闯进来,要捡他那破玩意……”
画扇追着那两人渐渐远去。
虞栖枝在院中静静坐下,脑袋有点痛。
她无意去揣度方才那人的想法,但那名年轻妇人看她的眼神,虽然那妇人并未把话挑明,虞栖枝可太能明白了。
她与韩姨娘在洛县时,就是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的。
“小姐,我扶你去休息吧……”
虞栖枝身边无人时,芳儿才敢上前来。
“小姐,你想起什…”见了虞栖枝有些苍白的面色和微微蹙起的眉,芳儿哪敢再多说什么。
能不能恢复从前的记忆,能回想起多少来,这些事,总归没有小姐的身子重要。
……
这夜,虞栖枝依旧是独自睡的。
或许是受到了白日的刺激,或许是孤枕不易眠,虞栖枝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到了韩姨娘,想到了她们从前在洛县的日子。
她又想到了封青凌温和暖煦的少年时的样子。见到凌哥哥的模样,虞栖枝在睡梦中也不由轻轻弯起唇角。
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冷酷低沉的声音,对她说封青凌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
不对,怎么可能?
如果封青凌死了,那这些时日陪在她身边,与她耳鬓厮磨的人是谁?
听闻虞栖枝昨夜又梦魇了一整晚,天色尚未完全亮起,裴璟绕路赶来看她。
不想吵醒她,他动作很轻推开屋门,在门口解下佩刀。
本该在榻上补觉的人却醒了,或许是一夜未眠。听见动静,她走向他。
“裴璟……”
光线暗淡,裴璟忽然有些看不清虞栖枝的神色,他听见她嗓音很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裴璟顿了下。“你都想起来了。”
他垂眸看向她,语气平淡:“阿潆,再多装一会都不愿了么?”
第 42 章
“这几日入秋了, 地上凉,不要光脚下床了。”
裴璟看着她道。
男人的气势逼人,四面八方向她覆盖而来, 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虞栖枝紧紧攥起了掌心,她指尖深深掐进手心里。
回忆的片段逐渐划过脑海,她一点点地回想起了这段时日与裴璟的相处。
这也让她本能地感觉到,裴璟还保留着这些时日模仿封青凌的习惯。一种想要作呕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虞栖枝绕开他, 向桌案上裴璟卸下的横刀伸手。“铮”的短促嗡鸣, 刀刃被她拉开几寸。
刀身寒铁的冰冷肃杀之意流泻,裴璟单手抵住刀柄, 再不让人拉出分毫。
他用刀鞘拍开她手, 语气平静到令人发颤:
“又想杀谁,杀我……还是你要自尽?”
虞栖枝胸膛起伏几下,手背被刀身震得发麻。
男人垂下视线看她,忽然几步将她扯到榻边,虞栖枝被按坐下来。
裴璟握住她足,为她穿好鞋袜。
“你放我走吧, ”虞栖枝挣了挣,忍不住皱眉, “求求你了,行不行?”
“之前给过你机会的。”
裴璟神情不变, 口中轻飘飘说着的却是刺痛人心的话:
“你没有走,现在,不可能了。”
虞栖枝彻底顿住了。
裴璟的言语, 重又将她散碎的记忆重新拼凑完全。
虞栖枝想起来了, 乞巧节那日的事——
她挣脱了那人,然后主动跑向了裴璟, 抓紧了他的手。
“前段时日,你想不起来的时候,我们不也很好吗?怎么现在又不行了?”他问。
虞栖枝眼底的光都暗下来了。
“你喜欢封青凌那样的,我也可以像他对你那样待你。”
在虞栖枝失去记忆的这段日子里,裴璟实在听了很多关于封青凌的事。
大部分都是从虞栖枝口中听来的。
那些自心头涌起的,强烈的嫉妒与不甘,都已随着时日,被他独自消化。
唯一的好处,则是他不用说太多的话,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虞栖枝就会主动贴上来,同他说这说那,好似与他有说不完的话。像只黏人的小狗。
裴璟神情淡淡看着她,好似像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虞栖枝觉得裴璟不像在说谎话,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虞栖枝下意识想要躲开眼前的人。
看清了裴璟的动作,她又止不住往后缩。
“咔哒”声响,那根冰凉的银质细锁链又缠上她右手腕。再前些时日的噩梦再次在她面前溯回。
“还是想着走。”裴璟将锁链另一端固定在架子床头,“你会想要留下的。”
男人音色沉冷:“记好了,你若有什么闪失,你的芳儿先要给你陪葬。”
虞栖枝险些失语。
不顾虞栖枝气到颤抖而响起的锁链叮铃声,裴璟又捉起她的手亲了亲,“乖一些,我们是要一块过日子的。”
“你真疯了!”
她挣开他手,巴掌落向他侧脸,裴璟的脸色沉下,后退闪身避开。
“喜欢打人。”裴璟冷笑一声。
“给我解开!”看裴璟退后要走的样子,虞栖枝急道。
然而这次裴璟却没再看她一眼,只关上门快步走了。
门被关上的一刹,虞栖枝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宅邸的仆从进进出出,虞栖枝屋内所有能用来自伤的锐器都被收走,家具器物转角边沿也都被包上了软布。
虞栖枝呆坐屋内,身边的仆从都成了虚影。
她的脑海里,不由她控制般浮现起这段时日,她与裴璟相处的点点滴滴,生动又鲜活。
她主动去牵裴璟的手,任由裴璟将她亲昵地圈在怀中,她还叫他……凌哥哥。
深深的自厌与懊恼在她胸腔中迅速地膨胀,闷窒到几乎难以呼吸。
虞栖枝抬手在自己胸前锤了几下。
锁链细碎叮铃叮铃声不断响着,屋门忽然被推开。芳儿听见声音急急闯了进来。
芳儿着急地抱住虞栖枝的手,“小姐!你别这样了……我看了心痛!”
芳儿发觉自己先前真是想岔了。
要是早知道她家小姐想起来以后会这么痛苦,那还不如一直都不要想起来的好。
“芳儿……”
见到眼前熟悉的人,虞栖枝有点呆滞的目光才又有了些活气。
她想到了,芳儿那日要她在乞巧节去东昌街。
虞栖枝转向人,问:“芳儿,你知道凌哥哥没死,是封青凌让人与你联系了,是么?”
见虞栖枝终于不自伤了,芳儿连忙对虞栖枝“嗯嗯”点头。
“我没见着封小少爷,是另外一个人向我说的,他说,封小少爷要他转达,让小姐静待来日。”
“那人还说,让小姐在那夜一定要去……”
芳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
芳儿怨恨自己嘴巴笨。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徒惹她家小姐伤心罢了。
虞栖枝听完芳儿这话,漆黑的瞳孔滞涩地转了转。
静待来日……
她看向芳儿,好似安抚般笑了笑。
芳儿却能看出,那个笑容里带一点苦涩。
……
如此的日子很快过去了几日,裴璟大约是真的事务繁重,无法常常来这座宅邸,这让虞栖枝轻松了些。
这日午后,魏嬷嬷盯着虞栖枝在庭院中饭后消食,散步。
自从之前出过绝嗣药的事,就连虞栖枝的贴身婢女芳儿都不让靠近小厨房,都是送来什么吃什么。
这几日小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是虞栖枝失忆那段时间表现出来她爱吃的那些菜。
虞栖枝知晓这其中定有裴璟的手笔,她没什么胃口,但也硬吃下去了。
入过秋,天气转凉,呼吸间也尽是萧瑟之意。
这座宅邸虽然偏僻,但很宽敞,经人料理过后,庭院中的秋景已经初具规模。
然而虞栖枝根本无心赏景。
她脑中不断盘桓着封青凌的事。
庆幸的是,乞巧节那夜的际遇,让她知晓了封青凌还好好地活着,他没有死。裴璟是骗她的。
但那夜,她主动挣脱了封青凌派来接应她的人,转而奔向了裴璟的怀抱。不论人怎么想,只要是个人都会认为她已经变心了。
现在……凌哥哥估计也不要她了吧。
意识到这一点,忽而一阵秋日凉风吹来,虞栖枝瑟缩了下,冷汗攀上她脊背。
全身的力气好似在一瞬之间被抽离,虞栖枝双膝一软,跪在庭院正中的石桥上。
魏嬷嬷急急上前,要来搀她,虞栖枝却是抵挡不住胃腹间忽然涌起的恶心,一阵干呕。
她只觉头晕目眩,魏嬷嬷紧张地将人搀起。当晚,医师就来了。
看到医师的那一瞬,虞栖枝的心里重重地咯噔一下。
前段时日,她与裴璟亲密的事没有少做,更没有特意去避及些什么。
只有虞栖枝一人在焦灼着,等裴璟踏入屋内时,外头天色都黑了。
医师一直等见到了裴璟,才将诊脉的脉象说了。
虞栖枝耳畔隆隆听着,从医师口中捕捉到“并非有孕”这四个字,她的天空突然放晴了一般。
孩子本就不是想有就立刻能有的。
也或许,是她从前喝避子汤的次数太频繁的缘故,总之,这对虞栖枝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这么想着,虞栖枝不自觉间舒展了眉眼。
待意识到裴璟在看她,她才注意到自己弯起的唇角,连忙敛下神色。
裴璟却只是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自有宅子下人将医师送回去。屋内,又只剩虞栖枝与裴璟二人。
她与裴璟已有好几日未见,裴璟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将她往床榻边带。
面对裴璟,虞栖枝本能地后退回避,但仍是抵不住裴璟的力道比她的大。虞栖枝看不出男人的意图,但见到榻边熟悉的银白锁链,她不想再往前一步。
“别锁我了,好不好,”她用力顿住脚步,伸臂环住他腰,“我真的不跑了。”
她软下声音道。
不论她与裴璟之间有没有孩子,她都被困在这座宅邸了。现下宅中的仆从将她看得很紧,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裴璟垂眸看向她。
“你真的很难养。”裴璟看了她一会,才这么低声说道。
对她宽松一点,她就总想着要逃跑,看得紧一点,她又要吐。
但他还能将她怎样?
秋夜月色很亮,皎皎月华流泻,好似一层银霜铺下凡间。
这夜,裴璟将虞栖枝拥在怀里,没有锁着她,也什么都没有做。
他亲了亲她沐浴过后的长发。
好喜欢,虞栖枝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出乎寻常地让他喜欢。
虞栖枝就这么乖顺地倚在他怀里,乌黑垂顺的发梢任他把玩。只是再没了前段时日,她真心实意的生动与依赖。
裴璟眉眼沉了沉,心头隐约的燥意刚被他压下,又忽而被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占满。
放在从前,他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他突然很羡慕封青凌。
第 43 章
一场秋雨过后, 天气转凉。
虞栖枝主动软下态度,就像她在侯府时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得以去府外转转,但这里实在很偏, 并没什么可转的。
要说此处有什么新鲜事,那便是这条街上相邻的空宅子里,新搬进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这名书生刚搬来那日,他恰好碰见虞栖枝在仆从陪同下路过他家门, 往她宅中回去。
秋风卷落红叶, 也吹拂起女子外出所戴的幕篱。
得见一瞬轻纱下虞栖枝的容貌,书生搬行李的动作忽得顿住——仿若见到神女下凡, 当即一见倾心。
直到书童唤他, 这才如梦方醒。
他初来长安,无从知晓隔壁这座宅邸中人的来历,只知自己见过伊人的容颜就再难忘怀。
书生连书也无心去读了,苦等数日,这日,终于又让他再等到虞栖枝出门。
许是嫌累赘, 今日虞栖枝没再戴着幕篱。
见了虞栖枝极为清丽的容貌,书生心旌摇荡, 惟恐错失良机,他不顾街边行人目光, 当即上前,拦住了虞栖枝与她婢女几人。
他上前行过揖礼,张口便道:“在下通州府人士, 对姑娘一见倾心, 此次进京,若能取得功名, 在下愿娶姑娘为妻,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中双亲可还……”
虽说大雍民风开放,但也并未开放至此,街边行人见此一幕,纷纷驻足。
此举实在唐突,虞栖枝蹙了下眉,话未听完,先一步匆匆离开了。
书生徒留在原地,周围以为自知内情的人上前,挤眉弄眼地暗示那书生道:“方才那名娘子早就名花有主了。”
那书生热血上脑,兀自不信。
这日黄昏时分,虞栖枝的宅邸庭院小池上,一枚题着字的红叶顺着沟渠水流缓缓飘了进来。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男人捡起红枫叶,将红叶上所题之字念了出来。
裴璟的嗓音低而沉。
虞栖枝与裴璟在池边赏景,她被他拥在身前,虞栖枝听不出裴璟语气中的情绪,也见不到他的神情。
裴璟说话的声音无疑是好听的,她的心却下意识跟着颤了颤。
她很担忧,裴璟若误会她,不知又要做出什么事来。
当晚,也不知是不是虞栖枝的错觉,裴璟的举止有些粗鲁。
虞栖枝被他折腾得无法,只得在床榻上向人解释,一连解释了好几遍。
她说她没见过,也压根不认识这人,她也根本不会喜欢夸夸其谈,信口随意许下承诺的人。
直到,虞栖枝甚至连她父亲就是那样的人,她父亲负了她姨娘,所以她真的不会喜欢这种人的言辞都搬出来了,裴璟这才放过她。
他喜欢看她这样。
今日街上发生的一切经过,裴璟都清楚。
虞栖枝身边有他增派的暗卫,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心她独自出门。
但他喜欢看她向他解释的样子。虞栖枝终于明白不再去招惹除他以外的男人。
她耳旁传来裴璟的一声低笑,虞栖枝愣了一瞬。
随即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心里知道裴璟是有意在捉弄她了。
虞栖枝无奈,任由裴璟将她抱紧浴桶,洗沐过后,男人又替她擦拭长发。
待到一切结束,不想裴璟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并没什么睡意,装睡又会被裴璟看出来,“你这里的伤,是怎么弄的?”
裴璟背对她换上干净寝衣,瞥见裴璟后背有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痕,虞栖枝随口问道。
裴璟闻言,顿了一下。
正当虞栖枝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不回答时,裴璟拥着她一同躺下。
“被我母亲拿鞭子抽的。”
裴璟的音色在她耳边缓缓响起。
裴璟并不是容易留疤的体质,那几道极深的鞭痕便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穴,向她道:“她有时候这里也有点问题。”
裴璟口中的这个‘她’显然指的是他母亲孟氏。
虞栖枝点了下头。
其实虞栖枝也并不是很期待裴璟的回答。
察觉到他正是放松的时候,她轻声开口:“我想回家。”
虞栖枝在裴璟怀中仰头看他,“我想回洛县。”
“你的家在长安,在我身边。”男人沉默了一会,才道。
裴璟总以为虞栖枝年少时过得很苦,他是真的不曾想到过,在洛县的那些日子才是她最眷恋的。
他的嗓音变得有些沉冷。
“你再这样,我也会疯的。”虞栖枝道。
裴璟亲了亲她的额角,“你不会。”
……
虞栖枝的精神近来似乎真的有些恍惚——
这是裴璟在与她说话时逐渐察觉到的。
他与虞栖枝说些什么时,虞栖枝有时候会发愣,要过上一会才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医师对他说,多带虞栖枝出门转转,见一见她平素熟悉的人,会好一些。
“贺兰敏与靳衡的婚约定下了,明日在显国公府的筵席,会很热闹,”是夜,裴璟向虞栖枝道:
“你与我一同去。”
虞栖枝听了,显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闭了下眼,过了半晌才在裴璟怀中点了下头。
翌日,显国公府。
虞栖枝曾经应了贺兰明月的要求,在公府内院住过一夜,显国公府内的格局陈列,对虞栖枝来说是不太陌生的。
但有些事情却好似已经悄然改变了。
那时虞栖枝还与裴璟维持着表面的亲密和睦,但很快她就知晓了裴璟与姜罗衣的事,也是在公府,她第一次得知封青凌还活着的消息。
再次踏入显国公府的朱漆大门,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贺兰敏在虞栖枝眼中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妹妹,转眼贺兰敏却已经要与人订婚了,这也让虞栖枝感到有些意外。
贺兰敏与靳衡定下婚约,对此同样不满的人,还有贺兰敏的亲姐姐,太子妃贺兰明月。
皇帝陛下在靳衡与靳越之间,最终令靳衡留在皇城,并许了靳衡一个名头好听的虚职。靳越则领着其余靳家军回了西北。
贺兰明月心底知晓,圣上不放心靳衡回朔方领兵,有为了防着裴璟的考量。
靳衡与裴璟自小关系亲厚。靳衡继承了靳大将军的骁勇善战,他性情则十分平易近人,在朔方军中很得人心。
而现下北衙禁军几乎掌控着禁苑的所有布防,裴璟作为北衙的长官,即便皇帝陛下再信任他,也不得不对其有所防范。
若说得再难听些,靳衡就是被留在京城为质。贺兰明月并不厌恶靳家的人,甚至因为靳大将军的缘故而十分尊敬靳家,但情感上,贺兰明月就是不想让妹妹将来与靳衡成婚。
奈何贺兰敏自小被她宠溺惯了,十分固执,她想要做的事便一定要做到,铁了心非靳衡不嫁。
贺兰明月知晓自家小妹是真的喜欢靳衡,也只得松口同意了。
这日订婚筵席,是靳衡前来国公府送上聘书与礼书,公府再按例给予回礼,如此两家就算定下。
国公府办喜事,外头有贺兰明月操持,贺兰敏喜爱热闹,并不拘礼,亲近一些的宾客她亲自来迎。
在贺兰敏面前,虞栖枝也挽起淡淡笑意,向贺兰敏送上准备好的贺礼。
席间,裴璟向虞栖枝那边看去。
见虞栖枝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他唇边也不自觉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正在裴璟身旁与他谈话的男子还以为裴璟这笑是给他的,男子的言谈愈发殷切,却不曾想,裴璟早已在说话的间隙走神想着她人。
不远处贺兰敏与虞栖枝正在亲近交谈,看着虞栖枝明澈眼底似乎逐渐恢复了她往日的神采,裴璟也放下心来。
他从前确实做得不对。
虞栖枝是应当多出来转转,见一见熟人。
……
贺兰敏对虞栖枝素来颇有好感的,但今日的相处下来,贺兰敏觉得虞栖枝变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虞栖枝倒是一直都挺温柔漂亮,但这一回,虞栖枝漂亮的眉宇间像是含着淡淡忧色,笑起来也很勉强的样子,心底像是藏着什么事。
贺兰敏性情虽然直爽,却也并非心思迟钝之人,她沉浸在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期待与羞涩之中,但也没忘记关心一下虞栖枝。
贺兰敏很快就把这件事向姐姐贺兰明月说了。
贺兰明月听妹妹说得煞有介事的,她趁着自己还在国公府尚未回去东宫,隔了几日就向虞栖枝递了帖子,将人请来公府叙话。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
贺兰明月听闻前段时日,虞栖枝因侯府失火,病了一场,贺兰明月问虞栖枝现下是否大好了。
虞栖枝闻言,先是愣了愣,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前段时日裴璟对外的说辞。
虞栖枝很快敷衍过去。
贺兰明月到底心思细腻,也瞧出来虞栖枝不对。
贺兰明月想,自己与虞栖枝都不是爱拐弯抹角的人,她将妹妹贺兰敏的话转述了,又问虞栖枝近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虞栖枝有些惊讶。
“我与裴璟过不下去了,”虞栖枝迟疑了许久,才在贺兰明月面前低声出口道:
“我想与他和离。”
“和离……?”
贺兰明月颇为讶异。
她想过,虞栖枝可能是与裴璟闹了别扭,但没想到虞栖枝一上来就想要和离。毕竟,在他们旁人眼中,虞栖枝与裴璟向来恩爱甜蜜。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贺兰明月忽然想到了那日在湖边的事,她恍然大悟,问:
“你是因为姜罗衣?”
“这你尽可以放心,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裴璟对姜罗衣并没有那个意思,现在他……”贺兰明月的劝慰忽然停了。
虞栖枝轻卷起袖口,露出手腕红痕褪去过后的青紫痕迹。
虞栖枝身上的痕迹一向消退地很慢,前段时日她被裴璟气的狠了,挣扎过后右手腕破了皮,淤伤也还未完全好。
“他锁着你?!”贺兰明月惊讶地站了起来。
“裴璟他疯了不成?”
同为女子,贺兰明月最见不得这种事。更何况,虞栖枝从前还帮过她一次,她心底记着虞栖枝的好。
“我去告诉母后。”贺兰明月道。
孟皇后是裴璟的姨母。贺兰明月想,皇后娘娘定能出面主持公道。
第 44 章
贺兰明月竟愿意帮助自己, 虞栖枝实在有些意外,也很感激。
但,裴璟是皇后的亲外甥, 难道皇后娘娘反倒会帮她这个外人吗?
虞栖枝觉得此举不会有用,她抿了下唇,见眼前贺兰明月笃信的神色,最终还是没有把丧气的话说出口。
贺兰明月回头冷静下来, 也觉得此事或许还有待商榷。但既已答应了虞栖枝, 贺兰明月回宫后,还是斟酌着将此事向孟皇后说了。
皇后娘娘让贺兰明月不要再管此事。
隔日, 孟皇后召了虞栖枝入宫。
宫人引虞栖枝入殿, 孟皇后给虞栖枝赐座。
孟皇后打量了人,先夸赞了虞栖枝戴着那对玛瑙耳坠好看,言道果然饰物还须人的好颜色相衬,又谈及虞栖枝在医馆养病的姨娘。
话里话外,都是在点醒虞栖枝,虞栖枝的这一切, 都是在与裴璟成婚之后才有的。
孟皇后既言语间敲打了虞栖枝,要虞栖枝好好与裴璟过日子, 又说若是太子妃所言属实,她会亲自约束裴璟的行为。
过了不久, 孟皇后的贴身女婢上前请皇后歇晌。
皇后与虞栖枝单方面的谈话也就此结束,“清延他其实很爱重你。”
孟皇后最后如此向虞栖枝道。
虞栖枝跪谢皇后娘娘圣恩。
出了皇后寝宫,午后暖阳明晃晃照到人的脸上, 虞栖枝忽然有些茫然。
她不想回裴璟的那座宅邸, 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里去。
“虞夫人,郦贵妃娘娘有请。”
快要走出后宫, 僻静之处,一名宫婢打扮的年长妇人忽然拦住虞栖枝道。
郦贵妃……襄乐郡主与四皇子的母妃。虞栖枝并不是很想过去。
她与郦贵妃甚至都不曾见过,郦贵妃为何突然想要见她?
虞栖枝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贵妃娘娘知晓您的处境,娘娘说,她或许可以帮您,但要虞夫人您先过去一趟。”熙娘耐下性子道。
……
甘泉宫内,虞栖枝没有见到郦贵妃。
在她面前的是方才那名唤作熙娘的宫婢,与一名年迈的医者。
“假死……?”
虞栖枝重复了一遍熙娘方才与她所言中提及的脱身方式。
她不知眼前人是否可以相信。
“虞夫人,抉择在您。”熙娘道:
“您大可现在就走出这扇门。只记住虞夫人您今日没有来过甘泉宫,也没有从奴婢口中听说过这个方法。”
虞栖枝顿了顿,心内微哂。
她有没有来过郦贵妃的甘泉宫,裴璟定有法子知晓。
似乎,自虞栖枝跟随姨娘回虞宅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失去了一切可以任她抉择的自由。
年迈医者方才提及要先施针温养心脉,能够不伤害身体,届时再服下药丸,才能达到令人瞧不出端倪的效果。
虞栖枝犹豫了片刻,然后向那名医者递出了手腕。
殿内人皆会意,虞栖枝已经做出了她的决定。
金针刺破皮肤,大颗血珠沁出。虞栖枝痛得皱了下眉。
年迈医者不着痕迹地用清水将血珠接了,呵呵一笑:“人老了,老眼昏花,让老夫的徒弟来给虞夫人施针吧。”
医者的学徒走上前,给虞栖枝道了声抱歉。
那碗清水则被熙娘带入郦贵妃寝殿内室。
郦贵妃不顾婢女熙娘的劝阻,很快拆了簪子,刺破自己指尖,忍痛把血珠滴入那碗清水。
屏息数刻。她的血与虞栖枝的血珠相融。
郦贵妃愣了一瞬,随即按下心头喜悦,“快再换一碗清水来!”
熙娘面露犹疑,却也只得在郦贵妃的催促之下照做。
郦贵妃又扎破自己手指,将她的血与殿内的贴身婢女与內侍的血都试了一遍。
血珠都未相融。
“她真是本宫的宝儿……!”郦贵妃口中喃喃,快步走向外殿。
当真是上天眷顾,她的宝儿竟还活着,竟真的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要待虞栖枝假死以后,世间便再没了虞栖枝这个人。她的宝儿将以元公主的身份回到她身边,得享公主本应得到的尊荣。
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与喜悦之中,郦贵妃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熙娘变得奇怪的面色。
外殿,施针已毕。
“贵妃娘娘。”
见到了郦贵妃,虞栖枝迟疑地起身,刚要行礼,她已经被郦贵妃扶了起来。
肌肤相触的一刻,有种暖流般的奇异感触。
不知为何,虽说郦贵妃是四皇子的母妃,虞栖枝却本能感觉到眼前人不会伤害自己,甚至…很温暖。
“娘娘,您…为什么要帮我?”虞栖枝依旧对郦贵妃此举存着不解与困惑。
郦贵妃也在看着眼前的人。
虞栖枝的面庞是极其清丽的,双瞳明澈,故作镇定时唇角微微抿着。郦贵妃只觉虞栖枝像极了她们家的人。
二十年了,宝儿回回入梦,都是从前那个香软可爱的小婴儿的样子。
原来她的宝儿长大以后是这个模样。
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心底的负罪之感相互交织着,郦贵妃逐渐镇静下来。
“本宫看你便觉得亲近,就想帮你一把。”郦贵妃淡淡笑了下,道:“本宫总觉得…若是我的小女儿长大了,就应当是你这样的。”
想到要给虞栖枝恢复身份可能会面临的阻力,郦贵妃决定先向虞栖枝隐瞒这件事。
……
熙娘奉命将虞栖枝送出甘泉宫,又立刻转身出了宫,去给四皇子通风报信。
傍晚时分,四皇子见过了郦贵妃,怒气冲冲地从后宫回到府邸。为了撒气,他一连罚了数十名仆从,殿外哀嚎声不绝于耳。
给他倒酒的宠妾听得手上发颤,一个不留神将酒液洒在了杯外。
“你怕什么?”四皇子捏起爱姬的下巴,他眯起眼尾,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让身边人不自觉颤抖起来。
男人忽然一巴掌扇在眼前这个他平日里疼宠有加的爱姬脸上,吼道:
“你也给我滚!”
那宠妾捂着肿起的侧脸,瑟瑟发抖,呜咽着跑出了殿外。
“四哥。”襄乐郡主脚步轻快走进殿内,正巧与那哭哭啼啼的爱姬擦身而过。
襄乐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四哥你送我的文豹真厉害,今日它替我猎到了鹿和狐狸,”襄乐在四皇子耳边叽叽喳喳:“等明日就送去尚衣局,给你和贵妃娘娘各做一套氅衣和围脖,好不好?”
“襄乐有心了。”四皇子脸色很差劲,连眼角那颗泪痣都带着一丝阴沉。
襄乐有些害怕这样的四哥。
“四哥…你和贵妃娘娘吵架了?”
害怕归害怕,襄乐还是努力劝道:“方才我过去时,贵妃娘娘在宫里哭得好伤心。”
“四哥,你别再跟贵妃娘娘置气了吧……”
“你与赵家的小公子,相看得怎么样了?”四皇子忽然出声打断襄乐道。
襄乐不说话了,嘴巴却已经扁了起来,替代了她不满的回复。
四皇子冷声开口:“年末,你就要和赵既明完婚,往后不能再胡闹。”
赵家是朝中难得的清流门第,也是念在赵家与郦家两家祖上有过通婚的约定,赵小公子才没有计较襄乐不久之前整出的那一场闹剧。
“四哥!你到底看上赵既明哪一点了?”襄乐不满地嘀嘀咕咕:“君子六艺,哪一样是他能拿的出手的?”
四哥给她挑谁都行,但赵既明只是空生了一副小白脸的好皮囊,赵既明身上其余的,她一样也瞧不上!
赵既明作为赵家最小最受宠的孩子,却一出生就有先天的腿疾。
虽说以赵家之影响,自赵既明小的时候就已延请各地名医为他医治好了,平日行走,也瞧不出跛足,只是他不太擅长做例如骑马、射猎之类太过剧烈的行动。
襄乐很是不满,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道:
“我看他还不如之前的裴璟呢!”
“哐嚓”一声,四皇子手边酒盏被他摔到地上,瓷片裂了满地。
襄乐也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紧在她四哥朝她发火之前溜之大吉。
裴璟……
虞栖枝!虞栖枝!
四皇子眼底阴沉,望着地上那一地的残渣。
当年郦家与天子联手铲除苏家,临到头,天子的态度又犹豫软化。为了逼迫天子动手,也为了将苏家在行宫起兵谋逆的罪名坐实,尚在襁褓中的元公主,不得不“夭折”在乱军阵中。
如果,虞栖枝当真是他妹妹,当真是元公主,那虞栖枝必须死。
父皇好不容易因为元公主的忌辰,而对他有所回心转意,也不再提将他赶去封地的事了。
这些年的谋划,这些年的苦心孤诣,怎能因元公主的复生而被全盘打乱?
……
四皇子那年七岁。
当四皇子听从了舅舅的唆使,将尚在母妃榻边安睡的幼妹抱出来,交予他人之手的那一瞬,一切就都已经注定。
容不得他回头了。
第 45 章
施针过后, 虞栖枝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变得比从前慢了些许,并非特别难受,只是有些畏寒。
秋季夜里渐冷, 这座宅子没有铺设地龙,却也还没到用炭盆的时候。
是夜,虞栖枝卧在榻上浅眠,被冷得有些瑟缩, 不知过去多久, 屋门轻轻开阖,然后她被拥进一个怀抱。
男人的怀抱带一点水汽与冷冽的香气, 很温暖。虞栖枝下意识往热源靠近。
察觉到裴璟的手顺势就伸进了她的寝衣, 温热掌心贴在她腰上,虞栖枝清醒了些。
“学会向皇后告状了?”
裴璟的嗓音低低传到她耳畔。
虞栖枝从懵然中顿了下。
她抬眼看他。
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同裴璟说的,眼前的男人并没有她预想之中的不悦。裴璟垂眸看向她时,眼底甚至带着淡笑。
虞栖枝弄不懂他。
她抿起唇,虞栖枝没有言语,腰上的痒痒肉却被裴璟坏心眼触碰。
“哎!”
她弓起脊背挣扎几下, 却挣不开男人的臂弯。
“你别动,”虞栖枝只得无奈道:“我很困。”
从睡梦中被吵醒, 她音色带一点浅浅的鼻音,好似撒娇。
裴璟果然停了手上动作。
“你还去了甘泉宫, ”裴璟低声问道:“见过郦贵妃?”
虽是问话,裴璟的语调却是笃定的陈述。
“贵妃娘娘觉得我亲近。”
“是么?”
虞栖枝唯恐被裴璟听出端倪,索性一字不提。
“你别问了, ”她抬手捂上裴璟的嘴, “我想睡觉。”
裴璟被她捂住嘴,怔了一瞬。
也只有虞栖枝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 她才会同他这样举止亲近地玩闹。
“回侯府吧,好不好?”裴璟顿了一下,问她。
虞栖枝轻轻摇了下头,她是真的困倦。
侯府与这里,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里人少,我还自在一些。”
裴璟还欲说些什么,怀中的人却已经睡着了,呼吸渐渐均匀。
摇曳烛火下,虞栖枝的肤色显得异常白皙。
她的鼻梁骨窄而挺,安静闭着眼睛,长睫在她眼下投下一片浅淡阴影。看起来很乖巧。
虞栖枝的手还虚虚搭在他肩膀,指尖红润,是被养得很好的样子。
裴璟握住她手,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算了,随她吧。
反正虞栖枝她人在他身边,她翻不出花样。
……
日子没过去几日,虞栖枝被贺兰敏请去国公府说话。
这日回去途中,秋日午后的天气已是有些阴沉。一道暗影悄无声息隐没在巷尾。
刺客奉四皇子之命,不惊动任何人,要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除掉虞栖枝。
盼着虞栖枝出门落单的,同样还有其他人。
回到宅邸的必经之路上,虞栖枝忽的被一名不速之客拦下。
认清了眼前之人,虞栖枝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是前几日那举止唐突的书生。
原来,那书生也渐渐回过味来,他自己当初的确是热血上头了,也知晓追求女子该循序渐进。
他自认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街坊旁人的言语,书生听不进去。即便虞栖枝当真已有了男人,那人将她养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那她也定不是情愿的。
他心想自己前程大好,才华横溢,虞栖枝能得他青眼,当半夜偷偷笑醒。
书生坚信虞栖枝会喜欢上自己,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日是去显国公府,虞栖枝身边并未太过夸张地跟着许多人,只带了一名婢女。
那书生拦住身前人,他缠着虞栖枝身旁的小婢女,硬要将他给虞栖枝准备的礼品塞到婢女手中。
“郎君自重。”婢女被缠得进退两难,虞栖枝冷声拉过婢女的手,护着人快步先走了。
书生正欲再追,面前却忽然多了名神色冷厉的男人,男人扬起手中佩刀,仅用刀鞘便将他轻松拦住。
书生被暗卫身上的气势吓到,他脚步登时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方才虞栖枝落单,时机绝佳,却被半路冒出的书生搅了局。
暗处刺客手握毒镖,再欲下手时,居然见到虞栖枝身边有暗卫现身。原来那暗卫隐匿了气息与踪迹,叫他也没有察觉,武功定在他之上。
未免引人察觉,刺客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退走。
数息之后,暗卫觉察了刺客待过的暗巷内留下的痕迹。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四皇子派人刺杀虞栖枝的事,很快就被郦贵妃知晓。
“你怎能对你的亲妹动手?!”
甘泉宫内,面对令她失望的长子,郦贵妃的情绪起伏难得极大:
“她可是你的妹妹啊!”
昔年,郦家兄长唆使四皇子将襁褓中的小公主偷抱出来,下人趁着乱局将小公主抱到行宫外。
下人原本奉命,要将其溺毙不留痕迹。临了,终是良心不忍,只将小公主弃之野地,放任她冻死,或是被野兽叼走的命运。
郦贵妃每每想到元公主的遭遇,都是钻心刺痛。
上天庇佑,她的宝儿没有死。
“妹妹又怎么样。”四皇子冷声如此道。
郦贵妃讶异于长子理直气壮的狠戾与冷血,“没有你妹妹,焉能有你的今天?”
当年行宫变故之时,四皇子年纪尚小,郦贵妃只当是自己的长子听信了她兄长的教唆,才会做出放弃元公主的事。
这些年,四皇子对襄乐极度纵容宠溺,好似要补偿那般。也因此,郦贵妃以为四皇子心中对妹妹元公主,至少是有愧疚的。
“所以,虞栖枝她更不能活!”
四皇子眼尾眯起,“成大事者至亲可杀的道理,母妃难道不懂吗?”
“母妃仅为一己之欲,就要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恢复元公主的身份,将郦家这些年来的经营弃之不顾。”
“舅舅与外祖若是得知母后此举,他们该有多寒心?”
听四皇子毫不留情地讲出这句话,郦贵妃愣在原地。
她像是第一次真切认识到长子的真实面目。
……
暗卫察觉刺客踪迹后的第二日,虞栖枝推开屋门,便见到守在外头的卫川。
虞栖枝有些诧异。
上一次见到卫川,还是在她逃往蜀中的渡口,卫川亲自将她从渡船押回客栈。
“夫人,近几日先不要出门了。”
卫川见她醒了,先一步开口,语气公事公办道。
虞栖枝敛下惊讶,笑了下:“卫川,你来这里,实在屈才了。”
卫川作为裴璟的亲信随从,在羽林军中担任要职。
裴璟竟让卫川来这座宅邸,只为看着她?
卫川好似从虞栖枝的言语中听出一丝讽刺,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卫川不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虞栖枝。
从前,眼前的这个女人总是作出一副爱慕世子的样子,欺骗了世子与他,但,也如虞栖枝之前所说,他与她无冤无仇。
“这是世子的意思。”
最终,卫川只是如此回道。
虞栖枝退回屋内,在桌边坐下。这几日,她似乎比往日疲惫困倦一些。
她随手捋了下耳旁碎发,红玛瑙耳坠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虞栖枝问。
卫川闻言,有些意外。
很快,他点了下头,认真道:“我能有今日,皆为世子所赐。”
“为何?”
卫川下意识地将话说下去了:
“从前……我还有个兄长,兄长贪嘴,喝了大公子送来给世子的甜汤,当夜毒发身亡。”
“世子却因我兄长的死,被孟夫人狠狠地拿鞭子抽了。”卫川声音有些低:
“世子非但没有记恨我的兄长,这些年,反倒对我多加关照提拔。”
虞栖枝没想到卫川竟是说出这样一段往事。
她无意引出卫川的伤心事,只有些不解:
“可你的兄长…本就是因世子而死。”
卫川并不赞同。却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对虞栖枝说的太多了些。
“夫人,其实世子他对你真的很好。”他道。
虞栖枝良久没有言语。
屋内陷入令人尴尬的凝滞氛围。
想到前些日子在甘泉宫,宫内的人对她说出的计划,虞栖枝忽然向卫川开口:
“我这几日,有些不舒服,你去替我请医师过来吧。”
虞栖枝的面色确实是过于苍白了点,卫川并没有生疑。虞栖枝双眼澄净,好像能望得见底。
卫川闻言却莫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请大夫。
……
往日常来这座府邸,给虞栖枝诊脉的那名医师也是御前的。今日十分凑巧,恰好不在。
虞栖枝见今日来的人有些眼熟。
——是在甘泉宫中见过的,那名年迈医者的学徒。
年轻的医者趁着给虞栖枝诊脉间隙,迅速将一枚药丸塞到虞栖枝手心。
“虞夫人务必在明日回去侯府,出发前服下此药,路途中会经过一家药铺。”
碍于身旁随时会来人,医者不与虞栖枝说得太多。
“其余的事,贵妃娘娘已安排好了。”
第 46 章
——假借回侯府之名, 路上假死脱身。
这日晚上,虞栖枝向裴璟提了她想回侯府的事。
虞栖枝被裴璟圈在怀里,坐在男人膝上。她手脚很冷, 裴璟给她捂了许久,才终于有些暖意。
他只当她是如从前那样临近入冬畏寒,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你姨娘在生你时是难产,是吗?”
男人略显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虞栖枝手指被裴璟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闻言她顿了下, 虞栖枝弄不懂裴璟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应当是。”虞栖枝被问得有些迷茫, 她想了想,道:
“但姨娘从未向我提过这件事。”
裴璟垂眸看她。
先前医师给虞栖枝的诊断, 虞栖枝体弱的缘故, 大半是因为她是早产出生。
但这几日裴璟让人去查过,韩姨娘的那一胎分明是足月生的。并且还因胎儿过大,胎位不正,令韩姨娘生时难产耗尽力气,产后昏迷了整整三日。
巧合的是,当年皇帝与郦贵妃驻跸的行宫, 与洛县相距并不算太远。
如果那日在暗巷中的刺客是四皇子派来的,那么裴璟只会想到一种可能。
“怎么了?”虞栖枝仰头问他, 只见裴璟神情是一贯的平静。
她长发散着,半湿的乌黑长发垂顺在腰际, 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一下。
裴璟没有答话。
他搭在她腰间的手穿过她发梢,一路往上,又轻轻抚过她唇角。
“明日让卫川送你回府, 尽早动身。”
虞栖枝尽早回侯府, 他也能安心一些。
“从今往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裴璟低道。
虞栖枝微怔。
男人摩挲过她的唇, 她的唇瓣在指腹动作下略微变形。
虞栖枝眼睫动了动,轻轻“嗯”了声。
下一刻,虞栖枝只觉裴璟似乎变得灼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项。
然后裴璟的吻落在她脖颈,虞栖枝仰头本能想要避开,反却纵容着他重重吻上她的嘴唇。
腰身被人紧紧握着,她身前是裴璟,身后已经抵上冰冷坚硬的木桌边沿,除了迎合别无他法。
随着两人的呼吸,屋内的氛围渐渐变得炽热而暧昧。
虞栖枝趁着间隙急促呼吸几下,心底却忽然感到悲凉。
或许是裴璟太过了解她的身体,也或许是她专门为他契合,裴璟只凭亲吻就能轻易挑起她身体的情动。
虞栖枝被亲得上气不接下气,门外却忽然传来卫川的声音。
她回过神,连忙动作狼狈拢好衣衫。
好在卫川只在门外向裴璟说有急事要禀,并没有闯进来。
裴璟也在这时停下动作。
不知为何,眼前的虞栖枝分明离他很近,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拥着一阵山间的风,眼前人随时都会消散离他而去那般。
按下心头古怪的想法,裴璟很快平复了呼吸,他安抚般捏了捏虞栖枝的掌心,松开她,面色如常起身推门出去了。
……
翌日一早,卫川要送虞栖枝回侯府。
昨晚裴璟有急事进宫,白日也不会过来,这无疑方便了虞栖枝的行动。
芳儿也想要跟她回府,却被虞栖枝以要芳儿为她收拾行李为由,留芳儿在城郊的这座宅邸里。
虞栖枝此去侯府实属匆忙,这理由实在合情合理,卫川并未生疑。
虞栖枝将芳儿的身契与银两一并夹在了箱笼的衣裳里,芳儿听话又乖巧,为她收拾行李时定能翻找到。
芳儿自洛县起就一直陪伴着她,虞栖枝早已把人当作自己妹妹一样,这些都是芳儿应得的。
安顿了芳儿与韩姨娘,虞栖枝彻底没了牵挂——
她“死”了,芳儿又全不知情,裴璟没有理由迁怒她们。
芳儿从此是自由身,而她也将自由。
车轮辘辘滚动,马车启程。虞栖枝想起年轻医者对她说的叮嘱。
灰褐色药丸被她捏在手心,浸出一点汗湿。
服下这颗药丸,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次醒来?
片刻的犹豫转瞬即逝,虞栖枝很快吞下药丸。
心跳声逐渐变得轻不可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抽离,在浑身脱力之前,虞栖枝重重敲了下车壁。
马车停下,卫川在车外问她有何事。
过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连车内人的呼吸声也微弱至极,卫川肃了神色,几乎没有犹豫地打开车门。
车门打开的一瞬,虞栖枝软倒在他的臂弯。
“夫人!”卫川伸手探她的鼻息与脉搏。
虞栖枝在他臂弯里彻底没了气息。
“大夫,救人!”
卫川抱起虞栖枝,一脚踹开医馆的门。
医馆里年轻的医者愣了一瞬,见卫川怀里的人,很快明白过来,示意卫川将人带到内室医榻放下。
“这位郎君回避吧。”
医女摸了虞栖枝颈侧脉搏,又把虞栖枝衣领领口解开,要给人身上几处大穴施针。
虞栖枝身上白皙肌肤微微袒露,卫川别开视线,只觉心底从没这么慌过。
稀里糊涂被人带出了内室,卫川急忙欲向裴璟回禀此事,才吩咐过暗卫看顾好这里,身后忽袭来一阵滚烫热意。
烈火自医馆外堂燃起,火势汹汹,速度极快蔓延到虞栖枝所在的内室。
卫川大惊,要往医馆里冲,却被大火烧毁的门楣挡住前路。
不过只耽搁了片刻,医馆内室已然烧成了焦墟,暗卫拉住卫川:
“太迟了。”
……
南边传来线报,郦家人按捺不住,已经露出了马脚。
郦贵妃得知父兄在南边举兵起事当夜,在甘泉宫自缢。
天子惊闻郦贵妃死讯,一夕之间竟卧床不起,也有了颓然之势。
裴璟猜想,郦家人在南边匆忙起事,在这之中定然少不了封青凌他们的手笔。
封青凌对郦家人有着超乎寻常的仇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璟与封青凌利益一致。
但郦贵妃死得实在蹊跷,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皇宫内的氛围变得紧绷而尖锐,裴璟快步走进东宫内殿,俊美面上覆一层寒霜。
“殿下,尽早动手吧。”
裴璟向太子道。
“可现下父皇昏迷病榻,要如何处置四哥尚且未有定数,”太子仍是有些犹豫:
“若我此刻向四哥动手,往后天下人会如何看我,父皇…又将如何看我?”
皇帝陛下的这场病症催发了旧疾,来势汹汹,甚至可能撑不过这个秋末。
“殿下,机不可失。”裴璟闭了下眼。
他今日眼皮直跳,裴璟素来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心中却莫名七上八下。
“先发制人。”裴璟下颌线条绷紧,“太子殿下需尽快决断。”
太子妃贺兰明月恰在这时推门而入,裴璟与贺兰明月两人目光交汇一瞬,裴璟向她一点头。
若是往常,裴璟或许还会耐下性子,与太子权衡利弊,但今日他内心的预感太过强烈,几乎摧毁他的心神,让他迫切想要回去确认她的安危。
裴璟让贺兰明月去劝说太子。贺兰明月的言语,太子一向愿意去听的。
“世子——!”
卫川急匆匆赶来。
裴璟顿住,他几乎从没有在卫川脸上见过这种焦急惶惑的神情。
心内不好的预感似乎将要得到证实。
“她怎么了?”裴璟嗓音忽然变得沉而沙哑。
虞栖枝这是受伤了?被郦家的人捉了?
还是她生病了?
应当是了,虞栖枝每逢将要入冬的时节身体都很差,很容易生病。
是他的不是。他明明应当多陪陪她的。
“世子,夫人她没了!”
裴璟就要快步走到殿外,卫川刺耳的声线忽然在他耳旁响起。
贺兰明月方才听见两人言语,也从殿内走出来,听见卫川这话,贺兰明月脚步忽的顿住。
“什么?卫川…你说虞夫人她……”
贺兰明月大惊,她话还未说完,就见裴璟修长身形忽然微微晃了下。
裴璟唇边缓缓溢出一道殷红血线,他却毫无所觉一般。
“你再说一遍。”裴璟回头看向卫川,声音极低问:
“什么叫没了?”
……
一场大火,街边的医馆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
此地偏僻空旷,火势虽迅猛,却没有蔓延到别的地方。
地上有几具尸骨,早已被烧得分辨不清面貌,但裴璟却知晓,这几具都不是虞栖枝的。
虞栖枝是真正意义上的没了,连尸骨都不剩。
全身的气力在刹那间被抽空一般,裴璟不自觉双膝一软,在焦墟旁跪了下来。
他心底浮起悲哀,心跳仿佛化作一把铁锤,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胸膛。
虞栖枝怎么可能死了?
明明她昨晚还在他的身旁,答应与他重新开始。
裴璟眼底酸涩,废墟中有什么刺痛了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伸手扒开废墟与灰烬,那对红玛瑙耳坠闪得耀目。
然而只剩下这一对耳坠了。
焦黑的废墟之下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了。
冰凉耳坠静静躺在他掌心,跟它主人一样安静。
裴璟指尖无意识摩挲过坠饰。
她离他而去了,耳坠却留了下来,本该是虞栖枝的物件兜兜转转又最终到了他手中。
这算什么?
“你说她是在马车上就没了气息的?”
忽然间,裴璟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如此问身边的卫川道。
卫川跟着裴璟一道在废墟前跪下。他嗓音艰涩,答了声是。
红玛瑙耳坠被裴璟攥进掌心,嵌入血肉。
……
虞栖枝是被晃醒的。
她在马车车厢内醒来。
车厢剧烈地晃动着,马车不要命一般带着她疾驰在郊外荒野。
车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人在追。
猝不及防间,羽箭破空声传至耳边,“嗖”的一声响,马车前在赶车的人被射中,人影一歪,摔下车去。
骏马失控般飞跑,带着车和人飞驰到一道溪水前,才堪堪歪倒停下。
虞栖枝身边摆着郦贵妃给她准备好的银两和路引凭证,车后没了动静,或许是还没有追至。
除开刚清醒后的失重踏空之感以外,虞栖枝再没有别的不适。
虞栖枝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爬出翻倒的马车,身后遽然传来一阵锋利的凉意。
她下意识地连滚带爬往前跑,又往身侧避开几步,冰冷剑尖追至,擦着她身侧而过。
剑身削铁如泥,削落虞栖枝耳旁一缕发丝。
惊惶之下,虞栖枝本能回望——
她见到了封青凌的脸。
第 47 章
虞栖枝回过头, 她与封青凌视线相对的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冰冷的剑锋抵至她脖颈,虞栖枝愕然, 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寂,快动手。”
身后马车即至,轮椅吱嘎声的响动过后,一道略显苍老的声线在两人身后响起。
心底的寒意陡然升起, 虞栖枝难以置信看向封青凌。
她从未见过的冷厉与决然, 浮现在封青凌清俊的面目。
“闭眼。”他对她道。
虞栖枝手脚僵住,下意识地照做。
下一瞬, 她听见锐器捅入血肉的声音。
伴着这声响虞栖枝颤抖了下, 她睁开眼,并没有感到疼痛。
却见到了封青凌衣襟上斜斜飞溅的新鲜血液。
轮椅上的男人被一剑扎穿,剑尖穿过肋骨,自下而上捅入心脏。
封青凌漠然拔剑,苍老男人死不瞑目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骤然见到眼前景象, 虞栖枝也还尚未从惊惧中回神。封青凌却已经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他的手好冷。
虞栖枝发觉, 自轮椅上的男人死后,封青凌的面色似乎变得愈加苍白。
“凌哥哥…你…”
虞栖枝嘴唇颤动两下, 自城郊别院她被迫与封青凌分离,已过了半年之久,虞栖枝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 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问他这些时日是怎么过的, 她想向封青凌解释,乞巧节那日她并非有意。
还有, 他原本是来杀她的么?
“我身上有义父的命蛊,原本也活不长了。”
见虞栖枝的复杂神色,封青凌神情平淡向她解释。
虞栖枝闻言怔了下。
封青凌的言语,让她猛然回想起自己与封青凌出逃那夜。当时凌哥哥会在车厢内吐血,在此刻也有了解释。
所以凌哥哥是为了她,才杀了他的义父。
“凌哥哥,那你怎么办?”
虞栖枝一颗心提了起来,慌忙将疑问问出口。
“我可能会去苗疆寻解蛊之术。”
不像在谈论他自己的事一般,封青凌的语气极淡,淡到让虞栖枝心慌。
“那我与你一起去。”
虞栖枝没有犹豫脱口而出道。
“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见封青凌的神情,虞栖枝连忙补充,近乎恳求般道:“凌哥哥,带上我吧,好不好?”
“阿潆。”
封青凌闻言,他看她一眼,眼底的神色终于是让虞栖枝感到熟悉的无奈。
虞栖枝晃荡的心神略微放下一些。
“忘记吧。”封青凌却如此向她道。
“为什么?”
虞栖枝怔住。
她想要上前抓住封青凌的手,最终却只是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凌哥哥,我与裴璟已经没有瓜葛了……”她听见自己哑声开口道。
“我知晓。”
“那为什么?凌哥哥,明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为什么?”
封青凌扫一眼虞栖枝身边的银两与路引,又将她带上他的那架马车,“阿潆,快走,去蜀中吧,霍秋也在那里。”
“凌哥哥,但是……”虞栖枝紧紧抓着马车门框,她不想让马车启程,也不想与封青凌分别。
“你一直都还没有放下在洛县的那段日子,”封青凌语气无奈,眼底却清冷依旧。
“但我已经回不去了,阿潆。”他道。
虞栖枝顿了顿。
“是因为我的身世吗?”
虞栖枝忽然联想到封青凌方才见到她时同样愕然的神情。凌哥哥,原本是要杀她的。
封青凌深吸一口气。
“你就当封青凌已经死了,现在在你眼前的,是林寂。”
“不要再活在过去了,阿潆。”
虞栖枝抬眼,却只见到眼前人冷冽的侧脸线条,她彻底迷茫了。
“凌哥哥,我还记得我们的约定,这算是活在过去吗?”
……
武三奉封青凌的命令,将虞栖枝平安护送到蜀中。
封青凌也如先前他向她所言的那般,独自前往苗疆寻找解蛊之法。
面对虞栖枝,封青凌最终还是如他从前做过无数遍的妥协那般,软下了心肠。
他向她约定,一年为期,一年后若封青凌成功解除蛊毒,便来寻她。
但从一路上武三对待她的态度与隐隐透出的口风,虞栖枝对自己的身世也有了猜测。
她猜想封青凌应当不会来找她了。
虞栖枝租住的房屋离霍秋的并不远。霍秋离开了长安那个伤心地,便来到蜀中投奔哥嫂,路途中流民很多,幸亏遇到封青凌,霍秋才得以抵达,安稳地生活下来。
霍秋大约知晓了一些虞栖枝的过往,也知道从前是她误会虞栖枝了,再有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情谊,霍秋对虞栖枝颇有照顾。
虞栖枝到蜀中的第三日,京城消息传到,天子驾崩,太子择日登基。
“听说了没,四皇子死了!”
“北衙禁军之中每人发了一条金挺,捉拿到四皇子之人还有重赏!宫变当夜,四皇子的首级就被带回皇宫了……”
虞栖枝与霍秋路过茶馆,茶馆众人的高谈阔论飘进两人耳中。
霍秋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长安的消息,她见虞栖枝的神情也不太好的样子,连忙快步将人拉着走了。
……
新帝登基后,禁军在郦贵妃的宫婢——熙娘手中搜到了当初郦贵妃自缢时留下的遗书。
书信中,郦贵妃细述了虞栖枝的身世与证据,并恳求皇帝陛下放过四皇子。
可惜阴差阳错,这封书信在天子驾崩后才呈现在人眼前。
当初刘氏幼子产下即夭折,嫉愤之下,刘氏授意身边仆人将韩姨娘生下的孩子偷偷抱走,充做她自己的嫡子,虞老爷也默许了这件事。
仆人经过野地,恰好捡到被遗弃的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将其带到产后昏迷的韩姨娘身边,刘氏身边人自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裴璟去了韩姨娘所在的医馆。
韩姨娘没见到虞栖枝,只见到了裴璟。
韩姨娘似有所觉。
“她当时那么小,那么软,在我怀里就像只小猫儿一样……”
面对裴璟的问询,韩姨娘脸上的神色是回忆的痛苦与欣喜交织:
“我瞧见过一眼我刚生下的孩子,他脚底有一块胎记。但阿潆她没有,”韩姨娘道:
“当时我告诉自己,她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将她好好养大。”
“阿潆她现在好好的,”韩姨娘忽然抓住裴璟的手臂,似要确认些什么:“是不是?”
裴璟默然。
过了良久,他才从胸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裴璟低低嗯了声,“她很好。”
他如此回道。
虞栖枝自马车上就没了气息,又恰好路经那家医馆,医馆立刻就起火。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他直觉虞栖枝没有死——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裴璟终于认识到了虞栖枝想要逃离他身边的决心。
第 48 章
虞栖枝的父亲治家不宁, 被免除官职。
郦家父兄于南方起事,朝廷调兵镇压,尚在京城的郦家人遭到清算。
太子仓促登基, 内外不稳。需要裴璟亲力亲为的事有很多,接连几日他都宿在衙上。
这日天黑,裴璟终于回府,待他反应过来时, 他竟已下意识来到了城郊宅邸。
虞栖枝走后, 这座宅邸的仆从都已被尽数遣散,芳儿不愿意走, 自愿去医馆照看韩姨娘了。
虞栖枝屋内一应用品都已让人收进箱笼。现下, 这座宅子已经变作空宅。
裴璟踏入虞栖枝屋内,指尖无意识拂过虞栖枝常用的桌案。不过短短一个月过去,桌面就已蒙上一层灰尘。
“世子。”
卫川从院外快步走进。
裴璟没回侯府,也不在北衙,卫川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裴璟,也是松了一口气。
“世子, 赵叔那儿遣人来说,三小姐从学堂回来染了风寒, 医师去看过,没什么大事, 但三小姐听闻今日世子回侯府,病中一直念叨着。”
“三小姐非常想念您。”卫川道。
裴璟闻言,他轻捻了下沾灰的指尖, 低低应了声。
“我马上回去。”
“世子, 还有,”卫川没有犹豫地接着开口道:“傍晚时分, 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寻到了夫人当日离开长安后的去向。”
“若消息属实,夫人现下应当在蜀中,临近西川府的小镇。”
裴璟顿了顿。
“知道了。”
他的语气实在平淡,平淡到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件事。
“夫人她没死,”卫川实在疑惑,“世子,不把夫人带回来吗?”
裴璟没有说话。
卫川很快自知多言,退了出去。
卫川走后,裴璟在这张空置的床榻缓缓靠坐下来,深吸一口气。
这间屋里,唯有这张榻上还残余有一些它原本主人留下的气息。
他自然可以将虞栖枝再捉回来。郦家已经快要没人了,无人再会帮她。
但虞栖枝那么想要逃,捉回来以后,他要把人锁在侯府一辈子吗?
他不会放手。
但裴璟一时竟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对待她。
……
五个月后。
蜀中,沃昌镇。
“阿潆,我去把这只陶碗还给霍秋姐姐。”
小姑娘主动从水槽中捧出虞栖枝洗好的碗筷,抱起那只陶碗,仰头看向虞栖枝道。
“好。”虞栖枝对小女孩的过分乖巧体贴有些无奈,“那晓晓路上当心一些。”
晓晓生得瘦小,已经六岁的年纪,个头才到虞栖枝腰这儿。
这段时日晓晓倒是抽条般窜了些个子,她的衣袖也肉眼可见短了一小节,虞栖枝将晓晓在外衫里缩起的里衣袖口抻直,又轻抚了下晓晓稚气的脸颊。
温暖重又回到了她的手臂与身体,晓晓双眼微微睁大一瞬,又害羞般立刻抱着碗转身走了。
怕羞与同年纪并不相符的懂事在晓晓身上并存,这令小姑娘总是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去讨好人,就好似生怕虞栖枝丢下她一般。
虞栖枝是到沃昌镇没几日后,在渡水码头不远处街市上捡到的晓晓。
蜀中的各处码头,聚集着各处因水患而背井离乡之人。晓晓与她的父母失散,被迫孤零零在码头流浪了好几日。
晓晓虽然瘦小又脏兮兮,但她是个女孩,并且五官非常清秀。眼光毒辣的春楼鸨母一眼相中了她,想要强行将人捡走带回楼中,当作摇钱树从小培养。
那日虞栖枝恰好与霍秋上街,置办些生活用具,不想从垃圾堆边匆匆跑过来个小孩,颤抖着牵住了她的手,又躲到了她的身后。
鸨母与春楼帮佣匆匆赶来,想要从虞栖枝手里抢人。
虞栖枝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将晓晓护着了,她态度坚决声称自己是晓晓的家里人,让鸨母不要再纠缠。
晓晓很聪明,虽然害怕,但还是怯生生地在虞栖枝身后喊了她一声“阿娘”。
周围人见有热闹看,很快围拢过来,指指点点春楼鸨母强抢良家子女。鸨母不甘,却也只得罢休。
事后,就连霍秋也惊讶于虞栖枝当时态度的坚决与强硬。
虞栖枝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当时见到晓晓,就是想帮她一把。
蜀中民风热情淳朴不排外,也正因如此,虞栖枝才能如此顺利与霍秋一同将晓晓从鸨母手里抢回来。
西川在水患初发之时,便主动打开城门安置流民,不仅如此,还鼓励通商,减轻了赋税,吸引许多人来此定居贸易。
沃昌镇只是西川一个临近边陲的小镇,却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这里的西川调度使,早已成了许多人心底不言而喻的蜀中王。
这几日,虞栖枝听许多人说起,人们都说再过几个月后,朝廷将要派出巡查使,来西川考核官吏。
朝廷……长安。
来的人会是谁?
虞栖枝心底隐隐有些忧虑。
但,此地与长安相去甚远,裴璟备受新帝倚重,事务繁重,定然不会作为巡查使来西川。
在前段时日,虞栖枝一直提心吊胆裴璟会不会再让人追过来。
这数月来风平浪静,她生活如常,虞栖枝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下。
虞栖枝擦拭干净碗筷,很快按下忧虑,心里想着明日要去布铺给晓晓做一身新衣裳,小孩子长得太快。
在这时,屋门被轻轻敲响。
虞栖枝猜想应当是晓晓回来了,她的屋子与霍秋的家很近,只一个拐角就到了。
她打开屋门,见到眼前人,虞栖枝当场愣住。
她用力想要阖上门,男人却已经眼疾手快握住门沿。
“你果然没有死。”
裴璟敛下清冷眼尾,垂目看她。
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形在门前投下一片阴影,虞栖枝被笼罩在这一团朦胧又暧昧的阴影中。
……
错愕过后,久违的惊慌失措回到了她的身体。
虞栖枝本能地用了很大的力气想要将门关上,想要掩耳盗铃地把人关在门外,但任凭她再用力,这扇屋门就是纹丝不动。
裴璟的手白皙修长,而现下,这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从门沿转移到她的肩臂。
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温热与力道,虞栖枝下意识扭开身子挣脱了他。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虞栖枝蹙起眉,“裴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裴璟没有说话,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敛下略显冷淡的眼尾看向她。
方才掌下的衣料触感粗糙,细看之下,才发觉眼前的虞栖枝穿着布料最普通的麻布衣裙,长发被她用一根素钗挽起。
穿戴的都是些什么破烂。
“你就住这里。”他如此道。
裴璟环顾了屋内陈设,他没有评价些什么,但虞栖枝仍旧能从他语气听出裴璟对此地的不屑。
虞栖枝抿唇不答。
裴璟这种人,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她没有什么好说的。
裴璟的目光划过厨房灶台上摆着的一摞洁净碗筷,视线最后落在虞栖枝的一双手上。
虞栖枝指尖在冬日的冷水里浸泡过,显得红肿。
“你会洗碗?”他问。
“当然会。”
虞栖枝终于被他问得有些烦了,“这还多亏了世子。”
在长安的那座宅邸,起先裴璟为了折辱她,她也得以学会了那些洗衣做饭的基本技能。
这里不是长安,她也不再是裴璟的妻子,这给了她反唇相讥的底气。
虞栖枝拿言语刺他,裴璟反倒勾唇笑了下:
“你还是怪我。”
“我不会责怪你假死骗我,”裴璟看着她淡道:“跟我回去吧,这里太乱。”
“我不回去。”虞栖枝顿了下。
她不闪不避迎上男人视线,“世子,我已经不是虞栖枝了,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们签过和离书。”
裴璟闻言,眸底略微沉了一瞬。
“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在这种地方。”
男人看她一眼,似乎将要说些什么。
虞栖枝警惕起来。
她直觉不想听到裴璟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恐怕裴璟会强硬地直接将她带回去。
“我不会强迫你,”见虞栖枝抗拒警惕的神色,裴璟唇线抿紧:“只是你根本不属于这里。”
“我属于哪里不是你说了算的。”
虞栖枝对这种话听了就烦,她伸手把人推出门外。
恰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院门。
晓晓从霍秋家回来,想着马上能见到虞栖枝,她原本欢欢喜喜的,进了院子却见到虞栖枝和一个陌生男人争执。
晓晓害怕又戒备,她快步走了几步,又立刻缩到了虞栖枝身后。晓晓她对眼前这个面色冷峻,又夺走了虞栖枝注意的高大男人,本能地厌恶排斥。
“她是谁?”裴璟看一眼虞栖枝身后的小孩,皱眉问虞栖枝。
“阿…阿娘…”
裴璟的问话,与晓晓又轻又怯叫“阿娘”的声音同时在院中响起。
虞栖枝安抚般牵住了晓晓的小手。
“你听见了,她是我的女儿。”她看向裴璟冷道。
第 49 章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么大的女儿。”
裴璟闻言冷冷嗤笑一声。
虽然知晓眼前这个小孩与虞栖枝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那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依旧不由分说蔓延上他心头。
虞栖枝,难道在养别的男人的孩子?
回想方才见到的屋内景象,确实不止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裴璟皱了下眉。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虞栖枝不太客气地反问回去。
她握紧了晓晓的手,“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虞栖枝退后一步,很快把门阖上,隔绝了裴璟的视线, 也把人关在了门外。
门外静了数息, “开门。”
裴璟冷沉的嗓音传过来。
虞栖枝哪会听他的,两人隔着一道门板僵持着。
过了片刻, 又像是过了许久, 虞栖枝终于听到了门外人远去的脚步声响。
她松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脚发麻。
时隔数月,本以为在蜀中可以彻底远离长安的那些纷繁是非了,裴璟却像是要刻意捉弄她一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晓晓的小手紧紧牵着虞栖枝的手,小姑娘敏锐感觉出了虞栖枝掌心的凉意,难免露出些担忧神色。
深冬时节总是入夜很快, 没多久,夜色降临。
烛火下, 虞栖枝替晓晓掖好被角。
虞栖枝刚捡到晓晓时她到处翻垃圾,像只小瘦猴一样, 如今也有了孩童该有的样貌。
小半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事都有了转变,但虞栖枝的想法不会轻易变化。
小镇上许多人见她独身一人, 又正是适婚的年纪, 纷纷想要为虞栖枝说一门亲事。
虞栖枝为避免麻烦,只好对外称自己已经成婚。
晓晓也会在不熟的生人面前喊她“阿娘”, 慢慢地,那些人才渐渐打消了给虞栖枝说亲的念头。
说起来,在这方面,晓晓还帮了自己不少。
小姑娘缩在被子里眨巴眼睛,虞栖枝看出了晓晓的不安。
“我会帮晓晓找到父母,别怕。”
虞栖枝安慰晓晓道。
这半年来,虞栖枝与霍秋一直有在替晓晓留意她父母的消息,她们还拜托了霍秋的哥嫂在渡水码头打听,看有没有夫妇折返回来找孩子的。
等到终于把晓晓哄睡了,回到主屋的床榻,虞栖枝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裴璟不会轻易离开长安,那他应当就是旁人口中那名来西川的巡查使了。裴璟有公务在身,定然不会在这个边陲小镇久待的。
但虞栖枝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容易罢休的人。
事实上,只要裴璟想,他就能不顾她意愿带她回去,而虞栖枝对此,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种令人丧气却又无能为力的事实,虞栖枝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仿佛是陷入沉眠,思绪却越飘越远。
从前,虞栖枝跟随虞家初来长安,在沈家宴席以前,裴璟这种人,于她来说是她永远也够不到的云端上的人。
席间她中了刘氏的算计,虞栖枝慌乱间推开隐僻处的幽静客房,只求暂时藏身不被人找到。
她在那里见到了裴璟。
虞栖枝恳求他,让他帮帮她,借她躲一会,但说着她就贴着人,往他身上软倒,难以自控到连虞栖枝自己也觉得羞耻。
裴璟面无表情避开。他看她一眼后,又攥住她手腕,冷声问是谁让她来的。虞栖枝茫然答不出来。
然后他就把她往床上带了。
虞栖枝不明白裴璟那样问的用意,只记得他衣裳前襟被泼洒上的酒香味。
痛苦与欢愉,沉溺与虚假的安慰。那时她对裴璟还是有主动迎合的吧?记不太清了。
“醒一醒,别睡。”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虞栖枝的眼皮却还是重得抬不起来。
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冬日的冷风灌进大开的窗户,虞栖枝这才艰难地醒过来。
裴璟英俊的面庞线条映入她眼帘,虞栖枝只觉自己身体无比沉重,神志也有些模糊。
她下意识觉得这是裴璟做的。
“我很快回来。”裴璟见她醒了,朝她丢下这句话,很快出了门,像是朝什么人追过去。
屋内的窗都开了,冷风流通进来,虞栖枝意识渐渐有些清醒,是迷香?
虞栖枝惊觉,连忙撑起身子向晓晓的屋子看去,床榻上空无一人,本该在榻上安睡的晓晓不知哪里去了。虞栖枝心底猛地一惊。
晓晓的父母来寻不会用这种方式,那便是,春楼的人还没有罢休?
虞栖枝浑身依旧无力,悬着一颗心不知过去多久,门口终于有了响动。
裴璟抱着沉睡中的晓晓回来了。
虞栖枝顿了顿,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人——
她做了有关裴璟的,不太愉快的梦,但把她从昏沉的睡梦中叫醒的,也是裴璟。
“她吸入了一点迷香,不多,应当很快就能醒。”裴璟很快将晓晓放回隔间的床榻上,淡声向她解释。
“方才是……春楼的人?”
虞栖枝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舌根发麻,居然连说话都不太利索。
裴璟微微点了下头,肯定了她的猜测,“你睡吧,这件事我会解决。”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就是止不住地疲惫困倦,吸入了过量的迷香,虞栖枝的身体与头脑都太过沉重,不由自主地阖眼,这使得她没有注意到裴璟身上的异样。
虞栖枝睡着,男人缓缓在榻边坐下,看榻上人清丽的脸。
冷月下,虞栖枝长睫掩下她一双总是湿润多情的杏眼,瞧着有些疲惫,让人看了就很想欺负她。
虞栖枝有着足够尊荣的出身,却在出生后立刻被家族放弃,逃出长安之时,她又同时失去了她的双亲。
裴璟默然半晌。
眼前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事实也的确如此,虞栖枝对看起来比她弱小的,可怜的人,总是能够善心大发。
但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了,她又很快就能硬起心肠。从前的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在她这里好像烟云一样散去。
他究竟要怎样对待她才好?
……
第二日一早,虞栖枝醒来,就见晓晓站在床榻边上,一脸担心看着自己。
“晓晓。”虞栖枝想要坐起来,却发觉自己被束缚在男人的怀抱里。
裴璟侧身抱着她,是虞栖枝往常最熟悉的姿势。
虞栖枝重重蹙了下眉。男人双目阖着,她不太客气地将人推开。
掌下的温度微微有些烫意,虞栖枝没太在意,鼻尖却萦绕一点血味。
除了脑袋还是有点昏沉之外,虞栖枝自觉周身没什么不适,她望向晓晓,“晓晓伤到哪里了吗?”
小姑娘闻言,向她摇摇头。
那便是裴璟了……?
细看之下,虞栖枝这才发觉,裴璟的面庞似乎苍白地有些不自然。
第 50 章
裴璟素来警醒, 虞栖枝把他推开的那一瞬,他就醒了。
男人缓缓打开眼眸,对上虞栖枝的视线。
察觉到虞栖枝与裴璟之间异样的氛围, 晓晓犹豫了一会,才对虞栖枝说,她先去霍秋姐姐家了。
虞栖枝转向晓晓,摇了摇头, “晓晓就待在自己屋子。”
经过昨晚的事, 虞栖枝不放心晓晓再单独出门。
但她有话想要私下问裴璟。
“你昨晚没走……”她眉头皱着,“你, 受伤了?”
晓晓回屋后, 虞栖枝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裴璟。
裴璟衣裳颜色深,就算有伤也不明显,过了一夜,才显出没有及时处理的暗红血痂。
虞栖枝对裴璟会受伤这件事很有些惊讶。
许久以前,虞栖枝也算见识过裴璟干脆利落的身手,他招式凌厉精准, 寻常人想要近他的身都很难。
难道是昨夜对方带了兵刃,裴璟又要从对方手中把晓晓抢回来, 所以才会一时不察?
裴璟在榻边坐起,他静静看了一会虞栖枝变幻的神情, 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的样子。
“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吧。”他语气平淡道。
虞栖枝抿紧了唇,她原本只是有些怀疑, 见了裴璟的反应, 她这下笃定裴璟是故意的了。
故意受伤,再叫她发现。虞栖枝假死, 本让他捉住了把柄,在晓晓这件事上再欠他一回,裴璟便可借此向她提出要求。
以退为进的手段,不光她会,裴璟做起来更是毫不手软。
正在思索之际,虞栖枝忽的被男人揽到了怀里。
她浑身本能地僵住。
原本被裴璟抱着睡醒就已经足以令她烦躁,虞栖枝没有顾惜他肩上的伤处,在他怀中狠狠挣扎了几下。
结果是她没能挣脱开男人的铁臂,裴璟的脸色却也因此白了几分。
虞栖枝扭头余光瞧见,心里不由生了几分快意。
只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裴璟在她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
“哎!”
裴璟咬的那一口是真痛,虞栖枝不由痛呼出声。还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咬破。
裴璟只是表面看上去正常,其实真的有点疯了吧?
只是随后,唇齿在她颈间辗转,碾磨,柔软的唇覆在她方才被他咬过的那一块皮肤。裴璟过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带一点濡湿的触感。
颈间的触感还在继续,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有些变味了,虞栖枝克制着自己,努力让自己的反应与声音不那么像打情骂俏。
虞栖枝无动于衷的样子令他更加失控。
“你是真的很没良心。”
裴璟在她耳边的嗓音变得有些咬牙切齿:“半年了,说走就走。”
裴璟终于放过了她的脖颈,他手环着她腰,虞栖枝被他锢着,只能被迫保持着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好在,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有没有哪次想过我的心情?”
过了片刻,裴璟冷沉着声问。
虞栖枝僵硬着,装作没听见裴璟的质问。
“昨晚的人,他们是冲着晓晓……?”她只问她想问的。
她心里想的是,如果当真是这样,虞栖枝想带着晓晓走。霍秋在这里,等有了晓晓父母的消息,再联络也不迟。
“说了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裴璟顿了下,冷声低道:
“西川比你想得要乱得多,等事情了结,跟我回长安。”
“我不会跟你回去。”她没有犹豫地脱口而出。
虞栖枝在这件事上很坚决。
“我们的缘分已经断了,”虞栖枝同样冷下声音补充:“你若强行带我回去,我也一定会再逃的。”
裴璟锢着她腰身的手慢慢松开了。
他哼笑了声,离开了长安,虞栖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至少她不再跟他装模作样,而是把话都说到了明面上。
她是算准了他不会把她怎么样?
但其实他也怕逼她太紧。
裴璟早就发觉了,虞栖枝是那种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
她连假死这种冒险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不愿见虞栖枝再做出伤害她自己身体的事。现下,虞栖枝与裴璟之间,虞栖枝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个。
况且,不知该不该承认,与在长安时相比,虞栖枝现下的气色要好的多。
她想要空间,他可以给她。虞栖枝不知他的变化,她还防备着他。
“既然你喜欢待在这。”裴璟深吸一口气,平静道:
“也可以,我会等你想明白。”
这是他的退让,他给虞栖枝想通的时间,但不会太久。
西川天高地远,局势混杂,虞栖枝身份尴尬,她还是得待在长安才能令他安心。
裴璟的手一松开,虞栖枝立刻就站了起来,与他保持距离。
“那你该走了。”虞栖枝对裴璟方才的话依旧保持怀疑。
裴璟的伤口被他拖延了没有及时处理,身上很烫,方才被他揽着,即便是在冬日她也被热得慌。
“我受伤了,”裴璟淡淡笑了下,向她轻道:“我要养伤。”
“受伤了就去找大夫,”虞栖枝语气硬邦邦:
“我这儿不是医馆。”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裴璟一点没在意她的不友善,他嗓音很低:“我这次是以巡查使的身份来的西川。”
虞栖枝假死不久后,裴璟想的是尽快把人带回来。
那时恰逢京城变故,禁中有许多事需要他调度。但忙起来也没有变好,他心底荒芜。
虞栖枝这次的行踪隐匿得不错,也费了底下人一点功夫。过了些时日,当裴璟得知虞栖枝平安的那一瞬,他忽然就觉得可以了,足够了。
这一次,他不会逼她太紧。但让他放手,不可能。
虞栖枝闻言,短暂怔了一下。她很快明白了裴璟的意思——
朝廷派遣的巡查使在地方人身受伤,不是小事。
裴璟面色很苍白,身上也确实发烫,是肩上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恶化的症状,看上去是真虚弱。
虞栖枝也明白,他又开始借此拿捏她了。
虞栖枝不清楚裴璟那些人心中的盘算。但在裴璟来之前,西川沃昌这个小镇真的很安逸,她不想让身边人的生活受到影响。
“你想我做什么?”她问。
裴璟眼底神色舒缓。
他向虞栖枝报了馆驿的地址,又给了她印信,让虞栖枝问与他同行的下属取药。
虞栖枝应下了。裴璟不打算把他受伤的事情声张,这样很好。
等裴璟好转了,公事在身,他就算想也不能在沃昌镇久待。
馆驿并不远,虞栖枝向裴璟说的那人出示了印信,又将裴璟受伤的事转达了。
见与裴璟随行的人并不是卫川,虞栖枝微微松一口气。
想也合理,卫川作为裴璟的心腹,定然是要留在长安的。
半年前她假死之时,她算是利用了卫川,对卫川,虞栖枝是有些愧疚的。
但卫川的兄长有恩于裴璟,虞栖枝事先想好,裴璟就算再生气,应当也不会如何责备卫川。
馆驿内,裴璟这次的下属见了她,只略微迟疑了一瞬。
虞栖枝察觉,对方应该是认识她的。
下属很快取了伤药,神情有些复杂看了虞栖枝一眼,向她道:“我也一同去。”
下属他并非质疑裴璟的决定,只是,在京城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半年前四皇子的那颗头颅只是障眼法。
四皇子余孽最有可能藏匿在与南边相近的西川之地,指挥使会来此,一半也是为了彻底查清此事。
但裴璟会受伤,显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裴璟的属下想确认裴璟的安危,虞栖枝没有阻止。左右她住在哪里,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是秘密。
……
虞栖枝走后,裴璟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一道视线在院中探头探脑看他,晓晓从她自己屋里出来了。
裴璟打开门,端详了下眼前的小孩。
细看之下,裴璟发觉,晓晓跟虞栖枝长得是有些相像的。难怪虞栖枝这么喜欢她。
小女孩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在院子里,裴璟主动问她。
“你和阿潆是什么关系?”他问。
晓晓是个很聪明的小孩,昨夜裴璟救回了她,还因此受伤,对眼前男人,她的敌意消减了不少,只是仍旧戒备。
裴璟半蹲着身子,视线与她平齐,掌心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饴糖。
他把糖递给晓晓,晓晓还是不敢吃。
裴璟耐心不错,慢慢将糖纸剥开,晓晓这才小心翼翼接了,抿到嘴里。
裴幼凝前段时日染了风寒,这饴糖原本是裴璟用来哄妹妹的。看样子,小孩子都差不多,对裴幼凝奏效的,对晓晓也一样好使。
抿了小半颗糖,晓晓紧张的神情松动了。
“阿潆是姐姐。”晓晓开口道:“她帮我在这里等阿娘。”
那日晓晓与家人在渡水码头,她阿娘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手上牵着她,不知什么时候,阿娘牵着她的手松了,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裴璟闻言,心中略柔和了下来。虞栖枝收容晓晓,同别的男人没有关系。
再联想到虞栖枝的身世,他很容易就猜到虞栖枝为什么这么想要帮晓晓。
“你叫晓晓?哪一个字?”裴璟依旧半蹲与她说话。
小姑娘有些害羞了。她在家里没有名字,晓晓这个名字还是虞栖枝给她起的。
晓晓迅速在裴璟手心写了名字的笔画,她的名字,也是虞栖枝教会她写的。
“晓晓,清早初升起的太阳。”
裴璟微微弯了下唇角:“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人,她期望你未来充满光明与希望。”
……
虞栖枝与裴璟的下属踏进院门,听到的就是裴璟对晓晓说的这句话。
虞栖枝还没什么反应,下属先愣了。
平日里,裴璟在他们面前,总是理性的,果决的,这半年来,指挥使的性情更是寒若冰霜。
现下,他们指挥使这种柔和了语气对人说话的语调,下属听都不曾听过,他不知这种时候自己该不该进去。
下属犹疑之时,虞栖枝倒是先他一步进了院子。